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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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古的聲音

(一)

她,被時間一點點地消磨,然後融為越來越苦的糖。

台北這個豔麗都市,糖果夜色如霓虹燈,點點滴滴、閃閃熾熾,在深夜的加工廠裡不停製造綺麗幻想,然後從人的打鼾聲中流洩出來。

她應是被什麼給困住了,總圍繞在一股窒息氣氛中,這跟台北空氣污染一點關係也沒有,更不是因為眼前被濃霧困住的景色,而是完完全全任由直覺下的指令。她察覺自己正在墜落中,是現實、是夢境、是妄想、是祈禱,她不停又不停的落下。深淵是沒有底的,地獄又何嘗擁有時間的尺標,只是不、斷、墜、落。

她會想像,台北的前身是一片荒原或是濕潤潤的盆地,她躺在蕨類植物上頭,像是沈浸在台北的陰毛似的;小小的葉面上滴著露水,就像一根根細長的陰毛,她忍不住想細吮從陰毛滴下的透明汁液。她需要一杯清涼的情慾飲料解渴,因此她必須化為實際行動,跟大地做愛,跟台北做愛。

誰都想不到實際上她是這麼飢渴,擁有比蔡明亮電影更為露骨的慾望,就像他發亮的光頭,如性器官般高聳勃發。她搜遍網路上所有色情的材料,卻仍舊得不到滿足,或許真是所謂精神上不圓滿所造成,可是這屬於現代人的病因,就像是古代難纏病症,只是枯等著折磨人心。精神科醫生多半是不可靠的,他們無法察覺病患的潛在問題,只能對症下藥,只是試圖囚禁他們的症狀,任憑腦中的想像枯萎。喔,更確切地說,是囚禁腦中的野獸。

她走向一間儉樸的咖啡店,老舊的檜木上留下斑駁痕跡,整間店就像死寂的台北城。在她心裡,台北迷人之處並不是高聳的大廈、先進的購物商場,或是時尚東區、人潮洶湧的西門町,而是沈靜屈身在角落的老商店、老街巷,那吸引人之處的是台北老舊殘破的那一面。

台北老舊不堪之處往往座落在最諷刺的地方,並沒有因為時代更替而消滅蹤跡。台北不是東京、不是紐約、不是巴黎,它沒有浪漫的氣氛、先進的科技感,反而帶著濃濃的破銅爛鐵味。

「我要一杯咖啡。」她掏出錢幣,翻在桌面上的是模糊的人頭面,可惜沒有賭注,沒有勝利,只是交易一杯咖啡。

店員似乎認得她,她感受到對方不斷打量的眼光。猶豫了一會,對方似乎鼓足勇氣前來打聲招呼。

「妳是良子對吧?還記得我嗎?」

她抬頭仔細看清對方的長相,男子高高瘦瘦,戴副金框眼鏡,全身書卷氣息濃厚,身上穿著已經洗白的圍裙。她記憶並沒有這個人,可是很顯然他說對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記得了。」

他乾笑了幾聲,有點尷尬,又接著說;「我是妳國小同學,畢業十幾年了,難怪妳不記得,我以前坐在妳後面,我是黃柏森,還記得嗎?」

「嗯…其實國小的事情我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了,我並沒有想刻意忘記,但就是不記得了。」她實話實說,不過她對這個人有好感,他很樸實誠懇,若有一個形容詞適合他,應該是諸如「承諾」這樣的字眼。

「就像是背英文單字一樣嗎?」他又笑了起來,笑聲挺爽朗的,與他乾瘦的身子相比,大方許多。

「也許喔。」

「我家以前還住在跟妳同一條巷子,後來上了國中,我就搬家了。妳真的不記得我啦?黃柏森、我是黃柏森喔!」他似乎不太死心。

良子很想叫他別浪費力氣,要喚回她的記憶,根本不可能。她曾經試圖努力過,可是回憶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點線索也沒有,只有幾張模糊的臉,模糊的難過,淡淡地哀傷,其餘的像是一串不斷飛梭的零碎記憶。

「過去這麼重要?我們現在重新認識就好。」良子回的有點語帶心虛,而黃柏森只能難掩失落地點頭。

良子有時候喜歡回歸成零的感覺,好似一切總是能重新開始,可是到了某些時候,她又會覺得完全空白的自己好難熬。

為了解除尷尬,良子開始故作熱絡:「你呢?現在過得怎樣?你是老闆還是店員?」

「這家店面是我老婆的,我平常是網路工程師,我老婆在娘家坐月子,我剛好趁這段時間休年假,順便來幫忙。」

「你結婚幾年了?」良子有點驚訝,黃柏森看起來比較像是個單身。

「我二十六歲結婚,都結婚七、八年了!我老婆剛生的是我小女兒,我還有一個兒子已經三歲多。那妳呢?」他又笑了起來,並不斷扶著滑落的鏡框,那樣子很性感,良子有點著迷他纖細的手指,並幻想著他撫摸自己的樣子。

「不怕你知道,我已經離婚兩次,而且我不孕,生不出小孩,現在在廣告公司當製片。」良子有點緊張,其實她很少這樣坦白過,她鎮定地從皮包拿出菸,沒一會兒便開始吞雲吐霧起來。她知道黃伯森也抽菸,他身上有著不尋常的氣味,混合著菸的香味。

他沈靜了一會兒,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所以妳現在單身?妳看起來這麼漂亮又聰明…那些人不懂得把握妳。」

良子知道他誤會了,事實上提出離婚的是她,不孕並不是主因,只是她的藉口。她厭倦了緊張的兩人關係,婚姻生活讓她幾乎窒息,她瀟灑地選擇離婚,但沒想到單身生活也不好過。

她發覺柏森看她的眼神不同了,多了憐惜,這讓她很容易瞭解柏森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她不打算把事情說破,被一個好人同情的滋味還挺特別的。幾乎是立刻,她喜歡上眼前這個男子,她不在意對方是否已婚,她要的並不是一生一世的愛情或婚約,她已經瞭解那種愛情的可怕。

「無所謂,現在的我也活得很好。」她神秘地微笑,眼神直勾著他,她感覺到他有意無意的閃躲視線。

這是「拒絕誘惑」的意思嗎?良子笑了笑,她喝完咖啡,跟柏森交換名片、MSN後便離開。她從沒想過去勾搭人夫,或是當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她沒想過自己會變成人人得而誅之的壞女人,她沒有想過。可是,她不覺得這樣的行為是錯誤的,反而一夫一妻的生活方式,才令人枯燥而乏味。

遇到黃柏森後,她突然想回家找出國小畢業紀念冊,想看看當時他的模樣。為什麼過了十多年後,他還能一眼認出她呢?事實上,她也不明白自己變化了多少,自己長什麼模樣,只知道歲月催促著自己肉體成長,催促著如何填上皺紋,她壓根沒仔細感受過自己怎麼樣老去。她覺得自己就是台北的那些殘破小巷,只能暫時窩身在時代的夾縫中,等待被更替、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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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是鼓聲,在暮色裡響了起來。

良子仔細睜開眼睛,混濁的黃沙模糊了視線,刺紅她的雙瞳,讓她不停流淚。她從陷進去的塵沙爬了起來,踉愴走了幾步,她衣不蔽體,喉嚨乾渴,像是被火燒過般,全身灼痛。

幾乎是荒漠中,一間小小殘破的廟寺存活在這,門前一小排石礫歡迎良子的到來。裡頭傳來排笛聲,是江戶音樂的前奏,神秘而空曠,由一群身穿褚紅衣服的小和尚寧靜地吹奏著。她開口跟著唱起來,嘴型張闔著,聲音緩緩流洩。唱出像空氣的聲音,在宇宙間流淌。

好多年了,她找不到平靜。

有時她渴望唱歌,在空曠的荒野,或是在水泥管中,在被文明遺棄的荒廢地帶唱著歌。可是層層渴望,反而讓她發不出聲。她感到無法宣洩的寂寞,就像一個飢渴的人找不到水喝。綠洲,何時她才能望見綠洲。

再張開眼,是一陣恍惚,半夢半醒,她狼狽地抱著枕頭啜泣,是一種無法傾訴地難過。她厭惡自己的生活,單調、乏味、工作、壓力、應對、吃飯、呼吸、癮頭、菸味,她討厭那些,連帶自己也是。每當厭惡的情緒一起,她感覺陰核便開始傳遞強烈的性慾,鬱悶地抽搐著,開始分泌黏密的液體與渾濁的氣味,這時候她便想做愛,誰都可以,一個骯髒的老頭、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個渾身性病的花花大少也罷,都好,只要能填補她的空虛、她的飢渴,都好。

可是一切,終究太過強求,她是良子,台北的良子,被道德囚禁的飛燕。

過多痛苦的感受,一旦遇到深夜,就像關節被寒流穿透般地發疼,而她只能咬緊牙關。她只能把自己當作別人,去漠視他們的痛苦,她讓靈魂飛出肉體,遠遠地觀望,一次又一次。

「最大的困難在於時間,我們不了解時間,也就不了解自己。昨日與今日的我有什麼不同,拆解過後的車與組合過的車還是同一輛車嗎?更改過零件的車與更換過器官的我,還是同樣一件事物嗎?我們能明白什麼?又能瞭解多少本質?」講臺上的錦繡語氣抑揚頓挫,滔滔不絕。

良子坐在臺下靜靜地聽著,她壓抑著菸癮,但表情平順,她習慣壓抑內心的慾望,她討厭自己有表情,很少人能夠從她表情去猜測她的心事。錦繡是她的工作時認識的朋友,她是大學通識課程的講師,什麼五花八門的課程都開,這堂課講的是宗教與哲學。有空檔的時候,她喜歡偽裝學生躲在臺下打發時間。良子喜歡聽她講述各種道理或神秘主義,她很享受錦繡的上課方式,就像是看一場表演一樣。

錦繡叫了幾位同學起來回答,但多半都回答的結結巴巴,毫無新意,她不死心,眼神略帶賊意地叫了一位打扮另類的女孩回答。

錦繡動作誇張地指向那位女孩;「小璦,今天妳逃不掉了,妳怎麼證明昨天的妳和今天的妳是一樣的?」

小璦先是一愣的指指自己,然後笑得嫵媚、語出驚人地說:「昨天跟我打砲的人,我今天再跟他打砲一次,聽他叫床的聲音,就可以證明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還是一樣的…」她神秘的語帶保留。

「一樣的?」錦繡覺得她答案到很新奇。

「一樣的功力高強!」

小璦笑得猖狂,引起教室內同學輿論紛紛,男生多半產生性興奮,有些大膽的不知道在密論什麼,不停傳來一陣陣猥瑣笑聲;女孩有的羞紅臉,有的猛搖著頭不敢認同。

「各位同學不要太興奮,現在還是在上課,小璦妳倒是很敢說。」錦繡不得適時擺出師長姿態來制止同學的喧鬧。

小璦不以為然地說:「我也很敢做!」

「敢做什麼?妳可以分享分享嗎?」一位滿臉痘疤的男學生起哄,似乎不忍這樣愉快氣氛就此停止。

小璦只是撇撇嘴,不予理會,良子此時和她對上了眼,她神情充滿孤傲,直視著良子。

良子彷彿看見自己的影子。

「各位…我想就某一種角度來說,小璦藉由別人來證明自己不變,也是一種很科學的方式,每個人一生中絕大部分都是透過別人來認識自己。」錦繡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這場哲學的辯答,性行為只是變成了一項檢測工具。

在良子若有所思時,錦繡不懷好意地點名了她。

「那良子同學,妳認為昨天的妳和今天的妳是一樣的嗎?」

良子瞇起眼,周遭同學似乎已經察覺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除了陌生外,一點學生氣息也沒有。

「不一樣,每天都不一樣,科學沒辦法證明,別人也沒辦法證明,一切都是虛無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年的我,只是這三百六十五天破碎的組合。我們每天都會忘記過去,過去也會放棄我們,每一天,我們都是獨立的自我。」良子靜靜地說出想法,她的發言引起教室裡的沈默,氣氛變得嚴肅起來。

「妳很有想法。」

錦繡似乎被良子的話震撼到了,她還不曉得良子是想法這麼悲觀的人,今天上課真的很有意思。

隨著鐘響,這場不尋常的騷動終於結束。

錦繡和良子並肩走在一起,她們打算一同到學生餐廳用餐。錦繡點了一咖哩,良子點了一碗餛飩麵,兩人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那個叫小璦的人,妳熟嗎?」吃了一顆餛飩,良子問出內心的好奇。

錦繡一邊不停在咖哩上灑了滿滿的胡椒,一邊摀住鼻子說:「算熟吧!她今天講的話妳也嚇到了?」

「還好。」

「她一向這樣,誰的課她都愛上不上的,但她不敢晃點我,雖然作業交的一塌糊塗,可是我覺得她挺認真上課的。」

「那私底下呢?」

「私底下啊…」錦繡吃了一大口咖哩,咀嚼後,聲音壓低地說:「正如她今天講的一樣,她是個很大膽的女孩,之前她系上有一個傳聞,她跟教授好像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學校還特地找他們關切過,不過都是八卦啦,就算真的有也沒什麼好意外的,這種事情妳應該看的比我還多吧?傳播圈的!」

良子一向喜歡錦繡的爽朗,她不避諱地說:「小璦是那種會引火自焚的女生。」

「是啊,大家都這樣想。可是說真的,悲劇這種事情,就像是像是念力,大家都認定會發生時,當事人也會被拖著走,磁場多少會受影響。我覺得她只是再找一個愛自己的方式。」

「愛自己嗎?妳這樣說很多人會反對喔?別人多半認為,那種放蕩個性是在傷害自己跟別人。」良子故意試探地說。

「放蕩是道德的罪過,如果她夠堅強,夠圓滑,將來或許有出路。」錦繡的話帶有深意。

良子羨慕錦繡了起來,錦繡總能在現實與自我中找到一個恰當的距離,可是她卻無力作到,她覺得小璦反映了內心的自己,熱愛著被愛的感覺,卻也明白這意圖著自己將被毀滅。

小璦會不會覺得自己很髒呢?小璦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嗎?小璦她真的夠堅強嗎?良子腦海裡對小璦起了一連串的好奇,她總覺得,如果她懂了小璦,也許能間接懂了自己什麼也不一定。

她已經無力去看穿自己了,她只能把自己想像成別人,試圖去知道答案。

在半勉強半請託的狀況下,良子向錦繡要了小璦的聯絡方式。錦繡隱約知道良子想要作什麼,卻又找不到勸退的方式,她知道涉入另一個人的人生是危險的,是會引火自焚的。瞬間,錦繡豁然想通了一件事,小璦和良子其實是很相像的兩個人,只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唉,一切船到橋頭自然直!錦繡看著道別後良子的背影,她覺得良子變得破碎了起來,像是一盤沙,吹亂了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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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外頭忽然興起一線線的雨,使得才剛進公司的人們,身上被雨水滲透出一滴滴的水漬,這其中也包含良子。她的一把小碎花傘,只遮掩了上半身,她的米白雪紡裙,被水漬洩漏了她的赤裸,下半身活像是穿著鏤空的裙子。

良子平日工作幾乎不苟言笑,她不喜歡浪費時間,也不喜歡浪費唇舌,對她而言,工作從來都不是一件好差事,只是為了生計。

「良子姐…」小菁面有難色的走向良子,她的臉龐相當稚氣,穿著一件可愛的莓子色洋裝,她是良子的助理,同樣也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八成出了什麼事情,良子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

「有什麼事情嗎?」她故作無動於衷的收起小碎花傘。

「唉唷,就是喉糖廣告的客戶啦,本來腳本已經過了,可是後來業務又被他們坳要作3D,就是要作一個喉糖娃娃,根本就超出預算,每次都這樣,業務現在把問題都丟給我們,現在沒有一間製片公司要接。」小菁語氣哀怨,頭髮都被抓亂了,黑眼圈深的可怕,活像蕭薔的廣告詞:一天只睡一個小時。

她筆直走向自己座位,小菁像小媳婦地跟在後頭。

「新的腳本呢?」

小菁趕緊從凌亂的桌上找出腳本丟給良子,只見良子審慎地翻閱,滴水不露,眼睛骨祿祿地轉,隨後開口說:「這支案子找奇異,裡面三D部分的動畫全部改成2D,妳叫奇異提供三種DEMO,然後妳再跟客戶確認要的呈現方式,至於原因我會叫業務和客戶溝通。」不拖泥帶水,良子已經想好解決方式,她記得奇異有好幾支廣告很符合這次客戶要求的效果,只要味道對了,根本不必大費周章。

「這次業務是昆仲耶,他很強勢,每次都跟客戶說沒問題沒問題,拼命討好客戶,可是一有問題,都只會叫我們想辦法。」難搞根本是自己人,而不是客戶,真是令小菁咬牙切齒。

「沒關係,我會好好跟他談的。」良子擺一擺手,暗示小菁不用擔心。

小菁一向很信任良子的談判能力,想到燙手山芋有人接手,便立刻著手準備聯繫動畫公司。

良子走向自己的座位,包包、外套才剛放下,就已經看見桌上留言條有好幾個電話等她著回覆:XX抗痘廣告更改錄音室時間、XXX產品要重新試鏡演員、XXX公司給的發票有問題、XXX導演臨時有事要調換拍攝時間……

她已經想像得到,每一通電話的問題都諸如小菁反應的那樣:不斷地推卸責任、不斷地溝通、不斷地利益衝突、不斷地雞蛋裡挑骨頭。每日、每日,她的工作就是無盡地解決這些惱人玩意,只為了想辦法替公司省下更多的預算、想辦法替公司擺平客戶的各種挑剔和稀奇古怪的要求、想辦法順利交片。

經濟不景氣,廣告業也是一片低迷,客戶的預算越來越少,公司雖然錢少賺了,但事情仍舊一樣多,沒有理由可以因此偷閒度日。整個世界是閒不下來的,即使生活好像過得慘澹,卻仍舊要吃喝拉撒睡;人不會為了省下精力而因此停止呼吸,僅能被迫去接受更不幸的事實。

良子從來沒有哀嘆命運,她只是厭惡工作本身,厭惡生活本身,厭惡如此選擇的自己。她從事這個工作已經十年,耗盡整個青春,也經歷兩段婚姻。早期工作所得到的成就感,已經逐漸演變成沒有目的的賣力。工作所得到的美好、燦爛,感覺越來廉價,彷彿誰都能輕易的取代自己。

生活周遭所發生的際遇,讓良子越來越體認到,一切的功成名就只是僥倖罷了,只是虛空罷了。努力不一定會有成果、好人不一定有好報。

工作是為了什麼?

絕多數人的工作,像是在一張廢紙上畫了自認有意義的塗鴉,就像廣告只是刺激慾望的逗貓棒,一個騙小孩的把戲。

她想起前陣子公司另一個資深製片,因為玩股票賠掉畢生積蓄,後來跳樓死不成,出院後變得凡事都要人有照料,幾乎沒有行為能力。

那個製片又是為了什麼要死?

那些被現代人倚賴生存的東西,諸如工作、愛情、信仰…,取代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取代了野菜蔬果、飛禽走獸,那些抽象的概念、抽象的勞動(不曾實際存在的工作內容,諸如股票、文、書外匯、媒體…)抽象的價值,取代了生存本身。

良子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掏空了,或者自己本身就是一種空,只是她看不穿自己,看不透本質。真實就像是一種謊言,尤其是那些隨著時間一去不復返的,又有什麼證據能證明它們存在過?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或許是這陣子的工作壓力太大,她變得很鑽牛角尖。良子迅速拋開那些胡思亂想,開始有條理的一一回覆那些電話。等到將近深夜十一點時,她才暫時處理完手中的事情,她抬起頭來,剛好面對小菁疲累的臉。

「良子姐,我要走了,明天一早,我要去客戶那裡拿產品,接著下午要進棚拍攝到後天早上,所以妳暫時不會看到我。」

一時心血來潮,良子脫口而出:「小菁,妳有沒有後悔走廣告這一條路?」

「咦,妳第一次這樣問耶…」

她瞪大雙眼,彷彿良子變得有人性似的。

「妳說還是不說?」良子挑起眉來,她是想死不成?

「我才進公司兩年,勉勉強強還算是菜鳥啦!也沒有後不後悔,如果不作這個,我也不知道要作什麼,就像在選擇一種死法,要無所事事而死,還是要操死?操死還可以被懷念,無所事事會被丟雞蛋…」

小菁思路一向很奇妙,她很懂得自我調侃,常常可以緩和良子臉上局部線條。

「妳可以有其他選擇。」

「也是啦!只是良子姐,妳作了十年有了,這答案妳比我清楚吧,我們等到後悔的時候都已經太遲了,時間也不會回來。更何況我神經很粗,不作就不作了,我可不想一邊後悔,一邊痛苦。」她很乾脆,廣告只是她誤打誤撞進來的行業。

良子笑了笑,她感覺小菁對目前的工作沒有猶豫。兩個人又閒聊一陣後,小菁才拖著疲累離去。公司還剩下兩三人挑燈夜戰,良子走到吸煙區,抽完了菸盒裡最後一根煙才回家。

走進公司電梯,電梯整體是由玻璃包覆設計,她看著玻璃窗外還持續飄著細雨,而自己正不斷墜落,雪紡裙擺像散開的花瓣,要撲向殘酷的地面。但落下的一瞬間,卻是無聲無息的著地,而她所想像著地的右臉頰卻抽痛了起來。

她摸著發腫的右臉,離開電梯。突然,手機震動的嘎嘎響,是一通未顯示電話的來電。

「我是良子。」

電話另一端先是發出尷尬的笑聲,隨後才說:「我是黃柏森,很抱歉這麼晚打給妳,因為上次妳有跟我說,妳通常現在比較有私人時間。」

「沒錯,我剛下班,你有什麼事情嗎?」她感到很意外,她不認為黃柏森是個會先採取主動的人。

「良子,妳真的完完全全不記得我嗎?」

很特別的是,黃柏森電話裡頭的聲音,居然那麼令人感到熟悉。

「你不相信我?」良子不懂他為何對這件事情再三確認,她了當地說:「你希望我記得什麼呢?你告訴我好了。」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妳記得什麼。」

「那你就別在意了。」最好你通通忘掉吧,她並不留戀。

「我沒辦法不在意,從遇到妳的那一天起,很多小時候發生的事情,我都記起來了,甚至是那種很小很小的細節,我都可以記得很清楚。」就像是一個全自動程式,慢慢扣起記憶的環節,那是一種很苦澀的負擔。

她有一股直覺,『過去他們一定曾經發生過什麼』,就像曾經失落的祕密。

「良子,請妳務必好好想想,就算是解脫我的痛苦也好。」

「痛苦?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要說什麼一次說清楚,這樣不明不白的,我不喜歡。」她加重語氣,顯得很不高興。

「就當作是我無理的要求,先這樣了。」

嘟一聲,黃柏森已經失去聯繫,但良子卻憤怒不起來。

隱隱約約,她似乎知道是什麼。

可是,記憶已經被時間消磨掉了,就在她與過去分道揚鑣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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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年前,少女還在M城一間破舊商店做售貨員,她綁著馬尾,輕哼著歌。

她沒有其她的興趣,因為她只養的起自己。她有個家,但歸不得,貧困的家庭已經負擔不起她這名人口。整個城市貧富差距很大,豪華車子底下,可能是一名乞丐下雨窩身的地方。少女幾乎住在公廁裡,有時會露宿街頭,她其實還負擔的起一間四坪大的簡陋套房,但她想存些錢。

她一直有個願望,她想去遠方。她識不得半個字,她也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但她就是想去遠方。遠方,是她一個單純願望。她居住城市的興衰,這個時代的文明進步都與她無關,只有遠方像是一個奇蹟住在她心理頭。

她總是呼叫著遠方,遠方像是一個不曾來到的名字。她編了一首叫做遠方的旋律,她總是哼著。少女有幾個朋友,一隻貓,一個老人,一個同樣身世的少年。

少年是清理化學污染廢料的臨時工,他全身都是毒,他一身病厭厭的,恐怕不久於人世,還能捱得住的,只是他僅剩的青春。少年住在化學工廠旁的水溝邊,那裡鄰近一條河,所有的污料都往那裡排。少年都取那裡的水淨身、食用,他對河有著強烈的信仰,認為河是人生命裡一切的源頭。

老人曾經很富有,但現在一無所有。他連衣服都沒得穿,是少女撿拾二手衣給他遮蔽的。老人幾乎對生活一切都已經麻痺,沒有味覺、沒有觸覺。一雙手滿滿是厚繭,吃什麼都不在意。少女曾看到他吃下過期發臭的麵食,他眉頭皺也不皺。一個曾經富有的人卻淪落到吃下最窮酸的東西。但她並不會感傷,因為她不曾富有過,她想像不出那樣的落差。她覺得老人始終是和她一樣的,都是貧乏可憐的。

老人一定也想到遠方去吧?少女替他想著,如果她能從遠方回來,她想帶回遠方的聲音。

少年死了,發現時已經是具乾屍。他不曾腐爛過,少女明白鐵定是因為他身上的毒濃得化不開。一名旅人為少年吹奏起哀悼的音樂,旅人說這種樂器叫做蕭,那是很滄桑、悲淒的的樂器,或許是因為少年的死,讓她混淆了對聲音的感覺。

她將少年乾枯的屍體放河裡流,她祈禱著,但願它能流向少年生命的源頭。

少女走向南方,應是南方,她分不清楚的南方。雖然迷惘,但她必須選擇一個方向前進。少年的死讓她警覺,如果不馬上出發,下一個死的會是自己,如果不馬上出發,或許老人也會死,那麼她就無法兌現自己的承諾。

少女不能想像,自己能活得多老,她沒有未來,下一刻就是她的未來。城市的人總是走的緊湊,異常珍惜時間,可是她的世界沒有時間。母親說,窮人不需要時間,因為時間無法為他們帶來財富。她只覺得一天是漫長的,像是活在酷熱的沙漠,一天比一天更折騰,一天比一天更飢渴。

遠方,她想到遠方,這是她心裡唯一的願望。

走在和平西路上,良子想像某個鏡頭從高俯瞰著她,她可以看見自己的身影在樹蔭下遊走,如一縷幽魅。在這個都市裡,建構成千上萬的機器,擁有三隻眼的機器手臂,就被安置在每一個路口招待著人們,還有暗藏深處的快閃殺手,專門捕捉迅猛龍車隊。良子深信在這密密麻麻的城市網絡,由衛星俯瞰的都市景觀,必定閃熾著:安全、警告、危險這三種訊息。在這之中,良子卻覺得自己好似被隱藏起來,她沒有訊號,無法被解讀,就像她臉上的表情一樣。

她像是這星球不存在的人,卻像人一樣的生活著。

遠遠地,她看見一個穿著連帽T的瘦小少年拿著噴漆在牆上塗鴉。肆無忌憚的,他一個人彷彿來到夜的王國,可以任意胡作非為。他愉悅地噴著,動作流暢,右手更是一口氣拿著三瓶噴漆,良子仔細瞧瞧他的腳下,地上更躺著各種凌亂的噴漆灌,還有一個灰色行李袋。一連串的新聞題材突然浮上良子的腦海;一個叛逆的蹺家少年,缺乏父母關愛,經常頂撞父母,最後流連網咖、蹺課蹺家。

他的背影相當瘦小,他沒發現他的身後有人,良子一步一步的接近他,像是捕捉無辜的小野兔似的。她好奇隱藏在帽子內的那張臉,她更好奇少年畫的圖是什麼

?一種外星人的符號,還是古文明的圖騰?

「嘿,小朋友,你畫的圖很有趣!」她盡量輕聲細語,深怕嚇著了他。

少年動作停住,他緩緩回過頭,推開帽子,一雙清澈的眼眸直視著良子。

他的臉很蒼白,五官平凡,但眼神卻過份亮眼。

「這是藍鯨,世界上最大的魚類。」少年指了指牆壁上的圖案。

「牠是公的還母的?」良子突然興起惡作劇的念頭。

「牠是男生。」少年搖了搖噴器灌,打算繼續畫圖。

「你少畫了一樣東西。」

少年再度轉過身,露出疑惑的眼神。

良子搶了他的噴漆罐,在少年所謂魚的下半身,噴了一條又粗又長的線條。

「少了這個。」良子得意的一笑。

「這是什麼?」少年聲音依舊平靜,好似沒有脾氣。

「陰莖啊!世界上最大的魚類,就一定擁有最大的陰莖,我每次都覺得為什麼每個人畫裡頭,都可以巧妙避過生殖器?」她的口氣半帶認真。

「無聊,妳這樣等於是破壞了我的構圖,妳看看其實這裡頭是兩隻藍鯨,一條深的,一條淺的,這是一種幻覺藝術,兩個東西的銜接點,其實是互為兩個東西的邊界。」少年用噴漆把良子畫蛇添足的部分給遮蓋掉,他思考了一會,今晚他已經失去創作的興致,他蹲下身子收拾那些噴漆罐,打算要離開。

「你要去哪裡?」良子覺得少年很有趣,雖然只有對談幾句,她已經感覺自己回到少女時的性格。

「不知道。」少年默默地收拾著。

「要不要跟我回家。」

「好啊。」少年沒有任何猶豫,他背著行李袋,就默默跟在良子身後。

「你叫什麼名字?成年了嗎?」

「叫我藤壺,我十六歲。」

「怪人,怪名字。」

「怪人才會接近怪人。」少年嘟濃一聲,以為良子沒聽見。

「叫我良子姊。」

良子打破了禁忌的藩籬,作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舉動--收留這個少年。她瞧得出來少年無路可走,正如自己一樣。在少年說出「兩個東西的銜接點,互為兩個東西的邊界」時,她被感動了,那似乎解答了她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疑惑。她想起與第一任丈夫的關係,交往了四年,愛情也接近了臨界點,沒有激情、沒有甜蜜,只是很順其自然的生活著。她曾經思考過所謂愛情的終點是什麼?那唯一選擇,好像是婚姻。結婚不到兩年,她就因為丈夫的外遇停下休止符,可是她並沒有傷痛。似乎早就預料到,那是遲早會發生的。

她跟前夫之間的邊界,有一條很深的鴻溝,看起來很契合,生活並沒有衝突,兩人彼此順應對方的模式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可是卻無法聆聽到對方內心的聲音。前夫曾經抱怨過,她太有距離感,他沒辦法跟她一起享受同樣的感動。選擇離婚前幾個月,良子不斷作著惡夢,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看見丈夫坐在一隻飛鳥上,她想跟著走,丈夫卻狠狠拋開她,接著她便被樣貌噁心的蚊蟲給淹滅。

良子明白,她並不是去封閉了自己的感情,而是感情封閉了自己。

回到家,良子跟藤壺簡單介紹自己的職業、生活作息還有應遵守的習慣,她把原本設計作為嬰兒房的房間留給了他。相處一個月,良子能確信藤壺並不是什麼問題少年,他非常乖巧,雖然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思路。他總是邊聽MP3,邊塗鴉,他唯一搗蛋的事情,就是把房間裡所有面積,都噴上他的標記。

藤壺很執迷於一種幻覺藝術,他身上帶著有一本名為「艾薛爾的幻覺藝術」的書,裡頭的圖案非常有趣,在一張圖上,同時存在矛盾的構圖。記憶最深刻的,是一座建築物內,樓梯上同時存在上樓跟下樓的人,那張圖混合了各種矛盾,不同時空的事物,在繪畫裡卻同出現。

艾薛爾創造出一種真實的假象,而生活裡卻也應驗著他的藝術。她和前夫表面上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是內心世界裡卻是走著相反的道路。良子覺得自己的靈魂必定也產生了這種矛盾,所以走進了死胡同。生命怎麼走都走到原點,像是鬼擋牆,怎麼樣都會繞回原來的路。

良子更覺得,人類是含有強烈自作多情的動物,因為人際溝通存在太多明顯的

誤解,人們卻能理直氣壯、各自抱著想像去愛、去包容、去理解,並宣稱:彼此已經取得共識,然後忽略因為落差而產生的痛苦。

一個世界裡,大家各懷心思,就是所謂的多元化、大熔爐。

但不管怎麼樣,藤壺為她帶來了短暫的快樂,至少在深夜她不會哭著醒來。

到了月初,良子在蒐集身上的發票時,她翻開皮包裡,有一張黃色紙條上寫著小璦的聯絡方式,她感到驚訝,她居然忘記這號人物!可見當時黃柏森的電話,真的惹得她心煩意亂。

她真的想不起黃柏森這個人,也找不到自己國小畢業紀念冊,可能放在老家沒有拿過來。十二歲以前的自己,就像是一場夢,醒了就沒了。良子考慮了一會兒,決定主動聯絡小璦,或許黃柏森想要的,她可以在小璦身上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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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什麼!妳撿了一個少年回家養?」錦繡驚訝地差點翻倒手中的咖啡。

良子看著錦繡誇張的動作與表情,覺得她一定受過表演學的訓練,不然怎麼一舉一動都可以如此戲劇化,成功地讓她們成為咖啡店內最受矚目的客人。

像是注意到自己太過招搖,錦繡左右張望一下後,壓低聲音說:「良子,妳是不是欲求不滿啊?妳在犯罪、『犯罪』耶?妳以為妳是撿阿貓阿狗回家嗎?人家父母不會擔心嗎?」她深呼吸後,抓緊良子的手,開始好言相勸:「我知道妳已經不會再相信男人了,可是,犯不著找個小孩吧?妳想想,妳在高中假如曾經一時衝動的話,妳現在的小孩就跟他一樣大了耶,這是亂倫、『亂倫』耶!」

看著錦繡彷彿還有不停地話要說,良子比了一根手指,要她STOP!她才終於冷靜下來,但還是慌張地加了好幾匙奶精。

「妳的問題我都思考過,那個小朋友,他假如要回家,我會讓他回家,如果我不收留他,妳認為他的下場會比住在我家還要好嗎?」滿意地看見錦繡搖了搖頭,她才切起桌上的藍莓蛋糕。

「老實說,我真不知道妳腦袋些什麼東西。」她比了比自己的腦袋,翻了一下白眼。

「這是我第二任丈夫跟我結婚的理由,也是離婚的理由。」

這蛋糕又酸又澀,良子很喜歡,又向服務生點了一個。

「你們不是因為…小孩的關係嗎?」良子發現自己不孕的事情,她是第一個知道的。

「剛開始是這樣沒錯,我們是為了組織家庭而結婚,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本來以為可以跟他在一起一輩子。」良子眼神黯淡了起來,她幽幽地說:「可是沒辦法,我後來發現他是一個非常疑心病的人,知道我不孕後,他總是在調查我的作息,調查我的行蹤,他非常非常的不安。」

「為什麼?」雖然只看過她前夫幾次,印象裡是個好好先生呢。

「他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如果沒有小孩的話,我們不知道未來怎樣走下去。」良子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後,才漸漸明白每個人心底都有個深淵,潛藏許多幽微的祕密,她的第二任前夫對自己的母親留有很深的陰影。

「所以與起在一起痛苦,不如結束婚姻嗎?唉!我真不懂為什麼以前古代人也是隨隨便便結婚,但是卻可以在一起一輩子。」

「這是妳不婚的理由嗎?」

「沒錯!現代的人只有兩條路,離婚跟不婚。」錦繡說的很篤定,她絕不淌婚姻這個渾水。

良子嘆了一口氣說;「以前的人沒有選擇,就算是痛苦,也盡力維持圓滿,當然過去的社會也不允許家庭結構的任意改變。」

「所以才有什麼深宮怨婦、三妻四妾,人為了維持所謂的『圓滿』,只好擴大勢力範圍,減輕痛苦。」當然還有更複雜的父系社會關係,但錦繡不想再多談,她溜了一下眼珠,轉移了話題:「良子,妳曾經說過,妳之前覺得家裡有鬼對吧?妳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或是東西改變了位置之類的怪事。」

良子沒有否認,不過藤壺來了之後,她也沒在注意這些事情,她可以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是藤壺去移動或發出的聲響。另一種層面來說,他的出現,可以減輕自己生活的不安。

「那天我看了一部電影後,我想到了一個解釋。」錦繡露出的神秘微笑,直叫良子發冷,她興奮地說;「妳知道性驅力嗎?就是當一個人性焦慮的時候,周圍便會產生一些奇怪的現象,尤其是發生在青少年身上,每個人都有一些潛藏的能力,只是被封鎖了起來。所謂的性驅力,就是一種因為性所產生的能量,妳可能無形之中,啟動了這個機制,所以身邊才發生那些怪事。」

「妳的意思是我欲求不滿就對了?」良子瞇起眼睛,威脅著她。

「妳誤會我的意思,我說的是性焦慮。」錦繡清了清喉嚨,好像深怕良子誤會,開始嚴肅地說:「我說的電影叫做鬼殺人,一開始是女主角家裡發生很多靈異現象,本來以為是巫女下的詛咒,後來才知道,原來過去在深夜的時候,女主角長期以來被她的父親給猥褻,所以靈異現象都是她無形中所做的抗議,只是她『自己也不曉得』。」

「自己也不曉得…」良子默唸這幾個字,彷彿心有靈犀,她無力地想:「那我該怎麼辦?」

「我後來有去查了一些資料,其實這只是某一些人相信的說法。不過,我覺得很有參考價值。」錦繡瘋狂喜愛那些神秘的東西或解釋,她也深信科學,但科學只是一種理性的工具。人的問題,還是該留給人解決。

「錦繡,妳什麼時候還有課,我是說上小璦的課。」

「妳還沒聯絡啊?」錦繡鬆了一口氣,她並不贊成良子跟小璦認識,尤其看到良子收容了流浪少年後,更是擔心良子演變到最後,成為一個開始收容殘缺人士的慈善家。她深信每個人都是殘缺的,只是或大或小,或多或少。良子都處理不好自己的問題了,更遑論去處理別人的?自從良子二度離婚後,她整個人變得更消沈了。她變得…怎麼說呢?就是好像隨時都快消失、快死掉的樣子,錦繡一直有著很不好的預感,覺得良子遲早會出事。

「我想不到方式,她的性格感覺會對陌生人產生敵意。」良子雖然處理事情能力上很強,但卻始終處理不好人的問題。

「妳的判斷是對的,小璦她像個刺蝟,愛恨分明,我知道很多人都很討厭她,應該說那些曾經跟她要好的人,最後都對她恨之入骨。」唉,她實在是不想說小璦的壞話,可是為不讓良子陷得越深,只好當當壞人了。

「這樣子啊!那妳何時有課呢?」良子還沒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禮拜五晚上,八點的課。」上課的事情實在沒辦法隱瞞,錦繡嘆了一口氣。

「我會帶小朋友一起去。」

差點噴出咖啡,錦繡嗓門拉大地說:「妳以為是家族聚會啊?」

整個咖啡店剎時安靜了下來,坐在錦繡後頭的一位女客人,轉過頭來不給面子地:「噓…」

良子笑了笑,輕輕地說:「反正妳教室位置這麼多,多一點人氣也好。」由於錦繡上的是夜校,隨著生育率降低,該所學校已經產生招生不足的問題。那堂課,約莫只有20來個學生,還比其他老師的學生多呢。

「那只是妳看不見而已,妳不覺得教室很擠嗎?」錦繡煞有其事地說。

「是、是、是,看不見,可是依然存在。」

兩人在一陣吵鬧中,結束這場約會。良子臨走前,錦繡像她的老媽似的再三交代,萬一發生什麼事情,第一個一定要通知她。良子的母親很小就去世了,錦繡是一個讓她感受到母性溫暖的人,她覺得錦繡其實很適合婚姻,因為她很開朗,也總能坦然的面對問題,不像自己習慣性去逃避。

當良子有意識時,外面的世界已經進入了深夜,為了新一期的工作,她三天沒什麼睡,只為了籌備後天即將開拍的礦泉水廣告。可一旦進入休息,卻又像走一趟迷宮,怎樣都醒不來。

夢境與現實,她逐漸快分不清楚。倘若沒有工作、沒有錦繡、沒有藤壺,她不曉得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讓她清醒的事,她人生的羈絆,隨著時間一一瓦解。

嘟…嘟…嘟…

可惡!她的手機又響了,但她找不到手機。

沒多久,藤壺敲門進來,將手機遞給她,然後又默默離去。

「喂,我是良子。」她直覺不對勁,看了一下手機的顯示號碼,是一通未顯示來電。

「是我。」

「我知道。」是黃柏森。

「最近,妳有沒有想起一些事情呢?」

「我只記得,以前好像是六年五班,對吧!我畢業的時候,是六年五班。」事實上,是有一天她發現了了小時候的名牌,正好躺著從老家搬來的衣櫃抽屜裡。

電話傳來了笑聲,彷彿看穿這個祕密似的,良子瞬間羞紅了臉。

「還想起什麼嗎?」他的聲音很有磁性,良子的瞌睡蟲似乎又復活了。

「我想起,有一條河,就在學校的後面,附近有很多很多的工廠,很吵、很吵,那裡住著很多無家可歸的老人。」良子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聲音,可是嘴卻在張口說話,描述一些她根本已經不記得的事情,「我常常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每天都不想上學,我覺得很孤單,沒有人願意瞭解我。」

「妳想哭嗎?」

「想,很想。」她眼睛發酸,淚水快流了出來,她擁有一種深層的難過,而這份悲哀卻只有他能理解。

「妳難過的原因是什麼?」

「貧窮,貧窮帶來的悲哀。」它像一個很深很黑的暗口,吸附著她,甚至在她心裡挖了一個洞。良子覺得,自己本身就是一種貧困,無能為力的悲哀,對愛情、對婚姻、對人生,她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她越來越憤世嫉俗,越來越厭惡自己。

「良子,我希望妳盡快想起我是誰。」他再度提出要求。

「我不懂,為什麼這個很重要,我們只是一個意外的重逢而已。」為什麼他要糾纏著她,而她也無力拒絕他的請求。

「很多都是註定好的,會相逢的,遲早會相逢。」語畢,他再度掛上電話。

「藤壺、藤壺!」她叫著藤壺,她好累。

藤壺一聲不響的走了進來。

「妳怎麼了?」聲音依舊平靜。

「陪我睡好嗎?」

「唉,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他脫下外套,躺在良子旁邊。

「你很不想嗎?」又是遲早,良子對這句話敏感了起來,她瞇起眼睛,她不想逼他。

「不會不想,在妳畫出藍鯨的大老二時,我就知道妳是什麼樣的女人了。」

臭小鬼,良子笑了笑,隨後陷入深眠。有藤壺在,她變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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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隔天清晨,當她睜開眼時,她對上了藤壺發亮的眼睛。

藤壺就像是一個謎,其實她並不奢望能留他多久。他像是個上帝給的禮物,在她無力面對自己生活時,所能幫助自己的對象。

「還沒問過你,為什麼你不回家,也不上學?你不想回答也沒有關係。」氣溫很低,她還想賴在棉被裡。

他沒有迴避問題,事實上,他可以給良子一切她想要的答案。

「我想不顧一切的逃離家庭,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呼吸,去找到自我。」

「聽起來,你的家庭好像是一個很糟糕的地方。」

「真的不是妳想的那樣,其實我家庭很好;只是我覺得不出去外面,我還是現在的我,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果只是留在家裡,那他人生的劇本也等於結束。

「你追求什麼樣的改變?」

良子覺得新奇了起來,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真的明白什麼是人生嗎?

「我想當一個孤兒,去流浪,去挖掘發現我要的,我認為透過這樣的尋覓過程,我就能反過來明白我是什麼人,我的能耐在哪裡?現在這個家把我保護得太好了,我動彈不得,也不會有機會去改變。」他承認,他有他的叛逆,他不奢望有人能理解他--即使是良子,這個他喜歡的女人。

頓時,良子有種感慨,她想起一句話:「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自的不幸。」她開始試圖分享自己的經驗給他:「當你來到二十五歲時。你希望自己能維持中上的外表,擁有美滿的戀情、大好前程的工作、你不會思考到去擁有有知足的心靈,飽滿的精神層次。二十五歲的時候,你不會想得到五十歲才想擁有的東西。你不會輕易滿足,也不會隨便放棄。但往往只有時間與健康,是你能盡情揮霍的。你喜歡一些包裝過的名詞,走在前端的時尚感,喜歡看見別人欽羨你的神情,你想展現物質上的神氣。而且你會發現,越不中肯的評論,越受歡迎,久而久之,你也開始不老實。」

「你知道嗎?這就是人生,你如果勉強自己早熟,勉強提早知道人生是什麼一回事,你會很通苦的。」良子喜歡他保持孩子的天真,那種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她不希望藤壺去瞭解大人世界,這是她的自私吧。

「沒有人可以永遠站在原地的,大姊,妳比我還像個小孩。」藤壺不明白良子為什麼把人生想得這麼可怕。

「也許吧!」她悶悶地回。

在良子神情黯然的時候,冷不防地,藤壺親了她一口。這讓她瞪大了眼睛,差點從棉被跳了出來。「亂倫、這是亂倫耶」她想起錦繡前幾天的再三警告。

良子顫抖地說:「你知道我的年紀是你的兩倍嗎?」

「大概知道。」他又是無所謂的表情。

突然,良子覺得太過無所謂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事。

「我們是不可能的。」雖然很早的時候,她已經放棄愛情這回事,可是她和藤壺之間,並不是單純愛情的問題。

「可是我喜歡妳。」

「我也喜歡你,可是很多事情不是喜歡就好了。」

「妳不懂的,而且我家裡的人不會反對,妳不用擔心。」藤壺知道良子在擔心什麼。

「真的?」她不敢相信,可是他不是一個會說謊的孩子。

「嗯。」他抱著她,見她沒有反抗,便認為她允許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良子姊,我們之間也許不見得有很長久的未來,可是妳知道嗎?如果那天我沒有跟著妳回來,也許現在的妳可能也活不了。」藤壺說著很詭異的話,讓良子心底有點發毛。

「你有特殊能力嗎?」她想起之前家裡所發生的靈異現象,難道她真的被鬼魅纏身?

藤壺聲音突然染上了哀傷:「算有吧,人到了某些時候,多少也會有。妳不用擔心,有我在妳身邊,妳不會有事的。」

良子突然覺得藤壺看起來很孤獨,她聞著他身上的味道,發覺有種淡淡的植物香氣。她不曉得,她不在家的時候,藤壺都作些什麼,有時候他甚至比自己還晚回家。藤壺從來不跟她拿錢,他身上好像帶著鉅款似的。直到有幾次,她發現他和人通電話時,聽到「媽媽、姐姐」之類的稱呼,她才知道,原來藤壺其實一直和家裡保持聯繫。

也許是自己把他想得太神秘也說不一定,良子暗暗反省。和藤壺彼此親吻後,她便匆匆忙忙出門上班。

為了礦泉水廣告的開拍,一整天,良子都在馬不停蹄的開會,由於小菁沒有參與這個案子,讓她感覺有點無聊。

會議間裡,每個人的樣子看起來都很疲憊,只有創意總監熱血沸騰的在跟客戶解釋他的構想:「我們要到沙漠去取景,並且會大量使用廣角鏡頭,還會拍一些沙漠裡的生物,駱駝、禿鷹等等,然後會提高影像的色彩飽和度和對比,讓色彩令人震撼,接著黑人土著出現了,他拿著貴公司品牌的礦泉水,不小心,一滴水灑進仙人掌中,仙人掌竟然開了花,然後整個沙漠顏色變得溫和、清涼。」

他語調激昂,噴了客戶好幾口口水,又接著說:「然後我們會用三明治策略,中間安插其他廣告後,在接著黑人土著拿礦泉水灑在自己頭上,他的頭上也長出更多毛髮。這是一種幽默感,讓貴公司的礦泉水可以在消費者心理留下深刻的印象。」

良子聽完,都快吐了,又不是拍生髮水廣告。想到自己必須為了這種愚蠢的創意出生入死,便覺得可笑。

最令她暈倒的是,客戶居然還很欣賞這個創意。經濟雖然不景氣,但人也不會因此變得更聰明。

雖然開會很苦悶,但良子卻仍然試圖找出一些樂趣。她喜歡觀察群體或生活上任何枝微末節,她相信那是有意義的。每一個片刻,雖然發生的不長,雖然在下一刻又了無蹤跡,但是沒有那一刻,又何來下一刻呢?

她喜歡模仿群體的行為,那會讓她有安全感,習慣走在人群的中央,習慣關注大家正討論的主題。雖然她經常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其實很異常。

喔,不是那麼自然。她悶悶地想。

就好像日劇裡,常常利用周圍群體行為一致的誇張來突顯主角的窘境,良子感受到自己便是活在那種尷尬氣氛中,既不屬於群體,也不屬於自我。

整個會議,因為創意總監很擅長帶動氣氛,幾乎笑聲不斷,雖然良子根本笑不出來,但還是很配合的發出興奮的聲音。就像是購物台的主持人,總是佯裝著對產品很有信心、十分感興趣的模樣。

廣告,讓一切都做作了起來,包含她自己。突然她開始想念藤壺。她總是很狼狽的回家,很狼狽的接受藤壺對她的好。或許在他們的關係裡,她才是那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她始終停留在十二歲的時候,停留在她遺忘過去的那一刻。

今晚八點,有錦繡的課,趁會議空檔,她撥了手機給藤壺,跟他約了時間、地點會面。為什麼她會執著於小璦,她也不明白,只是她覺得小璦不會讓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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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month later...

(七)

到了傍晚,藤壺沒有出現,打了手機也不通。良子感到納悶起來,她直覺藤壺是故意的,但又說不上來有什麼值得他畏縮的理由。

她和錦繡約在麥當勞見面,錦繡來得很匆忙,她今天趕了三個學校。

「妳來啦!大忙人。」

「小朋友呢?」

錦繡用搜索雷達的眼神,東張西望,彷彿在找尋小老鼠一樣。

「他失約了。」良子誠實的說,不想有隱瞞。

「他怕了?」小鬼就是小鬼,八成回去找媽媽了。

「我覺得不是,可能有事情吧。」

「他不是無所事事,還能有什麼事?」蹺家蹺課的小孩,難道會按照課表繼續用功認真?

嘆了一口氣,良子不想解釋了。她知道錦繡一直試圖阻止他們的關係,可是已經太遲了。也許她真的過份寂寞太久,也許她真要掙脫道德的籠子,只是她還想不透自己該飛往哪裡。

突然,左後方的客人發出爭吵聲。錦繡警覺地往後一看,發現是小璦跟一個穿著皮衣皮褲的光頭男子拉扯著。奇妙的是,眼眶泛紅的,是那個看起來很兇狠的光頭男子。

「為什麼妳一定要這樣!」光頭男子語帶哽咽。

「我就只能這樣,你沒有選擇。」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那就不甘心,不然分手,現在!」

「妳說什麼?」

在某一刻,良子以為光頭男子會賞小璦一巴掌,但是沒有,光頭男子居然隱忍了快爆發的情緒,他只是遷怒的踢了椅子,然後轉頭離去。有趣的是,他還不忘將盤子內的食物分類後,丟到垃圾桶內。他一身酷勁打扮,活像是飆車族老大,卻一直作著彬彬有禮的事情。良子覺得他很溫柔。

小璦也不管周圍的人異樣眼光,她拿出包包內的外文書籍,悠哉地看了起來,彷彿前一刻的激動根本影響不了她的情緒。

想也不想,良子追了過去,但她不是找小璦,而是光頭男。錦繡原本也想跟過去,但一想到等等還有課要上,便作罷。良子的行為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動作快的像飛鳥,一點也沒有三十幾歲的樣子。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也就暫且隨她了吧。

光頭男子步伐相當大,明明相同的節奏,良子卻怎麼樣都趕不上他。他走到一台

帶著寶藍色又炫又酷的大型機車上,帥氣的戴上安全帽,打算離開。就在此時,良子總算走到他的身邊,她喘呼呼地說:「朋友,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我知道妳從麥當勞追出來,妳是怎樣?」說話直接了當,良子看到的溫柔好像是幻覺一樣。

「我想知道小璦的事情。」

「妳認識我女朋友?」

「我們同個班級的。」這不算謊言吧?

「哼,別惹她。」光頭男子對良子有種敵意,良子明白,他跟小璦都是同類的人。

光頭男子發動了車子,他一點也不想理會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雖然是個漂亮的熟女,但並不是他的菜。

「等一等啊!」良子急了,索性坐在他的後座。

感到後面一股重量,光頭男子皺起眉來,這女人臉皮還不是普通厚,好!她要玩是吧!他就陪她玩一玩。光頭男子也不管良子坐穩沒有,便以最快的速度驅車前進,沿路飆乘起來,根本是不要命的騎法,良子也不管男女之間的曖昧,只是緊緊的摟著他,要死還是要活,幾乎就在一瞬間了。等到車程停止的時候,已經過

了二十分鐘,時間好像很漫長,實際上卻又迅速的不得了。那種玩命的感覺,良子活了三十多年,總算是徹底的體驗到了。

真是有夠驚險刺激,生命有夠廉價的玩法。這就是青春啊。

他們正在陽明山上,一個荒涼地帶,很適合男女幽會和強暴棄屍的地方。下車後,

光頭男子覺得這女人神情依舊鎮定,開始欣賞她起來。原本只想嚇嚇她,讓她不敢再打小璦主意,沒想到這女的心臟很強、行為也夠大膽。

「妳想知道什麼?」他服了她。

「全部。」

「妳可真貪心啊。」還真獅子大開口,像極了某個人。

「為什麼你們會吵了起來呢?」還是必須有個點切入,良子決定從最近的事情開始。

「我們已經交往四年了,她心裡還住著別人。」

「你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說著,光頭男又哽咽了。

「你怎麼稱呼呢?我叫良子。」

「小蜢,草蜢的蜢。」

「她不愛你嗎?」

「她跟我有情人的親密的舉止,也會跟我說愛我,可是卻好像不是很真心的。雖然住在她心裡的人早就死了,可是不管那個人死了多久,卻還是在她心裡,怎麼趕也趕不走。」拔了根地上的野草,小蜢開始編織起一隻草蟲。

「死的人不可能再跟你競爭,你吃醋也沒用啊?至少小璦她一直都在你身邊,你又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良子不能理解,悲傷既然難以遺忘,也無須勉強啊。

「小璦她可以跟任何人玩,我無所謂,可是她心裡只能有我,這才是我在意的,我不希望自己只是成為一個替代品而已。」他拔了第二根野草,編織起第二隻草蟲。

「忘不了過去啊…」良子第一次明白,一個忘不了過去的人,原來可以傷害現在的人,被拿來當武器那個死去的人,在不同的時空下,與他的情敵繼續競爭著。

「因為忘不了過去,小璦成長的腳步好像就停了,我們已經二十一歲了,可是她一點變也沒有,只要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那種脾氣一點變也沒有。四年前的我,也許早就賞了她一巴掌,可是我成熟了,我知道我打她也沒有用。」如果有用,

就算打死她,他也會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要繼續愛她嗎?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呢?良子開始回想到她第一次的婚姻,當時事情的發展,她也不能控制了。她還愛他嗎?愛情有終點嗎?如果她能平靜接受愛也有消失的時候,或許她就不會選擇結婚。

那是什麼程度的不甘心呢?

不甘心付出的感情、付出的歲月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沒有痕跡,沒有徵兆,好像一切都變成空了。一想到,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她就害怕,她以為婚姻會是最好的結局。好像一切都可以無限延續,就像是無垠的海、無垠的沙漠,連綿永恆。

「那你打算是什麼呢?」小蜢是不是覺得這份愛情越來越寂寞呢?兩個人的世界,事實上是他被孤立了,被小璦排在愛情之外。

「至少我愛過她。」

小蜢說的很模糊,良子並不勉強要個結果,一切都還是過程,抉擇就交給當事人去承擔吧。

「那妳呢?出賣點故事來交易。」

「我啊。」想了一會兒,良子憂愁地說:「我忘了過去,十二歲以前的記憶,我不知道為什麼都忘了,但所有的一切又好像停在我忘掉過去的那一瞬間,明明和小璦發生的是相反的事情,為什麼結果卻都一樣呢?」

「創傷記憶,人只要發生創傷的時候,就會刻意去模糊記憶,或是情感呈現麻痺的反應,也許妳十二歲以前,受過什麼樣的傷害也不一定。」

「你怎麼懂呢?」

「我是心理學研究所的學生。」說完,小蜢小靦腆的摸了一下光頭。

良子搖搖晃晃的笑了起來,這光頭男的外在跟內在形象一點都不搭,陽剛和溫柔,粗獷和細膩,具備著兩種衝突的形象。驀然,她想起阿修羅,各種面相的阿修羅。人原本就有各種層面的性格,只是複雜到,人們必須用很簡單的方式去界定它。

「我不記得有什麼傷害了。」

「我很怕很怕狗,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單純討厭。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小時候照片怎會有我跟狗抱在一起的樣子,我媽才跟我說,以前小時候我家有養一條狗,後來在我面前被車撞死了,後來我一直堅稱我從來沒養過狗,久而久之,記憶就被偷天換日了。現在我還是怕狗,也還是記不起來我養過狗。這就是一種心裡的印象跟恐懼。」

「所以我過去應該有個故事,只是我不想知道…」

「妳想知道嗎?」小蜢似乎興致勃勃的。

「我不知道,我好混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我學過一些催眠,雖然很危險,但如果妳需要幫助的話,可以找我。」語畢,小蜢拿出一張紙,草草寫下他的聯絡方式,塞進她的手中。

「我以前身邊有過各式各樣的人,每個人明顯都擁有很避諱的東西,色情、暴力、劈腿、動物、政治…等等,每個人心裡都有塊禁地,可是他們未必有興趣去瞭解那塊深淵的祕密是什麼。」她想起第二丈夫,她知道他的母親有過很多男人,甚至在他面前做過恩愛的事情。

「也許答案已經在心中了,逃避是讓人快樂的本能之一。」

「有些人刻意保持無知,就是因為想要快樂嗎?」

「妳聽過一句話嗎?妳要當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

「那是因為蘇格拉底有個凶悍老婆吧!」

接著兩個人笑了起來,他們已經找到相處的共識了,很容易能成為朋友,良子感覺到他和錦繡會是很有話聊的對象。

「可是我不快樂,我甚至不曉得我因為什麼而憂傷。」

「看得出來。」

隨後,兩個人一發不語,享受著寂靜的沈默。

台北的天空,好濃好霧,星星三三兩兩,今夜作夢的人,應該少了許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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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你快樂嗎?

看著對面陌生男子用餐完畢正準備離座,良子的問題差點脫出口。

但她忍住了,就這樣一整晚,她再度壓抑了自己,彷彿成為一種惡習。她視線停留始終在對面用餐的人身上,觀察他們來來去去,觀察他們每一張不同的臉,他們就像是畫了不同的粧,本質是一樣的,只是外在變了,唯一還殘留的特點——剎拿間樣飽足的表情——僅是剎拿。

何時這世界已經被快樂主義充斥呢?人們習慣逃避痛苦,而不是接受它,就像她以為不快樂會是一種悲劇一樣,所以她選擇轉頭。

不快樂該是一種壞事嗎?佛洛伊德功利主義的精神分析學,給了一種最現實的的說法,人們為了逃避當下的痛苦,追求未來的快樂,會依據快樂原則而有所抉擇,那些慾望就潛在心裡深處,或隱或顯。但她因此得到真正的快樂嗎?倘若忘記了也許不堪的過去,成功逃避了痛苦,那蟄浮在心裡的憂傷又從何而來?如果記憶是一種信仰,她是不是背叛了生命中賴以誠實的信物呢?

這是良子真正意識到的問題,她的無知並沒有帶來快樂,換個角度思考後,也許她該接受過去的不快樂。

那晚之後,她一直將小蜢送給她的草蟲帶在身上,成了她貼身信物,雖然青綠色草蟲已經枯黃,可是她並不在意,也不試圖挽留什麼,心裡已經默默接受萬物流逝的變化。她將那晚和小蜢認識的經過告訴了錦繡,也說出她內心的想法,她必須試圖找到一種方法,脫離困境。

錦繡已經許久沒來到良子家作客,她顯得有點輕鬆愉快,又像是記者一樣不斷勘查、找尋什麼證據,帶著關懷大於好奇的成分處處留意良子家細節變化,等到她終於留意夠了,才安心地深陷沙發,悠悠地說:「記憶可以被信仰嗎?妳知道科學實驗中已經證明許多方式可以扭轉人們的記憶,也就是說記憶是不可信賴的,同樣一件事情的發生,每個人只會選擇他想要記住的細節和重點,甚至誇大,也許美化它、也許醜化它,甚至在各種暗示下,加油添醋。」

「妳意思是,我不該在意記憶嗎?記憶都是虛假的?」

「不是這樣說,我只是說這是記憶的本質,也許世上所有萬物都是如此,一旦經過時空,很多物質性的東西被抽離後,沒有什麼是真的或是假的,沒有什麼是對的或是錯的。」

「我只是想知道,當時的我到底在意著什麼。」

「有些人在意考券上的成績,有些人在意父母的反應,也有些人毫不在乎,這是每個人價值觀的問題。在可是妳意的事情妳不敢說,還常常放在心底,有時候,我都會想在妳身邊,還有誰妳可以信任,妳甚至對我都非常保留。」第一次誠實說出對良子的看法,錦繡有點擔心良子的反應。

良子只是沈默,和朋友相談時,總是不避免的會談到自己缺乏信任感的事情,以往她都敷衍而過,可是面對錦繡,她沈默了,她沒辦法用藉口敷衍她。

「我知道妳很缺乏安全感,可是妳卻不是更保護自己,而是常常讓自己深陷更危險的地方。」例如收容某個流浪少年,可是…錦繡發現到那個人已經不在了,良子家沒有任何另一個人存在的事物或是氣息,「妳不是說妳跟那個人住在一起,人呢?」

良子無奈又悲淒的一笑,她舉起雙拳然後突然放開,比出泡沫消失的樣子,明顯表示「藤壺」已經不在了。

「從那一晚失約後,就連夜逃跑了?」錦繡覺得有點太扯了。

「嗯,他消失了,所有的東西他都帶走了,東西該回位的也都回位了,甚至他的房間跟他剛來的樣子一樣,有點奇怪,跟當初一模一樣。」良子不斷低語著「一模一樣」四個字,她有點受到打擊,但隨即又跳回現實,堅定地說:「可是他確切的存在過,我很肯定。」

「我知道是真的。」錦繡相信她,但她有點憂心,一種巨大的不安逐漸擴散。

良子收起了難過,轉移了話題:「從明天開始,我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我想回老家一趟。」

「老家?妳很少跟我說妳老家的事情耶,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我爺爺已經癱瘓十多年了,最近身體很不好,可能隨時都會走。」事實上,她和爺爺感情十分生疏,她上了國中就尾隨父親來都市發展,父親滿心期待擁有更好的生活品質,後來一切也都果真如父親期望,經濟不再那麼困頓,只是和老家也像斷了線的風箏,幾乎很少有所回應。她猜想過父親和爺爺也許有過什麼心結,可是她忘了那些癥結點, 一切從搬到北部後,全部重新出發。

「不是還有一個妹妹?她也會回去嗎?」

「她會晚點到,因為工作上沒辦法臨時作交接。」良子的妹妹嘉樺是個理財專員,她們雖定時聯繫,但也沒有太大交集。嘉樺常抱怨良子性情太過冷淡,一點也沒有親人間的熱情。

「妳爸前幾年也過世了,如果妳爺爺一走,妳不就是真的成了孤兒。」

「現實就是這樣,以前發白包給別人,現在是收白包,我們都逐漸走到看生老病死的階段了。」

「有沒有沒想過,例如從妳妹或是妳爺爺那裡知道妳所遺忘的事情?」

「我妹差了我七歲,當時她記不了什麼,至於我爺爺…,他年紀很大了,我不了解我以前跟他關係如何,而且事隔太多年了,我們幾乎像個陌生人。」

「小學同學呢?小時候的鄰居?或是其他親戚?」錦繡不死心,她凡事追根究底。

「我老家那一帶早期是工業發展區,後來被政府徵收,變成垃圾掩埋場,鄰居早都搬走了,現在我的老家也不是當初的地方,只是搬到附近。當時我父親和爺爺是住在一塊,親戚間往來很少,我爺爺和我父親分裂後,我爺爺一直靠著一些補助金過生活,有社工會定時去照顧他。至於小學同學…事實上,我前陣子有遇到一個男同學,可是我忘記他了。他甚至還打了好幾通電話提醒我,叫我要想起過去。原本對於過去我就很困擾了,是他點燃了這一切。」良子決定不那麼吝嗇分享,她想試著誠實一點。

「那妳直接問他不是比較快?」

「他不說,他是不說,卻又期待我解脫他的痛苦。」說著,良子也動怒了。

「真是奇怪的人,不會是初戀情人之類的吧,那可就尷尬了。」兩小無猜的戀情總是比較令人側目,聯想起來也簡單的多了。

聽到錦繡的猜測,良子雙頰微微發紅,她確實對黃柏森有過一時的綺想,但那是現階段燃起的感情,不代表過去有過什麼。也許小學時他們是敵人也不一定。

「老實說我很擔心妳。」錦繡不想隱瞞自己的憂心,她思考後,大膽決定地說:「我跟妳一起回去吧,這一兩個禮拜剛好各個學校的期中考,我請其他老師幫忙監考就可以了。」

「錦繡…妳對我真的很關心。」

「當作一種旅行吧。」錦繡咧嘴一笑,一排潔白牙齒發亮了起來。

良子真心感激錦繡,事實上她對回到故鄉是有一點膽怯的,覺得一切都好陌生,卻又那麼熟悉。她覺得人的際遇很奇妙,當她失去藤壺時,錦繡就會來彌補這份空缺,當她想不到其他方式接觸小璦時,小蜢卻出現了。

良子一直試著改變自己去學會分享寂寞,她並不貪求快樂或者虛榮,她只想真真切切明白,自己需要什麼,她想要充實,她想要真正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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