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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0325〉

    生日快樂,晚安。

    關上吊燈以後

    我離開了視覺,讓三月

    枕在佛手柑的氣味之中擺盪

    且動,且靜,且懷想當年

    也有人無悔地直躡進我的房間

    在黑暗中,便輕易

    觸摸到我躍動的心臟

    生日快樂,晚安。

    下班後退坐在公車站牌

    與候車的陌生人一同進入

    無止盡的等待

    看一隻麻雀是如何站穩

    在晚風中不停擺動的樹枝枒

    看我們,是如何打量沈默

    與行動的距離

    不曾想過的——

    當年因你而噤聲的自己

    是如何找回新生的辭令?

    我猜想,那是我一生的密碼。

    是我在歸納一生所失去與獲得後

    加總而得的總量

    是星座與命運,批算流年的專斷

    也是從此,我被你

    單向的定價。但如今

    我很好,晴天和雲

    時常規律出現

    我很好,這裡

    亦沒有雨天

    生日快樂,晚安。

    關上世界以後,我離開了觸覺

    想起你曾用手掌撫過

    我身體每寸肌膚,像神明

    對無神論者的安撫

    我的額頭與宇宙的秘密相貼

    我的母親,則懷抱漸大的黑夜

    在星空中悄悄分娩

    一個發亮

    且全新無傷的生命

  2. 〈十月〉

    伏在案上,風颱離去的

    第一個週末,時間很長

    巷子很靜,心很淺

    如果遍尋不著雜務可做,我喜歡

    伏在你的身邊,看你累壞了

    皮膚有和陽光爭戰後的痕跡

    胸口兀自起伏,啊仍多像是

    你還備著那年,十六歲

    總羞於向我表達的

    種種花語和故事

    季節悄悄變得透明

    房間裡仍是巴哈和自然醒

    我或許已經漸漸熟悉這樣的曲律了

    關於生活,深潭底的漩渦

    城市裡車流不曾止息的圓環

    遊行花燈,青年們忽然風行的口號和標語

    這些都與你無關了。你說

    你叫不出口,好比這氣候交替時分的名諱

    早晨裡意識將破殼的瞬間

    打雷前,宇宙的嗚咽

    那些所有失去名姓的一刻

    都由我來書寫。伏在案上

    在一個季節將逝未逝前振筆疾書

    在我與你都尚且年輕,雲降下來

    托腮看窗外景色是尋著什麼老去

    音斷絃索,萬物又輪到誰來述說

    而我們的季節,如年少

    啊彼此總還是羞於表達

    當島嶼迎走最後一個風颱

    巷子有多靜,心便多淺

    也許我們都累壞了

    花語和故事

    讓明年來續

  3. 〈生還者〉

    依舊是此地多風,依舊是

    習慣在臨行前的緊緊一握

    驟然老去的神色裡

    忽明忽暗的燭火

    曾同我延著夢境飛行的

    鷹眉,現在正為誰深鎖

    又為誰兀自盤旋夜空

    獨獨只為捕捉,身旁那人

    稍事一動就洩漏蹤跡的夢囈

    冷空氣如期抵達

    我的濱海小城,隱隱作痛的關節

    每個相戀之人的心臟地帶

    ──記得不要讓彼此

    在午夜踢了被縟,這是

    那些夢遊者相繼失蹤的謎底

    而原本以為離開了的

    渡輪,又再次於心中折返回來

    帶著空無一人的艙房、滿室的霧

    以及我們曾共同交換過的話語

    甚至讓我錯以為了

    此地仍有

    苦苦守候的生還者

    2012/4/27

  4. 〈艷僧講經〉

    來,來找我

    我已經等得太久

    帶著前生未了的情與欲

    我要徹夜為你灌頂

    聽你哭笑,聽你

    說說前世鏽綠的愛情

    如一盤下壞的棋

    讓我得以點頭,示意你

    那早是後來大家都活得好看的結局

    只是為了不讓我洶湧至眉間的智慧落下

    只是為了不讓你在比較歡喜的一世忘記

    戀人啊,我要予你授印

    以我前所未有的動心

    悔疑自己

    如果此時終能解袈救贖──

    幽暗裡打落一盞明燈,殊華梵唱起:

    你驚異我的美麗

    我迷惑我的無防禦

  5. 〈花語〉

    我不說

    雨落盡以後

    烏雲才開始密佈

    所有的細節

    全部都要重演一遍

    那些為我杜撰的

    我的記憶

    可供指認的瞬間

    也不免使我沉默

    因為一無所有

    我容易吸水

    我容易被依託

    你帶你的愛人來看我

    說你們夏天的故事

    七月和你一樣燃燒自己

    我忍耐許久的七月

    距離最近的太陽

    承受最大的引力

    愛不愛呢

    我不說

    永遠無法解答的謎題

    只想謹慎地

    被養在一個水瓶

    想像自己

    說過一切的語言

    有關你的部分

    則灼傷我的蕊

    和他分裂的時候

    假設你也一起分裂了

    以為宇宙會冷的這些日子

    曾嚶嚶作痛

    被壓進你最愛的書本裡

    充滿象徵的一頁

    慢慢乾燥

    乾燥然後

    偷偷醒來

    不曾說話

    只想起過去的快樂

    你沒有說穿我

    總在每一個秋天裡

    身著盛裝

    滿是迷惑

  6. 〈挖鼻孔〉

    深深的

    深深的走

    以為可以從裡面拿出什麼

    現在、過去、未來

    入秋了,天氣有些乾燥

    濕潤的夏天

    漸漸乾扁發黃

    我始終不是讓你

    能予取予求的男子

    一點一點習慣的小動作

    如果我也開始相信

    相信我可以不再需要

    你的提醒

    深深的

    深深的走

    深深的走開

    被彈往更遠更遠

    抵達你不知道的地方

    獨自走

    你不會知道的

    我總因為有點低俗而笑

    總因為有點愛

    而歇斯底里的走

    而以為還可以從裡面拿出什麼

    還給自己

    你因為我而掛心的提醒

    只有走的時候

    我能想起來

    我走

    深深的

    在每一次的探索裡

    你不會知道的

    過去、現在、未來裡

    我要久久不哭

    要因為久久不哭

    而一點一點流出鮮血

  7. 〈結語〉

    你的城市有種氣候我不知悉

    無論晴天多些,還是

    陰天盤踞,我索居的城市今日

    大雨不停猶和我心音相應

    兼有風颱催落樹葉的聲息

    我的每次落筆,召喚無數烏雲

    彷彿字跡一勾就要哭泣。況且

    多年以來我們秘密描述的

    這個世界,一再決裂的縫隙

    早已被雨水沉默地換上

    新的地衣

    讓我換頁再說吧……

    我練習過的所有譬喻

    永遠趕不上你。讓我

    稍稍碰觸你吧,僅此

    得以熟習所有季節的暗喻

    無論溫柔多些,還是

    焚風燎灼,我索居的字型

    歪斜,而猶有愛的攣痙

  8. 〈備忘錄──致少年詩人們〉

    一、晨曦,我沾了沾天空藍色的墨水試探

    如何我就在十七歲的書頁上醒著

    醒著,卻作浪跡天涯的大夢。這還不夠

    我寫下:海,便感受到鹹鹹的風的呼息、濕黏的

    字音,遠方孤單的島嶼像是我遲遲

    不敢寫下的一捺生字,像是你

    二、你們都擔憂,當我攤開稿紙決意出發追尋

    我不埋怨那些怎麼練也練不美的僻字

    關於意義的陰影部分。踏過銳利的礁石

    我寫下:魚,脖子就劃開兩道冒險的鰓、四肢

    長出為愛拍打的鰭。可是它們如此澄淨、單薄

    該如何面對長大後,沒有號誌的黑潮海路?

    三、所有因迷路的眼淚,都將凝結成未來的智慧

    我想念童年,母親的糖果罐。天黑時候

    我說:燈,卻只有一群孤單的泡沫在眼前脹破

    就是不遵守規則。而怎樣的遺忘使我

    不再信仰自己?那時天地也懵懂

    我寫下:甜,你是我此刻唯一的快樂音節

    四、我落下未完的一筆,讓青春拾級而上

    一個大夢初醒的午後,對美的信仰

    動搖迷惑。我踏上追尋的島嶼,不要質疑

    也許我手指向的地方就是目的地。我寫下:

    十七歲的書頁無非是一面映照自己的鏡子。

    你寫下:愛,現在就讓它是永遠。

  9. 〈紀念品〉

    那天午後我為你挑選紀念品

    所有的念頭都使人備感猶豫:

    一首不及傳唱的歌,一支

    不及抽完的長煙我怎麼能夠

    就這樣贈與你,即使窗外我已靜靜

    聽見你轟轟而來的機車噪音

    一如往常輕鬆走過我疏於照顧的草坪

    「每天都有人們在練習

    戰爭和憂鬱……」

    也不必討論太過嚴肅的話題

    就讓吉他橫躺胸口

    幾度旋緊我們走音多時的距離

    盤算還有多少時間

    你就會大步跨越我在樓梯隨意

    設置的障礙,減三和弦人工泛音

    你學不會的曲式進行我不教你

    十七歲,金聲玉振

    歌詞裡描述的真實為什麼總是

    無可觸及?為什麼你總是

    偷偷飲酒讓聲音聽起來有金屬音

    大聲咳嗽,把我種植的音符都咳落

    掃過每一段矯情的節奏又

    茫茫地抱起我

    在每一句換氣間拗執地親吻我

    學習每首情歌裡必要的橋段和顫音

    反覆的樂句,是我腦海揮之不去的旋律

    這麼形似你迴旋而上我複雜

    防衛的編曲已經攔不住你

    我已鎮日為你挑選紀念品

    但所有的念頭都使我備感猶豫

    盤算還有多少時間

    你就要告訴我你新的樂手他

    輾轉自如讓你淪陷

    即使我已大聲唱予你聽

    你急促敲門的聲音卻都精準落在

    我永遠錯過的節拍裡

  10. 〈世界末日〉

    城市謠傳起末日的預言

    我準時返家,淨身

    以前所未有的莊嚴

    洗去一天的罣礙

    萬葉千語,如我是聞

    你經久走音的歌聲唱起一曲點絳唇

    多少年來我們走過的街景

    幾次洗牌,幾次

    權充布幕投影起小末日的公演

    欲謝的盛開。什麼話

    都不必說了,什麼樣的諾言

    都不必佔有太多善解

    五感早已兼備,不做它想

    我有光潔的德行

    多音節的罪行。收集人生的發票

    等待開獎日拾荒一點奇蹟

    雖然更多時候,我情願只同你看海

    那時水便是水,分不清

    誰是眼淚誰是汙穢

    在無預警領受上帝

    多病的救贖前

    我也只想空襲般地告訴你

    震央

    也許就在每個人的心裡

    2011/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