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

[跛腳的字 10]

　　　　　　　　１

　　當二月從月曆走進腦海，一切便開始陷入寂靜。

　　某日早上，我漫不經心的望著窗外，天上的雲像是填充玩具裡的棉絮塞滿天空，清晨的校園裡漫著薄霧，晨曦偶爾探首，將光芒曳在每一片焜黃的落葉上。一些竹掃帚和石磚親暱的摩擦聲在走廊上迴盪；一些跫音揉合鳥鳴讓樹蔭下的光影婆娑更顯得靜默、悄然。鐘聲一響，我回過神來將目光轉移到書上，只是書頁裡的字句唸起來卻令人感到過分溽濕，周圍的空氣也頗為窒悶。也許今天會下雨，也許光禿的槎枒稍稍一抖，整片棉絮般的天空即嘩然垮下。狂風驟起，一群樹葉俯衝而落。室外的聲音隨著室內的吊扇旋轉，但我都聽不到。

　　此時，一隻狗緩緩從窗外走過，懶洋洋地趴在花圃裡打盹，引起我的注意。我開始想一些事情，然後將目光投注在那隻狗身上。這是我第一次注意牠，在那之前我時常看到牠以及牠的同類，可是沒有認真去想牠。我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拋開身邊的一切去看那隻狗，牠只是一隻狗，只是一隻身形憔悴且神情哀怨一副楚楚可憐樣的流浪狗，雖然牠不是第一次出現在校園裡，但我從來不會仔細觀察，更不可能有多餘的思考。這次再度見到，只知道記憶裡模糊的影像逐漸清晰，且像是瑞士阿爾卑斯山的湖光倒影，一切的渾然天成只是自某處反射而映入眼簾的虛像。我開始解讀那些如潮水般洗過眼框的影像，那些影像沒有速度，但我仍感受到時間的推移是從未留情的，即使今日晨曦像是複製昨日的晨曦。我想起我是如何看待那些流浪狗。

　　有那麼一天，應該是去年的夏季，我第一次接近校園裡的流浪狗。但只有幾秒鐘，我接近地看牠幾眼就轉身離開，那時候牠們在我的生命裡一點地位也沒有，像是圍繞在垃圾堆旁的蒼蠅一樣不值一提。直到牠們以激烈的手段使我察覺牠們存在，毫不靦腆地存在。

　　有那麼一天，應該是上週的此時，早上的雲也像現在一樣沉重，接近中午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在綿續不斷的雨聲中我依稀能聽見來自漲滿冬雨的水溝裡傳來的哀嚎，是一隻小動物來不及離開漲水的水溝而被淹沒，有人察覺，但沒有人去救牠，甚至刻意忽略牠，那渴求生存的怒吼在充滿雨聲的教室裡竟是如此微弱。當時後我沒有感覺，如今憶起卻感到淒厲且深刻。

　　　　　　　　２

　　現在我的週遭是校園，空氣依然窒悶溽濕，好像身在夏季的午後，隨時可能來一場午後雷陣雨。水泥地上依舊被覆著永遠掃不完的落葉，薄霧於此時漸漸散去，窗外紅色的磚塊堆砌成一棟大樓，大樓的欄杆上有幾片落葉；水溝裡只有焦黑的枯枝和伴隨泥淖的漣漪，我覺得它們正靜靜沉睡；廁所的鏡子前有兩三人在整理頭髮，他們很有默契的重複相同的動作；正在掃地的人旁邊有一個垃圾袋，且裝滿了凋零的夏季。我開始釐清腦海裡旋復不斷的影像以及身處於現實世界的分際，只是那隻流浪狗一個呼吸又使我再度陷入二月的寧靜，以及沉澱於過往的記憶。

　　記憶就該填充一些美好的事物，我這麼認為，沒有人會喜歡看到自己的過去是赤裸裸地擺在心底專門供日後的自己來剖析，因此我開始臣服於一切經過情感洗滌、綴飾且毫無負擔的記憶。這些記憶也許是幾隻在清晨啁啾的鳥，或者是詩句裡的三月的煙花，也可能是幾隻圍繞在垃圾堆的蒼蠅。而我的內心好像就住了一個專門撿拾、美化這些事物的人，他相當樂意接納我手中的詩集，也許用一些詩句將記憶片段以藝術化的手法串綰在一塊，我也不可遏抑地放縱他去蒐集詩句或一些美好的片段（啁啾鳥鳴、煙花）；他拒絕一切冰冷醜陋骯髒低賤齷齪無法美化的事物（蒼蠅、流浪狗或是蟑螂、垃圾車），於是我內心只剩下那些美麗的或經過洗滌的，但是最後它們亂了，脫離現實的亂了，任何片段都複沓的交錯著（我熾熱的鮮血自溶化的油桐花和綻放的雪人間流過），我知道自己不應該耽溺在虛無卻絢麗的世界，那是深淵，一個由內心情感為了抵抗現實世界所構築的深淵。我恐懼深淵，並且開始逼迫自己必須看見那些赤裸裸的現實，因為那是現實，無法脫離的現實。

　　所以我始終忘不了那些流浪狗，即使它們在我記憶世界裡的情感淘選下的定論是醜陋的。

　　幾個月前班學校辦了班際排球比賽，那時候是夏天，我和朋友在場邊休息時發現一隻偎在樹蔭下乘涼的流浪狗，於是一群人就在歇息之餘逗著那隻狗玩，只是那隻狗依舊擺出慵懶的姿態，對眾人的逗弄沒有太大反應。我只是靠近看了看，而後轉身觀望比賽的進行，那是我第一次和流浪狗近距離接觸，但我對牠不感興趣。只是我發現在那之後愈常在週遭看見流浪狗活動，牠們的生命似乎成了校園的一部分，不可分割般。

　　中午的時候常常看到一些狗兒在教室附近徘徊，似乎正覬覦著垃圾袋裡的残渣，晃了好一會兒，人群比較稀疏的時候，牠們便如同餓虎撲羊般迫不及待地奔向垃圾袋舔食剩飯殘羹。但時間一久牠們也不管人了，中午就大搖大擺的在垃圾袋裡翻找，甚至吃飽喝足後在樓梯口撒一泡尿，舉動益加猖獗。不過那些狗和同學相處的不錯，時常就玩在一起。也許牠們打算在校園裡度過被拋棄後的生活，肯定牠們自己要成為校園的一部分。

　　一段時間後，校園裡的流浪狗越聚越多，於是教官下令說別再餵食那些流浪狗，要餵就帶回家餵，不然那些狗造成的衛生問題會越來越嚴重。但在幾天之後我聽聞一隻流浪狗放假時死於校園，可能找不到食物餓死或是無法抗拒凜冽寒風凍死，牠默默地消失，沒有多少人知道，牠的消失沒有任何價值或意義，沒有人會為一隻流浪狗的死去而悲傷，包括我，但我感受到牠的存在，牠用死亡證明存在，這激烈的手段擊痛了我。

　　我第一次鮮明的感受到牠們的存在，即使是死亡。死亡讓我開始注意牠們，並且思考牠們。

　　　　　　　　３

　　時間一久我便忘了，我也認為我真的忘了，但沒發現那些事一直沉澱在我腦海裡，悄然無聲的以明顯的力道衝擊著我。

　　幾天前，在接近中午時分下了一場大雨，雨滴亡落地面數出的拍子不是緩慢而愜意，是急遽且淒厲。大雨挾帶著天崩地坼的氣勢，讓校園的闃靜瞬間潰散為一灘灘行潦，行潦裡面躺著水泥牆和幾片落葉，雨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讓乾涸的水溝溢滿至路面，路面的水像是湍汛的急流不斷往低漥處攻佔。那時候我們還在上課，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難免讓許多人感到驚悸，教室裡的氣息倏地凝結又緩緩融解，此時有人注意到不遠處的水溝有一團黑球在晃動，並且發出微弱的哀嚎，這隻小動物似乎是來不及逃離淹水的水溝而溺水，但沒有人理會牠，更不可能會衝出去救牠，大家繼續專注的上課、抄筆記，也包括我。

　　過了不久，有一隻體型較大的狗發現牠，使勁將牠叼起並置於乾燥處。這幅景象又再度引起一些人注意，教室開始微幅的騷動，他們商討著下課後去看那團黑球究竟是什麼。鐘聲一響，一群人就像媒體記者奮不顧身地衝到火災現場一樣跑到乾燥處的看那團黑球，起初那隻體型較大的狗凶悍地狂吠使人不敢靠近，但等到那隻狗一走人又再度圍上前去。有人說那是特大號老鼠；有人說那是失足的松鼠，但仔細一瞧發現是一隻小狗，一隻渾身濕漉且奄奄一息的小狗，眾人圍著那隻狗端詳了好一陣子，有人蹲踞；有人彎腰，像是一群孩童對一件新奇的事物感到好奇那般，直到鐘聲響起才各自散去。後來那隻小狗被人撿走，我不知道牠去了哪裡，也許是教官室；也許是某棟大樓的某個房間。

　　那時候我忽略了牠，雨聲乾淨俐落地隔絕了牠的吶喊以及我的聽覺，且如同一堵牆，不只隔絕了視覺、聽覺，也隔絕了我對於牠的存在感。現在我沒看見牠卻感到牠存在，牠用哀嚎證明存在，即使有些靠近牠的人明顯注意到在雨中有一個正在掙扎的小生命，但在雨聲毫不留情的進駐腦海下，牠們的嘶吼就像是大海裡的浮游生物那般渺小，亦如同蚊子迫近耳邊才能聽到高頻率的振翅那般細微。

　　後來我想起夏天排球比賽的那隻小狗，以及其他在校園裡的狗兒，我凝聚心神去回想那些狗兒的際遇，並重新思考牠們的生命意義。

　　狗兒被人豢養、拋棄再被豢養、拋棄，身陷於悲慘的宿命中，於是人們以最廉價的手法讓狗兒解脫，那就是死，讓牠們不用再挨餓受凍或遭人欺負，以最安祥的姿態迎接死亡，我也希望牠們以此死去，這樣就不必在險惡的都市叢林裡以卑微的姿態向那些嫌惡牠們不衛生的人們搖尾乞憐，而人們也能省去解決那些棘手問題的麻煩，甚至忘記這些問題（好像只要牠們一死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了）。只是狗兒能夠欣然接受嗎？我不知道，或許牠們就像即將溺死的小狗一樣正發出微弱的怒吼，抑或許牠們不想再被人們主宰命運。

　　我知道牠們存在，不論是默默地消失還是可憐地哀嚎，但很少人尊重牠們的存在。

　　　　　　　　４

　　現在我的週遭是校園，空氣裡已經瀰漫著微雨的溼意，天空那張塞滿棉絮的臉不知何時變了色，像是糾結了各種悲傷的鐵灰。此時吹起大風，原本靜默的樹木開始狂嘯，葉片在窗外蹁躚、旋轉然後落下，有幾片落在牆腳；有幾片掉進水溝，而在槎枒上顫抖的是即將垮下的天空。我看到之後驀地回神，又仔細瞧了瞧，發現我真是看走眼了，哪裡有什麼瑞士阿爾卑斯山的湖光倒影，只有一些水溝裡粼粼盪漾的欄杆和紅磚砌成的大樓，那是虛像，但是看起來卻很真實，即使今天的大樓像是複製昨天的大樓。

　　接近中午，果然如我所預期，光禿的槎枒稍稍一抖，整片棉絮般的天空即嘩然垮下。雨聲攀附在吊扇的扇葉上起舞，在沒有任何微弱的哀嚎聲中顯得迭盪有致，花圃裡龜裂的泥土也終於得到它們渴望已久的甘霖。終於，我聽到那些突兀的聲響，旋轉的吊扇以及粉筆在黑板上窸窣不安地摩擦。我不想讓那些聲響自耳膜攻佔我的腦海，於是我又不自覺墜入手中的書裡那些駢麗的詩句，恨不得將自己切割成逗號、句號抑或每個繁體字必備的橫豎撇捺，並且毫無保留的融入唯美的詩境中，想像那些詩境是雨景，宛若一場毫無干擾的音樂饗宴般的雨景。唉！多麼美麗的雨景！只是靠在窗櫺旁的我好冷，好冷。

　　雨瘋狂地下著；風無情地吹著。而那隻原本躺在花圃裡的流浪狗呢？大雨一來遂不知去向，牠的未來會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能默默地祝福牠們有一天能夠重拾生命的尊嚴。

　　當二月從腦海走回月曆，我仍未忘卻那些狗兒的命運。

[訪客 喚渡]

是一篇很「重」的文呢：）

作者的詞采讓人讚嘆！很棒！　（最近常常因為這點而感到震撼）

各種修辭技巧都很精湛，想來是因為在詩作上也相當出色的緣故

佳句非常多，實在無法一個個挑出來>_<

不過……也因為過多華麗的修辭，讓全文顯得有一些累贅

尤其在摹寫的部份，不論事物大小輕重，都被綴上了大量的描述

這讓文章的重心整個偏移了，作者的思想反而容易被忽視

有時候，雖然有很好的演出機會，還是要割捨一些漂亮的文字

文有點長，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些段落的集合，姑且按照您的編號分節唷

第１節

開頭處理的很棒，有讓人期待的感覺。

比較失望的地方是：

作者見到那隻「身形憔悴且神情哀怨一副楚楚可憐樣的流浪狗」

並且被勾起了回憶，接著一大段描述回憶如何湧來之後

居然重點根本不在這個小傢伙，該怎麼說呢……

問題在於前面的鋪陳很多，感覺就像：

前戲準備了很久，觀眾都繃緊神經的等待主角現身

小狗一出場鎂光燈都集中在牠身上，結果觀眾發現牠居然只是工作人員……

第二節，講一個筆誤就好

有一段說作者曾經只接受美好的回憶，中間舉例的地方

／也許是幾隻在清晨啁啾的鳥，或者是詩句裡的三月的煙花，也可能是幾隻圍繞在垃圾堆的蒼蠅／

又說／拒絕一切冰冷醜陋骯髒低賤齷齪無法美化的事物（蒼蠅、流浪狗或是蟑螂、垃圾車）／

看出來了嗎？這個很明顯，就不多說了

第三節、第四節都還好

結尾呼應開頭，整個最初到最終的轉折很不錯。

另外，有些夾注號應該合併到內文會比較好，有些則可以刪除

還有一個很讓讀者混亂的點，您可以考慮看看。

那就是作者對於流浪狗的態度：忽略、注意、動容、省思，在各段落都是交錯打結的

也就是說同一個段落，就包含了一個或數次轉折

與其以時間進程分段，也可以考慮以想法的轉變分段，會更有調理：）

話說，個人最不喜歡的是文章的內涵>_<

但是講了怕被揍，因為牽涉到作者的主觀思維＝ｘ＝

總之，整體的表現還是搶眼而突出，加油

[跛腳的字 10]

我會著力在外物與景色的描寫上是因為考慮到一個問題：

狗是我的議論目標也是抒情目標

對於同一個事件，抒情和議論難以取得一個平衡點

另外就是抒情的點要選取恰當才不會留於浮濫

倘若捨棄抒情而純粹議論

那這篇就成了關於流浪狗的論文而不是散文了

所以我決定將自身所有感情投注在景物描摹上

而不是狗

關於分段的依據我會參考

感謝

內涵啊..

看過這篇的人喜歡和不喜歡參半xd

嚴格來講我沒有把思想內涵寫到100%

就是要讓讀的人自己去想

哈哈

[訪客 喚渡]

明白您的意思，但抒情或議論的取捨，感覺沒太大爭議

抒情文和論說文裡面的思想，呈現方式是不同

前者透過抒發，但是不爭辯什麼；後者透過論證，說服自己的觀點

既然「論」的點不夠明確（沒有清楚的正反方觀點），應該主要是抒情沒錯：）

→稍微融入自己的想法，不會讓這篇文章變成論文的

另外，對於您說「我決定將自身所有感情投注在景物描摹上而不是狗」

個人有兩個想法：

1.既然是主題是流浪狗，景物的描寫輔助引出感情、製造氣氛就好

焦點還是要盡量帶到狗狗身上，最好不要喧賓奪主

景和情是相輔相成的，不應該投注在某個身上，而搶盡另一個的丰采

2.問題不在於斟酌該放心思摹寫狗狗還是景物，文章的靈魂在於感情、思想

這是本末的考量，所謂Priority？

文中這部份的發展路線大概如下：漠視→注意→動容→思考

這個過程本身很簡單，作者卻又沒太多的說明，很可惜

→就是先前說的重心偏移了

然後又因為這個過程交雜在各段落，重複出現過

就會讓人覺得文字比較華麗，思想可能相對的單薄

→最後兩句指的就是分段的依據

還是很欣賞您的詞采，或許寫小說會讓它有更多的發揮空間：）

總之，謝謝您的分享，讓我們看到好的作品

[跛腳的字 10]

嗯瞭

對絕大多數題材而言議論和抒情的取捨確實沒有太大爭議

但就流浪狗這個題材而言

有

很多選取類似題材的創作者

將抒情和議論均著墨於所要描述的對象

往往造成過度悲憫的情況

倘若我在這篇文章對流浪狗採取抒情兼議論的姿態

就顯得平凡無奇了

不過以後在比重的調控上會注意

以免喧賓奪主

再次感謝您細膩的評論：）

[vega 10]

我喜歡第一小節。讀完第一節，我很認真地以為它是小說......。

看得出你的辭彙量很多。「天崩地坼」、「校園的闃靜瞬間潰散為一灘灘行潦」等等，讓我懷疑可以正確地讀出這篇的人有多少。

分號用得太多。

「我不知道牠去了哪裡，也許是教官室；也許是某棟大樓的某個房間。」像這種句型應該還不需要用到分號。

你的長句並不很硬，但是有些紋理不是那麼容易理出頭緒。

片碎的各段皆和流浪狗有關，但是凝聚力似乎不太夠，太亂，讀得很累，把枝微末節的事情做些刪剪，凝煉一點會更好也說不定。

我覺得流浪狗的形象還不夠鮮明，我知道你痛，但你寫出的痛無法讓我有被敲擊到的感覺，作者的感受亦只在幾句中寫過，其餘多為事件和道理的陳述，文長和文采皆備，惜不夠深刻。

一點讀後的感想罷了，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