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90932

可發文群組
  • 內容數

    237
  • 註冊日期

  • 最後上線

文章 發表由 a90932

  1. 感覺懷中的手機不斷振動,K被一通來電給吵醒,和對方通話完畢後,他的神智才真正清醒,答案揭曉了啊。

    早晨是一天美好的開始,是希望與真相的交疊的時刻,讓人無所懼怕的前進,終生投身在寂光中像一座永遠的孤島。

    他望向朦朧的窗戶,他發現外頭的雪徹底的停了,而店裡的客人也不知不覺走得一乾二淨。他搖醒身旁的美智後,催促她一起外出欣賞雪景,希望彼此不要錯過這麼美好的時光。由於兩人沒有帶手套,所以手牽著手走在白靄靄的雪地上,享受充滿純粹白淨的喜悅。

    牽手能傳遞的除了體溫,還有無盡的濃情,這是美智至今跟他最親密的一次。

    K曾經以為從飛鳥房間找到的日記本中,可以在詳細的文字記錄裡,得到歌姬這些年來成為飛鳥的心路歷程,結果他翻了翻,除了記載的日期外,其餘一個字都沒有。他從來都摸不懂歌姬的想法,不管是飛鳥或她都像是一個天生擁有凌虐傾向的女神--直到飽覽眼前這樣無暇的景象,如此充滿想像的純粹詩意,他才驀然明白為何當時歌姬的房間內有著一堆白紙,還有為何刻意保持日記本的空白。

    歌姬的願望就是想要一個無污染的自己吧,就像恆久而淡定的月光,就像一張晶瑩剔透的白紙,那種完美主義造就她的焦慮跟恐慌。如果純白代表的是人性的良善,那麼活在這個星球上的每一個人大概都不及格吧。

    極致的白從來都不是完美,反而是一種將自己逼得無路可逃的封閉狀態,這就是歌姬美麗哀愁背後的真相。美麗是她的原罪,如果明心沒有詛咒她的身體,這一場畸形的愛戀也不會誕生。

      「K,雖然你說很多事情都徒勞無功。可是我想拜託你,我希望你可以...」

      美智略帶彆扭的開口,這是她思索一整晚的事情,她的聲音充滿期望。

    「幫妳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恩。」美智害羞地點點頭。

      沒想到直到最後一刻,對方還是開口了,K終於知道這一趟來此的目地。

    「美智我有幾件事情想告訴妳。」

      「你說吧。」

      美智露出溫柔的眼神,她覺得跟K彷彿有永遠說不完的話。

    「第一點,我其實是很少喝醉的人。」

    「那表示你酒量很好啊。」

    「第二點,我其實知道是誰殺死鐵兵。」

    「你到底想說些什麼?」美智突然沉著臉,察覺K似乎又在暗示什麼。

    K,說到底,你對真相從來就沒有死心過吧?美智不滿地心想。

    「在妳從飛鳥房間發現被害者的鞋子後,我就看見了端倪,接著我聯想到命案那晚,妳慫恿我和妳一起喝酒,但我居然這麼輕易就醉倒,當時鐵定妳在酒裡下了安眠藥吧!另外妳事後對飛鳥的態度也顯得很奇怪,雖然他做出一些正常人沒辦法理解的行為,但不表示他是兇手。因此我就暗自推測,妳是不是有可能作賊心虛呢?至於為什麼鐵兵半夜還會出去?」K輕輕煽動他的睫毛,狡黠地說:「我推敲的結果是,有可能他以為他的鑽錶遺失在早上爭吵的地點,也就是我們在德貴房間看到的那隻錶。我發現那隻錶的錶面有裂縫,原本沒有什麼想法,但後來我又覺得不尋常,鐵兵自己是鐘錶行的少爺,怎可能讓自己的錶有刮痕呢?所以我猜那支錶是他們早晨扭打時脫落的,德貴後來才把它撿回來。當時我們從涼亭回來後,妳有上樓查看過,大概就是那時候妳發現這一隻錶,而且也作了跟我一樣的推敲,於是便利用這一點開始計畫這場謀殺案吧。那時我看見那隻錶時,我反應不及是我沒想到妳會聰明地接『那是鐵兵送給妳二姊的』這樣的話,我當然就不疑有它。而妳二姊跟鐵兵的關係如此曖昧,送禮這樣的推敲也是合理的,警方沒在此著墨,德貴怕又被誤會當然不可能主動去提到這件事情。」

      「這不代表什麼,不管送的、搶的、偷的,鐵兵去找錶跟我有什麼關係?」美智對於K的推理感到可笑。

      「在飛鳥受傷後,我有叫妳撥電話吧,我猜妳不是單純的跟鐵兵詢問病情,恐怕還有後續的邀約吧?例如妳想親自將錶交給他...」K意味深長地看著美智一眼後,又接續:「妳趁我昏睡後,妳便埋伏在途中打暈鐵兵,然後丟了妳所偷的指甲片在現場,接著妳脫掉鐵兵的一只鞋子。後來妳順水推舟跟我一起計畫潛入飛鳥的房間,在我將綁起來的他移送客廳時,妳事先把鞋子偷偷藏在床底下,然後不斷想盡辦法要將罪名羅織在飛鳥身上。最後故意讓我發現那隻皮鞋,一心設計我成為妳不在場的證人和找到證據的人。妳私自報警之後,卻沒想到讓雪莉誤殺了飛鳥,也一手破除了明光在妳母親身上的詛咒。」

    「才不是那樣,你有什麼證據?」

    「我說了一個謊,四十歲的美智其實還懺悔告訴我,她曾經陷害她二姊坐牢,她後來感到非常後悔。」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瞬間美智摀住了嘴,她衝動開口後,才意識到這不是等於她承認自己的犯行? 

       

      「可是都是你的推測,你沒有證據對吧!」她撇了撇嘴後,繼續否認。

      「人性...不需要科學,美智妳還沒感受到自己的心有多醜陋嗎?」K很容易就套出美智的話,但更令他失望的是,那個40歲的美智當時吐露的便是謊話連篇,他清楚的記得對方說,德貴年輕時誤入歧途,失手犯了殺人重罪,因而坐了十多年的牢。

      「別再說了,如果你跟我一樣,你--」

    「妳現在的行為跟當初的明光又有什麼兩樣呢?」K大聲怒斥,他強調:「先天的醜陋跟後天的醜陋沒有絕對關係,為什麼妳就是不懂呢?」

      完蛋了,美智沒想到她的罪行還是曝光了,她人生真的毀了,大姊知道後還活得下去嗎?K會檢舉她嗎?

    自從知道詛咒真相後,美智無法恨透大姊,因為她從未身處在美麗的天堂,她只行履過醜陋的地獄,她和大姊是多麼了解彼此的醜惡。可是對於二姐的所言所行,她只有恨字可以形容。

    「我只是想給二姊一個教訓而已,這麼多年來她輕視著我,然後當時我感覺到你愛的人好像就是我二姊,所以我才...我沒辦法撫平我內心的恨意。」殺了人、陷害二姊,美智其實沒有罪惡感,因為他們都是放蕩骯髒的一群人,「我沒辦法相信自己了,因為我的醜陋成為我的全部。」

    「我再跟妳說一個定律,時空旅行者只能是觀察者,若擅自挹注外力改變因果,將使那個平行時空毀滅。每一個時空的誕生與毀滅,生生死死都在我指尖流轉,只要我有惡意的企圖,那個世界便是虛妄不實,任誰輕輕一捏就碎了。」

     「照你這麼說,被明光所介入的時空應該毀滅了啊,他不是改變了我的因果!」

     「不是立即性的,星球周遭的時空會慢慢萎縮,時間變得緩慢,慢到不能再慢,最後停止了。」K提出解釋道。

     「那會需要多久的時間呢?」

     「大概是美智五十歲的時候吧...」

    「啊...末日還這麼久啊... 」想到K不願意幫她改變容貌,甚至已經對她失望透頂,那種失去他信任的痛苦,美智寧願下一秒鐘就是末日,她從雪中搓起一顆雪球道:「我聽亞紀說在神山附近的森林中,有兩個村民發現了數百個凸起的土塚,他們挖開其中一個探視後,發現全部都是滿滿的蛋。後來請來專家看過後,確定那是銀靈鳥的蛋,是牠們發病前用最後的力氣在地面上營巢的,我想這就是母親偉大的力量,如果可以...我想死在裡頭,一定很溫暖吧。」

    「築巢...就跟飛鳥一樣啊...」

    「你說什麼?」

    「妳認為飛鳥真的是被雪莉給刺死的嗎?」

      「那個人...」要承認飛鳥是自己母親的事實,美智有點難以接受,跟那個人當了這麼多年的鄰居,她相信母親活在這樣的軀殼中,本質上已經完全像是另一個陌生人了。

    美智過去期待和母親相逢的願望,其實是企圖想要從母親的美貌中得到幻想的自我滿足,但是如今一切都沒有必要了。死去又被毀容的母親,還有什麼值得被留戀的呢?

    「我剛收到最後一個情報,巡警透過從城市調來的警官口中證實,他們驗過妳母親的屍體,發現她胸口的痕跡是由彎刀所造成的,且刀口方向比對後,是由右手刺向自己的,也就是她是自殺的可能性很高。」K一步步逼近美智問:「也就是雪莉並沒有刺殺飛鳥,可是為什麼妳母親要選擇自殺呢?妳難道想像不到嗎?」

    「還用說嗎?我母親當時...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所以才自殺。」初次看見K撇開優雅的形像,露出咄咄逼人的樣子,美智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妳再想想。」

    「想不出來啦!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她大罵著,像個任性的小女生。

      「還記得飛鳥摸著妳的臉,大哭的樣子嗎?」

      「嗯。」那一幕讓她毛骨悚然。

      「她看妳的眼神妳感覺不出來嗎?」K試圖要再重新建構當天的回憶,「就像是一個母親看著自己女兒的眼神。」

      聽到K的暗示,美智驚愕到右腳不小心失滑,整個人跌坐在雪地上,她顫慄地問:「我母親她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

      難道是她輕喚自己名字的時候?

      美...智...

      K輕柔地靠近美智的耳邊說,「當天時間之神幫妳母親催眠時,他是這麼說的,『妳可以擁有回復歌姬記憶的權力,只要聽到以下這句話:「魔鏡啊!魔鏡啊!誰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呢?」妳便可以決定要繼續當歌姬,還是當飛鳥。』」

       「妳母親迷戀鏡中的行為讓明光給惡意戲弄,沒想到她的女兒也如出一轍嘲諷她,無意中狠狠刺了她母親一刀,然後將她徹底喚醒。」K感傷地說:「現在妳知道妳母親選擇當什麼了嗎?我想這應該是歌姬第一次想要完成女兒的願望吧,不管是誰殺了鐵兵,她以為只要自己死了,而且親手毀了她最迷戀的那一張臉,就沒有人知道真相。」

       這就是母親最後對我們所付出的愛嗎?

       是贖罪嗎,就因為她造就了我們這群怪物。

       罪該萬死--

      閉上眼,美智知道有一雙利爪正從自己的心爬了出來,那雙手來自於黑暗深處那

    隻醜陋的怪獸,它反轉自己的心並用力撕的粉裂,她有所覺悟地說:「K,我問

    你,若每個當下都是由每個念頭所決定,會不會我就只做了一個永不改變的決定,未

    來就算出現一千個一億個其他的平行時空,我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這樣說好了,如果萌發瞬間,妳同時擁有三十個負面念頭,妳就有可能製造三

    十個平行世界的痛苦,因為每一個念頭都是一種因緣串流著我們的宇宙,而這樣苦痛

    的能量會越來越龐大,慢慢的會吞噬每一個美智。」

      「我該怎麼做才好,我這張臉...」說著,美智嗚嗚地哭了起來。

      「不要多想,也不要少想,妳所想的就是當下而已。」

    「我做不到,K,我拜託你,拜託,如果你沒辦法讓我回到原本的樣子,那就毀滅我吧,我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內心,只能被外在的世界像惡魔般的捉弄我,我不要再有痛苦的美智了。」這是美智最後的祈求,如果K不願意解脫她的痛苦,她寧可自盡。

       她不禁想起先前德貴嘲弄自己的話語--妳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醜女孩罷了!

       或許自己的性格反映了外在,所以才始終被人輕視著。

       「我不可能真正毀滅妳。」K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

    「過去我在時空旅行的行進間,可以徹底感受到宇宙的寂滅,那是一種很完美的孤獨。可是來到一個絕對時空的世界後,妳會發現所有一切都不停的在變化,隨著我們的呼吸,不斷在誕生如恆沙般的生死因果,那是生生不息的。我毀滅一個妳,還有無盡的妳。」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她知道選擇死亡的結果,是不用為這個世界的罪行或恥辱負責,可是那就能終結所有美智的地獄嗎?

      K知道當真相攤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退路了,他逼著對方走向了懸崖,而他背後也是一片無情的大海。美智和她姐姐不同,她無法接受坐牢或伴著醜陋虛度一生的命運。何況他來到這個時空,也並未有要制裁任何人的想法。謬誤跟不公總是時常發生的,他知道自己救不了德貴,救不了明心,也救不了美智,他無能為力。意識決定了苦痛,也決定了一個人的自由。

      在參與這麼錯亂的棋盤後,K明白只要再度瀟灑轉身,他又可以繼續下一個旅程。

      美智的命運應該由她自己承擔。

      可是,那是他要的結果嗎?

      美智,我對妳是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感情呢?

      那懸宕在內心裡的謎題,K也許窮盡一生也難以解開吧。

      最後,他下了一個決定--他要將美智所有醜陋的記憶都變成了雪。

      他將寬厚的大掌蓋住了美智的眼睛:「妳把眼睛慢慢的閉上,接著想像有一道光,溫暖的覆蓋全身...」

      K靜靜注視著美智的唇彷彿一世紀的時間,她那張臉醜陋嗎?他看到的從來都不是那張臉,而是她內心那一片幽暗的湖泊,總是讓人看不清什麼,想撈起來一些什麼。他不打算告訴美智自己所迷戀的女孩是誰,就讓她失落吧,這就是對她罪行最殘酷的懲罰。他們兩人從認識初始就充斥著謊言,因為一切都在夢境之中,誰也不能認清對方的面目,男孩,女孩,醜陋,美麗,都不過是夢的暗喻,他在美智耳邊輕聲地說:「夢的夜晚讓男人睏了,女孩問你要去哪裡,男人說我哪裡都不去,接著他吐出一個氣泡說,我的夢碎了,妳的夢就該醒了。」

       是風,觸碰她的耳垂,美智從深邃的意識中清醒。

    她張開眼,亮透了--

    好艷的雪。

    END

    ------------------

    懇請看完小說的朋友,踴躍提出意見,感恩!

  2. 音樂會結束後,德貴暗自神傷一陣子,她消沉了幾天都不願意出門。

      直到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德貴一身勁裝打扮又使喚著司機載她出門去了。她是一個天生的公眾人物,就算要傷心也不忘向眾人展現其哀傷的姿態,她所做的每一個動作都不能白白浪費,這種從不辜負大眾期待的作風令人敬佩,也注定了她永遠為別人而活的人生。

      這一天同時也是妳大姊再度探望飛鳥的日子,我跟她都有種不祥的預感,說不定他早就餓死、病死變成一具枯屍。

      我小心翼翼的跟在妳大姊的背後,發現她似乎消瘦了一些,莫非對於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明心難道坐立不安、難以下嚥,甚至不安的睡不著覺嗎?我只能搖頭苦笑,她畢竟只是一個小大人而已。

      美智妳問我屹今對妳大姊有什麼看法嗎?

      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是一個不要參與她故事這麼深的人。這一年以來我默默接近妳的二姊,與妳家保持一定的關係,但對明心卻是有點懼怕的。過去這段跟蹤她的歲月中,我彷彿與她融為一體,讓我覺得自己面目逐漸可憎起來。當我窺見到她的想法、所言所行對周遭的人是帶來那麼殘酷的傷害時,我只能說:「我接受她的醜陋,甚至可以為此而愛她,但是我無法接受那顆惡毒的心靈。」

    這天如往常一樣,飛鳥的家依舊發出蟲子的叫聲,儼然是一棟木製昆蟲活體,可是也散發出一股和昔日不同的惡臭腐爛的味道。

      屋內,好像有什麼死去了,是正如我跟她所想像的那樣嗎?

    明心不斷在外頭輕喊著「來」,但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苦等了十分鐘後,明白自己只能進去一探究竟了。

    她將臉一沉,舉步維艱的踏入屋內,她明白自己即將會看到恐怖的事實。當她輕聲打開飛鳥房門的時候,蟲子的叫聲像雷聲般震耳欲聾,散發一股陰沉的敵意。

      牠們叫著,像人類說話那樣。

    沙沙沙... 別進來... 沙沙沙...別進來

      可是房內無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密密麻麻的標本以嚴厲的姿態怒斥著她離開。

    美智,妳問是不是腐爛的食物發出來的味道?

    那是不可能的,若有食物,飢餓的飛鳥會將它們全部吞噬掉,一點一滴都不由得浪費。除非會腐爛的東西是一定是不能吃的,或是他再也吃不到的。

    我藏身在屋外的牆邊,透過窗戶觀察明心的一舉一動,我隱約聽見她的吸息聲還有鼓動的心臟聲。那味道越來越濃郁,像是恭迎著我們。

    我看見她打開疑似廚房的房門,往裡面一瞧後,立即聽見她一陣淒厲的叫聲。她瘋狂的尖叫著,用手摀住無法閉合的大嘴,露出驚恐又駭人的神情。接著她蹲低身子從裡面拖出一個東西,直到拖曳到客廳後,我才發現那是奄奄一息的飛鳥,他的身上沾滿著血還有濃郁的臭味。

    但這不應是讓她懼怕的理由,廚房裡肯定還有什麼。

    她不斷拍打飛鳥的臉頰,試圖喚醒他的意識,直到他整張臉都漲紅得像隻熟蝦,她才停止動作。飛鳥擰緊眉頭,看起來對外界還是有反應的,但可能是身體太虛弱了。明心急忙從袋中拿出乾淨的水餵他喝,飛鳥微微喝了幾口水,沒多久他的神情便舒展開來,並發出微微的呼吸聲,好像進入沉睡中。

    明心確定他情況穩定後,二話不說馬上背著他離開這裡。

    就我知道的是,之後飛鳥就不曾再回來那棟有昆蟲說話聲與暴力父親的小屋。他永遠的喪失過去,也永遠得到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

    不過,小木屋裡面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呢?

    看見明心的驚嚇表情,我感到有點興奮又害怕。

    踏上門前階梯,我才剛想進去探查,結果廚房衝出一隻黑色大山豬往門口衝撞,牠發出嗚嗚的咆嘯聲警告著我,要我立即閃躲到一邊。

      原來裡頭藏著是一頭體型約上百斤的黑色山豬?難怪明心急於要把飛鳥帶走,這裡的猛獸可是會殺死人的,可是為什麼山豬會跑進他家呢?如果沒有吸引牠的食物或氣息,一般來說是野獸跟人的地盤還是涇渭分明的。

      除非是野獸吸引野獸,但這裡只有一頭孱弱的小綿羊不是嗎?

      我慢慢接近廚房一看,發現地上有一具被撕裂得粉爛的屍體,我按照屍體穿著打扮,還有剩餘的殘肢跟屍塊來判斷,那是飛鳥的父親沒錯,雖然他死不足惜,但沒想到他死狀如此悽慘。

    我不斷猜測他是被山豬攻擊?還是被飢餓的飛鳥所攻擊呢?

      雖然虎毒不食子,但子毒食虎並非不可能,就算真是如此也是值得同情的。

      後來我仔細觀賞這棟詭異又冰冷的的標本牆面佈置後,實在不忍心飛鳥的父親要就腐爛葬身在這裡。這堆蟲子在我們離開後,鐵定會從洞裡爬出來咬噬他的屍體吧,所以我推測整個情況應該是這樣的--在飛鳥父親意外死後,由於飛鳥無法阻止他昆蟲朋友的毀屍惡行,所以他才只好不吃不喝傻傻守護在他父親的屍體旁,不敢離開。不過這只是我浪漫的想像,也許是另一個情況--飛鳥跟那頭山豬一起快樂分享他父親的肉塊也不一定。

    別鬧了?妳問我到底真相是什麼?

      我可是很認真的。

      好吧,我想飛鳥守護父親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一來他的臉跟嘴都沒有鮮血的痕跡,二來要是靠屍體餵飽了他,怎還是會半死不活的模樣?

      不過美智,請別急著鬆一口氣,雖然飛鳥不吃屍體,但也不代表人不是他殺的,不是嗎?

      後來我索性放一把火將那棟屋子燒毀了,接著我朝梁柱輕輕一踢,整棟屋子就伴隨著大火崩塌潰散,像是不曾存在的海市蜃樓。

    不過就算這棟令我厭惡的房子在那個時空被我毀了,但此時說不定還在神山上屹立不搖,而且那洞裡的蟲子還不曉得繁衍到第幾代。

      我明知自己做的事情不會有任何意義,但我還是想做些徒費力氣的事情以證明我還是個人吧。

      當看見妳大姊把飛鳥抱回去之後,我就知道詛咒的計劃即將展開。

    飛鳥的人生活得太空洞又可悲,如果讓他這樣死去,那麼不如與我懷抱著憎恨的心情相依為命--我想這就是妳大姊當時的想法吧。

    我不清楚妳大姊把飛鳥藏匿在哪裡,但我知道肯定就在家裡,因為夜裡我彷彿開始聽見了蟲子沙沙的聲響,像是唱著悲傷的夜曲,牠們再也回不去原有的家。沒錯,我想一定是有幾隻蟲子跳到飛鳥身上跟他一起偷渡到這個家。

    三天後,等明心應該是安頓好了飛鳥,她馬上又去了一趟神山,但這次不光是單純的祈禱,明心還在一張紅色的紙條寫下心願,接著掛在神廟祈願樹上。

      我翻開紙條,裡面的願望寫得很單純:請為我祝福!

      不過挑選紅色的紙條,恐怕是跟時間之神彼此相互約定的暗號。不過關於這一點我心存懷疑,如果是神應該隨時都能知道人民心裡在想什麼不是嗎?

    那天妳大姊似乎已經做好所有的準備,她的表情特別的莊嚴與從容。

      我有預感之後可能隨時會離開,所以將和妳外婆約定好的珠寶事先交給了妳父親正良,也細心囑咐他必須隔天才能告知妳的外婆。雖然我來這裡演了一齣戲,但我不想成為滿口謊言的騙子,這是我的原則。

      隨著夜深,我的心情就越緊張,一直不斷聽見自己心臟的鼓動聲。我一直嚴密的監控妳的大姊,就深怕錯過任何一個環節,畢竟同樣的事情我可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子時,我躲在樹叢間,看見妳大姊踮著腳步走進妳母親歌姬的房間,因為懲罰的時間又無情的來到,沒多久我就聽見房內傳來鞭打肉體的清脆聲響,還有忍痛的嗚呼聲,但這次我不再同情,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懼怕。

      時間之神何時才會出現呢?

    隨著分秒過去,在我要放棄等待時,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從後方響起。

      奇怪的是,我看到是僕人阿菊偷偷摸摸的從遠方廊道走了過來,這不是她平常會出現的時間跟地點,而且阿菊態度顯得相當戒備,動作也比以往粗魯不少。

      她來到歌姬的房前,並且在沒有知會的情況下就大喇喇地進入公主的殿堂。果然,馬上就引起歌姬一頓大罵,但不管她罵得多難聽、聲音有多尖銳,阿菊都沒有離開的舉動。歌姬的謾罵聲不會驚動屋內的任何人,因為大家都習以為常。

      但很奇異的,阿菊不知道說了什麼之後,屋內歌姬的聲音立刻平靜下來,變得異常沉靜。接著我看到明心隨意穿上衣服,恭敬地從房間退了出來,她好像要去忙些什麼事情。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廊道,我便馬上貼近歌姬的門縫一看。

      阿菊不見了,但有一個滿頭白髮、穿著白色長袍,眉毛和皮膚都白得不像話的俊俏少年,正點著一根白色蠟燭對著躺臥在地上的歌姬說話。

      原來剛剛是時間之神化成阿菊的身影潛近大屋。

      看到時間之河的廬山真面目,讓我有點失望,感覺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不像我心中既定神的印象,神要嘛就是擁有威嚴的法相,不然就是全身散發柔光或頂著光圈才是。

    美智我跟妳一樣都是凡人,所以對神的想像和其他人一樣都是大同小異的。

      不過此時我內心的問題依舊,如果是萬能的神何必做些像小偷一般的行徑呢?大搖大擺直接顯現在歌姬房間不就好了?還是他有不能作的理由呢?

      隨即我又敬佩妳的大姊,在她計畫要進行靈魂交換儀式的地方,原來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妳母親歌姬的房間,這裡沒有人會輕易靠近,也沒有人在乎這裡發出什麼異常的聲響。這裡是一個沒有人敢踏入的地獄。

    再說與起辛苦的把妳母親引開,不如就在她最痛惡的地方予以制裁。

      為了釐清真相,我專心聆聽時間之神究竟對妳的母親說了些什麼。

      「妳現在全身放輕鬆...手還有腳...妳身體感受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放輕鬆...然後深呼吸...慢慢的呼吸...」時間之河輕柔的在她耳邊誘喚,我仔細觀察後發現他營造出一個燈光昏黃的空間,而手上搖曳的燭火散發出神秘的氣息。我看見公主的殿堂果真四處都是明亮的鏡子,妳母親平常蒐集很多張白紙,像雪一樣白的紙,但看不出來是什麼用途,只是隨意的放置在桌上。

    在時間之河低沉的嗓音、神祕的燭火營造下,房間整體的氛圍有一種讓人可以安心沉睡,甚至完全坦然的衝動。

    美智,我想妳知道我描述的是什麼,這種言語和氣氛根本是一種催眠手法。

    時間之河不斷暗示妳的母親,他為了解決她的痛苦,他要把她帶到一個像是天堂的地方,那裡很平靜、很溫暖,是一個四處有極光的地方。他要妳母親從此忘記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就能忘掉身為歌姬的痛苦,歌姬不再是歌姬,而是飛鳥,一個十歲而且不會說話的小男孩,當她成為這個男孩,就不再受限原有的肉體所帶來的痛苦。

    而妳母親歌姬在半睡半清醒中,居然也同意了時間之河的催眠暗示。

    或許在歌姬心裡,時間之神所說的話語也正契合她內心的需求和渴望,所以她沒有太多的反抗。

    我覺得時間之河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幼稚可笑,而且讓我覺得似曾相似,因此我內心已經推斷出一種可能,但我不希望這是真的。

    為了提防妳大姊回來,我便後退繼續藏匿在原本的地方。

    大約五分鐘後,妳便大姊抱著奄奄一息的飛鳥走進了歌姬的房間。沒隔兩分鐘,妳大姊又恭進的退了出來,好像在外頭默默等待時間之神完成交換靈魂的儀式。

    三分鐘後,時間之神由內敲了兩聲房門,妳大姊便又進去聽候指示。

    我再度緊急貼近門縫一看,發現地上安靜地躺著歌姬跟飛鳥兩個人,不過兩個人的位置和先前不同,原本靠進書桌歌姬躺著的位置變成了飛鳥。

    時間之神告訴妳大姊說儀式已經完成,並且再三交代別忘記他們倆的約定,她絕對要活得比歌姬跟飛鳥都還要長久,不然就是在她死前必須殺掉他們倆個,否則他會用無情的懲罰降臨在她的身上。

    接著明心心懷感恩便先抱著飛鳥的身體先起身離去,沒多久她又氣喘呼呼的回來將妳抱給了時間之神,要求他為妳改變容貌。

    接著她將歌姬的身體她抬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推車,似乎打算從此將妳母親藏匿在起來。看著明心步履蹣跚的離去背影,我深感惆悵而且失望透頂,這就是詛咒的真相嗎?

    美智,請容許我另外再跟妳說一個故事,那是我很小的時候看過的電影情節,是描敘一個少女小夏跟母親敏子之間的悲傷故事,內容同樣關於失蹤,但這次失蹤的對象換成了女兒。電影情節大概是這樣的,自從小夏失蹤後,母親為了找尋女兒失蹤的線索,她從小夏房間找到一本犯罪小說,經過仔細查證比對後,發現這本小說的作者不詳,劇情也跟市面上的小說沒有雷同的可能。

    這本犯罪小說的內容,是講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描述自己哀傷的經歷,主角曾經是一個謊話連篇的女子,後來受到報應而慘遭謀殺,她完全知道自己為何而死,並且死於什麼樣的手法,而現在她要告訴讀者這一個悲傷的故事。小說中主要角色,有嫌疑犯、加害人、被害人,另外包含一個母親與弟弟的角色,但並沒有說清楚母親和弟弟是誰的親屬。只知道這個母親忙於工作、弟弟喜歡電玩,家庭關係很疏離。而這之中相當吻合現實中母親敏子和女兒夏子的家庭關係。

    母親選擇相信,只要她弄清楚現實中那些涉及小說關係者的角色,或許就可以找到小夏的行蹤。

    母親由於和女兒小夏聲音很接近,於是她透過各種通訊方式,用雙重角色去探查小夏朋友和朋友的對話,除了藉此了解誰才是小說中的關係人,一方面也積極找尋藏匿小夏的人。

    原本母親以為女兒是小說中受害人的角色,但後來她驚愕的發現,女兒是一個愛說謊、霸凌別人、偷竊、甚至性行為氾濫的叛逆少女,她所不了解的女兒不僅時常為別人帶來危險,也是一個深陷危險之中卻不自覺的人物,因為有太多人恨她。比對現實關係後,母親發現她是小說裡面的嫌疑犯,抑是受害者。

    更令人悲傷的是,女兒在這逐漸行徑扭曲的路途上其實曾經企圖向她求助,但她卻沒有細心發現,只是汲汲營營埋首於工作中。母親擁有強烈的預認為女兒可能已經死了。可是寫那本犯罪小說的作者究竟是誰呢?為什麼作者能準確掌握女兒生活的細節、家庭關係與複雜的人際網絡,如果不是女兒認識的熟人,還會是誰呢?

    後來女兒的好友發現母親敏子偽裝身分的舉動,她嘗試阻止敏子,她說:「倘若小夏真的死了,妳就什麼真相都追查不到。現在的妳嘗試去理解她過去活的痛不痛苦,只是想證明妳還是唯一在乎她的親人。如果連妳都不在乎了,那妳的女兒就太可憐了,用真相去彌補傷口,只會越挖越深。」

    然而比真相更不堪的是,敏子的兒子察覺不對勁了,原本在外地住宿的他趕回來,他在家中赫然發現了一具死亡多時的屍體。終於有個人知道所有的真相了,死的人竟然是母親敏子。

    原來女兒小夏不小心誤殺母親後,開始偽裝母親的身分佯裝調查失蹤的自己,她埋怨這個長期失職的母親,決心扮演一次完美母親的角色。她真心希望,讓她徹底墮落腐敗的母親能夠有真心懺悔的一天,但是這輩子她再也看不到了。

    這部電影的謎底是,從頭到尾根本沒有存在這一本犯罪小說,女兒小夏就是作者本人,但是死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她長期失職的母親。

    美智,妳說用謊言虛構的美麗真相,是不是更接近理想的人情義理?

    沒錯,這用謊言堆砌出來的真相,就是妳大姊用美貌和靈魂換來的復仇,她化身為妳母親的母親,以為透過靈魂的交換,改變肉體軀殼,就能重新淨化妳母親的身心。但這不是妳詛咒的真相,妳的人生所暗藏的謎底相當悲哀,某種不可思議的因緣欺瞞了我們的眼睛,我一開始就說過有個環節出錯了,我一直以為是妳十五年前被詛咒的時候出錯,但根本不是,我們以為出錯的環節可能總是被提早的,但我們都不知道而已,人生就這樣錯得一蹋糊塗。

      所以當我望著明心心懷感恩,步履蹣跚的離去背影,我難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從旁看見那個時間之神所施行的法力後,我完全不以為然,因為這之中深藏罪大惡極的謊言。這個被供奉的明光大人根本不是什麼時間之神,他跟我一樣來自於遙遠的未來,只是另一個時空旅行者,卻來這深山中佯裝冒牌的神明,欺騙居民對他的信任。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闖入他人的平行世界,因為那機會太渺茫了。

    一分鐘有六十秒,秒單位之下是毫秒(10-3秒),5毫秒就是蜜蜂拍動一次翅膀的時間,在這麼細微如恆砂般瞬間所產生的平行世界,我要跟另一個時空旅行者相遇,妳認為有多少可能性?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我遇到了近乎奇蹟的可能性。

    「你是時空旅行者嗎?」我從隱藏的角落走出,口氣顯得不太友善。

    「你知道我?」明光看到我的臉楞了半晌,滿臉狐疑的打量著我,接著他將已經變得醜陋的妳放在桌上。

    「因為我也是。」

    強忍怒氣瞬間爆發,我情緒激動的往前抓著對方的脖子,大聲怒喊:「你對那女人做了什麼事情?你這樣作是不對的!」

    明光體型比我孔武有力,他輕鬆甩開我到地上後,一邊慢條斯理的整理自己的頭髮與儀容,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完成她的願望而已,這個時代的人類很可憐,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我在這個山頭隱居三年了,附近的村民看見我奇異的長相都視我為神明,為我建立神廟、無條件供奉我,你看過那些掛在許願樹上祈求的牌子了嗎?那些村民在上面祈求的願望永遠都是我要有錢、我要變漂亮、我要成功,這就是他們汲汲營營渴求的東西,無聊吧?」明光睥睨一切、說話輕佻,感覺是一個相當自我為中心的時空旅行者,他露出狂妄欣喜的眼神繼續道:「可是第一次,有個奇醜無比的女人卻許下這麼獨特的願望,她寫著『請懲罰我的媽媽,請讓她變醜,我要她重新體驗第二種人生,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她要的居然是復仇,而非把自己變美,可見她的痛苦有多深,看見她被仇恨所埋沒,我反而很同情她。」

    「可是你騙了她,你不是神,你只是一個穿越時空的人。」所有的辯解在我看來都是謊言,明光其實自滿於神明的形象而不自覺。

    「對他們來說,這有什麼區別嗎?很多神明不也是聲稱自己有神力的人?重點是我可以完成他們的願望。朋友,你別裝清高,你難道從來沒有在其他時空實驗過、荒唐過嗎?」對於我犀利的指責,明光不由得惱羞成怒,他反倒率先質疑我的人格,藉此來掩飾自己的瑕疵與無恥。

    「至少我不會說,我有交換靈魂的能力,你只是改變了他們的外表,但並沒有交換他們的靈魂,時間一到,身體機能衰退,那個叫做歌姬的女人依然會死去。你把她變成小孩的模樣、洗掉她的記憶,那是惡魔的行為。」在我發現歌姬的身體移動過位置後,我立即發現時間之神根本不是進行交換靈魂的儀式,而是將外表改變罷了。

    因此對於明光冒充神明、誇大自己能力的行為,我深感厭惡,這是在欺騙他人的感情,明心她倘若知道真真相,只會墮入更罪惡的淵藪。

    原來她衷心祈求的是一個神明的騙局,她折磨虐待是即將垂老的母親。

    四十歲的美智,要是知道詛咒的真相她恐怕要失望了,原來她的命運早就被時空旅行者惡意捉弄--我料想不到這個詛咒竟與自己相關,我闖入另一個被明光創造的平行世界-- 而這一個被明光為所欲為的原始時空軌道,我卻是永遠無法改變時,內心便變得憤恨不平。

    十八歲的美智妳明白了嗎?現在我所處的時空,是我撞擊明光的平行世界後,再度分裂的另一個平行世界。因此四十歲的美智,只能活在被明光操弄的宿命人生,她的醜陋與幽怨註定難分難解。

    「有什麼差別嗎?」明光認為交換靈魂或交換肉體只是說法上的差別。

    「交換靈魂,那個女人會誤以為她重新栽培她的母親,但是改變容貌,卻是折磨她母親逐漸老邁的肉體。」我早就明白,時光穿梭的技術是惡魔的發明,因為我們只是在締造成千成萬的地獄。

    「這就是那女人要付出的代價,神無所不知,但人永遠無知。」明光終於露出狡猾的微笑,其實他打從一開始便不懷好意,明心的命運真的是淒苦的,因為她祈求的神明也嘲弄她的醜陋。

    美智妳知道詛咒的真相了吧?謎底就是--從頭到尾根本沒有存在著詛咒,一切都是烏龍騙局一場,是我的烏龍、時間之神的烏龍,也是妳大姊的烏龍。

    我不禁瘋狂大叫,沒辦法原諒明光的所做所為。

    什麼詛咒、什麼法力,不過都是未來科技的發明與看似神奇的催眠技巧而已。

    我憤怒地指著桌上的妳說:「你知道那個被你變醜的小嬰兒,終其一生都將懷著怨恨跟不甘心嗎?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作錯了什麼?」

    一個初生的嬰兒是何其無辜的,她的人生不該為別人的期待而活。

    「她錯在擁有一個內心與外表都醜陋的姊姊,還有一個內心缺陷的母親,最重要的是居然遇到一個壞心的神明。」明光陰狠地留下這句話,幾乎是毫不留情,接著他就凌空消失了。

    接著我聽見後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看到是德貴從後頭追了上來。

    為了不想惹來後續的麻煩,當下我就決定要來到妳十七歲的時候,因此也瞬間消失離開了。

    美智,妳聽清楚了嗎?這就是妳詛咒的真相。

    沒想到,妳的母親變成飛鳥這麼多年,她最終愛上的還是美麗的自己,不論是從鏡中還是來到現實本身,她這輩子就只愛一個人。妳說妳大姊知道結果變成這樣,她不崩潰、不哀傷嗎?她無論怎麼做都是徒勞無功的,一個極端自私的人、一個無可救藥的人、一個內心殘寂的人,需要的並不是重新的教育,而是沒有條件的愛與包容。

    妳問我為何當時不拯救妳?沒錯,我確實擁有改變妳容貌的能力,但我一點都不想這麼做,但妳有想過嗎,在億萬可能成型的平行時空中,僅是改變一個妳對我來說都是徒勞。讓妳醜惡的不是環境、不是別人,而是妳自己,表面看來妳受外在環境、外人眼光所束縛,但真正束縛妳的人究竟是誰呢?

    即使如此,我還是努力想查探妳受詛咒的真相,因為對我來說這樣的歷程是填補我內心空虛的一種成就感,這就是我的時空旅行者的宿命。

     「為什麼是八歲呢?不是九歲、十歲?而是直接來到我十七歲?」

      這是聽完故事後,美智最想知道的問題。

    「因為四十歲的美智告訴我,十七歲是她人生最快樂的時候。」

    「K,你是說我大姊去祈求加貝大人,希望女神同情自己的遭遇,讓她也可以懲罰自己的親人,但女神沒有回覆。可是那個叫做明光的時空旅行者,為了完成了我姊姊的心願,於是用你們未來的技術改變了我母親跟飛鳥的外表容貌,然後奪走我的容貌,並宣稱他是用神力將兩人靈魂交換的,但其實只是改變她們的肉體而已。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時空旅行者的恣意妄為,所以詛咒不存在,我的母親失蹤是假的、飛鳥這個人也是假的,因為飛鳥就是我的母親。」美智覺得這一切都超出她的想像之外,但又能離奇解釋她所看到的現象。

    「時空的旅行者是不可能在同一個時空遇見相同的自己,可是卻能夠遇見另一個時空旅行者,簡單來說,就是我撞擊了他的平行世界,但那機率微乎其微,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但這就是奇蹟吧,讓我誤打誤撞解開了這個謎題。」K至今是不敢置信的,過去他會不斷探索自己改變的平行世界,在幾百年後會呈現出什麼面貌,但他從來無意也沒有機會去一窺其他時空旅行者創造了什麼世界。現在仔細思考後,說不定也有時空旅行者誤闖他所撞擊的平行世界,正激烈地與其他的K思辨交鋒也說不一定。

      「我來到現在這個時空後,第一件做的事情,是杜撰散播後續加貝大人懲罰明光大人的故事,那斷頭石像是我設計的,一切就是為了要懲罰妳一意孤行的姊姊所幹的犯行,讓她活著憂慮與不安之中。不過與其說是懲罰,倒不如說是完成妳姊姊在過去時空中所祈求的心願,她要加貝大人看著她、懲罰她,而我已頂替女神允諾了,所以這也算是我的責任吧。」

      「從頭至今,你說的真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K,你的故事說得真好。」除了大力鼓掌讚嘆,美智已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沉默一會兒後問:「告訴我,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那就是當我離開最初時空後,就再也回不去原本的世界了。」

    「那你有試圖改變自己的過去嗎?」

    「有。」

    「我回到還沒出生的時候,殺了一天到晚酗酒的老爸,後來導致那個時空的我消失。」

    「我也曾經向世界證明了時空旅行確實存在,但後來我發現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當你察覺自己在所有的時空中擁有絕對的超然性,你的每一次出現,改變任何一個小小因緣,都只是在製造更無窮無盡的平行世界。而生為時空旅行者最可怕的宿命,就是當你離開了自己的時空,你就是一個沒有根的人,你就是一個活在自己記憶世界的人。」

     「所以你才說可以把我的記憶帶走嗎...為何你要在這裡停留這麼久?」美智豁然明白,原來K過去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帶有深意。

    「現在我還活著,我還在老去,我和其他來到寂元村的異鄉人一樣、和妳大姊一樣, 只是在找一個默默死去的地方。」K來到寂元村後,其實愛上了這座神秘的石樓群,它就像人類綿密的網絡,再怎麼密集也暗藏疏離,再怎麼疏離卻又緊緊相連,「我為妳停留了一年,是因為我發現自己迷失了,我也許在等待那種慢慢揭密的過程,相信自己會發現一些什麼。以前我會對於干涉過後所製造分裂的世界感到好奇,可是不斷不斷的探究後,發現一切都是虛妄,人對於自己所作的、所犯的,總有一天會遺忘殆盡。我想我的時空旅行有一天終究會停止,可能就在我看清自己執著的時候,也許我突然發現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覺,所有都是空洞的、是天真的、是不曾存在的。」帶著感傷,K凝視著她,一口將酒喝盡。

    「你至今還會懷疑時空旅行從來沒有存在,我只是你的幻覺嗎? 」美智知道K會懷疑自己的意識,就像她此時懷疑K說的話究竟是真實還是謊言。

    「是的,我作了一場夢,而夢中我尋找了妳三次,每一次妳都重新認識我,又或者一點都不認識。我太執著於美智的世界,太執著第一次遇見妳時,妳告訴我的那個故事。」

    「那你還會為我而停留嗎?」

    「我不知道,其實我一直在等,等我醒來的時候。」

    「不知道十五歲的德貴,在你離開時,她在後頭發現了什麼?」這是美智最後一個問題。

    「我想德貴最後所看到的,應該是兩個相繼消失的人影,不過在我沒有闖進的平行世界裡,她應該什麼都沒有看到,只能採信當時的謠言跟傳說,因此她才深信山神把妳母親帶走了。」K用憂傷的音調說:「無論妳大姊、二姊看到的是什麼,記憶的是什麼,肯定都是無盡的哀愁吧。」

    K說完,就疲憊的趴在桌上,睏得睡著了。

    看見他逐漸失去意識,她俯身欺近K在他耳邊悄悄地說:「我想你一定有發現,既然明光創造了詛咒的世界,那也表示在一個原始的時空中,會有一個美智依舊保持她美麗的世界,那才是絕對的超然,所有的美智都只是不完美的膺品,不管那個美麗的美智她的命運跟個性究竟變成怎麼樣,靈魂是醜陋也好、是美麗也好,但一定不是現在的我了。四十歲的美智給我的忠告,我大概想像得到,她一定是說:『請要相信自己』這類的傻話吧。」

    彷彿是在呼應自己的話,美智看見他的水晶耳墜微微輕晃著,像是在搖醒一個依舊呢喃的夢境。

    囚禁是虛妄不實的懲罰,消耗著光陰,讓罪犯面對無用的自己和人生(這本就是應該的)。德貴聽得見外頭狂嘯的雪聲就像嬰兒在哭泣,更像是亡者的枕邊呢喃,難道是死去的外婆特地來見她最後一面嗎?

      她現在被羈押在拘留所中,等待警方偵辦。根據一個曾經愛慕她的警官說,她犯案的證據很充分,大概是很難翻身了。首先現場有她的指甲片(還該死的塗上了全鎮女人都不會使用的顏色),當時她也沒有人能證明自己在家

    (美智只說她聽到淋水聲),而最關鍵的是自己和鐵兵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她已經不冀望自己能無罪脫身了。

    像這樣一個人孤單沒有人陪伴的時候,德貴已經未曾感受過了。

      好多年,她身邊總是有人的,因為她怕黑夜,也怕白晝,她怕活著的時候。

      德貴不禁回憶起母親失蹤前的那一刻--

      當姊姊從夜裡大喊著媽媽跟別人跑掉時,她馬上從床上起身追趕,可是她企圖追上姐姐所指的方向時,那個神祕男人和母親已經失去了蹤跡。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後來姊姊和父親在找尋母親的途中,雙雙跌落山溝,父親當場喪命,姊姊則是受了重傷。更令人驚駭的是,與事件無關的妹妹居然發生恐怖的變化,美智變醜了,如果不是身上特殊的胎記,家人怎麼可能接受這個醜小孩就是她。

    躺在病床上的姊姊不斷夢囈著傷口很痛,直到初次睜開眼睛時,姐姐依舊存在著錯覺,以為德貴是母親。直到自己趕緊欺上去輕抱她的肩膀,小聲安慰地說:「嘿,一切都沒事了!」姐姐才真正醒來並喊了她的名字--德貴。

    姊姊和妹妹一起從診所回來後,德貴發現妹妹再也沒有辦法恢復原有的樣子,外婆說美智的病將是她一輩子的夢饜。那天之後,德貴在窗前放置了一個用牛皮紙箱做成的郵筒,模樣雖粗糙簡陋但實在耐用,上頭大大寫著請告訴我真話。她在上數學課時,發現符合方程式的答案,往往有好幾個未知數,真相可能不只一個,她想迫切的尋找其他的答案。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母親失蹤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事件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她必須明白,只有找到疾病的源頭,妹妹的病才有可能好起來。

    外婆曾經帶了妹妹去附近幾個廟宇祈求神明,有好幾個巫師所轉告神明的旨意是,妹妹變得其貌不揚,是因果報應使然,此生注定業障難消、無藥可醫,外婆聽了當場崩潰。

    德貴下定決心要開始蒐集這個事件所有的情報,本來從身旁好友開始參與,後來卻演變成街坊鄰居都熱中此道的遊戲。剛開始大家抱著看一個十五歲孩子的笑話,半玩半認真的參與,遊戲到了後頭卻變成鄰居互相揭瘡疤的告密箱。例如某大媽嫌賣菜阿嬸的兒子長得矮醜又噁心,為什麼平日沒事要出來嚇人?也有人抱怨賣水果的黃太太喜歡打麻將欠錢不還,更多人已婚太太抗議賣早餐的妙齡阿姨一天到晚在勾引她們的丈夫。

    詭異的是,即使大家將各種齷齪的言語、邪惡的指控暗夜投遞到德貴的郵筒中,隔天仍能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熱情寒喧。他們認為,一個孩子不會了解大人的恩怨情仇,一個孩子沒有本事憑自己的能力找到真相。

    某天她收到一個稍微實用的情報,有人告密父親生前竟然跟農婦金枝阿姨扭打過,而且還造成兩敗俱傷,當時村警來做筆錄時,兩人都絕口不提爭吵的理由,後來就不了了之。這背後一定有隱藏著不尋常的原因,告密者猜測金枝阿姨有可能是爸爸外遇的對象,動機是父親受不了被母親長期冷落,而決定投入另一個溫柔鄉。

      當德貴還來不及去求證告密內容時,另一個明顯是金枝阿姨女兒的女人也投遞了紙條,她娟秀的字跡寫著:「我媽打你爸,是他活該,誰叫妳媽媽是那種女人。」假如德貴猜得沒錯,真相很簡單,金枝阿姨大概是四處詆毀母親跟人私奔,才會引發父親的不滿。

    沒想到她的懦弱父親為了母親竟然會出手打人,這就是愛了吧。

    再接下來兩個月裡,德貴沒收到任何關於妹妹病情的情報,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會生這種奇異的病,姊姊又為何會陷入歇斯底里的瘋狂,沒有目擊者、加害人,有的只是一封封針對母親風流韻事,看似無聊卻又充滿殘酷的不實訊息。

    村民只對於哪個男人征服擁有舉世美貌的母親感興趣,但卻沒有人同情妹妹的遭遇,沒有人真正安慰過姐姐的受傷。德貴最後默默將郵箱收了起來,結束這場鬧劇。直到將近一年後,姊姊的精神才逐漸康復起來,而妹妹的樣子則是覆水難收。

    從頭至尾,沒有人知道真相,沒有人。

     但她知道大人之間流傳什麼樣的揣測跟說法。

    歌姬雖然美,但也美得過頭,所以才連帶把她孩子的福氣都用掉了,所以她的孩子才變得這麼醜,算是報應吧!不過美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放蕩的跟人私奔!

     外婆也千交代萬叮嚀說,美是神給的禮物,但妳千萬不要學妳媽這樣,糟蹋了神的心意啊!妳啊人見人愛!

      難道因為姊姊和妹妹都醜,所以就該受苦受難嗎?因為不起眼,所以就該被忽視嗎?她開始害怕自己變醜的一天,那似乎就是地獄的開始。

    母親失蹤一年後某個夜晚,外頭下著雨,她奔跑在雨中,感受水異常的冰涼,且一線線地滲入到體內,讓她整個身體如冰川般地被凍僵,生命就此由內而外徹底地發冷。

      絕望!絕望!她不曾感受到的事,此刻卻這麼的接近她。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所有的努力也這樣糟蹋掉,母親終究不曾愛過她,過去她到底被什麼所欺騙?她知道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安慰她,因為絕望的感覺已嵌入她的心,滿滿的被佔有。

    人生一切只是不斷墜落的狀態,不過,她開始懂得學習等待,永恆的等待。

      她發誓自己一定要去極樂的天堂,並且對地獄的人們不再同情。

      當姊姊毅然決然擅自決定離開家鄉時,兩人曾激烈的爭論過,她並不反對姊姊離開,只是不能接受姊姊的計畫居然沒有她,明心的內心中怎麼可以只有美智跟飛鳥兩人。

    後來姊姊告訴自己,如果她能跟著她一步一腳印穿越神山的話,她就願意接引她。

    當姐姐使用接引兩個字,她大笑了起來,她冷笑地回問:「妳要接引我去地獄,還是天堂?」

  3. 第八章

    我不知道該說妳外婆是個有效率的女人,還是個見錢眼開的女人,才短短兩週就動員村民將地整好了,她能任意使喚那群懶散的村民,還真讓我大感意外。

    幾乎不分晝夜,她很認真籌備幫我蓋房子的事宜,每個村民不管男女老少都津津樂道我在這置產的事情,彷彿參與其中是什麼了不起的豐功偉業,我也為自己能替姑里村帶來難得的生氣感到高興,畢竟這裡沈寂太久了。另一方面,妳外婆也吩咐幾名村民緊盯著我,戒慎恐懼怕我臨時毀約潛逃出境,甚至還派遣人在村中輪班巡邏,不知道在堤防什麼,難不成是怕有人覬覦她的珠寶嗎?不過她的擔心都是沒必要的,因為我等待的事情還沒有發生。

      某日天空才露出魚肚白,我就悄悄跟著妳大姐爬上神山,我會無聲無息成了她的背後靈,除了是每日的習慣,也是出自直覺性的判斷。自從她青梅竹馬義敏透露那段鮮為人知的過去後,我就覺得妳大姐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她內心肯定有些秘密。

      那天起了霧,整個山林露氣濃重像吸了水的海綿,走在神山的路上就像置身仙境之中,飄渺的雲霧就遊蕩在妳四周,像一絲絲的棉花糖穿梭自如,我感覺整個身子就浸在潮濕的雨林裡,炎風在燠熱中卻散發清冷的陰氣。為了怕一不小心就跌落山溝,我特意縮小步伐,只能眼睜睜看著妳大姊猶如盲人探路般,展現奇異的敏捷,她沒兩三下就將我遠拋在後。

    當我抵達神廟時候,妳大姐的祈禱聲已迴盪在山谷中,由於霧氣濃厚,我不得已靠近妳大姐一些,好看清楚她的身影,不過我當時太過於鬆懈,沒注意到腳下枯枝,猛然喀一聲,我不小心踩斷樹枝的聲響居然驚動了她。明心猛然抬起頭,驚愕的轉身查看,我知道我一時躲避不了她的視線。

    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祈求的神廟所恭奉的立牌上用毛筆揮毫寫著加貝大人,而神廟裡站著一尊身穿紅色長袍,披頭散髮、一臉憤怒猙獰還手持彎劍的恐怖女神,當下為了掩飾自己跟蹤的行為,我靈機一動只好用未來變身技術佯裝成加貝大人的模樣,我故意用極低沉的音調說:「我是加貝大人,妳已經連續造訪我好幾次了,妳究竟想祈求什麼樣的心願呢?」

    明心看見我從霧中走出來的神蹟,完全不加思索露出一臉驚喜的神情,她立刻激動的五體投地不停跪拜:「我必須告解與懺悔,親愛的加貝大人,拜託妳,請妳留步聽我說好嗎?」

    「為什麼一定要我聽妳說呢?這裡有很多神靈可以供妳膜拜。」

    「只有妳才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因為妳大公無私,還可以為了正義血刃親人,甚至妳也冷酷地拒絕過我的祈求,妳從不憐憫、從不同情,擁有這樣無所畏懼與勇氣的妳才能夠理解我。」

    當時我還不知道加貝大人的來歷,否則我一定會說出「我跟妳根本是同一種人」這樣的話吧,我故意深嘆一口氣,然後擺一擺衣袖允許她的告解。

    「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千方百計讓時間之神與我簽下交易,邪惡的程度連撒旦都自嘆不如。我被光明遺棄、被魔鬼唾棄,說來可笑,倘若將來連最黑暗的地獄都不願意收容我,我還能到哪裡呢?恐怕只剩虛無了吧,那表示我連一點點存在價值都被否定,墮落的靈魂不值得被審判。但我仍然不會對即將要幹的事情而後悔,那是我的榮耀、我在世唯一的成就,也是最憔悴、最哀傷的我對母親最深痛的復仇。

    我每天都不斷地問,神啊,祢派遣我到人間有什麼目的呢?母親,既然妳恨我,為何還要生下我呢?為何要讓我走上地獄之道呢?我明白再多的埋怨都已經無法釐清我這世的謎題。倘若加貝大人聽完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並且對我產生一絲絲的憐憫之情,我就感到安慰了,那麼即使未來我將被地獄之火所熊熊燃燒,也無怨無悔。」

    「這個世界的地獄就在人間,妳已經受到應有的懲罰了,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卻還不明白為何而苦,妳還要來跟我做什麼懺悔呢?」

     「加貝大人,妳說的一點都沒錯,我這輩子都在認識苦、體驗苦,但請妳再聽下去。」明心的眼淚撲簌簌地流,展現從未有的脆弱,她淚眼婆娑地懺悔道:「我出生的家族中,我是最醜的一位,我的母親和我的姊妹們都美若天仙,但如果我的母親好好愛過我,而不是恨我、打我、虐待我,我是不會怨恨我自身的醜陋。我的母親只愛她自己,她不滿我的大妹美貌不及於她,又妒忌我的小妹美貌遠勝於她,她既貪婪又自戀,對我們三姊妹冷酷無情,所以我發下誓願一定要在世時懲罰她,讓她體驗平凡無聊的人生。」

     「何必如此執著,神不能幫助妳個人的恩怨情仇,何況妳母親最終會因為美貌隨著年華逝去而痛苦,她的苦已經時時刻刻在體驗,那種求不得的苦、害怕失去的苦,妳的母親其實從來都沒有幸福過。」 

     「不夠、不夠,她只是度過一個凡人該有的生老病死而已。那天我遇見了明光大人,他是掌管時間之神,他降臨人間來回應我的祈求了,他告訴我只要我準備期望中的肉身,不論是男是女,他便可以交換我母親的靈魂,甚至改變我妹妹的容貌,只是他要求我絕對要活得比她們長久,或是在死前殺死她們,否則我將會受到恐怖至極的懲罰。」

      「時間之神?妳是真的打算要這麼作嗎?」我不敢相信明心既然有這麼險惡的計畫,但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有神明的存在呢?至少在我穿越時空的過程中,我沒有親眼目睹過,未來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只是虛無罷了。我當下以為明心可能遇到神棍或騙子。

      「如果時間之神真的這麼作,我會砍斷他的頭,甚至我會讓妳活在憂慮與罪惡之中,妳可明白嗎?」我用震怒的姿態威脅著她,希望她打消任何不利於妳和妳母親的念頭。因為區區一個小小惡意,遲早有一天是會變成恐怖的犯行。

      「加貝大人,那就是我跟妳懺悔的原因了,因為我即將這麼做,而且不會收手。如果妳同情我、憐憫我,就現在殺了我。」明心以端正的坐姿恭坐在地,我終於明白她每天來這裡祈禱的原因,她是帶著義無反顧的心情想來請領懲罰,可惜真正的神明不會回應她的願望。

      「很抱歉,現在我什麼都不會作,我會靜等發生。」說這句話的同時,我也頓悟了,明心即將作的事情一定會成真,因為詛咒確實是存在的,這就是我穿越時空的理由,並且精心布局等待。某種程度來說,我確實跟殘酷的天神是沒有分別的,即使預知了人們的苦痛與悲劇,卻也不打算插手,不僅是因為自身無力,更大的原因是那是人們所選擇的地獄之路。

      我深信醜陋與美麗都不是造成自身墮落的唯一理由,在人們心中肯定放棄許多值得堅守的東西,包含自信、意志、勇氣與愛,人會花一輩子的力氣去爭取一個再也永遠得不到的東西,卻不懂珍惜曾經擁有的瞬間歡喜,諸如青春、權力與時間,這些看不見卻擁有強烈感存在感的事物。但我也明白,自己也是活在高潮褪去的失落中,永遠追尋那再也夢不到的美夢。

      同時我也深陷一片人性的漆黑之中,當察覺妳大姊日夜祈求的是這麼卑劣又殘酷的願望時,我所保留妳大姊美好的部分也潰散了,她的陌生、她的溫柔、她對妳的守護照料,好像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以為她會擁有真摯的愛與真正善良的心,可是卻沒有注意那雙眼睛早已被仇恨所蒙蔽。

      「加貝大人,感謝妳給我勇氣、感謝妳出面回應,只要知道妳將來會懲罰我、陪伴我,我已經深感安慰了。」她深深一鞠躬,臉伏貼著地、掌心貼著土,明心所展現既卑微又坦然的態度,確實一度讓我相當同情。

      「妳懲罰母親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為何要將妳的妹妹變醜呢?」難道如先前預料,她那種照料妹妹過程中所產生的矛盾心情果真是忌妒嗎?

      「因為我要拯救她,她還這麼小,人格還沒有養成,我的母親、我的妹妹,讓我看見美貌所付出的代價,她們人格卑劣、靈魂醜陋、自私自利,所以我要以母親的身分親自帶大她,我要她真正幸福美滿,而不是活在被華美糖衣包覆卻空洞的人生。」

      美麗的靈魂難道就無法匹配美麗的外表嗎?這我無法肯定,因為我也覺得自己內心醜陋,才會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不過唯一確定的是,我知道我眼前所看到的是一顆脆弱無助的心被一個醜陋的外表所牽制住,那顆心變得膨脹而且可怕,埋藏這世界對醜陋的不滿與怨恨。

      人生的空洞又該如何定義呢?明心永遠不會是美智,她無法評斷甚至感受美智是否充實快樂,是否滿意她所改變的人生。

      我在心裡暗想,美智啊美智,妳可有明白妳大姊用心的一天嗎?我如果這時候揭露自己的身分,告訴她自己是受未來美智之託來調查詛咒真相,是否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呢?但我仍紋風不動,我只是無盡的沉默,因為這一切已經發生了,我若輕舉妄為只是徒增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憂傷,而且有導致更多人深陷痛苦的危險。也許四十歲的美智會依舊非常苦悶,但重複發生的悲劇會逐漸變得不足為奇,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空等、空想、無助,她會發現致力於追逐與執著都是一種徒勞。我們是一群無聊之徒做著無聊的傻事,而會被像黑洞般的力量吸引深陷無聊的苦痛之中,竟只是為了敷衍應付看似漫長實則倉促的人生。

      明心安然地離開神廟後,我隨即變回原有的面貌,這是一種為了應付危機所擁有的技術,它是可以遮掩身分的面具製造機,但只要擁有者肉身一死,仍會還原本來面目。我遇到的美智總是說我太美太俊,坦白說我沒有刻意選擇,更沒有意圖使外表變得更美或更醜,因為對時空旅行者來說,逃避痛苦太容易了,我們唯一最真實的東西就是當下。

      得知明心的計畫後,往後幾天我必須更加小心跟蹤,甚至要再度使用面具掩人耳目,屆時應可以知道她如何找到飛鳥的肉身,甚至一睹時間之神的真面目。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其實滿心期待,因為如果真有神明的存在,還是掌管時間之河的偉大神明,我也想祈求祂來解除我追求永恆的痛苦。

    在回程的途中我遇見了一個老太婆,她自稱是神山裡的人,但由於我不斷質疑她的白皙肌膚和音調,她才告訴我其實她來自另一個村莊。我隨口問她可否知道關於加貝大人的傳說,她居然娓娓道來一段被企圖掩蓋的過去,那個故事妳也知道了,而這個老太婆想必妳也知道是誰了。老太婆說,過去其實並不值得被提起,神話裡的神都像著當代的人類,以前的殺戮跟殘酷就留給墓碑,現在的人只要與正義為伍就好。即使那不是事實。

      美智,妳現在問我認為義敏的巧克力事件是誰做的嗎?坦白說,我沒有太多想法。因為兩者都很有可能這麼做,看過在神廟默默祈求詛咒、暗自安排復仇計劃的明心,還有知道喜歡偷竊、專門製造問題的德貴,我還能相信誰呢?她們的一生老早就充斥著謊言了,我沒有興趣再透過穿越時光來得到真相,因為這不過一個小小意外的插曲罷了。

      我事後回想,惠美曾說美智在三歲可以獨立吃東西無須再勞動她餵奶後,就開始由明心一手照顧,到不是說妳外婆要節省開支,而是明心積極主動要擔任起這個職務,她非常不放心把妹妹交給別人帶大,聲稱很怕遭遇什麼不測,不過我猜恐怕這時候明心早就有精心的安排,就是想把妳變臉的詛咒計劃。

      美智請妳多些耐心,故事才說到一半哪,接著就是發生妳大姊明心在物色歌姬新肉身所發生的故事。明心算是個思慮周延的人,她準備一件事情是很細心的,尋找妳母親轉世的軀殼,就像是尋找一個生命完美的伴侶,必須千挑萬選才行。

    如果是我,我絕對不會挑妳村子裡的人,因為會有處理不完的後續問題,最好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也許是遙遠的鄰村人,或是一個新生兒也成。我想自己跟她打的如意算盤是很接近的,所以每當一個合適的人選掠過妳大姊面前時,我都會仔細注意她的神情,看她審查的標準在哪裡。她不要長得太美的人,因為那就沒有交換軀殼的必要了,也不要快不久於世的人,畢竟能讓妳母親多一日的痛苦就等同多一份快意,而長相醜陋的人又恰好都不太合適(不過都還是比妳大姊美一點),我想妳的姊姊並非是想用絕對的醜陋制裁妳母親,她只是想要讓歌姬體驗身為平凡人的滋味罷了。

    一個嚐過地獄之痛的女人,因為抵達過地獄深淵,知道何謂真正的苦難,所以當她化身為復仇使者時,她很輕易知道哪種程度的苦痛,對妳母親就是一種至極的懲罰。如果她拿自己軀殼與歌姬靈魂交換,就算將妳母親洗除記憶徹底重生,妳母親恐怕還是會因為打擊太大而陷入瘋狂,畢竟初照鏡子看到那張醜臉,跟她過往的美麗差別太大,那將是她從未受到的心靈震撼,萬一最後用神智不清的心度過她的餘生,那也不是妳大姊樂見的。

    而且妳的大姊對美貌深痛惡絕,她佯裝不屑擁有,極端否定內心曾有的渴望,而且她也清楚眼前現在母親孤獨自閉的處境,活著確實也是一種痛苦,她不過是一個美麗卻不諳人性的生物罷了。妳的母親透過鏡中愛上了自己,她不以為自己是人而是神,就像似寵而驕的狗以為自己不是狗而是人的道理一樣,是嚴重違反自己的本性而產生的病態心理。既然上天讓明心出生就化為妳母親那美麗背後最見不得人的影子,那她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為自己找一個影子的替身。

    我想妳知道妳母親最後使用的軀體是誰,就是為妳二姊犧牲奉獻的飛鳥,那一個讓妳心生反感的啞巴青年,妳母親自閉古怪的個性就算改變了容貌,也改變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本性,妳現在還會想渴望她的垂愛嗎?

      飛鳥本名不是飛鳥,那是妳大姊為母親起的新名字,希望他能從籠中逃脫成為展翅高飛的鳥,雖然現在看來格外諷刺,他不過是從一個肉體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罷了。肉身是個遲早會消滅的軀殼,乃是身外之物,不僅時間會改變容貌,心態、疾病和各種紛至沓來的意外都會改變得來不易的肉身,一般人想要死後執著於完整的軀殼,就只能進廠保養,或透過大體化妝師粉飾修補一番才行。

    所以妳大姊所做的事情最後還是違背初衷,她讓妳母親轉世的肉體重拾生命的價值了嗎?不,一點也沒有。再純真的信念也會被自己的復仇之火所燃燒,這是她以為身處絕望之下無可避免的選擇。但難道這是宿命嗎?是上天用這麼殘酷的方式逼迫她的嗎?這件事只能有待歷史的評斷了。

    飛鳥不是鄰村人、也不是新生兒,他是神山中的居民,離妳們村莊看似一尺之遙,實則千里之遠。妳大姐早就認識他,他是一名樵夫的兒子,由於他父親酗酒成性,母親受不了他酒後鬧事的壞脾氣,所以在飛鳥五歲時就跟人跑了。

    這是妳大姊遇到加貝大人後,我鍥而不捨的追蹤下才發現的成果。

    妳大姊看飛鳥年紀尚小卻孤苦無衣,偶爾在神廟祈禱完後,會順道再走約一公里的路程到飛鳥家中探望他。飛鳥安住的家是一棟快腐朽的小木屋,整片牆壁被蟲蛀得坑坑巴巴,數十個蛀洞都有碗杯狀的大小,還不包含數百個像銅幣般小洞,更可怕的是每一個洞裡彷彿都棲息一隻小蠱,沙沙沙...整個屋內不時響起騷動不安的聲音, 沙沙沙...

    牠們不停的交頭接耳,訴說著無人能懂得的秘密,若妳仔細審視,妳會看到一雙雙獵食的眼睛隱約就在洞內發亮,並從烏黑的洞穴中伸出蠢蠢欲動的觸鬚打探敵情。我知道只要輕輕一個蓄意撞擊就可以讓整棟屋子崩塌,但我辦不到,誰可以想像得到這是一個孩子唯一的容身之處呢?

    當時才十歲的飛鳥沒有上過學,也不識任何字,每天最常幹的事情就是蒐集昆蟲的標本。他在不到兩坪的小房間內,四周牆壁掛滿著一隻隻密密麻麻的昆蟲,甚至延伸整個天花板,彷彿昆蟲的屍體是他修補牆壁的材料,任何一個縫隙都不放過。所以不管是躲在洞中的活蟲們,還是被他蓄意謀殺的標本們,都必須伴隨那棟破屋陪他度日。

    那個名不符實的家,是流浪在汪洋中的一只碗,盛滿了飛鳥破碎的心靈,還有他無盡的饑餓與空虛。

    妳問我為何可以瞭解他家中的狀況呢?晚一點妳就知道實情了。

    在妳大姊三次探訪中,我只見過一次他的父親,那一次還是巧遇他清晨醉醺醺的返家,他對人總是大呼小叫,看到妳大姊也不改其兇惡的臉色,還一度厚著臉皮跟妳大姊要酒錢呢。

    「醜八怪,有沒有酒啊?沒有酒,錢也可以?我要酒!」

      見你大姊沒反應,他伸手無禮的推開她,接著大搖大擺的走著路中央。

      他哼著自編的小曲:「路上姑娘醜又肥,老子回家做夢好,夢中姑娘美又俏,好過現實一百倍呀一百倍。」

    當我注意到他巧妙的迴避地上的泥濘和大石時,我就清楚知道飛鳥的父親應是藉酒裝瘋,他還是擁有清醒的意識,只是不願從黑暗之中醒來罷了。 山中居民幾乎都是人高馬大的,飛鳥的父親就給人一種野蠻的威脅感,好像隨時會對人無禮動粗,但飛鳥卻瘦小的跟迷你犬一樣,看起來虛弱無助又楚楚可憐。他全身骨頭清晰可見,皮膚又細又薄、青筋浮現,我猜測應是自從母親遺棄他後,飛鳥長期欠缺大人照顧,只能靠自己棉薄的能力外出覓食。也由於飛鳥欠缺知識與他人從旁指導,只能盡挑選一些簡單的野菜、植物之類的果腹,才導致這身營養不良的模樣吧!

    我當時還不知道妳大姊是出自好心,還是別有隱情,她總會帶一些食物給他吃,看她不發一語的探望跟餵食,那雙沉靜冷漠的眼神並不帶有憐憫,讓我不禁產生飛鳥好像是她在山中養的流浪犬似的錯覺。兩人沒有太多互動,只是一種餵養的關係,這點讓我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飛鳥自從被母親遺棄後,他就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我不曾聽過他父親或妳大姐喚過他的名字,因為逢人只要喊一聲「來」,他就順從的欺近,沒有任何的防備,吃飽喝足就是他唯一的本能。

    我必須說,飛鳥並不是妳大姊優先挑選的理想軀殼,他太瘦小了,死亡離得他太近,最後會導致成那樣的結果也是一個無意間的契機與悲劇。

    再次碰到他父親時,他是爛醉如泥的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只見杯盤狼藉,除了一堆空酒瓶和食物殘渣外,屋內還瀰漫濃郁的烤肉味。當我發現實情時,確實令人可悲,自己的兒子活像一個快餓死的饑民,他自己卻有本錢在家裡吃烤山豬,還露出一副酒酣耳熟的模樣。

    由於生活充滿貧困與風險,山上的居民幾乎都嗜酒如命,只圖及時行樂醉死夢中,但是會那樣無情對待自己親生骨肉的,實在少之又少。

    我不禁想,妳大姊是不是感念彼此擁有相似的背景,所以才產生憐憫心而予以照顧?詳細的動機我還不清楚,但飛鳥的遭遇在我看來是比妳大姊更值得同情,他每日只能為生存而奮鬥,沒有朋友的他只能成天與昆蟲為伍,在搖搖欲墜的破屋中希冀一絲溫暖。他唯一溝通的對象是和窸窣蟲聲交談,昆蟲爛漫天真的話語亦是他寂若死灰的世界中,所響起的天籟之音。

      妳大姊至少衣食無虞,甚至接受良好的教育,縱然沒有母親的愛護,也還有惠美那樣散發溫暖母性的奶媽所疼愛。如果人願意珍惜幸福的瞬間,而不是被當下復仇的意念牽著走,美智我相信妳的詛咒不會發生。

      所謂的天堂真的是極樂的世界嗎?我相信苦痛還是依舊存在,不僅因為那是唯一存在的真實,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藉由體驗苦、認識苦,我們才能展現慈悲與同理心,也因而瞭解到原來我們正身處天堂。

    妳大姊如往常一樣,在屋外輕喊一聲「來」,不管聲音多麼幽微細小,飛鳥都能敏銳地聽聞到,就像他聽那些昆蟲說話聲一樣。

      一會兒就看到飛鳥四肢著地像小狗般的爬了出來,他眼神空洞,神情憔悴。

    今天他情緒顯得特別粗暴,充滿著抑鬱的憤怒,明心還沒有準備好攤開裝滿食物的袋子,他就立刻蠻橫地叼走它。

      看來飛鳥大概是整晚忍受父親在家大吃大喝,自己卻飢餓難耐,那種在旁乾瞪眼的苦悶,導致情緒徹底失控。

    看他失去理性的模樣,似乎觸及了明心的痛處,她感傷喃喃地問:「你是瘦了,還是胖了?」

    由於飛鳥飢腸轆轆,只想埋頭大快朵頤,並沒有予以理會。

    看著飛鳥不斷蠕動的頭顱,明心了解到他是一個餵不飽的靈魂,徒撐著一具枯槁的皮囊,卻永遠都處於飢餓的狀態。飽足是一種夢醒後的錯覺,像是0.1秒的廣告時間,歷經空洞的快樂後,離下一次飢餓前都只是漫漫的虛耗。

    「你不會胖,也不會瘦,沒辦法活,也沒辦法死,就算是這麼悲哀的人生,也無法自己結束掉。就像我一樣,再怎麼醜陋,也必須拋頭露面,再怎麼想死,也只能咬牙活著。為了就是一口氣。那口氣就像是人在死前還未斷的吸息聲,我親眼從我外公身上瞧見了,因為他還有遺願未了就不甘心死去,對人世間還有怨恨、還有眷戀,我知道我外公想要什麼,他希望帶著我母親的美貌陪葬。在你對你父親產生恨意與復仇之前,我是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餓死的,你怎麼可以連恨一個人都不懂就被他犧牲糟蹋呢?」

    明心第一次伸手觸摸飛鳥像巴掌般的頭顱,表示憐惜。

    她所慈悲憐憫的是一個不懂得恨的孩子。

    飛鳥逕自拿著一根雞腿大口咬著,並貪婪地吸吮自己佈滿油脂的的手指。

    聽見屋外細碎的聲響,似乎惹得他父親不高興而醒來,他搖搖晃晃的走出屋外,看見是他討厭的醜八怪女孩便劈頭大罵:「妳這丫頭,誰準妳來餵他吃東西的?」

    「他餓了,大叔...」

    「這孩子自己會想辦法,不甘妳的事,滾開!」

    「等他吃完再走。」

    二十歲的明心,還是存有一絲年輕人勇於反抗權威的個性。

    「走!走!走!」

    飛鳥的父親拿起空酒瓶隨手就往明心身上砸,幾乎毫不留情,可惜意識不清的他,只是失去準頭的亂砸罷了。

    「走!妳這醜八怪,這是我兒子,滾!」

    在他父親隨處亂砸的瘋狂中,一只酒瓶竟無意砸中了蜷縮在地上的飛鳥,他後腦杓馬上湧出鮮血,一陣暈眩後,接著不支倒地。他父親並沒有發現自己幹得好事,一昧揮舞著酒瓶示威,並扯著粗嗓大聲囔囔,讓人不敢靠近。

    約莫一分鐘,飛鳥終於狼狽的爬起身來,恐怖的是雖然他滿頭是血,卻仍繼續狼吞虎嚥手中的食物,彷彿剛剛的衝擊一點也沒有影響他。

    這就是真正的飢餓,無所畏懼、更感覺不到痛楚的餓,是求生若渴的本能,亦是一種瀕臨在死亡邊界的空虛。

    飛鳥近乎麻木不仁的吞噬食物,究竟是他餓了太多天了?還是現實父親的飽足更對稱出他極度飢餓的不滿情緒呢?飛鳥並沒有良好的表達能力,就像野獸一般,所以我的答案他恐怕是沒辦法回答。

    看見這樣慌亂的景象,明心皺著眉頭在原地悶聲不響,她失望地注視著饑餓貪婪的飛鳥與他暴力失控的父親,她收起僅剩的同情搖頭興歎後,抱著不想惹事的心情,便默默轉身離去。

    看到她惆悵的背影,就像我看見她被歌姬凌虐時倉皇離開的自己。

    原來最終我們做的事情一模一樣,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選擇。

    她對飛鳥的同情,並不是一心想擺脫他的苦難,而是想找尋一個能共同學習憎恨的同伴。對同樣活在被父母凌虐的她來說,夜深時的地獄,那種痛楚與孤獨,她何嘗不能體會呢?但白天終會來臨的,並把夢靨遺留的痛蒸散的一乾二淨,又會是一個潔淨的開始。

    然而我對明心又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呢?我能對能她提供什麼樣的救援呢?如果勸告是管用的話,我會告訴她:「在我一次又一次穿梭時空的絕望中,我發現能改變宿命、能扭轉當下的,並不是神,也不是時空旅行者,而是身為復仇者的自己啊。」

    可惜我早就明白,不論是上帝神諭或先知預言都只是荒誕神話,這裡是一個只願意採信詛咒的世界。

    某天午后,我收到一封白色鑲著金邊的邀請函,是妳外婆為德貴的畢業音樂會特別籌辦的,上頭大方寫著:「竭誠邀請您來孤里村享受奢華的音樂饗宴,由孫女德貴登台演出,她將單獨演奏數十首古典名曲以展現中學畢業的學習成果,現場備有精緻餐點。」

    舉辦的地點預定在一間占地數百坪的農舍中,那裡原本是村子庫存米糧的地方,那天特別清空佈置成演奏的會場。所有的村民都獲邀參與,並免費享受一個精緻的晚宴,我很榮幸被列為貴賓之一,甚至還被你外婆安排上台致詞(理由很有趣,因為我為村子帶來經濟與繁榮)。這場畢業音樂會算是除了固定節慶之外,村子少數較熱鬧的大型活動了,除了展現富人應有的慷慨大方,也是你外婆間接慰勞幫助建蓋房子的村民一點心意。

    我長期觀察發現,妳外婆看似吝嗇小氣、見錢眼開,但卻相當溺愛自己的孫女,不論是配合德貴的高調虛榮,還是明心的低調內歛,她都是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管教態度。縱然是女兒歌姬自閉古怪的脾性,她也不會強行糾正而是放任不理。簡單來說,只要妳們行事別太荒唐,大抵上她都會包容或者姑息。但也是因為這樣縱容的態度,才造就妳外公私自占有自己的女兒、歌姬病態凌虐自己女兒等總總殘酷的行徑。如果妳問我,真正的詛咒的源頭在哪裡?我不會說是妳變臉的一瞬間,而是更古早前就醞釀在妳家族中那個醜陋的氛圍。

    阿菊說那天音樂會妳母親歌姬也會出席,這讓我十分意外,但想必是妳外婆百般施壓才答應的吧。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個剋星,妳母親懼怕的便是她的母親,一環扣著一環。不過妳外婆本身應該並不厭惡美麗的事物,否則何必打造這麼豪華氣派、美侖美奐的大屋呢?何況她讓妳母親還是保持某種程度的自由跟尊貴,縱然是利用權威的姿態壓抑著歌姬,不過我仔細推敲後,發現妳外婆也不過是一個妒忌女兒曾經比自己還受寵的可憐妻子罷了。

    婚姻是沒有期限的契約,也不是真愛的證明,妳外公外婆的婚姻和妳父母的結合都是相同的命運,人類只要帶有對價關係、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心態,沒有誰僥倖逃得過被束縛的命運。妳外婆和母親都注定被綁在那棟空虛的大宅中,任其青春美貌在貧乏歲月中頹廢凋零。

    憑心而論,你外婆還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只是太過汲汲營營於名利金錢,但也許她發現在婚姻中失利的自己,唯有追求物質的價值才能維繫一個人基本的尊嚴。妳的外婆身體算是硬朗的,耳垂又厚又長,分明是一臉長壽相,倘若不是未來接連的打擊,想必她或許可以活到一百歲餘也不一定。

      記得我有一次跟她聊到未來在村中久住的計劃,她難得用閒情逸致的聊天方式跟我對話,她說:「在我們這邊生活很簡單,一般人只要認真安分就有飯吃,我們這裡沒有什麼犯罪,連偷竊、打罵、詛咒這種小罪都沒有人要做,你選擇在這邊定居是對的。我們村子是連恨一個人都不會的良善村莊。」

      她臉上充滿平和的光芒,沒有算計的目光,讓我無法質疑她語中是否帶著真摯與誠懇。妳外婆可會明白她口中所說的小罪小過,我已在她家中都親眼見識到了呢?她究竟是真不知情還是刻意隱瞞呢?

      村民真的是連恨都學不會的良善人民嗎?雖然我在惠美、義敏還有飛鳥身上確實得到了應證,那我不禁懷疑難道她的家族才是破壞一鍋粥的老鼠屎呢?還是貧窮的人民由於自身難保,根本就沒有恨的權力?而富有的人因為慾望太多,只會貪婪與埋怨。如果選擇無知和愚癡可以讓一個人過得更幸福,妳外婆確實有種令人難以招架的聰慧存在。

      「如果沒有仇恨、沒有爭吵,還是一個適合平凡人居住的地方嗎?那是仙界了吧,老太太您認為一個凡夫俗子可以適應天上的生活嗎?」

      「我們這裡有流傳一句諺語,『神不聽也不說,只是閉著眼睛幹活』,意思是老百姓習慣說得太多、聽得太多,聽慣了流言蜚語才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煩惱,如果我們安於本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不好高騖遠,自然就會有福氣。」

      「也許那句話只是說神其實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所以祂才是神,我們是人,我們都太好管閒事了不是嗎?如果我們以清心的態度過生活,神的地方跟人的地方又有什麼分別呢?」

      妳外婆倒了一杯熱茶後,用她塌扁的鼻子細細品嚐茶香,那閉目養神的瞬間活像一尊在人間修行的菩薩,「我們沒辦法決定自己的處所,有人快樂,就有人不快樂,可是我們能決定自己的心態。不過前提是,要好好管好自己。」

      「那想請教您,如果有一個處境非常可憐的老百姓向神明請求改變他的命運,如果您是神,您擁有無上的神力,您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呢?」

      「不會,一個閉著眼睛的神是看不見人民的祈求,否則就有幹不完的事情啦。」

      她發出咯咯的笑聲,又隨口吃了一塊餅乾。

      「那神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苦難。」

       妳外婆瞇起眼睛,突然用力扯了我的頭髮一下。

      「會痛嗎?」

      「難道會不痛嗎?」

      「那就對啦,你會痛,而且一輩子只要有人這樣扯你、那樣扯你,你都會痛,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如果祈求是萬靈丹的話,那就要祈求一千次、一萬次才行。所以神明對於人民的苦難已經看膩了聽膩了,你懂嗎?」

    這就是妳外婆看待村民的態度嗎?因為看膩了聽膩了?在她近一甲的人生中,所見所行是滿目瘡痍、貧困潦倒的世界,她看不見自己的富裕(或者攬鏡自照根本是富人的禁忌),她正因為沒有任何同理心,所以才能有顆鋼鐵心腸。

      「難道不是正因為看到了苦難,所以才想要解脫苦難嗎?」

      「神明解脫了自身的苦難,但我們這些老百姓沒有。年輕人,我並不相信神,那不過是擺在廟裡的一尊雕像,認真殷勤過生活才比較實在,如果真的要拯救苦難,先聽聽自己的心中想些什麼吧。對了,這是阿菊用玫瑰花瓣做的手工餅乾,你要吃嗎?」

      接著她拿起一只空杯子遞給我,苦笑著說她忘記給我倒茶了。

      畢業音樂會當天,農舍罕見聚集了從四方湧入的人潮,連十里外鄰村以及神山的居民都跑來共襄盛舉,不過背後驅策大家前來的動力並不是德貴高竿的琴藝,而是取之不竭、喝之不盡的酒飲,沒想到妳外婆出手比我想像中大方(不過比起珠寶的效益仍是微不足道的)。演奏會都還沒開始,已經有村民喝得滿臉薰紅了。

      當妳母親歌姬出現在會場時,大家紛紛驚嘆出聲、竊竊私語,全體像整齊的螞蟻自動讓出一條廊道。她穿了一身素雅的鵝黃色禮服,鑽石耳墜閃亮的搖晃著,整個人相當吸睛,而妳父親正良就像卑微的奴僕,臉上露出甘之如貽的笑容,矮小的身軀亦步亦趨跟在妳母親身後。

     歌姬始終眉頭深鎖,像一個病懨懨的美人,她心不在焉的走著,眼前擠滿的人群在她眼中彷彿是會走動的樹群,她只要輕輕撥開就好。

      我左顧右盼,終於發現明心也抱著妳出席這場盛宴,她將妳包覆著緊緊的,刻意遮掩妳的容貌不想引人注意,她穿著一襲黑色洋裝,神情肅穆地坐在最後方的位置,謹慎地避免與妳母親碰面。直到音樂會開始前,妳外婆才老態龍鍾的從舞台左側出現,她向大家揮手致意後,便以大家長的身分邀請我上台致詞。

      我從台上往下眺望,會場大概聚集五六百個人,每一張臉龐都是這麼天真和善,我先向妳外婆致上最深的敬意後,便客氣地簡短祝福村子未來能經濟繁榮、幸福安樂,也誠心希望德貴的演出能夠圓滿落幕。村子的人普遍都很熱情,掌聲如雷,尤其是義敏還拼命的向我招手,我也發現妳好奇的探出雙眼看著台上的我。

      我很想知道在妳幼小的雙眸中,妳究竟瞧見了什麼?

      是我嗎?就如同我所看見的妳嗎?

      有時我會不經意地想,如果醜與美是一體兩面的鏡子,妳與我是否也是象徵虛與實的鏡子呢?我從前看見的妳,不是真正的妳,因為妳被套上一張受詛咒的面具;現在看見的妳,亦不是真正的妳,因為妳來自另一個平行時空;妳所看到的我,是一個時間的假象,我來自於未來的人,我們注定永無真正相見的一天。

      這種感覺像是,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一個很深沉的夢,而夢裡的人卻告訴你,你也是她的夢境,兩人開始分辨不清真假,最後一起陷入害怕甦醒的恐懼。

      說來可笑,我早已失去追求真實的資格,多少世界的人們想像我一樣能掙脫時空的侷限,只求能解脫現世的煩惱與生死;但對我來說能像他們一樣受限於絕對時空中,何嘗不是一種當下的幸福呢?任其更迭消逝的事物,比起步步處於完美永恆的計算來說,是一種瀟灑自如的真實狀態,那份誠摯毫無保留的足跡沒有複製的可能。說穿了,我只是厭倦自己處於一再被分裂的平行世界,我感覺自己的精神狀態不僅衰弱無助,而且開始崩潰逸散,我厭倦了、我膩了,可惜的是我的心不像妳外婆剛硬如鐵,而是一條被拉得又細又長的疲軟橡皮筋。

      美智,如果可以遇到一個真實又完整的妳,我想要知道美麗的妳和醜陋的妳,兩人所看到的世界是否真的有所不同?妳所介意的是別人看待妳的目光,還是自我嫌惡的眼光呢?

      人的醜惡到底是由誰決定一切的呢?

      我風光下台後,緊接著換德貴亮麗出場了,她穿著朱紅色的緊身開衩禮服,戴著一串要價不斐的珍珠項鍊,大方地向觀眾展現她集聚一身的性感與嬌媚,她才輕輕掀開琴蓋,就立刻引起台下年輕人騷動不安。這些男人與男孩們是忠於本能的野獸,他們愛著能勾起自己情慾的女人,更沉溺於狩獵的氛圍中。

      誰想像得出這是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女孩呢?德貴彷彿一出生,就是一隻急忙著採蜜的美艷蝴蝶,不用經歷破蛹而出的掙扎與洗禮。可是妳大姊的靈魂卻一生注定被狼狽醜陋的繭所束縛,她吐著詛咒的絲一圈又一圈地將世界上所有美麗的事物都包覆起來。她何時才能領悟到,其實透過性情與智慧的修養,並放下對外貌和親情的執著,我們可以昇華自己的靈魂,依舊能在平凡人間中能得到幸福。

      德貴和歌姬的美麗都是短暫的魔法,若看不清外在是虛幻不實的,只能終生為這樣的面貌患得患失。或許正因為美麗與苦痛的都是不朽的,所以兩者才會相依相存。

      美智,妳問我什麼是幸福嗎?

      我認為幸福就是安於做自己,人會希冀另一個完美的人來取代自己,是因為已失去存在的信心,之後便習慣依賴著什麼去證明自己。一個活著沒有目標的人,就只能隨著旁人的眼光來塑造個人的價值。很多人所謂的完美並不包含自己的意識,他們是動彈不得的圓心,被外在條件、環境所束縛。

      美智,我過去所依賴的便是以為在時空流轉之中,我雖分裂無數平行世界,但唯一不變的是自己,我K這個人是宇宙真實不虛的存在與驕傲。我以為自己駕馭了時空,以呼風喚雨之姿翱翔於宇宙,但是當我發現自己抵達不了沒有時間的地方時,我才驚覺自己早被時間所牢牢駕馭。

      活在被時間感操控的世界,何嘗不是一種無限輪迴的地獄呢?

      我坐在你父親跟外婆的中間,看著他們兩人欣慰的微笑後,我再與歌姬近乎木然的表情相比,實在很不像是默契相通的一家人。我一直很好奇妳的母親歌姬私下的真實性情,但我見到的她的次數不多,而且就算我知道她平日在房間內作些什麼,恐怕也很難摸得清她腦子裡想些什麼。她從不透過言語自白,不展現臉上的表情,不立於文字、不寄託繪畫,她幾乎放棄一切能表達內心情感的工具,她只是面對一張張反映空虛世界的鏡子傾吐。歌姬著實是一個難以理解而且孤獨的人。

      我曾經試想過,妳母親到底真心愛過誰呢? 

      我彷彿從鏡中看見她的身影說:「我曾經愛上一個人,但那個人卻永遠也不可能愛我。」接著妳母親從鏡中走出,並且感傷絕望地說:「那個人就是我。」   

      美智,「自戀」兩個字在現代並不稀奇,現在隨手會攬鏡自照的人太多,人藉由華麗的打扮拼命突顯自己,即使不夠漂亮,但透過殷勤地粉飾還是能搖身一變成為中等美女。更何況科技日新月異,坊間有太多各式美容保養、整形診所來達成女人美麗的願望。

      美麗不難求,只是人們對神所賜予的絕色美貌,有太多美好的幻想與野心,他們更多是帶著妒忌與欣羨的心態,嚮往那種不需努力就能成功的命運。

      人們欣羨的難道只是一個人前輩子累積的福報或是千載難逢的好運嗎?美貌真的是一個無須殷勤努力的事物嗎?而醜陋是無須努力就能輕易抵達的境界嗎?這一點我始終抱持很大的懷疑。

      因為美智啊,我看到妳大姊是這麼拼命的將自己變醜,並一步步走上地獄之道,妳說我能不感傷嗎?

      德貴在開始演奏後,會場除了流暢的鋼琴聲,只剩無言的讚美。

      她的琴聲是一陣疾風,華麗的音色讓人身處在一個繽紛多彩的意境中,那種連綿不絕的琴音,讓人需索無度的貪求再貪求,直至將自己逼到一個氣絕的極限才罷休。德貴的音樂就像她的人一樣,是會讓人屏息且無法呼吸的。

      美智,妳的二姊不是一名簡單的人物,她如果好好發展會是一名出色的鋼琴家,可是她卻放棄了這樣的夢想。不是因為成功太容易,而是即將發生的打擊重挫她的信心。

      妳母親歌姬在演奏當下,突然一臉驚慌的站起身來,在她愣怔了半晌後,隨即轉身無情離去。她那一身鵝黃色的禮服像是消逝的月光,只能匆匆的停留在人間。妳母親的舉止跟外貌都太醒目,現場觀眾都陷入錯愕的狀態,不停交頭接耳討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德貴當然也立即發現了,但她沒有停止自己的演奏,只是默默流著眼淚繼續專業的演出,這麼小的她就有身為鋼琴家的自覺與台風,可惜卻沒有走向一流鋼琴家的命。

      妳父親本來也想跟歌姬後頭離去,但妳外婆立即拉著正良的手要他別傻傻離開,為的就是要顧全德貴的面子。她隨後俐落的站起身來,揮揮手示意大家繼續聽演奏,也用眼神交代坐在後方阿菊跟著夫人回去。她的動作果然有安定人心的效果,會場迅速沉靜下來恢復原有的平靜,只是觀眾也感受到德貴的琴聲已有些微不同,開始帶有濃厚的悲傷與被遺棄的孤獨氛圍。

      歌姬歇斯底里的行為並非第一次,她鮮少有把事情專注做完的時候,不論是吃飯、說話或是欣賞演奏,她總是突然像是受到什麼刺激而分心。德貴以為自己出色的琴藝可以抓住母親的心,但沒想到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她的母親早就將耳朵遮掩、將眼睛蒙蔽,她能看見的只有鏡中的自己,能聽見只是自己在風中的回音罷了。

      我相信音樂具有療癒人心的效果,只是需要機緣跟時間。

      德貴在我來到現在的時空跟她當朋友後,她曾偷偷告訴我,她彈琴是想治療一顆破碎、麻木的心,可是彈琴這件事情卻反倒造成她的心靈破碎。小時候,有一次她無意發現母親從廣播中聽到一首鋼琴演奏,母親似乎很喜歡那種悠揚的琴聲,不僅沒有露出不耐的表情,還專注的把這首曲子聽完。所以往後她便在內心默默決定,希望有一天,她的母親仍因為自己的琴聲而露出微笑。

      每當我看著德貴回憶昔日時的惆悵表情,我就不禁想透露那一晚其實我在另一個時空坐在台下聽她演奏,她彈得實在好極了。

      美智不瞞妳說,我始終把妳母親當作是一個精神疾病的患者,她複雜的內心狀態只能交由心理醫生去解析。尤其是瞧見她對孩子的態度,她不是滿臉愁容、一臉木然,就是怒目相向、無情打罵,我不禁想問再怎麼樣病態的人,面對自己的孩子真的可以完全不聞不問嗎?也或許她真是因為生病了,所以不能用正常人的標準審視她,然而這一點她的孩子能夠真心理解跟包容嗎?

      孩子必須去接受母親雖然擁有一個無可挑剔的外表,但心智卻可能只有七歲或三歲的程度,她做愛、生孩子,不過是因為她有著成人的軀殼和不能抗拒的命運。如果只是懷著狹隘心腸一昧想要懲罰或怨恨不負責任的母親,到底有何意義呢?

      我們只能接受,神所賜予的母性在病態的人身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縱然這一切不過是我私自推敲罷了。

      可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對誓言要報復妳母親的大姊來說是何等諷刺呢?一個心靈缺陷的人,不論轉世多少肉體,依然會活得傷痕累累,而且這也是值得令人同情的地方。

      我知道妳大姊此時是無法領悟的,她去過醜陋的地獄,卻不明白心靈煉獄長得是何等模樣。我曾經去過那裡,那是一個冰冷至極而且永無天日的地方。

  4. 第七章

    嗡嗡...沙沙...

    走在家中西側的廊道,明心聽見了那永遠忘不了那個聲音,像在遠處,或親暱在耳邊,螺旋槳轉動的噪音彷彿要直攻飛進耳裡。幾隻金綠色肥大的蒼蠅盤旋在發臭的垃圾袋上頭嗡嗡作響,這條廊道寂靜的只聽得見牠們翅膀拍打的聲音。

    髒亂的景象停留阿菊的房間外頭,被外婆差遣到鄰村的她還沒回來,那包垃圾不知在門口放了多少天。管家佳紋的清潔也做得太差了吧,明心一邊嘀咕,一邊下意識想急忙通過廊道。但每當走近一步,蒼蠅振動翅膀的聲音就更清晰刺耳,彷彿也滿腹怨氣在咒罵些什麼似的。

    嗡嗡...沙沙...蒼蠅緩緩轉動牠赤色的眼珠注視著她。

    痛苦的時刻,時光總如流蜜,厭惡感讓人察覺到平日忽視的每一個細節。

    蒼蠅毛冗冗的腳、金綠色發亮的身體、透亮的翅膀,冷血的在目標上盤旋--任何一個骯髒、腐敗、發臭的物體--都是牠下手的獵物。蒼蠅和雌蚊最大的不同是,至少後者還渴望溫熱的體液。

    她滿心恐懼蒼蠅會像討債的從後頭追過來,所以鎮定的挺直身子,不動聲色快步走過,不過她眼角餘光注意到那兩隻蒼蠅早已鎖定目標,他們拍打翅膀遲緩的上下移動,靜靜注視著垃圾袋口。

    原來透明垃圾袋內有一塊腐肉,甜膩的散發惡臭氣息,所以蒼蠅才不捨離去。

    明心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心想蒼蠅跟人果真不一樣,牠們不會去區分活體、死體,只有能吃、不能吃。回想前兩年,她還跟德貴比過抓蒼蠅大賽,她為了贏得冠軍,於是將荔枝的果殼蒐集在一起試著吸引蒼蠅靠近,沒想牠們成群結隊的從周圍飛奔了過來,活像四處都有牠們駐紮的營地,她只須守株待兔,殷勤地用塑膠袋子招待牠們進來。結果揭曉時,她果然以兩百多隻的驚人數目大勝德貴,不過之後她並沒有將蒼蠅放生,而是一隻隻像在搓泥土般捏死,再用放火燒成灰燼。

    她還記得灰燼飄到她掌心內,那種綿綿化開的感覺,還有地上未燒盡的殘骸,像一隻萎縮扭曲的小小乾屍。

    妳這隻蒼蠅!害蟲!妳知道嗎?蒼蠅是骯髒的東西,跟蟑螂一樣都是害蟲,不管妳殺了多少,牠們也會不計代價的復活,牠們是人類的惡報、上輩子的冤親債主。不過若要我真心疼惜牠們,那我寧可終其一生受盡業報。這就是我跟害蟲的關係,誓不兩立,沒有任何同情的餘地,即使消除果報的害蟲去的是極樂天堂,而造業下地獄的是我自己--這是她母親打罵她時,指責她的言語,現在依舊令她記憶猶新。

      明心的故鄉是一個純樸的小村,她的外公外婆擁有好幾十甲地,是當地的有錢有勢的大地主。母親帶著神所賜與的美貌誕生,是幸與不幸的開始,這個村子開始變得不平靜。外公、外婆樣貌平凡,雙方家族史中均未擁有美貌如此驚人的族人,自小家風嚴格、生性保守的外婆更不可能和他人暗結珠胎,即使有這樣的機會,當地也無俊美的男子往來出入。她的外公把母親的美貌當作是珍品般呵護欣賞,替她取名為歌姬,並將她關在精緻打造的奢華房間裡,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外婆雖然忌妒母親吸引了外公所有的視線,但礙於形勢下,她也只能言聽計從。母親從小在外公的讚賞、保護中長大,但由於沒有玩伴,又鮮少與他人互動,性格也顯得孤傲少言,在她的眼中除了她自己,其餘每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外公中風去世那年,母親正好十八歲,也是外婆對母親報復的開始。

      由於母親是家中唯一的千金,為了家族傳承,外婆強迫母親嫁給自己的侄子,也就是明心的父親正良,這是悲劇的序章。美麗的母親嫁給醜陋的父親,不僅成為村子裡的茶餘飯後的笑話,母親也必須拋開以往籠中生活,過著頻繁接觸人世的日子,但對於凡事要遵守禮節、謙遜互動的人情世故,在在都令母親產生強烈的不適應。

      母親是舉世無雙的公主,在她的字典中,沒有卑遜謙和這四個字。她認為父親又醜又矮、還是入贅的身分,她根本無須禮讓父親,不僅直稱名諱,還經常對父親動手動腳,視為奴僕般差遣。而深愛母親的父親,至始至終無怨無悔,甘心成為她的階下囚。也許不只是父親,只要親眼目睹過母親的美貌,任何人都會愛上母親,她永遠輕易使喚他人的特權。

      隨著年紀增長,母親的美卻未曾減過一絲一毫,反而越發出落動人。不過自從長女明心的誕生,卻成為她美麗人生唯一的汙點。明心絲毫沒有繼承她的美貌,反而比較像外婆與正良的模樣,單眼皮小眼睛、塌鼻子還有寬闊的臉頰,外加肥短的身材,就像一節一節的蓮藕,這讓母親近乎崩潰。

      「我怎麼會生出一隻像蒼蠅、像害蟲般的孩子?這不是我生的!這不是我生的!」據說當她親眼看到孩子的時候,連抱也不抱,還要求父親把孩子丟的越遠越好。

      從小除了奶媽惠美的呵護疼愛,明心注定與母親無緣,她察覺到自己是終生被母親遺棄了。母親憎恨她,她也憎恨母親,她們從不共桌吃飯,也從不說話。母親在心情極為陰鬱的時候,才會特地呼喚明心前來折磨她,於是打罵成為她們母女間唯一的溝通。

      妳這隻蒼蠅!妳這隻害蟲!妳看妳的樣子,誰相信妳身上留著我身上的血?

      母親總是拿著籐條毫不留情的鞭打著她,還要她罰跪,強迫她對著月神認錯,要她承認自己的醜褻瀆了母親和月神的美。隨著母親精神衰弱越來越嚴重,她的美艷散發著冷酷的氣質,幾乎每天都神情陰冷將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後來母親叫明心來打罵的時段越來越頻繁,從每個月到每周,最後至每個夜晚。

      明心永遠忘不了,一個人在母親的房間中,獨自承受她陰狠的打罵,還有鬼泣般的厲吼,並不斷被指責說自己長得有多醜陋。

      她逐漸對醜陋感到麻痺,她覺得自己的外表正因為是母親永遠無法到達的地獄,所以母親反而特別執著於自己。母親忘記自己活在天堂,她只看得見眼前的地獄,所以毆打自己時,那種凌虐人的快感,勝過她長期孤獨活著的感受。

      明心明白,母親內心所渴望的是一種虛榮與勝利感,在自己面前可以證明她的美麗,明心的誕生究竟是母親的痛苦還是快樂,恐怕連母親也分不清。

      父親正良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也無法阻止行為失序的母親。他希望明心不要憎恨母親,要有耐心的等待,母親的心只是暫時的生病了,美麗蒙蔽了她的良心與愛,可是終有一天母親會回來找她、照顧她。父親慶幸明心的外表和他一樣平凡,因為她可以不受任何牽掛與執著,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由於明心的出生帶給母親強大的陰影,所以時隔了五年之後,德貴才在眾人的歡迎下出生。德貴沒有讓母親太失望,至少德貴神似母親,雖然沒有母親誕生時那種驚天動地的美,但她的美也足以稱傲全村了。

      母親雖然勉強把德貴當作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最愛的人還是自己,因為她感覺到再也沒有人可以完全繼承她的美麗與意志。她行為變得比以前更為異常,要求家裡每處地方都要擺上鏡子,方便她隨時可以欣賞自己的美麗。

      而這也是明心的夢饜,她感覺母親彷彿隨時會出現在各個角落,只要身旁的鏡子一有浮光掠影,她就心神不寧。她知道鏡子將成為母親的分身,每一個被她照過的鏡子,都有特殊的魔力,就是自己將變得跟她一模一樣,有時明心看著鏡中的自己,都覺得母親正對她冷笑,讓她不寒而慄。

      她恐怖又迷人的母親,就這樣長期深居在外公留給她的大屋裡,過著孤芳自賞的生活。因為她的孩子都沒有人美貌勝於她,她便完全沉溺在自己獨特的優勢中不可自拔。直到明心十六歲,正良的父親期盼有繼承的子嗣,才讓母親又懷上了孩子。十個月後,美智誕生了,而她的來到卻加速了母親的崩潰,讓母親開始懷著老化的恐懼度過每一天。直到那個神祕男人K來到了村莊為止--

    天還沒亮,美智昏睡一會兒後,發現雪逐漸停了,風也疲憊的歇息著,街道似乎獲得短暫的平靜。 酒吧的客人幾乎都醉倒了,個個都睡相邋塌、東倒西歪,桌上杯盤狼藉。

    「雪停了。」揉著太陽穴,美智的酒精退散後,腦子頓時清醒很多。

    「看樣子,暫時應該會停一會兒吧。」K注意時間已經快半夜三點了。

    「我狀況好一點了,你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你想從哪裡聽起?」

    「就回歸正傳吧,我想要知道我三歲的過去,雖然我大姊和二姊都有她們的說法,我也相信她們沒有騙我,可是如果你真的曾經回到我的過去,你究竟是如何理解的呢?請告訴我完整的原委吧。」美智相信任何一個人,但也明白不管從哪個人的角度來看待,真相都是有缺陷的。

    「美智,有時候我自己都很懷疑,詛咒究竟存不存在。」K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不存在,我的容貌到底代表的是什麼?」

    美智指著自己那張不帶任何感情的臉。

    K搖頭苦笑,從酒櫃開了一瓶紅酒來喝,這個漫長的夜讓他千杯不醉。

    坐在靠近門口旁的位置上,有個喝得酒醺醺的絡腮鬍大叔,他嘴裡叼著牙籤,哼著小曲隨手打開自備的小型收音機,由於大雪中訊號一直不良,廣播頻道不時傳來沙沙的音響,直到轉到某個新聞台的報導,斷斷續續傳來記者平板的音調--

    兩天前在寂元村發生離奇的命案...今天案情有了...最新進展,疑似殺死情敵而畏罪逃逸...的年輕男子,在...被害者妻子用刀捅入胸口報復後奇蹟失蹤...警方早上在附近....河畔發現一具年約五十多...歲的無名女屍,由於臉部刻意被毀容,尚無法辨認身分...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具無名女屍受傷部位和死亡時間與畏罪逃逸的年輕...男子逃走的時間相符,疑似被用...同一把...兇刀所殺傷,由於還有諸多疑點有待...釐清,警方呼籲民眾可以...協助指認屍體,讓真相盡快水落石出。

    「母親真的是死了?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隨著報導,蒙蔽在美智臉上的陰霾越來越深,她低聲督促著K說:「我們是不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有的是時間。」他嗅聞紅酒的氣味,瓶中飄來濃厚香醇的氣息。

    聽見K遊刃有餘的樣子,美智並不詫異,她知道兩個人所處的時間感不同,她的一分鐘可以任他拉長為一輩子抑或濃縮成一秒鐘,她帶著迷惘地神情說:「繼續說吧,雖然你講得很不可思議,但眼前的事情確實就是如此,還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有這麼荒謬的時候?」

     「肯定有荒謬的時候,就像寂元村的天氣一樣無常多變。」

     「其實十五年前天氣還是很穩定的,這裡沒有雪,沒有自殺的生物,沒有時間之神,只有炎熱的氣候,本來一切一切都按照上天的劇本再走,我想一定是有什麼環節出錯了。」

     「出錯,也許妳說的沒錯,的確有個環節出錯了,但究竟是在十五年前,還是更早以前呢?我一直以為是妳十五年前被詛咒的時候出錯,但根本不是,我們以為出錯的環節可能總是被提早的,但我們都不知道而已,人生就這樣錯得一蹋糊塗。」

     「就像我的出生就是一場錯誤,如果我不美,我就不會受到詛咒,如果我始終很醜,我就不會對命運有所遺憾。」

     「上天不會忌妒你的美貌,只有人對美醜才有感覺。」

    「那你說出錯的是什麼呢?人性嗎?」

    「是時間,在過去的過去,還有未來的未來,出錯的永遠不是稍縱即逝的現在。」

    「不怎麼明白你說的...我只知道人對命運永遠是無知的、是不可預測的,否則像你雖然擁有穿越時空的能力,但卻還是會遇到解不開的謎題。」

    「我同意妳說的,所以人的無知才顯得這麼可怕,這不就是命運的一種神秘感嗎?」

    「所以拜託你了,請揭開我神秘的過去吧。」如果將四十歲的美智算進去,這是她對K的第二次請求。她突然明白不管是幾歲的自己所做的決定都是一樣的,她們對已知的命運有無限貪求,既然抽了籤,那麼哪有不解籤的道理。

      K瞇起眼睛,彷彿望向的是另一條時空軌跡,他以低沈音調開始緩緩道來:

      「我第一次走進姑里村的時候...我發現那是個很窮困的村落...」

    我從來沒有來過像這樣窮鄉僻壤的地方,村中的房屋普遍都蓋的很敷衍隨便,破破爛爛的,不是少了窗子、就是屋頂破了大洞,有的還用幾張布簾充當大門。每戶人家裝潢都不多,大抵上都是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和很可供好幾個人睡的大床。起初我以為這裡的村民是不知道自己貧窮,因為每個人看起來都天真無知的很快樂,大人穿著補丁的破衣服,小孩則光著上半身、臉上髒兮兮的模樣,若不是看到整齊劃一的農田、成熟低垂的稻穗,還有空氣中濃濃的果香,我還以為是來到專門行乞的村落。姑里村的居民大都不善於言談,教育程度低落,他們不是默默安分的作自己的事情,就是無所事事的群聚聊天喝酒,總是一派輕鬆的模樣。我向村長謊稱自己是來自大城市的珠寶商,想利用身上的珠寶換取這裡一塊土地來蓋房子,因為我未來計畫在這裡久住。

    當然我是故意找機會和妳家打交道,我打聽過你們家族世代都是村子的大地主,連村長都跟你們家租地務農,所以賣我一點點土地來換得價值不斐的寶石,應該是很划算的交易。

    給了村長一點好處後,便要求他以介紹人的身份帶我去妳家談土地買賣的交易。我幾乎是一眼就被妳家那氣派豪華、美輪美奐的大屋給震撼住了,有庭院花圃、小橋流水、竹林池塘,還有四周約二十米深的廊道,甚至大屋後方蓋了一個涼亭、鋪了一條碎石子路綿延直到後山。裡面的陳設更不在話下,家具材質講究、做工精細,連一根筷子上都要雕龍畫鳳,作風相當奢侈。

    剎拿間我有種體悟,姑里村之所以貧窮,也許不完全是因為村民天真懶散,可能有絕大部分是被妳猶如吸血鬼家族壓榨的一滴不剩了吧。後來在我向村長的探問下,了解到這村莊有錢有勢的人確實是極少數的人家,但由於村民雖然生活條件較差,但都吃飽喝足、衣食無缺,也沒有很明顯的不滿,所以這裡已經維持了兩百年的和平。

    當我走進這村中最富有的家族時,開始有種誠惶誠恐的心情,覺得踏進一個不屬於人間的地方,我觀察到入住在這個家的人很少,連僕人也屈指可數,整間大屋空蕩蕩的像一間華美的樣品屋,屋子周遭還無故擺滿了鑲著水鑽的鏡子,在陽光的反射下,屋子裡裡內內都被襯托的光芒四射,竟顯得有點空虛。

    要見到妳母親並不簡單,初始是一個瘦小乾扁的像猴子的老太太接待我的,她有張嚴厲老邁的臉孔,聲音粗啞的像隻烏鴉。

    「你從哪來的啊?」

    「從東邊的大城來的,前幾年那裡開採礦石時,發現了很多價值稀有的珠寶,就是這些…」我小心翼翼將從各個時空蒐集來的寶石拿給老太太看。

    隨即她瞪大了眼珠,瘦如鳥爪的手顫抖捧著光芒璀璨的珠寶,顯得有點吃力。

    坐在我身旁的村長私下告訴我說,眼前這個老女人是妳的外婆,也是這裡的當家,她說話份量最重,也很精打細算。

    「你打算用這些跟我交易什麼?」她挑明地說,眼裡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我想要一塊大約一甲的土地。」我向她說明自己看中的土地,是一塊資源貧瘠、雜草叢生,甚至人煙稀少的地方。

    我直視著她,想看看這位老太太會不會因為我愚蠢的賭注,而露出竊喜的笑容。

    但老太太態度異常沈穩,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珠寶,掩飾可以大賺一筆的雀喜,她故作猶疑地說:「我是沒什麼意見,但是還是問問我女婿吧。」

    後來她請一名臉上有顆黑痣、面無表情的僕人阿菊去請妳父親過來。

    沒多久一個穿著藍色上衣、身材矮小,留著小鬍子的男人出現了,他走路跛跛的,看樣子不太靈活,而且回話或動作總是慢人一拍。我起先不明白妳外婆為何要特別請示他的意見,後來發現那只是想掩飾她精明的臉孔,裝出一副無助老太太的模樣。

    「正良,你看看這些珠寶,這位K先生想利用它們收購我們一甲的土地。」

    妳父親有點畏畏縮縮的看了珠寶後,皺著眉對我說:「好漂亮的珠寶…不過還是得找珠寶師鑑定一下,我眼睛可沒這麼利…」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他轉過頭悄悄跟妳外婆說了話後,卻激怒了妳的外婆讓她漏了餡,她悻悻然地說:「不用,她看不上這些。」

    妳外婆將珠寶收到盒子中後,馬上若無其事地掬起笑容對我說:「K,我必須請師傅鑑定一下這些珠寶的價值,不過我們村莊並沒有這樣的人才,必須請鄰村的朋友來幫忙才行。」

    「這是應該的,只是要多久的時間呢?」

    「至少要兩到三天,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家有空房可以招待你。」

    「那我就不客氣了。」這情況如我預期的一樣。

    在僕人阿菊領我進客房的過程中,我總算在一個像是客廳的地方看見了妳。

    妳被當時樣貌還很年輕的大姊明心揹在背上,她拿著剪刀對著一顆人頭模型練習剪髮,當時地板滿滿都是落髮還有好幾個人頭模型排排站,妳大姊不知道已剪了幾顆頭,她神情相當專注,完全沒注意到家裡多了個客人。我來的時機是正確的,妳的臉還是漂亮完美的,而且笑容滿面,毫不羞澀。我想妳一定是在無數的讚美和愛護下出生的,這充分反應在妳的服飾和性格。妳穿得華美亮麗,而妳大姊卻穿著樸素低調,雖然比外面的村民體面很多,但若不是我有向阿菊探問妳大姊的身份,恐怕我會把明心當下人使喚。

    妳大姊注意到我時,已經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了,我走在廊道上無聊的閒逛著,妳大姊看到鏡中我反射出來的身影,居然整個人驚嚇了一跳,而這個驚恐動作卻逗得妳哈哈大笑。

    我走近妳大姊,用手在她愣了半晌的臉前晃了晃,她回神後竟一點都不想理我,只是急忙喚了一名僕人過來打聽我的身份,等她探聽清楚後,仍然用一種敵意的眼神注視著我,接著便快步離開。其中詭異的是,妳大姊走路雖然又快又急,但卻十分輕巧,她幾乎是墊著腳步前進的,眼神環視周圍時十分戒慎小心,好像怕被別人發現她的蹤跡,或者是怕吵醒誰似的。

    坦白說,我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陌生人討厭過,我總是被熱烈歡迎的,至少我沒有這麼明顯感受到別人的恨意,她看我的方式是接近恫嚇的,要我離她遠一點,用眼神暗暗地警告我、大罵我說,我的外表是一種罪過。

    不過沒多久,我就明白她恨我的理由,她幾乎是恨著每一個長相好看的人,尤其是妳的母親。我第一次看到妳母親的時候,是兩天後的事情了,她和德貴一起現身在吃飯的大廳內,兩個人都散發一種高貴清冷的氣質,而且言談中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的感覺。

    妳的父親正良坐在她的對面,兩人的眼神沒有交會過,這在外人我看來當然無法理解,明明是夫妻卻這麼生疏,而妳的大姊和妳都沒有出席這場飯局,這點也顯得很失禮,因為這是妳外婆特地為了歡迎我所張羅的。在一般富人家裡,每當有客人來家裡用餐,通常主人偕同闔家一同出席招待客人理應是常規,但在妳家族卻有隱藏的規則。例如妳的大姊和妳,家裡最醜與最美的兩個小姑娘,遠遠被排斥在外,而且還似乎是為了妳的母親。

    妳大姊的遭遇我或許可以想像,長相不受母親喜愛,長期被冷落忽視,但妳不應該獲得這種遭遇。母親年老得女,長相還青出於藍,照理說會飽受愛戴才是。這世界上鮮少有母親忌妒女兒的事情,又不是童話故事中白雪公主的善妒後母,既然美智是妳母親的親生骨肉,她就理當有更多的包容與愛不是嗎?

    總之這頓晚餐吃得有點詭異,雖然桌上擺放得是姑里村村民吃也吃不到得豐盛菜餚、喝得是來自神山最甘甜的泉水,但我卻食之無味。不過平心而論,妳的母親年屆四十,可是卻仍美得不像話,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就像是陶瓷娃娃一樣,讓人有忍不住收藏的衝動,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是她眉宇間那藏不住的哀愁,淒美的令人怦然心動。但別誤會,我並沒有對妳母親一見鍾情,只是我可以感受到造物主對她的恩寵,讓她何其幸運擁有這等容貌。

    「外婆,一個月後我在學校有鋼琴演奏表演,妳可以來看嗎?」在用餐間,妳二姊德貴突然出聲,似乎一直在等時機要宣告這件事情。她的手指貼滿了繃帶,看得出來她為了這場演奏會下了很多苦心。十五歲的她,集美麗與驕傲於一身,在同齡的孩子中鐵定是最出色的一位。

    「當然好,我跟妳父親會去的,我也會再找一些人去聽。」妳外婆向妳父親正良使個眼色後,他也連忙點頭稱是。

    我看著德貴身上的制服設計相當典雅,用得還是上等布料,八成讀得是鄰村或附近的貴族學校吧。而相對之下,妳大姊卻像理髮小妹一樣剪人頭模型,還是妳的專屬保母,這是何等諷刺。

    「媽,妳呢?」一向我行我素、任性自如的德貴居然用這麼怯生生的態度問妳母親,這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不,我累了。」聲音帶點慵懶,妳母親歌姬淡淡地搖頭拒絕。

    德貴眼神迅速黯淡了下來,她埋首吃飯,沒有再說什麼。

    妳母親吃的不多,吃沒幾口就佯稱身體不舒服,掩著臉離去了,這期間她沒有看過誰一眼,只是像聖女般擺高姿態漠視一切,彷彿願意出席露個臉就是她最大的恩賜。

    歌姬離開後,妳二姊德貴馬上就掉眼淚了,她一下子就把碗中的飯菜啪啦啪啦地埽乾淨,不怎麼顧及形象用完餐,然後故作大方的起身離開。她個性在十五年後幾乎是沒有改變過的,一會兒倔強的像頭頑豹,一會兒又脆弱的像隻無助的兔子,她情緒會如此矛盾,恐怕是沒有獲得母親的疼愛使然吧。

    隔了一天,僕人阿菊總算把珠寶師給請來了,他在鑑定我帶來珠寶的過程中,不停一邊摸著他的八字鬍,一邊發出讚嘆的聲音嘖嘖稱奇,直說這是他這輩子看過最好的上等珠寶。妳的外婆聽到珠寶師這麼讚不絕口後,終於放下心中大石,她知道我所言不假,而且身上應該還有更多稀有的寶石,於是如我預料一樣,她開始露出狐狸尾巴搖尾乞憐。她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K先生,你的珠寶固然很頂級,但才這麼幾顆,就要換我一甲的土地,是我家族世襲十代的土地,你不覺得這交易太廉價也很不合理嗎?」

    妳外婆幾乎是獅子大開口說:「至少再一倍的數量,是我比較可以接受的範圍。」看見她這麼貪得無厭的臉孔,我頓時感到心寒,我當然不可能馬上答應她,因為那些珠寶的市值要買她十甲土地都還嫌多,何況是雙倍的珠寶。

    我露出退縮的表情說:「我不一定非買不可,隔壁村的人願意出兩甲地跟我交易,我是因為相中這裡的環境優美,才特別優先考慮這裡的。」

    妳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燈,她放柔口氣說:「我也很想跟你談這筆生意,可是你的條件真的…有那麼一點苛刻,不如這樣好了,你再多一點,你自己心裡有個譜,多個兩三顆珠寶,讓我覺得我們兩方都不會損失太多。」

    其實我根本不在意那些珠寶,我只是厭惡有錢人貪婪的嘴臉,我想妳的家族得以繁盛靠著就是妳外婆精明幹練的手腕。否則光靠不管世事的母親和無能的女婿,要養著那一棟像仙境般的大屋,遲早只能坐吃山空吧。

    我沒有馬上允諾,而是過了幾分鐘才告訴妳外婆,叫她給我幾天考慮一下。這麼做一方面是讓她心裡因焦急而讓步,另一方面我在拖延時間,我記得妳的病情是在不久後發生的,妳母親也即將失蹤。

    妳外婆最後掬起略為勉強的笑容說:「那就給你十天,希望你的答案能讓我們彼此都很滿意。」

    坦白說,我一直難掩興奮的心情,因為妳的家族究竟會因為詛咒而產生什麼變化呢?我多想親眼目睹啊!我甚至在內心開始算計,倘若我知道詛咒的真相後,到底要穿越幾年的時空,告訴幾歲的妳才恰當。若是告訴四十歲的美智,似乎把真相磨蹭得太久,讓妳痛苦太長,可是若太早跟妳說,妳恐怕又無法理解,甚至不敢置信。當時天真又冷酷的我根本沒有思考到,或許讓妳不知道真相才是一種幸福,讓妳懷著一些些疑慮、淡淡地哀傷或許更美,我的心只是執著在四十歲的美智身上,拼命想讓自己順利完成任務。

    大概是又過了兩天,那個夜裡我發現很不尋常的跡象,約莫是三更的時候,在睡夢中的我居然聽見微微抽打的聲音,還有不斷抽氣、卡在喉嚨裡悶悶的聲音,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馬上就起身查看。我循著像小貓的聲音走在偌大的屋內,穿過一條又一條深不見底的迴廊,就像置身在一個豪華迷宮中,只為救出受困的公主。

    終於讓我在一間和室裡聽見聲音的源頭,那是一個女人不斷咒罵的聲音。充滿憤怒的女人不斷說出蒼蠅、害蟲、怪物這類污辱人的字眼,她情緒已經陷入失控的狀況。我悄悄的拉開門縫,一眼就認出罵人的女性是妳的母親,而另一個光裸著身子,全身充滿鞭打痕跡的就是妳的大姊明心。她受傷的地方深淺不一,有新傷也有舊傷,我判斷出妳母親凌虐女兒的行為已經持續很長的一陣子了。

    恐怖的是,妳母親虐待人時的神情居然充滿愉悅,那張臉美麗的近乎神聖,好像賜予的不是鞭子而是甘甜的糖果。妳大姊沒有哭,只是咬著牙忍著屈辱,她背光的身影讓我無法窺視她的神情,但我有種罪惡感,覺得明心彷彿知道我偷窺她,暗自譴責我沒有勇氣去阻止她母親殘忍的行徑。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想像,真正的明心只會厭惡我假惺惺的行徑,她知道自己的一生的任務就是活著接受屈辱,因為那張醜陋的臉已寫下了結局。

    我將門再度輕掩,帶著不安的心情倉皇逃離現場,我的腦中一直湧現著妳大姊用漠然的眼神直視著我的樣子,也知道這痛苦的記憶會一直伴隨著我,就在未來每個黑暗處,會猛然翻起一雙明亮的眼睛乞求我的同情。可是我不能夠在此時拯救妳大姊,因為那不是我來這裡的目的,就算我從妳母親手中救離了她,她勢必仍得用那樣的外表去面對她的人生。

    而在這樣大宅中所發生的慘事,妳外婆和妳父親甚至其他的僕人都允耳不聞,想必是惡意的姑息。我看的出來妳父親深愛妳的母親,但卻不是一個父親的好榜樣,絲毫沒有盡到父親保護女兒的責任,只是一眛容忍妳病態的母親。我不禁想著,妳大姊帶著被嫌棄的醜陋臉龐、拖著被虐待毒打的身軀,盡心照顧著擁有一張美勝於母親臉孔的妳時,她究竟是懷抱著什麼樣矛盾的心情呢?

    那一個夜晚,我輾轉難眠,首次覺得等待時間度過竟是如此煎熬,我曾說過痛苦的記憶是深刻的,而快樂卻是沒有細節的,就是出自於這時候的體認吧。

    隔天清晨薄霧還未散的時候,我已經起身在大屋附近散步了,我突然想起後山那條碎石子小徑可以散心,此時我的心情只想離開這棟大宅越遠越好。但我還不能離開,我要繼續爭取時間等待真相。我聽僕人阿菊說那座山叫做神山,跨過那座山後,就是另一個古老的村落,但由於山路險峻、崎嶇難行,只有住在深山的居民才得以跨過阻礙。所以兩方村落有物品交易或商業往來時,深山的居民就是雙方的橋樑,以賺取中間往來的費用。

    我不可能懷有什麼胸懷大志要試圖跨過這座山,如此嚴峻的任務還是丟給山中的居民吧,我只是單純想去散心而已。深入山裡約三十分鐘,隨著陡峭的路,我攀爬越來越吃力,不過懊悔也已經來不及了,果然這不是一般人的體力可以辦到,難怪姑里村的村民都鮮少上來。可是,很奇異的是我看見一個人影,那個人居然是妳的大姊。她跪在一個神廟面前,虔心的祈求,默默的禱告。

    她低聲喃喃念著奇異的咒語,雖然含糊不清,但那清靜莊嚴的音調迴盪在山頭,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也是我渴求的短暫和諧與平靜。妳大姊既是讓我心裡產生不安的人,同時又是讓我心裡如獲甘霖的人,經常讓我陷於一種矛盾與掙扎,這大概就是所謂愛恨糾葛的情緒吧。

    後來連續好幾個早晨,我都暗自尾隨明心爬上神山,她的體力出奇的好,肥短的身材卻不畏艱難一步又一步穩健的爬上山,她的鞋尖總是沾滿著黑泥,衣服被汗水沁濕,即使偶有小雨連綿不斷,也從未澆熄她的上山的熱情。

      每日看著她向神明禱告的平靜身影,逐漸變成我最渴求的一幕,這時候的她看起來內心安定、自在、平穩,沒有眼淚與恐懼,我希望她永遠留在神山,就無須懼怕黑夜的降臨。這樣一個不擅於與人相處的女子,對人充滿敵意和保持生疏的距離,但內心裡卻擁有虔誠的信仰,恐怕是因為神就在她的心中,她無須社交應對與如實答覆。

      不過當我日後發現她祈求的願望時,我想這也是我永遠忘不了的景象,看著妳大姊向神靈膜拜的身影,那種絕對醜陋的孤獨,看似人與神之間的心靈相通的背後竟是苦難的呼喊,那種打從心底發涼、對卑微的人性深感同情的心境,讓我深陷一場前所未有的震撼。

      某天雨後的下午,我見到明心背著妳再練習替人頭模特兒剪頭髮,她雖然對我仍不友善,但已經習慣我的存在。這時候她平靜的模樣讓人無法聯想那個深夜她被妳母親鞭打的可憐處境,這顯示她是一個很懂得暗藏情緒、掩飾自我的人。可是也或許在母親的欺凌下,她早就麻痺所有的情緒,短暫的哭哭笑笑也擺脫不了母親長期賦予的陰霾吧。

      我忍不住開口:「不好意思,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妳要剪頭髮呢?是興趣嗎?」

    美智妳應該知道,妳的家族不愁吃穿,妳大姐其實沒有必要做這些平民老百姓的工作。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明心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展現孩子氣的任性。

     

      「因為...我會是妳的客人。」我指著自己的頭髮,好奇她的反應。

     

      「真的?」她停下拿著剪刀的動作,斂起敵意的眼神,望著我平靜地說:「頭髮代表三千煩惱絲,幫人理頭髮是一個很重要的任務,象徵剪掉人們煩惱的根源,讓他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

      「妳是說類似出家人那樣嗎?那剃掉不就好了。」

      「出家人不能再眷戀俗塵,所以沒有太多世俗煩惱,可是一般的人就在想要少掉煩惱跟眷戀俗塵這兩者之間游移,所以才會矛盾跟痛苦,如果藉由剪一個漂亮的頭髮,可以修飾一下心情,讓人暫時以為煩惱會隨著修剪不見了,你不覺得這一個任務很神聖嗎?」她笑顏逐開,樣子顯得神采奕奕。

      「那妳的頭髮都是請誰幫妳剪的呢?」

      「我自己剪的,兩張鏡子前後照著就行了,那麼...客人你要剪了嗎?」

      明心指示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我就跟著照作,她先是皺著眉在我頭上指指點點後,便開始俐落的下手。我觀察到她膽量異常的大,一旦決定要做某件事情,就絕不再猶豫,沒有一般新手常見的緊張懼怕。不過雖然她剪起來很熟練,但是坦白說被剪的第一次感覺總是很糟,不過無妨,因為我知道頭髮會無限再生,直到我雄性禿前應該還有下一次。

      「所以剪髮是妳的一種興趣。」

      「不是,這是我以後憧憬的職業,我想要跟其他人一樣靠技術為生。」瞬間,她極有自信地將我遮蓋臉的瀏海一口氣剪掉,然後溫和地望著鏡子告訴我:「雖然頭髮蓋住也不錯,可是這樣的你比較清爽,你覺得煩惱有沒有少一些了呢?」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三歲的妳也抬起頭瞪大眼珠從鏡中注視著我,我驀然發現,在這麼清晰明亮的鏡中,我們竟從未真正認識過。

    在妳外婆下的最後通牒之前,我終於向妳外婆表示同意與她交易,但她必須協助我發落村民整理那塊土地以及建蓋房子,畢竟我對這裡一無所知。我給了她一顆相當罕見的翡翠色寶石作為支付的訂金,妳外婆看起來是不怎麼稀罕的接受,但其實老早吩咐妳父親準備一個保險箱等著收藏我的珠寶。當然這也是拖延時間的戰術之一,我還沒有蒐集足夠情資了解妳詛咒的真相。

    妳外婆在村中評價不怎麼好,是一個標準守財奴,如果沒有任何好處跟現實利益,她也從不招待客人的,所以那棟豪華大屋才會空養蚊子。不過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利用稀有的寶石引誘妳外婆跟村民去替我整理土地,也是為了支開他們對我的關注,畢竟來了一個陌生人到這村裡,每個人都像在看珍禽異獸一樣緊盯著我,讓我感受到不少壓力,行動也不太自由。

    美智,妳一定很想問我為什麼都沒有提到德貴吧?我正打算要繼續說呢。

      德貴在妳家裡就是一個驕縱的公主,不過她沒有妳母親這麼孤僻古怪,反而喜歡接觸人群,一天到晚往外跑,從這個村到另一個村,風靡不少男性拜倒在她的腳下。僕人阿菊跟我說,明心跟德貴都是給奶媽帶大的,也就是現在村子經營五金雜貨店的老闆娘惠美,不過在管教上,明心更像是德貴的母親。

    我跟惠美有過幾次接觸,是因為房子有許多原料和工具都必須向她訂購,後來由於細節瑣碎,所以我統一交由她自行處理,後續再麻煩她統一列張清單給我就成。惠美約莫四十來歲,體型壯碩、皮膚黝黑,頭髮總是整齊的束起來,是一個性格敦厚溫良的傳統婦女。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寫了一手漂亮的字,而且幾乎沒有訂正的痕跡,她將帳目很整理的清楚,是個做事情很細心的女人。

      我和德貴接觸得不深,多半都是從村民自己跑來透露的,她無論在哪裡都是個風雲人物。妳的母親如果以住在象牙塔裡的公主來形容,德貴就像是在風中遊蕩嬉戲的精靈吧。不過一日接近黃昏的時候,多數人家都在準備晚餐要休息了,我卻看到妳大姊的奶媽惠美在門前躊躇不前,而且臉色異常沉重,我覺得事有蹊翹就主動向前打招呼。

      惠美她先是很熱情的跟我寒暄一番,也透露看起來總是與人生疏的明心因為自小受她照顧,所以即使現在她不再身兼奶媽,明心仍把她當親人一般對待,舉凡家裡什麼生活用品還都是跟她購買的。

      「話說回來,剛剛看妳剛剛臉色很沉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也不算什麼,我這人年紀大了,每次想到什麼事情要去做時,又都忘記了。」她苦笑著,似乎刻意隱瞞實情。

      「我想是妳客氣了,我只是一個客人,不會多說什麼的,妳是來找明心的吧?需要我幫妳知會一聲嗎?」

      「不必了,我也不算是找她。」

      「那是找德貴囉?」

      她搖搖頭,深嘆一口氣後,顯得不想多說什麼。

      「我來猜猜,是德貴惹了什麼麻煩嗎?」

      「先生你就大慈大悲別猜了,有些事情不是你猜就猜得出來的。」

      「所以是真的發生什麼囉?」

      惠美受不了我的一再關心,便將她原本想隱瞞的事情娓娓說出。人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面對陌生的人事物,往往才有吐露真相的勇氣。

      「德貴啊,昨天又來我店裡...偷東西,唉,她三天兩頭盡偷些小東西,讓我很困擾,如果是暗地裡偷就算了,我不會計較什麼,畢竟也是我曾經帶大的孩子,可是她明目張膽的就是要我瞧見,跟我示威,我心裡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真是奇怪,還有什麼是她買不起的東西嗎?」

      「有,尊嚴她買不起,人格她買不起,愛她也買不起,她這孩子真是太糟糕了。」惠美對她已經是心灰意冷。

      「所以妳是打算來跟明心說的嗎?」

      「我不想向村警告發她,也不想跑到她家檢舉她,我希望這件事情可以落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是她不願意,她把她家的問題帶來給我,因為從小她就是這樣依賴著我。我想說出這個可惡的行為,可是又說不出口,我覺得替她丟臉,但是每當忍不住想說時就跑到這來了,不過過一會兒,我又想刻意裝作沒這一回事情,一度又想離開,這種來來回回的心情,真的很掙扎。」我聽完惠美的敘述後,發現她不像是一個教育程度低落的婦女,應該是受過不錯的教育,才有資格擔任妳家的奶媽。

      「這小女孩內心不知道是生了什麼病?妳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愛護她。」惠美確實很善良,但看樣子也已經忍無可忍了,我知道德貴驕縱的個性,但卻不曉得她也有這麼幼稚到近乎病態的行為,她是這麼深切渴望別人的關心。

    惠美感受到我的同情與理解後,才細細吐露:「德貴告訴我,她忍不住偷東西的念頭,總是想偷,她說如果我看她不順眼,就叫我報警或是呈報學校,但我怎麼可能作得到,畢竟是我帶大的孩子嘛,哪有媽媽四處張揚自己孩子偷東西的道理呢?這是家醜!有一次我抓了另一個小孩偷東西,她知道消息後,還跑來罵說我:『我跟他有什麼不一樣,妳偏心!』我就反問她,那妳怎不去其他店偷東西,偏偏選我這裡,她就彆扭的跑掉了。之後我就想,也許她是希望我告訴明心什麼,但我還是沒說,也是有種不想讓她得逞的抗拒念頭吧,我為什麼事事要順著她的意呢?何況看她姊姊平日這麼辛苦,我也不太好意思告訴她,妳知道我的為難點吧,K先生?」

    我鎮靜地點頭同意後,在她請求下便決定一起隱瞞德貴偷竊的事情,就像惠美無法向明心透露德貴的惡行一樣,我們都有顆自認世故而且通曉人情的心。德貴將告密的任務賦予惠美,由她選擇說與不說,也是較信任她的緣故吧,又或者德貴認為由奶媽那裡透露,對明心的打擊會更大吧,因為明心就等同她的母親一般,對她擁有人格教養的責任,德貴這樣的偷竊行徑也是間接宣告她教育的失敗吧。

      不管德貴最初的算計是什麼,通達人情的大人們,最終以自認最成熟的方法來解決--那就是善意的姑息,並且原諒她一時的叛逆--可是對德貴來說,卻是最不需要的東西。想到這裡,我心裡莫名的揪痛起來。

    是的,十五歲的德貴離比我後來認識的德貴是近乎可憐,而且更為不堪,但我卻毫不失望,反而因為這樣的真實感,而察覺德貴是這麼真實存活著,這也是日後我來到未來時率先接近她的原因,因為她性格雖倔強任性卻活得落落大方,即使滿身是傷也毫不遮掩,我佩服的就是這種勇氣。

      後來美惠還是帶著黯然的心情離開了,離去前,她表示因為偷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所以她的立場不會太為難,只是擔心這樣的姑息會縱容德貴變得更壞而已。她不斷地問我,德貴變成這樣到底是誰的錯?明明她和明心都是對她最好的人,為什麼她還要傷她們這麼深?我保持絕對的緘默,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我內心深知真正能解決德貴心結的人,就住在她一手編織的華麗牢籠裡,那就是她的母親歌姬。

      歌姬的事情據村長描述也是一樁悲劇,由於她帶著出色的容貌降生於這世上,幾乎驚動這附近所有的村莊,大家紛紛想來一睹天女的真面目。為了不讓別人覬覦她的美貌,還有男人喜歡收藏寶物、貪戀美貌的私心,她從小就被父親用近乎囚禁的方式養育長大,所以成年後歌姬就變成一隻既不會飛,也不會鳴叫的鳥。她個性孤傲又古怪,後來被長久受丈夫冷落而忌妒她的母親,也就是妳的外婆一手安排嫁給自己其貌不揚又無能的姪子正良,這算是對丈夫生前惡質冷落所作的報復吧。

      接著是管家佳紋私下對我的爆料,她對我有說不出的好感,常藉由打掃我房間的機會跟我談上幾句。佳紋綜合歷任在這裡服務過的僕人所見所聞,告訴我這間大屋裡發生過的秘辛。歌姬雖然結了婚,按照人間常態進入了世俗的婚姻生活,也和正良前後生了兩個女兒,但卻一直沒有生為妻子與人母的自覺,她不愛她的丈夫,也不愛她的孩子,彷彿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都是陌生的肉體與靈魂,血與肉是可以完整分離的。

      婚後除非有和正良同房的必要,平日歌姬都一個人住在她宛如公主殿堂的臥室中,塑造一個堅不可摧的高聳圍牆以阻止別人進入她的世界。她對妳大姊凌虐的行徑,其實是她內心開始崩毀的跡象--就像有一顆種子在牆縫中發芽成長,最後突破困境,讓曙光照亮她虛構的幻境--她被迫開始懂得去面對現實的不完美,知道這是她親自生下來的醜陋孩子。

      在妳的母親眼中,明心是一根礙眼的雜草,除了殺了她使其一切化為烏有外,她只會繼續蓬勃成長,無限蔓延直至侵入公主的殿堂。

      很奇異的,當世間有美跟醜的標準後,兩者總是狹處相逢進行必要的對決。妳的母親藉由醜認識了生為人不完美的事實,妳的大姊卻因為美了解到自己只能墮入地獄的現實,殊途同歸於永恆痛苦的處境,這是何其的悲哀。妳的母親與大姊兩人彼此怨恨對方的存在,就像是鏡子的一體兩面,天天都看得見對方,卻觸摸不到對方,彼此都不清楚憎恨對方的莫名理由是什麼,是一種天性的衝動抑或是本能?總之這明示著心靈的距離永遠比現實還遙遠,誰試圖打破的這個藩籬就會註定破碎不得瓦全。這也是妳二姊德貴尷尬又寂寞的處境,她卡在兩人之中,得不到任何人真正的關愛,雖然她擁有一切,卻得不到她最深切需要的情感--就像是母親溫柔的關懷吧。

      妳大姊跟二姊的衝突不只於此,還有一個無法解開的心結,這件事情是惠美的兒子親口跟我吐露的,他說這件事情發生後,原本跟明心猶如青梅竹馬的情感就此結束,他感到相當懊悔,但卻無法停止自己追求美麗的衝動。

      惠美的兒子義敏大明心兩歲,是一個性格憨厚踏實的青年,從小和明心一起長大,雖然兩人彼此交談的次數不多,但是默契卻相當好,區區一個眼神和動作,兩人就可以心有靈犀。原本惠美以為自己的兒子會跟明心交往,但沒想到他卻喜歡上年紀較小的德貴,畢竟年輕人都是更執著於視覺性的動物,雖然自己比較屬意明心低調內斂、認真負責的個性,卻也只是身為長輩一廂情願的看法,根本無法管住兒子已然情生意動、心猿意馬的心。

      不過追求這兩個字,意味著企圖捕獵一個不安分的目標,年輕又美麗的德貴是隻嗜甜的花蝴蝶,誰給她的糖多一些,她就停留久一點,義敏不過是千萬隻工蜂中較為殷勤的一隻。明心到底喜不喜歡義敏,他其實也不了解,但是她待他如兄,處處禮讓跟關懷,讓他非常感動。

      只是某一天,他存了一筆錢買了一盒高級巧克力想贈送給德貴表達心意,但生性害羞的他不敢直接贈送,就委託明心幫忙轉交。瞬間,明心就知道義敏的感情了,她臉色平靜沒有任何不悅,而且她說既然允諾他,就一定會幫到底。

      義敏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臨走前有問他:「如果德貴不接受,你希望我怎麼做?」

      「那妳就留下來自己吃吧。」

      明心當時露出相當受傷的表情,他其實並沒有任何的惡意,只是覺得明心待他如親人,雖然德貴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但若能能夠將這分心意用友誼的方式獻給明心也很好,只是自己作法太駑鈍才導致讓她受傷的局面。

      後來過幾天,懷著罪惡感的義敏想邀明心一起去附近的溪邊釣魚,意圖解除兩人內心的尷尬表示和好,他一路懷抱著興奮的心情來到她家的前面,卻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象,他發現自己送的心型巧克力,有幾顆被一群密密麻麻的螞蟻抬著走出大屋的階梯。

      義敏說自己送的巧克力形狀很特殊,是兩個心型疊在一起的可愛造型,所以他一眼就認得出來。看到的瞬間,他整個心都碎了,沒想到自己的感情遭到踐踏,失去控制的他以為是明心暗自的報復,便生著悶氣直接跑去跟她理論,受到憤怒指責的明心,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含著淚水搖頭否認。

      回憶過往,義敏用很激動的表情說:「你要是看到明心的表情,你一定會嚇死,簡直醜到有點恐怖,像是小嬰兒一樣整張臉都扭曲成一團,她哭得很傷心,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做錯了,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德貴丟到地上的,我明知道德貴是這種人,她看不起我,但是我卻把被拒絕的憤怒怪罪到無辜的明心身上,可是傷害已經造成,明心雖然接受我的道歉,但我知道我們的感情已經不可能回復像以前一樣單純的時候了,明心後來告訴我,我們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不適合在一起做了。」

      所以現在義敏只有在送貨時,偶爾跟明心有短暫的客氣寒喧,其餘的時候就像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尤其明心年紀越長,個性越沉默,完全無法理解她在想什麼,以前那種心靈交會的感覺不曾再出現過了。他知道自己永遠失去明心,就在他傷害對方的一瞬間。

      至於巧克力究竟是被誰丟在地上的始末,義敏後來也不願意追究了,他說他不相信是明心作的,但也不想認為是自己暗戀的女孩作的,這件事情就當作是羅生門永遠不知道真相也好。

    「如果我硬追出一個答案,那麼對誰會比較傷害呢?我覺得做錯最多的人是我,是我不該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的愛情。」義敏現在還是深愛著德貴,只是他不會再說出口了。

  5. 第六章 四十歲的美智

    葉隨風飄落

    它對小苗悲傷地宣告

    "我來自你的未來"

    小苗抬高頭天真地回

    "我來自你的過去"

    風輕吻著土地說

    "別怕,我是你們的現在"

    隨著夜深,酷寒的大雪不斷覆蓋寂元村,這一群建築嚴密、歷史悠久的石樓群彷彿穿上令人肅然起敬的白色套裝,像一排組織精密的鹽柱聳立著,它們是即將添入咖啡的方塊糖,攪和後會將苦溶成微甜的世界。

    村長大石已緊急發出大雪警報,指示村民要緊守在家勿隨意外出,全村今晚將陷入最險惡的白色風暴。

    村民幾乎都將門戶緊閉,任大雪在外面恣意狂妄。

    K的酒吧反常地亮起炫麗的燈光,依舊掛起營業的牌子,店面的玻璃大門結滿厚實的雪霜,而門前的道路寸步難行。

    今晚生意注定稀疏,但大門鈴鐺聲仍不時清脆地噹噹響著,客人三三兩兩的進來,有獨居的寡婦或老人,還有打發時間的年輕熟客。

    每一次當客人夾帶風雪頂著滿頭霜驚險進入酒吧時,屋內所刮起小型的風暴都會將桌椅、客人身上的衣帽吹得亂七八糟,有的寡婦裙子被吹的掀起來露出一大片毛內褲,有的是老頭子的鬍鬚被吹得後翻起來蓋住整張臉,只徒露出兩隻花白的眼睛面面相覷,有的客人桌上杯酒被吹得飛溢出來噴得他們滿臉酒液,但仍無損客人們頑劣的酒興,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掩著臉、掩著杯口以及拉緊衣領防止雪花入侵,他們明白這一夜終會結束,要享受難得的時光。

      「妳知道嗎?我最喜歡別人告訴我:『我好像在哪看過你』,這種感覺...真的很親切。」K帶著溫和的笑容走進吧台,他轉身面對櫃子,眼神不斷游移,修長的手指劃過不同弧度的酒瓶身。

       他背對著坐在吧檯前方高腳椅的美智,精心打算從琳瑯滿目的酒款中,找出適合她的酒。

      「我來看看妳適合什麼…就順便慶祝妳滿十八歲吧。」

      「今天你跟我都不適合喝醉喔!」美智用手撐著臉,小心地提醒著他,自己並沒有忘記兩人在此的理由。

      「知道啦,不過...妳一定不知道,用驚訝的口氣說:『咦?我好像在哪裡看過妳!』的那個人就是妳。」K敘述事情總是很平靜的,但今天罕見的用俏皮的口吻訴說,他倒了一杯紅莓汽水酒給美智,美智先轉過酒瓶查看標籤,見上面標示酒精濃度約10%,她判斷自己喝個幾杯應該不成問題。

      「我?」悶聲懷疑,美智順手接過酒杯。她不記得自己說過這種話,因為K的相貌美豔異常,深邃的臉廓獨一無二,無論何時都讓人印象深刻,除了母親,她從未見過像他那樣與眾不同的人。他美得太落寞,就像外面的雪。

      「沒錯,不過不是十八歲的美智,是四十歲的美智說的,我們在同樣的場合,在一個大城市的酒吧相遇。」K試嚐一下紅莓汽水酒的味道,酒味有點膩,口感帶點酸酸甜甜的,是年輕女孩子喜歡的滋味。

    「等等,你先等一下。」

    美智伸出手掌阻止K繼續接話,她深吸一口氣說:「你是認真的對吧,你不是耍我的?」

    「我耍過妳嗎?」K歪著頭笑著說,那雙眼眸閃爍著幽微的星光。

    「可是你說的太荒謬了啦!什麼四十歲的我?」不禁提高聲調,美智忘記酒吧還有其他的客人,站在K身旁的調酒師也停下動作錯愕的望著她,她立即不好意思的頻頻點頭致歉。

    「坦白說,我要說的就是一個時空旅行者K的故事,如果妳不想聽,就別怪我不說。」K攤開手,展現自己的大方無私,他語帶玄機的說:「不過妳有想過嗎?如果妳選擇順其自然,或許妳會有不一樣的收穫。」

      「我知道你說過時空旅行者,但我以為我們只是在討論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美智仍是不可置信。

      「語言總是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游移,所以永遠都存在著可能性,那現在妳還有興趣繼續聽嗎?」K繼續探問,並擺出一臉篤定、無從商量的模樣。

    美智幽幽嘆了口氣,努了努嘴後,決定無條件妥協。這是她單方面想了解的,K有揭開與緘默的權利,比起他私自保留,就算此時給予的是一個荒謬的幻想、一個投射的夢境,也比一切歸零、毫無線索的好。她相信即使是神恐怕都無法否認愚人的瘋言傻語都有比歷史學家的筆鋒還要更接近真相的一天。

    畢竟近來發生那些極為玄秘又不可思議事情,實在令她措手不及,她無法理解自己的人生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意義。所以她把握細心觀察到的徵兆,她不能錯過它,她篤定K握有這把解密的鑰匙。他一直以旁觀者身分超然的參與她們家所發生的事情,某種程度來說這絕非偶然。

      美智決定徹底參與他的遊戲,直到他投降為止,她從源頭開始問起:「如果你是一個時空旅行者,那我很好奇,你來自於哪裡,外太空?」

      「在最原始的時空中,我因為時空旅行而消失了,我只是一名失蹤人口,

    而且再也回不去了。」K的神情帶點惆悵。

    「那...你是來自於過去還是未來?」美智覺得自己的問題有點難以啟齒。

    她真的要陷進去了,沉溺於K獨具的魔幻魅力中。

    「這裡離我的年代還要好幾百年。」

    K知道詳細的時間是四百六十七年兩百零二天,埋藏在他體內的時空導航晶片記載的一清二楚,但與他所知的時間盡頭相比,四百多年的未來不過是彈指之間。他曾希望自己能夠與美智出生在同一個年代,那麼他就不會擁有時空旅行的技術,而作出穿越時空的傻事,他接著說:「美智,我曾遇見過另外兩個妳,那兩個妳在另外兩個時空會擁有我的記憶度過她們的餘生,這個時空的妳也是,雖然妳們的靈魂與記憶都互不相通。」

    「兩個我?那我們作著都是相同的事情嗎?例如擁有相同的打扮、相同的嗜好、相同的智商?」美智不禁好奇在K所謂的時空旅行中,自己是否曾經有過不同變化?

    「妳要知道,在我來到妳的時空後,妳所處的世界便從一個時空分裂出來,

    所以是一模一樣的美智,不只是美智一樣,所有的事物、所有的條件都一樣。」K明白用解釋太過深奧,所以他拿出紙筆畫了一張像樹幹的分枝圖給美智看。

    美智看了圖說後,轉了轉腦袋,略有領悟地道:「所以就像是有一個絕對的時空存在,你闖進去,就會分裂一個出來?」她指著主幹說,「如果這是我的生命軌道,假如你從我八歲後四十五天十五個小時三十八分十九秒闖進來,這個樹幹就會從中生出一條旁枝,走向另一個方向?」

     「是的,有一個我沒有辦法干涉的時空,就像我沒辦法干涉我自己。我所干涉的都是分裂後的世界了。如果我執著繼續干涉分裂後的世界,就會製造下一個分裂。」 K將時空旅行比喻成骨牌的模式,所有時空透過旅行者的干涉介入,就會產生另一個獨立的世界。

      「我來到妳八歲的時候,從這個切入點,就被分裂成兩個時空了,另一個按照原本的時空宿命行進,而另一個被我介入的,則因為新成員的加入,改變了所有的因緣。」

    「所以單靠你一個人真的有改變世界的力量?」美智心想世界有數十億人口,每個剛呱呱墜地的新生兒都有改變世界的可能性,那個人將來可能是偉人、投資客、軍火商、強盜犯或是恐怖分子,可是她沒想過,一個時空旅行者能透過撞擊產生一個新世界。

    「那是很細部的變化,何況我所想改變的不過只是一個平凡人的命運而已。

    我選擇了妳,我第一次是在未來遇見妳,又或者說現在我是來到那個美智的過去,這是一種相對關係。」K指出時間看似不斷前進,實則只是提供時空旅行者參考的時空座標,那是一條幽靜無波的河,從此岸到達彼岸不需花費任何的力氣。未來的美智有一天會因為死亡而在座標位置中劃下休止符,但過去的美智卻永遠活著。直到美智死前那一刻,他仍可以轉移時空,幫美智重新開創一條道路。

    美智,不單單代表一個人名,還包含過去、現在和未來無盡的平行時空,她亦象徵一個歷盡萬劫的永生,暗藏著他所無法割捨的執著與夢幻般的孤獨。

    對K來說,不管認識那一個時空的美智、幾歲的美智,都是一個靈魂嶄新又無法記憶接續的陌生人。

    「我是那個美智的過去,她是我的未來是吧?K大哥,現在你開始仔細地說吧,全部、全部都說出來。」帶點無奈,美智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切齒地說。

    「遵命,那我要從什麼時候開始說呢?我想想...」K擁有絕佳的記憶力,可是過去探索過太多無數的時空,偶爾也會亂了記憶中的拼圖,但只要他由靜生定、心思專注凝聚時,便能打開記憶的廊道,細膩回顧那些悲歡離合、糾結盤雜的故事。

    那天夜幕低垂,當時我進行了無數次的旅行,身心非常的疲憊不堪,尤其嘴巴又很乾渴,像有一簇憤怒之火在攀爬食道,我很想大量的進水,如生命初降般純淨甘甜的水,但我需要的並不是單獨休息的密室跟水,我需要是寂寞的人群與我相陪,而且最好熱鬧喧騰、燈光繽紛,充斥許多迷惘靈魂的異度空間,那才是我可以徹底宣洩疲憊的歸屬之地。

    我相信能安慰孤獨者的就只有寂寞者,因為不會彼此吸引,亦不會相互沉淪,像兩條平行的心靈航道各自抵達宇宙的邊境。

    每次藉由時空旅行來到一個嶄新環境,初期我都會呈現短暫的視覺空白,好像處在一個明亮白皙的世界,四處都是極亮閃爍的光,人潮來來去去,像一片片模糊的白影,每個人都沒有臉、沒有表情,像一面無法反映倒影的鏡子,最後隨著現實感的加深,才慢慢看清楚所處的環境。

    這種情況就像坐飛機到異國時所產生的時差那樣,是由於生理時鐘錯亂產生的不適,嚴重時我還會想嘔吐、嚴重口渴、肌肉抽搐。

    由於晚上的夢境遊走到了白天,導致我總以為在做夢,很漫長又孤寂的夢,只有我一人的獨自冒險,喃喃自語變成我的一種習慣,旁人看來還以為我是精神失常或嗑藥過度呢。為了釐清所處的現況,在我睜開眼睛後第一個要判斷的是我在哪裡?是理性真實的世界抑或我私人的夢域?

    在難以衡量的瞬間,我總共撞擊出一萬八百二十三次平行世界過,在進行分裂途中,我就像一只陀螺轉呀轉,累了偶爾停下來喘息,但改變不了陀螺自轉的路徑,我習慣從一圈又一圈的迷失中清醒,又從清醒中沉醉於迷失的狀態。

      我沒有目標、沒有依存,也不知道該為何奮鬥;如同時間本身,它從不為誰破例,也不為誰存在。上帝為人類創造了時間,而人類也試圖在時間裡找尋上帝。

      我想,上帝應該不在那,我從沒看見過。

    冷風侵蝕著靈魂,逐漸地我失去了作夢的權力--因為我試圖在夢裡找到真實,而在真實中卻盼望著夢境--這種生活是多麼徒勞而悲哀。

      我學習認清自己終究是一名永生無望的時空旅行者。

      穿梭就是我唯一回家的路。

    妳問我穿越時空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想最貼切的形容,應該像是有種重新投胎出生的感覺吧。

      妳會慢慢融入當下的時空,就像是誤植的單字,隱身在浩瀚的字海中,似乎也錯得很美麗。錯誤,就是我們故事的開始。

    我走進一家氣氛不錯的鋼琴酒吧,我喜歡有酒的地方,那可以解釋你一切的迷亂與失序,現場正輕快揚起李斯特的曲子《鐘》,琴鍵高低音不斷交錯,短促有力的聲響,形成歡愉喧鬧的氣氛。音樂馬不停蹄的走著,就像我時空旅行的步調,如浪潮般華麗的旋律將時間化為踢躂的時鐘聲,滴滴答答,來來去去,高昂,低落,猛烈,幽緩,不顧一切繞著宇宙中心旋轉,急轉,然後是空轉,我不禁懷疑在我體內流失的究竟是什麼,是熱血、是青春,還是我天真的夢境。

    時間是會流逝的嗎?在我的認知是永遠不會的,它會創造更多時空的可能性,讓每一刻都締結永恆,站在科學的角度講,是浩瀚豐富的時空資料庫,但在宗教的面向來說,那是一種精神無窮、靈魂不朽的最佳證明(即使存活的是肉體之軀),但對我而言,讓時光之河潺潺流動的是更多萌發的瞬間,是擺渡者通往孤獨與痛苦的彼岸。

    我厭倦那一瞬之間,那接續生命與因緣的時空鎖鏈。

    我必須說,人的宿命是可以被改變的,但不表示人人都能通往幸福天堂之路,而是勇闖更多不同的地獄罷了。

    「我好像在哪看過你」出聲的是一個身材寬闊、短髮齊耳的中年女子,我注意到她染霜的髮絲黯淡無光,估計年約四十多歲。她說這句話後,很快就吸引我的目光,我剛解釋過,我喜歡很親切的感覺,就像一隻被遺棄的貓在陌生的旅途中看到神似主人的臉龐,雖然只是一時會錯意的偶然,卻喚起曾經得來不易的幸福感。能夠聽到這句話比起任何邀約都還令我驚喜,即使這只是藉機攀聊的開頭,注定空歡一場,但至少曾經快樂過。

      快樂總是引起人頹廢的本能不是嗎?

    「鋼琴演奏的好聽嗎?」她語帶慵懶地問。

    「彈得很犀利,像一陣疾風。」

    她指向舞台,告訴我正在彈奏這首曲子的女人是她的二姊。

    我抬頭一望,演奏者是個穿著很淡雅的女人,確實是一名絕色,看她風華猶在的模樣,外貌應該比實際年齡年輕。

    「朋友,請問妳怎麼稱呼呢?」

    我坐在她旁邊的空位,她將桌上的酒倏地滑過來轉讓給我喝。

      她傳送的動作漂亮、灑脫,彷彿歷經無數次的演練。

    「我叫做美智,美麗智慧,我二姊叫作德貴,品德高貴,你呢?」很奇特的,她的談話一定都會帶到她的二姊,好像與我對話的是兩個人。

    「我叫K,初次見面,妳好。」我間接否認跟她見面過的事實,因為我擁有強迫性的記憶力,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細節,都會烙印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

    「看到我跟我姊的樣子,你會很驚訝嗎?」她又接著問,似乎已經替我鋪陳好後續的話題。

    「驚訝?為什麼?」我搖頭表示不解。

    她圓睜著略帶醉意的眼神,用模仿的口氣開始比方說:「一般人都會說,妳姐姐很漂亮,但妳怎麼長得不怎麼樣嘛?尤其年紀越大,越有人說,妳是根本是妳姐的阿姨吧!妳說妳們是姊妹,我看不是吧,該不會妳是妳媽跟別人偷生的吧?各種明嘲暗諷的說法都有。」

    坦白說我很少特別注意人的面貌,美或醜都無妨,因為在我原本的世界中,外貌和性別僅是一種可隨意變化的面具,它表示人的性格、興趣或是此時的心理需求,但是我也明白活在肉體、時空均受限的人類們,都異常執著於自己的外貌,擁有一張絕佳的面貌便能協助人們輕易走向成功的道路。如果我必須對一個人的美醜下定論,那麼結果往往是來自於當事者對自身的評價。

      「喔,妳會很在意美或醜嗎?」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發出哈哈的苦笑兩聲,她毫不避諱地說:「這很正常吧,人都會希望自己擁有吸引人的特質吧?」接著她悄悄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可是多年前我知道一個祕密,據說是千真萬確的,你就當笑話聽聽吧。我有一天回到小時候的故鄉,有一個兒時鄰居跟我爆料,她說其實妳小時候出生時,是一個絕世大美女,就跟妳媽媽歌姬一樣。我媽媽可是長得非常的漂亮,比現在電視上任何一個女明星都美,連我二姊都比不上,可是你瞧瞧現在的我,我曾經是美女,你相信嗎?」

      坦白說依照這世代的標準,她確實很不漂亮,不僅無法引人側目,還會想迴避三舍。而且她就算小時候去做變醜的整型手術,依照現今的技術恐怕也不大可能,因為臉上沒什麼動刀的痕跡,我想這也是她所想暗示的--很明顯是渾然天成的醜女對吧?   

      但我說不出口來傷害她,只是含蓄地搖搖頭,因為攻擊一個滿身是傷的女人,實在沒什麼必要。我也不明白,她為何一直試圖引導我攻擊她,把自己的姿態搞得很卑微,我知道就算說出不恰當的說詞,她也會一律概括承受,而且覺得那是必要的。她的自殘態度,讓我遣詞用字變得很小心,我並不想讓她得逞,讓她理所當然地耽溺在感傷之中。

      「你也不信吧?但後來我鄰居又找了幾個老長輩來作證,每一個都信誓旦旦的掛保證,其中還有人找了一張很古老的照片給我看,她說照片裡的漂亮小嬰兒是我,但我真的很難相信。她們還說我是受到母親的詛咒,生了一場奇怪的病後才變醜的,而我3歲開始生病的那一天,我母親也離奇的失蹤了。」

    為了增添話中的真實性,她隨手從黑色皮包中,翻出一張她收藏的舊照片,照片裡真的是一名前所未見的漂亮小嬰兒,皮膚白皙滑潤像是雪披覆在上頭,尖挺的鼻子,大而渾圓的眼珠黑白分明,桃色小嘴微啟,看起來相當惹人憐愛。

    「你知道嗎?自從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在思索為什麼我會變醜呢?如果我這麼美,我現在人生還會如此嗎?這是我一生最想知道的真相。」她悻然的收起照片,像是收起一個不曾存在的美夢。

    我打趣地問:「現在的妳過得很糟糕嗎?」

    她口氣帶著驕傲說:「不糟,經濟獨立自主,算是月領高薪的女主管。」

    「那何必有遺憾呢?」

    「美與醜是世間衡量一個人所取捨的標準,因為醜我過得很辛苦,我從來沒有很順遂的人生。你沒有醜過,你不知道我這一生嚐過多少屈辱。從我離開村莊到大城市打拼後,每一刻都活在美醜分明中。我徹底體會到原來美是天堂、醜是地獄,像是職場上的升遷,在同儕當中我是通過最嚴苛的考驗才當上女主管的,跟欣賞的男孩子告白,他說如果我再美一點,他才會慎重考慮,即使我離他的理想只有一貌之隔。當我手裡拿著一堆沉重的行李、汗流浹背搭上公車時,就因為我的長相,所以總是得不到一個小小的讓位,還得飽受別人嫌棄的眼光。甚至連買衣服時,我拿到的折扣都比一般人還少,只因為我醜、我矮、我肥,所以我就該增加活著的成本。所以我很不甘心,我想知道為何我會變醜?我得到的究竟是什麼詛咒?憑什麼那個該死的詛咒會讓我必須從負債的人生開始爬起!」也許是醉意太深,她開始抽菸,試圖從吞雲吐霧中清醒。

    我的經驗是,煙霧能遮掩的只是真相,人沒辦法從謊言中清醒,所以我不喜歡抽菸。

      「美醜只是一個軀殼,成功與否是在於人的行動與意志。」這是我認為在你們時空中應該守護的信念。

      她將四指緊握掌心,伸出大拇指比出讚的手勢,並故作迷糊地說:「成功...原來我過的是一個成功的人生嗎?」接著她將其他手指抽出,開始細數道:「我想過得是一個快樂、順利、幸福、美滿的人生。你知道我的成功,讓我過得好孤獨。」

      她將攤開的掌心給我看,掌紋又粗又雜,不像我的掌紋條理分明。有人說掌紋顯現的是一個人的命運,如果所言屬實,那她必定擁有的絮亂無比的人生,也印證她的命確實苦不堪言。但難道我就特別平順嗎?習慣對世界抱怨與不滿難道不是人性嗎?

      看著眼前這個叫美智的女人,不知為何讓我心生同情,她的處境彷彿就像我的處境一般--看似擁有美好的前程,卻違背內心的意志,陷入自己所設的陷阱中,不可自拔。

    「如果我會時空旅行,或許我可以回到妳的過去,幫妳找到答案。」

    「假如是真的,那我很歡迎,麻煩找到時請告訴我一聲。」她笑得很瀟灑,也許覺得我在揶揄她。

    但我是以嚴肅的心情藉機向她坦白的,我口氣認真,沒有任何敷衍地說: 「可是妳知道嗎?當我回到妳的過去查清楚答案後,再回來找妳,妳已經不是妳了,妳會是另一個美智,妳可能同樣會說『我好像在哪看過你』,但也許不會。妳不會有我們今天的記憶,但妳可能會再告訴我同樣的故事。」隨後我畫上一樣的樹幹圖跟她解釋我穿越時空的軌跡。

    「喔,你是說類似平行世界那樣嗎?沒辦法改變任何一個因果,但會再分裂另一個世界,你遇到我,找到我,告訴我,三個都是我也不是我,就是科幻小說情節嘛。」她似乎很有概念,大概平日都看在科幻小說消遣吧,她抱著遊戲的心態率性地說:「無所謂,到時你就可以直接告訴那個美智答案,至少有一個美智會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醜。」

    「可是妳這個美智,可能永遠會像今天一樣,滿懷幽怨、不甘心、憤怒,一直執著於妳或許一輩子都無法獲得解答的謎團。」我穿梭無數個時空,我知道時空的規則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永遠無法改變一個時空的軌道,你只能從它的旁枝、它的膺品中,得到不算完美的成功。

    「那麼這就是我身在這個時空的宿命吧,可是假如你有空、你願意去幫我找到解答,那麼請幫我...」打了一個酒嗝後,她滿臉醉醺醺地說:「幫我給在另一個美智一個忠告。」

    拉起我的耳朵,她用輕柔到不行的聲音悄悄地說了一個忠告。

    後來我詳細地跟她要了全家人的姓名資料、生辰年月日,她故鄉住址、現居地址,她都不疑有它,一五一十的詳細抄給我。

       當然,她還告訴我她所知家裡發生過的風風雨雨,也是一段令人詫異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二姐德貴,年輕的時候做了不少荒唐的事情,甚至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

    「那麼再會唷!」交代完畢後,她率性擺擺兩隻手向我說再見。

       離開的瞬間,我不禁心想要是可以這麼灑脫的是我,那該有多好?

    接著我便凌空消失了。

    我沒看清楚她的表情,她或許會很驚訝的瞪大眼睛,或許是醉眼惺忪的模樣,或許她清醒後根本不記得遇過我,但無所謂,只要我記住她的承諾就夠了。

      

      時空旅行者的宿命,意味著只有自己才擁有全部的記憶,其他的人只是時空的過客罷了。雖然我可以將無數個美智所擁有的記憶整合,但那些拼湊後的美智,還是同一個美智嗎?還是美智本身就是虛幻的,她是我太執著的妄念,是我白日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境,我想這是我一輩子都在探索的答案吧。

      翱翔在時空的洪流中,有時就像待在母親的子宮一樣,常常有種很溫暖的錯覺,但我沒忘記自己的任務,我調整時空旅行的時間,立刻回到三十七年前美智的故鄉--姑里村。

    將故事說到一個段落後,K不知不覺已喝完第三杯紅莓汽水酒,他和四十歲美智的相識彷彿就在昨日。當時不過是區區一小時的談話,卻影響了他往後的歲月,究竟是誰執著的比較深呢?

    「好啦,這是我第一次跟妳初次見面的故事。」

       「所以我就是四十歲美智說的另一個時空的美智?有榮幸知道真相的美智?」

    拉開美麗的嘴角,K微笑的點點頭。

    美智不知道是否要感到知足,如果K所言屬實,那此刻的未來她還有機會成為哀怨寂寞的高級女主管嗎?她會因為知道真相而擺除性格的幽怨與對詛咒的仇恨嗎?四十歲的美智恐怕是預料不及的吧。

    街道上風雪聲不斷嘶吼著,大雪伴著寒風絕望的哭喊聲覆蓋整個村落。

    「真是令我不舒服,你是預告我會過得這麼悲哀嗎?因為我現在的這個容貌?」美智久久才又吐出言語,這個故事真實的令她感到不可思議。

    她不可否認的是,K所描述的四十歲美智一舉一動確實擁有她的影子,不過也有可能是K按照對她現今的認識所編造出來的也說不一定。

    K確實掌握很多她所不知道的家族過去,單從這一點要說出精采絕倫的謊言跟虛構四十歲的美智、一百歲的美智,都太簡單。

    「那你說,你跟我見過的那幾次的『初次見面』都是在我何時發生的?」既然K說他會時空旅行,又是記憶力絕佳的人,那她就要好好問個明白,並找出不合理漏洞之處,讓他謊言不攻自破。

    「三次,第二次是在妳三歲的時候,妳恐怕記不得了。」

    K伸出手摹擬抱著小嬰兒搖啊搖的動作,這種揶揄調侃,讓美智瞬間羞紅雙臉。

    「我知道,那一次你是回到我過去,去查為什麼我變醜的原因,所以第三次...第三次就是...」紅莓汽水酒的酒精似乎在美智體內開始揮發,她顯得有點意識迷亂。

    K放下酒杯,替美智接續地說:「沒錯,第三次就是妳十七歲的時候,從此我不曾再離開過,就直到現在。」

      「你等了一年,就是為了這一個月嗎?」

      「是的,現在這個景緻在我夢中出現了上萬次。」

  6. 第五章 沉睡真相

    隨著夜幕低垂,白日村民協力動員的景象已不復在,時針走向九點,啄木鳥時鐘準點報時,出乎兩人意料,警方並沒有如預計的找上門來。飛鳥為了迴避他們的質詢,直到現在仍不肯出來。在這事後,K泡了一杯熱呼呼的濃茶給美智,茶葉是摘自新出的嫩芽及葉子製成,茶液特別的甘甜。

      望著從茶壺飄出的裊裊白煙,就像是神的諭旨,她激動的心情逐漸平復。

      K深信茶能平定內心,是精神的活水,讓人忘卻時間的緊湊感,用心品嘗於當下。

    從早到晚,美智家裡電話不停的噹噹響著。每一個出聲都是女人慵懶的嗓音,那些迷戀K的女人們,聽到任何風聲與情報都率先打來通知K。情報大到警方偵辦的方向,小到村長抽空會晤情人的細節都一五一十回報。

    綜合以上的匯整,K了解命案目前交由駐村的兩名巡警進行調查,鐵兵屍體則交由大福醫生勘驗,驗屍初步結果暫定是失溫過多死亡,由於發現他的大腦受到輕度撞擊,推斷可能是在昏迷之後凍死在雪中,死亡時間在清晨12點到4點之間。鐵兵的家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據說雪莉已經哀傷到流不出眼淚。還沒有人懷疑德貴直接涉案,因為在飛鳥受傷後,鐵兵有正常返家,直到當晚十一點才又為不明原因外出。

    為了感謝這群女人組成的情報大隊,K回饋的方式也很有趣,表現優秀的女人將可以與他共享私釀的好酒作為犒賞。K有一本以牛皮包覆封面的記事本,內頁使用的是顏色偏灰的再生紙,他的字跡略帶潦草,一張紙密密麻麻充斥不同的人名、酒名與數量。他向美智戲稱這可能是鎮上最有價值的記帳本,裡頭記載各式各樣原因累積的酒債、訂購單,K搬進村莊近一年就已廣建村中的人脈,這也是他當初始料未及的。

    「酒、菸、藥和毒品,隨便一樣都可打通全世界。」

      K將帳本某一頁遞給美智看,上面詳細記載著鐵兵積欠好幾萬元的酒債,以村中的物價水平來說,男人想隨便飽餐一頓只要30元。

    「你虧大了,在村子裡我們是不跟死去的人討債的。」

    「這也不一定。」K又再度翻到某一頁給美智看。

    「我的天啊,前陣子死掉的羅大叔已經預付訂金5萬?」

    「還不只這一筆,多數人是不懂得來清算這種債務的,生意就是這樣,會有各種風險,但是來來回回大概是扯平的。鐵兵跟一般人不同的是,他有自己的酒窖,前幾天才從我這先取了數十瓶的酒帶走。」

    「看不出來他是個酒鬼,奇怪,我從沒聽說他愛喝酒呢。」美智印象中的鐵兵,總是打扮得很體面,喜歡表現出威風神氣的模樣。

    「他是懂得收藏好酒,再透過轉賣大賺一筆,有賺來的錢再還我酒債,是個很聰明的生意人。」K和他認識不深,但透過買賣交易也摸清楚對方的手段跟品性,「他在城市也投資很多生意,像這種善於計算的人如果會被殺,大概也不是太單純的原因。」

    「你是認為兇手另有其人嗎?」

    K抿緊唇,不願作回答,他轉開話題問:「美智,妳想通知妳大姊嗎?」

    「不用我通知,她今天會打來,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K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地說:「說出妳看見的就好。」

    聽見他說出和大姊一樣的話,美智頓時覺得有點寒意,K跟大姊某種程度有極為相似的共通點,就像是一對最熟悉的陌生人,讓她有點戒慎不安。

    「我看見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個人如何確定另一個人說的是真的呢?」

    「這就交給對方做判斷吧,妳又是如何判斷我說的話是真是假?」

       直覺--美智才剛這麼想,電話鈴聲便響起了。

    美智顫抖的接起電話,話筒另一端則響起明心疲憊的聲音。

    「美智,我剛到不久,外婆...她生了很嚴重的病,應該說整個村子幾乎都生病了,這裡來了很多城市的醫療團隊,他們禁止我們飲用這裡的水跟食物,外婆年紀大了,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簡單交代重點,是明心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的個性。

    「那是什麼樣的病呢?會傳染嗎?」美智生怕大姊一去不回。

    「暫時是不會,據說病毒是從鳥糞傳播到食物跟水,所以只要我吃安全的食物應該就沒問題。這個病很可怕,好像會侵入人腦,現在妳可憐的外婆左右分不清,上下分不清,白天跟黑夜分不清,夢境跟現實也分不清。」為了把握時間,明心勉強以氣若游絲的聲調說:「我想外婆再活也沒多久了...對了,德貴應該還沒懷疑吧?」

    「沒有。」美智決定在命案露出曙光前,暫時隱瞞大姊。

    「那麼早點睡吧,我會在大雪前趕回去的。」

    當美智想告知明心雪祭已經開始時,對方已經俐落地掛上電話了。聽著話筒發出嘟嘟的響聲,讓美智一想到現在都沒有親人在身邊,內心便充滿強烈的恐懼,好像永遠被遺棄一樣。

    「怎麼了?」K看見美智接聽時小心謹慎的態度,便覺得其中有異。

    「如果我告訴你,我大姊她...其實是去另一個地方,你覺得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美智臉白得跟蠟燭一樣,她神情慘澹地決定向K坦白所有的一切,因為他是自己身邊唯一能信任的大人。

    「確實是很突然...」K也預想不到事情是這樣,「如果鳥糞是傳染源,那麼就可以解釋那群鳥暴斃的原因。我想妳大姊暫時是平安的,德貴我猜也只是去避避風頭而已。」

    「你會懷疑我二姊是兇手嗎?我二姊雖然衝動,但她連一隻蚊子都不敢下手,我覺得飛鳥很可疑...」

    「我相信飛鳥一定有隱藏什麼祕密,妳進去過他的房間嗎?」

    「沒有,我連他有呼吸的地方都不想靠近。」

    捏著鼻子,嘴角拉寬兩旁的臉頰,美智露出一臉嫌惡。

    「飛鳥不是壞人,他只是很可憐而已。」

    「說得你很了解他,不是每個有殘缺的人都值得令人同情。」

    「那妳認為醜陋是一種殘缺嗎?」

    「過分!」美智眼眶泛紅,K確實也說中她自卑的心理。

    「抱歉...但是昨天妳對飛鳥那樣,我不能認同,妳太袒護妳二姊了,在沒有任何證據以前,飛鳥都算是無辜的,OK?」K秉持公平正義的立場,他不會因跟任何人有交情而徇私。

    「無辜?」美智撇嘴無法認同,「那我們找機會一起搜飛鳥的房間,如果我們找到證據發現他就是兇手,我要立刻報警。」

    K無法理解美智死咬著飛鳥是兇手的心態為何,但仍欣然接受她的提議,如果因此有嶄新的收穫,未嘗不是件好事。

    事不宜遲,兩人接著開始盤商潛入飛鳥的計劃。

    在實施潛入計劃以前,隔天中午家裡率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原來是亞紀難得特地登門拜訪。

    美智和K默契地對看後,兩人心照不宣了解亞紀所為何事。

    亞紀先是拿出一疊用牛皮紙袋裝得厚厚資料放在茶几上,表示自己將一切準備齊全,她和善地開口道:「K住在這裡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所以特地來這裡拜訪。」停頓一會兒她又神祕地接:「你們知道隔壁的孤里村發生嚴重的傳染病嗎?」

    「大概是知道了。」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那群鳥據說是居住在神山山頂的特有種銀靈鳥,牠們只吃一種叫做駱木的葉子,那葉子顏色跟金箔很像,又有人稱作金錢葉。你們知道這葉子是怎麼形成的嗎?」她從袋子中拿出照片介紹,金錢葉是漆上一層金屬色的葉子,誇張的金亮外衣下有一種矯揉造作的姿態。

    「這個駱木被稱為神山的肺,專門吸收空氣中有毒的金屬塵埃和物質,所以葉子才形成了一種很獨特的亮金顏色,銀靈鳥非常喜歡金錢葉這種帶有苦澀鹹甜的味道,可以刺激他們的神經產生一種類似嗎啡的作用。不過由於近年來附近的工業大城中,有一間惡劣的工廠為了製造一種特殊黏著劑,而開始排放一些罕見的有毒物質。前幾天又是排放的高峰期,造成附近的空氣越來越毒,金錢葉在強力吸收下,讓食用的銀靈鳥身體產生急速病變,它們的鳥糞成了病毒的傳染源,而大腦也因為無法判斷氣溫和方向,以為寂元村的雪地是清淨澄明的天空才會集體從高處往下飛撞死亡。」亞紀陸續從資料袋中,拿出各種蒐羅來的最新證據與專家說法,她幾乎是一得到最新的結論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到美智家。

    「我當初就說過,用科學的方法就可以提出證據。」K回答得很冷淡,他直覺亞紀不是這麼單純來證明自己當初的論述。

    「這不是我今天來的重點。」亞紀像是結束了官方報告,又開闢了另一個議題:「重點是為什麼孤里村出事了,但寂元村只是收拾屍體而已呢?你們還記得螞蟻出走事件吧?」

    「螞蟻跟銀靈鳥有什麼關聯嗎?」美智的腦筋都快被搞糊塗了。

    「生態學家在神山探勘時發現,靠近我們這一側的神山上的駱木,金錢葉被螞蟻吃得一乾二淨,而且已經維持好幾年了。所以銀靈鳥的棲息地已經轉移到靠近孤里村那一帶的駱木,因此鳥群才集中在那邊的河流、農田排放糞便,而我們這邊卻沒有受到嚴重的波及。」她露出一排閃閃發亮的白牙,勝利地宣布:「這一切是為什麼?就是因為加貝大人的庇佑。」

    「妳如果可以證明這群螞蟻是被加貝大人派去的,我就拜妳為師。」K對於亞紀天真的聯想,感到啼笑皆非。

    「我覺得我的論述已經夠豐富了。」

    「那換我反問妳,妳知道加貝大人為什麼要殺害自己的族人嗎?」

    「因為族人做了違背天良的事情。」亞紀用背得股瓜爛熟的史實反擊。

    K伸出左手食指左右擺動,一口否認。

    「那只是真相的一部份。」K決定將所知的全部披露:「加貝大人因為一頭紅髮、長相奇特,從小就被族人排擠欺負,所以內心早就充滿怨恨。當她知道自己的族人想要用卑劣手段侵略另一族時,就下手為強將族人全部毒死,從此才被異族膜拜供養。」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祖先不是加貝大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美智看著兩人交互激辯,她都不曉得該為誰袒護。

    「正確來說,血緣只有一半而已。」K為決定對這個天真小女孩來個震撼教育,他繼續抨擊道:「所以誰才是反叛的人呢?在充滿侵略的部落文化中,殺戮血祭是很正常的,但以族群的角度來說,加貝大人的行為才是真正的背叛者吧,居然將自己一族的純正血脈斷絕。妳說究竟什麼是正義呢?所謂的正義不過是編撰歷史的贏方所發布的不實廣告而已。」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亞紀口氣顯得慌亂,她無法判斷K所說的真偽,因為加貝大人的故事流傳三百年之久,但相關的史實都沒有提到這一段。

    「這一點妳可以回去問妳的奶奶,我想她應該可以證明。」

    K露出他標準的燦爛微笑以及事事保留的態度,他的行事風格給人一種恐怖的神祕感。

    看見他修理亞紀的模樣,美智對K幾乎無所不知的本領感到畏懼,他好似隨時都隱瞞著一個天大的秘密,然後在她天真蒙昧時,突然給她當頭棒喝。這種行事冷酷的感覺令她不舒服,完全沒有慈悲跟憐憫,只有直接面對真相的殘酷。

    她不禁心想,K有一天也會這樣對付她嗎?

    德貴所描述的乖僻行為,她總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在亞紀失魂落魄的離去後,K看得出來美智的擔憂。

    「妳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這些對吧?」

    美智靜靜地點頭。

    「這是石婆曾經對我說的,有一天,她告訴我這樣的秘密。」

    「那為什麼你不對我說出事實呢?」美智對自己先前無知的發言,覺得很丟臉。

    「如果知道真相,妳會比較快樂嗎?」

    「總比覺得自己愚蠢的感覺好多了。」

    美智傷心的將臉埋在手上,哽咽了起來。

      K和美智兩人在飛鳥房外守候兩天才終於等到他出來覓食,看著他手腳輕慢地走出門外,要偷偷往外溜時,K即時從後方將他抱住,美智也快手快腳的將他綁起來。

     「這樣還等不到你!」美智比出勝利的手勢,「K,麻煩你先把他帶到客廳好了,我怕從外面窗戶看進來,會被發現我們幹得好事。」

      等到K再回到庭院時,發現美智已走進飛鳥的房間,她摀著嘴巴一動也不動,並呈現呆若木雞的模樣。他跟在走進去後,看見周圍牆壁上掛滿魚標本的樣子,就知道為何她會驚訝的無法開口。

      「就說飛鳥有問題,他把那些魚殺死並且做成標本?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美智不寒而慄,原來飛鳥殺死那些魚是有所目的。

      「也許他想把這些魚停留在最美麗的時候吧,換個角度不如說,與其讓那些魚冷死,不如由他親手解決。」K其實懂得飛鳥內心某部分的孤寂。

      「真不敢想像,飛鳥的父母到底是怎麼樣的人,這種殘酷變態的基因是會遺傳的吧。」美智再繼續巡視整個房間,發現除了一間浴室、一張櫃子、單人床跟桌子外,其餘什麼都沒有。

      「美智妳幫我移開這個櫃子。」K覺得這裡面一定沒這麼單純,因為他在客廳原本想拿食物給飛鳥吃,結果對方其實沒什麼食慾,如果是這樣飛鳥何必出來呢?

      兩人微微使力推開櫃子時,美智才發現推動櫃子的聲音就是她以前聽到的噪音聲,接著便注意到原來有一個藍色斑駁的大門被藏在櫃子後頭。

      「這個門的款式跟石窖的大門一樣,會不會兩個門是一樣的呢?」K去過其他村民家中的石窖,全村的地窖如果沒有刻意改裝,基本上都是相同的。

      「我從來沒有下來過。」

      「我猜也是。」

      打開憂鬱的大門,兩人帶著興奮又緊張的心情往地窖走去,緩緩爬下迂迴的石梯,這一小段路竟變得如此漫長。

      接著,他們看到昏暗的室內卻擠著一堆蓋著白布的家具,至少數十個大型家具堆在一起。

      「什麼嘛?我以為會有什麼恐怖的東西...」美智感到有點失望。 

    「等一下,這些白布妳不覺得很奇怪嗎?它上面一點灰塵也沒有,我們把它們翻開來看看。」

      K率先掀開第一片白布,發現是一片用鑽石鑲嵌的美麗鏡子,它們閃熾著耀眼的光芒,讓人無法直視。美智也跟著掀開其餘的白布,發現都是一堆疊在一起的鏡子。

      「天啊,全都是很貴的鏡子,這是從哪裡來的?應該造價不斐吧!」美智初估至少也要上百萬來著。

      K聽見上方傳來啪啪啪急促的腳步聲,原來是飛鳥從客廳鬆脫繩索後跑了下來。

      他一臉怒視著美智,似乎覺得一切都是她的主意。

      美智故意佯裝懶得理會他,她在鏡前搔首弄姿,還故意戲謔地說:「飛鳥你該不不會每天都照著鏡子說,魔鏡啊!魔鏡啊!誰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呢這種話吧!」

      她的話如雷貫耳,飛鳥臉色瞬時大變,他猛然衝向美智,一口氣撞倒她和身後的一張大櫃子,他坐在美智的胸口驚慌的摸著她的臉,不到十秒鐘他臉上居然淚流滿面。他看著美智的眼神很詭異,並發出很微薄的聲音--美...智...在K還沒聽清楚飛鳥說些什麼時,他又一腳跳開,倉皇的往外逃跑了。

    「美智妳沒怎麼樣吧?」看著受到攻擊的美智滿臉慘白,K給了她一個擁抱當作安慰。

      「飛鳥是發神經嘛...」美智其實很清楚的聽見飛鳥的說話聲,但既然K沒有注意到,她也決定當作是幻聽,他不是啞巴嗎?怎可能發出聲音呢?

    將美智從地上扶起,K果然從撞倒的櫃子後方發現他再找的東西--明心她母親歌姬的身體,她躺在一張白色大床上,臉上覆蓋著氧氣罩,他看見周邊放著各式各樣先進的儀器,上面的數據說明機器正在紀錄中,且病床上精心擺放著數百朵美麗的白合花,將歌姬團團圍繞。

    「這...這是誰啊?」美智越過K率先走向病床:「這個女人是誰?天啊,這是我媽媽...她死了嗎?」

       美智認出來眼前的女人這是照片中的母親,因為那種高貴不凡的氣質,讓人過目不忘。她覺得整件事情太離譜,她失蹤十五年的母親,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妳確定她是你母親?」K明知故問。

      「我確定。」

      「看來妳家人隱瞞了很大的秘密喔。」

      在美智與她昏迷中的母親共度三個小時後,她才依依不捨的上樓,沒想到大姊跟二姊居然做了這麼可怕的事情,整整囚禁自己的母親十五年。而另一頭,K則在飛鳥的房間細細翻找有沒有其他的證據,結果他發現了一本日記本,正打算翻開來看時,美智可能受不了飛鳥房間的氣味,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倒在地上。

      K順手要扶起美智,但隱約在飛鳥床底下窺見一隻鞋子,「那是...」

    他將鞋子抽了出來,發現那一隻男性的皮鞋,尺寸比K的還大,根本不可能是飛鳥的。他將鞋子翻過來,觀察到尾端又寬又方,此時K內心就有不祥的預感--飛鳥的房間竟然藏有鐵兵的遺失的鞋子。看來這不單純只是一場意外了。

    在未告K的情況下,美智拿著從飛鳥房間搜括出鞋子的證據擅自向警方報警,飛鳥沒多久便在戀心湖附近被逮捕,接著嫌疑犯落網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傳開來,大家對於村子出現一個恐怖殺手,紛紛感到不寒而慄。

    「那個啞巴向我買過魚飼料呢,沒想到他會殺人。」

    「是為了德貴吧?那孩子跟德貴聽說沒有血緣關係,可能得不到她,也不想讓別人得到。」

    「可是大福醫生說幫他看過傷,他被鐵兵打得很慘呢?沒想到死的人是比較強壯的人。」

    「我先生從村長那裡聽說,命案那天上午他們起衝突後,就各自返家了,是當晚又約出來談判時,飛鳥因為自知實力贏不過他開始玩陰的,他故意從後方襲擊把鐵兵打暈,之後就拍拍屁股離開現場,沒想到氣溫急速下降,鐵兵就這樣被凍死了。」

    「那他為什麼把鐵兵的一隻鞋子帶走呢?」

    「大概是作紀念吧。」

    在飛鳥被押解到村子拘留所的途中,他趁巡警看自己勢力單薄、警戒鬆懈的情況下,趁隙逃跑了。不過雪莉在知道飛鳥是兇手後,從押解的途中一直默默跟在他們後頭,看見飛鳥甩掉警方逃跑,她也不死心地沿途追緝他的身影,最後發現他逃往祀奉加貝大人的神廟裡。

    雪莉得知丈夫被殺的一瞬間,懸宕在內心深處的大石也放了下來,她感到生命重獲自由。結婚後,為了維護自身的名譽她做了許多不必要的努力,明知兩人不可能相愛(相愛的是他們的身分地位),而丈夫的心像蝴蝶般翩翩飛舞,她摘不光那些逢春便開的花,也阻止不了蝴蝶採蜜的本能,但身為領主的自己卻不能無動於衷。旁人的視線逼著自己--親愛的,妳要為自己的尊嚴做些可敬的行動--那是一種屬於裝模作樣的貴族革命!而如果她要獲得最熱烈的掌聲,她必須殺了兇手,那麼就能畫下休止符,她的名字將永垂不朽。

      看著兇手逃亡的方向,雪莉感覺很奇怪,如果他朝神山前進,一定可以躲過警方的追擊,可是為何跑到位於靠近村子中心的神廟呢?他難道想向神懺悔嗎?可惜太遲了,當一個人犯罪的一瞬間,就已經決定他無可饒恕的命運。

      不過隨後他的行為立刻駁斥了雪莉的猜測。

      只見飛鳥毫不猶豫的走向加貝大人,並不敬地抽走她的彎刀,接著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直往時間之河的方向,開始拿彎刀無情地砍著祂的身體。

      他落下的每一刀都滿載憤怒,可惜時間之河的石像完全不為所動。

      雪莉滿心只想替自己的榮譽(絕非鐵兵)復仇,她拿起預藏的凶刀,放輕腳步偷偷接近飛鳥的身後。

      在電光火石之間,飛鳥胸口受到重傷,鮮血汩汩冒出。他覺得禁錮在體內的時間又活了起來,如果死亡能徹底埋葬過去,當下的這一刻他就是活在天堂。

      他用力推開眼前貿然出現的陌生女子,他扶著胸口往外頭跑去。

      鮮血像蓮花般,隨著他的腳步一朵一朵化開,天國近在眼前。

      雪莉悵然地愣在原地,事實上,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真的傷害他了嗎?

    聽見飛鳥受傷逃亡的消息後,德貴透過協助藏匿的男性友人主動向警方釐清案情,在經過了一晚後,暫時洗刷涉案的嫌疑,她被限制居住地,於是隔天清晨便先返回家中。

      很奇異地,K在獲知美智的報案後,一反常態的沒有做出任何評論,彷彿早就預測出她後續的行動。他在酒吧接到美智通知德貴返家的電話後,就放下身邊的事情趕到美智的家。

    K看見德貴一頭亂髮、衣衫不整的躺在椅子上,昔日亮麗的模樣如今顯得有點狼狽,他和美智兩人什麼都沒有追問,三人產生一種各自心知肚明的默契。

      然而家裡欲蓋彌彰的氛圍,反而讓心直口快的德貴率先發難:「你們這樣是什麼意思?用無聲的方式審判我嗎?」

    「不然我們該說什麼?說找妳找得很辛苦?真高興妳平安無事?」美智滿心不悅的抱怨。

    「我這輩子只做三件事情,開始一段戀曲,結束一段戀情,等待愛情的發生。」德貴美麗倔傲的神情令人無法轉移視線,「這樣的我有錯嗎?鐵兵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死了活該。」

    「妳真的愛過他嗎?」K看到德貴對鐵兵毫不留戀的樣子,替他感到難過。

      「他又愛過我嗎?」德貴表情猙獰地說:「你知道他怎麼傷害我的嗎?」

      她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脫掉,從纖細的手臂到白皙的胸口,每一寸皮膚上都呈現一片又一片黑色的瘀青。德貴似乎被人用暴力狠狠的凌虐過。

      但無庸置疑的,德貴還是最美的落難女神。

      「這都是他打的。」德貴指著自己每一個痛處,「命案那天早上,我們會有衝突我承認都是我的錯,我故意用自己跟飛鳥的曖昧來激怒他,我原本是想要鐵兵教訓一下飛鳥的,誰叫他老跟著我。可是那天不知道為何情況失控,鐵兵整個人抓狂,他居然說我跟飛鳥是真心相愛的,我不知道他是哪裡瞎了,他說他不能忍受我真心愛一個人,我到底是哪裡著那個怪人飛鳥了。」德貴直到現在仍無法理解鐵兵施暴的動機,她感到恐懼和害怕,第一次有男人懷著這麼深的恨意想殺掉自己。

      昔日鐵兵從沒有動手打過她,一向都是她動手的份,德貴不禁懷疑人類的愛都是虛假的,都是不能檢驗的,只要她不禁意試探,每個人皆現出醜陋的面目。

    「妳認真再回想一下,那天妳跟飛鳥的行為,還有什麼是可以已引起他的誤會?」如果德貴所言屬實,K也認為鐵兵行為相當詭譎。

      「我...有親著飛鳥的嘴,然後很奇怪的那個...他也回吻我,可是我想那不是太誇張的舉動。」德貴想起那個陰濕的吻和飛鳥反常的舉止仍然令她毛骨悚然,可是很奇異地,她著實感受到一種很哀傷的溫暖,一種渴切的心情。飛鳥真的愛上她嗎?可是,還是她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飛鳥與其說是看著自己,不如說他所直視的、所戀慕的是她眼瞳裡的光影。

      「妳跟飛鳥接吻?二姊妳實在是...」美智直搖著頭,不敢想像。

    「總之...嗯...也許鐵兵真的誤會了,可是請你們聽著,是他想殺了我。後來我跟飛鳥逃回家後,我就沒有再跟他聯繫了。後來隔天早上我看你們不在,忍了一個晚上,我身體痛的要命,所以想去藥房買止痛藥來吃,結果一出門就發現看村子大亂,大家不曉得忙些什麼,然後我就聽見鐵兵死掉的消息,我當然嚇到不敢回家,我怕大家以為人是我殺的。」少了囂張氣燄,德貴懊惱的繼續解釋:「後來我躲到朋友家中,之後就聽到飛鳥是兇手的事情...其實我完全沒辦法想像,難道是他們兩人之後又碰面談判嗎?還是飛鳥不死心又溜出去報仇?不對...搞不好是鐵兵主動找他的...不對...我真的想不透...」

    「那天我睡得很沉,我也不知道飛鳥有沒有出去,可是...他受傷很重...真的有點奇怪...」K喃喃自語地說道。

      美智當下鬆了一口氣,露出高興的模樣:「人不是妳殺的就好了,這樣我對大姊就好交代了。」

      「她知道了嗎?」德貴擔心美智已經說了出去。

      「還不知道,二姊...其實大姊不是去城市裡,她是去幫...外婆處理後事...外婆因為染上傳染病已經死了,大姊這幾天就要回來了。」美智心想這事情德貴遲早會知道,因此還是說了出口,接著她忿怒丟出深埋已久的疑惑:「為什麼妳們都要騙我呢?我其實有一個外婆,但我都不知道?我們家裡有什麼祕密,妳們這樣騙我是為什麼?」

      德貴先是吃驚地掩住嘴巴,接著發出狂妄的笑聲,她帶點傷感的語氣說:「外婆也是時候了啊...不過我根本沒體力爬回去看她...我離開姑里村後就沒打算回去了。」

    就在發生一連串的風波後,看到飛鳥和外婆兩人都在劫難逃,德貴驚覺時機到了,再隱瞞下去似乎也沒什麼必要了,她難得擺起嚴肅的表情說:「美智,我們家最大的秘密並不是外婆還活著,我要說的秘密,妳也許會覺得很不可思議,或者以為我胡言亂語,但這是千真萬確的。那個恐怖秘密就是--妳被詛咒了,妳三歲以前的樣子跟現在相差十萬八千里,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妳的變化,我根本沒辦法接受妳是我妹妹。美智,妳知道嗎,家裡真正繼承媽媽美貌的其實是妳,妳以前非常漂亮,完全不是現在這種醜陋的模樣。」

       德貴用雙手撫蓋住臉激動地說:「我一直都不敢看妳的臉,因為我覺得好可怕,我常常偷偷在想妳是人嗎?妳真的是人嗎?就在我觀察好多年以後,我發現妳真的是個性格非常普通的醜女孩。我們家的事情,妳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聽完德貴的陳述,美智倒吸一口氣,K則皺緊眉頭呈現若有所思的模樣。

      客廳醞釀一股詭異的氣氛,美智不斷懷疑德貴的瘋言瘋語是否可信。

      她會說出她看見的--想起大姊的話,美智內心更躊躇不決,她相信明心這句話是暗示著要她接受二姊的吐實,但如此荒誕不經的內容要自己理解又談何容易?

      她難道只能為已經註定的事實感到絕望嗎?

    叩、叩、叩--門口敲起響聲,一名低沉的嗓音叫喊:「德貴在嗎?」

    德貴不禁發出尖叫聲,她聽出來那是昨天盤問他的警察聲音。她抿緊的下唇沁出血來,K用眼神示意不知所措的美智去開門。

     謹慎地打開門後,一名像極黑道惡煞的男子走進門,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警衣,如老鷹敏銳般的眼神專注環視屋內一圈後,他對著坐在客廳裡最美麗的女人說道:「德貴小姐,妳現在以嫌疑犯的共犯身分被逮捕,請跟我們回去做說明。」

    「共犯?」

    「沒錯,因為在命案現場,我們發現妳的指甲片,所以麻煩再跟我們回去釐清案情吧。」

    「開什麼玩笑,那種東西會留在那裏?搞不好...他原本就一直收在身上的!」德貴聽到現場有她的遺留物,簡直快暈了,她幾乎百口莫辯。

      鐵兵真的不是她殺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三分鐘後,德貴又被收押了,她像一團狂亂的風,掃到哪破壞到哪,美智和K兩人沉默對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德貴被帶走後,這天又發生了奇異的事情。

    下午美智再去石窖探看母親的時候,赫然發現躺在床鋪上的人變了,那個人變成飛鳥,而且顯然才剛斷氣不久,身體還殘留著微微的體溫。更令美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屍體身上一點傷也沒有,跟雪莉的說詞還有警方血跡的採證大相逕庭,難道飛鳥根本沒有受傷?而且母親又被藏去哪裡了呢?

      她在石窖看到的一切難道都是幻象嗎?母親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在這裡,只是她自己太過思念才編造出來的幻想嗎?認真思索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美智越想越離奇,照理來說不可能連K也一起跟著她唱和啊...

    接著美智決定再仔細觀察這一具屍體,果然她注意到更恐怖的事實,這一個飛鳥長相跟她平日印象中的他不太一樣,他顯得更瘦、臉色更慘白,身高還整個縮水了,尤其是眼窩的部分還是凹陷的。

    剎那間,美智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她知道了,這個死人一定是飛鳥的雙胞胎兄弟,這樣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釋。只是為何他跟母親兩個人躺在這裡,還有母親被有心人士刻意隱藏到哪裡去了呢?她直覺這件事情一定藏有天大的秘密,而能解決謎底的恐怕只有大姊一人了。

    處理完了外婆的後事,明心不畏風雪爬過神山的危岩絕壁,幾乎不眠不休地趕路三天,只為了回去家中照顧美智,她們從來沒有分離這麼久。平安回到寂元村後,她迅速的察覺村中氣氛變得異常詭異,果然德貴被捕、飛鳥逃亡的風聲陸續傳進她的耳裡。

    路上的街坊鄰居以看好戲的態度,將命案進度、八卦傳言彙整告訴明心時,她臉色當場難看得不像話。當她踉踉蹌蹌地走回家中時,德貴早已被警方收押,而飛鳥還在被通緝逃亡中。

    焦慮地打開門,走進玄關,看到美智一臉慘白的坐在餐桌旁,明心一點也不意外。

    還沒將門關上,明心就將身上沉重的行李丟下,接著她悶悶地坐在美智身邊說:「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嚴重的事情,我卻一點都不知道。」

    「大姊對不起。」美智不斷地啜泣道歉。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重點是這個家毀了,徹底的毀了,妳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

    美智情緒哭得相當激動,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大姊很少對她說出這麼重的話。

    「美智,別哭...這不是妳的錯,是我的錯。」

    明心知道再怪罪任何人都沒有意義。

    「大姊...我們該怎麼辦呢?」

      「德貴的事情就算了,那是她自找的,可是飛鳥他...他不該如此的...他還可以好好的活下去的...」明心對飛鳥有極深的感情和寄託,想到他可能傷重不治或必須鋃鐺入獄,這一件事情讓她受了不小的打擊。

    「妳...是不是...把什麼祕密藏在石窖呢?」美智小心翼翼的開口,「我跟K發現了很詭異的事情...」

    「我的天,妳下去了?」

    明心激動地抓住美智的肩膀,瞪大眼睛的模樣相當嚇人。

    「我看到全部了,而且...很恐怖...」美智將在飛鳥房間與石窖的發現說了出來,包含今天她下午看到的詭異現象。

    「妳說躺在石窖裡的媽媽變成了飛鳥?」當她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嘴裡不斷喃喃地說:「這不可能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飛鳥是媽媽...媽媽是飛鳥...」

    驀然,明心驚愕地想通昔日那個人曾經預留的伏筆後,她便衝到石窖下去證實美智是否所言屬實。當她看到屍體時,腦袋完全陷入一片空白,這個死去的人確實不是和她生活的那一個人。可是飛鳥並沒有雙胞胎,躺在石窖裡的人確實只有被她藏起來的母親一人,那麼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推測到那個人的預言根本是別有心機後,明心完全崩潰。

    這些年、這些事,她自認完美的復仇,到頭來不過是卑劣又下流的勾當。

    透過死亡皆露的真相是這麼殘酷、噁心,她不自覺渾身顫抖、背部發麻,接著像是被雷擊中般,四肢開始不停抽搐。

      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美智跟著明心衝下來後,看到大姊失控的模樣,也嚇傻了!

    只見明心激動的翻起白眼、口吐白沫,整個人硬生生的往後倒地。 

      啊--

    美智張開嘴大聲地嘶吼、尖叫,她簡直快瘋了,她好怕大姊就這樣死去。

    就在美智覺得腦袋一片黑暗時,K跑了進來,他撕下身上的衣服讓明心咬住,以免她咬到自己的舌頭,等她情況穩定住後,他英勇地將明心抱起並直奔大福醫生的家。

      看著K的身影,美智頓時感到有了希望。

      虛弱地從大福醫生家回來後,明心的情緒總算恢復以往的穩定,但美智知道大姊內心裡彷彿失去了某一塊珍貴的東西。她的眼神不再有昔日殷切的熱誠,充斥著絕望和空洞。

      K將明心抱回她的床上,偕同美智兩人守候在她的旁邊,他為了把握最後關鍵的時間,決定開始說出自己的推測:「這十五年來,是妳讓飛鳥看顧妳母親的身體嗎...」

      「是。」

    「德貴知道嗎?」

    明心搖頭否認。

     「妳知道妳母親死了嗎?」

      看到明心黯淡地點點頭,美智不敢置信--媽媽死了?怎麼可能!為什麼K會知道呢?

     K的下一個推測,更讓明心跟美智都驚訝的抬起頭來:「我猜飛鳥可能愛上妳母親了。」

     「開什麼玩笑啊!」美智覺得K的推敲太變態了。

     「冷靜聽我說...」K伸出雙手要求美智冷靜,「美智妳還記得德貴說的吧,她故意親吻飛鳥的時候,飛鳥一反常態回吻了,但她又不認為他是認真的,這是為什麼呢?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是,他把妳二姊當作是妳母親了,所以當時才會用這麼深情愛慕的眼神看著妳二姊,而妳二姊一定也是感受到很熟悉的眼神,才會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所以鐵兵才會大吃飛醋吧。」

     「可是他們年紀也差太多了吧!」

      「妳看得出來妳母親是幾歲嗎?何況一個...男人在這樣長期照顧下,會產生戀愛的心情也是在所難免的吧!妳應該也有注意到,飛鳥在妳母親身邊擺上鮮花,這種行為難道不像是一種愛的表現?」

      聽完K的解釋,明心先是一發不語,接著難掩傷痛地啜泣起來。沒想到她極力改變因果,愛也好、恨也罷,錯誤的開始最終一切都是無望的。

      「好吧,就算是如此...」美智承認這件事情的可能性,「現在那個死去的人是誰呢?」

      K不願意再多做解釋,他將眼神投向明心。

      雖然捨不得逼迫大姊,但美智還是硬著頭皮追問:「為什麼要隱瞞我們?媽媽怎麼會變成這樣?到底死的人是誰,是飛鳥還是媽媽?大姊請你告訴我真相。」

      「我不知道真相,我只能告訴妳到底發生什麼,但我不知道真相。」慌亂的搖頭,明心披頭散髮的樣子,像一隻失去所愛的夜叉。

    K看見明心投映在牆壁的影子上,她頭顱上彷彿緩緩長出兩隻角。

    「那到底發生了什麼?」

    「失蹤那一天,我發現妳母親永遠的昏迷了,我為了怕家裡的人打擊太大,才謊稱媽媽其實是跟情人失蹤的,這些年來我雇用飛鳥來照顧我們的媽媽,所以我才一直禁止妳晚上下樓查看飛鳥發出的聲響,晚上是飛鳥照顧你媽媽的時間,所以他才幾乎日夜顛倒,有事情才會現身。」

    「一直以來妳為什麼要說謊?」

    「這是善意的謊言。」

    「善意?哼,如果是善良的意思,那為什麼我的心會這麼痛?」

    「因為如果我說了真話,妳會更痛。」

    「那為什麼飛鳥被刺傷胸口受重傷,但現在躺在石窖裡的飛鳥卻毫髮無傷,飛鳥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還有媽媽呢?她跑去哪了?」自從知道家族一連串的祕密後,美智知道大姊多年來所訴說的一切都是謊言,她要如何再依賴著她呢?

    在她心中,大姊是比母親、比加貝大人還要偉大的神,可是每個人在具備神性以前,都有個幽暗恐怖的心路歷程,難道大姊心裡暗藏的是和自己一樣醜陋的怪獸嗎?

    「不是,不是!這是報應,恐怖的報應。」

    「妳到底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明心虛弱地扶著額頭,決定對美智提出一個詳盡的解釋:「我們的媽媽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她不愛她的孩子,也不愛她的丈夫,她愛上的只有鏡中的自己,她常告訴我住在月亮上的天神要來接走她,她是神的子民,而我們是一群骯髒的蒼蠅。」她回想起故鄉的往事,仍不禁感嘆,「美智出生的時候,美麗的讓人無法置信,也總算毀了我日日憎恨的母親,讓她明白自己的美麗不再獨一無二,不過...更間接害死了我們的爸爸...由於美智傲人的青春與外貌讓媽媽徹底精神崩潰,所以她最後選擇自殺,爸爸為了找媽媽結果跌落山溝死掉,媽媽也變成了植物人。我一直懷疑是不是月神真的派送使者來接引媽媽的靈魂?原本我打算守護母親失蹤的秘密直到死去,但沒想到還是東窗事發了,這樣的解釋你們滿意了嗎?」

    「那現在石窖躺的人是...」

    「是鬼魂...親愛的...那是鬼魂...」

      明心知道那隻鬼就躺在時間之神所預設的石棺裡,當母親或飛鳥兩人其中一個死亡時,那隻鬼魅就會來向她索取當初的代價。鬼不要她的命,它要讓自己剩餘人生都活在寂靜的地獄。原來一年前當時間之神的石像出爐後,那暗喻的傳說就是在警告自己--貪婪的慾望將要付出代價--活著即是最慘痛的懲罰。

    「不要再騙我了!那我的外表呢?二姊都跟我說了。」

      「那是詛咒,神捉弄著我們的家族,祂要我們活在地獄。」

     美智不死心地問: 「到頭來妳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啊...那說些簡單的吧,石窖裡的鏡子是怎麼一回事情,那是我們家買得起的東西嗎?」

      「在故鄉我們的家族是第一望族,但在這裡我們什麼都不是。鏡子是妳母親生前最迷戀的東西,她深信投射在鏡子另一端的身影是她的靈魂,沒想到我收養飛鳥後,他也很喜歡那些鏡子。當時為了讓他順利跟我離開故鄉,我只好承諾他會透過水運的方式將鏡子送來。」明心知道飛鳥每天都勤於擦拭那些鏡子,也對他逐漸迷戀歌姬美貌的行為感到頭疼。這些年來,飛鳥非常的自我封閉,從不願意真正接納人,唯有用脅迫的方式,他才肯乖乖聽話。

      但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只是回到一無所有的狀態而已。

      明心虛弱地從病床爬下,她彎身靠近美智,並用雙掌包覆對方的臉說:「為什麼我要離開故鄉跟外婆,因為我不希望妳活在失去美貌的痛苦中,我不要妳執著,我只要妳真真切切地在微不足道的苦難中勇敢的活下去。」

      明心失神地作完解釋後,她看著手上的錶,清晨八點了,她莊嚴抬起臉:「我該出發到子喬家了,婆婆跟他需要我解釋德貴的事情。」

      明心明白她的婚禮有可能被取消,畢竟誰會迎取一個妹妹和收養的男孩可能是恐怖殺人犯的妻子呢?想到她多年來精心布局的一切居然都是場空,她的信仰幾乎全盤崩潰--神啊!原來祢不需要我們信仰祢!

    臨走前像是有所不甘地,她走近K面前問:「K,祢是明光大人嗎?祢是來看我的報應嗎?」

    明心對於他有種不安的感覺,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那種帶著全知的眼光讓她懼怕,他一定是誰或者某個知道她故事的人。

    「妳為何要這麼說?」

    K露出苦笑,不置可否。

    「我很傻對吧,祢如果是時間之神,那麼祢要我做的事情就太可怕了,祢要我瘋了對吧。」留下兩行清淚,明心豁然了解神的可怕之處。

    「妳知道當初的謎底了嗎?」

    「我知道祢一切的深意了,而且為此感到懊悔與痛苦,原來這真的是比出賣自己靈魂、比去十八層地獄還要可怕的代價...我未來怎麼活呢...」

    接著她拖著孱弱的身子,頭也不轉地出門去。

    外面已進入雪祭高潮,大雪即將無情地襲來了,但K跟美智明白兩人再也無法阻止她失序的行為。美智唯一慶幸的是,她深知大姊的性格絕不可能自殺,只是未來再也看不見那平靜的笑容了。

    美智緩緩地走向K,她語氣堅定地要求:「我可以跟你談談這一切嗎?」

     「可以,不過去我的酒吧談吧,我們可以輕鬆地談,妳放心這一切都沒有妳想像中可怕。」

  7. 第四章

    當美智和K兩人抵達山腳下時,看到涼亭空無一人,不由得感到失落。

    不過接著美智眼尖的發現,在涼亭大理石桌上,有一滴血閃動著晦澀的光。

    她靠近一看,發現是一片鮮紅欲滴的指甲片。

    「這是?」K不記得德貴今早擦的指甲油顏色,又或者說除了德貴的臉,他鮮少去認識德貴的其他細節。

    「這是德貴的指甲片沒錯,因為她彈鋼琴,所以習慣把指甲剪得很短,但為了愛漂亮,所以她後來都用貼的。」美智知道德貴一向喜歡火艷的顏色。

    「所以他們來過這裡!」確定他們來過後,K更篤定一定發生了什麼,他循著路上的車痕,發現有兩台車行駛的路線。

    「我知道了,飛鳥可能是開車偷偷跟蹤過來的。」美智跟在K後頭查看。

    「應該不是,你看這兩台車痕行駛的路線非常接近,而且有三對明顯不同鞋款的腳印,一個尾端像圓柱般的凹陷,像是德貴的高跟鞋,一個腳印很大,鞋子尾端又寬又方,像是男人的皮鞋,另一個像飛鳥穿的雪靴,這表示他們三個在同一個現場的可能性很大。」隨著腳印,K走向涼亭右方的空地,他發現那裏的腳印糊成一團。

    「到這裡,腳印就糊了,這會是代表?」接在後頭跟著K探查,美智略顯疑惑。

    「有可能遇到什麼事情慌了腳步,不過最大的可能應該還是...」

    「不會吧...」

    「飛鳥跟鐵兵可能起爭執了。」K大膽斷定。

    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那麼依照飛鳥瘦小的身材,肯定是挨打的份,可是為什麼會發生衝突呢?K想不出飛鳥跟鐵兵有什麼爭執點。

    「一定是二姊啦,有她在的地方就有混亂,八成是她挑撥離間才會這樣,不過K大哥你也別小看飛鳥這個人,他腦袋瓜不是正常的人,他是會把自己養的魚活活殺死的人,他沒有這麼單純,而且還比一般人殘忍。我想我們先回家看看再說吧!」美智其實並不擔心飛鳥,她反而比較擔心德貴,自己亂七八糟的感情把別人都拖下水,絕對難辭其咎。

    「如果是這樣,她就太不應該了,飛鳥...感覺是個...最不該被扯進來的人。」K一直都知道那個啞巴青年,德貴自己也敘述過,那是明心在她母親失蹤之後收養的小孩,據說父親是一名樵夫,因為欠了賭債又養不起孩子,才把飛鳥賣給明心。德貴一直想不透為何她的大姊要養這個男孩,原本以為明心瘋了,把飛鳥當作失蹤母親的替身,但後來證明不是,明心是真心真意要收養他,而且誓死不離。她曾經嘲諷地說過:「明心寧願不要我這個妹妹,她只要飛鳥跟美智就好,因為我該死的擁有這張臉,像我母親的臉。」

    德貴說她的母親從小就深居簡出,總是像鬼魅般的在家中行走,家中擺滿了鏡子,只是為了隨時檢視自己美麗的身影。她等於是一個沒有母親的人,會陪她玩、陪她說話、照顧她的大姊對她而言,就像是她另外一個母親。可是也由於自己這張臉,她同時被兩個母親遺棄跟背叛。

    驀然,天空閃現曙光,雖仍然飄著細雪,但被鳥群盤據的天空已經恢復了光明。

    「K大哥,鳥...那群鳥...不見了。」美智不敢相信,這群鳥就這樣來無影去無蹤。

    「真的很異常,我想過幾天或許新聞會解釋這個現象吧。」K沒有閒暇注意奇特的氣候現象,眼前他只是懷抱著不安迎接即將發生的事情。

    沒有注意到K心思的美智,自顧自地說:「現在的氣候太可怕了,人類到底犯了什麼樣的過錯呢?為什麼要遭逢這樣的懲罰?」

    「美智,妳認為人類擁有觸怒自然或神明的能力嗎?我認為沒有,那不過人類一廂情願的想像,只為了解釋現實生活的痛苦與疑惑,人類從來沒有接近神明的一天,只是一群可憐的螞蟻每天過著徒勞的生活,重複吃喝拉撒睡、重複悲歡離合、重複期待不可能實踐的美夢、重複才剛遠去又接踵而來的痛苦,一切都是因為害怕面對人生的無常所造成的。」K對於美智觸怒神明的恐懼,不甚科學的說法無法認同。

    「所以你不相信加貝大人的存在嗎?」美智曾經見過K去神廟裡面,他雖然沒有膜拜加貝大人,卻一臉肅穆憂傷的看著明光大人。

    「我認為加貝大人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明光大人是一個未來的神話。」K選擇不正面回答美智的問題。

    「未來的神話?」

    「嗯,能夠掌控時間之河的神明肯定是活在很遙遠很遙遠的未來吧,所以才有能力看清古今中外的時空,甚至擁有讓人回到未來的能力,而那樣的未來對他而言卻猶如短暫的瞬間而已。」

    「你這樣說好像也解釋得通,可要是這樣的話,古老的神明為何要懲罰未來的神明呢?完成人類祈求的心願,不是神明的職責嗎?」不管是什麼宗教,都有傾聽與實現人們願望的神明出現,美智不懂無私的加貝大人為何要懲罰時間之神。

    「亡者已逝,便不該留戀,神明的存在是要人們放棄執著,而非更加執著,那樣的願望看似是令人動容的真情,但另一個角度來說也不過是個人貪婪的私心。為何我們總說時間像是一條河,因為那是我們無法輕易逆向行駛的事物。明光大人同時犯了兩個錯誤,一個是死者復活,一個是為其顛倒時間之河。」

    美智第一次聽到對村子流傳的神話有這麼精闢的見解,即使是熱愛調查不可思議的傳說的亜紀,也不過是對流傳的出處和時間進行秘密的探查,美智對於K竟有這麼冷靜犀利的思維感到不可思議,這算是德貴所說的乖僻行為嗎?

    「所以這個傳說最有趣的地方應該是...」經過K的思辨刺激,美智對她始終感到困惑的地方豁然開朗了起來,她指出:「為什麼明光大人會為那個丈夫破例呢?這一點讓我覺得很奇怪,畢竟每天祈求他神力相助的人,應該是千千萬萬個人吧,所以我覺得加貝大人展現的是神性,但是明光大人卻擁有更多的人性,他一定是擁有什麼與那個丈夫共通的地方,所以產生同理心吧,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很懼怕加貝大人,但對於明光大人卻覺得他是一個大好人。」

    「大好人嗎?」K突然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苦笑神情。

    「是啊,好啦,我們該回家了,希望二姊已經平安到家了。」

    「應該吧。」K若有所思的的回答。

    兩人隨後匆忙趕回家,一路上村子都非常的平靜,彷彿不受剛剛異象的驚擾,雪花也是緩慢而恬靜的落著。K暗地屈指一算,他在村子已經一年了,現在所有的條件已經具備,只要靜等它的發生。他不能像明光大人那樣用同情來折磨這個人間,他必須學習加貝大人冷眼看待這個俗塵。

    兩人回家打開門時,看到德貴的靴子已凌亂的丟在玄關,而黑色上衣也隨意掛在椅背上。美智跑去二樓德貴的房間察看,發現她的浴室傳來淋浴的水聲。她再下樓探頭往庭院一望,也注意到飛鳥的房間打開了昏黃小燈,似乎已經進入休息。

    看到兩人都平安無事到家,美智不禁鬆了一口氣。

    但K卻隱約察覺事情的不對勁,他在屋中四處探查,仔細的左翻右搜,直覺一定可以找出任何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在美智的眼中,看見K仔細搜查的行為就猶如再找通姦證據的妒忌丈夫。

    K見屋內沒有什麼進展,接著便不死心地打開後門走向庭院一看,果不其然發現雪地上有一條斑駁的血跡綿延直到飛鳥房門前。

    他輕聲地對美智說:「嘿,別鬆懈得太快,飛鳥在剛剛的鬥毆中應該是受傷了。」

    「真的假的!」美智看到K所指的地方,有大小不一的血跡,不自覺驚呼出聲。

    「噓!」K要她保持低調,他繼續壓低音量說;「別驚動妳二姊,依照她的個性,肯定暫時什麼都不會說,她不知道我們去找她的事情,更不會發現我們去涼亭找過她,甚至還猜出發生了什麼,我們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不然德貴要是又有什麼瘋狂的反應,我們就很難應付了。我猜她現在打算想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今晚大概也不會下來。」

    那飛鳥的事情怎麼辦?美智比手劃腳指出飛鳥的傷勢可能很嚴重。

    「幫他找醫生吧。」

    「你是說請醫生來家裡嗎?這麼晚了...」美智想起要商請村醫大福先生來家裡就診,便開始頭痛了起來。大福

    醫生由於身材肥胖、行動懶散,非常不喜歡出診,除非緊急事故或是透過特殊關係,否則八個轎子都抬不動。

    她印象中的大福醫生,就是走一步路、流一滴汗,總是氣喘呼呼的狼狽模樣,他擁有龐大扁平的身形,喜歡穿灰色的寬大襯衫,因此也有人戲稱他是灰熊醫生。

    「我知道妳在擔心什麼,大福醫生在我那裡存了很多好酒,也積欠了很多酒債,妳要是告訴他只要願意來一趟,他欠我的酒錢通通一筆勾消,我想他走的會比飛得還快。」K盤算過這個交易可以讓大福醫生至少少看十個病人。

    「K大哥,那真是犧牲你了,為了二姊跟飛鳥…」美智再三感謝K的善意,她突然明白為何K先前會為了朋友而居無定所,因為他實在一點也不像是生意人應該要有的經營態度。

    「小事一樁,否則飛鳥的個性應該也不願意出門看醫生,寧可默默的忍著痛吧。」K倒是一針見血看穿飛鳥低調又頑固的性情,「順便打個電話問候一下鐵兵吧,看他有沒有受傷。」

    「那我就先去打電話了。」

    事不宜遲,美智便趕緊撥了電話給大福醫生,情況果然和K預料的一樣,大福醫生自從知道可以抵酒錢後,態度立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從原本的口氣不耐變得好生好氣又勤快,美智一時還錯以為大福醫生有雙重人格哩。從此她也深切感受到好酒對於酒客充滿著什麼樣神奇的魅力了,它居然可以讓懶散的大福醫生一個人走上近兩公里的路,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接著她又撥了通電話給鐵兵,幸好對方沒發生什麼事情,雖然他語氣顯得有點僵硬。

    三十分鐘後,美智的家中頓時變小了,因為身形龐大的大福醫生一個人塞滿瘦弱的椅子,看著他身下的椅腳微微不支的顫抖著,著實令美智深感憂心。

    「究竟是那個可憐的病人要勞駕我出門啊?」

    大福醫生滿頭是汗,喘呼呼的讓大肚皮不停的收縮和漲大,臉上大滴的汗珠混上融化的雪水,讓他猶如淋了

    一場冷水澡般,不停地直喊痛快。

    「是飛鳥啦!」美智不好意思地說。

    「阿福我可不是獸醫唷,不看鳥啊、狗啊、魚啊這些飛禽走獸喔!」阿福醫生只認識他看過的病人,所以沒聽過飛鳥的名字,更不知道美智家中存在這一號人物。

    「那是我家的人啦。」

    「這樣啊,那人呢?」大福醫生恍然大悟後,探頭找尋病人的蹤跡。

    「你稍坐一下,我請人把他帶過來。」美智事先準備一些熱茶跟點心招待大福醫生,至於飛鳥就只能麻煩K幫忙請過來了。

    在另一頭,K來到飛鳥的門前,他不禁直打哆嗦,並且感到這裡氣氛陰。飛鳥門戶緊閉,他隱約嗅聞到空氣長久不流通所造成的霉味,還摻雜一種淡淡的花香,各種五味雜陳的味道令他十分不舒服。K掩著鼻輕聲敲門後,約莫半晌,飛鳥就滿臉疲憊的從門中探出頭來,他一臉乾淨無暇,不帶有任何受傷的痕跡,但神色蒼白、眼神空洞。

    飛鳥歪著頭,皺著眉質疑對方有什麼事情找他。

    「不好意思,我看到地上有血跡,我猜想你是不是受傷了,所以找了醫生來看你,你看客廳內,大福醫生已經來了喔。」K露出一臉微笑,希望降低飛鳥的防備。

    楞一會兒,飛鳥僵硬地將頭縮了回去,沒多久又將頭探了出來,這次他嘴巴咬著一張大紙條,上面寫著:「我沒事,勞煩你費心,請讓醫生走吧!」

    他的字跡撩亂難辨,K瞇著眼才勉強看出字形。

    「可是你臉色蒼白,說不一定染上風寒了,既然醫生都來了,就當作是身體健康檢查吧!」K不死心的繼續勸說,畢竟那可是他的酒錢,總不能白花吧。

    飛鳥還沒等他話說完,便迅速地將頭縮了回去,沒多久他又將頭探了出來,

    這次紙條上寫著:「我從不看醫生,不、需、要。」

    看著飛鳥如此倔強,K越覺得古怪,心想為何對方只露出一顆頭呢?他印象中飛鳥是可以用手執筆交談的人。

    於是他趁飛鳥不注意,趕緊將門用力扳開,飛鳥一時失去重心整個人直直的往前傾,K立刻接住他贏弱的身子。在他抱住對方的一瞬間,飛鳥彷彿被火燒般,哀嚎出聲。

    K看見飛鳥的背上,鮮血溢出沾滿了衣服,他的手臂也都佈滿傷痕,疑似被人用樹枝毆打成傷,因為有些傷口還插有細微的枝條,讓人不忍卒賭。

    難怪飛鳥的字這麼醜,八成是用嘴含著筆寫的吧,K覺得這次德貴闖的禍有點太過份!飛鳥是無辜的,就算他們曾經有什麼過節,也不該借刀殺人。

    「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呢?」K搖著頭嘆氣後說:「勸你接受我的好意吧,你不希望明心知道這件事情吧,醫生看過後會好的比較快,這件事情我也會幫你保密。」

    飛鳥原本抿著唇不願意接受,但看K這麼誠心又頑固,他也不希望兩人繼續僵持不下,於是只好勉強點頭答應。

    K將全身虛弱的飛鳥領進客廳後,大福醫生看見他期待已久的病患,便不斷摸著自己肥胖的臉頰好像在打量什麼。

    「就是這個小傢伙嗎?」他指著飛鳥嚷著。

    美智苦著臉,說出臨時編的拙劣謊言:「是,不過他不會說話,是個啞巴,剛剛騎車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飛鳥步伐不穩的走近大福醫生身邊,小心翼翼地坐在另一旁的木椅上。

    「這樣啊,來,我看看,真是恐怖的傷口。」大福醫生一邊直喊恐怖,一邊拿著剪刀俐落地將飛鳥的衣服剪開,他用溫柔的手勢、精準的力道幫飛鳥清理完所有的傷口後,接著又從醫藥箱中拿出藥膏開始塗抹。

    大福醫生態度一派輕鬆,甚至還哼著歌曲,彷彿發生的不是什麼大事。

    「傷口處理的差不多了,都是皮肉傷居多,不過我剛剛摸了一下,我覺得這年輕人骨頭很奇特,不像是個小孩。」大福醫生囑咐美智明天早上去他那裡拿藥給飛鳥吃後,便開始發表高見。

    「怎麼說呢?」K興味盎然地問。

    大福醫生不急著回答,他問:「你們先說說他幾歲啦?」

    「大概二十五、六歲吧。」美智也不清楚他詳細的出生。

    「是嗎?」大福醫生精明的眼光朝著飛鳥探詢。

    飛鳥露出一臉無辜,他嘟著嘴微微點頭。

    「那就奇怪了…」大福醫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就在看到飛鳥的一瞬間,他就覺得對方有點古怪,但也不知道怪在那裡,在詳細地檢查身體和對照飛鳥實際年齡後,他吃驚地說:「他的骨頭跟肌肉生長狀況,老化得很嚴重哩,骨頭非常的脆,就像洋芋片一樣,只要輕輕喀嚓一聲就會骨折的喔,年輕人身體這樣怎麼行。」

    「騙人…他除了老成一點,行為是有點老態啦,但是其他都很正常啊。」美智覺得大福醫生應該是故意開一個惡質的玩笑。

    「可能是吃得不夠好啦,至少是比我差一點,好啦,K記得你說的話啊,一筆勾消。」大福醫生爽朗的笑著,也沒再多說什麼,一切止於他的胡亂猜測,他再三提醒K給予的承諾後,便移動他龐大的身體緩緩離開。

      兩人送走大福醫生後,轉頭回去想關心飛鳥的傷勢,卻發現他早已靜悄悄離開了客廳。

    「K,你看看,這是老人的速度嘛?大福醫生真愛開玩笑。」美智不禁搖頭啞然失笑,似乎想藉由笑聲掃除剛剛的詭異氣氛。

    「或許吧,不過真的該幫他捕一下身體,他看起來真的很瘦弱。」

    想起飛鳥剛剛體弱的模樣,還是令K十分同情,尤其他還要在那種密不透風的房間休息,身體怎麼會恢復得快呢?

    「他平常都不跟我們一起用餐的,你也知道,就是一個怪裡怪氣的人,很少離開他的房間,好像有什麼寶藏似的。」美智無奈地解釋,也企圖掩飾她對飛鳥的反感。

    「寶藏嗎?」K想起剛剛飛鳥離開房間時,一直小心翼翼防止他窺見裡面的樣子,就覺得美智說得或許不無道理,也許飛鳥真的在守護什麼東西。

    「沒錯,他應該在看守一個很了不起的寶藏,才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說完,美智便心虛地嘻嘻地笑了起來,但沒想到這一番話卻讓K認真考慮打算找一天潛入裡頭看看。

    如果真的有寶藏,K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是不是他找了已久的東西--一個他以為消失很久的神秘寶藏。

    兩人收拾客廳之後,K仍按照原先的計畫繼續住了下來,並利用夜間空檔跟酒吧經理連繫,他預計明天進店處理一下擺盪已久的業務。

    用完晚餐後,為了紓解奔波一天的疲累,美智建議兩人可以小酌幾杯德貴收藏的紅酒,在幾杯黃湯下肚後,K的睡意果然很快襲來,甚至不知何時進入了夢鄉。

      在昏沉中,美智知道大姊回來了--她一手提著她外婆的頭,一手拿著沾滿鮮血的彎刀。

    美智看見一張平凡醜陋的老臉洋溢著祥和的微笑,笑中帶淚,那是張和她們相似的臉龐,她顫抖地問:「為什麼妳要殺了外婆?」

      「因為她貪婪!」

      高舉著戰利品,外婆頭顱的血滴滿明心的全身,染上惡人血腥的她意外顯得特別純潔。

      「外婆貪了些什麼?」美智不解地問。

      「權利,她用她漫長的歲月囚禁我們。」

      接著明心舉起彎刀,作勢要砍了美智。

    「不要!不要殺我!」

      美智拼命的左閃右躲,只見大姊的刀又快又凌利,在她臉上畫了好幾刀傷口。

    她哀嚎地哭著,因為她的臉更醜了。

    「為什麼妳要殺我?我是無辜的!」

      「因為妳貪婪!」

    明心將外婆的頭扔給了她。

      「我又貪什麼?」

      「美貌。」

    明心說完,朝美智的脖子精準一劃,血濺了出來。

       是夢--

    **************

    天還沒亮,K便隱約聽見外頭便傳來緊急的敲門聲。今晚他睡得很沉,意識陷入完全的黑暗,是個難得沒有夢境的夜晚,可惜清醒時讓他感到頭痛欲裂,否則一切就很完美了。礙於客人身分,他留在客廳沒有應門,而是讓睡眼惺忪的美智開門應付,他在裡頭微微聽到兩三人細碎的討論聲,過了一會兒,美智才睜大眼珠,帶著奇異的表情回來。K看她呆若木雞的模樣,像是還沒回神。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唉呀,是很恐怖又不可思議的事情,你還記得我們昨天看到的鳥嗎?」

    「記得,是一群來去匆匆的鳥。」

    「那一群鳥現在橫屍遍野,全部都死了,死的一乾二淨,沒有任何活口,那些鳥屍體不僅把我們主要的道路都阻塞了,還包含一些石樓屋頂、小學空地、湖泊也都有零星的屍體,村長和他女兒,也是我朋友亞紀,他們現在正一戶一戶通知村民要提供人手協助清理屍體,不然怕有什麼病毒會傳染。」美智比手畫腳的描述,好不生動。

    「太不可思議了,那村長他們打算怎麼處理呢?政府有派人來關切了嗎?」

    「你放心,我們村子本來就有專家再作研究,他們指示村長先火化屍體,剩下的沒說這麼詳細,不過雪越積越多,現在不處理,恐怕之後也麻煩了。」

    「以前...你們雪祭有發生過類似的情形嗎?」

    K是雪祭之後才搬來這個村落,所以對這裡氣候異常的狀況並不清楚。

    「這個嘛,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但前幾年有發生過好幾千萬隻的螞蟻從村中出走,他們成群結隊的爬到神山裡頭去,再也沒有回來,當時也是造成轟動,不過這次群鳥不明原因死亡,比之前還要恐怖上百倍了。」

    「螞蟻離家出走?所以之後村子都沒有螞蟻了嗎?」

    猛一回想,K才知道自己從未留意村中是否有螞蟻這檔事。螞蟻不被人們所關注需要,牠們太過渺小了,因而沒有特別強烈的存在感。

    「坦白說,我印象...是沒有,畢竟螞蟻眼不見為淨也好,不是嗎?」

    「那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鳥死亡的嗎?」

    「這就是讓我吃驚的地方了,亞紀說那群鳥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死因,感覺就是摔死的,但村長猜測可能是先凍死才摔下來的,但這是很不合理的,因為鳥都有過冬的能力,何必...結隊來這裡自殺呢?K大哥,你可能又覺得我亂講,不過這些沒辦法解釋的事情,我想一定是神的懲罰或是警訊吧,神想告訴我們一些事情。」

    「我同意確實有事情正在這村子發生,但多數的可能性應該還是人為的,我們先去看看再說吧。」K始終相信科技才是打開真相的鑰匙。

    離開前,美智要求K暫時先別打擾德貴,她不想看見二姊一大早再度情緒失控的模樣。於是兩人穿上輕便的衣服後,便悄悄出門。

    來到位於村子中心的戀心湖旁時,K與美智兩人幾乎不敢置信...

    這些橫躺在雪地上的屍體是昨日那群翱翔天際的飛鳥嗎?

    雪像紙屑一樣零星的飄落,一團團輕盈溫柔的雪覆蓋在成群成堆的鳥屍上。

    牠們幾乎都攤開美麗的羽翼,猶如高空墜下濺成一攤一攤的紅色炸彈,每隻鳥如藝術品般躺在血溢四射的雪花上。

    看見這些鳥那一雙雙呈現死黑的瞳孔,寒風在美智耳邊像是呼嘯地吹起生命凋零的輓歌。

    前來援助的村民都畏縮著身體,一臉茫然地面對眼前異象,他們無助並不安地推測,難道這是末日前的徵兆嗎?

    「太可怕了...第一次看到,你說如果村子不能住人了,我們該怎麼辦?」一位穿著深灰色外套的男子隨口問了鄰近的旁人,他嘴裡還叼著根未點燃的煙。

     美智認出來那個兩個人是誰,穿著灰色外套男子是當年嘲笑他的鼻涕男孩田作,另一個是搬來沒多久的大河。

    「二話不說,離開!」大河一口篤定地答。

    「你離開得了這裡嗎?」田作冷笑地問。

     「沒什麼好留戀的,這不是我的故鄉、也不是你的,你父母來這只是暫度,這裡本來就是一個隨時可以離開的地方。」

      寂元村外移人口超過七成,由於鄰近大城市,交通非常便利,所以收容很多從城市遷徙的人口,他們多半暫居一陣子後又會返回大城市生活。除了雪祭期間,通往村子的道路短暫封閉,平日寂元村是城市人躲債、減壓、療傷、養老的首選,但是除了本地住民,這些外地人對寂元村沒有任何眷戀。

     「地方住久了都會有感情,大環境越來越差就算了,怎麼連這樣的小村也容不下我們了呢?」田作將菸丟入雪地中,用腳大力地踩爛了它,彷彿還有餘燼。

     「不光是這裡,前陣子姑里村病死了很多人,幸好有神山擋著,不然我們早掛了...等等...你說會不會就是神山的病毒傳到這裡來,也許這些鳥都有毒也不一定。」

    「你是說他們有毒?」

    「類似感染源這種的...不對,我想我還是先走了,這事太危險,老子不幹。」

    「等等,我跟你一起走!」

      田作二話不說也想跟著他離去。

    在一旁默默看著兩人對話的K跟美智,內心不禁湧起一股悵然。

    「等等,你們這兩個膽小鬼,還算是男人嗎?」

      美智對田作還記恨在心,想順便出氣。

      「肥蟲,妳也不算是個女人啊,妳是蟲!」

    大河看到出言不遜的是醜女美智,火氣也跟著上來,他從雪地上搓起好幾顆雪球直往她身上扔。美智一時閃躲不及,被某一顆沉沉地擊中胸口,她不覺得疼,因為隱隱作痛的是她早已破碎的心。她心有不甘的開始反擊,兩人你來我往的丟擲,戰況十分激烈。愣在一旁的田作並沒有加入戰局的意願,他失去當年的氣燄,反而企圖阻止,「別鬧了你們,我們沒有義務要幫忙的...」

      在一旁冷眼觀察的K,見美智行事衝動魯莽的性格,倒有幾分德貴的影子,也對村民嘲諷美智外表的行徑感到同情。

    「你們知道義務兩個字怎麼寫嗎?笑話。」

    「我們才不知道豬再說些什麼哩!」

      賓果!大河又有一顆雪球擊中美智的肩膀。

      看不下去的K只好從地上撿起一支粗壯的枯枝,故作要攻擊的模樣。

      「我...」未等田作說完,大河便將他拉走。

    「別跟她多說廢話,走了。」

      看著兩人逃逸的身影,美智對於自己狼狽的樣子已經看開,她聳聳肩膀對K說:「哼,可笑吧?」

      K低聲地答:「我很難過。」

    他手勢溫柔地拍掉她肩膀上的雪。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嗎?」

      「如果我是豬,我也許會比美智這個人還要有尊嚴吧。」美智眼眶忍不住湧起淚水,但她不想這麼輕易掉淚,「前一陣子我大姊老是催促我去打工,希望我累積一些人生經驗,但我一直賴皮不去,無論我大姐怎麼逼都沒有用。我不是想好吃懶做,是因為這村子沒有一間店肯採用我,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

    「可惜我的店內不能錄取未滿十八歲的女生。」

    「我的心早就是六十歲的老太太了。」

    苦笑兩聲,美智打算結束掉尷尬的話題,她指著眼前無緣無故凍斃的鳥群,感傷地開口:「看到這樣,真令人想哭。」她心想不是氣候異常,就是生態嚴重失序,「牠們難道是迷路嗎?」

    「迷路嗎...這種充滿謎樣原因的暴斃死亡,真是有點恐怖。」K嗅到不尋常的氣息,這種感覺他似曾相似。

      牠們不像死了,看起來只是被凍僵著身子,暫時像一具具被施法的石雕像動彈不得。某種程度來說,牠們是以淒美的形態凍結在永恆,因為不會再老了。

      望向眾人聚集之處,K看見一個步履蹣跚的婦人以領導者的姿態發號施令,她態度十分嚴厲催促幾個村民整理屍堆,那些村民約莫四十來歲,態度顯得有點意興闌珊地配合。

      「那個老太太是?」K直指那名老太太問。

    「是前村長石婆,她是村長大石的奶奶,三十幾年前交棒給她兒子,她兒子十年又交接給他兒子,聽說因為石婆年紀大了,所以腦子有點秀逗,她經常會記憶錯亂的以為自己還是村長。但就算如此,大家還是很敬仰她,多數都還會照著她的話去作。」美智一眼就認出來是石婆,她常親切地叫自己阿智,雖然石婆容易在時間上錯亂,但很奇怪地是她從不會把人搞錯。

      石婆...K聽過她的大名,今天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她,原來是她!

    快!快!動作別慢吞吞的,大頭你先處理這裡,還有你,就是你阿文,去撿柴!

    石婆以粗啞的聲音不斷差遣村民,村民雖露出無奈的臉色,還是依照她的指令辦事。而村長大石則忙著處理另一個主要道路上的屍推,根本撥不出時間控管自己高齡的奶奶。

    穿著黃色大衣的亞紀一看見好友美智後,立即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亞紀的身型略帶豐腴圓潤,帶著一副厚片眼鏡,白胖的臉紅咚咚的像顆壽桃。

    她簡潔交代兩人被分派的任務後,便發了一個大竹簍和夾子請他們協助撿拾屍體。

    美智初估眼前至少有一兩萬隻的鳥吧,她擔心地問:「有限定什麼時候撿完嗎?」

    亞紀擦拭充滿霧氣的眼鏡,一絲不苟地說: 「希望最遲是明天傍晚,因為雪越來越大了。」

    「那有請人調查鳥的死因嗎?」

    「有兩三名政府聘請的專家正在趕來的路上了,現在先聽候這裡專家的指示,我們會都有保留樣本。」

    雖然曾經和亞紀見過幾次面,但K從沒跟她交談過,他忍不住出聲:「不好意思,請問有誰看到這些鳥群死前的情況嗎?他們到底是怎麼墜落的?」

    「我沒辦法回答你...因為沒有目擊者,很難置信對吧?我問曾經經過這些道路的村民,他們每個都說沒有注意到,我能問的都問了,這些屍體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樣,一群鳥突然就死了,這些鳥好像是來自神山的銀靈鳥。」

    「那大概是幾點被發現的呢?」

    「凌晨四點左右吧,被一個果農發現了,他幾乎嚇死了。」亞紀跟著父親出來探查時,也跟著嚇壞了,她壓低聲音說:「不過我爸說,這些鳥群有一個共通點,他們幾乎都是垂垂老矣的成鳥,離死亡也不久了。這種現象非常奇異,不禁讓我聯想到有一些貓狗,如果提前預知了自己的死期,為了不讓自己的主人傷心,會獨自選擇面對死亡,這是他們離開世界的一種方式。」

    「但這種方式非常不尋常,妳說有一群預知死期將至的鳥,牠們聚在一起只為了集體自殺?」乾笑兩聲,K認為這種解釋過於荒謬。

    「現在還有什麼事情是尋常的嗎?」看著K輕蔑自己的說法,亞紀在鏡片後的視線變得銳利起來,「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亞紀,妳可以跟我一樣叫他K大哥。」看著兩人對峙的模樣,美智覺得有點意思。

    「K大哥,你是新住民恐怕有些事情不是很了解,在這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古老村落,很多事情都不是用科學能解釋的,例如女神加貝大人其實是早期寂元村村民的祖先,祂受封為神明之後,村子就不再出現恐怖的天災,這是有官方記載的。」亞紀很沉迷這樣的傳奇色彩,並且持續進行蒐集調查。

    「現在不能解釋,是因為科學發展腳步太慢,人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過去氣候變遷往往就是改朝換代的時候,現在異常現象不過是預告寂元村不再適合居住,女神傳說只是順應時代的巧合而已。」從地上撿拾一隻銀靈鳥的屍體,K攤開牠的布滿雪霜的翅膀,他口氣強硬地說:「我寧願相信這是一種集體暴斃,而不是鳥群有意識的行為,也許比較像中毒現象、迷航或生病導致的。」

    「所以你認為我的說法太人性化、太高估牠們了嗎?」亞紀扯了嘴角笑了笑,她推了自己的眼鏡,企圖露出精明的模樣。

    「我只是實話實說。」

    「你們還不做事,閒聊些什麼?快,快,那裡需要人手!」石婆手執著拐杖,從遠方吆喝著亞紀快去做事。

    「改天再好好聊,我先走了。」

    知道眼前時機不對,亞紀勉強擠出笑容道別後,便一人拖著大竹簍往石婆指使的方向走去。

    「K,亞紀可是很難纏的喔,你也太直接了吧。」美智不由得輕笑出聲,亞紀有她頑強的一面,未來絕對會拼命拿出證據來說服K的。

    「我不是誠實,而是覺得聽信神秘色彩的人很可怕,我們已經不是古老的人類了,怎麼還會相信女媧補天、亞當夏娃是上帝創造、加貝女神庇佑寂元村生活安泰這類的神話呢?像是螞蟻出走、鳥群暴斃這樣離奇的事件,應該是交由生態專家來解答謎題。」

    「可是有些事情也許是找不到證據的?我是說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跡可循,我們總可能必須藉由直覺去找到答案,然後糊裡糊塗地活下去,人有時會無知是因為沒有選擇。如果相信一些傳說、一些神秘的色彩,我們到底會失去什麼呢?」美智對於K凡事都緊抓著科學證據不放有點難以理解,難道是她們太過浪漫了嗎?

    「會失去什麼?」K皺緊眉頭,口氣堅定地說:「我相信這世上擁有無懈可擊、沒有任何漏洞的真理存在,只是由於它太難被發現,人在行進的路途中往往會選擇放棄。」

    看著K板著臉孔的嚴肅模樣,美智便沒有興致在追問下去。她不想得到什麼結論,也並非對真相不感興趣,而是對能力範圍內無法處理的事情,她選擇漠視罷了。好吧,她同意,為鳥群暴斃找到科學解釋就交給生態專家吧,但掌管生老病死還是該交給神,人的本分就是努力活得像個為生存掙扎的人類就夠了。

    「亞紀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們家族是醫生世家,是個性很頑固、很刁鑽、很堅持自身立場的一群人。某方面不是很好溝通,但是他們為村子做了相當多的卓越貢獻,非常受到敬重,即使現在石婆變得這麼蠻橫,村民也會包容體諒。」她向K提出警告:「所以亞紀一定會想辦法為鳥群暴斃的問題找到原因的,她其實是最相信科學的人,但也是很依賴自身直覺的人。」

    接著他們兩人合力撿拾一隻又一隻的屍體,直到天色逐漸澄淨。

    對於重覆著將生命回收的動作,美智總隱約感受到盛滿竹簍的屍體還騷動不安地拍動翅膀,尚未真正闔眼的鳥兒們似乎想傾訴關於死亡的真相。

    可惜她早明白死亡本身就是荒謬一場,用心理解的結果不過證明人類是一群笨蛋而已。

    當美智看到自己勞動的汗水不斷滑落在雪地上,而K蒼白冷靜的臉龐竟沒有流一滴汗時,對於兩人存在的懸殊對比,她感到有一種很疏遠的距離。彷彿一個活的,一個死的,一個熱情的,一個冷感的,K對自身以外的事情並不怎麼在乎。她察覺K是沒有熱情的人,內心彷彿沒有愛這種充實的東西,這樣的感觸竟讓她有點悲傷,她過去真的不夠了解他。

      早上10點多,為了禦寒,K決定離開去取了些熱茶給兩人暖暖身子。

      美智獨自一人做最後的善後工作,他們負責的領域內,屍體已經清理的差不多了。

      遠遠地傳來率真的笑聲,有一群孩子邊嬉鬧邊拖著竹簍經過了美智身邊,裡頭有男有女,是群好看又有純真笑容的孩子,不過當他們看到她矮肥的身材和難看的臉時,紛紛彼此交頭接耳、不停地暗自竊笑,其中一個較高個子的男孩大聲地說:「大嬸,妳到底幾歲了?」還有女孩說:「妳有男朋友嗎?三圍多少?」

      其中最難聽的一句是:「自殺跟整型妳要選哪一個?」

      美智當下沒有表情,她冷冷注視著那群孩子調皮的離開後,一時不小心讓左手施力過多,折斷了一隻鳥的翅膀。她慶幸地想,還好死了就不會痛了。

    在靠近對岸戀心湖的空地上,陸續不斷冒出一陣陣白色輕煙,那邊的屍體已經進入焚燒的階段。由於村民相當賣力的緣故,陸地上的鳥屍提早被清空了一大半。但也有部分鳥屍完全被雪掩蓋住,必須拿鏟子挖開確認才行。

    其中一個叫耗子的年輕人,被指派在神山山腳下清空鳥屍,他在挖開雪團的過程中,突然挖到一個異常大型的軟塊。原本以為是大具的鳥屍,當他改用手挖採時,卻愕然發現那屍體還有微溫,而且用力抓住翅膀掏出雪面時,竟是一隻手掌。耗子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挖到一具人屍,他膽子不算小,且充滿旺盛的好奇心,他小心挖出屍體一看,不禁驚叫出聲,那張方臉失去血色且嘴唇紫青,再看那兩道濃眉和大鼻特徵,豈不是鐘錶行的鐵兵嗎?

    鐵兵穿著薄襯衫渾身沾滿著血,他雙手握拳已斷氣多時,左腳的鞋子還掉了一只。

    耗子沒時間多想,立刻通報村長。

    這是寂元村數十年來首次發生的命案,沒多久立即轟動了整個村子,村長還緊急召開臨時會議要籌備小組以釐清真相。

    當K和美智獲悉意外後,在村民為了命案和清理鳥屍忙不可開交的當下,兩人卻悄悄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回家。

    K直覺這件事情和德貴脫不了關係。

    回到家時,他們找不到德貴,她沒有帶走任何行李,房間完好如初,桌子上還擺著一支名貴的男性鑽錶。

    「這大概是鐵兵大哥送給二姊的吧!我二姊先前一直想要隻男錶。」美智小心翼翼拿起錶,感慨地說:「我想再多的錢都彌補不了二姊內心的空洞吧。」

    「空洞,就是愛情的本質。」

      K發現那隻鑽錶的錶面有好幾道刮痕,似乎也暗喻他們的愛情早存在著致命的裂縫。

    兩人一無所獲的下樓後,K看見飛鳥拖著孱弱的步伐在庭院裡走動的身影,他建議美智:「不如問問飛鳥吧。」

    當走進庭院一看,他們發現飛鳥行為很古怪,一個人蹲在地上觀察不斷用尾巴拍打地板極力求生的魚。多數的魚氣數已盡,瞪大的眼珠張開嘴,像石膏般動也不動。

    剩下十幾條小魚氣若游絲,牠們嘴巴無力地張張闔闔,做最後垂死的掙扎。

    原來飛鳥故意翻倒一缸缸的水,正在嘗試弄死自己眷養的魚。

    「飛鳥你在做什麼?你知道村子發生事情了嗎?」美智寒著臉問。

    沒有理會美智,飛鳥將最後一個水缸翻覆,直到他觀察水缸的水流盡,才從口袋中掏出紙筆開始留話。

    他沒有表情地寫道“發生什麼事?”

    「你是真不知道還假不知道,是命案,有死人!」搖著飛鳥窄小的肩膀,美智激動的大喊。

    “誰?”

    「是鐵兵。」K接著說。

    “喔?真遺憾。”

    「你昨天受了傷,你不想做什麼解釋嗎?」K用力按著飛鳥的傷口,直到他臉痛得猙獰起來才放手。

    “不是我殺的,我解釋什麼?”緩慢著張著嘴型,飛鳥用唇語說。

    「不要再隱瞞了,警方很快就查上門了,二姊現在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大福醫生是村長的舅舅,一定會通報昨天幫你療傷的事情,整個村子都知道二姊跟鐵兵哥的關係,你跟二姊都會被列為命案的關係人,請你說出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好嗎?」美智試著想套些飛鳥的話。

    “我,不能說。”用食指掩著嘴,飛鳥態度堅決。

    「是二姊要你不能說的嘛?」美智哽咽的問。

    “不,這是共識。”

    「你說了,我們可以幫助你。不管有沒有殺人,一旦被認定是嫌犯,罪可是很重,你難道不怕明心對你失望嗎?」K知道他在意的只有明心。

    美智對於大姊離開的真相一直守口如瓶,如果沒有意外,明天就可以接到大姊的電話了,屆時她要如何說出目前發生的事情呢?

    “我,早就讓她失望了。”飛鳥執筆飛快地寫道“錯都在我,德貴會自由的。”

    「你說人不是你殺的,但又都是你的錯?太奇怪了!」美智漲紅著臉,不死心地說:「鐵兵被發現時,聽說屍體還是溫的,所以表示他才剛死沒多久,雖然離你們發生衝突也是十小時前了,但他也許是失血過多、求救無援而死的,我二姊連一隻蚊子都拍不死了,怎可能下得了手,你這個殺人兇手快說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

    美智不客氣地揪著飛鳥的衣袖,氣勢咄咄逼人,K只是冷靜地在一旁沉默的觀看。

    受不了美智的難纏,飛鳥一口氣撇開她的箝制,他用力地寫下最後一句話“這是一場意外。”接著他不顧兩人的阻擋,轉身跑回房裡,並將門緊緊反鎖。

  8. 踩著五吋紅色高跟鞋,德貴修長的雙腳大弧度擺伏,其威猛的氣燄不斷引來路人的側目。她滿肚子火的走在路上,內心還在盤算該找誰算帳,是直接殺到鐵兵家去大鬧一番好,還是直接殺到隔壁村長家?

    但如果她單純的只是大鬧一場,鐵定不會是贏家。於是她決定先撥打給鐵兵,跟他訴說委屈。眼尖的她,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躲在後頭,她決定把他揪出來。

    德貴一步步走向飛鳥藏匿的街角,讓他無處可躲,她伸手就將蓋住飛鳥臉蛋的大衣帽子往後撥,一張褐色無神的眼眸便露了出來。

    看見街頭這麼多人潮來來去去,他顯得有點畏縮。他畏光、他怕人,他更厭惡這個世界。

    「飛鳥,你不用擔心我,快回去照顧小妹。」

    飛鳥搖搖頭,經過一天的觀察,他知道那個叫K的男子會照顧美智。

    「我不會做出衝動的事情的,我只是給對方一點教訓而已,我不會傻傻一個人上門的好嗎?」德貴太了解飛鳥了,這人性格陰沉,還是明心的聰明走狗,所以她沒有敷衍他的必要。

    飛鳥拿起口袋裡的筆記本,用鉛筆快速在上面寫著:「雪祭要來了,危險,先回家。」

    「不,親愛的,我回家了,我就會失去我的愛人。他會覺得我不愛他,你捨得讓我難過嗎?」德貴在飛鳥耳畔用撒嬌的口吻訴說,她改用柔情攻勢,要讓他知難而退,她知道男人都吃不消這一套,何況飛鳥心智應該還是「男孩」。

    搖搖頭,飛鳥依舊不領請,他大膽直白繼續速寫說:「親愛的,那男人不愛妳,還是回家最好!」

      「你分明是要讓我火大的嘛!隨便,你愛跟就跟,老娘懶的理你。」德貴禁不起飛鳥的刺激,轉身就走。

       但她內心還是氣不過,多年來飛鳥就跟監視器一樣,是大姊的恐怖眼線,無論她去哪、去做什麼,永遠都逃離不了他的掌控。這個在母親失蹤之後,被大姊帶回來的啞巴孩子,擁有神奇的能力,他了解家裡每個人的性情,知道她們想些什麼,而且也從不被自己的外貌所迷惑。尤其看見飛鳥只聽命明心的行為,讓德貴完全無法忍受,他們長久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飛鳥不僅沒有迷戀上美麗的自己,反而只對醜陋的大姊敬重愛戴,讓她一點都沒辦法服氣。

    此時德貴突然心生妙計,決定要藉這個機會好好報復飛鳥,她從口袋掏出手機撥電話給鐵兵。

      電話才一接通,鐵兵便語帶抱怨:「妳上次耍我還不夠啊...」

      德貴在電話一頭,故意保持神祕的沉默,接著發出小鳥般的啜泣聲。

      嗚... 嗚... 嗚...

      「寶貝,怎麼了啊?」看見德貴一往反常的舉動,鐵兵深感不妙,每次德貴哭或異常沉默,幾乎都是提出分手的時候。

    「有人...跟蹤我...我有點怕...」德貴假惺惺的裝著哭腔說話。

    「妳在哪?我現在去接妳好嗎?」

    「我...在神山的山腳下...涼亭這邊。」

    「寶貝,現在外頭飄雪耶,妳一個人在那裏也太危險了吧?」鐵兵內心暗想德貴這女人一天到晚在發神經,常做出一些讓人沒有頭緒的事情。

    「你岳父今天打電話給我,說了...很難聽的話,我...心情不好才...」德貴了解鐵兵的個性,他虛榮心強,在表達上有時不能太強硬,要順著他的毛摸。,

    「哎呀,我岳父是怎麼搞的,我娶她女兒,又不是娶他...好,妳等我十五分鐘,我馬上去接妳。」鐵兵緊急的掛上電話,便衝出鐘錶行,準備開車去接她。

    在電話中,一聽見鐵兵抱怨他岳父,德貴便高興的直拍手,總算告他岳父一狀了,雖然還不能直接狠狠修理他。她開心轉過身,看見飛鳥依舊遠遠站在街角冷視著她,她不畏懼他的眼光,仍走上前去問他:「嘿,你開車載我到神山山腳下要多久啊?」

    一剎拿間,天空飄的細雪逐漸濃密蓋在德貴的黑髮上,飛鳥看見德貴比雪還白皙般的皮膚發著光,毛細孔似乎透著熱氣,還有那雙像大貓一樣閃動光芒的美眸,充滿著野性的力量。這張看了多年的絕色美貌,此時居然美的令他生厭。他一看她嘴角勾起淺淺的微笑,就大概猜測出不懷好意,但還是答應載她前去。

    飛鳥知道自己一生的使命,就是注定為這個家族付出。他的父親從小就將自己賣給了明心,那麼即使他變成一縷亡魂,也是這家族的奴僕。

    整個早上,美智就坐在K的機車上,兩人沿路巡遍整個村子,但都沒有看見德貴的影子。接近午後一點時,兩人便找間小吃攤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急忙的向老闆要兩杯水喝後,美智不禁想讚美K的耐性:「K大哥,我真的很佩服你,跟我姊當朋友,最慘的命運就是一直一直在找尋她的身影吧?你不知道她何時會衝動、會作出什麼傻事,跟精蟲一樣!」

    聽到美智的話,K差點把才剛喝進去的水吐出來。

    「美智,妳說的話跟德貴有的拼了!」

    「嘿嘿,不然怎麼跟她當姊妹呢。」美智發覺在K面前,可以露出她最頑皮的本性,因為在兩位姊姊面前,她總會盡量保持好妹妹的模樣,尤其是大姊對她的期望又特別的深,總希望她離開村子到大城市自力更生。

    「其實找德貴並沒有難度,在人群中她就是最耀眼的一個,好像渾身發著光,讓你無法不一眼就看到她。坦白說,我沒刻意找她,有時候我也是順便在打發時間。」K難得誠實說出自己的打算,他知道德貴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她不像有意接近他的其他女性那樣,對他懷著太多美夢與憧憬。他可以成就一個女人一天的夢想,但無法成就一輩子,雖然這也是自己氾濫的同情心使然。

    「打發時間?你思考的角度真的很有趣,好像做什麼事情一開始都沒有目的。」美智暗自心想,雖然世人多半會對這樣無所事事的人貼上「頹廢」的標籤。

    「人生太過執著於目的,就會帶著太多執著與痛苦死去。」K頭一次這麼嚴肅的回答,讓對話瞬間沉悶了起來,為了緩和氣氛,他指著自己的髮型說:「妳猜這是誰剪的?」

    「該不會是我...大姊吧?」美智瞪大眼睛驚呼。

    「賓果!」K美豔的臉龐,散發一種奇異的光采。

    但美智覺得有點納悶,那明心為何從沒提起過呢?她不是對K有點感冒嗎?

    隨著麵攤老闆把熱騰騰的湯麵送上桌來,K怕前面的瀏海混入湯中,便拿根髮夾夾起,於是便露出他漂亮的臉蛋。美智看到他濃密的眼睫毛與彷彿畫上眼線的深邃雙眼,不禁看得有些失神。為何這樣的妖豔的一張臉長在男人臉上呢?仔細一看,K和德貴的美不同,有個深邃且完美的輪廓,眉毛濃厚而細長,整張臉較有力度卻又不失中性的美,沉默時帶點邪魅氣息。

     

    美智覺得他的性格很像在雪地生存,帶有原始野性的哈士奇,不僅忠於駕馭他的主人,而且即使在茫茫的雪地中,也能精準的找到回家的方向。

    「我知道妳在想些什麼,我可是已經給她剪了一年囉,雖然我們從來沒說過話,每次都是我指著雜誌,她點頭,我付錢,就這樣。」看著美智發愣,K便逕自解釋,「雖然她確實...有點話不多,但她對客人從不失禮。」

    「我知道,大姊她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保持一種很生疏的距離,我想你也沒讓二姊知道你這頭髮是誰剪的吧。」

    K用手指敲打她的額頭,讚歎美智的聰明,他接著意味深長的說:「有些事情不需要說、不需要解釋,也無須記憶。走在路上,看起來是完全陌生的兩個人,其實背後卻有很大的連結,只是當事者本身不知道而已。直到有一天,當時機來到了,妳會發生處處都是奇蹟。」

    「奇蹟嗎?」美智念念有詞,但卻害怕去了解這樣的深意,她抬起明亮的眼眸,用無比清晰的音調說:「K,你想告訴我的是什麼呢?你描述的很像是一個男人單戀一個女人,即使他為對方作的太多,但那個女人卻從來不知情?是類似這樣嗎?」

    「妳知道的太多囉。」壓低聲調,K抿緊唇露出失落的模樣。

    「是你透露的太多了。」這次換美智用食指敲打他的額頭。

      兩人隨後低頭默默吃麵,但卻心有靈犀地產生一種奇妙的連結。美智知道他們的關係變得不一樣了,她彷彿可以感受到K內心那顆既孤獨又浪漫的心。

    用餐完畢後,再度啟程的路途上,K才又緩緩開口:「我確實為一個女人進行了長途的旅程,我追逐她的身影,為她做了很多事情,但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放棄,妳認為這樣很傻嗎?」

    「當然傻,你愛上的是一個陌生女子嗎?為什麼不跟她告白呢?」

    「那是比愛還要深的東西,是無法輕易說出口的。就像我知道美智妳很喜歡我,但妳的喜歡只是停留在不了解我的階段。」

    「一定是我表現得很明顯、很討人厭對吧。」心意被赤裸裸的揭開,美智情緒瞬間高漲,羞憤地漲紅整張臉,她覺得自己很丟人,想立即挖洞將自己埋起來。

    驚覺自己傷害了對方的自尊,K趕緊解釋:「不是的,美智妳很可愛,我很高興妳喜歡我。」他溫柔地握住美智的手,「但是妳是因為了解我而喜歡我,還是因為不了解才喜歡我呢?我對那個女人的心情很簡單,我追逐著她,是因為一連串的謊言和故事,分不清那是同情還是著迷,這種心情妳懂嗎?」

    聽到這裡,美智的眼眶不禁含著淚,內心稍微可以釋懷,但她也不禁思索究竟是什麼樣的性格的美人會辜負K的愛情呢?她頓時感到難受,雖然他透露自己空白的感情關係,卻也明示他早已看清自己幼稚的迷戀。

    像K這麼與眾不同的男子,如果內心曾深愛過一個女人,一定是如雪般潔淨又高雅的女子吧。不過,美智內心其實明白,他所描述的女人不正是德貴嗎?她心糾結了起來。

    下午兩點,美智和K在鐵兵家和隔壁村長家外頭晃了良久,發現兩家都顯得很平靜,撥打了十幾通電話給德貴,都轉到了語音信箱。想要聯繫飛鳥更不可能,他身上不僅沒有手機,連錶也沒有。 

      「二姊到底是跑到哪了?」美智憂心忡忡,她第一次發現要搜尋德貴的蹤跡,比登天還難。

      「總之,至少肯定不是去尋死。」

      「是去尋仇,而且依照她的個性,要死也會拖一堆人下水。」

      「如果她不在村子裡,妳猜她會去山邊、河邊還是樹林裡呢?」

      K推測,以德貴做事這麼魯莽的行徑來看,如果還沒有引起風波,那麼肯定就不在村子中。

      「她去那裏做什麼?談判嗎?還是殺人滅屍啊?」

    一整個下午,K不斷聽到美智語帶苛薄地攻擊德貴,那種姊妹間的鬥嘴,令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還不知道,不過剛剛鐵兵的驕車不在家裡,村子不算大,如果他不是去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根本不需要開車,騎車就好,而他也沒來村長家。」

      「所以他有可能載德貴去哪裡了嗎?會不會去城市散心?」

      「雪祭就要來了,現在不是進城的時候。」

      「我覺得鄰近山邊的機率大一點,因為德貴或許不是沒開機,而是訊號不良也不一定。」

      「山邊啊...」美智並不否認K的判斷,而且依舊德貴這種怪裡怪氣的個性,要是做出令人吃驚的決定也並非不可能,她趕緊提供另一條線索:「如果你猜得沒錯,最大的可能就是山腳下的涼亭了,那是我二姊和鐵兵大哥以前平常炎熱的時候最常約會的地方。可是現在這麼冷,去那裏真的是發神經。」

       一聽到可能的地點,還沒等美智反應過來,K就動作迅速的將安全帽戴在她頭上。

      「等等,K...這麼冷,我們要不要先回家加件外套啊!」寒氣越來越重,讓美智直打哆嗦。

    「等不及了,我有不好的預感。妳說過如果打電話回去時,是飛鳥接的,他會用敲打的聲音跟妳回應對吧?可是家裡也沒有人接,那表示飛鳥一直跟著德貴,這種情況下,三個人在那種地方這麼久,不是很奇怪嗎?」K越想越不對勁。

    此時,突然天空有了異象,數目數以萬計的群鳥像綿密的網絡從各地飛往了山邊。由於鳥群遮蓋陽光,天色驟暗,隱約暗藏不詳的凶兆。

    這些鳥群露出疲態的模樣,他們翅膀牽著翅膀緊密相連,那種團結合作的氣勢顯得異常悲烈。

    「我的天啊,好多鳥,我這一輩子都沒看過這麼多鳥。」鳥兒振翅疾飛,來勢洶洶,讓美智不由得感到恐懼。

    「是迷路了嗎?現在應該是去其他村落過冬的季節才是...」K知道極端氣候下,確實有可能影響鳥兒的導航,但這麼多的鳥,他還是頭一次見到。

    「牠們的目的是什麼?你看,那裏還有,一群又一群不同的鳥群,來自四面八方聚集在這裡,難道他們是想掀起什麼革命嗎?」美智指向更遠邊的天空,幾乎都被鳥兒給占領了。

    「先不管了,現在先去找德貴跟飛鳥吧。」

    K發動引擎,在被鳥兒群聚的天空下,機車摩擦地面劃出一道雪塵,他倆直奔山腳涼亭。

  9. 第三章 不祥預感

    沉悶的夜晚,德貴喝了一堆酒,又抽了大麻,一個人不停咯咯發笑,而一旁的K正閒情逸致的翻閱明心平日訂購的髮型雜誌。德貴穿著輕便的短褲、白色上衣,整個人昏躺在木椅上,她不時用纖細的雙腳去逗弄K或勾走他的雜誌,但K仍不為所動,只是輕輕將她腳挪開,又把雜誌拿了回來。德貴見他輕鬆的模樣,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悶氣,受不了K以自以為是的態度在敷衍她,最後她索性回到房間將自己反鎖起來。

    不過,她故意在客廳留下一堆酒瓶、零食跟垃圾,擺明等著讓人善後,當然也是懲罰K不識好歹,居然拒絕她辛苦弄來的違禁品。

    站在K的立場,他是擔心才剛來人家家裡作客,就飲酒作樂太過失禮,所以才拒絕了她。更何況他從不碰大麻那玩意,他不需要它。

    美智聽見德貴大聲的關上房門後,便趁機會下樓來探個究竟,一看就發現K正在收拾客廳的殘局。

    「二姊又失心瘋了。」她害羞出聲,並大約猜到德貴肯定又對人耍任性了。

    「沒關係,習慣就好。」前面的瀏海長的壓住東海的雙眼,只露出下邊姣好的臉型,他保持上揚的唇意,心情頗為愉快,情緒絲毫不受德貴的影響。他用腳踩扁了酒罐,一一收進環保袋。

      美智看他動作俐落的樣子,應該已經作習慣了這些事情。

    「你看來比較像她的家人,我們都不習慣。」

    「我們認識也一年了,多多少少也像家人不是嗎?」

    「K大哥,那你家人呢?二姊說你也是從外地搬來的。」靠在椅背上,美智對於K的過去有一點好奇,他像是孤獨的俠客,在一群人之中也是顯得特別安靜。

    「他們在大城市,我一年前剛搬來的時候,第一個就認識妳二姊,她很特別,從不過問我的背景,不過問我的過去,我們總是聚在一起喝酒居多。」

    K也間接暗示美智,他喜歡這樣沒有負擔的來往。

    他用眼神示意美智拿後方桌上的抹布,她將抹布遞給了他,也順便到廚房提了一桶水過來。

    美智長期以來對德貴有很多話想說,但始終說不出口,她想說她笨,說她傻,她對K直言:「也是因為這樣,她傻傻當了人家第三者都不知道,這是一種瀟灑嗎?她深信愛情具備著誠實、正直、奉獻還有豐沛的激情,可是人性並不是如此,會醜陋跟欺騙。愛情是一種理想,但人性總會將它搞砸。」

    「妳討厭妳二姊這樣嗎?」K一邊擦拭桌子,也順便將沒吃完的零食用束口袋裝好。

    「說實在的,我是忌妒她,我要的很簡單,可是不一定得的到,但我二姊卻在追求一種既複雜,她也永遠得不到的東西。可是我想要的,她輕易的就可以得到了。」美智將使用過的抹布洗乾淨後,大力擰乾,她暗想K有種奇異的力量,總讓人不自覺說出真心話。

    「那妳想得到什麼呢?」

    「很輕易就吸引別人的特質,女人都是這樣不是嗎?雖然我大姊覺得,我們醜但要有尊嚴,可是捍衛外表的尊嚴到底是什麼呢?人不會因此而更愛妳,只是自己活得抬頭挺胸,遮起雙眼無視於別人對妳的同情罷了。」

    「我覺得妳很吸引人啊,尤其是在妳生氣的時候。」

    「別笑我了,我也難得會這樣說話,坦白說,家裡的氣氛很緊張,我大姊又很保守,對我很嚴格,我大姊從不放我一個人在家,連我二姊都會乖乖聽她的話來看守我,雖然她現在...不是很善盡職責就是了。」

    「那我們保守秘密,別讓妳大姊知道囉,來吧,坐在椅子上好好聊聊。」

    客廳整理乾淨後,K便埋頭挑選從他黑色帆布包包所拿出的CD,他想放些曲子來聽,他習慣讓耳朵有些旋律或是節拍的聲響。

    為了讓客廳氣氛熱鬧些,美智拿起遙控器選擇靜音,她轉到一台專門播放老電影的頻道,此時上映的是經典名作「到未來去旅行吧」,電影描述的是一名老科學家在妻子死去後,決定坐時空機器到未來去旅行散心,但途中卻經歷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讓他決定將未來當作他唯一的故鄉。

    K抬頭看見電影中老科學家成功抵達未來時露出欣喜模樣的畫面,突然隨口興起地問:「美智,妳會想當一名穿越時空的旅行者嗎?」

    爵士的曲風在屋內響起,美智的家難得也有這麼愜意的時候,她也注意到飛鳥的房門有點詭異,刻意打開門縫,好像偷偷在觀察屋內的動靜。

    美智心想大概是明心吩咐他好好守護家裡的吧,大姊果然知道二姊靠不住,早已算計到德貴任何出奇不意的行為,她在心裡嘆氣後,接著回應:「你是指電影裡面,可以到過去、現在、未來自由旅行的人嗎?」

    「嗯,類似那樣,妳會想嘗試看看嗎?」

    「或許一開始很好玩,但如果把時間都花在旅行,那家人、朋友怎麼辦呢?

    而且既然是時空旅行,那麼就沒辦法跟身邊的人、周遭的環境建立記憶吧?」美智從沒有機會旅行,她的旅行就是夜晚恣意的夢境,大姊的旅行是手指優游在一顆又一顆陌生的頭顱間,二姊的旅行則是睡過男人一張又一張的床。

    「嗯,我就是想在沒有記憶的世界,過沒有記憶的生活。可是妳知道嗎,我說的時空旅行者,是活在一個只有他記憶的世界,也就是他所做的事情、他所說的話只有他知道,而他也知道周遭的一切,所有的人都將會發生什麼。」

    「那不就是跟神一樣的人嗎?不管他做了什麼,好事也好、壞事也好,都不會被追究、也沒有懲罰。」穿梭自如的人啊,美智突然提起興致起來。

    「也不一定,他會把痛苦的記憶帶走。」

    「K,那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夢嗎?我告訴你後,你會帶走這個記憶嗎?」

    「可以。」K回答相當篤定。

    美智相信K,即使他帶不走這個記憶,也會守口如瓶,所以她敘述了食人花的夢境給K知道。

    專注的聽完後,K啞然失笑,如果他們都變成了植物,或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據說在佛教教義中,植物不屬有情眾生,無須進入六道輪迴。

    「真有趣,如果德貴是食人花,那我不就是食人草或食人樹?」

    「我沒這麼說喔。」

    「不過妳年紀輕輕,作的夢很色唷。」

    K撥開他的黑色劉海,美智發現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看起來憂傷而且迷惘。不過一經被K促狹調侃,美智不禁全臉緋紅,她討厭自己容易臉紅的性格,彷彿所有的心事都會被看穿。她知道自己會越來越喜歡K這一個人。

    「好了,現在開始忘掉、忘掉,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如果這麼有趣的事情,你都沒有記憶,人活著還有什麼價值呢?」在直線的時空裡,記憶是直線的,但在混亂的時空中,還有因果的存在嗎?美智不像德貴熱愛冒險犯難,她喜歡將事情分析構思,一條一條理清楚,她原本考慮在村子的學校畢業後,如果不做美髮業,就打算做擔任秘書或書記的工作。

    「人的記憶還是苦痛比較多,每天煩惱你的,是痛苦還是快樂居多呢?一般人可以很清楚描述所發生的痛苦、仇恨、忌妒,但是很快樂、很爽的事物,卻是沒有太多細節的。在妳的經驗中,妳所描述負面的事情是不是比正面的事情還多呢?」

    「所以啊,我大姊總是說要達到天堂之前,先到地獄走一遭,人間是沒有天堂的。」美智對天堂沒有憧憬,她光靠編織幻想就足以快樂。

    「她說的很好,可惜我們不投緣,不然我們應該可以當好朋友。」K顯得有點遺憾。

    美智不敢坦白,大抵上明心對好看的人都是沒好感的,她覺得他們危險、自私、任性,就像德貴一樣,總在缺乏自覺中成為女性公敵。

    「K大哥,那對你來說,如果沒有天堂,那你的地獄是什麼呢?」她以為的地獄,就是終生受到束縛跟懲罰。

      「地獄啊,我想想...那就是這麼晚,妳該睡囉!」巧妙的避開問題,K將電視畫面關起,他指著飛鳥的房間暗示美智他知道對方正在監視他們。

    美智聳聳肩,知趣的跟K說聲晚安後,便依依不捨的上樓。

    隔沒多久K也關上電燈,決定不躺在窄小的木椅上,而從優選擇睡在客廳地板上,嘗試安詳入睡。

    臨睡前,他其實在思索著還未回答美智的問題,他的地獄是什麼呢?

    隔天一早,美智就被一個女人高八度的聲音吵醒,音調聽起來像是德貴的聲音,她焦急的下樓查看時,果然見到德貴跟K正在起爭執。昨晚還殘留在客廳的愉快氣氛,都被德貴這個超強巨風吹散得一乾二淨,她就是擁有這番破壞別人美夢的本領,她下意識有點不捨K也許很快就要離開。

    「他搞不好會傷害妳,別去了。」K焦急地拉著德貴的手,試圖柔性勸說。

    「他媽的有本事下戰帖,我就有本事回應,要搞清楚是誰先誰後的?要不是我讓她,她會有這個機會嗎?」激動的推開K,德貴穿著緊身牛仔褲,再穿上有宣戰意味的紅色高跟鞋,一身勁裝打扮有示威的意味。

    「妳一定得去嗎?不然我陪妳。」

    拗不過德貴,K擔心的想陪她前往。

    撇開K的手,德貴氣憤的揚起手指著他和剛下樓還不知情的美智說:「妳還有你都別干涉我,滾開!」

    轉頭率性的甩開髮尾,德貴一個人氣呼呼的推開大門離去,那美麗的臉因怒氣攻心的陰狠模樣,讓美智想起村子所供養的恐怖女神「加貝大人」,祂也是怒髮直衝、橫眉豎目的模樣,擁有恫嚇一切萬物的駭人神情,祂手持彎刀寶劍要懲罰觸怒她的一切人事物,就連其他神明也不放過。她記得亞紀的家族是少數在這裡土生土長的村民,她曾經告訴自己女神的由來,加貝大人原本是供奉在神山,專門為神山人所膜拜,近十五年出現雪祭不尋常的氣候變化後,村民也依照本尊打造了另一個加貝大人來供養。祂是威怒四方的女神,擁有無上一切的權利,在封神之前,殺了自己無惡不作的族人替天行道,甚至也親手血刃雙親跟家人,這種大公無私的精神讓人欽佩也戒慎恐懼。

    一年前時間之河的無頭神像明光大人在村子戀心湖旁出土後,就有傳言指出是加貝大人斬掉掌管時間之神明的頭,只為了處罰祂滿足一名亡者的心願,居然顛倒時間的洪流、違背自己的天職,讓死去的丈夫改變自己的容貌重回過去見命在旦夕的妻子最後一面。但神明除非被降格,否則是不會死的,村民怕被女神懲罰,所以之後塑立神像的時候都只建了身體。

    幸好,美智發現清晨在庭院照護菜園的飛鳥似乎也警覺事態不對,他迅速套上黑色的大衣便默默的尾隨在德貴後頭,這讓她稍微鬆了一口氣。飛鳥和德貴平常雖沒有什麼交集,但是在大姊指示下,有無數個夜晚都是他背著醉醺醺的二姐回來,甚至德貴還經常吐得他滿身都是,而隔天又毫無記憶。雖然他矮小瘦弱,行動又有點老態龍鍾,但是作慣粗工的他,力氣也不小,相信可以替德貴阻擋一些麻煩。

    美智才一轉身,便看見K一個人孤單落寞的身影佇立在門邊看著德貴離開,他緊握的拳頭還微微顫抖,這讓她不禁有點吃味的揣測,難道K事實上是默默的愛著德貴嗎?她察覺到K對二姊異常的關懷已超出朋友界線,內心隱約有些吃味。她想起德貴說的話,他不過也是喜歡漂亮女人的平凡男人,這是暗指K偷偷暗戀二姊嗎?

    「K大哥,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姊又闖禍了嗎?」美智不懂才一個晚上,究竟能捅出什麼簍子。

    「妳二姊...唉,這說來話長,總之她跟現在的外遇對象的事情被對方老婆發現了,今天早上那女人的父親便打電話來,警告妳二姊不要再接近她女兒的老公,不然要她好看!他隨時準備一堆人要圍堵妳二姊,要對她不利!」K憂心敘述經過,德貴這次的麻煩可惹大了,他知道德貴不可能放棄的,尤其當她發現阻力越大,她越要搶過來。

    「妳是說鐵兵哥的老婆嗎?」在下課回家的路上,她已經目睹好幾次德貴跟對方公開的出雙入對,行徑之囂張連她都看不下去。

    「應該是吧!他老婆可是隔壁村長的女兒,我想她的威脅有可能是真的,因為這是面子的問題,誰可以忍受自己的女兒才剛新婚就被拋棄呢?」K少了平時一貫的優雅,頭髮被他煩躁的抓亂,一臉喪氣的坐在椅子上。

    突然一線亮光反射刺激到美智的眼睛,酸痛的讓她流出些微淚液。

       她慢慢望向窗外,看見白茫茫的景象,突然圓睜雙眼,嘴巴也驚訝的闔不起來。

    「啊,下雪了,怎麼會這麼早...」

    K抬起頭順著美智的手將視線投向窗外,他看見瑩白的細雪正紛紛落下,天氣似乎越來越異常了,雪祭足足比氣象預估提早兩個禮拜。

       美智下意識想到的是,大姊趕得及回來嗎?一但大雪紛飛,前來村子的路途就會變得險象環生,而屆時進來村子的道路也會封閉,那麼大姊就無法即時回家了。

       還有德貴的安全呢?

       突然兩人有默契的對看後,決定一起出門把德貴跟飛鳥找回來。

  10. 美智知道村中有一戶人家的女子總是衣衫不整,她們習慣輕揮著小扇,有氣無力的倚躺在門邊,散發淫靡的氣息,彷彿隨時都可以跟人歡愛,而且不在意對方是誰。每次經過那裡,她都不敢抬頭,並感覺到即使那些女子的臉藏在幽暗之中、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但傳至耳邊那性感而緩慢的呼吸聲就足以撩亂自己的心思。

    那些女人就像蛇一樣,軟綿綿的全身沒有骨頭,彷彿隨時會纏在人身上似的盤旋而上,她們不斷以陰柔邪魅的氣質、低聲的誘喚,讓把持不住的男人個個心猿意馬,直奔香閨。

    今天又要再度經過那裏,美智步履維艱,心懷不安的恐懼,那裡是一個陰森的黑洞,用貪婪吞噬著貪婪,餵養著巨大的傷口。奇異的是,不如以往,今天門邊一個人都沒有,大門緊閉,地板上盡是被風吹得不停翻轉的落葉。看見窗內燈光昏暗,她原以為裡頭的房客都出門去了,但整棟石樓卻飄出俗氣濃郁的異常香味。那種香氣混雜著血腥的肉味,讓人神經興奮,美智不自覺舔了嘴唇,悄悄靠近窗邊一看。

    雖然視線昏暗,但她仍被眼前清楚的景象驚嚇到了!

    屋內左方堆放了許多腐爛的巨大花朵,上面蠕動著成群成隊的白蛆,就像出生的小嬰兒般,盡情的蠕動肥胖的身軀來探索這個世界。

    而右方則出現好幾株約兩尺高、色彩鮮艷的食人花,樣貌十分恐怖,牠們憑仗饑渴的原始本能,吸食地上陌生男子瀕臨死亡的身軀,她們用莖葉褪去男人的衣著,再用靈活的花瓣剝開頭殼、外皮,掏出五臟六腑,再用形似小石榴的花蕊長出尖尖利牙吸食男子的體液,尤其集中在是生殖器部位。

    嗚...嗚...拜託...不要....救命...

    屋內一直傳來男人求饒、哀嚎的求救聲,但停止不了食人花殘酷的行徑。

      美智用餘角眼光瞥向那些食人花時,其中一朵花注意到她的視線,牠將花蕊朝上一翻開,隱約她看到了一張神似德貴的臉就埋在裡頭,雙眼充滿血絲,依舊美豔。

      在驚愕中,她掩著臉快步離去。

    美智知道那不是二姐,但也是她記憶中真實的二姊,她所認知的二姊。沒錯,她的二姊是村子每個女人都厭惡的淫婦,喔,她可憐的二姊,為什麼會變成食人花?

      她使勁力氣不斷往前飛奔,卻耳畔聽見低沉的女性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

    美智...美智...

    美智不敢回頭,但從她後方臉頰兩側,似乎爬出兩條如根鬚的東西貼著她的臉,她緊盯著那黏稠根鬚,發現根鬚不斷延伸長出更細微的黑根,正爬滿她的臉龐。美智害怕的用雙手抹去那些鬚根,卻於事無補,那黑色網絡就要侵入她的體內了。

    食人花剛剛看到她了...食人花要來吃她了...

    牠就緊追在她的後頭,她不能轉身看!不可以!

    美智...美智...我是二姊啊!美智!

    奔跑在疾風中,女子的聲音卻越加清晰,食人花就快靠近她了。

      不要--

      美智冒著細汗,從床上起身,她圓睜著眼睛,看見德貴坐在床邊不耐地搖醒她。

      是夢,幸好是夢。

      她的二姊怎麼可能是食人花。

    ***

    一回來看著美智在房裡呼呼大睡,這哪像是一個需要照顧的人?算一算美智都快十八歲了,她覺得明心對她太過保護,看她毫無防備的睡臉,一臉天真的模樣,就讓德貴便沒好氣的將她搖醒。

    「我是二姊啊!美智!妳命真好,下午就躺著睡大頭覺,明心呢?」

    揉揉惺忪的眼睛,美智仍心驚膽跳於剛剛的夢境,沒想到她才夢到二姊變成妖怪的模樣,她就回來了。

    「接到電話...就出門了,她說行程提早出發,過幾天才會回來。」她強裝鎮定地隱瞞著。

    「也是,雪祭最遲十多天才會來...」德貴聽大姊說過,雪祭結束後,馬上就要進行婚禮,雖然不會太過鋪張,但該有的儀式是少不了的,這次去城裡大概要準不少東西吧。不過想到大姊順著姊夫的意去城市拍時髦婚紗照的模樣,倒是令她感到荒謬有趣。醜陋的人還需要留下證據來羞辱自己嗎?但她明白大姊應該只是順應傳統,沒有任何的反駁。

    「奇怪妳幹嘛這樣看著我?」她注意到美智的視線有點詭異。

    「沒事。」美智心虛不語。

    「連妳也嫌我太漂亮嗎?」

    「才不是哩。」

    美智雙臉羞紅的否認,急忙的下床把床舖上凌亂的棉被折好。

    「我跟妳說,不准妳打小報告,如果大姊不在,我會叫K這幾天來住我們家,他才欠房東房租一個月,房東就把他家鎖換掉了,所以這幾天他得等朋友還錢給他後,他才有辦法回家。」明心才前腳一出大門,德貴便開始對美智耳提面命。

    像是中了頭彩,美智驚喜不已,她不斷祈禱與K擁有相處的機會,沒想到真有實現的一天。美智從初見K的第一天,就迷戀上他俊俏外表和神祕迷人的性情。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她故作迷惑問:「可是大姊不是說...」

    「現在我說了算,嘴巴閉緊一點,知道嗎?」用手捏緊美智的嘴巴,德貴再三警告。

    雖被二姊捏住嘴巴,美智扔擋不住好奇將字悶著說出口,她想從二姊口中了解更多內幕:「他為何不...住酒吧哩?或是其他女人家...」

    「那些女人都快把他吞進去啦,每天都到酒吧堵他,他為了這件事情也好幾天沒去店裡了,也不知道在躲些什麼。」

    鬆開美智的嘴唇,德貴掀起對方的衣袖嫌惡地擦手。

    「是嗎?我還以為他應付得很輕鬆。」

    「情債難還啊!不過也不用想太多,他酒吧可有從城市請來的大經理罩著,他的工作靠一支電話就能完成啦,K也不大會調酒、不大會算帳,但又不知道精在哪裡,真是奇怪。」

    「那妳可以不要在家抽菸嗎?」美智知道德貴有嚴重的菸癮,幸好德貴只認定K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沒看過K抽過菸,否則邀請一堆朋友來家裡抽菸不就煙霧瀰漫了。

    「考慮看看。」德貴知道現在明心對氣味很敏感,一點點菸味都逃離不過她像狗一樣靈敏的鼻子,所以平常都是到陽台或庭院抽菸。

    不過說來可笑,德貴學會抽菸還是明心教的,結果為了美智的健康,她一會兒就戒掉了,自己反倒淪落。兩人也絕口不提這件事情。

    「二姊,妳為什麼不直接借錢給K呢?」美智知道德貴從不工作,也沒缺過

    錢,似乎她的男人都會供養她。只是大姊從不用德貴買的東西或生活用品,似乎要撇清她來路不明的錢,這一

    點讓二姊記恨在心裡。

    「我們約好有些事情是不幫的,不互相借錢、不干涉對方的感情,只有這樣友誼才會長久,更何況這是面子的問題。他不是沒錢,你看過他開的酒吧吧?多氣派!他只是對朋友太講義氣了。」釐清感情或許不是德貴的強項,但謹守朋友的分際還是有的,德貴和K早就約法三章,互不干涉。因為在這麼孤獨的世界,沒有朋友怎麼過得下去呢?

    「到死都不幫嗎?如果情況很嚴重哩?」對於德貴篤定的口氣,美智有點擔心,K看起來不像是精明的人,那種隨興到近乎頹廢的態度,很容易讓有心人士佔盡便宜。他因為借錢給人,搞到自己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聽說了。

    「那就另當別論囉,妳這麼好奇不會自己問他?還是妳也迷上他了?」德貴穿起黑色的風衣準備出門,她嘲諷地說:「他啊也是喜歡漂亮女人的平凡男人,妳可別太癡心妄想。」丟下這句話後,她還故意踢倒美智擺在床邊的新靴子,接著就哼著小調離開。不久前,德貴才跟朋友約好要買些「違禁品」回家,屆時可以跟K一起玩樂解悶。

    美智倖然將靴子擺正後,心情顯得非常低落,她對於德貴的話非常在意。她承認自己對K確實心存妄想,畢竟漂亮的人誰不喜歡呢?她也想擁有作夢的權力啊!

      她觀察到對方性情相當溫和平靜,跟德貴陰晴不定的個性完全相反,而且即使大姊對他態度無禮冷淡,K也沒有任何不悅,到是挺有紳士風度的。

    美智以為K跟一般好看的男人不同,他不膚淺庸俗,擁有自己個人獨特品味--這是她迷戀他真正的原因,也是她始終不願意離開村子的理由。美智想要把握與他相處的每一秒鐘,因為K就像是她夢中的王子。

    她想起德貴曾經透露,私底下的K相當乖僻,對誰也不信任,所以才顯得這麼無所謂,她說K的世界很簡單,就是當你不在乎世界上的人事物時,就沒有任何事情足以動搖你、傷害你。

    流傳在村子謠言中,由於K外型出色,因此到處勾搭有錢的女人、寡婦、年輕婦女,玩弄她們的情感後再拋棄,因此他的身旁並沒有固定的女友。他從不向女人承諾,所以惹出來的麻煩沒有德貴多,德貴所做的事情卻已到了人神共憤的階段了,村子的女性都排擠她,明心曾勸她離開村子去大城市工作,但德貴死都不肯。

    美智明白,如果傳言屬實,那K的感情狀態跟二姊不同,他不需要真正擁有什麼,但二姊卻喜歡介入別人的關係、與對方重新建立新關係、再破壞對方的關係...一直不斷的循環,感情世界看似飄搖不定,但二姊還是最終還是會與人「立下承諾」和「釐清歸屬」,只是表達的方式太過偏激。

    明心和德貴經常為此爭吵,事情演變到最後,總是德貴還氣得大罵:「妳有本事困住我,就困住我一輩子,妳現在是什麼意思?妳有時比我還賤,妳只會保護妳自己!」

    明心也總是無奈的反駁表示,自己只想要在這裡低調過一輩子,但德貴卻是一點一滴在破壞她的美夢。

    是啊!像鬼魅一樣,最好沒有人看見妳,沒有人知道妳做過什麼,就這樣守護秘密直到老死--德貴用這句話做結尾後,就又拍拍屁股走人--到另一個男人家尋求慰藉。

    雖然這樣的情況不知好幾回,但吵架的時候,家裡至少熱鬧些。

    美智一直不敢告訴明心:「請妳們多說些話吧!多發出些聲音吧!」

    她其實有多麼害怕寂寞。

  11. 晃了好幾間酒店後,德貴知道自己該回家了--一棟空有外殼的家,那是明心集聚一生心血所打造的監獄,困著自己、美智還有她。

    稍早明心逮到她的時候,雖然表面看似情緒平淡,但事實上已累積一定的不耐。妳知道妳該做些什麼,明心說出那樣的話,代表著警告、無法再通融。

    幸好,在寒風掃蕩的街頭,德貴已經嗅到雪祭嚴寒的味道了,她知道過幾天會有三三兩兩從其他地方來到古城的訪客,他們對所見事物都會充滿新鮮的表情,而不像這裡久居的村民一臉枯燥乏味、死氣沉沉的臉,這會讓她感到安慰。

    她貼近身旁男人的耳邊,啞聲地說著,唱首歌吧?

    我不唱歌的,擺起手拒絕,但男人右手依舊緊抱著她,有意無意磨蹭她的臀部,貪婪探索她的身體。

    那聽我唱吧。沒徵求他的同意,她兀自唱了起來。那是有自信的歌聲,沒有顫抖與猶疑,但聲音非常的平板工整,蘊含的感情非常微薄,空洞而憂傷。

    趁夜逃走的腳滿是傷

    被母親的母親的母親

    一次又一次的遺棄

    地獄來的愛神

    八點到十點是我的時間

    請不要遲到

    請不要遲到

    德貴想起有好幾個夜晚,自己化上濃厚的妝,懷著哀痛的心情上街尋找新朋友,她期待對方了解自己深處的渴望,沒料到最後每個人都淪為她的奴隸,只會一再又一再地順從自己的指令,徹底失去了自己。但這種愛,比失去還好,比沒有還好,所以她一併接受。她喜歡蒐集跟自己歡愛過男人的東西,一隻筆、一根菸、一根頭髮都好,更喜歡接受其他的女人的挑戰,一個眼神、一封戰帖、一句話,她都樂接受。她相信主動爭取來的東西,才是自己的,用任何偷搶掠奪的手段都無所謂,因為唯有經歷冒險的愛情才能刻苦銘心。只要對方勇於接納真正的自己,那麼就算是彼此凌虐的愛情關係,她也欣然接受。可惜,她身邊的人都沒有這種膽識,不是懦弱就是逃避。

    身旁帶著鑽錶、穿著時髦襯衫的男子鐵兵,是全村最有錢有勢的男人,兩人中間分分合合多次,在一起也超過三年,上個月他迎娶隔壁村長女兒的時候,她還不知情。她鐵定不是原配,但毫不意外是別人的第三者,恐怕是宿命。

    她從鐵兵懷裡站起身後,用嬌嗔地語氣拍著他的臉頰說:「回家吧,寶貝,你的女人還躲在棉被哭著等你回家。」

    「等等,妳要走啦?不是說好要陪我嗎?」鐵兵深感不悅,德貴總是來自去如,說分手的是她,說復合的也是她,比野貓還難馴化。

    「陪你的龜頭,老娘有事,再見囉!」她風騷的搖擺著臀部,左右不穩的大步往前走。她該回家了。

      妳這傢伙,真可惡!鐵兵不禁在內心暗罵,不知道是誰約誰出來的? 現在這會兒又是他的錯了?

    德貴的行徑一向令他哭笑不得,天真爛漫又極度瘋狂,她從不為自己犯的錯誤道歉,永遠總是他低頭先認錯。尤其是兩人分手半年後,她居然在他結婚後嚷著要復合,得知自己闖入別人的婚姻後,也沒有任何羞愧,更沒分手的打算。最讓他錯愕的是,兩人的婚外情居然比以往在一起還甜蜜長久,而過去他每一次被迫分手的時候,也是她介入別人婚姻的時候。

      鐵兵有了深刻的體悟,德貴先天就是犯賤的性格,越得不到的她越想要,願意為她割捨另一個女人或一個家庭的感情,才叫做深愛,那種期望過於不切實際。德貴不願意他離婚,她只要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掌控權而已。鐵兵迷戀她不僅只是渴求短暫的溫存,他想反客為主,徹底的掌控她,想將她化成錶中的分針,規律的繞著他旋轉。

    不論是從村內、鄰村或者延伸到城市,德貴總不乏追求者,只要看對眼,她可以很輕易隨便與人上床(哪個男人願意和她純聊天呢),但是她從未深愛過任何一個男人,多數的時候,她總是一幅心神不定的模樣,夜晚更易於毛燥不安、焦慮易怒。與她歡愛,是所有男人們的榮幸,沒有人敢輕蔑鄙視女神,因為還有哪個女人的美可以如此令人魂牽夢縈呢?很多女人都心懷惡意的指責德貴為高級妓女,但那是因為她們無法駕馭這麼多的男人,她們謹守規範不敢輕舉妄動,她們沒有勇氣,她們是現實的奴隸。

      曾經有人問,他到底愛不愛德貴?他無法回答。

      他明白對德貴那種迷戀的心情,已經遠遠超過愛,那是一種帶著瞋恨之心的執著。

      他無法忍受德貴真心愛上另一個人,也無法忍受她有老化醜陋的一天,他不願意看見一代女神有人性的一面,甚至為青春逝去而哀傷,屆時他願意親手掩埋她。

    在家中鐵兵並不怎麼在乎老婆雪莉的感受,他只是順從父親的期望行事,取個身分匹配的賢淑女子。不過雪莉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自從隱約發現最強勁的對手德貴的存在後(他有好幾個情婦),便開始利用各種眼線去探查兩人的關係,她看到德貴擁有這麼完美的外表卻沒有服輸(或許是貴為村長女兒的身分地位不允許),她學習如何在床上主動索求(雖然絲毫無法引起他的興致),又三不無時出現在他們周遭破壞兩人的約會(真該讓人看看她那鱉腳的方式),那種以無形姿態咄咄逼人、滑稽索愛的模樣,卻令他覺得異常新鮮。雪莉對他強烈的占

    有欲是愛還是尊嚴,他也不敢肯定,但主動出擊的女人在他心中是有一點分量的。

      不管是德貴、雪莉還是他其它的情婦,這些女人就像是他所收藏的名錶與名酒一樣,各有各的風情,他永遠也不會嫌少。

    既然今晚德貴對他不領情,他不如就回家調教古怪有趣的妻子,雖然她又瘦又黃,還有一排大牙,閉上眼睛有時像跟死魚作愛,但至少還有規律呼吸聲,以及安靜的吸息聲,讓歡愛不甚盡興的他還得以好眠,這勉強算是妻子最棒的優點吧。

    看著德貴逐漸遠去的美麗身影,他也冷酷地轉身離去。

  12. 過兩天,客廳難得響起久違的電話鈴聲。奇異的是,大姊接到那通電話後,臉色瞬間慘白,她語帶哽咽不停地直說好後,便無力地掛上了話筒。在短暫失神幾秒後,她便急忙衝回房間收拾行李,美智在房門前觀察大姊收拾的行李非常輕便,不像是要出遠門。她原以為大姊和子喬將行程改為提早出發,才行事這麼倉促。可是大姊神色除了壟罩一層陰霾外,舉止也特別慌亂怪異,不像準新人應有的甜蜜表現。

     看著大姊忙進忙出張羅的樣子,美智有點緊張,為什麼她的行囊中還要準備水壺、睡袋、禦寒衣物以及地圖這些野外求生裝備呢?

     大姊難道是要登山嗎?美智知道她假日有上神山朝聖的習慣,但總會提早告知,不曾倉促成行。

    臨走前,明心終於才開口告訴美智,原來那通緊急電話是通知獨居在故鄉的外婆要病死了,她必須趕回去見外婆最後一面。

    「妳是說我有一個外婆還活著?」美智不敢置信地說:「為什麼妳們都不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說來話長,那裡據說蔓延一場很恐怖傳染病,所以我不想讓妳跟德貴回去冒這個險。」不願解釋隱瞞的原因,明心處理事情一向明快,她很冷靜地說道,「我盡量會在雪祭前回來,妳跟德貴好好保重身體、注意安全。另外記住,別跟妳二姊說外婆的事情,先暫時說我提早去城市拍婚紗照,我不希望她情緒太激動。」

    「萬一她發現姊夫還在村子呢?」

    「在她發現前,我會打電話回來解釋的,雖然我回到老家起碼要四天,但依照妳二姊散漫個性,根本什麼都不會注意到的。」明心說得胸有成竹,她太了解德貴。

    「那我們...故鄉在哪裡呢?」

    「姑里村,在神山另一頭,除了搭船走水路外,徒步翻過神山是最快抵達的方式。」

    「什麼?神山有三千公尺耶,而且山路崎嶇難行,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大姊妳不是開玩笑的吧?」美智曾經陪同大姊到位於神山約三百公尺高的神廟祭拜,煙嵐環繞、山岩嶙峋的奇景雖然壯觀,但山形險峻,步步危險。

    「我沒有開玩笑,對我來說,只要能用雙腳抵達的地方,就沒什麼好畏懼的,否則我們怎麼搬來這的?」

    接著明心從桌上拿出紙筆書寫起來,準備詳細交待在離開期間,飛鳥應該注意的事項。

    「我們家有秘密對吧!」惶惑地站在一旁,美智內心湧起許多好奇,她想知道大姊跟二姊到底隱瞞了些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家裡的事情。」

    聽見美智的祈求後,明心一邊振筆疾書,一邊輕扶著額頭,顯得有點心力交瘁。   

      她將信寫好裝進信封袋,沉默一會兒才說:「等我回來,我會告訴妳的,給我一點時間。」

    「萬一妳被感染呢?」

      美智有預感大姊既然一個人堅持冒險回去,表示內心也做好回不來的準備了。

    「不會的。」

    「妳怎麼知道不會?妳老是這樣,每次都一個人決定,從來都不顧慮我的心情。」

    「家裡的事情,如果我沒有回來親自交待,妳可以問妳二姊,妳跟她說是我授權的,她會講的。」

    「她會說實話嗎?」

    「她會說出她看見的。」語畢,明心就不再回答美智的問題了。

    明心拿出現金、存摺、相關證件與信封,便獨自走到飛鳥房間內,在裡面深談十分鐘後她才出來。飛鳥在為大姊送行時,美智看見平常面無表情的他,臉上出現一種很古怪的笑容,是一種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嘴角是朝下的,但眼睛卻彎笑如月。

      「等一下我會順道去子喬那裡說清楚,未來幾天妳要小心保重,懂嗎?」不斷再三叮嚀後,明心便不捨地擁抱美智和飛鳥,一想到她溫暖的體溫才剛傳達給對方,卻又必須馬上離開,那種哀傷難以言喻。她對他們兩人傾住太多的愛與心力,總是鼓勵他們藉由勇於承受生命之重淬煉出存活的價值,醜陋和啞巴不是殘疾,而是與世界對抗的試煉。

    兩人在將送明心出門後,美智便一個人默默回房間,她覺得自己頓時人生變得更灰暗,未來不知將何去何從。大姊長期以來是座不滅的燈塔,總是指引她人生的方向,即便那不是她所憧憬的光明,卻是自己暗黑人生中唯一的光輝。

    美智好害怕沒有大姊的自己會不會是一頭失去韁繩的猛獸?她將生命依賴予她,彷彿失去在這世界生活的本能。

    她將大姊買的新靴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床邊,心煩意亂的躺在床上。她看著窗外的天空,有點汙濁潮濕,就像此刻自己糾結的心。她雖然喜歡氣候特別晴朗的黃昏,天是天,雲是雲,邊際分明,厚實雲團率先漆黑,在一片豔麗的天光中,擁有孤傲的美;但她更熱愛霧氣侵襲的夜空,所有的界線都是模糊的,沒有一顆星子,月亮哀傷掩面,只留下一圈黯淡的光暈,那種美穿越亙古亙今,反映曖昧朦朧的現實樣貌。她相信比起城市寂寞的夜燈,繞著古城遊走的夜色更愁苦傷感,只因這裡太老、太舊,沒有前進的可能性。

     

     生活在這裡,她可以預見往後逐漸灰敗而崩落的人生,並不是她嚮往城市的繁華文明,而是這個村子本身彷彿受到詛咒,村民似乎總是悶悶不樂的,他們多半都是外地的移民,整天滿臉愁容、心懷憂傷,而她也逐漸發現也因為如此,在一群不幸的人群之中,她和大姊才有快樂的可能。

      現在美智什麼事情都不想做,她開始有點期待德貴的回家,即使對方總是滿臉不耐,但至少她是一個會呼吸的活體。

  13. 第二章 混亂的夢

      明心疲憊的回到家時,美智已將屋內拔下的窗簾清洗乾淨了,她用夾子固定後,晾在庭院的竹竿上。累得滿頭大汗的美智,看見回家後的大姊,突然好奇指著建在庭院左下方的石窖說:「大姊,我從來沒去過下面,我可以進去嗎?」

      明心輕推著美智進入屋內,她面帶微笑,難得心情愉悅地說:「那裏都是灰塵跟舊家具,我給妳買了兩雙靴子,先來看看吧。」

      「真的嗎?」

      「我還遇到了德貴。」

      「她什麼時候要回家?」打開鞋盒,美智看到靴子的款式有點略微失望,她喜歡更時髦一點的,像是鑲有鉚釘或毛料配件的款式。不過為了討大姊開心,她裝作愛不釋手的模樣。

      「大概是今天晚上。」

      「太好了。」其實美智對二姊的歸來已經毫無期待。

      「今年是妳最後一個暑假了吧?有什麼打算嗎?」明心發覺自己挑的款式非常適合美智,穿起來很有淑女的氣質。

      「跟妳學剪頭髮啊,妳是全村最棒最厲害的美髮師,大姊,我可以染頭髮了嗎?」只有在大姊心情好的時候,美智才敢用甜言蜜語攻勢,她記得明心曾說等自己滿十八歲後,想做什麼都可以自由選擇。

      「可以,但不可能平白免費幫妳染,妳打算用什麼代價支付?」

      看著美智跟自己相似的臉,那細長的眼睛、小而厚實的唇以及寬闊且有稜有角的臉型,那張臉醜到令人無法卒睹,如果長得幽默一點可能還受歡迎些,例如像豬一樣坍塌的鼻子或有兔子般的皓齒。明心驀然有點慶幸又有點感傷,美智沒有美貌,也沒有剛毅,她不像任何一個人,可以完全忠於自己。不知這樣的命運,美智是否滿意?

      「除了唸書以外什麼都可以。」美智小聲嚷著,擠弄著鼻子,似乎藉此想表達不想升學的意願。

      「不行,妳要繼續念書,到大城市去吧。」這點沒有商量的餘地,她深信城市先進的觀念和自由競爭能解放美智在肉身上的束縛。

      「城市?那種地方適合我嗎?我已經晚人家念書了,妳又要結婚,我不想再麻煩大姊了,我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低著頭開始用力剝短到不行的指甲,美智不禁眼眶泛紅掉淚。她有著不想離開城市的理由,那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只有城市跟文明,妳才有希望。在這種落後的村子,沒有任何的發展、資源又貧乏,妳只會更痛苦。」

    「可是我有大姊,我有家人,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去城市活得像個可憐的孤兒呢?」

      「我希望未來妳能自力更生,難道妳想跟二姊一樣依附男人生活嗎?我結婚不會改變家裡任何什麼,妳隨時可以回來,子喬答應會住我們家。」明心再度重申沒有任何改變,她會選在此時結婚,也是子喬迫於家人傳宗接代壓力使然。子喬是個年屆五十的鰥夫,而她也已經是高齡產婦了,而且恐怕也難以再遇到願意愛她、接受她的男人。她不只外貌、性格平凡,還有一顆比美人還醜陋的心。

      明心認真思考過自己往後的人生,美智終有離開自己的一天,大妹的心早就不在這個家,她害怕承受漫長的孤獨。孤獨對這座古城,或許習以為常,但對早已誓死都要守護這裡的自己來說,卻是比迎接死亡還令人畏懼。

    很多年前,她便發下誓願:她要活得比每一個人都老,要守護身邊每個親人直到死去,她才能含笑閉眼。

      「不會改變?那飛鳥呢?」美智指的是住在庭院側邊小房間的啞巴青年,據說那是遠房親戚託孤的孩子,由於受到家族歧視和惡意疏離,每年只會定時寄送一筆錢拜託大姊安置他。美智和他從沒有一起吃過飯、玩過遊戲,甚至連牽手、身體碰觸的經驗都沒有。偶爾,只是非常意外的時刻,才會眼神對望,但令人不忍卒睹。飛鳥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像是一種原始生物謹慎的觀察和試探,那種缺乏人性的目光,讓她不知如何應付。

      美智從沒有真正看清他的樣子,但他外型大抵上是白皙清秀的,身材略為矮小,年紀應比德貴年輕一些。

      若沒有大姊交待辦事,像是劈柴升爐火、幫忙開車提貨、冬天剷雪,飛鳥平日幾乎足不出門,他喜歡將自己深鎖在房內,行事相當隱密;但每逢深夜她又會聽見樓下不時傳出霹啪聲響與進出門的聲音。由於大姊禁止美智深夜時離開房門,更甭談下樓查看,長久以來對於飛鳥古怪的舉動,她只能將疑惑隱藏在心中。平日飛鳥在庭院布置了一個菜園,種些從神山拔回來的野菜,那些風味特殊的野菜在村子是很少見的,有鄰居曾聞風而來索討,卻遭到飛鳥的拒絕。他還養了好幾缸的魚,由於勤於照顧,魚的鱗片和形貌長得相當漂亮,可是在雪祭來之前,他便會將牠們全部倒在地上弄死。直到雪祭過後,又會重起爐灶。

    美智不能理解飛鳥古怪又殘酷的行為,而大姊對此卻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展現一種予以姑息的奇異態度。二姊對飛鳥的事情也隻字不提,好像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和大姊之間已有秘而不宣的默契。

      也許某一天,她會離開這個家,但飛鳥呢?他還適合待在大姊組成的新家庭嗎?他奇異的行徑能獲得姊夫的諒解嗎?她對飛鳥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厭惡感,若說她的醜是來自於外在,飛鳥的醜是來自那病態封閉的內在,一種絕對恐怖的孤獨。

      「不會有任何的改變,現在怎麼樣,飛鳥就怎麼樣。只要有錢資助他過這樣的生活,我就會繼續這樣做。妳知道,我們不至於為生活擔憂,有一部份也是飛鳥的錢...」這是明心表面上的藉口,事實上繼承家族龐大遺產的她從不愁吃穿,她向美智和村人隱瞞自身家族曾經顯赫的秘密,寧可甘願在這百年小村過著樸實恬淡的生活。飛鳥是自己所選擇的影子與宿命,他們將一起承擔著被遺棄的痛苦與陰暗,即使兩人心靈各自封閉,永無相通的一天,也會彼此照顧對方直到永遠。

    「飛鳥不是正常人,他...他...」美智急得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他腦子不正常的!你養我就算了,他又不是妳的親生弟弟!」

      「別想這麼多,這些年還不是這麼過?船到橋頭自然直。」

    「妳怎麼說就怎麼辦吧!大姊,我有時候真的...真的不知道妳在想什麼,二姊也是,妳們都好奇怪。」美智知道自己被刻意保護,她承認這樣的自己或許比較快樂,但家裡幽暗的氛圍也經常令她無法喘氣。

  14. 家人間總存在一種特殊的引力與斥力。

    如果說美智的個性會逐漸扭曲與陰沉,要歸功的便是明心殷切的教誨與叮嚀。

    明心那種對美麗事物嗤之以鼻、力求安於平凡的清高信仰,事實上總令美智無法喘息,她對每個價值觀都作了「正確」的判斷,說一不二,反而迫使美智被另一端絢爛的所吸引--如果美麗是一項世上最昂貴的消費體驗,美智會毫不猶豫地買下它。她得出的結論是,美醜喜好難道不是人類的天性嗎?就像動物求偶一樣,任由本能慾望引導,為什麼大姊一定要強逼人去接受那些醜陋的事物呢?天性就是天性,硬要違反自然,告訴自己那些苦是良藥,醜陋是上天賜與的禮物,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酸葡萄心理而已。但大姊的是值得憐憫同情的,沒有那樣近乎頑固的偏執、苦行修道的精神,又何來如此強大的行動力?

    美智深愛她的大姊,這個外在她相似程度高達99%的女人,但她也同樣熱愛她的二姊,那個內在與她相似程度高達99%的女人。

    美智有自信只要大姊無法窺看過自己的夢境,她就一定不會對自己失望。

    在美智天真浪漫的夢境中,自己是美麗高貴的白雪公主,但在壞心後母的忌妒施法下,才暫時變身為醜陋的模樣,而英勇的王子會以神劍斬斷詛咒的束縛,讓她重歸最初的美好。不過在她恢復本來面目後,她便開始清算,對後母、嘲笑她的人類施予最恐怖的懲罰。美智每次夢境的開頭都一樣,但最後對壞人凌虐的手段卻隨著心情有所變化,而那是她最愉快的時候。

    偶爾,美智會將自己的夢境當作玄秘故事分享給亞紀知道,性格帶著點天真的亞紀總不疑有它,還下出這樣的結論:「童話故事中,青蛙會變成王子、野獸也會變成王子,但是天鵝變不回公主、人魚變不成人類,女人寄託願望成真的故事總是悲劇,妳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在古早時代,女人的命運就註定被外表所束縛,女人註定無法活得像個女人。所以妳說的故事,鐵定是後代的人重新詮釋過的版本,也是遙遠未來才會成真的版本。」

    十五年前選擇在這個村莊定居是大姊的主意,美智當時才三歲,德貴當時堅決反對,但拗不過性情頑固的明心,最後也無計可施的跟著搬過來,但從此兩人過著水火不容、針鋒相對的生活。

    不單是被迫遠離故鄉的敵意,美智發現德貴對大姊的恨還摻雜令人迷惑的懼意,經常總是淨挑些小毛病爭吵,接著便順理成章的離家;德貴就像一只風箏,儘管找各種理由飄離大姊的身邊,最終仍會回到大姊的手中。她們是極端的對比,極簡與極亂,大姊只留下了她需要的東西和關係,二姊則喜歡將她聯繫相關的事物通通糾葛成一團。過去美智太幼小,還來不及參與她們的恩怨情仇,卻也明白自己是德貴的疏離的原因之一,二姊雖然待她親切,但卻很少正視自己的臉。

    為何不肯好好看我一眼呢?二姊也如別人那樣嫌棄自己的外貌嗎?

    美智觀察到德貴的朋友各個都外貌出眾,就像是一群華麗的珠寶展示品,自己想當襯底的背板都不夠資格,但同樣相貌平庸的大姊,為何還能獲得德貴一絲絲的敬意?

    美智一直把德貴當作是母親美麗的化身,她看過母親的照片,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女,高貴非凡、舉世無雙,所以在她心裡總殷殷期盼能獲得二姐的垂愛,以彌補從小失去母親疼愛的缺憾。

    但二姊終歸是二姊,她沒有母性的慈悲憐憫,而是像一個她無法企及的完美女人,一個恐怖的競爭者,讓她活在忌妒與畏懼的恐慌中。彷彿只要她們血脈相連的一天,美智就會深陷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只會為二姊而活的威脅感。二姊殷勤打扮著自己,並以她的身體與外表換取她任何想要的東西,幾乎無往不利;相較之下,美智卻必須努力千萬倍才能換取她所失去的東西。

    所以,每當大姊和二姊陷入爭吵與冷戰時,她就稍微喘一口氣,至少大姊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上,並且深深疼愛著自己。但看到自己淪落到這樣卑微的心態,美智更感到深切的痛楚,那個昔日開朗、無所畏懼的她,終究被醜陋的怪獸吞噬掉了嗎?

      醜陋的女人聯手排擠美麗的女人難道不是失敗者的悲哀嗎?可是誰又希望活得如此呢?美智舉凡望去,看見每個女人都輕易踏過她的身軀走向成功的彼岸,她就更覺得孤寂。她比平凡還不堪,是比活在最底層還深陷十呎的女人。

    神一定是希望自己不幸吧。平凡的人可以天真善良,但活在天秤的兩端--那些極醜與極美的人,卻在失序的道德與價值中無法自拔。如果她變成了怪物,也是拜天所賜,因為這個世界與她這個人都是神所創的。她被迫出生、被迫選擇、被迫不幸,到底她活著是為了什麼?

    「搬離了老家,那萬一媽媽回來找不到我們,該怎麼辦呢?」十歲的美智曾經天真的問過德貴,而她卻是露出一臉駭人又冷笑的神情說:「她不會回來的,她只想把我們丟掉,如果她看到現在的妳,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媽媽不會嫌棄我的,我是她的親生小孩。」

      「妳看看我的臉,漂亮嗎?」德貴斜睨著美智說,

    「那還用說...」看著德貴姣好的臉龐,美智酸溜溜地回。

    「她都嫌我醜了,還輪得到現在的妳嗎?」

      那一天德貴毀滅了母親在她心中的形象後,美智躲在棉被哭了好幾天,她察覺自己真的被遺棄了,並忌妒她的姊姊們至少還曾經與母親共處過。

      後來大姊拼命安慰她說,那不是事實,只是母親選擇的是她的愛情,而不是她的親情。

    從此美智便不再向德貴過問這類的問題,因為德貴對於回答關於母親的問題,態度總怪裡怪氣的。另一方面,她也不敢打探大姊的想法,她隱約感覺得出來,大姊對母親也懷有令人難以理解的憎恨,她說不上來是什麼,但她相信在大姊心中肯定擁有更複雜的心結,所以才不顧一切離開成長的故鄉吧。

    一年之中,明心只有在招待客人時才特別有笑容,雖然和客人談不上幾句,但看到客人能在家裡悠閒用餐,那種彼此不受打擾的感覺,倒也是一種享受。

    從小她不起眼的外表已讓她習與和別人保持距離,甚至討厭和人有所碰觸,彷彿接觸到人的肉體,就會與他們的思想相連結,知道那些人多嫌惡與輕視她。她討厭自己擁有穿透人心的能力,只要從別人區區一個眼神、動作,甚至小小的嘆息聲,她都能理解別人的需要和慾望。這或許是過去長期和眾星拱月的母親和德貴相處下,卑微可憐的她所訓練的獨特能力。

    她常幻想如果神安排她成長在一般的家庭,自己的性格一定不會如此扭曲,但無奈她除了擁有一個美豔動人的母親,在美智未出生前,還有繼承母親面容的德貴,在兩方壓力之下,她的醜陋與平凡就是一種罪過。

    美麗的外表難道等於擁有美麗的靈魂嗎?如果將皮肉之軀剝除,我們看不見炫目的光,只剩餘純粹的內在,人對愛情與事情的評斷會不會更為公平?

    明心天生就像她可憐的父親,他由於眼睛細長、兩頰寬闊,身材又短小,還被周圍的人嘲諷揶揄長得像變色龍,還有諸如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美女與野獸等這類惡意的形容父親與母親的聯姻,當然他終生也不被母親所愛。

      可是那又如何呢?醜陋的人難道就失去生存的權利嗎?我一定會證明出肉體真正存在的價值是什麼。

    稍早雨意帶來一股沁涼,明心一個人在寂元村的市集閒逛,寒風陣陣刺骨,不少村民已穿上大衣、戴上毛帽,這是雪祭來臨前的跡象。她不禁拱起肩膀、拉起領子替頸部保暖。雪祭的清冷讓人無法言喻,彷彿即將承載一個月巨大的哀傷,短暫的嚴寒將盡情覆蓋原本的酷熱,還原這座古城本來的面目,滿身累累的歷史傷口使它變得冷酷無情。

    在村莊唯一買賣鞋子的石樓店內,明心滿意地買了一雙米色尖頭、一雙栗色點綴流蘇的雪靴給美智。未料剛轉身要離開,她便看到一個帶著白色毛帽,身穿火紅外套、豹紋短裙的女子在酒店外親密的和一個男子摟摟抱抱、打情罵俏。   

      除了在大城市的年輕時髦女性敢作這種打扮,村中的女人是能遮就遮,明心小心翼翼走近確認後,她認出是德貴。

    她先不動聲色的貼近德貴,接著順手拍拍她的左肩,湊近耳邊低聲問:「幹嘛不回家?妳知道我有事找妳。」

    略帶不愉快的,德貴晃動窄小的肩膀輕輕甩掉明心的手,她躺在男子懷裡轉身輕蔑地回應:「該回去就會回去,家裡何時缺我一個?」

    「K來家裡找過妳,全身還被雨淋濕。」明心蹙著眉頭說,「他找你好幾天了,妳不是跟他在一起嗎?」

    明心暗想,或許德貴和K聚在一起反而是好事,兩人未曾擦出火花,德貴在酒吧彈琴忙著替他取悅客人時,也沒機會四處放蕩。若非是她對酒這類墮落的東西感到排斥,她或許會支持德貴專職酒吧鋼琴師也不一定。

    「我有叫他別來家裡的。」向男子使了眼神,德貴略帶嗔怒地說。

    「好了,過一陣子我不在,說好要去城市拍婚紗照,妳知道妳該做些什麼。」

    「知道、知道,走了吧!」

      明心嘆了口氣,往前要離去時,德貴又在後頭追喊著問:「去幾天?」

      「三天,順便買些新家具。」

      走沒多久,明心聽見後頭傳來一陣打罵的嬉笑聲,她突然想起抱著德貴的男人是誰,應是住在山腳下鐘錶行老闆的兒子,德貴的前男友,上個月才剛結婚,喜餅還冰在家裡的冷凍庫,完好無缺。

      德貴長久以來總是習於擔任別人的第三者,破壞了不少婚姻、拆散無數愛侶,不僅在寂元村惡名昭彰,也開始殃及鄰近的村落。看在注重人情和道德倫理的明心身上,當然完全無法諒解。所謂的第三者,在情感上這是邏輯的問題,誰先誰後一目了然,就像門前停車位一樣,房客有優先使用權。縱使這世界上的情慾都存在權力關係,縱使這樣的關係使愛情變得醜陋。但如果真有不計較任何後果的人,那便不是愛情,而是單方面的瘋狂罷了。

    儘管德貴擁有一張美豔的外表,卻擁有一個空虛的靈魂,她逢人便愛,輕賤自己的肉體,只要有一個男人證明比身旁的男友更愛她,她就義無反顧擦出火花。

      她知道大妹自小便嚴重著缺乏被愛的感覺,對每一個接近她的男人,都瘋狂饑渴用強大的肉慾吞噬他們。她曾經用嚴酷手段壓抑德貴,但卻招來更極端的反擊,德貴的內心渴求不僅越加旺盛,深沉的慾望不斷迷惑對她投以愛慕的男子,最後導致她一兩個情人因求愛不得自殺身亡。

      這樣愛情的供需關係實在太可怕,一個缺愛的人如何滿足好幾個求愛若渴的男人?但她已無力阻止德貴瘋狂的行徑,只能祈禱悲劇不要再發生。

    明心相信,即使每個男人都將所有的愛獻給德貴,她的愛卻是空洞無法檢驗,根本無從以愛回報,所以她注定無法擁有完整的愛。就像她母親的宿命,一個美麗的人,如果遇不見另一個足以匹敵的美貌,並且與他心心相會,那麼這份美麗只能終生孤獨。

    「誰說美麗的人命運總是坎坷?我不僅人美,我的命也美,我不是媽媽,我也不是妳,我要得到幸福、到達天堂給妳看。」記得德貴開始離家不回的時候,她對自己這麼說過。只是她和這些人周旋在愛慾的遊戲間,誰才會是真正的獲利者?她不敢探究下去。

      明心知道再多的勸說都沒有用,人類在活著的時候是無法到達天國的,所以不能將每次的高潮視為完美,不能輕易知足,否則就會開始從雲端墜下,人生就是一個不斷爬坡的過程,如果停止了腳步,便會開始無情的下滑。這樣的道理,德貴何時才能懂呢?心是醜陋的,現實是苦的,只有不斷的吃苦,吃下比現實還苦的藥,往後活著的每一天便會帶著微甜的滋味。

  15. 第一章 醜陋的自覺

    掀開純白的頭紗

    我知道我將

    夢見一個男人

    他說"我來自另一個夢"

    "請別害怕甦醒"

    我答"但我怕 "--"怕醒來的人是誰"

    1.

     連續五天,天空下起細細的薄雨,寂元村整日都籠罩在水氣之中,像一張待乾的恬靜濕畫,有種空靈的唯美。

    當敲門聲響起時,是美智同大姊明心一起去開門的。

    「妳們有看到德貴嗎?」口氣顯得急促,敲門的是二姐德貴的朋友K,他淋得滿身全濕,瀏海像蜘蛛一樣爬滿他那張妖豔的臉。他後頭跟著兩位打扮時髦的女人,她們不是寂元村的女人,兩人皆一臉醉意,手裡拿著高級酒瓶搖搖晃晃。其中一個濃妝豔抹、兩頰凹陷的女人用一種戲謔視線直往她們身上打量,那種不避諱嫌棄他人醜陋的眼光,兩姊妹已經習於承受。

    看見那張熟悉的倦臉,美智下意識想去牽住K瘦如枯枝、微微泛白的左手,但明心卻沉著一張臉,略微施力捉著美智的手肘,將她牢固在身旁。

    「兩天沒回家了,她不是跟你們在一起?」明心蹙眉地問。

    「她也沒回妳這邊嗎?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K無奈的搔了搔頭,臉色蒼白如紙。

    「我也很想學你說這句話。」明心不禁尖酸地回答。

    K是德貴的知己亦是最佳損友,兩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在K開的酒吧飲酒作樂到天亮,德貴不固定的會在酒吧演奏鋼琴招攬客人,而K則會提供免費的酒招待德貴。明心暗諷如果連他都搞不清楚德貴的行蹤,何況是聚少離多的家人。

    美智注意到K將褲管捲起,雙腳穿著拖鞋,露出一排被水泡得死白的腳趾頭,而腳趾擦上銅色系的指甲油,露出一種蒼白而豔麗的美感。

    K看見美智好奇的視線後,先是動了動腳趾,接著頑皮朝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淺笑。

    看見兩人俏皮互動,明心僵硬地將美智拉到身後。她沒打算邀對方進門稍作休息,趕緊打發他走後,便推著美智回到客廳,自己回到廚房繼續準備晚餐。

    聽見廚房傳來大姊作菜的聲響後,美智悄悄走到窗邊,看著K在雨中修長的身影似乎有點落寞。那兩個女人就像鬼魅一樣,不發一語的跟在他後頭,K魅惑女人的本領就像是個禍添人間的死神。她不禁猜測在這樣迷濛的細雨中,他們找二姊有多久了呢?

    她美麗的二姊德貴,從小就像是一顆有待琢磨的鑽石原石,老人家總說,她未來必定會有閃爍著璀璨光芒的一天。可是年屆三十歲的二姊,在她恣意揮霍青春之後,那顆曾經耀眼奪目的原石,似乎已經黯淡蒙塵。

    美智和二姊年紀相差一輪,但她察覺到德貴的靈魂卻比自己還年輕、還勇於衝撞,總是自我為中心,欠缺為他人考慮,而如此任性妄為的行事風格卻加深了德貴的美麗,彷彿她天生就有驕貴的特權。美智對二姊的情感很複雜,既詛咒她、又為她祝禱,暗自期盼行駛在狂海中的郵輪千萬不要觸礁。

    美智三姊妹所居住的地方質樸幽靜,村莊是由特殊石頭所蓋的建築樓群,擁有三百年的浩瀚歷史,從高點俯瞰就像是一個錯縱複雜的迷宮,每戶人家都有自己後院跟石窖,既擁有自己獨立的私人空間,卻又和鄰居緊密相連。

    村名原叫作寂元,不過在十五年前氣候極端變化下受到了影響,終年襖熱難耐的天氣竟飄起細雪來,接著固定每年來到七月便會連下一個月的大雪,在宛如雪的祭典結束後,才會恢復往日酷熱的氣候。除此之外,寂元村還被鄰近的神山綿延環繞,其曲折的山線就像是一個女神雙手溫柔懷抱這個村落,由於神山和寂元村的居民都供奉女神加貝大人,因此結合當地特殊景觀,便讓女神村的封號不逕而走。

    雖然村子離城市僅數里之遙,但由於缺乏現代建設和便利性,老舊村落始終缺乏讓都市人駐足的魅力,只有每逢雪祭才會吸引一些各地遊客前來賞雪。寂元村附近的區域是不下雪的,包含神山也是終年乾旱,因此當地特殊地勢和氣候結構引起了各領域專家的關注,他們紛紛前來這裡設立研究站觀察,企圖找出極端氣候的原因。美智的家偶爾也會提供房間給遊客或科學家們住宿休息,以賺取額外的微薄收入。雪祭即將來到,美智和明心先前便是以為是客人上門光顧,才同時出外迎接。

    美智的大姊是個剛毅沉靜的女人,從小代替雙親的職務,幾乎一手將美智帶大,平時說話簡潔有力,沒有嘮叨的母性特質,做事認真一板一眼,是個無可挑剔的堅強女性。而一直承擔家裡重責的明心,再過沒多久總算要和另一個男子子喬共結連理。可是,打算要低調進行婚事的明心,卻一直等不到德貴回家討論婚禮事宜。然而明心沒有為此焦急緊張,反而加深勢在必行的決心,美智知道就算沒有二姊協助婚禮,大姊也會按照原定計畫舉行。

    在大姊的世界裡,二姊是早已被評估算計好的意外,德貴的荒唐任性不會影響她生活的軌道,就像兩人外貌的差距一樣,看似濃厚的血緣關係也淡薄如水。

    大姊和二姊是個性極端的兩個人,據說大姊傳承了父親形貌和性格,而二姊則是遺傳了母親傲人的美貌。聽大姊描述過,母親美豔不可方物,精緻的臉龐像是雕出來的,氣質散發出一股聖女般的優雅,二姊的美恐還不及她的一半,只是自私自利的母親在跟情人私奔後,便失去了行蹤。

    大姊曾經感傷的提及母親寧可愛著另一個情人,也不顧慮深愛她的父親和三個孩子就此離去,這樣的創傷成為她們家族不能說的秘密,尤其是可憐的父親,為了找尋失蹤的母親而跌落山溝死去,這一點造成大姊無法釋懷。美智知道大姊對外貌相當的敏感,言談中充斥著美麗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樣的偏見,她總是說:「幸好我們美智擁有美麗的靈魂。」

    大姊的話總像根利針,經常讓美智質疑靈魂的存在,靈魂是個抽象的概念,既看不見也摸不著,如果靈魂暗指的是一個人品德的高貴,那麼自己僅有的不過是無法隨意使壞的外在,所以才必須向現實卑躬屈膝。大姊之所以那樣讚嘆,不過是被自己營造的假象所欺瞞罷了。

    美智內心清楚,坦然活著是出自忍辱--對外在刻苦的困難,抱著隱忍屈辱的態度活著,她必須為微薄尊嚴和神給予的殘酷考驗做最後奮鬥。醜陋的人,會因外在貧瘠而擁有豐饒的心靈;美麗的人,會因為外在風華而失去豐沛的精神資糧--她相信大姊就是以這樣思考在檢視自己,因此美智自小就極力扮演明心心中好妹妹的形象。這是她的生存之道,毫無選擇。

    不過關於母親失蹤這一點,大姐和二姐說法歧異,大姐指稱她們所深愛的父親早被貌美的母親所背叛,母親和情人私奔後還活在世界某個角落。而二姐則說母親被山神帶走,再也回不到人間,她還若有所悟地說,美麗的人千萬不要到有鏡子的地方。

    美智一直傾向採信大姊的說法,因為大姊是這麼忠誠、正直,盡心盡力守護這個家,而二姊總是活在自我的世界,讓周遭人繞著她的生命運轉。二姊一定是懷抱著憎恨母親不受她牽制的心態,而感到被冷落遺棄了吧。

    德貴的美麗曾經讓美智覺得與有榮焉,和她走在一起總能飽嚐眾人欽羨的視線,就像那些跟在K身邊的女人一樣,貪婪地吸取他的光與熱,只為獲得世界垂愛的目光。可是隨著她長大後,她發現那些眼神在看待她們兩人時並不單純,對二姊是摻雜羨慕、愛戀、賞識,也有忌妒,對自己卻是惡意、戲謔、嘲諷與同情,那些成千成雙的視線就像野獸利爪把她脆弱的外在一一撕裂。

    從美智有記憶開始,日子是越來越苦的,每天就在同學和鄰居的捉弄下,常被取名肥子、醜智、夜叉、蛆等難聽綽號,令她感到難堪受傷。

    我根本是誤闖邪惡森林的小白兔,任人宰割卻無法出聲!

    她逐漸變得自卑與封閉,原本開朗性格就像迷路的螞蟻,走丟了,就再也回不來。尤其在她六歲以後,美智便不再單獨和二姊出入公眾場合,甚至對德貴仗勢自己美麗的囂張行徑感到厭惡,因為那是她未曾擁有的特權。

    最初大姊讚美自己靈魂美麗時,美智還是驕傲的,並打算禁錮自己心中道德的野獸,試圖成為一個毫無邪念的大人。可是,後續現實的挫折卻一再使自己陷入天人交戰的痛苦中。

    那是兒時某年的初秋,村子裡同齡的小孩正圍湊在一起決議要玩什麼遊戲,美智在一旁玩著吹泡泡,耐心等待投票結果。突然有位男孩嫌美智長得醜(先前他對醜還沒有特別的感覺,也許是電視、雜誌或是殘酷的大人教會了他,他看見美智的臉跟身材,覺得她有種難以歸類的與眾不同,就像是雜耍團的異人,總露出既可悲又難看的微笑。),他故意編造不利的謠言要排擠她,不想讓她參與遊戲。

     「好臭,是誰身上有大便啊?」男孩的鼻涕還掛在人中上,他用細長的眼睛直盯著美智瞧,「是妳吧!妳上廁所都不擦屁股,髒鬼!」

      他尖銳的笑聲,就像指甲刮黑板的淒厲聲,讓她當場寒顫不已。

    從美智細管中第一次吹出的泡泡,美好而輕盈,才剛飄到空中就嗶波一聲破了。

    現場一片沉默,氣氛緊繃,沒有人想替美智說話,女孩們怕跟被美智歸為同類,男孩們怕仗義執言後,會被其他人促狹調侃。更何況,醜陋跟臭味似乎也沒什麼差別,它們是天生一對,都是令人嫌惡的連結。

    這群孩子認真打量美智後,彼此面面相覷,他們透過微妙的肢體語言達成共識,一同定義出醜的意涵,這樣的默契比討論遊戲還快。

    美智屏息發現,每個人都冷漠地直盯著她,希望她退出這場遊戲。

      這只是惡夢的開始。從某一刻,當其它孩子的眼光有醜與美的分別時,美智就不再是個孩子了。她被迫快速成長,用倔強與蠻橫來武裝自己,在別的孩子面前,她滿口粗話甚至惡言相向,只為了讓自尊不再因此受傷。

    原本存在於謠言中的臭味飄進了現實,她成了名符其實的臭女孩,但她也不在意了,就讓別人離她越遠越好。

      難道我真的這麼可怕跟醜陋嗎?--她不斷催眠自己--是的,我是,我就是這麼可怕。又醜又臭又討人厭,就是這樣。

    我無所謂的,他們不需要我,我就成為他們希望的我。

    美智在村中沒有真正的朋友,只有村長的女兒亞紀喜歡跟她說話。亞紀是個神話故事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難以自拔,由於她個性特立獨行,一開口便是滔滔不絕圍繞在各種傳說、奇談和玄秘的故事中,幾乎讓人沒有回嘴的餘地,所以村子的人都盡量避免和她交談。美智並不討厭亞紀古怪的嗜好,甚至喜歡她的嘰嘰喳喳的吵雜聲,她的故事可以幫助自己抽離現實,暫時忘記自己的那張臉。

  16. 當初的概念

    是想描述

    人的一種矛盾

    由於不了解的自己

    因為不夠愛自己

    所以人格分裂

    但又渴望結合

    我想透過一個手法

    讓兩個人格都圓滿了自己的願望

    同時也合而為一

    兩件事情 也是一件事情

    這就是微妙

  17. 「我要結婚了,希望獲得妳的祝福!」

    收到簡訊時,水晶的心當場涼了一截,沒想到分手三個月後,第一次收到前男友的簡訊,竟是通知即將結婚的消息!然而更心痛的是,雙方友人都表示準新娘根本是另一個自己的複製品,這才是令她無法接受的,如果到頭來,對方愛的只是自己的影子,為何還要放棄辛苦經營的五年感情?他是厭煩還是膩了?

    她,王水晶,32歲,知名連鎖企業的企畫部副理,說不上美豔動人,但聰明慧巧、善解人意的個性反而擁有致命的吸引力,受歡迎程度只差追求者沒齊聚一堂在臉書開粉絲專頁而已。可是那又如何呢?在情場上她依舊是難堪的落敗者,三個月改變了一切,兩人破鏡重圓的機會比死而復活還渺茫。

    寶貝晶,過去她的前男友博仲總是這樣親暱喚著她,如今這個權力屬於在他枕邊另一個女人。回想他們剛開始熟識的時候,依舊令她難忘,他是合作廠商的業務經理,兩人經常有工作往來,但她總沒認真看待過他,他有一張太俊朗的面孔,舉手投足完全合乎女人理想的紳士風範,可是個性卻不夠鮮明突出,少了一點侵略性和陽剛味,她喜歡可以過招較勁的男人,所以昔日的戀情儘管轟轟烈烈、兩敗俱傷,但她也樂此不疲。

    直到有幾次,她發現博仲那個不為人知的祕密。每次開完會,他總是殷勤地陪她搭樓梯來停車場開車,她由於討厭密閉空間,所以習慣不發一語的緊盯對方某個部位以打發尷尬時間,她曾悄悄地盯著他的手錶、皮鞋、領帶、領帶夾、戒指、髮線瞧,也一直以為對方沒發現。可是奇妙的是,她所緊盯的部位在下次會面時,都有微妙的改變,例如手錶錶面擦亮了、原本的舊皮鞋淘汰煥新了,甚至他的髮線從旁分變成中分,他細心的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只為追求最完美的表現,這個男人是不是認真得很可愛呢?

    「聽說某個業務經理暗戀妳唷!」博仲喜歡她的消息在業界已經傳開,水晶陸續接收到許多好事者的調侃,不過她只跟好友莉莉透露過真實的心聲,「他是不錯,但太普通了,像他那樣的人在台灣有三千個吧?不!應該是三萬個,我不想後悔自己好像跟誰都可以廝守一生。」

    「妳怎麼知道後悔的不是他呢?」莉莉當時只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在她理性思考過後,也決定主動向博仲提出交往,反正當時的她還年輕,青春歲月蹉跎幾年也不算什麼,但沒想到一過就是五年,且愛得難分難捨。兩人所做的每一件平凡事,都是一種珍貴的心靈觸動,即使索然無味也變得新奇有趣,就這樣反反覆覆,讓時光偷偷加值她曾低估的愛。他們是一對普通的戀人,就像走在路上四處可見十指交扣的情侶,這是她人生中最平淡也最難忘的戀曲。

    然而一切都在三個月前變了調,她曾聽人說,男人以目的為結婚,女人以條件為結婚,彼此存在一種秘而不宣的對價關係。現實地說,男人要的是美麗賢慧、擅長家務的女管家,手藝要進得了廚房,外表要出得了廳堂;而女人要的是工作認真、守護家園的工蜂,有一個別墅蜂窩,與違背拈花惹草的習性。所以仔細推敲後,她前男友或許愛的並不是她,只是追求某種原型至死不悔罷了!

    越是思索,水晶就越是心痛,她望向窗口才驚覺天色已暗,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個加班的夜晚,唯有藉著窮忙才能撫慰她內心的創傷。她好想看看那個準新娘長什麼模樣,每個朋友捎來的訊息,都說她們兩人神似到跟雙胞胎一樣。當她神色疲憊的走出電梯,卻驀然看見她朝思暮想的人就出現在眼前,博仲一派輕鬆的把手插口袋站在她的車前。

    「你要結婚了,還來做什麼?」愣一了會兒,她擠出一句不算友善的話,難道她還要開心地say hello嗎?

    博仲從口袋掏出手機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他氣定神閒地開口說:「我不是告訴妳,我需要妳的祝福?」

    「祝福?」隱忍著破碎的心,她故作堅強地回:「祝福你跟另一個我幸福快樂嗎?」

    水晶祈禱他聽得懂自己話中的諷刺意味。

    「妳還記得當初我們為什麼會分手嗎?」故作無知,他繼續問。

    「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是買鍋子意見不合...還是洗壞了你最愛的襯衫...總之零零總總的問題。」腦子轉了轉,水晶想起兩人過去相處的摩擦,卻記不起任何一個足以分手的理由。「我們吵架了,妳說... 」看著她屏息以待的不安神情,他接著說:「我找不到更好的女人。」

    心瞬間被揪緊,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自負造成的嗎?

    這個答案無法讓她甘心,她將皮包用力甩在他身上,對他使勁捶打,她大罵「所以你說不愛就不愛了嗎?你就不能包容我嗎?你這個壞蛋、豬頭!」

    等到她力氣用盡了,他隨手握緊她的拳頭,啞聲地說:「我愛妳,可是我受不了每一次吵架妳都說,妳還有更好的選擇,我只是想證明這世界還有一百個妳可以取代。」

    「ok!你贏了!我衷心的祝福你。」輕輕推開他,她一切都明白了。

    「不,贏得是妳,我是來跟妳求婚的,妳沒發現這三個月來的一切都是騙局嗎?」他慚愧的低下頭,一心想取得她的原諒。

    當下她啞口無言,這段日子她從未有勇氣親自求證,只是聽朋友單方說詞,所以什麼雙胞胎的比喻根本是話中有話,好樣的!

    他知道她一定會原諒他,但應該還會再來幾個飛踢跟手刀,但她卻只是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說:「我輸了,這真是我這一輩子最精采的過招了,我愛你。」

  18. 日子是糖包裹的夢,舔完一顆,還會有下一顆。

    女孩撕掉日曆時,有一個黃臉歐巴桑自稱是她的阿姨,每天慇勤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她只能病懨懨的躺在白色大床上,用空洞的神情望著窗外搖曳的風鈴。

    「阿姨,我夢到我的左手愛上我的右手了。」

      虛弱地開口,女孩每天都會分享她的夢境。

    「他們吵架時該怎麼辦呢?」

    阿姨樣子有些憔悴,她坐在女孩身旁,不斷撫摸對方細如枯枝的手。

      「那就緊緊握住。」猶豫一會,女孩開口說。

      如果視線是一種動態畫面,機器男孩想知道此刻的景像,再看上去會是什麼。有一雙腿前後晃著,兩條像蓮藕般白嫩的腿穿著一雙老舊的黑皮鞋。

    但畫面經常就此打住,就像肥皂劇的預告,總在最精彩的地方停格。

    帶點困惑的表情,機器男孩又埋首吃了好幾碗飯。

    他看見那雙腿已經很久了,他稱它為斷腿女孩。

    斷腿女孩應該是隻「鬼」,那是他從百科中查到唯一可以合理解釋的現象,因為機器人不會有幻覺,偶爾只會當機,可是根據博士信誓旦旦地表示,他程式運作的很正常。

    他判斷那應該就是鬼了。

    斷腿女孩有時坐在麥當勞的招牌上,有時安全島上,有時坐在博士的肩膀上,唯一不變的是她那落落寡歡的節奏。她那雙晃動的雙腿就像鐘擺,數著時間和日子,彷彿預告著她正失去愛。

    機器男孩從被博士創造的第一天起,他就為接觸人世而煩惱。雖然他外出機會少得可憐,總被博士要求待在一間白色的實驗室裡,但他從不放棄思考人類的議題。

      時間過了一年,某天他嚴正地告訴博士:「我想變成人類。」

      聽到他的願望,博士先是不動聲色,他挑起嚴峻的眉毛問:「你認為人類是什麼?」

    機器男孩語調平穩地答:「現在的我閉上眼睛就是黑暗,張開眼睛就是光明。」他謹慎小心將自己眼珠拔起說:「可是我聽很多人說,他們閉上眼睛,是夢,睜開眼睛,啊,還是夢。」

      「你想做夢嗎?」博士將機器男孩的眼珠放在手掌上,兩顆裸露的眼球顯得無辜天真。當博士抬起頭,眼前的畫面顯得驚悚,他望進男孩那兩個猶如深不見底的黑窟中,對方彷彿發出求救的吶喊--我想--頓時他有說不出來的心酸,因為創造機器男孩的人並不是萬能的上帝。

    女孩的夢總是矛盾而掙扎,就像眼前她努力踏出的步伐一樣,舉步維艱,痛苦難耐。

    夕陽餘暉灑向窗內,形成一道金光燦爛的地毯,阿姨張開雙手迎接著女孩,她握起拳頭鼓勵對方再多走一些。

    女孩實在忍受不住腳的痛楚,只好讓身子癱軟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她壓抑內心的怒氣,眼眶打轉著淚水苦笑地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醒來後變成了一個男人,而我拼命想變回自己。」

    夢境中,她總是不停地拉開褲檔檢查自己的生殖器,可是不管拿剃刀、剪刀、菜刀、電鋸對那話兒千刀萬剮,卻怎麼樣也無法閹割自己。

    最後,下了一場無情的大雨,而水是植物成長的動力。女孩赫然發現她的褲檔爬出了藤蔓,並且一點一滴將自己纏住,藤蔓越圍越粗變成了樹幹,直到雨過天晴,樹悄悄開枝散葉。令人不敢想像,她變成一棵穿越雲霄的神木。

    「那現在呢?」阿姨摸著她的頭,同情地問。

    「夢醒了,發覺不能做個男人還蠻可惜的。」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阿姨用健壯的手臂將女孩抱起,走向置放在長廊另一端的輪椅。

      

      當你不斷地重複看到某個身影,心理學家會告訴你,這不是迷戀就是恐懼。機器男孩知道,他將會戀上這一雙腿,那是他必要的旅行。除了斷腿女孩晃動的頻率就像鼓動的心跳外,他相信如果他愛上斷腿女孩,就證明了他是個有「真心」的人類。博士曾說心是一種幻相,它非眼睛投射出來的實像,也非一個不變的靈魂,而是時時變化的千面女郎。

    「我沒辦法想像,一個人可以戴上很多面具。」他記得自己這麼回答。

    至此之後,機器男孩最常玩的把戲,就是將自己的零件一件一件的拆下來,然後找一張純白的大桌子,將他的鼻子、耳朵、眼睛、乳頭等零件重新組裝。

    那是他背著博士偷偷嘗試的實驗,他希冀透過新拼湊的形象去揭開千面女郎的神秘面紗,企圖用邏輯去推算人類真心的運作。

    很奇異的是,他無法動手拆掉自己的雙腳,無論如何也不能,就像有一股隱形斥力暗自潛伏著。機器男孩知道,有可能是斷腿女孩的惡作劇,因為她不願意看見卑微的同類,就像怯生的含羞草禁不得一點刺激。

    此時,他就會佯裝自己擁有慈悲心腸,用原諒化解衝突,然後再把自己拼回來。

    1、2、3,晃動。

    坐在頂樓的矮牆上,女孩悠遊自在的晃動雙腿,那是她發明的舞步,把自己想像成像鐘擺或是懸掛的風鈴,縱使被禁錮在某個點上,也能自在擺動。

    女孩突然奮力拍打自己的腿,她不甘心自己再過一個月就要被截肢雙腿,只為延續短暫倉促的生命。

    任誰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於是,她用僅存的力氣抵達天堂,再用美麗的姿勢躍入地獄。她以為接近死亡,就像從跳板一躍穿進游泳池水面,噗通一聲,會濺起血色鮮花,那些花會吐出細膩的絲溫柔將她包圍。

    她大力吸著氣,握緊雙手,墊著腳,默數1...2...3

    像火車穿越山洞,視線一暗,她暈眩了過去。

      張開眼時,初見阿姨那張歷經滄桑的臉龐,女孩原以為自殺也是一場夢。

    「阿姨,我怎麼了?」

    當熾熱的陽光曬紅雙頰,她發現自己橫躺在矮牆邊緣上。

    她彷彿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焦屍。

    「妳昏倒了。」

    「這樣啊,那,抱歉了。」裝作不經意,女孩顯得心虛。

    「這是本月的第二十三次,妳每次都暈倒在同樣的地方。」阿姨口氣帶點指責,她害怕女孩有天失控殺了自己。

    或許是陽光太刺眼,女孩注意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阿姨,她黑眼圈濃密地像座失去光采的迷霧森林--那難道就是憂傷嗎?女孩暗想著。

    「我在練習跳舞。」

    女孩終究不敢一躍而下,意識到自己的極限原來是這麼軟弱,心情驀然寂若死灰。她無助地用指甲細刮阿姨那張乾涸的臉,語帶絕望地說:「我好想變成機器人,這樣就不會壞掉了。」

     「這世界上我們認為最糟糕的事情絕不會消失,除非將我們最糟糕的想法和意識丟棄掉。」阿姨溫柔抱著女孩贏弱的身體,她在對方耳中喃喃地說:「妳知道嗎,阿姨已經幫妳預定了機器人的雙腿。」

    聽到這個消息,女孩動了動耳垂,生命彷彿重新啟動。

      所有的被創造物都有其宿命,博士知道機器男孩罹患了機器界的絕症,因為他想變成人類。

    「你知道機器人也是會死的嗎?」博士難得肅起表情說。

      「因為關機或故障嗎?」

      晃著腦袋,機器男孩已經計算出一千兩百種答案。

      「不是,那是機能上。」摸著嘴邊的翹鬍子,博士用莫測高深地語氣說:「在邏輯上,你違背了機器人製造出來的使命。」

    「我會怎麼死呢?」

    「你會產生運轉不靈的現象,最後慢慢停擺,類似在自己體內植入超強病毒。」

    「那也只能這樣了。」機器男孩既不懂得生命,也不可能了解死為何物。

    「與其這樣死亡...」看著他一貫淡薄清寡的神情,博士宣告說:「我可以讓你以人類的姿態死亡。」

    「人類。」覆述著博士的話,機器男孩瞳孔悄悄放大。

    「你知道如何才能擁有真心嗎?」

      機器男孩搖搖頭,他看見斷腿女孩驀然出現,並坐在博士厚實的肩膀上悠揚地晃動起節拍。她心情顯得愉悅,皮鞋好似被擦亮些。

    「無私地奉獻。」博士接著從公事包拿出一份文件遞給他。

    快速地瀏覽文件過後,他明白那是一份捐贈表,病歷中的女孩需要一雙腿。

    機器男孩冷冷地說:「你要我捐出自己的雙腿?」

    「對,用你的腿去拯救這個女孩。」

      頭一遭機器男孩像人類一樣猶豫,他困惑地說:「辦不到,我拆過全身上下的零件,就只有腿我拆不了。」

      「你可以交給我。」

    望著博士篤定的模樣,機器男孩發現他那雙精明的目光飽含溫情。

    或許,博士也並非完全理性的人,所以才會提出「以人類姿態死亡」這樣愚蠢的答案吧,機器男孩暗自想著。

    縱使時間如恆沙,對機器男孩也沒有意義,但在30秒間(因為斷魂女孩以二分之一拍晃了六十下),他感覺到生命的流動。斷腿女孩就像訊號不穩的畫面,如幻影般虛虛實實地顯現著,機器男孩知道她也渴望自己的回答。他的選擇將決定視線是否能往上橫越,一口氣揭開千面女郎的面紗,他想仔細看清斷腿女孩的臉。又或者,這是生命的預示,斷腿女孩就是病歷中的女孩,她愛上了自己冰冷的機器體,而他則愛上了那雙即將死亡的肢體。

     獲知自己即將有雙機器人的腿,女孩莫名的感到愉快,並對未來的生命充滿著信心。阿姨說,手術完後她會失去一部分,同時也會獲得一部份。

      女孩每天都期待手術時間的到來,並且因而忘記了天堂。

    她不再跳舞、不再晃動雙腿,她耐心等待醫師下達指令。

    直到女孩被注射了麻醉針,並和機器男孩雙雙進入了手術房。

    她和捐贈者彼此互不相識,可是在手術完成的瞬間,他們的生命將就此緊緊結合,就像從不曾分離。

    機器男孩將找到了他的真心,女孩也會找到屬意的雙腿。

     預謀是良藥。

    在手術前一個月,看著女孩的病情每況愈下,阿姨再次找上了醫生。

     「醫生,我女兒...她想變成機器人。」被女孩稱作阿姨的女人,其實是她的母親,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兒剩餘時光能活得快樂。

      「剛好機器男孩想要變成人類。」醫生微笑地點頭。

      女孩三年前確定罹患了骨癌,經過長期的治療和抗戰,終究難擋病情的惡化。她的意識逐漸昏迷、記憶錯亂,她忘記自己是誰,也記不起與母親的關係。

    一年前女孩許下了願望,希望變成冰冷的機器人來終結自己所有的痛苦。

      「這不是相互矛盾嗎?」女孩的母親刷白了臉,不敢置信。 

     「我們可以用催眠的方法,先完成機器男孩的願望。」醫生就是機器男孩口中的博士,女孩是他相當棘手的特殊病例,她患有雙重人格,主人格希望自己變成一個機器人來逃身體的病痛,次人格機器男孩卻渴望自己變成一個人類。

      「你是說把他變成人類嗎?」母親抓亂了頭髮,感到不能理解,「可是他就是個人類啊!」

    醫生目光灼灼,他對著儼然已心力交瘁的母親說:「那就來演一齣戲吧。」

      

      停格畫面被注入生命又動了起來,鏡頭顯得有點遲疑,機器男孩看見那雙晃動的腿延續上去是一個纖細的身子,接著是顆光溜溜的頭,上面沒有黑髮覆蓋顯得新鮮有趣。他注意到女孩的五官相當別緻,靈動的雙眼好似會說話。

    初次相見,機器男孩便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那是酸酸甜甜的滋味。他緊張地用力喘著氣,慢慢學習如何呼吸,他察覺有種生命的能量在體內萌芽,儘管自己的雙腿正被人逐一的拆解,他也毫不畏懼(或者說沒有危機意識),他知道自己即將獲得「剛要失去的東西」。

    博士說,手術完成後,機器男孩就可以學習作夢了。

    他將閉上眼睛,是夢,睜開眼睛,啊,還是夢。

    只是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END

  19. a90932 報告了一個文章。

    原因:

    不好意思,因為個人問題,可以協助幫我把這篇個人創作文章刪除嗎?(這是我自己寫的)感恩!

    文章: 小說 噬罪罐頭

    版面: 個人創作集散地

    負責版主: 三橋雨颯, wagleston

    文章作者: a90932

    原文章內容:

    1.前頭有描述~

    "...唯有面臨真正的意外,她才能理直氣壯的說謊——即使是個自己惡意促成的意外。當她選擇說謊的同時,她也會施予懲罰給自己..."

    所以她藉由扯謊,請阿神放棄救贖她,懲罰她、殺死她。

    而糾纏多年的阿神,明白她真正的心意,成全她的願望。

    碧玉,自始自終都不曾藉由自己的雙手殺過人。

    2.為何期待與阿珠碰面?

    算是較開放的結局~

    暗示1.阿神可能又被關進精神病院了。

    暗示2:故事也許從某一處開始,就是阿神在精神病院裡的幻想了。

    那本漫畫,有空我會去看,謝謝推薦~

  20. 紫杉大大

    我剛去拜訪過了!很可愛的網誌~內容也很有趣~

    但我必須說明我的寫作方向,都是比較社會面、異類驚悚耶(大部分都18禁)

    這一篇是比較例外的,

    我想可能會跟你們網誌收錄的方向差很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