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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雲九歲時養成一個壞習慣,他喜歡將別針別在身上,將它硬生生扎進自己的肉裡。他享受那鐵針就在他皮下鑽阿鑽阿,他就這樣憋住氣、咬著牙、掂起腳尖、繃緊肌肉,用痛與憤怒將它包圍著,並試圖不斷擠壓它,看是否能用自身力量碾碎它。後來他注意到一旦握緊拳頭時,手臂上的別針就會硬梆梆地豎起來,然後他頑皮的將拳頭一縮一放,別針就會不厭其煩的的彎身敬禮,真是有趣極了。

有好幾年都沒人知道他喜歡埋藏這些鐵傢伙在身上,偶然一次被鄰居大姊阿秀看到後,她神情難看到不行,活像他殺了人似的,一直威脅他將它取下。後來他學了聰明,不別在身上,改埋在厚厚長繭的腳底,雖然痛感遜了一點,卻走起路來渾身帶勁。雖然它經常將自己腳底板掀得皮焦肉爛,他卻感覺自己像游走在刀山上,跟神一樣來自去如,於是他便越能去捱住那些疼,然後得到真正的快樂。

他總是渾身是傷。跌來的,撞來的,割來的。

一個孩子活生生像被蟲蛀了一樣,全身坑坑巴巴。他身體確實住了一條蟲,始終不停的鑽動著,就活怕這世界不夠熱鬧。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學校裡的同學稱他拐子雲,外面的小流氓反而客氣一點叫他小拐,但他明白,那些小流氓多半是懼怕自己父親是個條子。不過夜晚他喜歡跟小流氓作朋友,白天他則習慣一個人被指指點點。儘管這樣的生活有點煩悶,卻也不大無聊。

每當清雲閉起雙眼,意識陷入了淺眠,耳裡就會漸漸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它穿過窗櫺,飢渴的趴在床邊,凝視,然後伸長腳爪沿著他回憶的軌跡,回溯到心靈幽深處──那是一個胎兒,漂浮在水中,小小雛形手掌兒摩娑細薄的眼皮,直到血珠沁出眼皮融化整個身軀──一片的血紅落盡後是一面猶如灰燼的夜,昏暗裡,他辨認出夜裡有一座烏黑黑的叢林,沓無人跡,熱騰騰也陰森森。

突然,有亮光──從幽暗處閃逝而過的晶亮,像是頭上鑲有一雙碧綠寶石的貓頭鷹,或是露珠滴落在葉面上的反光。

光落在黑暗處,晶亮猶如悅耳的蟲鳴。他抬起頭,月曖昧地與浮雲嬉鬧;他屈膝跪下,從叢林吹來的風正撫平一排排蘆葦前後彎仰。

接著他看見一個嬴瘦男孩的背影赤腳踩著濕黏黏的枯葉,幽幽進入陰森裡尋求庇護。繁密的枝葉一層層構成他視野的前景,男孩順利地隱身在叢林內。

清雲知道男孩在哪裡,依靠直覺,視線不費力的搜索男孩的身影,不一會兒功夫,輕易就發現男孩的落點。男孩躲在屬於自己的地盤,他瑟縮地躲在樹洞中。不過男孩太弱小了,怯生生的蜷伏在洞裡深處不發一響;僅有他最細微的呼吸聲,伴隨著樹根扎進地裡吸收水分的頻率,脈動著。

他不敢靠近男孩,他們彼此懼怕。那是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卻有著無法會面的禁忌。彷彿看見對方的臉,就會勾勒起許多的不愉快,或者是製造更多的悲劇。

清雲在無數次的追溯裡,好幾次都試圖抗拒意志想偷窺男孩真面目。他隱約明白,男孩為何躲進他的夢裡,躲在他的祕密叢林,一日一日的陪他長大。

現在他們同年了,處在一樣的情境裡,生活在相似的失落裡:羞恥,恐懼,害怕,難堪,罪惡,他們共同享有這些負面的感受。

樹洞前的一棵石子從他們之間隔出兩個時空。窣地一聲雷鳴,大雨滂滂陀陀落在他身上,而緊覆的鋁色風衣全皺成一團。

樹葉沙沙作響,風像是要吹透他,又像是要擊倒他。

儘管他額前的一撮細髮不斷滴下雨水,他仍能穿透雨絲感覺到男孩的存在;甚至他察覺對方就要抬起眸子,男孩小小動了一下,他意識到兩人眼神就要對上,他心揪成一團、他恐懼、他沁出冷汗,他立刻扭過頭去。

忽地,男孩的臉放大在自己眼前,青冷冷的,蒼白沒有血色,灰溜溜的眼珠盯著他。

男孩試圖要說話,一連串呢喃,瘖啞的,破碎的,無法理解的聲音。

男孩崩潰了,他不能說話,他尖叫、尖叫。

瞬間,清雲被無數拔高的尖喊所淹沒,如此淒厲的哭喊,像是死後的呼喚。他不能忍受,他捂住耳朵,他覺得眼前一片烏黑黑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是夢──他驚恐的睜開眼,大口喘息著。

冷靜下來後,他察覺腳底一陣刺痛,像是被什麼惡狠狠撕裂過,他曲腳一看,四、五只別針搖搖晃晃的掉了下來,將腳底整個撕裂。碎裂傷口裡則黏著厚厚的血塊,偶有幾處滲透著初生的鮮血,躲躲藏藏,相當羞澀。

他掀開棉被起身走到窗前。院子內的老松倚靠在屋簷旁,有時他會從房間二樓外沿著樹幹爬下,再小心翼翼的從後門離開。雖然父親經常不在家,但為了保險起見,只要夜晚出去,他絕不走正門。

現在他知道自己為何會被驚醒的理由,咚…咚…咚,窗戶外的玻璃正被小石子敲的嘎嘎響。他不耐煩的打開窗戶,接住迎頭而來的小石子,然後氣憤的丟了回去,直到聽見預期中的哀嚎一聲,他才鬆懈一笑。

「幹!小拐是我啦!」小流氓氣急敗壞的低聲怒吼。

「做什麼?」他看一看手錶,已經凌晨一點了。

「探險啊!大頭已經在老地方等我們了。」

「喔。」他拿起床頭的衛生紙將腳底包一包,穿上破破爛爛的灰色慢跑鞋後,便動作俐落的沿著樹幹爬到地面。他看著小流氓陰險興奮的表情,便猜測到今晚探險大概沒好事。

兩人鬼鬼祟祟從後門離去後,小流氓騎著偷來的變速車,他則站在後輪的火箭筒上,順著冷風一路騎到目的地。

那是經過堤防邊一排妓女戶後,約再深入兩公里的鐵工廠,大頭穿著學校深藍夾克坐在廢棄的輪胎上,左手拿著手電筒照著最新一期的少年週刊,右手則不斷旋轉含在嘴裡的棒棒糖。清雲知道大頭正迷目前國中生最哈的「熱血機動隊第35話」,這一話描述主角終於戳破大壞蛋的謊言,順利奪回人造機身後,再將自己改造成最強的黃金機械。除了熱血機動隊外,清雲想不到任何還可以買少年週刊的理由。

大頭不滿的將漫畫闔起來,小聲抱怨:「你們很慢耶!」

小流氓牽著變速車,喘呼呼的解釋:「沒辦法…小拐今天睡超死的,我丟了三十多個石頭才叫醒他。」

「都我的錯…行吧?今天要幹嘛?」他懶得作總總爭辯。

「知道就好。」小流氓拿了一個廢輪胎坐下來,他皺起眉頭,擺出一貫嚴肅的表情說:「大頭已經知道怎麼一回事了,小拐…我跟你說,這附近有一棟鬼屋很有名,我小時候去過幾次。前幾天聽人家說,只要半夜三點到那邊,在鬼屋正門口挖一個洞,大約跟臉盆差不多一樣大的洞,然後再放一個裝水的臉盆…經過七分鐘後,只要有人用讓臉盆裡的水洗臉,就可以看到屋裡面的亡魂…」語畢,小流氓還煞有其事的嘆一口氣。

大頭雖然聽了第二次,卻仍然擰了一把汗。清雲原本想不動聲色,但他明白小流氓喜歡故作沈重去營造氣氛,所以他只好擺出畏畏縮縮的模樣。

看到清雲的畏懼,小流氓滿意地露出一排缺了門牙的黃齒:「怕了嗎?」

「還好啦!」努努嘴,大頭催眠自己是機動隊的主角,充滿勇猛、勇猛、勇猛…

清雲一貫沈默。他們三人是半夜最無聊的國一生。小流氓父母經常打麻將到天亮,家裡成天鬧哄哄的,家裡就算多或少一個人也沒感覺。大頭的母親在他三歲上吊自殺後,父親就將他丟給已經高齡九十歲的阿媽帶,瞎眼的阿媽除了每天給大頭一百塊生活費外,她什麼都不做,只有躺在硬板床上抽著長壽煙當作養生之道。

三人白天沒有任何交集,只有晚上才會見面。他們專門作無聊的探險。找年輕女人的墳墓、偷看嫖客和妓女做愛、分屍車禍死掉的小貓、比賽捕蒼蠅、找蝙蝠的窩等等。一向都是小流氓四處蒐集情報提議,清雲執行,大頭在旁看熱鬧。但要是認真比起來,幾乎都是小流氓輸最多,不過大家都故意不說破,保持一種共盟關係。他們不承認彼此是朋友,卻也不認為彼此是敵人,僅是從參與無聊冒險中裡得到彼此認同的關係。

「走吧!」清雲雖不覺得小流氓提議有趣,但也無事可作了,夜晚拿來睡覺只是浪費而已。

大頭吃力的牽起一旁老爺車,小流氓載著清雲,三人就這樣往目的地出發。一路上,清雲覺得夢裡男孩的臉越來越模糊…直到不復記憶,變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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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是一棟日式平房,樣子工工整整的矗立在夜晚裡,傳說為它帶來肅殺之氣。

氣氛平常,一如過去的時刻,平緩猶如機械般規規矩矩地流逝著。不知何時,清雲就察覺時間是存在的,而且特別的規矩,它一步步埋下因跟果,不允許人回頭竄改。所以發生過的事情是悲哀的,存在過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悲哀的,因為「本身的存在」是無能的。人被所行所言驅使著而不可自拔,只能直線式的往前走,走向一片陰森森且未知的領域。人只是無盡的、無盡的在流浪,所歸何處不得而知。

清雲很快的就挖好一個洞,比水盆大小深些,足夠裝下一顆人頭。這次他們三人都要親身嘗試,看最後誰膽子大,並且約定好絕不能裝神弄鬼、胡言亂語。大頭情緒有點緊張,手微微顫抖的翻動「熱血機動隊第35話」,他笑聲乾啞,帶點無奈;小流氓則裝模作樣,拼命舒展身體,以表示自己正蓄勢待發,他挽起袖子,活像要去大幹一場似的。兩人反應看在清雲眼裡,都顯得可笑,說實在他並不相信鬼的存在,因為人本身就夠可怕、夠麻煩了。

若是真的有鬼,就找我報仇吧,清雲挑釁地想。

離三點還有半個時辰,為了打發時間,小流氓提起一件有趣的事。

「上一屆國三的學姐,你們應該在鎮裡有看過她,她長得很高大,跟柱子一樣,皮膚很白很白,活像一根菜頭。她啊會長這麼奇怪是因為她有四分之一的外國人血統,反正不知道混哪一國就是了。」小流氓點起煙,吞雲吐霧的耍帥著,煙有時從嘴巴出來,有時又從鼻孔竄出,好不自由,他繼續說道:「她這人不好親近,不大有人緣,喜怒無常的,不過她家裡常常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出入,聽說流氓、條子,黑白兩道都去過。」

「你說的那個女生,是不是住在黃水街上啊,好像是在雜貨店旁邊,是不是叫葉什麼蘿的。」蚊子不斷在頭頂飛來飛去,大頭邊揮開蚊子邊拼湊記憶。

「對對對!幹!就是她啦!」小流氓興奮起來,又點了一根煙。

「那她應該是高一了吧!好像看過她幾次。」清雲其實對她印象很深刻,那種獨特的長相與氣質是他前所未見的,神秘裡帶點恐怖。

小流氓深抽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輕聲細語地說:「我聽我媽她朋友,反正就是一個很三八的阿嬸說啊,那女的是一個靈媒喔,聽說她有陰陽眼,什麼都看的見喔…」

「幹!那我穿小歪基,她也看得見嗎?」大頭之前的緊張好像一掃而過,口氣下流了起來,他嘻嘻的笑著,還一邊拉出白色底褲給其他人看。

彈了一下大頭內褲腰帶,小流氓猥褻地笑著說:「誰想看你啦!白目!等等要是出事的話,可以找她幫你看看,看靈不靈啊!」

「別亂說!這種事…」大頭警戒了起來,他一向容易疑神疑鬼,「我是說…你以為隨口說說的事情…很容易會變成真的。」

氣氛頓時凝重,不祥預感從天而降,大頭覺得房子裡好像有人在窺視他們一舉一動,令他背後不禁發涼。小流氓依舊笑著,但也開始有隱憂,這房子他聽說是真的邪門,但也沒見過有人出事過,萬一今天他們運氣不好的話…

「好了、好了!想這麼多幹嘛?我們做過這麼多事情,還不是活得很好?」清雲討厭起這樣的氣氛,恐怖還不都是人想出來的?尤其越到關鍵時刻,越容易因為胡思亂想而誤事。

他站起身來,拿起旁邊裝滿水的水盆,筆直的走向挖好的洞內,然後毫不猶豫的放下去。他滿心希望今天的事情速戰速決,雖然這樣無聊瑣事所帶來的緊張最後會成為一種痛快。

可是,今天不一樣,無疑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提到那一個女人。

那女人跟他夢裡的男孩一樣,都是帶點似曾相似的恐怖感,最好不要碰面的好,最好連提都不要提起的好。有時他不禁會認為,或許人有前世今生這回事情,不然他為何會莫名的懼怕與厭惡某一些人的存在呢?這是沒道理的,是吧!

小流氓和大頭彼此推擠著對方走向清雲,他們三人看向水盆,水波上的身影雖烏黑黑的,但也清晰可見,直接了當的將他們三張臉映照得歪七扭八。

三人沈默半晌,清雲主動開口:「我先洗吧!」他彎下身,要捧起水洗臉時,大頭連忙喊說:「要七分鐘、七分鐘,你別太急…別太…」直到小流氓拿起錶給大頭看,他才停嘴,錶上的時間確確實實是三點零七分,一秒不差。

洗了臉後,清雲除了感受一陣清涼外,這世界並沒有什麼改變,他刻意將視線瞧向房子窗戶裡裡陰森的角落,但只見黑漆漆一片,除了蟲鳴鳥叫外,他什麼也感受不到。

看見清雲若無其事的模樣,小流氓膽大了起來,率性的也洗了臉,大頭也緊跟著小流氓之後,硬著頭皮洗了!等到臉上的水被風乾,他們才怯懦地張開眼,這種體驗神秘滋味的恐怖,大概是冒險以來的頭一遭。小流氓不禁後悔了起來,自己今天將氣氛炒得太成功,連他都幾乎相信今天鐵定會見鬼,該死的!

三人沈默一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深怕真看出什麼名堂。

「你們…有看到什麼嗎?」大頭慘白著臉率先發問。

「沒有。」清雲連屁都沒聞到,小流氓則是搖搖頭。

「我…我…我好像看到一個白白的、白白的影子…」大頭用眼神指向了房子大門口,臉上幾乎是沒有表情的,但那唇卻是發顫著。

小流氓看不出大頭有沒有說謊,他吃驚地說:「真的假的…」他望向門口,除了一片黑,還是一片黑啊!若硬要說有什麼的話,或許隱隱約約是有人站在那的,或許真有什麼鬼東西也不一定…

「幹!是真的…」清雲瞧出大頭有一點不對勁,他整個人三魂七魄似乎飛了,額頭不斷冒汗,連褲子都尿濕了,清雲急忙拖著大頭往老爺車跑去。

小流氓踉蹌退了幾步,也急忙跟在清雲後頭,闖了這樣的禍,他慘白著小臉拉著清雲的衣袖問:「怎麼辦?我們死定了!」

「不會的,先去你家倉庫那,快!快啊!」清雲立刻變成了小組的領袖,事情發生的時候,往往都是由他指揮。他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玩出事的,只是他一直以為出事的會是自己,所以肆無忌憚的。他萬萬沒想到,會是因為這種無聊事闖了禍。

三人幾乎連滾帶爬的,騎著腳踏車火速離開現場。只是這回大頭被清雲單手將他雙手環抱在自己腰上,清雲使勁抓得緊緊的,深怕一不小心讓大頭滾了下去。

清雲感受得到,臉緊貼在自己背後的大頭,又濕又冷,似乎正在流淚。他甚至嗅聞得出一股被冷風吹淡的尿騷味。他不敢肯定大頭看見了什麼,是幻覺還是真的撞邪?他只敢肯定的是,大頭很難恢復正常了。他常聽人說,有人撞了邪後,一輩子都成了傻子,萬一大頭就這樣毀掉,那就真的完蛋了。

倉庫位於小流氓家正後方三公尺處,小流氓家裡依舊燈火明亮,不時可聽見麻將桌上的洗牌聲、人群互動喧鬧聲。兩人讓大頭躺在用紙板鋪好的床上,便稍作休息。

小流氓喘呼呼的點起煙,卻一口也抽不下去,清雲則皺起眉,試圖釐清整件事情。

大頭臉色發青、張開眼無神地躺在那,他幾乎跟一座木雕沒兩樣,他的雙手依舊是懷抱清雲腰身的姿勢,身子十分僵硬,怎樣都舒展不開。

「他…他是不是死了、肌肉僵硬了?」小流氓已經慌了,他不知道大頭是不是被嚇死了。

「你有聽過死人還會呼吸的嗎?」

「可是,他這樣好奇怪,已經兩個小時了…怎麼辦?他阿媽要是知道,會哭死的。」小流氓想到周圍人的反應,便開始良心不安。

清雲的眼珠動了動,靈光一閃,他沈靜地說:「好,我跟你說,這件事情先瞞著他阿媽,今天早上你去跟他阿媽要一百塊錢,他阿媽是瞎子又重聽,不會知道你是誰的。」

「然後呢?」

「如果三天之後,大頭沒有好起來,就去找那個…那個葉什麼蘿的…」

小流氓甩掉了煙,不敢置信地問:「幹!你是認真的嗎?」

「不然你要怎麼辦?恩?」清雲開始覺得腳底疼了起來,他察覺傷口在冒血了,他急忙找張椅子坐下,挑著眉說:「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如果大頭就這樣毀了,就是毀了,我們無能為力。」

「你想說是我害的,對吧!對吧!」小流氓不安的踱來踱去,他感到有點生氣。

「都發生了,你還想怎麼樣?我沒說你害的。」

「那學校事情怎麼辦?」小流氓雖然一天到晚曠課,但他知道大頭很安分,很少缺課。

「我先幫他請假,這事情很好搞定。」他理由都想好了,就騙老師說大頭的九叔公去世了,反正他阿媽又聾又啞的,老師也不會傻到去問她。

小流氓看了一眼大頭後,很慎重地說:「小拐,如果大頭好不起來的話,我真的要去幹流氓唷。」

清雲笑了笑,他看見門縫外的天色似乎亮了,他聳聳肩說:「如果你成了流氓,我就會是流浪漢吧!」

兩人又觀察了大頭好一陣子,他唇齒顫抖,兩眼瞳孔好像有黑影在裡頭閃似的,為了停止這種恐怖的反應,兩人決定把「熱血機動隊第35話」遮住大頭的臉,才安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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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過了第二天,清雲和小流氓便決定先找葉什麼蘿的,大頭情況嚴重了,口吐白沫,身體直打顫,好像得了癲癇似的。

小流氓整日生著悶氣,白天除了找大頭阿媽拿一百塊,也不去上課,只是閒閒無事四處搗蛋破壞。清雲上課時則心不在焉的,其實他並不想找葉什麼蘿的,可是他知道那女人有辦法的,他聽過父親利用她找嫌疑犯的事情,兇手確確實實被找到了。如果把大頭這件事告訴大人,除了他們三人之間的冒險遊戲勢必會終止,小鎮也會傳這件事情,也許他會徹底失去自由,而父親他更會…清雲搖了搖頭,不敢多想了。

原本兩人約好八點在雜貨店外要去找葉什麼蘿的,可是小流氓卻失約了,但清雲到不怎麼生氣,便索性決定一個人去做了。反正每次冒險不都他一個人負責執行嗎?只是這次出主意的是自己罷了。小孩能遵守什麼承諾、擔負什麼責任呢?他不怪小流氓,所有的小孩都是一樣的,整天作著白日夢,然後以為什麼都不作,將來就可以很偉大。這種天真啊!等稍稍大了一點,幻想破滅後,人總算安分了,卻過得更渾渾噩噩、更痛苦,因為這下子,連作夢的機會都沒啦!他完全可以體會啊,自己不就是這樣嘛!

清雲還在猶豫如何進門打招呼的同時,卻聽到一個如鈴聲般的女音,輕聲發響:「拐子?」

他回過頭一看,葉什麼蘿的拿著一包垃圾,興味十足的望著他,冷風在吹,她的眸子出奇的晶亮,如貓眼般有顆閃亮的寶石嵌在她的眼珠。

他遠遠佇立在遠地,半點也不敢接近她。他看到她穿著嫩綠色的短褲下有雙細長的腿,如白玉般滑嫩,他想起小流氓說的菜頭,到也有幾分相像。

清雲神情始終有幾分警戒,如果他和葉什麼蘿的相遇真會發生什麼,他應該現在就要逃跑的,為了友誼他又能怎樣呢?還不是死路一條。

「你討厭我?」葉什麼蘿的灰溜溜的眼珠直盯著他,細柔的卷髮放在肩膀上,她有張出奇漂亮的臉,清雲從沒看過這麼美麗雙眼皮,兩片縐摺薄皮是這麼完美,他突然想到的是飽滿的餃子皮,光滑細嫩,她走近一步問:「為什麼討厭我?」

「妳討厭我嗎?恩?」他有點生氣,他有表現這麼明顯嗎?

「無緣無故的為何會討厭呢?」

「那就對啦!我無緣無故的為何會討厭呢?」他狡猾地回,有一絲得意。

葉什麼蘿的沒有生氣,她笑了,她將垃圾放在門口後,自顧自地走進屋裡,但門沒有關,清雲跟了上去。

一看見屋內,清雲真是看呆了,滿屋子都是布簾四處垂掛,搞得神神秘秘的,以為是在拍電影嗎?屋子看起來沒有人,他跟她後頭走進一個其中小房間,看起來是她的臥室,裡頭到正常多了,書櫃、木桌、硬板床、還有幾隻洋娃娃、東西整整齊齊的,卻也帶著十足的少女味。

她從容的坐在椅子上,幽雅將腿彎起放在椅面上,劈頭就問:「有什麼事情呢?拐子。」

「妳怎這樣叫人哪!」他故作生氣。

「那你怎麼叫我?」她瞇起眼睛,壞壞地問。

「沒什麼叫妳啊!只知道妳叫葉什麼蘿的…」

她一幅我就知道的神情,悻然的解釋道:「葉幸蘿,葉子的葉、幸福的幸、蘿蔔的蘿,你呢?」

還真是菜頭呢!他竊笑在心裡,便帶尷尬自我介紹:「楊桃的楊,三點水的清,烏雲密佈的雲。」他才剛說完,她就笑得前仰後彎,好不開心,他納悶地問:「笑什麼啊?」

「笨蛋耶你,哪有人介紹自己會用烏雲密佈呢?」她笑到眼睛彎成一條線,椅子晃得嘎嘎作響。

他不想回答她,努了努嘴,就近找個角落坐了下來。他的腳板好疼,現在傷口慢慢在癒合中,又癢又麻的。眼前這個天真又有點頑劣的女生,真的有辦法幫忙嗎?他對自己原本的自信產生了懷疑。

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他還是開口問了:「我有事情想找妳幫忙。」

「你朋友出事了,對吧!」她反應變得不同了,她很謹慎冷靜地問:「什麼人、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你們做了什麼、現在那個出事的人在哪裡,他變得怎麼樣了?」

他楞了一楞後,便仔細認真的像小學生一樣作答,直到她將每個細節一五一十瞭解後,才稍微喘了口氣。

「怎麼樣?」他不安地問。

「你們這群傻孩子,並不是每個人到鬼屋都會遇到鬼的,但是若是你的過去曾經跟誰有什麼淵源的話,那就難說了。」她語帶玄機,清雲討厭這種藏有什麼秘密的感覺。

「清雲,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聽到有人誠懇地叫他名字,他有點不適應。

「但你不是討厭我嗎?」

「妳又來了!反正我相信妳就是了。」管它鬼還是什麼的,能救大頭比較重要。

「我很喜歡你唷,我覺得你會是我第一個朋友。」她走到清雲旁邊,也跟著坐了下來,她身上散發著沐浴後的香氣,她用相當虔誠的語氣道:「人死的那一剎那,我們身體所散發的能量會附著於死時的人事物上。如果死時懷著強大的恨意、遺憾、悲傷,那麼當人事物再度聚集時,便會發生所謂的靈異現象。我稱人那些零碎的能量,叫做死者碎片。」

「死者碎片?」好鮮的說法啊!若不是傳聞很可信,他八成會覺得眼前的女人是個瘋子。

她點了點頭,又繼續解釋:「我不稱他們為鬼。而是死者。因為我不認為他們代表靈異,或不可預測的神秘。一切都是能量所產生的現象。我看得見死者,而我可以從碎片裡,找到線索,關於因果的線索,這就是我的能力。」

「不太清楚妳說的,不過有那麼一點可以瞭解。」

「我第一次跟人說喔,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利用我。」她似乎有點感傷。

他悶悶地說:「現在難道不是利用嗎?」

「這是幫助,每個人都有困難的時候。」她仰著頭靠在牆上,輕聲地說:「可是幫不了永遠,我們對過去確實是無能為力的,因為活在現在,所以想要活著只有兩個方法,一個是拼命的逃、拼命的逃…」

清雲突然真的瞭解她說的話,他有點感激眼前這個人,她說的像是自己所作所為一樣,只是拼命地逃,他接著問:「另一個方法呢?」

「拼命的解開。」她果斷的說,神情自信,「有聽過解鈴還需繫鈴人嗎?」

「嗯。」

「只要解開,就可以自由。」她笑了笑,「可是多半是不可能的。」

她突然站起身,將他硬生生的拉起來,他的高度只及她的肩膀。

她丟下這麼一句話,就走出屋外了,連件外套都沒穿:「走吧!找你的朋友去,太晚,會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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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清雲在妓女小翠住所裡總算找到一臉睡眼惺忪的小流氓,他拖著小流氓急忙奔回倉庫裡。

幸蘿看到大頭四肢僵硬的慘狀後,立刻交代清雲一定要找到小流氓,並且復原他們在鬼屋所挖的洞,還有將開眼的水盆丟棄,並且銷毀兩人那天所穿的衣服,當然包括「熱血機動隊第35話」。

原本兩人想偷偷將漫畫藏起來,他們捨不得燒掉大頭的寶貝,也擔心萬一大頭醒來後追問漫畫下落時,他們還得拿私人零用錢賠。不過幸蘿似乎看穿他們的企圖,便丟了一把零錢,叫清雲重新買一本。清雲這時才更加感覺到,他們果然還是孩子,還在為這種事情小裡小氣,大頭如果掛了,漫畫留著也沒什用了,燒了他還可能在陰間地府收得到。

他們本來期待幸蘿會施什麼法術或是唸咒,但她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要求他們把大頭帶回他家,並且立刻幫他洗個熱水澡。幸蘿說,他這一身的晦氣只有在家裡才能徹底潔淨。

他們忙進忙出的,將大頭理成光頭,將他藏污納垢的指甲剪得乾乾淨淨,兩人服伺到只差沒幫他擠粉刺、打手槍。大頭阿媽則像是沒聽到任何聲響般,依舊抽著她的煙,瘦骨嶙峋的像垂垂老樹吐著生命最後的暮煙,彷彿放棄對塵世最後的掙扎,只是靜靜躺著,清雲瞬間無法分辨大頭和他阿媽的差異性了。

不過奇蹟似的,大頭的身體真的柔軟了起來,臉色也紅潤多了,光溜溜的頭閃耀著光芒,活像個圓寂高僧似的,嘴角似乎正微微上揚著。

清雲和小流氓高興地互覷對方一眼,兩天以來的踹踹不安終於稍稍放下。

但到也不是幸蘿沒做什麼事,她唯一詭異的是,吩咐他們注意在大頭眼珠子有沒有滾動。她神秘地說,只要讓她觸摸到滾動的眼珠,她就能找到失落的線索。在等待大頭眼珠滾動的時候,她不斷的在大頭家前後四處巡察,像是要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小流氓悄悄在清雲耳邊說,她一定在找有沒有鬼跟過來,他表情自信滿滿的,活像在路邊擺攤算命的半仙。

就在約子時一點時,大頭的眼珠轉動了起來,好像有機關似的又快又凌人,兩顆眼球在薄薄的皮下明顯溜轉著,只差沒彈跳出來。小流氓想起恐怖電影裡的情節,倘若把大頭的眼皮翻開後,會不會只剩下一片赤白。一想到這裡,他便冷汗直冒。

通知幸蘿後,她不慌不忙的坐在大頭床邊,伸起那雙細嫩潔淨的手緩緩撫在大頭眼珠上,她閉起眼,活像感受什麼似的,臉上的表情靜肅凝重。這個時候,清雲覺得她像聖母的雕像似的,化為永恆了。

過了一個小時後,大頭的眼珠似乎停息了一場紛爭,轉動速度放慢了。幸蘿收回她顫抖的雙手,她呼吸有點絮亂,胸脯前沁出微微汗漬。看著她如此慌亂卻帶著性感的模樣,清雲有股想撲往她胸前的性衝動,面對突然湧起的慾念,他不知所措的緊張起來。小流氓瞥見他的反應,還以為清雲難得也會害怕,還裝模作樣的拍拍他的肩膀安撫。

清雲真是心領了,彎了彎眼睛,無奈地感謝小流氓的好意。隨後他感覺到,幸蘿的眼神像是在察覺什麼後變得異常犀利,她終於出聲說:「小流氓,去鬼屋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帶他找過女人?」

「是啊!妳…怎麼知道?」

望向清雲不解的眼神,小流氓回答的有點心虛。

她盤起腿,神情放鬆,像是在敘述一個古老的故事:「不管你們信不信,我還是要跟你們說,大頭長得跟那住在鬼屋裡少爺小時候的模樣很像,那個少爺前輩子和一個妓女投河自殺,他母親在死後仍然很想念他的兒子,所以她跟在大頭旁邊,以為那是她的兒子。」

清雲不能理解,單單長的相像就被纏上,也太無理取鬧了吧!他悶著問:「那跟大頭找過女人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他沾了女人的氣,那種地方的本來就會充滿情慾的氣,龍蛇混雜的氣,這讓大頭更符合那個少爺的感覺。」她眼神直勾著小流氓,有點嘲諷地說:「而且那個少爺是在凌晨三點投河的,如果一切不是發生這麼恰巧,少爺的母親不會誤解這麼深。」

「那怎麼辦呢?」小流氓急了。

「我已經讓你們把大頭的模樣整理過了,也把所有殘餘的氣息銷毀,所以死者的能量減弱了,因為條件不對。你們應該慶幸,如果前輩子你們三人跟死者有任何的關連,大頭可能就沒救了。」

「真的假的。」他們不敢置信。

「這個世界,充斥各種死者的能量,他們並非在刻意等待,只是如果聚集了與死前相同的條件,吻合他們的怨念或遺憾,那麼那個人就會被強大的能量所纏上。情況好一些的話只是身體為恙,就像大頭這樣;壞一些的話,不僅是死亡,還可能危害到自己身邊的人。」幸蘿想起大頭的阿媽,如果那是他唯一的親人,若真的被報復至少不會損失太慘重。

「世間很多死亡,你以為很巧合,其實不是的,那些能量無時無刻就像磁鐵一樣,而你剛好創造那樣的條件符合它。」她眼神有點慘澹,悲哀地說:「這就是因果,它一前一後存在,卻也同時發生,有時像是鎖鍊,緊緊扣住,有時又像是誤會,只是一場巧合。」

小流氓對幸蘿所說的話一知半解,只要知道大頭沒事,什麼鬼話他都願意接受。

「那死者總會投胎吧?那…那種能量應該就會消失吧?」清雲好奇地問。

「世間上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能量,這些能量不管用任何形式轉換,都不會減少一分一毫。死者的能量會被分散,像那個少爺的母親已經投胎了,可是她死前的能量還殘留在鬼屋中。我想大頭看到的,應該只是能量的殘影。死者多半是沒有完整面貌的,更不可能說話,有的也只是能量的迴聲,死者沒有思想,只是龐大而強烈的帶著情緒記憶的能量。」

幸蘿說出一連串令人不敢置信的真相,清雲瞠目結舌的聽著,但也湧起不祥的預感。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他夢裡的男孩是誰呢?會不會也只是某個人死前最後散發的惡意存在。

「好啦!我說這麼多,幫你們這麼多,該你們要付出代價。」她狡黠一笑,指著清雲說:「以後他就是我的跟班,我也不准你們大半夜玩什麼冒險的,尤其是小流氓。」

面對仙姑的指示,兩人不敢不從,尤其是小流氓殷勤的不得了,他嗅出幸蘿身上有淡淡菸味,連忙遞了一根菸上去。

清雲相當吃驚,幸蘿接了那根菸後,緩緩地抽了起來。她五官很深,眼睛如兔眸般活溜溜的,鼻梁很尖挺的,秀緻的鼻翼一張一闔,嘴有點闊,但唇卻很薄,笑起來有種爽朗的性感。她有種崇高的氣質,在她眼前下,任何人都不自覺的卑微。清雲善於觀人眼色,可是他捉摸不清她在想些什麼,她的一言一行都令人太意外了。

他搞不懂,這個令他直覺不祥的女孩為何這麼喜歡他,是不是越禁忌的東西就越迷人呢?他更無法阻止自己本能去喜歡她。與起說是厭惡,不如說,他對她又恨又愛吧。愛她迷人的同時,更恨自己的力不從心。

也許他們之間的因果,在很早以前也注定好了,而相遇不過是誤解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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