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尋花,猶有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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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載香魂隨劫去,更無人覓葬花鋤。

季春晚,雨勢初霽,正值餞花時節,空氣裡瀰漫了一種清朗的感覺。

大觀園沁方閘橋邊有棵桃花樹,每到春季總是花雨漫飛,滿身滿書滿地皆如此,落紅成陣,更繽紛了許多花染嫣紅的日子。曾有個少年放下了手中的書,踟躕其間,癡迷於三月中浣的殘蕊。然而,落花總得讓人腳步踐踏的,於是他便兜了些花瓣抖向池水,隨其飄飄蕩蕩,順流而去。

那時來了一個肩鋤掛囊、手持花帚的姑娘,和少年說了一番西廂,卻把花掃了裝入囊裡,步上畸角,葬其於塚。她的理由是:池水雖清淨,流出去了,混上髒水,依舊是糟蹋玷汙了花,不如隨土化了乾淨。是啊,女兒家清麗纖細的心思,泥做的男子怎能懂得?怎能懂得葬花的深情。

少年笑道:「林妹妹,花落得的確可惜,做了春泥也許要強的些。」

話中,是否還包含著另一句話?代表了緣定三生的諾言?

就像他和她,活著非卿莫屬,若不成,化灰化煙而已。

在那瞬間,姑娘身邊的花瓣輕繞著衣袖,款款地飄落,輕撫她烏黑的髮緞,輕撫她細細書上的眉,輕撫她柔纖的指尖。原來,花瓣如人,竟可以這般逝去,而那些捉摸不定的,也只是淚水而已。

寒泉般的星眸,望著錦囊,幾欲濺淚。

然後,花瓣便靜靜地躺於囊中,入殮。

無材補天的靈石,幻形入世,歷經數度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一場空……,從葬花之事以後,便是不可預測的未來了。待數百年的光陰悄然逝去,大觀園早已湮沒在時間的洪荒下,人們卻依然記憶著少年與姑娘之間命中注定相遇,卻無法廝守的傳奇。然而,天長地久,也無法動搖悼紅軒中,永垂千古的巨著。

人們記得,那少年與姑娘的名字裡,都鑲著一個玉字,溫潤卻又易碎。至於那葬在花塚裡的千載香魂,沒有名字,更不被記憶。

花瓣,千載過去了仍未腐敗,只是悠悠地沉睡,偶而淌下一滴淚。直到某日有了知覺,有了形體,再加上蒙受了日月精華、天地靈氣而修道成精,遂脫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在許多個冷寂的夜晚裡,他呼喊著一個,瀟湘館下悲傷的女子。

瀟湘妃子莫不是黛玉,但那桃花精又是誰?我驚悸,因此自茫然中醒覺,才知曉那是一場追尋芳花的夢……。

年少的時候,曾有這麼一場傷春情愁的紅樓「夢」,但夜夢的囈語突兀,打斷了我的夢境,以至於不曉得桃花精後來如何了,只能體會從夢中驚醒後,久久掙不脫那種沮喪的情緒,以及些許悵惘的感悟。直到有機會翻閱了曹霑先生的《紅樓夢》,才忽地明白,那原是第二十七回裡,「埋香塚飛燕泣殘紅」的情節,只不過我夢裡幽然,映影了小說中的篇章。而桃花精,正代表著我腦內思慕的象徵。

葬花詞,是作者經過許多醞釀、許多伏筆、許多波折,然後才有了詩詞。

清人明義在《題紅樓夢詩》中道:『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不自知。』黛玉這動人肺腑的詩詞也的確成為冥冥中,一語成讖的命運──縱然幾度和寶玉的情感越濃越密,她的生命仍因現實中的險惡磨難而逐漸枯萎,最後終究心碎而死。

葬花一幕,在故事情節的接續中,是為最鮮明的一幕,稱其最令人難以自拔也不為過了。甚至連一向反紅的當代文士,吳雲,也曾在《竹心錄》的題詞中道:『二十年來士夫幾於家有紅樓一書,僕心服善也。惟閱至葬花,嘆為身於言情,亦雋亦雅矣。』

好久好久以前,我數度夢見一株桃樹。偶然間發現那株桃樹時,我是這麼問著:「桃花啊桃花,我原應想到為你作記的。」

當我悄悄將這想法吐露給桃樹,想必你也能聽見吧,桃花精?我懷著嗒然的思緒對你訴說,卻只能見那桃花無聲無息地墬落,被風兒吞沒,好似你選擇了沉默,一面忍不住啜泣。

「是因為黛玉的死嗎?」我輕嘆,落寞地輕撫著樹幹。

好久好久以後,和你道別的那天,與夢境訣別。只聽見,風聲嗚嗚咽咽,連飛花,也紛紛以殉情的姿勢,飄離枝頭。我逡巡不去,於是你以含情帶愁的眼眸,悽悽笑說:「告訴我,該怎樣才能拋開我與她的宿世因緣?」

凝視著一樹繁華,我愣然,然後,含淚帶笑著離去。

如今重新執筆進行有關紅學的稿件時,不盡感激,距離當初夢紅樓漸行漸遠的我,有了一個再度找回自我的理由。於是,嗅著一股殘存的芳香,我提筆寫了一篇簡短文章,關於桃花精心中藏匿的自白,也算是與曩昔的幽夢花影,作一場溫柔的傷別。

雨落花台,只尋得一階青苔。

花飄煙雨,卻覓得一囊紅骸。

夢裡尋花踏落泥,醒時仍留有餘香。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曾經是朵,在春季裡綻放旖旎的花,甚至一直嚮往,在細碎的冷雨下,能成為滋養一片春光的花泥。

你,桃花精,記憶裡首先有了這葬花詞。

而你恆久明白,吟詞的姑娘啊,她的名字叫林黛玉。

從未仔細思考,若不隨風而落,能否在花落時節裡,燃燒最後的驚艷?只是憂慮,花謝花飛飛滿天,除了文人筆下的詩意,也許還伴隨著紅顏衰落的自憐?你深深惋惜,她那悲涼孤獨、多愁善感的性格,自始至終對於愛情的執著,只換來了一場沒有希望的痴心。

但你卻無法表白,只因那叫人慟倒的落桃紅,越發悽楚,僅能為她帶來更多沉重負擔;只因她曾葬你之身,你不捨也不忍,驚擾她往後含淚而睡的紅顏。終究,割捨一切,依依痴戀,

緣自繁塵的生離死別。

僅僅是甘露之惠,她卻哭盡一生的債。

反觀自身,該以何物償還?想起青埂峯上的頑石累人如此,於是看破萬化,空餘鏡花水月。當她入葬,你願陪她永眠。這樣,便能將她輕擁入懷,哄她靜靜地長眠,不再被世俗的眼光所玷辱。

猶記得當年,事變接二連三發生,寶玉離家是在秋天,次年蟬月將至,花開易見落難尋,忽傳她淚盡夭亡的消息,聽聞者皆傷感不已,彷彿,天地終將毀滅。

棺木,應是入殮於姑蘇吧?人如同花,多情人可曾想過,明媚妍麗能有幾時?既然花開時容易傷心憔悴,花落時則不再有淚,葬花人只好靠著花鋤發愁,更沒有心情聞見廝守三生的諾言。

桃花精,當你望見她叫人醉心的身影,卻默默許下了不悔的誓言,好似在訴說,及便是稍縱即逝的柔情也罷,在塚下歷經漫長等待,原只為了她秋波頃刻的一瞥。可心中有所歸依的她怎會知曉,曾有過這麼一個落瓣妖物,在痴痴地等著她回首而望呢?

葬花,是傷春的愁思;愛情,則是雙方心中曾經牽掛,一道殷切思念,既哀傷又璀璨的痕跡,聯繫她在你的心中纏纏綿綿。

在幽冥黑暗中徘徊,因為她的至死不渝,你故而不離不棄,只盼上蒼憐見,默許這段人世情緣。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

忘不了的是,她說,流放池中花,不如用錦囊收入,再用一堆土塚乾淨地掩埋。生性本屬純潔,死後也要一塵不染,總比陷入爛泥溝渠之中要來得快哉。

當年你死了有她送葬,日後誰知竟尋不著她的身影?凡是在你生命中經歷的,幾乎都以星霜為玉露,憐惜地澆灌桃身,成就今日的百年道行。那些長久的歲月,原是為了一報下葬的恩情。

沒有那頸間瓔珞垂掛的金鎖,沒有那口啣溫潤光滑的寶玉,沒有與她相同的際遇,更不可能擁有故事中淒楚的結局。黛玉可知道嗎?那些潸潸的淚華,竟喚醒了你在數百年以後……,一個不被記憶,恍若南朝舊夢的浪漫傳說裡。

如果天地有情者,能供人一弔她飛散的芳魂,成仙得道的修行,也可以通通棄之而去了。從今以後,幾度滄桑,筆者將緊緊握住手中的花鋤,鋤花為鴛,鋤她作鴦,即使叛離了上蒼的旨意,也要在落紅狼籍的慘淡季節裡,為你,也為她下葬。我想你應清楚地明白,黛玉所吟詠的葬花詞,即是一種自靈魂深處低聲啜泣的怨訴。

也許她早已遺忘,但,請不要忘卻了飛花的感動。

你,桃花精,也曾醉紅樓。

沒有年代,沒有名字,一囊塵封在花塚的落蕊殘紅。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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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妳的指教,辭美情長倒也沒什麼,至於為何而寫,我卻想談談這個問題。

本篇散文的初稿,原是源自我所撰寫的中正校刊52期紅樓專題,專為葬花詞一段而作的粗略詮釋。誠如詞中細細渲染花芳未盡人已逝的惆悵,再加之當時我深深迷戀絕美的寫作方式,多次增刪,多次校稿,是以有了<夢裡尋花,猶有餘香>的橋段。

為何而寫?又為何有感而寫?

顯然我應是為了花,為了一種純粹的桃花相思。

各位看倌,你們以為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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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weeks later...

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這篇裡寫紅樓的口吻。

那些額外的東西,形容詞或是橋段之類的,在我讀來似乎有點多餘。

這邊有很多深諳紅樓夢的人,或許待他們讀讀再與你討論吧。

不好意思我多嘴了。

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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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哉妙哉,我認為妳說得甚是恰當,也一語道破了此篇文章的缺點。

我的文齡算算不到一年,能拿得出來的散文大概只有十篇,新詩十數首,小說一回;而我依靠著初學者的熱情,撐到如今。當初第一次投稿失敗時,心情極為苦惱,得過一些小小獎項的我,不但找不到落第的原因,也有些失去自信。

後來我偶然與一位學姊談起這事,她十分清楚地為我分析我的弱點,而我也正積極想辦法改進。

1.剛踏入文學世界的人,總是想著要超越別人,沒有發現真正的方向。為了追求辭采華美,我耗費了許多功夫,無非是宋詞或追求艷麗的文章,直到後來,變成了賣弄文字,就像是宋代崑西詩派那樣,有了美麗的外表,卻失去文字的靈魂。再美,也有一定的極限,我真正需要的,應該是一種風格,能讓自己顯得獨特,而不是輕易就能學走的文風。

2.深入性不夠。綜觀我曩昔寫過的文章,討論的真正重點反而突顯力不足,最濃最濃的片段,只有在首尾出現,中間只是我賣弄文字的橋段。

3.閱歷不多。每個人都有喜歡的作家,當我們第一次接觸他們的文風時,心中便是異常悸動,諸如我嗜好簡媜或張曼娟那樣,溫柔細膩的筆意,接觸越多,對於他人的筆法,反而是難以接受,更翻看不下了。

這些,的確就是我的缺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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