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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90932
文章 發表由 a9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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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這沒辦法修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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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已修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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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完的時候也想哭,哈
我相信,感動自己就能感動別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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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_T感謝大家的評論
這一篇是我少數作品裡,傷腦筋最多的一篇
希望能聚焦,而不要在推理過程中分散
當然在未來 我將沈浸在用推理方式來呈現作品(但並不是推理小說)
罪人在過年期間我會完成吧(為了讓它更曲折離奇)
因為我也沒辦法長時間探討人心的幽暗= =""
最近發現 寫些溫馨的 也挺古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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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字很多,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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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風在耳邊說了些話
黑雁劃破暮色
投奔地獄
K死了,以一種信任的姿態告別世界。
當一個人的視力兩邊都4.0時,他可以看的多清楚?
事實證明,他可以目擊一場命案的發生,並足以證明死亡是多麼孤獨。
2007年6月28日的傍晚,正在操場上進行跳高的李大強,當他彎著身軀撐過竿子,放縱飛翔的那一刻,他成了整起事件的唯一目擊者。距離操場約五十尺之外,一棟四層樓高的教學大樓樓頂,一道黑影往後仰倒——背著陽光撐開手臂的K,就像隻鳥——這是事發後李大強的證詞。
他們是一同墜落的,時間幾乎零落差,然而不同的是命運:K的頭顱破的厲害,濺出好幾道鮮血,李大強則是心跳漏了好幾拍,驚魂未定。
倘若李大強沒有仰看天空,那麼K的演出或許會相當寂寞。李大強雙眼視力都是4.0,當時他沒有注意到任何可疑現象。警方研判是自殺,因為現場沒有打鬥痕跡,但留有一封遺書,斗大的刻在頂樓門上:
我 以 為
你 了 解 我
這七個字是停留在K腦中最後的話語,七個字,我們可以解讀多少訊息?
七個字是K的人生標記,七個字也是他的墓誌銘,我想不起K生前說的話,只想著這七個字的含意。
「我以為你瞭解我」所指涉的「你」是誰?誰讓K對生命如此失望?
大家紛紛揣測「你」的身份,它就像是一個無解的謎。
沒有人能規避這個責任,包含K的社會、K的家庭、K的學校,當然還有K的數學老師——我。
這個「你」是指我嗎?他是在怪我嗎?
我反覆地思索,反覆地咀嚼,卻想不起任何蛛絲馬跡,我想那肯定不是我。
K遺言裡所留下的字跡,經過警方從他學校裡的作業、考券字跡比對後均相當吻合,家屬也毫不懷疑那就是K的字跡。有一個日本人說水會記憶訊息,人的身上有百分之七十的水,人死後也會回歸大地。當腦中記憶已不在時,我們身上的水卻仍然默默記錄著。不善於言詞的K,身上百分之七十的水已然乾涸,但我相信這是一種預謀,他死前一定留有關於「真相」的訊息。
二、
在K升國二上學期時,學校裡吹起一股風潮,學生們沈溺於一種身心解放的遊戲。
玩家必須站在至高點,放鬆力氣然後往後仰倒,後頭的人便會像眾星拱月一樣伸出手臂托住你。性格越容易信任他人,身體便越容易放輕鬆,這是一種這學會信賴他人的遊戲,在團康
與人際關係課程中相當受到歡迎,這樣以信任為基礎的遊戲也在學生之間悄悄風行著。
為什麼K的死亡會被警方歸類於自殺,還有從上到下、裡裡外外,不論是校方、老師、同學、K的家屬都沒有人提出異議,最後只好調查三個月後就匆匆結案?案中必有隱情,而一切便是源自於這個遊戲背後恐怖的真相。
一般人只要知道遊戲內情後,都可以藉此察覺出K缺陷的人格,接著對於K仰倒自殺的方式,就會變得毫不驚訝。對K的親屬來說,K本來就不是一個舉止正常的孩子,K的死亡動機再怎麼晦暗難解都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他們反而氣憤,為何K在臨死前還要製造一個令人難以收拾的惡作劇?K的失心瘋令他的家族丟盡顏面,所以他們對於案情的發展,態度已到漠不關心的程度。
K的奶奶來認領屍體時,曾意有所指的說:「K的瘋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當時她嚴峻的神情讓所有尾隨在後的家族成員不敢噤聲,K的葬禮辦的簡單俐落,在家中他排行老四,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當K的葬禮結束後,K的家族也徹底一同埋葬他的存在,除了配合警方必要調查外,他們絕不接受任何媒體訪問。而他們的鄰居友人更礙於K的家族勢力,也不敢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此想瞭解內情的記者也只能對傳聞捕風捉影,而無法掌握K的第一手消息。
為了尋找真相,以下便是我將所探訪到的老師與同學們的回憶,盡力所拼湊出關於K一手主導的遊戲細節——
K在下課後經常指使跟在他旁邊的小囉囉們, 合力將桌椅疊高,接著命令他所指定的同學們輪流上去體驗。教室約三米高,當被指定的同學一步步踏上猶如死刑台的桌面時,他們的頭幾乎都已經頂到天花板上。當然遊戲不僅僅是如此,那些同學必須轉過身,在眾人的倒數聲下,準備精準的往後仰倒。倒數聲並不是按照順序,有時會跳過5、4、3、2直接來到1,有時甚至直接數到1,倒數的惡劣程度完全要看眾人的心情與K的指示。
K所精心佈置的遊戲平台,其實還有一套標準程序,首先桌椅就像金字塔般疊高在中間,K則站在教室後方,以便他能欣賞受害者的表情。而其他圍觀同學只能站在講台位置,也就是受害者下方團團圍繞,他們的任務是負責煽動氣氛與搖晃桌椅恐嚇受害者。K喜歡欣賞受害者恐懼時的反應,那種戰慄的美似乎得以餵養他心靈的空虛。他觀察到性格懦弱的同學,經常總是臉色死白、手腳驚慌的顫抖,而稍微有骨氣的,雖神色鎮定卻會咬緊下唇。K在實驗中發現,每個人都會害怕,且總因克服不了內心的懦弱而出賣對方。沒有人是真正勇敢的。
讓K感到最有趣的是,在倒數到1的時候,很多擔任玩家的同學明明就該有所反應,但卻還是會手腳不聽使喚的楞在那裡,然後在眾人煽動下他們只好以糗斃的姿態跌落。人因恐懼而猶豫、因害怕而遲鈍,K深深戀上那些無法遮掩的人性反應,因為它們逼近於誠實。那時,K便會失去節制的發笑,圍觀的同學看聽到K的笑聲後也會跟著放肆嘲弄。
在死刑台上,太多窘狀會發生,例如有同學尿濕褲子、或堅持死不下來,有些甚至從上丟下桌椅試圖反抗,但是這樣不合群的玩家最後下場都很慘。不過最殘忍莫過於,如果受害同學沒有算準時間倒下,只要有一絲絲的差池,這個遊戲便會不斷重複下去。
往後仰倒或許沒有這麼可怕,也許只要克服一點點懼高心裡。可是摔下來的疼痛呢?必定會產生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吧!所有的玩家都必須承受血淋淋的現實,只要失去靠山,仰倒就像是自殺一樣。遊戲籠罩在一種恐怖氛圍下,倘若,每個人都以為對方會出手,結果卻根本沒有出手時,那該怎麼辦?玩家們積極爭取的並非是他人的信任,而是害怕被背叛。
這樣扭曲原意的「信任遊戲」,才是真正殘忍。
信任遊戲就像是一種關係拔河的競賽,如果玩家不受歡迎或被人威脅的話,願意挺身的人就少,有幾次發生學生擦傷、扭傷的意外,據說就是幫玩家挺身而出的人寥寥可數,導致雙方最後都掛彩。玩家們只能默默祈禱著人緣還不算差的自己,能被幾雙好心同學的手臂給接住,並建立起聰明的共識:不得罪K、要討好K、要排擠K指定的人。
K是無情強迫大家進行冒險的推手,他是班上的霸王,沒有人敢反抗忤逆他,當遊戲淪為折磨人性的視覺娛樂,受害者也變成加害者,加害者變成受害者時,便沒有人可以逃過制裁與報復。
暴力是不是K另一種心靈寂寞的宣洩,我恐怕不了解。然而,我要說的是那些被他拱上桌椅的人。
一個是他的好友「旻光」,他是性格相當文靜的人,做事負責認真,很少讓人擔心。相較於打架惹事、暴虐惡劣的K,他們組合就像霸王別姬,性格與其說是互補,不如說是衝突。他們兩人從小學開始就一直同班,旻光是他身旁一個沈默的影子,總是形影不離。
K的小跟班「屁彈」如此透露過:「旻光都是靠K在罩他,不然早有人打他了。」他語氣不屑地說:「他長的娘、個性也娘,這種人真的很噁心。」
K與旻光的關係非常特殊,K一方面袒護他,一方面又以折磨他為樂。班上的人都私下戲稱,旻光是K的馬子,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旻光雖然十分抗拒同學的戲弄,卻也無可奈何。最後在K的強勢要求下,他也必須參與信任遊戲,雖然K信誓旦旦的保證他可以「毫髮無傷」。
事實證明K並沒有唬弄他,只是旻光的體重相當輕盈,同學將他拱起來後,還經常故意拿他來玩拋物的遊戲。被眾人當玩物的旻光心情雖不好受,但看在受傷的同學裡,那已經是一種受到恩賜的特權。
縱使再怎麼避免,遊戲裡必定要有「絕對的犧牲者」,滷肉飯、小豬、雷鬼恐怕就是最膽戰心驚的三人組,在班上他們既不受歡迎也沒有勢力,一天到晚被摔的遍體鱗傷。這種遊戲式的欺凌行為,幾乎沒人可以阻止。即使級任老師明文規定、暗中監視,也沒辦法逮到每一次他們聚會遊戲的時間。
K的死亡表示遊戲已被終結,K的死亡並不是傷悲,而是令人振奮的消息。
很多同學私底下流傳著:K受到上帝的制裁了,K的報應來了!
但這是正義嗎?這對K公平嗎?
我以為即使是為人招來惡運的不祥之人,他也仍享有「正義」的權利,而正義就應該找出真相,隱隱約約,我知道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三、
K在班上是一名囂張的霸王,他話不多,但是一旦躁動起來,就開使帶動班上破壞秩序。凡是指導過他的老師都對他很頭疼,就算聯絡家長、請輔導老師,跟學校抗議,但最後結果都是對K束手無策。K並不是明目張膽犯下罪行的壞學生,他是躲在背地裡指示的隱身教練,只要他稍稍一個眼神,一個肢體暗號,周圍的同學就立即明白等等要投的是什麼球。
K喜歡王建民,他認為王建民即使是個傷兵,也可以像是一個英雄,能屈能伸的英雄。為了攏絡他,他的級任老師愛因斯坦送給了他一顆棒球,不過雖然討了K的歡心,但是K惹的麻煩也沒有因此少了些。
「什麼事情讓他想死呢?我真的想不出來。就算再怎麼可怕的世界,一定都還有存活的理由啊!為什麼他想死?是我不夠關心他嗎?」K的班級上個月已經畢業,但愛因斯坦仍耿耿於懷。
K自殺事件一直是熱門話題,他的自殺換來社會的反省,也成為學生們口中的英雄。我知道愛因斯坦自責的原因,事隔半年,有一個知名帶狀性談話節目,針對「國中生自殺 現代教育出了什麼問題?」作了一番檢討。愛因斯坦是他們譴責的罪人之一。
「一個國中生死了,以奇異的姿態自殺,甚至在門上刻下遺書,這種強烈的怨念、叛逆的行徑是在控訴什麼?如果學生都選擇用自殺來面對壓力,台灣的未來該怎麼辦?」
「學校對K的管控不當,用藥物壓抑他的過動,導致他身心憂鬱而走上自殺?」
「是不是老師欠缺技巧,對於班級經營不夠用心呢?」
「K的葬禮只有一半的同學出席,是不是同學間的關懷出了問題?」
對於K的事件,在主持人和名嘴交叉詰問裡似乎有了結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對誰才是K事件中的罪人,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K是過動兒的事情,根據某週刊報導還有新聞曝光下,已經不是秘密,但K的隱私在這節目大剌剌的被討論,我仍然覺得刺耳,那些主持人、名嘴與心理學家根據自己的主張而強烈譴責的姿態令我感到反感。
K,他們都不瞭解你,憑什麼評論你?憑什麼利用你批判所有的人?
一個連當事者都未必清楚的真相,他們怎能自信地推敲出細節?
愛因斯坦曾向我傾吐:「K這孩子都不按時吃藥,情緒有時候一亢奮起來,就會開始挑戰老師、破壞秩序,甚至和一些女同學有親密行為,好像是說…過動兒在性慾上也比較異常發達,所以有一些家長很擔心他的行為。實在逼不得已,我們在經由父母的同意下,他的午餐我們都有放藥進去。藥服用後,他情緒就變得比較安穩,但也昏昏沉沉。我已經花了最大的時間在關心他,甚至其他學生發生了問題都被我忽略。很多家長都怕自己的孩子被…影響,我是導師,我有我的…壓力。」
「你的壓力是指K的性慾嗎?」
愛因斯坦無奈的點點頭,他從來沒想過,老師也要處理學生的性慾問題。
「大概是什麼時候知道K是過動兒的?」
「國二下,因為我強烈要求校方讓他去醫院檢查。」
「那這之前呢?我是說K的性慾…」
「唉,別說之前了,即使吃了藥,也不見得有太大作用,性是生理問題,但更多時候是道德問題,我沒辦法讓他學會。但至少這麼做,當時可以讓家長都安心一點…」愛因斯坦眼眶泛紅,「我常想這是不是我作法出了問題?也許那一個不瞭解他的人,指的就是我。」
藥是一個最迅速治病的方式,很簡單,但也很殘酷。可是我知道,藥治不好我們心裡的痛。
K你到底在想什麼?飽受身心缺陷的你、暴虐任性的你,大家都被潛藏在你內心的幽暗之處所吸引。你有一個富裕的家庭、縱容你的家長,還有懼怕你的同學。可是我仍不清楚,為何
你要以信任的姿態自殺?
你想要什麼?變成英雄嗎?即使是一個傷兵或是最沈痛的死亡,你也有信心變成一個英雄嗎?
我始終覺得我能懂K,命運一定能驅使我瞭解K這個人,並讓我破解「我以為你了解我」七個字背後真正的意涵。也許這七個字底下潛藏的怨恨,並不是指涉任何一個人,而是這個不能包容他的世界。
自從K事件後,校方便緊急安排老師巡邏,希望課後輔導結束之後,巡邏老師一定要強制學生離開校園。我利用巡邏機會來到現場,頂樓除了警方,任何人出入都需要經過通報。這裡是一無所有的曠地,平常本來就不可能有學生出現,但K卻選擇這裡作為死亡的舞台。我不禁幻想著,一向就野性大膽的K,在學期末這天來到這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他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接受死亡呢?
我不斷揣測著對K的生命造成威脅的可能性。
首先不可能是錢。他的家境優渥,家族都在經營不鏽鋼工廠,父母出手又大方,甚至擔任學校的家長會長,錢絕對不會是K的問題。難道是學業壓力?可是K的功課雖然不好,考試卻都能及格飛過,名次還不難看,以一個大人眼中的壞孩子來說,他學業表現出乎意料得好;且依照他之前炫耀自己成績、得意的模樣來看,想必他也很滿意自己的表現。
問題想必沒有表面這麼單純,一定是有什麼更深層的壓力才是,是感情糾葛或是幫派問題呢?依照警方對他人際往來做過的調查,K是個算是相當單純的孩子。他不碰幫派、不沾毒品,他只是狡猾的運用惡勢力霸凌這個校園。他逼迫別人去做選擇,他從來不自己動手。警方追溯他小學記錄發現到,K從小學到國中,都沒有被老師記過處分的紀錄在,雖然紀錄並不一定誠實,但這種發現還是令人頗為震驚。現在的學校教育制度,還能用錢能粉飾一切嗎?至少我不認為愛因斯坦會這麼做,且依照我對校方的瞭解,想一手遮天也並不容易。如果K靠得不是家族勢力,那會是什麼呢?聽說只要每次揭發出跟K有關的欺凌事件時,就一定會有人出面替K扛下責任,K究竟是單純,還是可怕的驚人?
頂樓門上的字已被油漆重新粉刷過,警方曾說字是用從牆壁上掉落的紅色磁磚刻上去的,但是現場卻沒有看到任何磚塊碎片。雖然他可能扔到別地方去了,但一個想死的人,需要這麼費心嗎?
案發現場存在著普遍懷疑,可是大家彼此也心照不宣:一個學校的霸王,還有誰可以威脅得了他?
自殺現場真的只有K?根據李大強的證詞,當時他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可以肯定K落下的時候,周圍絕對沒有人。而牆緣很淺只有二十公分高,根本躲不下一個人。雖然警方不斷在校內
尋找其他的目擊者,學校甚至提供破案獎金,但除了李大強之外,居然沒有任何其他的目擊者。按照常理來說,本來就不能期望巧合,且正值學期期末,學生已經沒有滯留在校的理由。學校為了學生安全問題,操場從不開放給外人使用,在近乎一種天時地利人和的陰謀下,K死的太過可疑。
其中還有一個疑點是,K生前幾乎把級任老師送給他的棒球當作貼身用品,球不離身,但是案發後球卻遺失了?
卡通裡常有一片降雨的烏雲追著可憐蟲的情節,那並不是單純的笑話,而是模擬真實世界的。太厚的雲層擋住了光線,所以從地面望上去雲層是陰黑的,這是我們看到的表象,我們透過光所看到的世界。
俯角和仰角的景觀從來都不同,仰角是所有十五歲必然的視野,然而當一個孩子跨越界線試圖俯瞰,他究竟會怎樣理解這個世界?
我還記得上課時K仰頭望著我的視線,敵意中帶點熾熱。
早知這是一場必然的悲劇,我當初應更熱切的回應,以作為獻給青春的一種敬意。
四、
直到K的事件結案時,我都還沒有任何的懷疑。
會發現事有蹊蹺,是因為一次偶然。
那是案發後半年,有一天因為肚子實在疼得不得了,我先借用了學生廁所。在期間,我聽到了兩個男學生的對話。
聲音稍微尖細的男學生問:「聽說以前三班那個很強的大頭也被K抓去玩過耶!」
另一個男學生似乎撇完了尿,他拉起拉鍊沙啞地答:「幹!真的假的?是因他們班的曉婷嗎?」
「對啊,好像大頭以前在把她,K很不爽,我想只要是同年級的男的應該沒人可以逃得過K的魔掌吧!」
「雖然K幾乎可以控制每個人,也是有人逃得了啦,看到他死的那個,那個…李大強啦,他小學三、四年級,他還有我跟K都有同班好不好,不過那時候K還沒有這麼恐怖,後來李大強田徑變得太強,國中就被抓去體育班了。」沙啞的男學生似乎知道不少K的過去。
「你怎知道李大強沒被整過?」
「大家都知道他不碰體育班的學生好不好,不過我知道K並不是特別放過體育班,而是因為李大強。」他有著自己的主張,且隱約透露出他擁有別人所不知道的線索。
「李大強有什麼好怕的啊!」聲音尖細的男學生似乎對李大強抱著輕蔑態度。我大概能同意他的話,因為會跑會跳不代表會打架,李大強看起來木訥老實,身材也只是瘦瘦高高、薄如紙片,跟體格魁梧的K比只能佔居下風。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種死對頭的感覺啦,我聽到是李大強看到K跳下來時,我覺得很奇怪,雖然當時現場還有其他人,可是好死不死抬頭看到的居然是李大強,真的很妙…很妙…」他所嗅到的那股不尋常,讓他每次聯想到K粉身碎骨的模樣時,他就會起雞皮疙瘩。
我彷彿感受到沙啞男孩的情緒,他聯想到的或許是:「逼迫人往後仰倒的K,他總算也體驗到群眾的憤怒吧?而那種粉身碎骨的痛,那種恐懼,他一定是需要加倍償還……」
直到上課鐘聲響起,我注意到急促的腳步聲離去後,才意識到他們的談話已經結束。但也從那刻起,我始終不斷思考一個問題——目擊命案發生就等於看到真相嗎?李大強會不會故意說謊或是他證詞有誤呢?就像看到A打了B,但因為目擊者的角度跟思維,有可能讓他對命案作了錯誤的判斷,真相有可能是B打了A也說不定。
潛意識一種強烈的直覺促使我懷疑木訥老實的李大強,又或者在我心裡,早已認為K一定是不得好死的吧。K怎可能簡簡單單、輕輕鬆鬆死去呢?那種壞孩子,那種面相,一定是能繼續得意活下去的命。我明白自己這樣過於情緒性的推斷並不聰明,但在心理上,我對K卻有一種處於共犯的罪惡感。我替K感到羞恥,或許正是因為自己過去無能為力阻止他,才想以不同於警方調查的結果來找到真相。
我知道還會有不斷類似K的孩子出現,因為校園欺凌的遊戲是不會有結束的一天。很多老師也是無力可管,孩子間很自然就有階級之分,完全遵從大人的模式在走。我只帶過兩次班級,對於管控學生欺凌的問題,我一直心生厭倦。我相信惡是人的本性,但同時也有良善的部分,只是需要萌芽,而在萌芽之前,那個孩子必須先踐踏別人心意一段時間才能開始。
只是K沒有這麼好運,他的善良還沒有機會萌芽。
李大強在畢業後還是時常會回來指導學弟妹,我探聽到他這天會回來,便提早來到操場找他,他是跟同期的另一名女同學一起回來的。依照我的經驗判斷,他們彼此照應對方的細膩舉動,就像是一對情竇初開的情侶。
我們隨即走到操場另一端談話,他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但他不排斥應是他女朋友的沈雅芳也參與談話。她似乎很好奇我們要進行的事情,而他的態度坦然大方,完全就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純粹旁觀者的態度。
「大強,老師想問你一件事情,聽說你小學跟K同班過?」我直接開門見山,不打官腔。
「是啊。」他毫不隱瞞。
「我聽人說,K好像很怕你?」
「誰說的?」他似乎有點戒心。
我偽裝出深知他們過去恩怨的模樣,冷峻地說:「是誰並不重要,但發生過的事情一定有人知道,你跟K的感情好還是不好,你應該很清楚!」我知道我很可惡,完全是擺出把李大強當嫌疑犯的語氣在問話,可是如果不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打破他的防備。強硬一向是我的手段。
「老師,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不是第一個這樣問我的人。」他抬起明亮的眼眸說:「我不會說謊,警察也叫我只要把我看到的事實說出來就好,我看到K從頂樓跳下來,他旁邊沒有人,就這樣。」
「在哪裡看到的呢?」我緊接著問。
他指著操場中間的水泥地說:「平常我們都是在這練習跳高的,因為跑道要留給別人練習,那天有很多人一起練,只是抬頭看到的只有我,很不幸,只有我。」
意外看到別人的死亡,確實是李大強的不幸,但若出自於一種陰謀,就是K的不幸了。我對李大強的說詞始終抱持著保留,我沒有立即出聲安撫他,我察覺自己眼神很尖銳,因為從他迴避的姿勢看來,我把三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很尷尬。
沈雅芳不忍心看到李大強被我質問,她指著遠方的司令台,彷彿回憶還歷歷在目,她積極補充說:「那天喔,平常我們就在前面的司令台那邊做暖身操,因為要躲太陽嘛,然後老師會開始大聲喊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就會一個接著一個跑到操場中央進行跳高,那天他是最後被叫到的,然後他跳完後,就指著天空說,他看到一個人跳下去了,是K。」
「妳不用幫我解釋,我說的都是實話!」他紅著臉阻擋沈雅芳,似乎不希望她插太多嘴。
「他怎麼知道是K呢?」像是找到契機般,我不留空檔接著問。
「因為K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他平常的招牌外套,只要放學後,他就會穿著那件外套。」沈雅芳又緊張地解釋說:「李大強平常就是一個會望著遠方發呆的人,所以大家都叫他李大傻啊。」她發出乾笑聲,試圖緩和我和李大強之間的緊張關係。
「那老師問你,你以前有被K欺負過嗎?」我不死心地回過頭問李大強,我總覺得在沈雅芳解釋時,他的神色越來越難看了。
「有,但那不代表什麼吧?」他似乎有點焦慮,然後語帶憤怒地說:「他從小就是爛人,他為什麼會怕我?因為有一天我把他從提防推下去後,他縫了好幾針都不敢跟他媽說是我推他下去的,因為他覺得丟臉,因為他知道他敢在整我,我會殺了他。」
一旁的沈雅芳聽到李大強的說詞後,整個人震驚到張大嘴巴,她不敢相信老實木訥的李大強會有那麼有激進的一面。他緊握拳頭,呼吸變得急促,他因為覺得遭受到我莫名的質疑而感到羞憤。
我知道,連警方都不曾用這種口氣質問他,因為他「木訥老實、品行良好」的形象,看起來像是連一隻螞蟻都不曾殺過的好學生,到底有誰敢這樣懷疑他?大概只有不分是非的我吧。
「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只是覺得K的死亡沒這麼單純。」我放軟態度想安撫他。
「不然你覺得呢?」李大強並不接受我的好意,他語氣有點挑釁。
「老師以前也是個壞孩子,不比K差喔,所以我想不到像K這樣的人怎可能自殺?不可能的。」為了拉攏他們,我試圖透露自己一部份的祕密:「以前為了爽,我什麼都作得出來,我以前很討厭我父親,我作那麼多壞事只是為了讓我父親知道我有這種能力,叫他千萬不要看扁我,後來等到他去世,我人生頓時失去目標,沒多久,我就覺得我要開始當個好人了。K當然跟我狀況不一樣,可是像他這樣有發洩管道的地方,還需要壓抑什麼嗎?」
「發洩管道?你們把人當作什麼?」李大強很不滿我的形容詞,對我投以「爛人一枚」的眼神,我想他一定是認為:「原來你也跟他一樣啊」。我其實很想反駁:誰沒有過去呢?正因為跟K太過相似,我才覺得羞恥,才覺得有義務知道真相!
「可是每個人都不一樣啊,K也有不為人知的地方。」沈雅芳似乎心有戚戚焉。
「那你看過自殺的人,除了缺錢、被逼債、被欺負、老婆跑了、失業了,有哪一個得意洋洋的壞人跑去自殺的呢?」我笑著問沈雅芳,她聽到我的分析楞了一下,而且無法反駁。
學長!好了沒?——遠遠地,李大強的學弟妹在操場另一端叫喊著,他們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也許…他精神有問題吧,電視上不是這麼說嗎?」沈雅芳很認真的繼續回答我的問題,但這次,李大強諷刺地笑了。
最後,我讓他們先行離開去指導學弟妹,而從這次的談話可以證實出,李大強和K過去的關係確實不尋常。但這不表示李大強是兇手,而是怨恨K的人太多,多到把最單純的死亡現場、目擊者的因素,都弄得曖昧莫名。
李大強有沒有說謊,我不知道。可是就算證明李大強說謊,又能怎樣?我能證明他與K事件有所關連嗎?又或者我能證明還有其他共犯呢?
愛因斯坦知道我在調查李大強,他曾問我,為什麼我想要懷疑一個這麼善良的孩子?我只是搖頭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其實徘徊在我腦海的聲音是,為什麼一個善良的孩子就不能擁有報仇的權利?
我一直希望愛因斯坦能提供我更多的情報,只是他並不明白為何身為局外人的我要如此積極介入,K不過是我帶過一學年的學生,根本談不上什麼交情。他感到有點不安,事件難道不能就此平息嗎?
「假如真的有所謂的犯人,你會報警嗎?」他不安地問我。
「我還沒想這麼多。」目前我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我…看過不少犯罪電影,我常常在想,所謂把犯人制裁的作法難道不是社會一廂情願的正義嗎?那只是在平復受害者家屬的心情,然後對社會公義有所交代,可是對死者而言,這有意義嗎?我總覺得,想要制裁或是報仇都必須是在受害者還活在這世界上時,這樣做才有意義。你可能覺得身為老師,我的看法可能太偏激,可是…K他本身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孩子,事件發生後,他的家屬也能接受上天的安排,為什麼我們還要追根究底?」愛因斯坦的說法著實讓我震驚,他的意思是K是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既然他已經死了,如果有所謂的清算,那也算一報抵一報。不過愛因斯坦出自於無奈而想姑息的態度,我其實能理解。
K的班級堪稱是我們校史以來最難帶的班級,愛因斯坦連想換班級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根本沒有老師想接這個燙手山芋。學校又以教師評鑑施予壓力,如果愛因斯坦沒有把這個班級帶到畢業,那麼要是評鑑太差,他就有可能被調到其他縣市的學校。某種程度來說,愛因斯坦也是校園霸凌另一名受害者,他幾乎沒有任何選擇。教了幾年書,身為老師我們自己都很清楚,每個班級學生的資質都有所差異,只要運氣好一點帶到資質好的學生,那幾年肯定是順事如意。
當然身為教育者的立場,我們對學生必須一視同仁,可是在管教過程中,為了一名所謂「老鼠屎」般的壞學生用盡心力,對其他學生難免不公平。愛因斯坦曾想輔導K轉學,但是家屬並不同意,因為他們認為「K到哪裡都是這樣」,何必這麼麻煩?我明白愛因斯坦並不是想姑息犯人(假如有犯人),而是他認為揭櫫真相後,要繼續承受痛楚的,是那些還活在世界上的真正受害者。
「你或許誤會了,我從來都不是抱持著把某某人制裁的想法…」這絕對不是我的動機,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英雄,我繼續解釋道:「K的欺凌行為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了,他牽涉太龐大的共犯結構,那些可憐的同學,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們的心聲。」
「嗯…不過我只是要強調,他們還有很好的人生要繼續前進,希望你懂我的意思,凡事要留點餘地。」愛因斯坦的言下之意,是他也認同K的死亡並不單純,只是希望我能「適可而止」。
是的,如果只要保持緘默,K的死亡很快就會被大眾遺忘,那麼也就不會有人再度受傷。愛因斯坦認為,緘默或許是對受害者最好的治療,但是這時候我並不是那麼同意。
五、
K在國一下時曾經請過幾次長假,家屬只說是住院檢查,並不肯坦白隱情,而K回校後的表現也始終正常,愛因斯坦就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祕密,如果K有什麼隱疾是必須被保護的,我可以同情家長的作法。」這是愛因斯坦當時的想法,直到他注意到旻光在K某次長假時,也請了兩天假,追問下得知原來旻光突然需要緊急搬家。當他注意到旻光的居住地,嘴裡反覆唸著那熟悉的住址時,赫然發現旻光和K居然是相差一號的鄰居,但他們兩人卻從來沒有表示過這種巧合。面對這種說不上來的詭異,他察覺到K的長假與旻光的搬家這兩個事件之間應有一種微妙的關連性,於是懷抱著不安的心情,愛因斯坦決定打給了旻光的父親,試圖問出頭緒。以下是他盡可能回憶的對話。
「陳先生,你知道K這陣子請了長假,好像是住院檢查,他父母一直沒有特別說明原因,我想你們是多年鄰居,也許知道一些情況。」愛因斯坦很客氣地向他詢問,他記得旻光的父親是一名木工,為人有一種草根性,相當爽快。
一聽到是關於K的事情,旻光父親不禁氣憤地回答:「他從他家裡摔下來啦,最好一口氣摔死,沒摔死算他好運!」對於K掉下來這件事情,他甚至毫不同情。
「摔下來!」他吃驚,這可是大事呢!
旻光父親嫌惡地說:「是啊,K在他家二樓陽台像蜘蛛人一樣爬來爬去,不知道想幹嘛,一不小心就摔下來了,已經好幾次了…」
「是想不開嗎?」
「我怎知道,你問他爸媽怎麼教的啊?」
旻光父親的態度越來越煩躁,愛因斯坦察覺出雙方家長私底下也已經鬧不合,他尷尬地繼續問:「這樣啊,那傷勢嚴重嗎?」
「摔不死啦,老師我希望你不要說是我說的,不要害我。」他似乎並不想得罪K的家人。
「不會,我知道怎麼作啦。」
「我已經受不了他家了,我才趕緊搬家,免得一天到晚搞花樣,誰受得了啊!」好像吞忍了一切的委屈後,旻光父親現在只想搬離這個是非之地。
「這個…家家有本難念經。」
壓抑不住氣憤,旻光父親又偷偷補上一記說:「反正K都是向他家人學的啦,只要靠自己本事,不擇手段都沒關係,可是最好別出事,一出事他家的人就什麼都不管!還是我叫救護車的,你說離不離譜?」
「是有點…」愛因斯坦當然能理解,他每一屆都有將近四十名學生,好說歹說也看過上百種不同的家庭樣貌,離譜的家庭他當然見識過不少,可是K卻是從頭到腳讓人心涼的孩子。
K到底想作什麼?在高處上爬來爬去的,是在宣告他的勇氣嗎?
回憶過去,愛因斯坦帶著自責的語氣說:「我早就認為K是一個沒有救的孩子,他自殺瘋狂的舉動,很早以前就有跡象了,只是我不想插手,當時他的家屬都特地隱瞞了,我還能怎麼樣呢?可是也因為我什麼都沒有作,才會釀造出這樣的悲劇吧。」
「那旻光呢?他應該也都知道吧?」因為他是K最好的朋友,所以也守護著如此沈重的祕密嗎?旻光的角色出乎意料的重要,K似乎相當仰賴他。
「這個嘛…」愛因斯坦托著下巴,沈思一會兒才眉頭緊蹙地說道:「每次K請長假時,剛開始他臉色都很差,好像受了什麼刺激,可是之後就又心情好的過份,比較沒那麼內向。K對旻光的友誼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欲,我覺得旻光其實也很怕K吧,總是一副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的模樣,所以沒有K的時候,他反而表現的比較像自己。後來K回到學校上課時,他看旻光的眼神總是有一點憤怒,有意無意的會找機會在口頭上損他。」
以時間點來看,我慢慢能推敲出K的心路歷程:「所以搬家這件事情,對旻光來說或許也算是一種解救,只是沒有旻光陪伴的K,回到家時卻失去一個可以分享的對象,之後他便開始玩起殘酷的「信任遊戲」。」
又或者這是K針對旻光所做的另一種宣示——因為你背叛了我,所以你害別人也跟著下水了!
K,我想沒有人能瞭解你,甚至包含你自己。如果你對待自己都能這麼殘酷,又甭談對待他人了。只是我猜想著,身為K的好友旻光,此時此刻是不是也背負著K所指責「我以為你了解我」的罪惡感中呢?我想一定會的吧,就像愛因斯坦、就像我一樣,面對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們總是習慣自責自己當初為何不肯多一點付出?
K的遺言,我越來越能明白其中的意涵——他知道自己身陷於一個漩渦,卻沒有人能伸出援手,「我以為你了解我」另一層意思應該是「我以為你能幫助我」,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
六、
我要把自己包裝起來,躲好,等你走了才出來。
案發一年後,K的棒球在「失物領回處」被發現,經由畢業同學和愛因斯坦的指認,那顆已經沾滿污垢、泛黃,上頭還寫著「王」字的確定就是K的遺物。後來警方找到撿拾失物的三年級同學,那同學哭哭啼啼的回憶說,那是K死亡三天後,她在學校職員停車場找到的。當時她認為沒什大不了的,便拿回去當班上的公物,直到最近心裡覺得有些不安才拿去作失物招領。
「為什麼感到不安呢?」警方並沒有刁難,但感到相當好奇。
「大家都在尋找那顆球,只是當初我並不認為那顆球是K的,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巧合?誰都不會認為這種恐怖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吧?後來班上很多人因為玩了那顆球而受傷,它好像帶有暴力因子,總是莫名讓人感到害怕。」女同學說完後,現場一陣沈默。
不論女同學的第六感多麼靈驗,可以推算的是,停車場離自殺大樓約有十公尺距離,但還是很難釐出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
K最大的疑點已經解開,不論是學校還是警方都希望K的事情盡快落幕,但我心中仍有存疑,彷彿一開始某個關鍵就是錯的,就像女同學認為那並不是K的球。
於是我向愛因斯坦調了很多K班級裡頭的資料,包含B表、期末考考券、作文簿、書法簿、被沒收的違禁品等等,甚至找到記者當時拍攝頂樓門上的照片。
不斷比對的結果,我終於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這是過去都沒有人察覺的。
為了證實我的推測,我試圖找回已畢業的學生詢問細節,但很多人都拒絕我的邀約,他們只想狠很的躲起來,消失在那個事件之外。
然而膽戰心驚三人組卻正面迎擊。
「老師,你真的很厲害,這件事情是班上的祕密,你是怎麼知道的?」滷肉飯聽到我的推測時,瞪大了雙眼。
「我只是想到,K是一個不喜歡自己動手作的人,這麼一個愛好發施令人,這麼一個喜歡躲在別人背後操縱的藏鏡人,應該已經習慣依賴別人作所有的事情吧。」說來說去,就只不過是K的本性難移,只是沒想到他可以做到這麼囂張與離譜。
「不管是誰殺了K,或K真的自殺,我真的很高興他消失在我的生命。」雷鬼故作輕鬆,他現在是某汽車廠的實習黑手。
三人當中,只有小豬彷彿還離不開K留下的陰影:「K真的很囂張,雖然在別人心中我也是個爛人,不過我們也想要有報仇的權利啊,我每天都在詛咒他死。不過人一旦坐了牢,人生就
毀了。一個真正的人,是不容有半點前科的,幾張罰單就算了,只有前科是一丁點都不能有,有了前科,就像甩不掉的惡魔。老師,每個人一生一定都會有想殺死的人,只是我們不能隨便動手。」
「是啊!殺了人可是重罪喔。」我很高興小豬開始懂得俯瞰世界。
「欺負弱小、教唆作弊,就不是犯罪?」雷鬼有點哽咽地問,他握緊了拳頭,彷彿K的亡魂就在他的眼前。
我沒辦法以老師身份告訴他解答:寬恕吧、原諒吧、平常心吧。
我只是收起師者的模樣,用手臂壓低他們的頭,悄悄地說:「以暴治暴才是社會的手段,不然何必把壞人禁錮起來呢?」
三人小組證明了我的看法後,對於李大強的證詞,我又心生疑慮。
如果假設,我推斷的就是真相,那麼李大強所見到的又是什麼?抑或者他也是共犯結構的一部份呢?
我試圖模仿那天李大強在案發現場目擊的情況,我仰躺在操場中央,不斷注視著遠端的大樓,然後冥想著K墜落的樣子。我必須坦承因為K的死亡,潛藏在我心底的良知正不斷懊悔著。
曾經我和K有著極為相像的成長背景,我們任性地使壞,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追求著毀滅式的英雄行為,可是如今K死了,而我卻活了下來。和K共同擁有的某一部份,讓我覺得自己彷彿也遭受到懲罰一樣。尤其在接觸李大強、雷鬼、小豬、滷肉飯後,我突然驚覺到自己過去的犯行有多可怕。在我不知情的時候,到底有多少人的人生跟思想因我而改變呢?他們是不是一步步走上歧路呢?
是的,我的良知在我青春期後,幸運地開了芽,可是同時我又折斷多少天真?
和李大強碰面後一個禮拜,沈雅芳趁著下課時間打到學校給我,她背著李大強私下與我聯絡。她認為李大強雖然可以不在乎我的質疑,但是身為女朋友的她,卻有義務洗刷別人對他人格的污衊。她嬌怒地說:「我是回家之後才感到生氣的,為什麼老師你不明就裡的懷疑他呢?他有作錯什麼嗎?誰說一個人只要被欺負,就一定想要報仇?國父都說以德報怨了,也許大強沒這麼偉大,不會說要原諒K什麼的,但不表示他一定要報仇啊!」
「但這是很基本的犯罪動機啊?警方在推測犯人時,不也是從周圍最有動機的人開始調查?」我心平氣和地向情緒略微激動的她解釋著,我察覺電話一端的她,正不耐煩地用手指叩著木質桌面。我想和他們談話之後,她與李大強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她的情緒怎麼會轉換如此劇烈?
「可是這樣很不道德啊!懷疑一個人的動機,不就是未審先判嗎!」她矯揉造作的說出彷彿已經演練過無數次的台詞,她怒氣沖沖,似乎只想以自己的私心撤除我對李大強的疑慮,而我則是佩服現在的高中生居然已經能熟悉政客之間的譴詞用字。
「如果李大強沒有說謊,就不用擔心我的調查。」我強硬地回。
「老師,大強是不會說謊的,我認識他也兩、三年了,我沒有看過他說謊。」
「我願意相信這件事情。」
「我敢用性命擔保,大強不會殺人的。」
「雅芳,我並沒有說大強殺人,我只是覺得K死掉這件事情很不對勁,難道你可以接受身邊的人隨隨便便、莫名其妙死掉?」
「可是…老師,K這種人死掉也好不是嗎?他這麼壞,我想一定還是有其他目擊證人的,可能當時就在附近的大廈曬衣服或是種花種草,只是K太壞了,所以根本沒有替他作證的必要,就算他真的是被人殺死又怎麼樣呢?大強願意作證,卻反而被當作是兇手來懷疑,真的是好心沒好報!」說完話,雅芳便激動地啜泣著,對於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我的懷疑」,這一點似乎令她很挫敗。
沒錯,學校方圓幾百公尺,都可能存有第二個、第三個目擊證人,但是卻沒有人肯出來作證,雖然這可能是日漸冷漠的都市人,不想作證惹麻煩罷了,尤其對方還是一個惡名昭彰的中學生。
接著,沈雅芳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她說,這個女生曾經和K交往過,有興趣我可以找她談談。她很有自信地認為,這個女生有辦法使K在我心中的評價更為低劣,「那麼你就會發現,你現在的懷疑都是沒有必要的,因為K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做!」最後她帶著傲氣掛上了電話。
七、
三天後,我準備好心情便撥了電話給那個神秘的女孩。
電話響沒幾聲,女孩就接了,剎拿間我還以為一切都是沈雅芳安排好的,她精心準備一個謊,只為了洗刷李大強的不白之冤。
我示意身份後,那個女孩便清爽地笑開來,態度一點也毫不意外。她叫做小敏,說話很客氣,已經出社會工作,大K兩歲。
「其實我並不打算說K什麼,畢竟他已經死了,只是小芳很堅持要我跟你談一談。」小敏聲音聽來有點憂傷。
「假設…我是說假設K是被殺死的,你認為有誰想殺死他?」
「Anyone…老師,這是事實,K身邊並沒有真正的朋友。」她很清楚K是一個怎樣的人。
「但大家都服從他也是事實,敢下手的,一定沒有幾個。」
「也許吧…」
「你想不到任何人嗎?」
「我不想猜耶。」她故作俏皮。
「妳為何會跟他分手?」既然她刻意迴避,我也不想強求。
彷彿深吸一口氣後,小敏才娓娓道來:「他爸媽怕我懷孕吧,他姑姑是民代,舅公又是里長,他們家的人還是需要一點門面的,他還這麼小,讓女生未婚懷孕,不太好…」她帶有一點
感慨說:「跟我分手後,他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了,他也怕自己不能控制吧。」
「這樣啊…」聽見一個女孩這麼誠實,我反而不知要接什麼話,但我仍勉強地問:「雅芳說,你知道K的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一定會讓我對K徹底的失望。」
「跟我分手後,他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了。」她彷彿沒聽見我的問話,又答了一次。
「妳剛有聽見我問的嗎?」以為她心不在焉,我不好意思地提醒她。
「所以我回答你了啊。」
「啊?」我呆愣住。
「這件事情很醜陋,真的很髒,老師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很髒,什麼事情很髒,妳可以提示清楚一點嗎?」
「我只說一次…K之前從他家裡二樓摔下來過幾次,他家的人都假裝不知道他想幹嘛,其實大家都猜得出來,老師你知道吧,K家二樓旁邊緊連著的就是旻光的房間…就這樣,老師我不能再說了,我只要一想到就好難過,一想到就快瘋掉了。」語畢,她便率自掛了電話。
小敏洩漏的祕密卻引爆我心裡的震撼彈,這個比信任遊戲更骯髒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我左思右想,決定找愛因斯坦討論。
「你覺得是什麼?」我早已把我的推斷告訴過愛因斯坦,我告訴他犯人有可能是誰後,他著實憂鬱了好一陣子。他本來不想相信我所說的一切,可是如今加上小敏所洩漏的,明顯已經證實我堆斷的可能性。
「你從我們過去班級的成績裡,應該有觀察到在K死後,旻光的成績突然有了起色對不對?尤其是每一次的段考都回復了本來的水準…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在升學主義這麼濃厚的台灣社會,旻光究竟是以怎樣心情作犧牲呢?而他也許…也許不只犧牲這樣吧。」愛因斯坦並不想說的太露骨,但我們都能明白小敏的意思。
沈雅芳真的讓我對K的惡行徹底領悟了嗎?
沒錯,K確實比我想像中還壞一百倍,可是我能因為如此,就視而不見嗎?
壞孩子我看過很多,但因為如此而付出慘痛死亡的,K是第一個。
人生是一個很奇妙的事情,在行進過程中,你永遠不曉得會有什麼可能性發生。並不是每個孩子一定會變壞或者變好,有人終其一生就在灰色地帶不斷掙扎。也就是說,我不能因為誰表面上呈現的樣子,而去相信一個人的行為。在我成長過程中,我曾經是一個壞孩子,但我卻投胎換骨,因為我相信我自己,我相信人的任何可能,這也是我對李大強為何如此強硬的原因:人沒有一定的好或壞,經常只是一時的信念與選擇。一個好學生,就沒有作錯事的時候?就像一個壞學生,也會有心懷仁慈的時候。
我不想預設誰以前怎樣、誰未來會怎樣。倘若K不是提早結束了他的人生,我們又能保證他不會有改頭換面的一天嗎?當然也有一半機率是比現在更可怕一百倍。但即使是那樣的可能性,我們也沒有剝奪別人生命的權利。
「你說,人會不會換了個位置,就換了顆腦袋?」我有感而發地問。
「會啊。」愛因斯坦不時眉頭深鎖,真相探究得越深,他的心情也就更低落。
「以前我還糊里糊塗的時候,覺得欺負別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會死人,可是現在我當了老師,滿口必須仁義道德時,我突然覺得自己以前很可怕。」
「每個人都有很可怕的時候,我雖然很怕K,可是每當我意識到自己明明是個老師,但我對K的死亡卻只想漠視時,我更覺得自己可怕。你就算換了位置又怎樣呢?你所支持的正義,也
不會因為換了顆腦袋而改變啊!」他勉強自己鼓勵著我,但我其實明白自己所揭發的事實,不斷地在抹滅他在教學上的努力。
換了個位置,就換了顆腦袋——接著,我突然想到司令台,那個校長每天升旗時,幾米寬的台子。我回想起沈雅芳曾經解釋過的事情,當時李大強難看的臉色是否在提醒我什麼呢?我並不是沒有站在司令台上過,只是我從不曾把頭抬起來往遠方望過。但我知道,我即將推斷出來的真相,縱使人不到現場,我也能一目了然。確實李大強沒有說謊,不過我也沒有錯怪過他。也許看起來很自相矛盾的結果,之間也能存在一個毫不衝突的可能性。
望向遠方,想像著未來,是孩子才會有的行為,身為大人為生活汲汲營營的我們,還能享有那麼單純的時候嗎?我知道李大強會目擊死亡現場,純粹只是一種巧合,因為K的死亡從來都不是一樁完美的犯罪。那只是一種報復氣氛下,所釀造出來的悲劇。我明白,李大強並不是想報仇,他只是想保持緘默,他只是同情那些還逃不開的人。也因此沈雅芳為他所做的努力,他都覺得不過是多此一舉,說越多只會錯越多。
過了一個月,我約了已考上某一所公立高中的旻光出來。
我知道,他不會拒絕我。
「他的事情我幾乎都知道,他是一個沒有什麼秘密的人,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就叫做瞭解他。」旻光是一個怕生的孩子,始終迴避著我的視線。
「那他瞭解你嗎?」
旻光肩膀一愣,似乎有點驚訝我的問題。
「坦白跟你說,我不認為K是自殺的,K是一個在學校欺負別人,而且令人頭疼的學生。我並不是在貶低K或討厭他,而是他沒有自殺的理由。也許他很痛苦,可是他有他宣洩壓力的方式。真正讓他走上絕路的,一定隱藏其他的原因。你知道他寫在門上的遺言對吧,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死前留下了哪七個字,甚至都可以成為綜藝節目益智問答的考題了。可是看過那七個字的有幾個人?」
他搖搖頭,臉色發白,我終於看到他的神情,有點似哭非哭,像個在尋找父母的嬰兒,他期待這個結果已經很久。
「我看到了,有一個記者在校方還沒清除字跡前,他有拍了下來,但是迫於壓力就沒有發佈,而我看到照片了。那七個字歪歪斜斜的,很像一個小學生寫的字。我比對了K曾經在課堂上被沒收的小紙條,裡頭每一個「我」字,他都不習慣勾上下面兩個勾。可是那遺言裡,那兩個我,卻勾的十分清楚、十分用力。」
我將模擬K自殺現場寫的字和K在課堂上被沒收的小紙條放在桌上,警方一直沒有把遺言當作重要線索,但那卻是破案關鍵。
旻光咬緊下唇,頭壓的很低,他明白接著我會說些什麼。
他早就知道答案,而一開始我們卻錯過了。
我手指著字條,無法控制情緒地說:「為什麼我們都毫不遲疑的相信,那七個字就是K寫的呢?為什麼我們都毫不遲疑相信,K是自殺的呢?」
緩緩地他抬起頭來,彷彿撥雲見日,他雙眼泛著淚水說:「是啊,為什麼呢?」然後苦澀地笑了。
K用著它逐漸發硬的下體磨蹭我的臀,一股羞恥感蔓延我的全身。
我繼續裝睡,緊閉雙眼,光從窗簾透進來,那是很刺的陽光。
一股濃郁的汗臭味從他身上發出,好骯髒的青春。我想逃,逃離這世界。
我想死,每天都想死,因為我必須面對深夜裡攀爬而來的野獸。
我為K付出了全部,可是他卻是不斷傷害我,不斷傷害別人。
我不是K的好朋友,我是他的奴隸。
我知道,我必須結束這一切。
K,我討厭你。
那日,我們約在頂樓,我要告訴你我討厭你。
你憤怒的要攻擊我。
而我只是將你喜愛的球遠遠朝你拋了過去,你跳了起來,臉上神情依舊自信,潔白的牙亮的發光,之後,我看到你意外的眼神,然後,你跌了下去。
啊,原來你在跟我說再見。
旻光跟我說完當天狀況後,我選擇了沈默。
K死了,那不是青春狂想曲,而是悲澀的休止符。
旻光當時就在現場,他就站在頂樓門口和K談判,只是以李大強在操場俯瞰的角度,並沒辦法看到接近頂樓門口的深度。不過依照旻光的說詞,至少可以解釋為何K的棒球會掉在職員停車場,當時旻光投擲的球一定是穿過了K的手邊然後從頂樓飛了出去吧。
旻光是K性慾下的受害者,而諷刺的是,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們之間禁忌的關係持續了多久,我並不想追問。我們都清楚被欺凌角色的特質,都不外那幾點:外表懦弱、性格壓
抑,不善於表達自己,不善於被瞭解,而這就是旻光百分之八十的成分。
K很多作業,多半都是班上同學幫忙寫的。旻光冒充K寫考券作弊的事情,更是班上的祕密。所以K寫字的習慣,他幾乎可以模仿的維俏維妙。可是為何在最後一刻,他卻選擇留下把柄呢?
當時在頂樓上的,真的只有他和K嗎?
又或者,這是另一個集體暴行?
——雖然在別人心中我也是個爛人,不過我們也想要有報仇的權利啊!
——那日,我們約在頂樓,我要告訴你我討厭你。
在地獄裡的K,如今你想像得出來這種光景嗎?
大家同情你的死亡,哀悼你的自殺,但是真正處在絕望之處的人是誰?希望被救贖的人又是誰呢?我彷彿看見了雷鬼、小豬、滷肉飯和旻光,他們站在寒風裡瑟縮著身子,而身上的光明即將被吹熄。
旻光離開前,語氣難掩憂傷地告訴我:「老師,你知道嗎?即使夢魘已過,我仍沒辦法獨自一個人面對黑夜,K死了,而我人生的某部分也被結束掉了。現在的我並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也許將來會。現在只要能讓我心情好過一點,作什麼都沒有關係。」旻光已經豁出去了,他不想隱瞞實情而活著,他不想變成K,
所以即使他會被當成犯人來對待也無所謂。只要有人願意瞭解真正的內情,他會還給K一個正義。
李大強並沒有說謊,在操場中央,他確實只看到K一個人,但倘若站在司令台上作暖身操時,他就已經目擊所有狀況呢?司令台的位置,我實地探訪過,以那樣的角度跟距離,要看到頂樓門前根本就綽綽有餘。可是K卻是在李大強跳高時,他才跌落下來。李大強明知K的死亡有隱情,卻沒有全盤托出,他只說了一個事實,而另一個他卻選擇緘默。
我內心下了結論後,隔沒多久我就打電話給沈雅芳,我語氣輕鬆地宣布:「我已經知道李大強沒有說謊了。」聽到我的回覆後,當下她便笑了出來,聲音異常欣喜。我並不想毀滅她心
中「永遠不會說謊的李大強」,而確實他也沒有說謊,只是保持緘默罷了。雖然這份緘默,也讓我們共同埋下一個罪惡的芽。
愛因斯坦後來坦承,其實當天他就有去調查班上所有同學的行蹤,然而有些同學卻沒辦法作完整交代,可是他並沒有將這件事情提報給警方。警方一開始就排除班上同學涉案的可能性,因為他們推測以K過往的紀錄與性格來看,班上同學沒有人敢挑戰他。
「可是那是一對一的情況。」愛因斯坦神情陰暗,冷峻地說。
愛因斯坦為了保護同學而隱瞞實情,他將所有的指責承擔在自己身上,但
我仍忍不住想問:「為什麼你突然想要告訴我?」
「因為,你已經留了餘地不是嗎?」他對我投以微笑。
沒錯,不論旻光自白的真實性為何,我決定當它是一場意外。
這就是我們共同緘默的正義。
正義是什麼呢?
最後一個疑點,就由我回答吧:
正義是,刻在頂樓門上的遺言,那是旻光留下的求救訊息——
我 以 為
你 了 解 我
-
1.
女兒走過來的時候,搖搖晃晃像鴨子翹著屁股,似乎特別喜愛跌跌撞撞的步伐。眼看她快撲向地面,作母親的便順手拎了起來。女兒也不知道是胡亂抓了什麼,鼓脹著拳頭,炫耀似地張牙舞爪。她好奇地想扳開女兒的祕密,但女兒偏偏不肯鬆手,活像是自己的心肝寶貝。她在努力試了幾回後,調皮的女兒的才露出小小空縫讓貪婪流洩——那是一潭幽冥深水,而一串凝珠從女兒掌心滑落,咚咚地敲響了桌面,漾起了晦澀水光。
心狂烈地悸動著,彷彿有道門被敲醒後,輕輕煽動它的睫毛。
她瞧見了,那是她殘存的夢境,所有的污穢幽暗、所有的絕望都被她藏進裡頭,那是F留下的時光,小小的水色彈珠。
一個擁有巨大幻想的微型世界。
她強烈地想起小莓,一個孩子,處在異地的城市中,獨自面對被遺棄的驚慌。那是沒有彼得潘的現實童話,小莓悄悄打開通向銀河的孤獨。
在小莓的心裡,一直擁有為數不少的藏屍櫃,他們寧靜的躺在荒蕪地帶,凝住了永恆。在那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她喜歡保持陰濕的情境,利用清涼露水來養棺;然後每日清晨之時,她便會悄悄掀開細心地檢查,以撫慰止不住的懷念。
擺在最外頭的是病厭厭過世的父親,他有著蒼白凹陷的臉頰與粗糙乾黃的掌心,那是一具她沒有印象的昔日英雄;他的屍櫃特別小,大約僅能裝進成人的半隻手臂。屍櫃最大的是患有重症的奶奶,離開之後就不再回來,那是個被強盜掏空的陵寢,特別金碧輝煌,也特別寂寞。而存放在內心最底層的屍櫃,是意外死去的母親,她擁有乾扁的頭顱、焦黑的屍體,那是小莓最珍藏的一只屍櫃;它沒有任何虛妄成分,如同現實會隨著時間日漸灰敗,最後成為滋潤她心靈最富足的肥料。
小莓將最純真的地帶獻給F,那是她在城市裡第一個朋友,F並沒有樣子,只是混雜著孤獨與歡愉的滋味,像是一株小小仙人掌,可以傷人卻不主動出擊。他的屍櫃每年都還能長出嫩芽,那些破木而出的力量便足以支撐她長久的未來。
F,他還在嗎?還在這個世界上嗎?
他還記得一繃一跳的格子遊戲,還有當年的口頭禪嗎?
F鐵定忘記了,因為她只是他時空裡的訪客,而他卻是她一部份的光陰。
當年她還是黝黑的小莓,胸口漲疼的小莓,張開嘴是一口爛牙,笑起來沒有眼睛的小莓。她的母親在花東的旅途中,因為遊覽車煞車失靈掉落了山崖,她僅存依靠就這樣變成一具灰土土的焦屍。她還記得最後捧起母親時,已是一瓶孤伶伶的骨灰罈。
有親人就不會寂寞,最後她被生性闊氣的叔叔給收養,也順道收下母親被失事理賠的保險金。
就像被黑道搶擄的新娘,動員了最野蠻的力量,一口氣小莓便被裹成行李從南部丟了上來。在小學最後一個暑假,她從嘉義來到台北,準備就讀當地的國中。啊,悠悠的假期,可以被揮霍的最後時光,她卻含有一絲怨念,她不知道該去哪裡。她被困住了。一切都靜止了。回到宇宙大爆炸之前,那個沒有時間的世界。
小莓即將踏進被危險生物環伺的叢林,充滿獸性的蔓藤會纏住腳趾順著大腿攀上,以降服的姿態蜷曲在她的私處,並日日夜夜覬覦她的純真。那是來台北之前,隔壁阿姨說的預言。
阿姨說,那是一種無法逃開的窺看,小莓將躺在被刑求的十字架上,終其一生飽受視線的摧殘。她要小莓穿上一層滴水不滲的防護罩,以隔絕所有最可怕的覬覦。就像徒弟要告別師門前,師父都會傳授最後一手密技,阿姨開始苦口婆心叮嚀:生人勿近!
聽的時候,小莓便不太能喘息,提防人的生活就像是一種凌遲,用一層濕透的衛生紙掩蓋鼻息。阿姨唸著咒語說,那些男人們,妳要小心,要小心。小莓被施法為在草原上疲於奔走的斑馬,是兇猛野獸捕抓的主食,所以要必須在身體劃上一道道的柵欄,將自己深鎖起來。
阿姨壓低聲調說,那是種高深的欺敵戰術,也是天然偽裝!
看著她精明的樣子,小莓想像自己未來也會長出相同的表情。
記住,要時時警戒在天空盤旋的禿鷹,讓自己保持成群結隊的樣子,千萬別落單了,阿姨警告地說,因為妳只是一匹小馬。
幽幽抬起頭,她望著被養在田裡的小水牛,突然羨慕了起來。
她想起那些惡作劇偷摸她胸部、偷掀她裙子的男孩,並沒有一個像阿姨描述的那樣,會拿出肉體槍械來傷人。
並沒有那樣,她小小聲抗議著。
可是阿姨的聲音仍舊藏進心裡了,像一個過於敏銳的警鈴,為了她架構起嚴密的防禦系統。來到城市的第一天,她就像身手矯捷的壁虎,趴在童年最陰森的底層躲避。被揭開秘密的那一刻,嬸嬸錯愕的說不出話來,以為她是精神錯亂的孩子,躲在床下試圖尋找變成鬼魅的母親。
嬸嬸覺得小莓太過無辜,因為她注定背負著殘缺的命運,而臉上神色更換了一種表情,叫做憐憫。
可是,並沒有那樣。
嬸嬸解讀不出來躲在小莓純真瞳孔裡的懼怕。她怕的並不是鬼,是進進出出的男人。夜裡,叔叔家是為一間小型賭場,金錢和酒氣不過最平淡的小菜。吆喝下注的嘶吼聲、輸光財產的謾罵聲、勝利在握的鳴笑聲,那才是屬於叔叔這一家賴以維生的樂器。人心的五光十色,在虛幻迷離的夜晚放縱演出。
小莓明白,總有一天她必須習慣,因為被眷養的家禽無力選擇飼料好壞與環境的寬廣,只有草原上的生物,才有遷徙的自由。
要乖乖被養肥然後吃了,還是自生自滅的好?
小莓蹙緊眉頭,露出嬰兒的姿態,偽裝她躺在母親懷抱裡睡覺的模樣。
側著臉,彎起身子,像是一把休憩的弓,她還在找尋這個家裡被埋沒的溫情。她被迫棲身在一座過度糜爛的糖果屋,被迫吃下太甜的糖,細菌蛀掉的不只是牙,還有薄如蟬翼的靈魂。
小莓想要回家。
2.
小莓討厭穿著厚重衣服的自己,一點點隱私都無法洩漏的自己。
她懷念起在鄉下沒有幾盞路燈的時候,能指引迷津的只是幽黑裡的一個微光。走路時,人們總害怕跌進了農田或臭水溝裡;可是她卻可以很精明,不失一點靈敏的安然回家。不論多麼野蠻的路徑,荒廢的、淒涼的、恐怖的,坍塌的,她總可以輕易認出方向。因為小莓有一個祕密,在她腦海裡,有一個能任意使喚的羅盤。可是來到這鬧哄哄、普遍光明的城市,
街上四處是整齊劃一的銅牆鐵壁,而她卻找不到一處能歇息的蔭涼。
這個城市藏不住鬼魅與傳奇,只是布滿各種友善的機關。
警示燈、方格線或是黃色的菱紋,城市的設置就像是充滿訊息的符號,標記著人該從何而來、從何而走,為彼此擦肩而過的空間裡,劃開出一道安全距離。
但沒有血肉相鄰的城市,對小莓而言非常陌生,她習慣生活帶著野性,帶點激烈碰撞。這裡的陸地沒辦法盡情奔馳,所有的設置沒有一點天然陷阱,小莓覺得殘存在體內的本能逐漸被這熾熱夏季所揮發,她變得一無是處。
她想像自己是孟克吶喊裡的小人,憔悴地站在橋墩上,擁有最淒然的正面。啊,原來最世上偉大的表現主義,就是出自這種生活的焦慮。
小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城市的指標並不能為她找到方向。
不過即使身世在怎樣坎坷,也有幸運的時候。藏匿在城市大大小小的廟宇,是小莓熱愛的藏匿處,這是城鄉共有的特徵,像是帶有相同胎記的親人。她喜歡坐在廟口前的階梯,坐在神明的前面,彷彿背後會有股強大的力量,穿過她來經歷這個世界。就像是作湯圓的道理,神明應該就是這樣搓揉每個因果,把它們化為一粒粒塵埃,任其在人間萌芽邂逅。
所以,她喜歡靜靜地觀察在廟宇前的十字路口。
車子走走停停,人潮來來去去,生活不加思索。
乾脆、直接、迅速、衝突,沒有疑慮。
會停留在原地,會天真猶疑的,只有老人和孩子。
他們偶爾會忘記城市的語言,那個依靠大腦掌控的拼圖,會突然空缺或是拼錯位。老人也許是走不動了,小孩應是是迷失了。
小莓總希望將這剎拿變成石像,停留所有的停留,並非她愛上永恆,而是想阻止一切的流逝。可是她明白,風即使在怎漾靜止,終究會傷人。她的生命不再有絕望,因為僅存的因果都被風給帶走了,她無須抱著希望等候春季的到來。潛藏在她心底的寂寞,是一個又藏著一個的俄羅斯娃娃,心事懷抱著心事,繁瑣的解謎遊戲讓她無力解讀自己。
吞噬小莓的,並不是這個城市。
是褥暑。是悲傷。是憂鬱。是陌生。是死亡。
她感覺自己在飛,腳離開了地面,而思緒已在幾萬公里之外。
有時小莓會傻呼呼地笑,生活就像是盤據在脖子上的蛇,咬妳一口的時候,每天日子都輕飄的好可愛,而生命垂危時,所有感官都只剩一場虛幻。她像是呼大麻的小孩,每一點每一滴的感受都被放大。她看見綠頭蒼蠅大軍與金頭蒼蠅大軍不斷奮戰,嗡…嗡…嗡…牠們爭鬥得你死我活,只為了贏得一塊大便的棲息地。其中一隻綠頭蒼蠅大軍的首領,翅膀還被敵方狠狠拆了下來。
嗡…嗡…嗡…,牠們爭吵不休,嗡…嗡…嗡…小莓看著猛笑不停。
她彷彿穿梭在微型世界,進行一場驚奇的探險之旅。
輕盈盈的日子配上綠頭蒼蠅大軍的屍體,這個夏季不會這樣就結束了吧?
小莓踢著懸在空中的腳,感到有點灰心,她不想輕易告別自己的童年。
第一次見到F的時候,他抽著煙,像個不良少年的模樣,並且穿著鬆垮垮的褲子坐在石獅子蜷縮的腳上。他習慣不正經的抖著腿,力求抖掉人世間的塵灰,那是他改不掉的壞習慣。後來連續好幾天,他們像對陌生的伙伴共度無聊的午后。即使不發一語,即使互不相識,可是他們坦誠相對。
小莓感覺到他的壞心。有一次,他們看見路上的小孩無意間跌倒被母親打罵時,他居然笑出聲來,她幾乎快相信他眼角迸出淚水。她很想認識他,可是不知如何開口。友善的鄉下小孩容易覺得城市小孩冷漠難搞,那一種怯生的理由是莫名而來的。
知道他叫F,是因為有一天他穿上已被刷淡的制服,而胸口上有兩條橫槓,底下躲著的是暈開來的名字與一連串數字。
她喜歡他的名字。於是她故意叫了他名字,F,F,F。
F像是有點被驚動般,微微轉動頭顱看向她。那是好久的注視,被寄予強大的感情,彷彿超越了好幾萬光年的回禮。
時間慢慢流動。
小莓心裡的宇宙爆炸了,故事變成一粒塵埃慢慢聚集了起來。
我叫小莓,她向F介紹了自己。
多一點點冒險吧,小莓知道她染上賭徒的心態;就這一刻讓她忘了阿姨的話吧,即使被人狼吞虎嚥,她也不要寂寞死去。
F,他會傷害她嗎?
會如阿姨預料的伸出骯髒,還是如她賭注的伸出友誼呢?
F,我們一起試探吧。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的玩在一起,像是碰撞的兩個黑洞,緊緊依附。小莓喜歡他的囂張與壞壞行徑。剛開始是他們玩的只是普通的小遊戲,F甚至還會教她一些流氓的口頭禪。在這只有老人與婦女穿梭的廟宇,卻是兩個孩子的遊樂天堂。
F很有本事,這間廟就像是他的家,他能攀岩走壁,偷耍關公手中的大刀。
孩子的頑皮,神明大人不要生氣啊,小莓偷偷祈禱著。
有時,超過了傍晚,小莓仍沒有回家的意思。F就會嘮叨地唸說,小莓,回家吧,回家吧,這種時間不回家,很危險的喔。他明明像個壞孩子的榜樣,可是在催促小莓回家時,語氣卻是充滿濃郁的憂傷。
小莓當然知道。她知道一頭小馬穿越孤獨的危險,旁有猛獸,上有來敵。但她更害怕置身於寂寞的夢魘。
我想離家出走,低著頭,小莓淡淡地說。
選擇性地,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世與那個酒色財氣的家。
妳真是個任性的孩子,笑著罵她,F露出白晰的牙,有型的刺蝟頭讓他看起來像是狡詐的動物。
張開嘴,F佯裝隨口說了一個故事,警世而悲淒的。
曾經啊,有一個老人在自家附近徘徊,他巡視所有的電線桿、佈告欄,最後他來到警察局門外。他蒼老的皺紋深陷得難看,局內一個警察注意到了,走出門外問他:要報案嗎?
請問有人報案失蹤嗎?老人跼促不安地問。
我想想,一個國中生離家出走、一個60歲的精神病婦女走失…
還有嗎?老人急切地問。
警察聳聳肩,當然沒有更多了啦!
最後老人灰心轉身離開。
妳知道為什麼嗎?F丟了難題給她,他的眼神帶有深意,但卻是她看不透的。
他想找人,小莓搖頭晃腦勉強說出了答案。
彷彿為了哀悼故事中老人的處境,F沈默了好一會兒。
最後他神秘地揮揮手,凝聚所有最傷心的表情說:因為老人已離家一個禮拜,卻沒有人來找他。
沒有人來找他。
聽完F的故事,那一晚,小莓被哄騙著回家。
可怕,真的可怕,原來並不是所有的親人都會相親相愛。
她想起了奶奶。
她的奶奶是不是因為這樣而不回家呢?
某一晚,奶奶在人間蒸發了,那是她家裡第一個失蹤人口。她總算意識到,如果她沒有讓自己存在的意義更偉大,或許叔叔嬸嬸根本不擔心她的離家。這是她的棲身之所,她不能輕易拋棄。
小莓想念奶奶的銀髮,滑溜溜的像奶油冬粉一樣,有時她們會忘記年齡,把光陰化為髮束拋在後頭,就像是忘年好友一樣。
奶奶的髮是一條流洩到遠方的銀河,上頭記載了歷史的冰霜,可是奶奶很堅強,她總將那些故事盤起,假意遺忘。可是小莓知道,奶奶身上展現的韌性,只是為了眼前的家族。奶奶總是思念著爺爺,思念她昔日的青春,越是想念,臉上便爬滿更多表情的縐折。奶奶的最後幾年,她的一切都在萎縮,就像風乾的魷魚黯然失色。所有的記憶、情感、器官,都不斷地在縮小,那是一個可怕的不治之症,無藥可醫。奶奶並不是萎縮成一個小人或是嬰兒,那不是逆向成長的萎縮,而是生命被黑洞吸了進去。
奶奶變得很固執,永遠在氣憤下一秒鐘才會發生的事情,也永遠停留在多年前某天某日的記憶。過去與將來已被她混淆,奶奶有時是痛不欲生,有時卻又虛幻的很甜美。這是一種病嗎?還是一種邁向死亡的必經歷程?
小莓很難理解,因為她的腦正在最蓬勃的階段,記憶鮮明。
夾雜在時空洪流裡的奶奶,有一天真的消失了,她當然不是真的穿梭時空,而是不、見、了。
是不是萎縮的太厲害,所以整個人被消化掉了?小莓經常這樣猜想。
母親還活著時,曾經苦喊著:死也要見全屍!不然她不甘心!
可是找不到,即使全村的人都出動,也搜尋不到任何一個線索。
奶奶去哪了?是天堂嗎?還是閻羅王那呢?
沒有人來找他。
想起F的謎底,小莓還是有點怵目驚心。
她不懂奶奶的寂寞,她太小,而奶奶太老。
3.
家,一個共同生活的地方,它有一頂小小蓋子遮風避雨。
父母是情人變成的,情人之前是不相關的陌生人。
兩個陌生的人,最後卻攜手擁有一個家。
叔叔和嬸嬸是這樣的關係,其實任何人都是,無論相遇過程多麼曲折離奇,可是建立關係的模式都是一樣簡單。「&」一個連結的符號,吸引兩個人。
小莓開始嘗試著向叔叔嬸嬸示好,有意無意做出討喜的舉動。
她不再躲在房裡, 除了四處走動外,還會偶爾接待客人、伺候茶水,也很有禮貌地向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問好。她想表現的機靈一些。
重視她吧,看著她吧。
小莓的願望其實不多,請讓她加入吧。
叔叔 & 小莓 & 嬸嬸
如果她是一個帶點血緣的陌生人,會不會融入的機會就多了一些?
叔叔並沒有孩子,他們是對很年輕的夫婦,所以從不會設想這樣的環境對一個孩子有多麼可怕。他們不會為小莓而改變,因為是她闖入了他們的生活。可是小莓卻必須自力救濟,她必須學習瞭解別人的需要,開始進行一場察言觀色的情治生活。
小莓告訴自己,這些看起來非善類的客人也會有好心的地方,他們可能充滿正義感,私底下有著劫富濟貧的善舉。她逐漸將焦點集中在客人臉上的黑痣與刺青,她將他們視為一種集體藝術。他們是隨處可見的路人,歷史記載最少的人物,他們不是可怕的地痞流氓,只是小小貪財的老百姓。
其實這樣的人很普通,甚至平凡的過於搶眼。
小莓融入這樣的聲色環境後,發覺並沒有想像中可怕。出乎意料的,這裡的規矩比城市的符號還複雜,絕不是輸贏這麼簡單。
有些人離開賭場後,學到的竟是「量力而為」四個字。
小莓慢慢熟悉賭場運作的模式,每個人都在尋找幸運的潮流,異想天開的發財夢其實就跟她想要擁有家的願望相同。生活的每一天就是一場賭博,人無法預知下一刻的結果。如果小莓就這樣走了,還有誰會為她傷心流淚呢?
小莓曾經夢想回家的地方,是親人聚集之處,是窩藏她的一切所愛的容器。她還是個小孩子,所貪圖的願望真的不多。雖然現實遠不如她的想像,可是看著和自己有點相像的親人,
不自覺還是安心了起來。嬰兒最先辨認的是自己的親人,而父母所喜愛的孩子,也往往與自己相像。人類存有一個神秘的機制,會先愛著和自己相像的人。
小莓相信,總有一天這個家庭也能真心相愛吧。
F曾說,在這世界上,神制訂了一個永不公平的系統,在惡性助長下只會殘虐的循環。可是,不必要絕望,雖然我們終其一生的孤獨,可是只要懷著信念,即使是在經歷了多漫長的旅程,我們也不會迷失方向。
好一番動人言詞,小莓真的相信F。
F好像什麼都懂,又好像什麼都很無知。他擁有最古老的鑰匙,卻打不開現代的門。他們之間的遊戲已到一個段落,F接下來給的考驗,讓小莓措手不及。
那真的是一個老爺爺。走著小碎步,神經緊張的老爺爺。他脾氣有點壞,沈默而寡言,瘦骨嶙峋,彎腰駝背。倘若老爺爺不抬起頭來,小莓根本看不見他的皺紋。可是她注意到老爺爺握著柺杖的手指上,有一只小小的結婚戒。
老爺爺也曾經和另一個老奶奶結緣吧,想必一定過了很精彩的半世紀,他手上的戒指款式很樸素,卻含有最堅定的心意。
F說,老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跟在老爺爺的後頭,知道老爺爺只是不停的在原地繞圈圈,就像是鬼擋牆一樣。老爺爺有點畏畏縮縮,他將自己蜷縮在廟宇的角落,彷彿還怕所有的天明。那是一種懼怕,就像有天植物人醒來後,發覺這一切已經陌生的太遙遠。生命是會蒼老的,是會告別的。
他不是這個社區的,F篤定地說。
要去告訴警察嗎?
不用了,這個爺爺他想靠自己走回去。
可是他回不去的,他跟我奶奶一樣,阿達阿達了,小莓氣憤地說。她知道,每一個老人都想逞強,然後親自吹熄生命的殘燈。
F說,暫時還不用擔心,我會看著他,現在他有東西吃,而且晚上睡在這裡也很涼。小莓看向沿著廟宇圍牆做生意的攤販還有落魄乞丐,他們藉由瓦礫屋簷避暑,悠閒地搖著扇子哼著小歌。
這裡確實是另一個天堂。
到了隔天,拼命三郎爺爺,依舊移著他急促的步伐,在街道上奔走,他頭低的像是熟透的稻穗,誰也無法阻止他。這時,小莓注意到城市的冷漠。沒有人察覺這個異象,或是開口關心老爺爺的窘境。
小莓想起擔心老爺爺的家人,他們此刻一定很焦急吧!
她向F提議,我們幫老爺爺回家吧,把他看緊也沒有用,他的家人可能找不到他。
怎麼幫呢?F一點經驗也沒有。
我們先去協尋佈告欄上的海報啊!你忘記你的故事啦!小莓提醒著。
於是他們輪流看守老爺爺,然後去附近所有社區的佈告欄,偷偷撕下可疑的失蹤名單。有時,有些名單鎖在透明玻璃櫃裡頭,小莓就會派F出場,他的手很巧可以輕易開啟他想要的鎖。
兩天過後,望著堆疊如小山的名單,他們仍舊找不到屬於老爺爺的海報。
會不會,老爺爺已經失蹤很久?或是他從很遠的地方來呢?小莓推測著。
但F卻極有自信的推翻她的揣測,他說,老爺爺的家一定就在附近!
沒有人來找他。
F,你說,難道老爺爺是被遺棄了嗎?小莓再追問。
這次F垂低了頭,像喪氣的公雞,他保持欲言又止的沈默。
小莓知道F並不是神,沒辦法回答所有的答案。
只能先暫停搜尋計畫了。
4.
放棄搜尋後,和老爺爺相處的第六天,小莓發現老爺爺的臉色越來越奇怪。
她隱約感到不安,彷彿有什麼正在逼近了。
是死神嗎?還是排山倒海的回憶呢?
老爺爺的表情和小莓失蹤前的奶奶的樣子幾乎疊在一起,那是一種無力的焦慮,彷彿身體正被衰老給掏空,變成徹徹底底的皮囊。
F,老爺爺快死掉了,我們報警吧,小莓擔心地提議。
老爺爺不會去的,F永遠都是保持絕對態度,他彷彿能看穿爺爺的心聲。
但那不是小莓要的答案。
你又不是老爺爺的家人!小莓覺得F不通人情,她希望F想想老爺爺家人的心情,可是F卻顯現了他的冷酷。
第一次小莓跟F起了爭執,她氣的說不出話來。
小莓突然察覺到,F甚至比她還需要愛,否則他怎麼不能理解家人之間緊密的關係呢?F的叛逆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麼故事?
如此冷酷的F,內心裡一定比她還要孤獨一百倍吧!
自信的F,有時過於頑固,他身上明明有很多故事,可是他卻吝於分享。
小莓深信,人都擁有一種慣性,依照她對老爺爺的判斷,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失蹤。假如老爺爺的家人愛過他,那麼就不會是第一次找他,所以她決定搜尋更古老以前的失蹤名單。
可是這一次,只有她一人,她不想拜託F。
多數佈告欄上的失蹤名單是一張堆疊著一張,層層蓋住過往;直到壓在最底下的紙張殘破不堪,才會被次舊的另一張取代。
誠實的時間軌跡,總是帶點殘忍。
每天都有新的人口在失蹤,每天都有新的海報,海報印製著一張張的人臉與標記失蹤時的狀況,順道還會附註著家人激情的心聲——有消息,請您跟我聯絡,萬分感謝!
小莓知道那種焦急,曾經她也在茫茫人海中,搜尋她的奶奶。
在這城市迅速膨脹的人口,最後是利用這樣的方式來消化嗎?
有些人已失蹤好幾年了,照片上的他們露出純真的笑靨,而那些傷心的父母仍舊在找尋她的孩子,不論他們變成什麼樣子,也許少隻手、少雙眼睛,而最殘忍的是失去記憶。親愛的奶奶,你是不是已經完完全全忘記了我們呢?小莓的胸口瞬間被緊緊揪住。
小莓以飛毛腿的速度,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將所有失蹤名單通通都搜刮下來。藏在玻璃櫃裡打不開的,她就悄悄破壞門鎖或打破玻璃。
對不起!小莓內心保證她只當一次壞孩子。
小心翼翼撕下每一層的失蹤海報,她開始細心檢查比對。
不對!老爺爺牙齒沒這麼整齊,不對!老爺爺沒這麼高,不對,老爺爺臉上沒這麼多鬍渣!
終於,在接近萬念俱灰下,她在一張臉很模糊的照片裡看見一只戒指,而那瘦長的身形跟老爺爺也十分相像。
那是三年前的失蹤海報,老爺爺是一個慣性走失的老人。地點如F猜測一樣,是位於附近的社區。小莓興奮的立刻衝到廟口前,得意洋洋地向F宣布:我知道他家了。她看見F的嘴張的很大,幾乎不敢置信,而老爺爺更是神經質的站了起來。
妳太努力了!敲敲她的頭,F似乎感動的想哭。他從口袋掏出水色彈珠,以做為獎賞禮物。F說,他從來沒有像她一樣,為一個陌生人這麼努力過。
F的表情很真心,一副相當懊悔莫及的樣子。
最後F和老爺爺神秘地溝通後,他告訴小莓,爺爺想晚上時再回家。
(晚上很危險,妳先回家吧,老爺爺我會帶他回去的。)
彷彿猜透小莓的心意,F在她耳邊小聲的警告!
可是小莓實在忍不住,傍晚的時候,她便臥底在老爺爺家附近的大樹旁。她怕F發現,所以選擇遠遠觀望。
快11點時,她等得有點焦急,後來總算看見F扶著老爺爺緩緩走過來。
走到門口後,她看見F倚靠老爺爺家斑駁的門邊,開始細細地抽起煙來。而老爺爺則是注視外觀很久,彷彿一切變得太陌生,而他必須小心翼翼的確認。
像是完成最後的願望,老爺爺面露微笑,然後開始緩緩蹲低身子匍匐前進,慢慢地,從頭開始,他變成一條蛇,一條綻青色的小蛇。像是生怕家人發現一樣,他無聲無息地從門縫鑽了進去。小莓以為自己看見幻覺,但是沒有,老爺爺真的是爬了進去。
老爺爺怎麼會是條蛇?
她忍不住跑了過去,小莓想親眼瞭解。
F初看到她時,有點意外,但沒有露出任何責怪的神情。
老爺爺是妖怪嗎?她喘著氣問。
可是F不急著解釋,因為當小莓從窗口隱約看見那戶人家內部的陳設時,她便明白了一切。老爺爺並不是單純迷路,而是他早就死了。她看著遺像裡的老爺爺露出殘缺的牙齒,憨憨的樣子有點可愛,但瞇緊的雙眼依舊是相當固執的模樣。
老爺爺根本是一隻鬼,可是F卻從來不告訴她。
原來你看得見啊,小莓驚訝F的能力。
F吐了一口雲霧後說,人如果沒有在死後第七天回家,就會變成孤魂野鬼喔。老爺爺變成鬼後,卻跟生前一樣健忘。頭七是最後一次回家的機會,所以無論如何老爺爺都想靠自己回家。
聽完F的陳述後,小莓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她不知道亡者世界的規矩,只是單純抱著讓老爺爺回家的信念。
人不論生前還是死後,都會迷失的喔,F意有所指地說。
小莓終於懂了,但她也開始擔心,倘若奶奶真的發生了不幸,那麼她找到路回家了嗎?和F短暫告別後,她滿懷心事的走向回家的路。
5.
說這個城市沒有壞人,是不可能的,小莓知道阿姨的咒語靈驗了。
深沈的夜,星光黯淡,她走在回家的小巷,突然一個流浪漢欺進了過來,他脫下褲子露出黑黑的東西。有人說小狗的陽具就跟粉紅色的護唇膏很像,一截短短的,而眼前變態所掏出來的,跟小牛的下體有點像。
為什麼她只是一個小孩呢?小莓感到很難過,她不知道如何出擊,她沒有斑馬強勁的後腿。她明白到,不是所有的異性都如阿姨說的那樣可怕,至少F不是,她的叔叔不是,她不用為此將他們隔開。不幸的事情,每個人都會碰到,就像是搓揉在神明手中的因果,人無法預知下一次花開的時刻。小莓知道並不是治安太差或是人心難測,也並不是城市與鄉下的區別,而是每人心裡都擁有一個幽洞,有屬於奶奶的、屬於老爺爺的、屬於自己的、屬於F的,當然還有包含眼前的流浪漢。無論是鬼還是人,他們都必須去克服不斷迷失的難題。
今夜的危機,是她確實太不小心了。
小莓注意到流浪漢精神有點恍惚,走路搖搖晃晃的,她在尋找逃跑的機會,就在她以為會被襲擊的同時,她彷彿看見F出手救她了。
整起事件發生的迅雷不及掩耳,當小莓有點意識時,F已經背著受到驚嚇的她來到了廟口。她張開眼睛,發覺逆光的F,輪廓顯得很帥氣。小莓心安的想著,幸好F有對很大的耳朵,難怪聽見了她的求救,。
F先是沈默的坐在她的身邊,今夜風很清涼,冰冷的石沏地板讓小莓微微顫著抖。時機好像到了,F終於幽幽開口說,這是我說給妳的第二個故事,妳聽好囉!
第一個故事的老人在離開警察局後,其實後來又來了一對焦急的夫妻。
寒著臉的先生問警察說,你說找到我兒子了是嗎?
警察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是那個國中生的爸爸嗎?
沒錯,我兒子情況怎麼樣,爸爸看起來相當憂心忡忡。
可是那個警察欲言又止,沈默了好一會兒。
身邊的媽媽一看,就知道狀況不對了,她開始哭了起來。
警察看到母親哭了,話也敢說出口了,他難過地說,你的兒子今天被人發現死在這附近的廟口旁邊,死因還在調查,不過很有可能是不良少年械鬥。
這一次,這對夫妻終於崩潰了。
他們的兒子,不只是離家出走,而是永遠都不會再回家了。
小莓,我身上並沒有什麼祕密喔,F的聲音有點哽咽。
而躺在地上的她早已淚流滿面,他們不知道一起傷心了多久,直到遠方傳來了雞鳴聲,天雖然還沒亮,但F明白神明提示分離的時候已經來到。
最後F的聲音雖然變得很飄渺,但她很清楚聽見F這麼說著:
可以看到鬼的,只有妳喔,趕快回家吧,不要變得跟我一樣。
小莓終於知道F濃郁的憂傷裡,藏著是什麼樣的祕密。當她神智清醒時,身邊已經什麼人都沒有了。
像是有所領悟,她走向回家的路。
小莓——
順著風向,小莓聽見有人在喚她。
是叔叔!
叔叔和嬸嬸已經焦急地在路上找她,為了尋找小莓,他們將賭場歇業一晚。小莓雖然被臭罵了一頓。可是,她卻是又哭又笑、悲喜摻雜,因為在她感受到愛的同時,也體驗到了悲哀。
小莓始終珍藏著F留下的水色彈珠,那是F曾經存在的唯一證明。
之後的之後,甚至直到暑假結束後,她都沒有再見到F了。終其一生,她也不曾再看過與他相像的人。小莓知道不會再有機會了。
那天回家,她整理那些古老的失蹤名單時,她發現了F的臉。
姓名:方臣凱
年齡:13
特徵:160公分,50公斤,平頭,有一對招風耳,右臉頰有顆痣。
失蹤時穿著制服、深藍褲子,是個很喜歡與人親近的孩子。
臣凱,你快回家吧,爸爸媽媽很想你,你想作什麼就去作吧,只要你回家。
若有人能提供消息,一定感激不盡。
親愛的F,你回到家了嗎?
-
-
『發生過的事,就是過去的事,那沒有什麼好折磨的。
死了就是死了,作錯了就是作錯了。
等待被發生的過程,才是可怕,因為害怕失敗比失敗本身,更令人折磨。』
1.
「壞得太過份了。」皺著眉,碧玉將一只瓶身油膩的罐頭扔進左手拎著的黑垃圾袋裡,隨後垃圾袋便傳出清脆鏗鏘的響聲,鼓滿的垃圾袋顯然已經躺進不少同伴。
從發冷的冰箱內,可以看見澄紅的燈下有一張慘白憔悴的臉,她正漫不經心的巡視駐守在裡頭的老兵老將——那些陪她度過漫漫長日而過期腐敗的罐頭們。
像是在挑選女婿似的,碧玉仔細選了一瓶樣子最醜陋巨大的,那是一瓶豆腐乳,她卸下瓶蓋後,一股發釀、不新鮮的氣息便從裡頭散發出來,而且藏著些微的酒氣。她知道將這吃下肚後,那個夜晚可就精彩了,百分之百絕對出不了門。她真的嘗試這樣做過,例如遇上一些拒絕不了的約會時,她就吸一口氣吞下這些。當然這並不是她舊有的習慣,而是有一天她心情很壞時,無意中領悟的。人在心情惡劣時,難免都會想作些特別荒唐的事,例如裸泳、穿著奇怪的衣服上街,或抹上難看的妝、去些不習慣的場合,而她只是選擇吃下一瓶過期的罐頭罷了。往後,她就像上癮的吸毒犯,屢試不爽,一方面不違逆客觀的事實,一方面又不違逆自己的良心。這是一個壞的開始,一旦她想逃避某個約會、某件事物時,她便會這麼做。逃避的動機很單純,最後的結果也如出一轍:她會不辭辛勞的到醫院掛急診,然後撥一通電話告知對方後,便會獲得對方的同情與安慰,接著她再拒絕對方的探望後,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蒐藏過期的罐頭已轉變為她的嗜好,像是醬瓜、鮪魚、竹筍、鰻魚的罐頭,很多都已經發黴或是枯掉了,當她仍小心翼翼地仔細收藏著。當然另一方面也是作為她逃避約會的手段。
雖然拒絕對方並不是這麼困難,扯些小謊即成,但那並不是碧玉擅長的事情,唯有面臨真正的意外,她才能理直氣壯的說謊——即使是個自己惡意促成的意外。當她選擇說謊的同時,她也會施予懲罰給自己。她無須依賴宗教,因為她擁有比神更嚴苛的尺標。
清理完冰箱裡部分空間後,碧玉該添些新同伴了。今天是去超商的好日子,而且她好想吃鮪魚罐頭。掏了掏口袋後,她還剩下幾百塊,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窘迫,她趕緊翻一下月曆,看一看離月底果然只剩下十天。
十天勉強還可以吃廉價泡麵度過,可是如果多買了罐頭,就必須要餓幾餐才行…她到底要不要忍耐呢?碧玉猶疑的同時,又將錢數了好幾次。
忍耐,要忍耐!碧玉心裡不斷地掙扎著,可存於她腦海中的想像實在是過於
誘人,讓她徹底投降。記憶中那鮪魚油膩的香味,好像一層脂肪在舌尖滑動。酸酸甜甜的拌飯吃時,隨著口水的分解,那味道是以驚人的香氣滑入食道。馬上,她好想吃下一大口鬆軟的鮪魚,欲發妄想,胃也跟著絞痛了。
將錢塞進口袋,她感覺到一同塞進牛仔褲的手指有點刺痛,她一定要吃到鮪魚罐頭!每當碧玉下定決心時,什麼樣的代價她都不放在眼裡。稍微熟識的人都察覺得到她有些危險。
碧玉興高采烈的來到超商,她看著架子上的罐頭是整齊劃一地排排站,彷彿挺起胸膛的軍官,正雄赳赳氣昂昂的迎接她的到來。她摸著它們筆挺的邊緣與光滑的瓶蓋。她露出嘲弄的笑容,取笑它們命運和無知。
罐頭是因了人們貪圖便利所開發出來的食品,它們必須在限定的時間中去完成它們的任務——去取悅人們的胃與提高時間的效率。它們被封存著,像是食品最美麗的標本,保持著鮮味和香氣,只求在某刻綻放光彩。
可惜的是,淪落到碧玉手裡時,它們將變成她的囚犯,在她的冰箱渡過漫漫的保存期限。君無用武之地,它們的生命將從來都沒有意義。
那是有一天碧玉得到的領悟,當她發現「物盡不能其用時」,那種抹弄他人人生的感覺,非常悲哀,也相當爽快。就像潑了別人一桶冷水,那種糟蹋他人的惡意,確實可以帶給自身快感。
買到碧玉想要的東西後,她心滿意足地從超商走回家。由於傍晚時天空下了些雨,到半夜地都還是濕的,風雖然吹拂的不過份,但仍她感覺得穿著涼鞋的腳踝有一些寒意。
才剛打開家門,碧玉從手裡迫不及待的從袋中拿起罐頭轉身要關門時,卻遇上一個突發意外。她低下頭的視線,看見一隻腳卡進她正要闔上的門。那是一隻男性的球鞋,表面已經污損,順著刷白的牛仔褲望上去,是一個消瘦的肩膀,接著是充分突出的喉節,像小小的圓球嵌在裡頭。她的視線不由得停頓了一下,她開始想像著球鞋主人的聲音,彷彿隱約會發出尖銳的唧唧聲。
碧玉不敢瞟向男子的臉,她放開門任對方進入。她背著男子,有一股欲死的衝動。她希望自己遇上壞人,然後結束自己。有一年在治安最敗壞的時候,她整日都等待著這種好事發生,但沒有,每個犯罪都忽略了她,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聽見對方放下行李的聲音,猶豫了一會兒後,男子低沈地喊道:「小碧…」
判斷對方好像是熟識,她突然鬆了一口氣,但感覺有點遺憾,因為當妳鼓起勇氣願意奉獻人生被命運玩弄時,卻赫然發現世上其實沒這麼多倒楣。
會叫她小碧的人,還會有誰呢?只有一個人了。
碧玉微微轉過頭,看到預料中的臉,卻還是不得不愣住。
那是張熟悉而落魄的臉,有一雙像金魚般突出的雙眼,過份削瘦的雙頰,他鼻翼豐厚,但髮色很淡,甚至摻雜好幾道白髮。男子臉色灰沉沉的,皮膚很乾又單薄,隱約浮出青筋,且還長了些乾癬在脖子上。大體來說,他還不到老態,但也不年輕了。碧玉回想起男子十七歲時,他樣子還很好看,白晰的皮膚、明亮的大眼,完全是她酷愛的類型,但如今年輕氣息卻不復存在了。雖然他不再具備迷倒她的魅力,卻也足夠掀起她另一種複雜的感覺。他曾經所給予她的,已沈重到她無法形容、也無力描述。那不是愛與恨的感覺,而是幽暗、陰濕、骯髒的心情。
「為什麼這麼多年,妳都沒來看過我?」男子語氣並沒有特別譴責,但卻淡淡透露出心底的失望。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碧玉保持沈默,拒絕回應。她只是不斷地回想著,男子是如何找到她的。是無意中遇到她的嗎?在她選擇鮪魚罐頭的時候,還是在十字路口等待紅燈的時候呢?她相信絕對不是母親透露行蹤的,最大嫌疑犯有可能是昔日朋友阿珠,對方一向口風不緊。這名男子叫做阿神,十四年前,他們曾經交往過,那是一段恐怖的歲月,令人不堪回首。
「我只是犯了一個錯。」阿神語氣突然激動了起來。
「一個錯?」擦過阿神的肩膀,碧玉在桌上用力放下罐頭。
「十四年了,一切都應該夠了。」
聽到玻璃罐撞擊聲,感受到碧玉微微的怒氣後,阿神因恐懼而不自覺地握緊雙手。在過去長年歲月裡,即使愛她、恨她的情緒如潮水起起伏伏,可一旦面對她陰晴不定的性格,他依舊怕她。他從來不知道她想些什麼,她經常表現出來像是惡意,但卻又像是對他好。他以為到某一天結局的時候,他終究會明白她在想些什麼的。
碧玉知道該開口了,她試圖平靜地說:「時間可以彌補嗎?其實根本一點辦法都沒有。時間是一種慢性毒藥,你以為消逝了,其實只是…」
阿神不想聽到她任何的勸說或總結,他心急的插嘴:「我彌補了。」
他知道碧玉想將過去推得更遠,而他卻是想將昔日喚回。
「彌補?」她發出可笑的聲音。
他看著背著自己的碧玉,肩膀古怪地抖動著,像是笑著,又像是哭著。
「所以妳才躲我嗎?妳以前還…」
「別說以前了,我們早就結束了...」碧玉惡狠狠的打斷他的話。
「我沒說結束…」收起強硬的態度,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立場居於弱勢,但
他沒說結束以前,他們是不可能分手的。
阿神將行李提袋丟向位在客廳的老舊沙發上,開始自顧自地環顧四周。
碧玉突然感到心煩,她有預感阿神是來找麻煩的。
接著不論碧玉多麼委婉,甚至暗示他時間晚了,單身男女是不宜共處的,但阿神卻一直我行我素,把這當自家一樣享受了起來。最後迫於無奈,她請著眼前的麻煩坐下後,她先是泡了一杯咖啡給自己,然後貪心地吃下一整罐鮪魚。這期間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當她看見阿神仍一如往常習慣性地撇嘴傻笑時,她感到深沈地難過,因為他一點變都沒有。彷彿這十四年來,時間的軌跡在他的感情跟思考中,一點點改變都沒有,而且他身上仍是那股濃厚的狐臭味、汗水味,一種愚昧可笑地濕臭氣息。阿神是就算坐著不動,也能滿頭大汗的男人。在她印象裡,他總是汗水淋漓,卻一副穩如泰山的模樣,就像是在瀑布下修行的和尚,把持著堅定的決心來面對混亂的外界。任何人都撬不開他,他封閉著自己,只是像鋼鐵般的愚昧。即使他的母親警告他:離小碧遠一點!他還是私底下偷偷來找她。
這個男人,笨哪。
驀然,一種骯髒齷齪的感覺瞬間浮了上來,碧玉不安地想:難道…阿神仍舊想像以前一樣嗎?
現在他們不再是十七歲了,自暴自棄的生活方式已經不一樣了。不能只是貪歡享樂、無所事事,現在身邊的大人是不會原諒他們的。雖然碧玉想跟阿神切斷關係,但短時間內是不可能的。阿神之所以敢死纏著她不放,是因為他認為當初那該死的錯是在幫助她。但他鐵定不知道,那才是最可悲的誤解。
阿神一定不知道,然後便懷抱著英雄主義的心情,渡過這十四年吧?碧玉苦苦地露出微笑。她決定暫時先不趕走他,現在撕破臉對彼此沒有好處。
她決定不趕走他,她要讓他自己離開,於是在阿神閉上眼入睡前,她低頭在他耳邊這麼說著:「別忘記你背叛過我!」
2.
白天,阿神都不在,雖說他是找工作去了,卻常常三更半夜才回來。
碧玉並沒有過問,也沒有任何阻勸。
她只希望一個月後,阿神能依照約定離開。
他們裝模作樣地簽了張合同,上頭白紙黑字規定,他何時必須搬走。
阿神不在的時候,碧玉開始聞到一股惡臭,一種悶濕的血腥味,彷彿從她體內流出來的。恐怖的是,一旦她嗅久了,那味的骯髒就越鮮明,並肆無忌憚地在她鼻息裡亂竄,幾乎就要直搗到五肺六腑。那種臭的裸露程度如同腐熟屍體上爬滿了蛆,令人怵目驚心。
緊捏著鼻子,碧玉費心地在家四處搜尋。她揣測著,莫非是房間某個角落死了隻臭老鼠?難不成是緊跟著阿神背後溜到家裡的?可仔仔細細翻了家裡一圈,卻連隻蟑螂屍體都見不著。在百思不得其解時,一絲絲的臭氣就從她指尖散出,她終於嗅到了自己的指尖,隱隱約約就藏著那個味。她的煙癮並不大重,一天偶爾會抽個幾根,但很顯然的是,那味並不是長壽,不是萬寶路,確確實實是腐臭味。
真相大白,一定有什麼東西在她體內腐朽,並濃郁的散開了。
碧玉用力扳開指紋,表皮幾乎猙獰的要裂開,她視線穿透進去,附屬於惡臭的霉子就卡在指紋裡。她覺得噁心,衝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只是拼命的洗皺了手。碧玉明白自己作得還不夠,因為惡臭還在散播,她只是微微張開鼻翼一吸,便發覺浴室早已充斥著那個味。感受到味的勢力威脅,她必須儘早清除那味才行,於是她急忙隨手抓起鐵絲刷,蠻橫地刷了起來。
必須得刷乾淨才行,那味正在擴散,怎麼樣都得封住它。
直到指尖沁出了血,肉也變得糊透了,碧玉靠近一聞,令人憎恨的氣息卻還是沾在指尖上。惡魔,簡直是惡魔,有好幾日,她活在一種煎熬的折磨裡,她想順著指節剁了她的指尖。掙扎了幾天後,她毅然決然地打定主意:只要剁了,就一了百了,不過就是指頭罷了,還是能寫字能吃飯。
橫起心,碧玉將手指頭擺在沾板上,專注對準焦距後就要大刀一揮,沒料到隔壁的住戶竟傳來牙牙學語的聲音——男童聲調清亮地喊著:我要,我要。
一瞬間,她失了方寸,指尖的皮便被削了一塊。
放下菜刀,碧玉感覺到一種俐落的痛感傳開來,削去的指尖上裸露著一片紅嫩的皮。我要…我要,聽到男童天真的聲音,她的恐懼奇異的獲得了舒緩。
但那種情況卻是詭異的,隔壁的男童是不會說話的,他應是無止盡的沈默。
那是一個重度身心障礙男童,他成天都躲在那暗濕的房內,只是蜷縮小小的身子,等待別人溫柔攤開。那孩子的母親每週都委託幾名保母輪流來照護他。他是一個被母愛囚禁的孩子、被上帝遺棄的孩子,因為他永遠都無法張開翅膀飛翔。
可是今天他卻開口說話了,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
碧玉察覺到有什麼悄悄在改變了,她的心情、周遭的環境就要改變了。時間雖開始流動,死水本質卻還是死水,只是把惡臭蔓延開來罷了。埋在碧玉深處那張陰暗的臉,因為阿神的回歸而逐漸浮起。骯髒的自己,惡臭的自己,終於孵化了。
「小碧,我是壞人嗎?」
「你不是,因為那是我教會你的。」
「那妳是嗎?」
「我不是,那是我爸媽教會我的。」
「所以你爸媽是壞人?」
「我爸媽的爸媽又教會他們的。」
「那世上不都沒有壞人啦?」
「我們是惡人,對這世界所有一切懷抱著惡意的人。」
她想起阿神十二歲時天真無邪的口氣,而她卻已經相當早熟而壞心,大概是本質的不同吧。在他們二十歲以前,兩人關係密不可分。他們當過鄰居、當過同學、甚至發生過關係,他們是如此的緊密。碧玉的人生在二十歲以前就已經總結了,如今活著只是義務罷了。
碧玉想過不下千百次,人生如果可以重來,那她希望自己不是爸爸的孩子,那麼也就不會導致所有的一切發生了。
3.
阿神第一次學會殺人的時候,他有點驚慌。他反應很遲鈍,膽子卻又異常地大,例如像殺人這種事情,他第一次就成功了。
「我們真的可以這樣殺掉一個人嗎…」他心情有點陰暗,他終於作了無可挽回的事情了。
「你不是說他的人生很糟糕嗎?」碧玉小心翼翼蹲在男子屍體旁邊,她將頭伏在屍體胸口上,試圖聆聽對方的心跳還有無跳動。判定對方死亡後,她還表情俏皮地向阿神眨了眨眼睛。
阿神抬頭看著這寧靜的夜空,月亮被削去了一半,斜瞪著眼看著底下他們的罪行。總有一天,他們一定逃不過法律的制裁吧。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他跟這個人無冤無仇,他並不是喜歡殺人,也不是心理變態。而是小碧說,這世界上有些惡人是應該要死的,法律也沒辦法彌補他們的犯下的惡行。他曾疑惑地問過小碧:我們殺了惡人又跟那些惡人有什麼兩樣?可是小碧卻扭曲著臉,尖銳地吼叫:就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要這麼做啊!我們要彌補自己做過的事情。後來,阿神就不敢再探問下去了。
每個人都說他笨,或許他真的笨吧,但他不至於做出不利自己的傻事。
他必須保護小碧,她是他的女人。
他只記得,當時小碧的臉陰沈的可怕,狹長的眼睛裡的黑眸又沈又暗,像是受了什麼可怕的傷害,情緒極為敏感,彷彿為了捍衛她的地盤而張牙舞爪。他看不透她在想些什麼,可是他明白她本質非常善良,只是受到命運捉弄罷了。母親曾告訴他,小碧不是壞人,但不要再接近她了,不要再讓兩個家庭都受到傷害了。可是他不能停止自己的行為,他聽得見小碧在誘喚他,即使表面上看來是他蓄意接近,可事實上,他卻聽得見小碧的聲音。
那是很寂寞的聲音,如玻璃般易碎,那是只有他才聽得見的頻率。小碧在呼救啊,她在冷冽的寒風裡呼救著。可是沒有人可以幫助她,即使是他也不行。他無法給她溫暖,只能給她一個肩膀。
他唯一愛她的方式,就是跟她一起自暴自棄,跟她一起自甘墮落,他們分不開的。
「接著呢?我應該怎麼作。」他詢問小碧下一步動作,要如何滅屍呢?
「揭發我、供出我,說我才是指使你的壞女人。」
「為什麼?」他愣住了,這就是小碧的打算?
「因為這是我應得的,我給我自己的懲罰。」
「可是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妳就不用懲罰妳自己啊。」他露出「妳還是好人」的眼神,何況沾了血腥的人是他啊。
「我想啊,我就是想啊!我這一輩子就是在等這樣的事。」小碧側著臉冷酷地說。
「妳瘋了瘋了啦…」他不禁放大聲調吼叫。
小碧想當他背後的壞女人嗎?這可不是什麼偉大的事情。
後來,阿神不顧小碧的反對,找了個工地將屍體埋了起來。他們所殺死的男人,是一個性侵過小女孩的前科犯,他出獄後似乎還在伺機而動,成天在社區裡繞來繞去,讓每個鄰居都提心吊膽的。據他所知,有幾個大人私底下教訓過他好幾次。他曾經對小碧說,那個男人所剩的人生太糟糕了,即使他什麼都不作,也依舊揹負著性侵犯的名聲活下去,只要他繼續選擇寄生在這個社區,那麼他就沒有選擇。阿神並沒有想到他的感想居然刺激了小碧,當下她用力抓著他的衣袖說:
「那麼我們就替他結束他所剩的人生吧,反正他已經沒有選擇了。」
當時阿神並沒有任何反對,因為小碧的眼神太悲傷了,那一雙永遠像是哭過的眼睛正祈求著他,結束那個人的剩餘人生吧,結束他以前所幹過的壞事吧。結束一切吧。所以他殺了這個男人。
4.
十六歲時,有一天阿神到當鋪當了一個價值不斐的名錶,接著他將那筆當得的金錢捐給孤兒院。幾個禮拜後,警察來到學校逮人,因為實際上那隻錶是個贓物。阿神被警察帶走後,他的所作所為引起學校一陣轟動,也因此有了「神偷」這個封號。可是在同班同學阿珠看來,整件事情卻是異常詭異的。因為阿神不是那種個性的人,他不會想出這種鋒頭,他沒這麼有正義感,可以的話,他是個寧願變成空氣的人。這樣一個喜歡毫無存在感的男生,怎麼會作得出那種事情?所以她直接聯想到的是碧玉這個人,那是阿神的青梅竹馬,她記得碧玉讀的是另一所夜校。有一次她和母親逛西門町時,她撞見了他們,她穿的便是該夜校的制服。後來阿神有介紹她們認識,她只是躲在阿神背後露出淺淺地微笑。她對碧玉印象很深,因為她母親事後說:這女生磁場不是很好,陰森森地,彷彿背後藏了些什麼。而阿珠跟母親是有同感的,那個叫碧玉的女人,令她討厭。
後來阿神情況越來越糟,經常好幾天都沒來上學,徹底變成一個壞孩子。他打架鬧事、偷東西,甚至還破壞公物。每次只要有同學看著他汗流浹背的來上學,就會鬧著說:「你又作了什麼壞勾當啊?」基本上,阿神是不會生氣的,他通常
只是趴在桌上,等待鐘聲的來臨。但有時,他要是帶著壞心情來上課,出聲的同學,就會他狠瞪一下。
阿珠有點擔心他,那是出自友愛,純粹對同學的關懷。她跑去找了碧玉。她在放學的校門口逮住了她,她劈頭就問:「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照理說,她原本預測碧玉的反應是要驚訝或是嚇一跳的,她是那樣打算震住她的,最好能讓碧玉什麼都通通說出來。可是碧玉卻一反正常人的態度,居然靜靜地笑了,像是在嘲弄她似的。那雙狹長又陰險的的眼睛,令人渾身不舒服。
那是女人的直覺吧,阿珠覺得碧玉是個不祥的女人,她的氣息就像是個壞女人,她的微笑一點都不單純,像是在算計什麼一樣。
碧玉說,如果想知道答案,就跟在她後頭。
阿珠跟了,她知道這個女人很恐怖,可是為了友愛,她提著膽子跟了過去。
她們來到一個暗巷內,碧玉側著臉靠在牆壁上,靜靜地抽起了菸。阿珠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感覺到暗巷內的潮濕的氣息令人覺得骯髒。她們站在排水溝上面,裡頭正緩緩流著污水。阿珠情緒有點緊張,因為她感受到老鼠在水溝裡面竄動著,
甚至看不見的烏黑處,隱隱約約有什麼蟲在飛。
一定得在這邊談嗎?阿珠有點反抗,可是碧玉不為所動。
等碧玉將菸抽完,用她那瘦弱的小腿踩熄後,她失去慣有的微笑,然後沈靜地道:「有一個搶劫毀了兩個家庭,銀樓的老闆死了,搶劫的歹徒入獄服刑。阿神的爸爸就是銀樓的老闆,我爸爸就是入獄服刑的歹徒。我們的父親本來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是發生那種事情後,一切都毀了,我家為了逃避鄰居的指責,我搬了家,換了小學,雖然阿神的媽媽並沒有恨除了我爸爸以外的人,可是我跟阿神已經不能是朋友。然後有一天,我開始厭倦了。沒有人因為我爸的事情責怪我,沒有!大家都覺得我爸已經獲得應有的懲罰。可是不是這樣的,我想我應該打從我父親開始,我們家族的人就注定是個偽裝好人的惡人。」
對於碧玉的坦白,阿珠嚇到了,那不是她期待聽到的。她期待是:「阿神為了我,什麼傻事都作得出來,因為我喜歡錢…」阿珠期待聽到這種愛慕虛榮的答案,那麼在她心裡,就不會有心碎的感覺。
「妳真的很讓人討厭!」這是阿珠聽完故事後的回應,接著她就轉身逃跑了。
從此,她的友愛就結束了,可是她和碧玉的友誼卻剛開始。
5.
「爸,阿神家真的很有錢耶,你為什麼不能也開銀樓呢?」
父親摸了摸鬍渣,眼神有點寂寞。
小碧天真地說:「所以爸爸只能用搶的啊!」
碧玉知道,當時自己無知天真的話語,正是打開父親地獄之門的惡魔。她
的心在八歲時,就已經腐壞了,只是沒有人知道而已。所以她必須懲罰自己。
「阿神,我們的罪行有保存期限嗎?」小碧悶悶地問,她摸著發紅的鼻頭,好似哭過。
「妳說什麼?」阿神經常不能一時領會小碧的話。
「殺了人,不會因為時間而有任何改變吧?不會因為我現在是個好人,而以為沒有發生過吧?」她想起一宗歷史事件,過去教會曾發放「贖罪券」給人購買,讓人能以金錢除去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但後來被馬丁路德所反對。
假如真有這種東西,擁有可以一筆勾消的「贖罪券」,那麼要到哪裡購買呢?小碧希望它甚至能催眠自己心中的良知,告訴自己,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自己仍是美好的。
「好像是這樣沒錯…」阿神似懂非懂,他沒辦法思考這麼艱困的邏輯。
「發生過的事,就是過去的事,那沒有什麼好折磨的。死了就是死了,作錯了就是作錯了。可是等待被發生的過程,才是可怕,因為害怕失敗比失敗本身,更令人折磨。」小碧神情黯淡,她的世界早毀了,即使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罪行與祕密,她自己又如何能饒恕自己?她總是預期著自己,她活著只會發生更糟、更不好的事情,她悲傷地命令阿神說:「我的剩餘人生,你替我結束吧。我不想當好人、我不想自暴自棄的活下去!」
「那我該怎麼辦呢?」阿神感到非常憤怒,儘管他完全包容小碧,但她卻只自私地想毀掉自己。
於是阿神逃跑了,他跑去向警方自首,他殺了兩個人。他知道他背叛了碧玉。可是與其要他親手殺了她,那麼坐牢又算得了什麼。
他只留下一封信給她:
妳要是自首或是自殺,我不會原諒妳的,就像我不能原諒妳父親一樣。
後來他接受了十四年的精神治療和刑期,這期間,碧玉從來沒探望過他,一次也沒有。可是他知道她還活著,是阿珠說的,這麼一來他就安心了。
-
一、
求求你啊,如果可以——
「你們…已經簽字離婚了嗎?」
蒙面惡徒聲音顫抖,他焦急地質問坐在地上的男女。
「是…的。」應話的是憔悴的妻子,她聲音氣若游絲,彷彿快死了一樣。
唉,果然來的太晚,惡徒不禁扼腕。
這對胖瘦不一的夫妻背對背的靠在一起,兩人雙手均被綁住,腳踝也被鐵鍊拷住,雖然無法反抗,但仍保有一定的活動空間。
此時丈夫挪了挪屁股,嫌惡的拉開與妻子的距離,兩人之間的低迷氣氛讓外行人一眼就明瞭他們的關係,那層冰霜恐怕不是一張離婚證書就能融化。
惡徒不安的走來走去,他喃喃自語說:「我想沒有人會付大筆贖金,拯救自己的前任配偶吧…」這樣的失誤讓他覺得不甘心,他握緊拳頭賭氣說:「還是我一口氣解決掉他們算了!」
一聽到惡徒的打算,丈夫急忙勸說:「等等,殺了我們,對你沒有好處啊!我們好好商量,一定可以找得對大家都最有利的結果。」
儘管已滿頭大汗,但丈夫仍冷靜地展現對談判的企圖。
惡徒闖進家中時,原本計畫是要綁走妻子威脅丈夫,但不巧地是丈夫今天居然請假在家,並請了律師來家裡當面和妻子簽定離婚。誰料律師前腳剛走,他便闖了進來,時機真是恰到好處。他早已調查出丈夫在一間知名銀行擔任經理,他全身上下都是名牌,開的還是歐洲進口名車,而妻子自從七年前兒子車禍身亡後就鬱鬱寡歡。
原以為感情還不錯,沒想到竟是貌合神離!
不過失去了計畫A,還有計畫B。
惡徒早另有打算,剛剛不過是裝模作樣嚇嚇對方罷了,他蹲下身體故意欺進丈夫肥大的臉龐,聲調怪異地說:「那你願意付出多少的贖金,拯救你的另外一半呢?」
「我…哼!」丈夫撇一撇嘴,他只要一想到新出爐的前妻,對她的憎恨彷彿還停留在配偶欄上,他才不可能掏出任何一毛錢救她。
只是小小的考驗,丈夫就吝嗇於拯救妻子,惡徒決定採用威脅的方式進行。他大拍桌子,喝叱:「如果你們其中一個人,今天注定要死,那麼誰要讓我帶走呢?」
被驚嚇的兩人差點尿濕褲子,可是瘦弱的妻子一想到先生剛剛的冷酷行徑,便不客氣的往後撞倒他,搶著發言:「我老公他有痛風、有高血壓,還有性功能障礙,最恐怖的是還有肺癌,反正也活不久了,你就帶走他吧!」
扭過頭,丈夫漲紅著臉看著發狂的妻子,不敢置信。
「妳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們之間還有祕密嗎?」妻子斜著眼瞪他。
丈夫也不甘示弱氣憤地反擊說:「我老婆有心臟病、精神衰弱,她脾氣不好又水性楊花,與其等她心臟病發,不如你現在把她帶走。」
看著他們之間相互攻訐、彼此推擠,惡徒不禁搖頭嘆息,他們連一點點恩愛都沒辦法偽裝,又如何能拯救自己?
他索性強迫這對夫妻交出他們的銀行存款本後,他算了算兩人戶頭裡共約有三千五百萬。他若想要提領全部的金錢,只要逼一個人匯款到對方戶頭去,然後威脅另一個人提領出來就可以了。
「也就是說,我只需要殺死一個人就夠了。」他大方地說出自己的盤算後,果然很滿意地看見他們刷白的臉。
「別開玩笑了,我們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被你殺死呢?你直接拿槍指著他,他就會把錢乖乖掏出來啦!」妻子充滿紅絲的眼球骨祿祿的轉動著,似乎已經失眠了好幾個夜晚。想必妻子為了離婚這件事情已經傷心好幾天,但丈夫恐怕不明白枕邊人的憂愁。
他邪惡地說:「那就不好玩了啊!如果只是單純要錢,遊戲就太簡單了。你們好像以為自己很瞭解對方,可是你們兩人之間真的沒有祕密嗎?這樣吧,我們來玩一個小遊戲,誰揭露的祕密越多,我就放過那一個人。」
騙誰啊,妻子打從心底就知道惡徒在說謊,她發現惡徒會習慣性的搓揉大拇指,那種舉措就像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孩子在瞞騙父母。
「可是不管怎麼作,你還是有可能一個都不放過。」丈夫提出懷疑,他是一個聰明人,早已明白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們只能選擇相信或不相信我,選擇不相信我,最壞不過是死路一條,我則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揹上兩條謀殺罪…」像是在猶豫什麼,他才開口說:「不過你們一定會相信我。」
聽完惡徒的話,兩人都沈默不語,他們只能接受這個遊戲,別無選擇,同時也意識到歹徒點燃的不只是賭注,還有累積在他們之間的仇恨。
於是他們三人定下遊戲規則,當有人開口陳述時,周圍的人絕不能插嘴,但是可以提出反駁和疑問。最後只要誰提供的事證確鑿越多,那麼誰就是贏家,今夜12點就必須分出勝負。
八點的鐘聲緩緩被敲響——
惡徒在面罩下緩緩露出微笑,遊戲開始了。
二、
在偌大的屋內,安靜的連隻老鼠偷啃電線都聽的一清二楚,甚至從陽台那還傳來貓的腳步聲,彷彿正摩拳擦掌等著享用無辜的宵夜。
時間走到八點二十分,三人已僵持了一段時間。
還沒有人開口,大家都在摒息以待。
惡徒注意到他的衣袖掉出線頭,而不合身的褲子鬆垮垮快滑落下來。
可惡,不是已經穿了五件?他不悅地想。
他小心翼翼拉緊褲頭,決定找了張沙發椅坐下來,而少量的碎布棉花便沿著他的步伐一撮撮掉落。
對於惡徒詭異的舉動,夫妻倆當然沒錯過,但也都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他就好像棉花人一樣,全身鼓漲、動作僵硬,似乎是企圖掩飾他的身形。他們推算得出惡徒恐怕是考慮到日後有可能被目擊者指認吧。不過真正令人納悶的是,正值八月夏季,他把自己包的密不透風的,連鼻孔處都沒有留縫隙,不曉得他究竟是如何呼吸?真的有必要作到這種地步嗎?
由於惡徒模樣過於狼狽可笑,使的這場綁架少了肅穆氣息,但這並不表示生命不受威脅,反而是添加更多變數。
妻子暗忖著,為何不直接威脅丈夫把錢拿出來就好了呢?
真的是為了遊戲?為了看到生命在憎恨之下變得有多廉價?
太可笑了!妻子感到十分懷疑。
惡徒如此大費周章,該不會藏有什麼陷阱吧?難道他根本是丈夫派來套話的?妻子咬緊下唇,思索各種可能性。
他不會那個被丈夫抓住把柄的銀行行員小勝吧?
瞇起眼睛,妻子嗅到一點不尋常。
如果是這樣,那就先順著他的意吧。
看著丈夫歪頭蹙眉,一副還在編織情節的模樣,妻子深吸一口氣後決定先發制人,她氣定神閒地開口:「我老公他習慣把重要的文件放在一只黑色皮箱裡,雖然設有密碼,可是我花了三年去猜,總算被我猜中了,密碼是他前任女友的生日。我不知道是他為人戀舊呢,還是故意選了我一輩子都意想不到的數字。」報復性地用手肘輕撞丈夫的腹部後,她輕蔑的一笑說:「不過,我猜到了。」
惡徒搔了搔頭問:「這算是祕密嗎?」頂多是一個猜謎遊戲罷了。
但奇異的是,坐在一旁的丈夫臉色變了。
「當然不太算,不過他裡頭放的東西很令我驚訝,首先是他的癌症檢驗報告,他都快死了還不讓我知道,難道是怕我為了保險金謀財害命嗎?」妻子眼神銳利的看著丈夫,而丈夫僅是以佈滿鬍渣的側臉迴避。
「這是很常見的社會問題啊,有點閒錢又無事可幹的人,就會搞個謀財害命的橋段上上頭條嘛!」惡徒決定炒炒氣氛,免得這對夫妻不曉得要乾瞪眼到何時。
「不過令我真正絕望的,是七年前的DNA親子鑑定書,我老公居然在我兒子車禍意外死前去驗DNA,這是為什麼?」妻子堅強的眼眸裡泛著淚水,DNA鑑定書是一種對「忠貞」最無情的檢視。
丈夫是打從何時不信任她的呢?她有做出什麼不檢點的行為嗎?
所以他才這麼恨她嗎?
「你說啊?為什麼?是不是你認為孩子不是你親生的!」
「我只是在猜…我…」吞吞吐吐中,丈夫難堪的承認了。
「當我兒子出車禍往生後,他行為舉止變得很古怪。我看了檢驗報告後,我突然有了一種恐怖的推測,難道他以為兒子不是他親生的嗎?所以他逼死了兒子嗎?」她的情緒已經失去控制,雙眼凸出,裡頭的紅絲快流淌了出來。
維繫婚姻最初的承諾,不過是套上一只忠貞戒,被強迫摘除的妻子已感到徹底絕望。無論如何,孩子再怎麼樣都是無辜的啊!
她想起兒子生前調皮可愛的模樣,雖然看似漫不經心,但在關鍵時刻總是表現的十分精明,這麼聰明的孩子,哪有可能笨到被車撞死?而且他明明和先生幾乎是同一個膜子印出來的,又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呢?
想起那年去認領兒子屍體時,那蒼白的臉龐是多麼怵目驚心。
他身上多處骨折、淤青,是被一台轎車狠很碾了過去。
他是怎漾失去呼吸的呢?
是被丈夫那條猜忌的繩索勒斃的啊!
「那是你的孩子啊!你的孩子啊!」她用盡氣力撞擊丈夫,將滿滿的不甘心爆發開來。
面對妻子的歇斯底里,丈夫不禁慌張否認:「我…什麼都沒做!」
「那你到底做了什麼?」惡徒代替她回問,他覺得妻子有一點可憐,她無法自主地抓狂著,內心恐怕早已佈滿紅痕。生為一個女人,最難堪的痛楚就是在自己僅有的資產被冠上「不忠」的罪名。她小心呵護一個孩子長大,以成為婚姻裡最強大的支柱,而丈夫的猜忌卻粉碎了兩人之間的維繫。
時機終於來了嗎?好極了,他終於等到了,丈夫決定搓破妻子偽善的面目,他難忍怒氣地說:「她一直以為我不知道,事實上,我只是不說而已。我那時經常應酬加班,回到家時往往都十點多了,身為別人老婆的她,晚上理應是要待在家裡的。有一天我比預估的還要提早回家,剛好發現她鬼鬼祟祟的離開家裡。我覺得不太對勁,並且有了一種猜測,會不會她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情,或是私底下根本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所以我跟蹤了她,我發現她居然在跟一個老男人約會,那男的至少比我大上二十歲,他們居然親密的靠在一起。」
丈夫即使雙手被綁緊,也仍比出兩隻手指以示抗議,他不敢相信妻子外遇對象比自己還老二十歲。
聽完丈夫的質疑,妻子情緒似乎平復了下來,她不解的看著丈夫,臉上並沒有流露出被揭發的難堪表情,只是靜如蓮花般的端坐在那,表現出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
「我確實驗了DNA沒錯,但是已經證明是我兒子了,我何必殺了他?我兒子出車禍那一天,她在家,鄰居說他看見我兒子以跑車般的速度從家裡衝出去,你認為這只是意外嗎?」他試圖說服惡徒相信他的證詞,他扭了扭肥大的屁股往前進後,激動地說:「是不是她煽動我兒子的情緒,例如故意說:『你爸爸根本不愛你,他外面有女人了,我們遲早會被你爸拋棄!』對,就是這種口氣,她嫉妒的時候跟瘋婆子沒兩樣!」
聽完,惡徒嘆了口氣,即使現在的他是一個無恥的壞人,但在審判案件時也必須保持客觀中立。他用紳士的姿態,以手邀請妻子做辯駁,但她卻搖搖頭,一句話也不吭聲。
丈夫緊張地看著妻子的反應,他以為她會堅決否認或用各種荒唐的藉口搪塞,例如:「你看錯了!你確定那個人是我嗎?」、「那是我朋友的父親!」、「我剛好路過順便探望一個遠親」、「他是一個可憐的流浪漢,我只是憐憫的雪中送炭」……他腦中隨便都能編織出一百個理由,可是此時的妻子卻保持緘默,這反而讓他氣炸了!
「所以這一關,算是先生贏了喔!」
輕鬆地宣布完第一個勝負後,惡徒便將身子攤在沙發內靜等妻子的還擊。
這女人的祕密,他早就知道了,過去無數的夜晚,不都是她在他耳中溫柔的傾吐嗎?可是現在他只能遠遠觀望他們的戰爭,那一個不容他插手的世界。他們的婚姻是何時變質的呢?是七年前還是二十二年前呢?誰的婚姻沒有出現過猜忌?誰又不曾出現過這種情緒?可是讓他們之間崩潰的關鍵是什麼?只是因為背叛嗎?只是因為兒子意外的死亡嗎?
三、
沈默半晌,妻子果真出招了。
她以極微尖細的聲音描述:「那是一個年輕女人打來的,她說:『妳老公嫌棄我配不上他,要我墮胎,然後沒多久就跟妳結婚,妳以為妳會幸福嗎?妳錯了!當出現比妳更好的女人,當妳老公發現妳的缺點時,就會拋棄妳的。妳以為妳的幸福會長久嗎?那不過是從我那裡奪走罷了,很快就有人會取代妳的!』接到那通電話時,是我新婚第一天,我老公那時還趕著加班,不過我沒有半點埋怨。我仍舊不動聲色,扮演出一個新婚妻子甜蜜的模樣。不過從那時候起,我就掉進去那女人的陷阱了,我天天膽顫心驚,老是害怕那女人的預言會成真。」
妻子縮起了她的身體,小小的如一片蜷曲葉面,她一直無力控制風向,隨便一場暴風就可以將她吹向迷茫。和丈夫二十多年的婚姻中,她一直居於弱勢,當然並不是丈夫對她頤指氣使,而是她必須飽嚐內心的不安。每日看著他精神飽滿的出門,疲憊不堪的回來,她就開始想著:今天他去哪裡了呢?他把精氣花在哪些地方呢?他還如當初一樣愛著我嗎?
直到唯一的兒子出世後,她才覺得手中終於握有一把鑰匙,這是任何女人都無法奪走的。那是他們唯一的愛,他們的結晶。
丈夫咬牙切齒地說:「所以妳為了報復我,才外遇找男人對吧!
」
他其實有注意到的新婚那天妻子怪異的模樣,但他以為只是她尚未適應新生活罷了。
「你不知道那種恐懼,那種不是人過的生活,每天擔心你有女人,擔心被你拋棄!」妻子拉遠了和丈夫的距離,彷彿他是隻臭蟲。
「妳發現過唇印?妳發現過女人的頭髮還是香味?除了那通電話,妳難道夜夜被不知名的電話聲騷擾過,鈴...鈴…鈴…鈴…鈴……」不斷諷刺地模仿電話鈴聲,丈夫頹廢了他的姿態,遺棄了他的氣勢,僅剩的只是小小尊嚴。
他比妻子還更堅守忠貞啊,所以他絕對無法原諒妻子。開什麼玩笑!只是因為她私下胡亂猜忌,就可以隨便捏造罪名,然後心安理得的搞外遇嗎?
這根本不是他的錯!
屋內的聲音又靜止了,丈夫雖然氣焰高漲,但是對於妻子的指控卻也沒有解釋。
遊戲必須進行,即使再怎樣殘酷——惡徒出聲打斷他們之間沈痛的氣氛:「先生,你來說說吧!你真的沒有外遇過?難道你不是一個喜新厭舊、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的男人?」
此時,妻子小心翼翼的豎起耳朵,她想知道答案。
「因為我是男人啊!男人愛一個女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當然不愛一個女人也是一樣的,而且男人花天酒地又有什麼關係?那又不是認真的,只是玩玩的!」丈夫厚著臉皮,言不由衷說著自己也心虛的話。
他想讓妻子難堪,他想報復妻子對他的不忠。
倘若不是手腳不能任意使喚,妻子當場就想給他拳打腳踢。好自私的理由,多麼讓人心痛,這就是她花費心思去愛的男人嗎?
看見妻子指責的視線,丈夫也不客氣地使出「妳偷了男人也沒比我好」的眼神。
「所以先生您承認以前玩弄女人的事是證據確鑿囉?」惡徒故意使用敬語稱呼他,直到看見丈夫羞紅著臉發出咳…咳…的聲音,樣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承認後,他宣布了妻子的勝利。
私底下,惡徒其實很了解他,他們就像是多年的好友,丈夫只是喜歡打打嘴砲罷了,他才沒有種去玩弄女人。依據他過去旁敲側擊的經驗,丈夫只是喜歡表面威風,往往嘴裡說一套,內心裡又是一套,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喜歡吹噓自己風流,但偏偏這一個男人就是。只是妻子太過死心眼了,才以為丈夫的話很誠實。事實上,那個前女友會被丈夫強迫墮胎,是因為他根本不曉得那孩子是誰的,沒錯,結果有點諷刺,丈夫被那女人劈腿了。也正是這一個挫敗打擊,才讓他迅速找了另一個女人結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這一個痛楚埋下了丈夫對「第三者」十分敏感的體質。
「那麼,兩位目前是平手囉?還有誰要爆料的?」
丈夫壓低了頭選擇逃避,而妻子此時卻炯炯有神。
一個傷口又悄悄被打開了。
妻子緩緩的開口道:「麻煩你去打開主臥房,也就是位於你左方那個房間裡面,右邊的床頭櫃裡有一個東西請你拿出來。鑰匙就在我先生的西裝口袋,他衣服應該就放在床上,請你幫我拿出『那個東西』出來,我相信你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丈夫聽完她的話,幾乎驚嚇得跳起來,他萬萬想不到妻子居然發現了。他不安地想:看來枕邊人之間還真沒有什麼祕密,該不會妻子連他私底下有變裝癖的事也知道了吧?這會不會是下一個爆料?
他搖搖頭,此時不應該想這些,他慌了,妻子何時知道這件事情的呢?難道因為發現了「那個東西」,所以才心甘情願的簽下離婚證書?原來她知道了,她早知道了。
趁惡徒離開之際,妻子小聲的喝斥他:「我看見被你鎖在床頭櫃裡的祕密,你想殺了我對吧!你恨我,對吧!」
沒錯,那是丈夫最恐怖的祕密。
他想殺了她。
殺了背叛他的妻子。
沒多久,惡徒便一跛一跛的從主臥房裡走了出來,他左手果然拿了「那個東西」,可是他的右手卻不見了?這對夫妻赫然發現,歹徒是一個身體有殘疾的人,他左腳不知何時受了傷,右手裝的好像是義肢,而且從衣袖中不斷灑落出棉絮來。
可是為何要拆下來呢?難道是義肢壞了?妻子想到惡徒走路笨重的模樣,開始同情起這個人,也許他亟需用錢來治療他的身體,而在飽受身體煎熬的過程中,心智也產生異常了吧。
在妻子憐憫的時刻,惡徒到是佩服她來,這女人還真是無所不能,關於丈夫的一切,她都能花費各種力氣去打開,這也是她因此消瘦的原因嗎?過去在他印象裡,這個女人身材還是略帶豐腴的。她對他笑的時候,有可愛的笑窩,擁抱他的時候,身上總會飄來沐浴的香氣。他們曾經是如此相愛,可惜終究是緣分不夠。
「先生,你也真狠心,離了婚還不夠,必需要殺人滅口才能消你心頭之恨啊?」他仔細審視「那個東西」,嘴裡不時發出嘖嘖稱奇的聲音。
不知是否有了豁出去的打算,丈夫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一大塊肚子擠開了一顆鈕釦,張牙舞爪的露了出來。
妻子寒著臉看著他囂張的行徑,眼裡透出的是絕望還是恨意,已讓人分不清了。她曾經愛他,七年前還愛,或許他們之間擁有的不是最崇高的情感,但她覺得自己跟這個人應該可以走一輩子吧。她曾經天真的安排過倆人退休的生活,兒子將來則會當上一名工程師,甚至會交了一個漂亮女友,他們的家族必定可以在這樣平衡的關係中存在著。就像一顆棋子,只要安於自己的本份,就能不被敵方吃掉。可是何時,這盤棋已經輸得這麼徹底呢?
只是因為她犯了一個錯,她背叛他嗎?她隱瞞他嗎?
做一個人難道不能擁有過去嗎?
人不能夠懷著某些祕密然後幸福的過一輩子嗎?非得要這樣的揭開,彼此裸露露的,才算是坦率、算是真愛嗎?我們生出來還是嬰兒時,不正是一件一件穿起衣服嗎?然後挑選合適的式樣、喜歡的裝扮來打扮自己嗎?
她的丈夫難道不正是因為她的裝扮、樣貌、那些守護她的祕密,進而愛上她而娶她的嗎?
原來不是啊!妻子此時終於哭出聲了。
四、
十一點的鐘響了起來,卻已然走向結局。
然而不應該結束,事情沒這麼簡單!
丈夫假裝沒聽見妻子的哭聲,他決定一起滅亡。
「你知道我有很多錢,不然你怎麼想來搶我?我老婆也是為了錢,想殺了我,而且還三番兩次。我在家裡裝了監視器,發現她在我宵夜下藥,從此之後,我就再也不敢吃她替我準備的食物了。」他顯得有點自暴自棄,似乎敘述的事情都不再有價值,他以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說:「可是,這不是…不是最殘忍的。」
「喔?」看似瘦弱的妻子,能做出什麼恐怖的事情呢?莫非表面柔弱都只是幌子,惡徒猛然想起,他不認識這個女人已經很久了。
人都會變的,不是嗎?
在陌生的時光裡,她成了一個精神歇斯底里的瘦弱女人,被狠狠掏空的心,想必埋下的是仇恨的種子吧。脆弱妻子一旦無法控制瘋狂的想像,任何想要玉石俱焚的行徑都是有可能的。他知道她變了,那個記憶裡可愛的女人,已不在這裡了。
「想殺了我的你,有什麼資格說殘忍!」
妻子受不了丈夫的厚臉皮了,她忍不住埋怨。
「妳才想殺了我!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在儲藏室買了什麼?二十包木炭跟一個超大火爐,妳是想殺死大象嗎?要不是這個男的闖進來,我還猶豫要不要喝了妳下安眠藥的水!」丈夫一口氣說完後,妻子的臉色驚嚇的一陣青一陣白。
「哇!哇!太勁爆了!」
惡徒忍不住鼓起掌來,這一齣比八點檔還要精彩的戲碼,他已經好幾年沒看到了!
「所以今夜,你們本來就計畫要殺死對方囉?」
他像是猜中樂透一樣,笑得樂不可支,幸好他闖了進來,不然這對夫妻就死得太可惜了。
「才沒有!」夫妻馬上異口同聲的否認。
但是戰火卻已經點燃,他們看彼此的眼神變得不同。
二十二年的愛恨糾葛,一觸即發。
看見雙方又再次陷入冷戰的模樣,惡徒知道該是他出場的時刻了。
他將「那個東西」丟到這對夫妻的面前,他們先是一愣,但反應力較快的丈夫立即撿拾起來。
他慌張的拿起「那個東西」後,卻不知要將瞄頭對準誰。
是惡徒,還是他的妻子呢?
他的手不斷的顫抖著,這把槍是他從黑市中取得,他很清楚使用方式,唯一不清楚的是現在他要殺了誰。
「現在這裡有兩個你憎恨的人,一個是背叛你的妻子,一個是綁架你的壞人,你可以通通殺光,但是你必須先決定順序。」惡徒笑嘻嘻地說,不禁讓人懷疑他的動機。
丈夫立刻警覺性地檢查彈匣,但發現裡頭有子彈後,他反而不安心。
他開始懷疑,莫非惡徒是故意來設計陷害他的嗎?也許這根本是妻子的預謀,等他傷害了他們之後,再來控告他。到時候槍是他買,人也是他殺的,這麼一來他根本無路可退。
丈夫隱約察覺妻子和惡徒之間的互動很不尋常,她凝視對方的眼神,就像是認識多年的好友一樣。猛然一想到,難道惡徒根本是妻子情人假扮的嗎?非常有可能!沒錯,應該先殺了妻子!
於是他將槍瞄準了她,只差扣下扳機了!
可是當他看到妻子哀戚的眼神後,他不禁猶豫了…
他真的這麼恨她嗎?
有那麼恨嗎?
在掌握勝利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麻痺了。
他是不是阻撓了她的幸福呢?
那是他曾經愛過的女人,如果他能原諒對方的背叛,或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可是他卻沒辦法放手,恨為何會如此酸楚呢?
還是,該死的人根本是自己?
他被上天安排得了不治之症,不是最好的說明嗎?
只要放下自己的執念,一切都能擺脫了吧?反正他和妻子也都順利離婚了,
即使死了,也不用淪落到讓妻子來照顧自己的牌位。
如果這是妻子想要的結果,為何不乾脆成全她呢?
悲劇就讓自己承擔吧。
一種英雄主義式的想法,瞬間在丈夫腦中萌芽開來。
想通了後,丈夫索性將槍對準自己,決定一了百了!
看著丈夫準備自殺,妻子驚嚇的說不出話來,根本無力阻止。
扣下扳機的那一刻,惡徒出聲了——
「等等!」
剎拿間,幾乎是停格般,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今夜,他就是為此而來,但不曉得這個劇情他會不會編得太離譜?
「好吧,好吧,你們說了那麼多,該換我貢獻出一個祕密了。」
像是開玩笑般,惡徒居然揮一揮手就想抹去先前的緊張。
原本心意已絕的丈夫,被惡徒這麼一攪和,也不知道要繼續衝動下去,還是等對方說完祕密再死比較禮貌。他的悲劇啊,沒有任何時機能擁有如此偉大的死法了!
惡徒親切地走向這對夫妻,他先輕輕奪下丈夫的槍,放到地上後,再勉強將這對夫妻左右靠攏,現在他扮演的是一個準備說床邊故事給孩子聽的父母。
等到兩人從震驚的情緒中清醒後,他清一清嗓子幽幽地說:「我睡了一個很長的覺,大概睡了七年,我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我挖開了土,很狼狽的爬了出來。因為我得去作一件事情,我有一個很笨的父母,他們有可能因為我而決定在今夜殺死對方。」
在墨鏡的反射中,這對夫妻看見了自己憔悴的模樣,但他們看不見惡徒的眼睛,因為太過深邃了,他說的話也太驚人了。
惡徒用古怪的口氣問左邊的丈夫說:「爸,你想殺的人,真的是媽媽嗎?」
被這麼一問的丈夫傻的說不出話來,他直覺這個惡徒是神經病。
可惜惡徒仍舊不死心,他轉過頭問右邊的妻子,佯裝孩子的語氣說:「媽,妳想殺的人,真的是爸爸嗎?」
一時聽到他偽裝童真的口音,妻子差點笑了出來,但她也發覺了,惡徒所策劃的這一場綁架,其實不單單是為了錢,到底還隱藏著什麼呢?
她覺得對方是帶有善意的,他並不曾對他們動粗,反而十分的親切。
「明知枕邊人想殺了自己,為何還要繼續在一起這麼多年?太奇怪了!」惡徒人笑嘻嘻地,像是個不正經的孩子,他大聲宣布說:「其實你們還愛著對方吧?」
夫妻兩人楞了一下,瞳孔不約而同滑到眼角緊盯著對方。
還沒等到兩人回應,他繼續插嘴說:「你們別急著否認,我來猜猜老婆的心聲。」語畢,惡徒開始裝扮尖銳的女聲說:「買那些木炭跟火爐,其實我是要自殺,離婚不就是我每天朝思慕想的生活嗎?想到要離婚,我就覺得鬆一口氣了,不用再害怕了,所以也可以死得很乾脆了。」
「妳在傻些什麼啊?」下意識的,丈夫罵了旁邊的妻子,是的,他竟然認為那是妻子真實的心聲。
但惡徒仍沒有停止他的扮演:「為什麼你前女友的話,讓我這麼害怕,反正我們也離婚了,我不怕告訴你!我離過一次婚,拿過一次孩子,你懂了嗎?我配不上你,我害怕被你發現!那個老男人是我前任丈夫的父親,我年少輕狂的時候,他很照顧我, 所以我才拿錢照顧他。」
「真的嗎?」丈夫瞪大雙眼回問妻子,他感覺心跳拍數急促的不得了,他就快得心臟病了!
妻子則是完全愣住了,這個祕密,怎麼會有人知道呢?這個人究竟是誰?
是他嗎?真的是那一個人嗎?可是他不該出現在這裡啊!
他們早已經分離。
「妳為何不說呢?害我差點拿槍去幹掉他!」丈夫氣沖沖地說。
「所以,你也是想趁離婚後,打算幹下壞勾當囉?」惡徒恢復了語氣,擠眉弄眼調侃說道。
「我…」丈夫壓低了頭,事情全都曝光了,自己醜陋又愚昧的打算,全都曝光了!
但妻子卻假裝冷冷地說道:「無所謂了,被你看不起就算了。」
她終於知道惡徒的用意了,這一切都是他故意設計的。
從一開始,搶劫就不是他目的,他的回來,是因為意識到他們已經不再相愛了嗎?她曾開玩笑地告訴過對方:「我們會相愛一輩子,如果不相愛,你在來教訓我們一頓好了!」
想到自己的事情居然驚動了他,妻子感到十分慚愧。
看著妻子心灰意冷的表情,丈夫急忙辯解:「我不是那種人,雖然知道妳結過婚,我是真的不能接受,可是我們都結婚那麼久了,我還會計較那些嗎?」丈夫開始誠實表露愛意,這七年的心結終於被打開了,可是還留有一個疑點,他搔了搔鬍渣,狐疑地問:「那妳到底為何要下藥害我?」
此時妻子的臉羞紅了,像是戀愛的少女,她的背景還開滿了花,丈夫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可以聽到妻子的心聲了,原來那是愛情的藥啊。
丈夫笑了,這是七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如釋重負。
五、
遊戲結束了嗎?
「我真的沒想到是你,一開始我就該知道的…」妻子熱淚盈框,沒想到惡徒真的是他假扮的。
「妳知道他是誰?」丈夫眼花撩亂了,他還沈浸在愛情的喜悅中來不及清醒。
「你過來,你過來!」妻子用熟悉口氣召喚著惡徒過來,而他也靜靜地拖了左腳走向前去,就像被遺棄的小狗可憐兮兮地回到主人身邊。如同觸摸回憶般,她溫柔地用手扯去他的墨鏡,然後慢慢地脫下面罩,那是一圈圈的白布纏住他整個頭。丈夫吃驚地發現,這歹徒是盲人嗎?從頭到尾都不用眼睛的啊?
可是當白布一圈圈被拆下後,那樣子簡直讓他啞口無言了。
那是一具骷髏頭,上頭還黏了新鮮的碎土,眼窟還深邃無比,簡直可以一眼望穿地獄。
「他是我們兒子啊!」妻子淚流滿面地說。
丈夫終於恍然大悟,惡徒從頭到尾都是最誠實的一個。他說的祕密最荒誕不經,但也是最誠實無欺的。身為活人的他們還帶給死人困擾,他們實在太丟臉了!
變成骷髏的兒子其實已經累壞了,細薄的骨架要撐起厚重的衣服跟褲子,讓他花費好多力氣。而且右手因為被過度腐蝕,剛剛已不小心掉了下來,而左腳的關節也不再靈活,讓他無法自由操縱。先前他在身體塞了大量棉花、穿了五件褲子,還有裝著厚墊的球鞋與毛草手套,讓他走起路來笨手笨腳的,一點都不威風。而且只要想起剛剛去搶劫這些用品時,他是怎漾嚇暈一票店員,他便在心中不斷默唸:阿彌陀佛!
既然真相已經大白,他索性將那些累贅都脫掉,決定以骷髏人現身。
兒子語氣帶有小小抱怨:「你們都認為是對方害死了我,可是你們從來沒問過我。」
「你都死了,我們怎麼問啊!」父親覺得剛復活的兒子,頭腦好像還沒完全清醒。
「可是你們也從沒有求證對方啊!」他不客氣地指向逃避責任的父母,但因為他的動作過大,他細白的手指喀擦滑落了一根。
母親眼明手快接下掉下來的手指骨,但也不忘回應兒子的憤怒:「他(她)會老實說嗎!」一直指著對方大罵的父親,發覺和妻子居然心有靈犀,便莞爾的笑了出來。
兒子明白,最關鍵的原因並不是背叛,而是失去包容。
失去包容的心,就像是失去房子的筋骨一樣,關係變得越來越脆弱,那麼 遲早有一天,當初婚姻所承諾的夢想一定會被粉碎吧。
每個人都會犯錯,可是要用什麼道德標準來衡量呢?
爸媽肯定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裡,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喔!
他不得不選擇回歸,即使今日緣分已不在、七年的分離已然陌生,他們終究曾經是他的父母。今晚,他被奇蹟呼了口氣就這樣突然醒來,在瞬間感受到父母的心意後便急忙前來阻止,可惜還是來得太晚,他們已經不再是夫妻。
但至少他挽救了一場遺憾。
爸爸媽媽早就決定今天要攤牌了,可是衝動之後的結果會是什麼?
結果1:爸爸成功被媽媽殺掉
結果2:媽媽成功被爸爸殺掉
結果3:媽媽自殺成功,爸爸則殺錯了人
結果4:爸爸媽媽一起自殺
以上這些結果他都不樂意見到。
已經死掉的自己並不寂寞,無須多誰來陪,所以他策劃了這樁綁架。
唉,死前已經是個不聽話的孩子,死後還當了個不孝子,真是累倒了他。
爸媽,這場戲我演的還好吧?是不是成功騙倒了你們呢?
可惜時間有限,戲也該落幕了,兒子明白必須迎接最後的分離。
「爸媽,我想我又要再死一次了。」他搖晃著自己的頭顱,雖然樣子有點可怕,但那幽黑的眼窟裡似乎含有一種溫情。他察覺時間已到,不容再拖延,這僅止屬於今夜小小的復活。
猛然間,兒子的身上的骨頭發出鏗鏘巨響,開始搖晃不定,像是一群凌亂的音符跳著DISCO,真的是把骨頭都要搖散了。
直到最後一絲陽氣被吐息了出來,他終於化為一縷白煙細細散去。
但兒子的聲音還停留在空中,就像是一首偉大交響曲最後的樂章,他要貢獻出死亡的祕密:「爸、媽,我的死因比你們的祕密還更沈痛不堪,一點也不偉大,若我是真的被你們害死,也許會精彩一點。」嘆了口氣,停頓了一會兒,他再次累積了勇氣後,才終於娓娓道來:「那天,其實我中了兩百塊的發票,你們以前不是老是說我好逸惡勞嗎?所以我打算拿這筆錢請你們一頓,可是因為太開心了,沒注意後面的車子,就……之後你們應該很清楚了。雖然我的人生很短暫,可是我很開心,謝謝你們!」
語畢,兒子就很乾脆的離開人世間,但是帶給他們的感受如同他假扮惡徒時,同樣前所未有的震撼感。
望著眼前一攤凌亂的歹徒衣服與道具,還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槍、繩子、鐵鍊,肥胖的父親楞了一愣,而瘦弱的母親則是張大雙眼,這不是一場夢吧?
幾小時以前,他們兩人還想殺死對方,可是現在對於「憎恨」,他們一點感觸也沒有,就像是認真玩了一場扮家家酒。
「沒想到一向粗心大意的兒子,死的時候也是很糊塗…」母親似乎高估了兒子的本領。
「這種個性就是像到妳啊!」父親搖搖頭不敢置信。
「是像你!」
「是像妳!」
「像你!」
「像妳!」
……
12點的鐘響了——
復活的魔法結束了嗎?
也許還沒有。
後續預告:
那晚下起涼爽的雨,和這對夫妻作了十多年鄰居隱約發覺到,彷彿在某刻過後,他們便不時傳來荒誕的笑聲。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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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過分 !!!
不然學姐要叫我起床嗎 一V一
好啊(L)
叫你起來尿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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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笑出來就好,別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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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手機 =v= ???
哪個老師這麼好 ...
我也要 !
你只能要到老師叫你起床考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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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其實想說"我不是小孩"(言不由衷阿XD)
做人沒必要這麼言不由衷...
這樣是老人的行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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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好可愛喔
會說自己不是小孩的
往往就是個小孩
即使到了八十也一樣唷
而說自己是小孩的
往往已經蛻變成 成熟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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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該是不小心死掉了。
今早眼睛張開時,他發現家人都不理會他,彷彿當他是透明的。
尤其是親愛的老婆,餐桌上居然沒準備他的早餐,孩子出門上學的時候,也沒跟他好好道別。恐怖的是,老婆將門鎖住,他居然整天都不能出去。
他應該是死掉了。老婆明明說她愛他。
晚上,老婆帶了另一個男人回來,在他眼底下偷情。
他絕對是死掉了,所以她才沒看見他。
到了12點,親愛的老婆終於開口說:老公,你怎麼老是不吃飯呢?
望著眼前的飼料,牠絕望了,徹底的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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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一篇的時候,有點無奈呢
寵物和人的關係,陷入一種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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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莓(完)
在 個人創作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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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阿!歡迎~
只要記得幫我註明作者是特麗莎,跟附上連結的網址就好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