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 10 發表於 February 17, 2004 檢舉 Share 發表於 February 17, 2004 2003年冬末 休學後我就不曾再回去學校。這次是為了昨天always學姐打電話來要回阿濟的東西,才特地跑一趟。因為昨晚不知不覺地就把時間都花在和阿濟的吉他道別上,根本沒有睡。出門前坐在床沿穿襪子時累極地往後重重一躺,心想著:讓我瞇五分鐘就好。 本來,我和人有約總會習慣性地提前半小時出門,就是怕有突如其來的狀況。可以這麼說!我是個喜歡排計畫表,習慣在事前猜想可能發生的狀況的人。如果有什麼事情突如其來地插進我的計畫裡,這常會令我的心情頓時處在一種高度慌亂的情境裡,甚至,往後的計畫一件也沒法兒繼續做。我會這麼想著:反正計畫都亂掉了,乾脆什麼都不要做好了,然後就空出一整個上午或者下午像游魂似地晃來晃去。 但因為一直以來的這個習慣,要在這半小時裡抽出五分鐘休息一會兒,對我來說時間還是很充裕的。反正,常常,也都是在相約的地點,看著旁近的路人用香煙把我的時間一截截燃掉。但我萬萬沒想到,疲倦的身體會狡猾地違背和大腦打好的契約,輕易陷入熟睡,因而耽擱不少時間。 「糟了!都五點多了。」校園的學生走了大半,「不知道學姐還在不在?」倒不是覺得再跑一趟很麻煩,對現在的我來說,時間變成一點也不重要的概念。如果要我花一整天從家裡坐車到學校,再回家,然後再等車到學校,這也無所謂。我的時間像個傴僂似地走得很緩慢,緩慢到不覺得它有任何前進的跡象;甚至,我覺得如果我背叛了我的時間,一個人大跨步地走了的話,還會有一種時間在後退的錯覺。這種感覺就像飛馳的車裡的乘客不停地盯著不動的鄰車是一樣的,常會有一種那台車在後退、快速地後退的暈眩感。心裡極度不願意再來一趟的念頭,其實是害怕聽到熟識的、點頭之交的、學長姐的或者平輩們的,從各個角落朝我蜂擁而來的安慰話語。我常覺得我現在是身處在正在下沉的船艙之中,那些話、略帶憐憫的眼神都是從破洞不斷不斷湧入的冰冷海水,帶給我一種喘不過氣的窒息感。我從不覺得真正的苦是可以經由分享這個舉動來減輕的,哪怕只是一點點。別人的耳朵永遠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在聆聽著,無法消化如此苦澀的心情,所以最終還是得自己嚥回去。這種苦告訴別人,就像喝了強酸的人被迫催吐似的,只會造成自己第二度、第三度的傷害。 只要一想到再跑一趟,就要再一次承受一次這種感覺,不甚在意時間的我還是努力提振精神,加快腳步走。但拖著孱弱心靈的身軀卻怎麼也走不快,悶著頭走的結果是在三樓轉角差點撞上人。 「啊!學姐。」「何亦學長。」 學長看了我一眼。「always,我先下樓等妳喔!」臨走前溫柔地輕拍我的肩膀。 「學姐。喏,這是阿濟的節拍器和吉他。」在交出去之前,我深深眷戀地再看它們一眼。希望這一眼能像存糧般,幫助冬眠的我渡過這個凜冽的季節。 「學妹,對不起,我實在很想把它們留給妳作紀念。但身為妹妹的我想要好好保留哥哥遺物的心情,實在已經強烈到讓我無法再忽視它了,雖然知道妳比我更需要這些東西的支持,但這樣的私心希望妳能體諒。」 「我了解的。沒關係,那……我走了喔!」聽到這些開頭實在彆扭極了,直覺學姊要開始了,我急於想跳脫出這個情境,於是飛快道再見。 「學妹,等等,一起去吃個飯吧!」 「不了,何亦學長不是還是等學姐嘛!」 「但妳現在的臉色真的好蒼白。少吃一頓不會死人,況且何亦已經是大人了,說一聲,他也不會呆呆地死等著,一定要我去陪他去吃。但妳,總覺得現在只要不去理會妳,妳似乎就會整個人漸漸透明,從我面前消失;就會逃到一個我再接觸不到的世界裡,一個人辛苦地活著。從出事以來……。」 「always學姐在胡說什麼啊?」我笑笑地說,笑意卻沒到眼裡。 她偏頭看我:「沒什麼。」 「請別擔心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真的不要緊嗎?那改天再出來一起吃個飯好了。我也想找個時間和妳聊聊。」 「OK!那再約囉!學姐拜拜。」 下課後的校園根本就是一座空城。雖然才五點半,但因為是冬天,天黑的很快,跟學姐道完再見的我只能憑著印象在沒有人跡的校園,沿著操場的PU跑道一圈一圈地走著。心想著:等到警衛來趕人再離開也不遲。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在這裡待一會兒,待一會兒緬懷些什麼罷! 我跑到操場中央一骨碌躺下,睜眼看著,可又空洞地不知該把焦點放在哪裡。星光黯淡又沒有月亮的夜晚像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我,忽然有一種錯覺:我將一個人被隔離在這樣的帷幕裡,所有的人都在外頭,我無法在這裡遇見別人,只能一個人了。覺得天黑的很沉,像隨時都要掉下來把我整個人蓋住似的,胸口有一股即將窒息的壓迫感。 所有和阿濟相處的畫面都在此時,像強烈的白光不斷閃現。 2002年秋 秋日午後的吉他社辦,暈黃的陽光溫和地從半開的窗斜照進來,灑在擺放中央佔了大半空間的方桌上。照得人暖和極了。社辦後面堆放了無數把壞掉的吉他,簡直就像是吉他們的公墓似的。 always學姐是新生入學時班上的輔導學姐,在她帶班那三天,很喜歡她全身上下散發出的一種陽光的氣味;後來,就被她拉進她所屬的吉他社。反正我對於加入社團這回事持著與孔老夫子相同的觀點:無適也,無莫也。況且,如果加入吉他社,有認識的學姐在,也比較能熟悉環境吧! 我是這屆收的學弟妹裡唯一一個完全不會吉他的人,所以除了星期日早上例行的團練之外,我星期六還要單獨來接受額外的指導。現在正在教我吉他的阿濟學長是always學姐的哥哥,已經畢業了,但偶爾會回校來擔任教學的工作。是吉他社裡的傳奇人物,因為聽說從學長畢業之後,後來幾屆的學長姐們就再沒有誰能在舞台上將吉他飆得這麼出神入化了。 學長已經教了我好幾個禮拜了,彼此之間有一些默契漸漸萌芽。但always學姐卻常為這樣的默契大感不平:「明明就是我先認識妳的啊!學妹,怎麼妳反而跟我哥比較熟啊? 」在always學姐發現我耍的一個小心機之後,她就常這樣調侃我。我常在升旗後的社團廣播聽到「……吉他社中午社辦集合……」,然後就故意中午去找學姐,理所當然地,學姐不在教室;於是我便樂得把要給她的memo紙或者布丁、糖果之類的東西放著便走。我跟學姐已經算很熟了,在信上也可以聊得很深入,填滿三大張或者四大張的紙,但一碰面卻又覺得氣氛尷尬得令我說不出話來。當然,學姐還是一貫的陽光氣息,問題其實是出在我身上。但奇妙的是,和學長的話,即使是單獨在一起,即使彼此都不開口說話,這種尷尬的感覺卻從不曾出來騷擾過我。 學長上個禮拜教會了我最基本的SlowSoul,這個禮拜我得試著邊唱教本上的「溫柔」邊刷扣。但我打拍子的腳每次都會不小心跟著手刷扣的節奏走,唱起歌來零零落落的。學長想用帶來的節拍器幫我調出正確的節拍,但卻一直調不出來。最後,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是學長用腳幫我打拍子,我專心刷扣。 後來always學姐開完會過來看看,幫我們搞定了節拍器的問題。學長就把節拍器借我帶回家方便練習。「今天就先練到這裡吧!學妹別忘了喔!Practice makes perfect!只要持續不斷地這麼練下去,有天一定可以輕鬆地自彈自唱。下個禮拜我要教妳FolkRock,是新的刷扣方式喔!」 學長從窗戶探出頭來對走廊上走遠的我大喊「Practice makes perfect!」的那幕,我至今久久不能忘。 2002年冬 週日偌大的教室裡只有阿濟和我兩個人。我坐在靠門的第一個位子上準備考試,阿濟則在旁邊的坐位邊輕皺眉頭快速翻閱著我給他打發時間的言情小說邊陪我讀書。靜謐的空間只有我沙沙的筆聲交織著他迅速翻頁的響聲。一陣冷風忽然從前門灌了進來,我把腳縮到椅子上大叫「好冷喔!冬天真的來了耶!」隨即站起身左手拉住阿濟,右手試著撫平他皺成一團的眉頭。「走。去操場動一動。再坐下去手都要凍僵了,根本寫不出字來嘛。」他噓了一口氣,像很高興能從不知所云的小說中解脫似的。 下樓後,我們並肩走在赭紅的跑道上。「哇!假日的校園真像是一座空城。……嗯!是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城堡喔!」我這麼大叫著跑到操場中央一屁股坐下,地上的熱度透過牛仔褲的布料隱隱傳來。風冷呼呼地吹,冬陽卻暖暖地包圍著。在有這樣溫暖太陽的冬日裡,似乎很難心情不好;這樣的豔陽,似乎能照進最幽暗陰森的心底,將潮濕的心事曬得暖烘烘的!像洗過的棉被,整個人撲倒在上面的話,就會驚喜地聞到陽光橙黃的香氣。 我乾脆整個人躺平在磨石子操場上,看著白雲像要把玻璃般的藍色天空擦拭得更加澄澈似緩緩抹過。阿濟伸手進口袋拿出一只手環在我眼前晃了兩下。「啊!怎麼會有。」我半坐起身,低聲驚呼。「妳不是想要。」他理所當然地說道。這只手環是有一天和阿濟在逛書店時,在手工藝雜誌上翻到的。而阿濟交給我的這只,樣式就跟當初在書上看到的圖片完全一模一樣--由一根較粗的鐵線彎成手環的主體,上面纏繞著一圈一圈密密的鐵絲,鐵絲上面依序地串滿黃、淺藍、深藍的透明珠子。我將手環戴上,高舉左手欣賞。陽光照到珠子上反射出十分耀眼的光芒,讓手環就像一個發光體。我拉高粉紅色毛衣遮住半張臉吃吃地笑。他伸手用力地揉了揉我的頭髮,「瞧妳,高興成那樣!」2003年10月 我虛弱地躺在床上,等著時針走到七點二十分就撥號給always學姐。「學姐,妳去幫我請假好不好?我身體不舒服。」 「啊!學妹今天不來喔!怎麼這樣。人家還特地在今天準備很多surprise要給妳耶!」 「真的嗎?謝謝妳啦!但身體真的很不舒服。」 「好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之,生日快樂囉!禮物明天再拿給妳啦!……不過,我真的很懷疑:妳是不是怕今天被整才不來?……呵!開玩笑的啦!要好好休息喔。」 晚上補完習回家在公車上接到阿濟的電話。 「妳在哪裡?」 「我去補習。現在正要回家。」 「聽always說妳生病了,怎麼還跑去補習呢!」 「沒辦法。這個補習班的補課制度太麻煩了,而且我睡了一整天,現在也比較好一點了,所以還是跑去補。」 「那妳大概再多久到家?」 「嗯!20分鐘左右吧!怎麼了?」 「沒事。我等妳回到家再打電話給妳。」 進門後外套還沒脫下,阿濟就打電話來了。我心想:呵!算的真準。來到阿濟所在的我家附近的公園。將近十點的公園裡半個人也沒有,阿濟一個人坐在白色的雕花椅上,手捧著蛋糕低頭等著。蜿蜒的石板路旁立著的圓形藝術燈散發柔柔的白光,照著阿濟的半邊臉。一陣冷風吹過,我縮著脖子趕緊跑過去。 「久等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會!來吹蠟燭吧!」阿濟站起身來掏打火機小心翼翼地點蠟燭插上。我看到這幕都快哭了,真的很感動。阿濟明天要考試,卻還特地跑來。 「笨蛋。哭個什麼勁啊!快來許願。」阿濟用手勒過我的脖子。我想我這時候的臉一定很紅。 我跪在石板路上許完願,對著放在椅子上的蠟燭一陣猛吹,和阿濟分吃著因為車程巔簸表面裝飾已經糊成一片的巧克力蛋糕。雖然外表不甚美觀,但我敢打賭,那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所吃過最美味的蛋糕,因為這是阿濟費盡心思所替我帶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取代的味道。 後來阿濟陪我走回家才離開。我站在門口看著阿濟的車消失在巷子,心想著:希望能就這麼一直看著阿濟的笑臉,或者哭臉也無妨,總之,希望能一直看到很老很老。因為是獨生女,從來沒做過家務,疼我的媽媽連洗碗這種事都不願意叫我做;但如果對象是阿濟的話,我是很願意去學習這些一點兒都不熟悉的家務的。我在心裡一點一滴地勾勒著未來的計畫。 剛睡下,就接到always學姐的電話:「喂!喂!喂!學妹,哥發生車禍了。情況不怎麼好……。」聽到線路那頭傳來的學姐挾雜著啜泣的語調,醫院地板人來人往的零亂腳步聲,還有痛哭失聲的「我的兒子啊!」。是阿濟的媽媽吧!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這是一場惡夢吧但……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有人來叫醒我呢? 阿濟不抽煙的,酒也只偶爾喝一些,唯一像毒品上癮般熱愛著的也只是吉他罷了!這樣的好人,為什麼會被別人的酒醉駕車給害死了呢?然而真正該死的人,卻活的好好的坐在急診室的椅子上喝著醒酒液,裝瘋賣傻著。這樣的結果叫我怎麼能接受。 「生日快樂」。這是阿濟離去前對我說的話,卻成為這輩子的絕響。再也無法翻版了。但我的生日卻也是阿濟的忌日,這叫我怎麼快樂得起來呢?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一次,阿濟,你可不可以不要來。我不要我一時的感動卻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啊!我不要。 2003冬末 這一幕幕的畫面就像一條巨蟒盤踞在我的血脈之間,總在回想的時候嗤嗤地吐著蛇信,喫咬我一口。身陷在回憶泥淖中的我,平時與常人行動無異,但或許電影一閃而過的那幕場景,一句擦肩而過的路人遺留下來的對話,一曲商店放的流行樂都能開啟我心中的柵欄--那個關著名為記憶的猛獸的柵欄。牠撞破圍籬,頂著牠頭上的尖角,穿透時間的重重簾幕朝我刺來。只要一想到阿濟事發當時曾經承受過的莫大痛楚,我的心便會感到針扎似的一陣刺痛;這種痛就是我用力抱胸也無法舒緩,它一直痛著,在我觸摸不到的地方,一直……痛著。 早上上學去等公車的時候,所有阿濟遺留給我的記憶片段總是像燦爛的太陽在柏油路面的反光一樣刺痛我的眼。我只好一直撐著傘走,但我不知道我到底想擋些什麼?傘外陽光燦爛,不是嗎?只有傘內是我擋也擋不住的暴風雨。假日在只有自己的教室裡讀書時,忽然轉頭喊道:「阿濟,去操場走走好不好?」卻赫然發現再也沒有人可以回應我了,看著空蕩蕩的教室,就會有一種想要痛哭一場的衝動。但眼淚卻無論如何也掉不出來。 在阿濟剛走那幾天,我到唱片行裡幾近瘋狂地採買那些聽了令人鼻酸的情歌--正在流行的、退了流行的。我把它們全抱回家,一個人關在房裡日日夜夜地聽著,像那些悲傷到極點的人總愛看大量的悲情小說。是想讓自己流不出來的眼淚藉此用力地流乾罷。因為按下Play鍵後,在腦中唱起的卻全是阿濟獨特的沙啞嗓音。 如果可以選擇,我情願不曾在月光下聽你唱歌,不曾看你用專注的神情撥弄吉他,我情願不曾……。 如果只是和阿濟分手,那麼我想我的痛苦不會這麼強烈。因為心裡總是可以樂觀地懷抱著一種想法:或許我們會像「向左走,向右走」裡的男女主角,可以在十三年後再度相遇,再度相戀;如果不行,就再一個十三年。我人生中的所有時間,都很願意用來等待阿濟的。但,如今,阿濟被迫以這種方式離開我的身邊,也讓我跟著墮入了絕望的深淵。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阿濟帶回陽世了,因為我們的氣味不同。我身上的生命的味道,對已經死去的阿濟來說,是太過濃烈刺鼻了。只要想到阿濟會捏著鼻子,用嫌惡的眼神看著我,就讓我更加地痛苦不堪。 「阿濟……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最近,這種認知無時無刻地折磨著我。過去和阿濟共同創造的記憶有多麼美好,現在折磨著我的那股力道就有多麼強大。我常常覺得,現在的自己像是一根被已經被彎曲到了極點的木條,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拖著這麼疲累身心的自己,勢必是沒辦法再繼續若無其事的上學、放學了。我需要好好好好的休息,所以休學是唯一的辦法。 如果真要把人生比喻成一場旅程的話,我想,現在的我是累極地坐在路旁的大石上,看著眼前截然不同的兩條岔路。一條一路繁華似錦,另一條像荒漠,一路寸草不生。本來和阿濟可以平穩地跟隨著前人為我們所立的告示牌的指示,走向那一路似錦繁華的;但阿濟離我而去之後,順手把告示牌扭轉了方向。於是,我勢必得走另一條路了,這是阿濟留給我的最後的指示,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遵守。只是,現在的我需要累積足夠的氣力去迎接滾滾而來的黃沙,去面對將來一路單調的風光而不至於發瘋。我需要足夠的力氣。 休學後的我把阿濟火化後,還燒紅著的名字,全都裝進我的這口心甕。把自己變成一座幽靜的靈骨塔,讓阿濟的魂魄安心地長眠於此。 2003年冬末 還是不放心我的always學姐打電話到我家,從媽媽的嘴中得知我還沒回家,憑著一股直覺跟何亦學長在學校的操場上發現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我。學長把我抱上計程車,送我到醫院。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在操場躺著的那幾個小時讓我原本小小的感冒轉成肺炎,我躺在病床上用空著的那一隻手撫摩著貼住點滴針扎的膠布,撫摩著我自己的手;原來,我還有知覺,原來我還活著啊!媽媽來之後,被我折騰了一晚的學姐就回家了。病房的燈光從媽媽的背後照過來,我瞇眼望著媽媽像瞬間老了好幾十歲的臉龐,也只能淚眼以對。我知道現在大家的平靜都只是勉強維持的假像,因為一旦有人崩潰了,都只會更造成周遭的人的負擔罷了!但阿濟的死對我來說就像威力強大的一場爆炸,我無法無力去阻止我哀傷的情緒像崩坍的磚牆迅速向四周圍崩落,就算會再壓傷身邊我所深愛的大家,我也不在乎了。我知道自己不能這麼不成熟,畢竟對阿濟的死,大家都一樣深切地感到痛苦,而我無法自已的哀傷只會更造成大家情感上的負擔罷了!他們誰都沒有責任要再為我多承受一點。但此時的我真的想不了這麼多,我只能專注地想著:要怎麼減輕我的痛苦。而我發現,藉著傷害自己,放逐自己,我就能稍稍稍稍地從那種強大的痛苦中逃離,稍微喘口氣。於是,便毫不猶豫地做了。 住院幾天回家後,我不斷地在床上重覆著昏睡又醒來。 有天,我醒著,疲倦至極地在床上躺平,眼睛直視天花板。喉嚨因為久未進水而乾渴,我張著嘴緩緩吸氣、吐氣,像一隻離了水瀕死的魚。「為什麼睡了那麼久的我,還是覺得全身疲累得像剛跑完馬拉松的選手呢?」沒去算已經醒來多久了,反正時間的流逝對現在的我來說不具任何意義。 半睡半醒之間,阿濟傳過的簡訊、寫過的memo內容,像長長的跑馬燈一樣纏繞著我--「咕嚕嚕……親愛的。妳說要借我一本書的唷!」,「對了,本來說CD是要在學校聽而已。不打算借回家的。……but妳最後兩堂課才來,這也太難為我了吧!」,「我覺得書的後半比較好看。」,「真感謝!雖然已經冷了。不過沒吃過冷的紅豆餅,不知道會不會很糟? 」,「 哎呀!親愛的。妳太小看我囉!我已經在車上哩!別急,別急,再一個小時我就會出現在妳面前。在這之前就麻煩妳一個人好好唸書吧!」,「晚安!希望有個好夢。」……你看我看過的書,從中,像個嬰兒般點點滴滴地學會我的言語與行文方式。我們爭論書的內容,我們一致認同《冷靜與熱情之間》的藍本寫得比紅本動人;但另一方面,我也像個嬰兒般慢吞吞地學會你的一切。會不會,到最後,我像你比像我更多一些?但,我已經等不到你來回答我這個問題了;我等不到你來替我送點心了;我等不到你來陪我唸書;等不到你每晚像護身符般的一封訊了,少了護身符的我,要如何安然走過深夜這一段長長的噩夢呢? 房裡的窗廉被早上,還是昨天早上?出門的媽媽拉上,一點光都透不進來,沒辦法靠天色來推測現在的大約時間。整個房裡昏昏暗暗的。家裡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一點人聲也沒有。聽著房裡的掛鐘滴滴答答地響著,偶爾穿插一兩聲浴室裡水龍頭漏水的聲音;過度靜謐的地方,反而會聽到一種巨大的嗡嗡嗡的聲響。有好幾次,我都想認真地聽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但專注去聽這個聲音的時候,它就會無限無限的擴大分貝,整個耳道於是像被火灼燒一樣的難過。試了無數次後,我終於放棄了。 我覺得我現在身處的這個空間像是已經被排除在繼續不停前行的時間維度之外了;從阿濟離開後,這裡的時間也跟著他一起死了。所有的東西都像是永遠沒辦法再被移動似地被固定住;像一幅已經裱褙的畫,即使是最初畫出它的畫家也無法再去動其間的一草一木。常常我有一點,這裡的空氣也凝固了的錯覺,老是覺得大力地深吸一口氣卻空虛地什麼也沒得到,肺像要爆炸似騷動不安。但我不予理會,常想著:阿濟臨走前承受的痛苦該是我的好幾倍吧?況且,如果能這樣死去,其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生命是一條單行道吧!走過了,就再也不能回頭了。而親愛的、臨座的阿濟已經在前一個十字路口下車了,此後就算再怎麼九彎十八拐的,也無法再回到同一個地點,無法再看見他了。這是一件多麼令人傷心的事啊! 昏睡了又起來。好像又過了幾個小時,還是五分鐘呢? 忽然房裡鈴聲大作。我茫然地坐起身,四處搜尋著聲音的來源。最後在牆壁上掛著的高中制服口袋裡找到不斷振動的手機。 「喂!妳還好吧?」 「我已經醒了啦!」我以為是媽媽打來的,逕自這麼說道。 「學妹,妳在說什麼啦!我是always。妳媽媽說妳應該還沒吃飯,我帶過去陪妳吃好不好。吃妳家巷口的那家炒飯好不好?」 我重重地倒回床上,把蓋在臉上的瀏海撥開。阿濟走後,我就任憑我的頭髮像我對阿濟的思念般雜亂的長著。「哦!對不起。是學姐喔!我剛剛還以為是我媽呢!炒飯喔!隨便。」 「牛頭不對馬嘴的,害我嚇了一跳。以為學妹在家裡休息太久了,連基本的語言溝通能力都喪失了。」 我掛了之後,手握著電話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學姐忽然出現在房門口,真讓我嚇了一跳。「喏!妳的。我在門外叫了半天妳都沒聽到,打電話問,妳媽說鑰匙就放在鞋櫃裡面,所以我就直接進來了。怎麼又睡著了呢?我不是說要過來嗎?」 「嗯!好好吃喔!」我接過袋子,像許久沒進食一般認真地吃了起來。 「妳喔!不知道多久沒好好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妳媽很擔心妳,我也是啊!請快點振作起來吧!……學妹……妳還要戴著手環多久呢?拿下來好不好?」學姐說著說著便動手要將它拔下。 手環是阿濟用我的手圍去作的,戴的時候得將手曲到最小才能戴上去;現在學姐強硬地要拔下它,纏繞其上的鐵絲刮破我的皮膚。像學姐每一次藉口取走我身邊阿濟的東西時,那種與阿濟的回憶被硬生生地從心版上刮下的感覺一樣,想到此刻早已血肉模糊的心,我忍不住掉下淚來。「學姐,好痛。好痛啊。」 聲音像被蠟封一樣,沙啞地說不出話來,我爬到桌邊隨手拿起筆來寫道: 「請讓我繼續保有這些記憶好嗎?雖然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沒辦法從阿濟已經離開了的這個事實恢復過來;而我也明白你們一直認為拿走阿濟留給我的所有東西與記憶是讓我振作起來的唯一辦法。……」 太久沒有執筆的右手寫起字來歪歪斜斜的。 「但我很清楚,這些日子以來,要不是靠著這些回憶和自覺身處在被阿濟用過的東西包圍的空間裡的安全感,我一定會崩潰的。現在的我,只要想到無數年後的某一天,也許我會完全忘了阿濟;只要想到曾經在我的人生中佔了那麼重要地位的學長,也許有一天會被完全地抹去,完全地消失在我的腦海。我就會悲傷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請讓我繼續偷懶一陣子吧!我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已經跨過這個檻準備去聞春天的花香了,我卻還獨自一個人留在房裡面對嚴冬刺骨的寒風。不是我不願意跨出這一步,而是現在的我全身疲累的連抬起腿走路的力氣都沒有。這件事沒人能幫我,就算你們個個想從門外拉我也沒用;我得自己振作起來,所以,請讓我再偷懶一陣子吧!讓我用冬眠一點一滴地補充所有失去的力氣,這樣,復元後的我才有勇氣獨自走我的路。曾經在書上看到的:生命是一場療傷的過程。就請你們讓我再在我的洞穴裡待一會兒罷!如果我想在將來飛得更高、更遠,現在的我勢必得更細心地去照顧我嚴重受傷了的翅膀。」 直到學姐伸手替我擦眼淚,我才發現我竟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 學姐接過我手中的筆,繼續寫道: 「好吧!就照妳所說的。我暫時不逼妳,也幫妳轉告想來探望妳的人不要來打擾妳。但,學妹,我們能不能相約,明年春天前一起賞花?」學姐大力地抱住我「我已經失去一個哥哥了,請不要殘忍地,再奪走我的學妹,好嗎?」 學姐在廚房把餐具洗好來到我的房門口,輕輕將它掩上。「那……學妹,請好好加油吧!我過一陣子再來看妳。」 我把自己埋進棉被更深處,用一條毛巾將脖子蓋住,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在暖呼呼的夢裡,我好像又再一次看到阿濟。喜極的我想要伸手拉他,手上的手環卻在此時「喀」一聲地脫落,滾,滾,滾,往阿濟腳邊滾去……。 恍惚中,我看見阿濟撿起手環消失了,卻無法阻止他離去。霧散後,眼前橙紅色的晨曦像打翻了的油漆桶一樣,從東方的山頭向四面八方漫流。一排乾枯的行道樹之中毫不起眼的一棵,悄悄地,悄悄地,抽出一點小小的、嫩綠的芽。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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