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推理:K的訊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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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風在耳邊說了些話

黑雁劃破暮色

投奔地獄

K死了,以一種信任的姿態告別世界。

當一個人的視力兩邊都4.0時,他可以看的多清楚?

事實證明,他可以目擊一場命案的發生,並足以證明死亡是多麼孤獨。

2007年6月28日的傍晚,正在操場上進行跳高的李大強,當他彎著身軀撐過竿子,放縱飛翔的那一刻,他成了整起事件的唯一目擊者。距離操場約五十尺之外,一棟四層樓高的教學大樓樓頂,一道黑影往後仰倒——背著陽光撐開手臂的K,就像隻鳥——這是事發後李大強的證詞。

他們是一同墜落的,時間幾乎零落差,然而不同的是命運:K的頭顱破的厲害,濺出好幾道鮮血,李大強則是心跳漏了好幾拍,驚魂未定。

倘若李大強沒有仰看天空,那麼K的演出或許會相當寂寞。李大強雙眼視力都是4.0,當時他沒有注意到任何可疑現象。警方研判是自殺,因為現場沒有打鬥痕跡,但留有一封遺書,斗大的刻在頂樓門上:

我 以 為

你 了 解 我

這七個字是停留在K腦中最後的話語,七個字,我們可以解讀多少訊息?

七個字是K的人生標記,七個字也是他的墓誌銘,我想不起K生前說的話,只想著這七個字的含意。

「我以為你瞭解我」所指涉的「你」是誰?誰讓K對生命如此失望?

大家紛紛揣測「你」的身份,它就像是一個無解的謎。

沒有人能規避這個責任,包含K的社會、K的家庭、K的學校,當然還有K的數學老師——我。

這個「你」是指我嗎?他是在怪我嗎?

我反覆地思索,反覆地咀嚼,卻想不起任何蛛絲馬跡,我想那肯定不是我。

K遺言裡所留下的字跡,經過警方從他學校裡的作業、考券字跡比對後均相當吻合,家屬也毫不懷疑那就是K的字跡。有一個日本人說水會記憶訊息,人的身上有百分之七十的水,人死後也會回歸大地。當腦中記憶已不在時,我們身上的水卻仍然默默記錄著。不善於言詞的K,身上百分之七十的水已然乾涸,但我相信這是一種預謀,他死前一定留有關於「真相」的訊息。

二、

在K升國二上學期時,學校裡吹起一股風潮,學生們沈溺於一種身心解放的遊戲。

玩家必須站在至高點,放鬆力氣然後往後仰倒,後頭的人便會像眾星拱月一樣伸出手臂托住你。性格越容易信任他人,身體便越容易放輕鬆,這是一種這學會信賴他人的遊戲,在團康

與人際關係課程中相當受到歡迎,這樣以信任為基礎的遊戲也在學生之間悄悄風行著。

為什麼K的死亡會被警方歸類於自殺,還有從上到下、裡裡外外,不論是校方、老師、同學、K的家屬都沒有人提出異議,最後只好調查三個月後就匆匆結案?案中必有隱情,而一切便是源自於這個遊戲背後恐怖的真相。

一般人只要知道遊戲內情後,都可以藉此察覺出K缺陷的人格,接著對於K仰倒自殺的方式,就會變得毫不驚訝。對K的親屬來說,K本來就不是一個舉止正常的孩子,K的死亡動機再怎麼晦暗難解都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他們反而氣憤,為何K在臨死前還要製造一個令人難以收拾的惡作劇?K的失心瘋令他的家族丟盡顏面,所以他們對於案情的發展,態度已到漠不關心的程度。

K的奶奶來認領屍體時,曾意有所指的說:「K的瘋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當時她嚴峻的神情讓所有尾隨在後的家族成員不敢噤聲,K的葬禮辦的簡單俐落,在家中他排行老四,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當K的葬禮結束後,K的家族也徹底一同埋葬他的存在,除了配合警方必要調查外,他們絕不接受任何媒體訪問。而他們的鄰居友人更礙於K的家族勢力,也不敢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此想瞭解內情的記者也只能對傳聞捕風捉影,而無法掌握K的第一手消息。

為了尋找真相,以下便是我將所探訪到的老師與同學們的回憶,盡力所拼湊出關於K一手主導的遊戲細節——

K在下課後經常指使跟在他旁邊的小囉囉們, 合力將桌椅疊高,接著命令他所指定的同學們輪流上去體驗。教室約三米高,當被指定的同學一步步踏上猶如死刑台的桌面時,他們的頭幾乎都已經頂到天花板上。當然遊戲不僅僅是如此,那些同學必須轉過身,在眾人的倒數聲下,準備精準的往後仰倒。倒數聲並不是按照順序,有時會跳過5、4、3、2直接來到1,有時甚至直接數到1,倒數的惡劣程度完全要看眾人的心情與K的指示。

K所精心佈置的遊戲平台,其實還有一套標準程序,首先桌椅就像金字塔般疊高在中間,K則站在教室後方,以便他能欣賞受害者的表情。而其他圍觀同學只能站在講台位置,也就是受害者下方團團圍繞,他們的任務是負責煽動氣氛與搖晃桌椅恐嚇受害者。K喜歡欣賞受害者恐懼時的反應,那種戰慄的美似乎得以餵養他心靈的空虛。他觀察到性格懦弱的同學,經常總是臉色死白、手腳驚慌的顫抖,而稍微有骨氣的,雖神色鎮定卻會咬緊下唇。K在實驗中發現,每個人都會害怕,且總因克服不了內心的懦弱而出賣對方。沒有人是真正勇敢的。

讓K感到最有趣的是,在倒數到1的時候,很多擔任玩家的同學明明就該有所反應,但卻還是會手腳不聽使喚的楞在那裡,然後在眾人煽動下他們只好以糗斃的姿態跌落。人因恐懼而猶豫、因害怕而遲鈍,K深深戀上那些無法遮掩的人性反應,因為它們逼近於誠實。那時,K便會失去節制的發笑,圍觀的同學看聽到K的笑聲後也會跟著放肆嘲弄。

在死刑台上,太多窘狀會發生,例如有同學尿濕褲子、或堅持死不下來,有些甚至從上丟下桌椅試圖反抗,但是這樣不合群的玩家最後下場都很慘。不過最殘忍莫過於,如果受害同學沒有算準時間倒下,只要有一絲絲的差池,這個遊戲便會不斷重複下去。

往後仰倒或許沒有這麼可怕,也許只要克服一點點懼高心裡。可是摔下來的疼痛呢?必定會產生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吧!所有的玩家都必須承受血淋淋的現實,只要失去靠山,仰倒就像是自殺一樣。遊戲籠罩在一種恐怖氛圍下,倘若,每個人都以為對方會出手,結果卻根本沒有出手時,那該怎麼辦?玩家們積極爭取的並非是他人的信任,而是害怕被背叛。

這樣扭曲原意的「信任遊戲」,才是真正殘忍。

信任遊戲就像是一種關係拔河的競賽,如果玩家不受歡迎或被人威脅的話,願意挺身的人就少,有幾次發生學生擦傷、扭傷的意外,據說就是幫玩家挺身而出的人寥寥可數,導致雙方最後都掛彩。玩家們只能默默祈禱著人緣還不算差的自己,能被幾雙好心同學的手臂給接住,並建立起聰明的共識:不得罪K、要討好K、要排擠K指定的人。

K是無情強迫大家進行冒險的推手,他是班上的霸王,沒有人敢反抗忤逆他,當遊戲淪為折磨人性的視覺娛樂,受害者也變成加害者,加害者變成受害者時,便沒有人可以逃過制裁與報復。

暴力是不是K另一種心靈寂寞的宣洩,我恐怕不了解。然而,我要說的是那些被他拱上桌椅的人。

一個是他的好友「旻光」,他是性格相當文靜的人,做事負責認真,很少讓人擔心。相較於打架惹事、暴虐惡劣的K,他們組合就像霸王別姬,性格與其說是互補,不如說是衝突。他們兩人從小學開始就一直同班,旻光是他身旁一個沈默的影子,總是形影不離。

K的小跟班「屁彈」如此透露過:「旻光都是靠K在罩他,不然早有人打他了。」他語氣不屑地說:「他長的娘、個性也娘,這種人真的很噁心。」

K與旻光的關係非常特殊,K一方面袒護他,一方面又以折磨他為樂。班上的人都私下戲稱,旻光是K的馬子,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旻光雖然十分抗拒同學的戲弄,卻也無可奈何。最後在K的強勢要求下,他也必須參與信任遊戲,雖然K信誓旦旦的保證他可以「毫髮無傷」。

事實證明K並沒有唬弄他,只是旻光的體重相當輕盈,同學將他拱起來後,還經常故意拿他來玩拋物的遊戲。被眾人當玩物的旻光心情雖不好受,但看在受傷的同學裡,那已經是一種受到恩賜的特權。

縱使再怎麼避免,遊戲裡必定要有「絕對的犧牲者」,滷肉飯、小豬、雷鬼恐怕就是最膽戰心驚的三人組,在班上他們既不受歡迎也沒有勢力,一天到晚被摔的遍體鱗傷。這種遊戲式的欺凌行為,幾乎沒人可以阻止。即使級任老師明文規定、暗中監視,也沒辦法逮到每一次他們聚會遊戲的時間。

K的死亡表示遊戲已被終結,K的死亡並不是傷悲,而是令人振奮的消息。

很多同學私底下流傳著:K受到上帝的制裁了,K的報應來了!

但這是正義嗎?這對K公平嗎?

我以為即使是為人招來惡運的不祥之人,他也仍享有「正義」的權利,而正義就應該找出真相,隱隱約約,我知道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三、

K在班上是一名囂張的霸王,他話不多,但是一旦躁動起來,就開使帶動班上破壞秩序。凡是指導過他的老師都對他很頭疼,就算聯絡家長、請輔導老師,跟學校抗議,但最後結果都是對K束手無策。K並不是明目張膽犯下罪行的壞學生,他是躲在背地裡指示的隱身教練,只要他稍稍一個眼神,一個肢體暗號,周圍的同學就立即明白等等要投的是什麼球。

K喜歡王建民,他認為王建民即使是個傷兵,也可以像是一個英雄,能屈能伸的英雄。為了攏絡他,他的級任老師愛因斯坦送給了他一顆棒球,不過雖然討了K的歡心,但是K惹的麻煩也沒有因此少了些。

「什麼事情讓他想死呢?我真的想不出來。就算再怎麼可怕的世界,一定都還有存活的理由啊!為什麼他想死?是我不夠關心他嗎?」K的班級上個月已經畢業,但愛因斯坦仍耿耿於懷。

K自殺事件一直是熱門話題,他的自殺換來社會的反省,也成為學生們口中的英雄。我知道愛因斯坦自責的原因,事隔半年,有一個知名帶狀性談話節目,針對「國中生自殺 現代教育出了什麼問題?」作了一番檢討。愛因斯坦是他們譴責的罪人之一。

「一個國中生死了,以奇異的姿態自殺,甚至在門上刻下遺書,這種強烈的怨念、叛逆的行徑是在控訴什麼?如果學生都選擇用自殺來面對壓力,台灣的未來該怎麼辦?」

「學校對K的管控不當,用藥物壓抑他的過動,導致他身心憂鬱而走上自殺?」

「是不是老師欠缺技巧,對於班級經營不夠用心呢?」

「K的葬禮只有一半的同學出席,是不是同學間的關懷出了問題?」

對於K的事件,在主持人和名嘴交叉詰問裡似乎有了結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對誰才是K事件中的罪人,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K是過動兒的事情,根據某週刊報導還有新聞曝光下,已經不是秘密,但K的隱私在這節目大剌剌的被討論,我仍然覺得刺耳,那些主持人、名嘴與心理學家根據自己的主張而強烈譴責的姿態令我感到反感。

K,他們都不瞭解你,憑什麼評論你?憑什麼利用你批判所有的人?

一個連當事者都未必清楚的真相,他們怎能自信地推敲出細節?

愛因斯坦曾向我傾吐:「K這孩子都不按時吃藥,情緒有時候一亢奮起來,就會開始挑戰老師、破壞秩序,甚至和一些女同學有親密行為,好像是說…過動兒在性慾上也比較異常發達,所以有一些家長很擔心他的行為。實在逼不得已,我們在經由父母的同意下,他的午餐我們都有放藥進去。藥服用後,他情緒就變得比較安穩,但也昏昏沉沉。我已經花了最大的時間在關心他,甚至其他學生發生了問題都被我忽略。很多家長都怕自己的孩子被…影響,我是導師,我有我的…壓力。」

「你的壓力是指K的性慾嗎?」

愛因斯坦無奈的點點頭,他從來沒想過,老師也要處理學生的性慾問題。

「大概是什麼時候知道K是過動兒的?」

「國二下,因為我強烈要求校方讓他去醫院檢查。」

「那這之前呢?我是說K的性慾…」

「唉,別說之前了,即使吃了藥,也不見得有太大作用,性是生理問題,但更多時候是道德問題,我沒辦法讓他學會。但至少這麼做,當時可以讓家長都安心一點…」愛因斯坦眼眶泛紅,「我常想這是不是我作法出了問題?也許那一個不瞭解他的人,指的就是我。」

藥是一個最迅速治病的方式,很簡單,但也很殘酷。可是我知道,藥治不好我們心裡的痛。

K你到底在想什麼?飽受身心缺陷的你、暴虐任性的你,大家都被潛藏在你內心的幽暗之處所吸引。你有一個富裕的家庭、縱容你的家長,還有懼怕你的同學。可是我仍不清楚,為何

你要以信任的姿態自殺?

你想要什麼?變成英雄嗎?即使是一個傷兵或是最沈痛的死亡,你也有信心變成一個英雄嗎?

我始終覺得我能懂K,命運一定能驅使我瞭解K這個人,並讓我破解「我以為你了解我」七個字背後真正的意涵。也許這七個字底下潛藏的怨恨,並不是指涉任何一個人,而是這個不能包容他的世界。

自從K事件後,校方便緊急安排老師巡邏,希望課後輔導結束之後,巡邏老師一定要強制學生離開校園。我利用巡邏機會來到現場,頂樓除了警方,任何人出入都需要經過通報。這裡是一無所有的曠地,平常本來就不可能有學生出現,但K卻選擇這裡作為死亡的舞台。我不禁幻想著,一向就野性大膽的K,在學期末這天來到這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他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接受死亡呢?

我不斷揣測著對K的生命造成威脅的可能性。

首先不可能是錢。他的家境優渥,家族都在經營不鏽鋼工廠,父母出手又大方,甚至擔任學校的家長會長,錢絕對不會是K的問題。難道是學業壓力?可是K的功課雖然不好,考試卻都能及格飛過,名次還不難看,以一個大人眼中的壞孩子來說,他學業表現出乎意料得好;且依照他之前炫耀自己成績、得意的模樣來看,想必他也很滿意自己的表現。

問題想必沒有表面這麼單純,一定是有什麼更深層的壓力才是,是感情糾葛或是幫派問題呢?依照警方對他人際往來做過的調查,K是個算是相當單純的孩子。他不碰幫派、不沾毒品,他只是狡猾的運用惡勢力霸凌這個校園。他逼迫別人去做選擇,他從來不自己動手。警方追溯他小學記錄發現到,K從小學到國中,都沒有被老師記過處分的紀錄在,雖然紀錄並不一定誠實,但這種發現還是令人頗為震驚。現在的學校教育制度,還能用錢能粉飾一切嗎?至少我不認為愛因斯坦會這麼做,且依照我對校方的瞭解,想一手遮天也並不容易。如果K靠得不是家族勢力,那會是什麼呢?聽說只要每次揭發出跟K有關的欺凌事件時,就一定會有人出面替K扛下責任,K究竟是單純,還是可怕的驚人?

頂樓門上的字已被油漆重新粉刷過,警方曾說字是用從牆壁上掉落的紅色磁磚刻上去的,但是現場卻沒有看到任何磚塊碎片。雖然他可能扔到別地方去了,但一個想死的人,需要這麼費心嗎?

案發現場存在著普遍懷疑,可是大家彼此也心照不宣:一個學校的霸王,還有誰可以威脅得了他?

自殺現場真的只有K?根據李大強的證詞,當時他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可以肯定K落下的時候,周圍絕對沒有人。而牆緣很淺只有二十公分高,根本躲不下一個人。雖然警方不斷在校內

尋找其他的目擊者,學校甚至提供破案獎金,但除了李大強之外,居然沒有任何其他的目擊者。按照常理來說,本來就不能期望巧合,且正值學期期末,學生已經沒有滯留在校的理由。學校為了學生安全問題,操場從不開放給外人使用,在近乎一種天時地利人和的陰謀下,K死的太過可疑。

其中還有一個疑點是,K生前幾乎把級任老師送給他的棒球當作貼身用品,球不離身,但是案發後球卻遺失了?

卡通裡常有一片降雨的烏雲追著可憐蟲的情節,那並不是單純的笑話,而是模擬真實世界的。太厚的雲層擋住了光線,所以從地面望上去雲層是陰黑的,這是我們看到的表象,我們透過光所看到的世界。

俯角和仰角的景觀從來都不同,仰角是所有十五歲必然的視野,然而當一個孩子跨越界線試圖俯瞰,他究竟會怎樣理解這個世界?

我還記得上課時K仰頭望著我的視線,敵意中帶點熾熱。

早知這是一場必然的悲劇,我當初應更熱切的回應,以作為獻給青春的一種敬意。

四、

直到K的事件結案時,我都還沒有任何的懷疑。

會發現事有蹊蹺,是因為一次偶然。

那是案發後半年,有一天因為肚子實在疼得不得了,我先借用了學生廁所。在期間,我聽到了兩個男學生的對話。

聲音稍微尖細的男學生問:「聽說以前三班那個很強的大頭也被K抓去玩過耶!」

另一個男學生似乎撇完了尿,他拉起拉鍊沙啞地答:「幹!真的假的?是因他們班的曉婷嗎?」

「對啊,好像大頭以前在把她,K很不爽,我想只要是同年級的男的應該沒人可以逃得過K的魔掌吧!」

「雖然K幾乎可以控制每個人,也是有人逃得了啦,看到他死的那個,那個…李大強啦,他小學三、四年級,他還有我跟K都有同班好不好,不過那時候K還沒有這麼恐怖,後來李大強田徑變得太強,國中就被抓去體育班了。」沙啞的男學生似乎知道不少K的過去。

「你怎知道李大強沒被整過?」

「大家都知道他不碰體育班的學生好不好,不過我知道K並不是特別放過體育班,而是因為李大強。」他有著自己的主張,且隱約透露出他擁有別人所不知道的線索。

「李大強有什麼好怕的啊!」聲音尖細的男學生似乎對李大強抱著輕蔑態度。我大概能同意他的話,因為會跑會跳不代表會打架,李大強看起來木訥老實,身材也只是瘦瘦高高、薄如紙片,跟體格魁梧的K比只能佔居下風。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種死對頭的感覺啦,我聽到是李大強看到K跳下來時,我覺得很奇怪,雖然當時現場還有其他人,可是好死不死抬頭看到的居然是李大強,真的很妙…很妙…」他所嗅到的那股不尋常,讓他每次聯想到K粉身碎骨的模樣時,他就會起雞皮疙瘩。

我彷彿感受到沙啞男孩的情緒,他聯想到的或許是:「逼迫人往後仰倒的K,他總算也體驗到群眾的憤怒吧?而那種粉身碎骨的痛,那種恐懼,他一定是需要加倍償還……」

直到上課鐘聲響起,我注意到急促的腳步聲離去後,才意識到他們的談話已經結束。但也從那刻起,我始終不斷思考一個問題——目擊命案發生就等於看到真相嗎?李大強會不會故意說謊或是他證詞有誤呢?就像看到A打了B,但因為目擊者的角度跟思維,有可能讓他對命案作了錯誤的判斷,真相有可能是B打了A也說不定。

潛意識一種強烈的直覺促使我懷疑木訥老實的李大強,又或者在我心裡,早已認為K一定是不得好死的吧。K怎可能簡簡單單、輕輕鬆鬆死去呢?那種壞孩子,那種面相,一定是能繼續得意活下去的命。我明白自己這樣過於情緒性的推斷並不聰明,但在心理上,我對K卻有一種處於共犯的罪惡感。我替K感到羞恥,或許正是因為自己過去無能為力阻止他,才想以不同於警方調查的結果來找到真相。

我知道還會有不斷類似K的孩子出現,因為校園欺凌的遊戲是不會有結束的一天。很多老師也是無力可管,孩子間很自然就有階級之分,完全遵從大人的模式在走。我只帶過兩次班級,對於管控學生欺凌的問題,我一直心生厭倦。我相信惡是人的本性,但同時也有良善的部分,只是需要萌芽,而在萌芽之前,那個孩子必須先踐踏別人心意一段時間才能開始。

只是K沒有這麼好運,他的善良還沒有機會萌芽。

李大強在畢業後還是時常會回來指導學弟妹,我探聽到他這天會回來,便提早來到操場找他,他是跟同期的另一名女同學一起回來的。依照我的經驗判斷,他們彼此照應對方的細膩舉動,就像是一對情竇初開的情侶。

我們隨即走到操場另一端談話,他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但他不排斥應是他女朋友的沈雅芳也參與談話。她似乎很好奇我們要進行的事情,而他的態度坦然大方,完全就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純粹旁觀者的態度。

「大強,老師想問你一件事情,聽說你小學跟K同班過?」我直接開門見山,不打官腔。

「是啊。」他毫不隱瞞。

「我聽人說,K好像很怕你?」

「誰說的?」他似乎有點戒心。

我偽裝出深知他們過去恩怨的模樣,冷峻地說:「是誰並不重要,但發生過的事情一定有人知道,你跟K的感情好還是不好,你應該很清楚!」我知道我很可惡,完全是擺出把李大強當嫌疑犯的語氣在問話,可是如果不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打破他的防備。強硬一向是我的手段。

「老師,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不是第一個這樣問我的人。」他抬起明亮的眼眸說:「我不會說謊,警察也叫我只要把我看到的事實說出來就好,我看到K從頂樓跳下來,他旁邊沒有人,就這樣。」

「在哪裡看到的呢?」我緊接著問。

他指著操場中間的水泥地說:「平常我們都是在這練習跳高的,因為跑道要留給別人練習,那天有很多人一起練,只是抬頭看到的只有我,很不幸,只有我。」

意外看到別人的死亡,確實是李大強的不幸,但若出自於一種陰謀,就是K的不幸了。我對李大強的說詞始終抱持著保留,我沒有立即出聲安撫他,我察覺自己眼神很尖銳,因為從他迴避的姿勢看來,我把三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很尷尬。

沈雅芳不忍心看到李大強被我質問,她指著遠方的司令台,彷彿回憶還歷歷在目,她積極補充說:「那天喔,平常我們就在前面的司令台那邊做暖身操,因為要躲太陽嘛,然後老師會開始大聲喊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就會一個接著一個跑到操場中央進行跳高,那天他是最後被叫到的,然後他跳完後,就指著天空說,他看到一個人跳下去了,是K。」

「妳不用幫我解釋,我說的都是實話!」他紅著臉阻擋沈雅芳,似乎不希望她插太多嘴。

「他怎麼知道是K呢?」像是找到契機般,我不留空檔接著問。

「因為K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他平常的招牌外套,只要放學後,他就會穿著那件外套。」沈雅芳又緊張地解釋說:「李大強平常就是一個會望著遠方發呆的人,所以大家都叫他李大傻啊。」她發出乾笑聲,試圖緩和我和李大強之間的緊張關係。

「那老師問你,你以前有被K欺負過嗎?」我不死心地回過頭問李大強,我總覺得在沈雅芳解釋時,他的神色越來越難看了。

「有,但那不代表什麼吧?」他似乎有點焦慮,然後語帶憤怒地說:「他從小就是爛人,他為什麼會怕我?因為有一天我把他從提防推下去後,他縫了好幾針都不敢跟他媽說是我推他下去的,因為他覺得丟臉,因為他知道他敢在整我,我會殺了他。」

一旁的沈雅芳聽到李大強的說詞後,整個人震驚到張大嘴巴,她不敢相信老實木訥的李大強會有那麼有激進的一面。他緊握拳頭,呼吸變得急促,他因為覺得遭受到我莫名的質疑而感到羞憤。

我知道,連警方都不曾用這種口氣質問他,因為他「木訥老實、品行良好」的形象,看起來像是連一隻螞蟻都不曾殺過的好學生,到底有誰敢這樣懷疑他?大概只有不分是非的我吧。

「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只是覺得K的死亡沒這麼單純。」我放軟態度想安撫他。

「不然你覺得呢?」李大強並不接受我的好意,他語氣有點挑釁。

「老師以前也是個壞孩子,不比K差喔,所以我想不到像K這樣的人怎可能自殺?不可能的。」為了拉攏他們,我試圖透露自己一部份的祕密:「以前為了爽,我什麼都作得出來,我以前很討厭我父親,我作那麼多壞事只是為了讓我父親知道我有這種能力,叫他千萬不要看扁我,後來等到他去世,我人生頓時失去目標,沒多久,我就覺得我要開始當個好人了。K當然跟我狀況不一樣,可是像他這樣有發洩管道的地方,還需要壓抑什麼嗎?」

「發洩管道?你們把人當作什麼?」李大強很不滿我的形容詞,對我投以「爛人一枚」的眼神,我想他一定是認為:「原來你也跟他一樣啊」。我其實很想反駁:誰沒有過去呢?正因為跟K太過相似,我才覺得羞恥,才覺得有義務知道真相!

「可是每個人都不一樣啊,K也有不為人知的地方。」沈雅芳似乎心有戚戚焉。

「那你看過自殺的人,除了缺錢、被逼債、被欺負、老婆跑了、失業了,有哪一個得意洋洋的壞人跑去自殺的呢?」我笑著問沈雅芳,她聽到我的分析楞了一下,而且無法反駁。

學長!好了沒?——遠遠地,李大強的學弟妹在操場另一端叫喊著,他們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也許…他精神有問題吧,電視上不是這麼說嗎?」沈雅芳很認真的繼續回答我的問題,但這次,李大強諷刺地笑了。

最後,我讓他們先行離開去指導學弟妹,而從這次的談話可以證實出,李大強和K過去的關係確實不尋常。但這不表示李大強是兇手,而是怨恨K的人太多,多到把最單純的死亡現場、目擊者的因素,都弄得曖昧莫名。

李大強有沒有說謊,我不知道。可是就算證明李大強說謊,又能怎樣?我能證明他與K事件有所關連嗎?又或者我能證明還有其他共犯呢?

愛因斯坦知道我在調查李大強,他曾問我,為什麼我想要懷疑一個這麼善良的孩子?我只是搖頭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其實徘徊在我腦海的聲音是,為什麼一個善良的孩子就不能擁有報仇的權利?

我一直希望愛因斯坦能提供我更多的情報,只是他並不明白為何身為局外人的我要如此積極介入,K不過是我帶過一學年的學生,根本談不上什麼交情。他感到有點不安,事件難道不能就此平息嗎?

「假如真的有所謂的犯人,你會報警嗎?」他不安地問我。

「我還沒想這麼多。」目前我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我…看過不少犯罪電影,我常常在想,所謂把犯人制裁的作法難道不是社會一廂情願的正義嗎?那只是在平復受害者家屬的心情,然後對社會公義有所交代,可是對死者而言,這有意義嗎?我總覺得,想要制裁或是報仇都必須是在受害者還活在這世界上時,這樣做才有意義。你可能覺得身為老師,我的看法可能太偏激,可是…K他本身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孩子,事件發生後,他的家屬也能接受上天的安排,為什麼我們還要追根究底?」愛因斯坦的說法著實讓我震驚,他的意思是K是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既然他已經死了,如果有所謂的清算,那也算一報抵一報。不過愛因斯坦出自於無奈而想姑息的態度,我其實能理解。

K的班級堪稱是我們校史以來最難帶的班級,愛因斯坦連想換班級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根本沒有老師想接這個燙手山芋。學校又以教師評鑑施予壓力,如果愛因斯坦沒有把這個班級帶到畢業,那麼要是評鑑太差,他就有可能被調到其他縣市的學校。某種程度來說,愛因斯坦也是校園霸凌另一名受害者,他幾乎沒有任何選擇。教了幾年書,身為老師我們自己都很清楚,每個班級學生的資質都有所差異,只要運氣好一點帶到資質好的學生,那幾年肯定是順事如意。

當然身為教育者的立場,我們對學生必須一視同仁,可是在管教過程中,為了一名所謂「老鼠屎」般的壞學生用盡心力,對其他學生難免不公平。愛因斯坦曾想輔導K轉學,但是家屬並不同意,因為他們認為「K到哪裡都是這樣」,何必這麼麻煩?我明白愛因斯坦並不是想姑息犯人(假如有犯人),而是他認為揭櫫真相後,要繼續承受痛楚的,是那些還活在世界上的真正受害者。

「你或許誤會了,我從來都不是抱持著把某某人制裁的想法…」這絕對不是我的動機,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英雄,我繼續解釋道:「K的欺凌行為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了,他牽涉太龐大的共犯結構,那些可憐的同學,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們的心聲。」

「嗯…不過我只是要強調,他們還有很好的人生要繼續前進,希望你懂我的意思,凡事要留點餘地。」愛因斯坦的言下之意,是他也認同K的死亡並不單純,只是希望我能「適可而止」。

是的,如果只要保持緘默,K的死亡很快就會被大眾遺忘,那麼也就不會有人再度受傷。愛因斯坦認為,緘默或許是對受害者最好的治療,但是這時候我並不是那麼同意。

五、

K在國一下時曾經請過幾次長假,家屬只說是住院檢查,並不肯坦白隱情,而K回校後的表現也始終正常,愛因斯坦就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祕密,如果K有什麼隱疾是必須被保護的,我可以同情家長的作法。」這是愛因斯坦當時的想法,直到他注意到旻光在K某次長假時,也請了兩天假,追問下得知原來旻光突然需要緊急搬家。當他注意到旻光的居住地,嘴裡反覆唸著那熟悉的住址時,赫然發現旻光和K居然是相差一號的鄰居,但他們兩人卻從來沒有表示過這種巧合。面對這種說不上來的詭異,他察覺到K的長假與旻光的搬家這兩個事件之間應有一種微妙的關連性,於是懷抱著不安的心情,愛因斯坦決定打給了旻光的父親,試圖問出頭緒。以下是他盡可能回憶的對話。

「陳先生,你知道K這陣子請了長假,好像是住院檢查,他父母一直沒有特別說明原因,我想你們是多年鄰居,也許知道一些情況。」愛因斯坦很客氣地向他詢問,他記得旻光的父親是一名木工,為人有一種草根性,相當爽快。

一聽到是關於K的事情,旻光父親不禁氣憤地回答:「他從他家裡摔下來啦,最好一口氣摔死,沒摔死算他好運!」對於K掉下來這件事情,他甚至毫不同情。

「摔下來!」他吃驚,這可是大事呢!

旻光父親嫌惡地說:「是啊,K在他家二樓陽台像蜘蛛人一樣爬來爬去,不知道想幹嘛,一不小心就摔下來了,已經好幾次了…」

「是想不開嗎?」

「我怎知道,你問他爸媽怎麼教的啊?」

旻光父親的態度越來越煩躁,愛因斯坦察覺出雙方家長私底下也已經鬧不合,他尷尬地繼續問:「這樣啊,那傷勢嚴重嗎?」

「摔不死啦,老師我希望你不要說是我說的,不要害我。」他似乎並不想得罪K的家人。

「不會,我知道怎麼作啦。」

「我已經受不了他家了,我才趕緊搬家,免得一天到晚搞花樣,誰受得了啊!」好像吞忍了一切的委屈後,旻光父親現在只想搬離這個是非之地。

「這個…家家有本難念經。」

壓抑不住氣憤,旻光父親又偷偷補上一記說:「反正K都是向他家人學的啦,只要靠自己本事,不擇手段都沒關係,可是最好別出事,一出事他家的人就什麼都不管!還是我叫救護車的,你說離不離譜?」

「是有點…」愛因斯坦當然能理解,他每一屆都有將近四十名學生,好說歹說也看過上百種不同的家庭樣貌,離譜的家庭他當然見識過不少,可是K卻是從頭到腳讓人心涼的孩子。

K到底想作什麼?在高處上爬來爬去的,是在宣告他的勇氣嗎?

回憶過去,愛因斯坦帶著自責的語氣說:「我早就認為K是一個沒有救的孩子,他自殺瘋狂的舉動,很早以前就有跡象了,只是我不想插手,當時他的家屬都特地隱瞞了,我還能怎麼樣呢?可是也因為我什麼都沒有作,才會釀造出這樣的悲劇吧。」

「那旻光呢?他應該也都知道吧?」因為他是K最好的朋友,所以也守護著如此沈重的祕密嗎?旻光的角色出乎意料的重要,K似乎相當仰賴他。

「這個嘛…」愛因斯坦托著下巴,沈思一會兒才眉頭緊蹙地說道:「每次K請長假時,剛開始他臉色都很差,好像受了什麼刺激,可是之後就又心情好的過份,比較沒那麼內向。K對旻光的友誼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欲,我覺得旻光其實也很怕K吧,總是一副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的模樣,所以沒有K的時候,他反而表現的比較像自己。後來K回到學校上課時,他看旻光的眼神總是有一點憤怒,有意無意的會找機會在口頭上損他。」

以時間點來看,我慢慢能推敲出K的心路歷程:「所以搬家這件事情,對旻光來說或許也算是一種解救,只是沒有旻光陪伴的K,回到家時卻失去一個可以分享的對象,之後他便開始玩起殘酷的「信任遊戲」。」

又或者這是K針對旻光所做的另一種宣示——因為你背叛了我,所以你害別人也跟著下水了!

K,我想沒有人能瞭解你,甚至包含你自己。如果你對待自己都能這麼殘酷,又甭談對待他人了。只是我猜想著,身為K的好友旻光,此時此刻是不是也背負著K所指責「我以為你了解我」的罪惡感中呢?我想一定會的吧,就像愛因斯坦、就像我一樣,面對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們總是習慣自責自己當初為何不肯多一點付出?

K的遺言,我越來越能明白其中的意涵——他知道自己身陷於一個漩渦,卻沒有人能伸出援手,「我以為你了解我」另一層意思應該是「我以為你能幫助我」,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

六、

我要把自己包裝起來,躲好,等你走了才出來。

案發一年後,K的棒球在「失物領回處」被發現,經由畢業同學和愛因斯坦的指認,那顆已經沾滿污垢、泛黃,上頭還寫著「王」字的確定就是K的遺物。後來警方找到撿拾失物的三年級同學,那同學哭哭啼啼的回憶說,那是K死亡三天後,她在學校職員停車場找到的。當時她認為沒什大不了的,便拿回去當班上的公物,直到最近心裡覺得有些不安才拿去作失物招領。

「為什麼感到不安呢?」警方並沒有刁難,但感到相當好奇。

「大家都在尋找那顆球,只是當初我並不認為那顆球是K的,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巧合?誰都不會認為這種恐怖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吧?後來班上很多人因為玩了那顆球而受傷,它好像帶有暴力因子,總是莫名讓人感到害怕。」女同學說完後,現場一陣沈默。

不論女同學的第六感多麼靈驗,可以推算的是,停車場離自殺大樓約有十公尺距離,但還是很難釐出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

K最大的疑點已經解開,不論是學校還是警方都希望K的事情盡快落幕,但我心中仍有存疑,彷彿一開始某個關鍵就是錯的,就像女同學認為那並不是K的球。

於是我向愛因斯坦調了很多K班級裡頭的資料,包含B表、期末考考券、作文簿、書法簿、被沒收的違禁品等等,甚至找到記者當時拍攝頂樓門上的照片。

不斷比對的結果,我終於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這是過去都沒有人察覺的。

為了證實我的推測,我試圖找回已畢業的學生詢問細節,但很多人都拒絕我的邀約,他們只想狠很的躲起來,消失在那個事件之外。

然而膽戰心驚三人組卻正面迎擊。

「老師,你真的很厲害,這件事情是班上的祕密,你是怎麼知道的?」滷肉飯聽到我的推測時,瞪大了雙眼。

「我只是想到,K是一個不喜歡自己動手作的人,這麼一個愛好發施令人,這麼一個喜歡躲在別人背後操縱的藏鏡人,應該已經習慣依賴別人作所有的事情吧。」說來說去,就只不過是K的本性難移,只是沒想到他可以做到這麼囂張與離譜。

「不管是誰殺了K,或K真的自殺,我真的很高興他消失在我的生命。」雷鬼故作輕鬆,他現在是某汽車廠的實習黑手。

三人當中,只有小豬彷彿還離不開K留下的陰影:「K真的很囂張,雖然在別人心中我也是個爛人,不過我們也想要有報仇的權利啊,我每天都在詛咒他死。不過人一旦坐了牢,人生就

毀了。一個真正的人,是不容有半點前科的,幾張罰單就算了,只有前科是一丁點都不能有,有了前科,就像甩不掉的惡魔。老師,每個人一生一定都會有想殺死的人,只是我們不能隨便動手。」

「是啊!殺了人可是重罪喔。」我很高興小豬開始懂得俯瞰世界。

「欺負弱小、教唆作弊,就不是犯罪?」雷鬼有點哽咽地問,他握緊了拳頭,彷彿K的亡魂就在他的眼前。

我沒辦法以老師身份告訴他解答:寬恕吧、原諒吧、平常心吧。

我只是收起師者的模樣,用手臂壓低他們的頭,悄悄地說:「以暴治暴才是社會的手段,不然何必把壞人禁錮起來呢?」

三人小組證明了我的看法後,對於李大強的證詞,我又心生疑慮。

如果假設,我推斷的就是真相,那麼李大強所見到的又是什麼?抑或者他也是共犯結構的一部份呢?

我試圖模仿那天李大強在案發現場目擊的情況,我仰躺在操場中央,不斷注視著遠端的大樓,然後冥想著K墜落的樣子。我必須坦承因為K的死亡,潛藏在我心底的良知正不斷懊悔著。

曾經我和K有著極為相像的成長背景,我們任性地使壞,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追求著毀滅式的英雄行為,可是如今K死了,而我卻活了下來。和K共同擁有的某一部份,讓我覺得自己彷彿也遭受到懲罰一樣。尤其在接觸李大強、雷鬼、小豬、滷肉飯後,我突然驚覺到自己過去的犯行有多可怕。在我不知情的時候,到底有多少人的人生跟思想因我而改變呢?他們是不是一步步走上歧路呢?

是的,我的良知在我青春期後,幸運地開了芽,可是同時我又折斷多少天真?

和李大強碰面後一個禮拜,沈雅芳趁著下課時間打到學校給我,她背著李大強私下與我聯絡。她認為李大強雖然可以不在乎我的質疑,但是身為女朋友的她,卻有義務洗刷別人對他人格的污衊。她嬌怒地說:「我是回家之後才感到生氣的,為什麼老師你不明就裡的懷疑他呢?他有作錯什麼嗎?誰說一個人只要被欺負,就一定想要報仇?國父都說以德報怨了,也許大強沒這麼偉大,不會說要原諒K什麼的,但不表示他一定要報仇啊!」

「但這是很基本的犯罪動機啊?警方在推測犯人時,不也是從周圍最有動機的人開始調查?」我心平氣和地向情緒略微激動的她解釋著,我察覺電話一端的她,正不耐煩地用手指叩著木質桌面。我想和他們談話之後,她與李大強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她的情緒怎麼會轉換如此劇烈?

「可是這樣很不道德啊!懷疑一個人的動機,不就是未審先判嗎!」她矯揉造作的說出彷彿已經演練過無數次的台詞,她怒氣沖沖,似乎只想以自己的私心撤除我對李大強的疑慮,而我則是佩服現在的高中生居然已經能熟悉政客之間的譴詞用字。

「如果李大強沒有說謊,就不用擔心我的調查。」我強硬地回。

「老師,大強是不會說謊的,我認識他也兩、三年了,我沒有看過他說謊。」

「我願意相信這件事情。」

「我敢用性命擔保,大強不會殺人的。」

「雅芳,我並沒有說大強殺人,我只是覺得K死掉這件事情很不對勁,難道你可以接受身邊的人隨隨便便、莫名其妙死掉?」

「可是…老師,K這種人死掉也好不是嗎?他這麼壞,我想一定還是有其他目擊證人的,可能當時就在附近的大廈曬衣服或是種花種草,只是K太壞了,所以根本沒有替他作證的必要,就算他真的是被人殺死又怎麼樣呢?大強願意作證,卻反而被當作是兇手來懷疑,真的是好心沒好報!」說完話,雅芳便激動地啜泣著,對於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我的懷疑」,這一點似乎令她很挫敗。

沒錯,學校方圓幾百公尺,都可能存有第二個、第三個目擊證人,但是卻沒有人肯出來作證,雖然這可能是日漸冷漠的都市人,不想作證惹麻煩罷了,尤其對方還是一個惡名昭彰的中學生。

接著,沈雅芳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她說,這個女生曾經和K交往過,有興趣我可以找她談談。她很有自信地認為,這個女生有辦法使K在我心中的評價更為低劣,「那麼你就會發現,你現在的懷疑都是沒有必要的,因為K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做!」最後她帶著傲氣掛上了電話。

七、

三天後,我準備好心情便撥了電話給那個神秘的女孩。

電話響沒幾聲,女孩就接了,剎拿間我還以為一切都是沈雅芳安排好的,她精心準備一個謊,只為了洗刷李大強的不白之冤。

我示意身份後,那個女孩便清爽地笑開來,態度一點也毫不意外。她叫做小敏,說話很客氣,已經出社會工作,大K兩歲。

「其實我並不打算說K什麼,畢竟他已經死了,只是小芳很堅持要我跟你談一談。」小敏聲音聽來有點憂傷。

「假設…我是說假設K是被殺死的,你認為有誰想殺死他?」

「Anyone…老師,這是事實,K身邊並沒有真正的朋友。」她很清楚K是一個怎樣的人。

「但大家都服從他也是事實,敢下手的,一定沒有幾個。」

「也許吧…」

「你想不到任何人嗎?」

「我不想猜耶。」她故作俏皮。

「妳為何會跟他分手?」既然她刻意迴避,我也不想強求。

彷彿深吸一口氣後,小敏才娓娓道來:「他爸媽怕我懷孕吧,他姑姑是民代,舅公又是里長,他們家的人還是需要一點門面的,他還這麼小,讓女生未婚懷孕,不太好…」她帶有一點

感慨說:「跟我分手後,他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了,他也怕自己不能控制吧。」

「這樣啊…」聽見一個女孩這麼誠實,我反而不知要接什麼話,但我仍勉強地問:「雅芳說,你知道K的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一定會讓我對K徹底的失望。」

「跟我分手後,他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了。」她彷彿沒聽見我的問話,又答了一次。

「妳剛有聽見我問的嗎?」以為她心不在焉,我不好意思地提醒她。

「所以我回答你了啊。」

「啊?」我呆愣住。

「這件事情很醜陋,真的很髒,老師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很髒,什麼事情很髒,妳可以提示清楚一點嗎?」

「我只說一次…K之前從他家裡二樓摔下來過幾次,他家的人都假裝不知道他想幹嘛,其實大家都猜得出來,老師你知道吧,K家二樓旁邊緊連著的就是旻光的房間…就這樣,老師我不能再說了,我只要一想到就好難過,一想到就快瘋掉了。」語畢,她便率自掛了電話。

小敏洩漏的祕密卻引爆我心裡的震撼彈,這個比信任遊戲更骯髒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我左思右想,決定找愛因斯坦討論。

「你覺得是什麼?」我早已把我的推斷告訴過愛因斯坦,我告訴他犯人有可能是誰後,他著實憂鬱了好一陣子。他本來不想相信我所說的一切,可是如今加上小敏所洩漏的,明顯已經證實我堆斷的可能性。

「你從我們過去班級的成績裡,應該有觀察到在K死後,旻光的成績突然有了起色對不對?尤其是每一次的段考都回復了本來的水準…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在升學主義這麼濃厚的台灣社會,旻光究竟是以怎樣心情作犧牲呢?而他也許…也許不只犧牲這樣吧。」愛因斯坦並不想說的太露骨,但我們都能明白小敏的意思。

沈雅芳真的讓我對K的惡行徹底領悟了嗎?

沒錯,K確實比我想像中還壞一百倍,可是我能因為如此,就視而不見嗎?

壞孩子我看過很多,但因為如此而付出慘痛死亡的,K是第一個。

人生是一個很奇妙的事情,在行進過程中,你永遠不曉得會有什麼可能性發生。並不是每個孩子一定會變壞或者變好,有人終其一生就在灰色地帶不斷掙扎。也就是說,我不能因為誰表面上呈現的樣子,而去相信一個人的行為。在我成長過程中,我曾經是一個壞孩子,但我卻投胎換骨,因為我相信我自己,我相信人的任何可能,這也是我對李大強為何如此強硬的原因:人沒有一定的好或壞,經常只是一時的信念與選擇。一個好學生,就沒有作錯事的時候?就像一個壞學生,也會有心懷仁慈的時候。

我不想預設誰以前怎樣、誰未來會怎樣。倘若K不是提早結束了他的人生,我們又能保證他不會有改頭換面的一天嗎?當然也有一半機率是比現在更可怕一百倍。但即使是那樣的可能性,我們也沒有剝奪別人生命的權利。

「你說,人會不會換了個位置,就換了顆腦袋?」我有感而發地問。

「會啊。」愛因斯坦不時眉頭深鎖,真相探究得越深,他的心情也就更低落。

「以前我還糊里糊塗的時候,覺得欺負別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會死人,可是現在我當了老師,滿口必須仁義道德時,我突然覺得自己以前很可怕。」

「每個人都有很可怕的時候,我雖然很怕K,可是每當我意識到自己明明是個老師,但我對K的死亡卻只想漠視時,我更覺得自己可怕。你就算換了位置又怎樣呢?你所支持的正義,也

不會因為換了顆腦袋而改變啊!」他勉強自己鼓勵著我,但我其實明白自己所揭發的事實,不斷地在抹滅他在教學上的努力。

換了個位置,就換了顆腦袋——接著,我突然想到司令台,那個校長每天升旗時,幾米寬的台子。我回想起沈雅芳曾經解釋過的事情,當時李大強難看的臉色是否在提醒我什麼呢?我並不是沒有站在司令台上過,只是我從不曾把頭抬起來往遠方望過。但我知道,我即將推斷出來的真相,縱使人不到現場,我也能一目了然。確實李大強沒有說謊,不過我也沒有錯怪過他。也許看起來很自相矛盾的結果,之間也能存在一個毫不衝突的可能性。

望向遠方,想像著未來,是孩子才會有的行為,身為大人為生活汲汲營營的我們,還能享有那麼單純的時候嗎?我知道李大強會目擊死亡現場,純粹只是一種巧合,因為K的死亡從來都不是一樁完美的犯罪。那只是一種報復氣氛下,所釀造出來的悲劇。我明白,李大強並不是想報仇,他只是想保持緘默,他只是同情那些還逃不開的人。也因此沈雅芳為他所做的努力,他都覺得不過是多此一舉,說越多只會錯越多。

過了一個月,我約了已考上某一所公立高中的旻光出來。

我知道,他不會拒絕我。

「他的事情我幾乎都知道,他是一個沒有什麼秘密的人,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就叫做瞭解他。」旻光是一個怕生的孩子,始終迴避著我的視線。

「那他瞭解你嗎?」

旻光肩膀一愣,似乎有點驚訝我的問題。

「坦白跟你說,我不認為K是自殺的,K是一個在學校欺負別人,而且令人頭疼的學生。我並不是在貶低K或討厭他,而是他沒有自殺的理由。也許他很痛苦,可是他有他宣洩壓力的方式。真正讓他走上絕路的,一定隱藏其他的原因。你知道他寫在門上的遺言對吧,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死前留下了哪七個字,甚至都可以成為綜藝節目益智問答的考題了。可是看過那七個字的有幾個人?」

他搖搖頭,臉色發白,我終於看到他的神情,有點似哭非哭,像個在尋找父母的嬰兒,他期待這個結果已經很久。

「我看到了,有一個記者在校方還沒清除字跡前,他有拍了下來,但是迫於壓力就沒有發佈,而我看到照片了。那七個字歪歪斜斜的,很像一個小學生寫的字。我比對了K曾經在課堂上被沒收的小紙條,裡頭每一個「我」字,他都不習慣勾上下面兩個勾。可是那遺言裡,那兩個我,卻勾的十分清楚、十分用力。」

我將模擬K自殺現場寫的字和K在課堂上被沒收的小紙條放在桌上,警方一直沒有把遺言當作重要線索,但那卻是破案關鍵。

旻光咬緊下唇,頭壓的很低,他明白接著我會說些什麼。

他早就知道答案,而一開始我們卻錯過了。

我手指著字條,無法控制情緒地說:「為什麼我們都毫不遲疑的相信,那七個字就是K寫的呢?為什麼我們都毫不遲疑相信,K是自殺的呢?」

緩緩地他抬起頭來,彷彿撥雲見日,他雙眼泛著淚水說:「是啊,為什麼呢?」然後苦澀地笑了。

K用著它逐漸發硬的下體磨蹭我的臀,一股羞恥感蔓延我的全身。

我繼續裝睡,緊閉雙眼,光從窗簾透進來,那是很刺的陽光。

一股濃郁的汗臭味從他身上發出,好骯髒的青春。我想逃,逃離這世界。

我想死,每天都想死,因為我必須面對深夜裡攀爬而來的野獸。

我為K付出了全部,可是他卻是不斷傷害我,不斷傷害別人。

我不是K的好朋友,我是他的奴隸。

我知道,我必須結束這一切。

K,我討厭你。

那日,我們約在頂樓,我要告訴你我討厭你。

你憤怒的要攻擊我。

而我只是將你喜愛的球遠遠朝你拋了過去,你跳了起來,臉上神情依舊自信,潔白的牙亮的發光,之後,我看到你意外的眼神,然後,你跌了下去。

啊,原來你在跟我說再見。

旻光跟我說完當天狀況後,我選擇了沈默。

K死了,那不是青春狂想曲,而是悲澀的休止符。

旻光當時就在現場,他就站在頂樓門口和K談判,只是以李大強在操場俯瞰的角度,並沒辦法看到接近頂樓門口的深度。不過依照旻光的說詞,至少可以解釋為何K的棒球會掉在職員停車場,當時旻光投擲的球一定是穿過了K的手邊然後從頂樓飛了出去吧。

旻光是K性慾下的受害者,而諷刺的是,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們之間禁忌的關係持續了多久,我並不想追問。我們都清楚被欺凌角色的特質,都不外那幾點:外表懦弱、性格壓

抑,不善於表達自己,不善於被瞭解,而這就是旻光百分之八十的成分。

K很多作業,多半都是班上同學幫忙寫的。旻光冒充K寫考券作弊的事情,更是班上的祕密。所以K寫字的習慣,他幾乎可以模仿的維俏維妙。可是為何在最後一刻,他卻選擇留下把柄呢?

當時在頂樓上的,真的只有他和K嗎?

又或者,這是另一個集體暴行?

——雖然在別人心中我也是個爛人,不過我們也想要有報仇的權利啊!

——那日,我們約在頂樓,我要告訴你我討厭你。

在地獄裡的K,如今你想像得出來這種光景嗎?

大家同情你的死亡,哀悼你的自殺,但是真正處在絕望之處的人是誰?希望被救贖的人又是誰呢?我彷彿看見了雷鬼、小豬、滷肉飯和旻光,他們站在寒風裡瑟縮著身子,而身上的光明即將被吹熄。

旻光離開前,語氣難掩憂傷地告訴我:「老師,你知道嗎?即使夢魘已過,我仍沒辦法獨自一個人面對黑夜,K死了,而我人生的某部分也被結束掉了。現在的我並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也許將來會。現在只要能讓我心情好過一點,作什麼都沒有關係。」旻光已經豁出去了,他不想隱瞞實情而活著,他不想變成K,

所以即使他會被當成犯人來對待也無所謂。只要有人願意瞭解真正的內情,他會還給K一個正義。

李大強並沒有說謊,在操場中央,他確實只看到K一個人,但倘若站在司令台上作暖身操時,他就已經目擊所有狀況呢?司令台的位置,我實地探訪過,以那樣的角度跟距離,要看到頂樓門前根本就綽綽有餘。可是K卻是在李大強跳高時,他才跌落下來。李大強明知K的死亡有隱情,卻沒有全盤托出,他只說了一個事實,而另一個他卻選擇緘默。

我內心下了結論後,隔沒多久我就打電話給沈雅芳,我語氣輕鬆地宣布:「我已經知道李大強沒有說謊了。」聽到我的回覆後,當下她便笑了出來,聲音異常欣喜。我並不想毀滅她心

中「永遠不會說謊的李大強」,而確實他也沒有說謊,只是保持緘默罷了。雖然這份緘默,也讓我們共同埋下一個罪惡的芽。

愛因斯坦後來坦承,其實當天他就有去調查班上所有同學的行蹤,然而有些同學卻沒辦法作完整交代,可是他並沒有將這件事情提報給警方。警方一開始就排除班上同學涉案的可能性,因為他們推測以K過往的紀錄與性格來看,班上同學沒有人敢挑戰他。

「可是那是一對一的情況。」愛因斯坦神情陰暗,冷峻地說。

愛因斯坦為了保護同學而隱瞞實情,他將所有的指責承擔在自己身上,但

我仍忍不住想問:「為什麼你突然想要告訴我?」

「因為,你已經留了餘地不是嗎?」他對我投以微笑。

沒錯,不論旻光自白的真實性為何,我決定當它是一場意外。

這就是我們共同緘默的正義。

正義是什麼呢?

最後一個疑點,就由我回答吧:

正義是,刻在頂樓門上的遺言,那是旻光留下的求救訊息——

我 以 為

你 了 解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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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_T感謝大家的評論

這一篇是我少數作品裡,傷腦筋最多的一篇

希望能聚焦,而不要在推理過程中分散

當然在未來 我將沈浸在用推理方式來呈現作品(但並不是推理小說)

罪人在過年期間我會完成吧(為了讓它更曲折離奇)

因為我也沒辦法長時間探討人心的幽暗= =""

最近發現 寫些溫馨的 也挺古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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