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9 10 發表於 May 3, 2007 檢舉 Share 發表於 May 3, 2007 筱琪和小綠原本高一時並不熟。高二一開始全年級重新洗牌,她們因為莫名其妙的緣分又被分到同一斑;基於某種類似同仇敵慨的情結,她們形成了小小的二人團體,然後,又漸漸變成無話不談的好友,談話內容從八卦到心事無所不包。 2006年,春,高雄進入難得的雨季,有社團活動的筱琪放學後撐著傘在滿是水窪的人行道上漫步,覺得自己頂著剛燙的捲髮看起來像一隻隨波逐流的水母。 她在轉角的便利商店和約好的小綠碰面,然後兩個人一起繞遠路回家。 綠是一個有著纖細骨架、留著一頭乖巧短髮的女孩,皮膚白到有點病容,宛如從小關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裡曬不到太陽。事實上,她的皮膚的確沒多少機會曬到太陽,歸因於一年四季不論晴雨冷熱,她都穿著長袖外套,遮掩著手臂上的什麼。 原本以為只是種過度防曬機制的筱琪第一次發現異狀是在游泳課時。綠一如往常坐在池邊,大家都明白綠的生理期永遠和每月一次的游泳課撞期。愛搞怪的筱琪故意朝她潑水,濺起好大一片水花,又濕又黏,綠只是朝她皺皺眉。 更衣室裡,綠默默地背對著因為尚未下課而顯得空盪的鏡子換衣服,「呀啊啊啊!」,筱琪鬼叫一聲,冷不防從角落冒出來,搶走綠手上的衣服。 綠第一時間裡沒有試圖搶回屬於她的衣物,只是回過身,緊緊地抱住自己,緊緊地,卻又像抱住一棵隱形的仙人掌一般,不時地因為刺痛而微微抽搐。泳池裡班上女生的笑鬧尖叫聲不絕於耳,午後的陽光從開的極高的毛玻璃窗斜射進來,照亮了綠背上的傷痕,一條一條,有紅有紫,像花圃般有盛開有凋謝,一路延伸到手臂和大腿。 後來綠跟筱琪說了一個故事,一個有關一對夫婦在中橫公路上出車禍雙亡,留下一大筆可觀的保險金和一個小女孩的故事。小女孩後來被從未見過面的遠房阿姨收養,就在遠房阿姨收到律師事務所和保險公司的來函的十二個小時內。這個遠房阿姨有個好色的同居酗酒男友,這個好色的同居男友一喝醉就對所有東西拳腳相向,東西包括家具、小女孩的遠房阿姨和小女孩自己。 於是小女孩每天睡覺前都暗自祈禱,明天睜開眼睛自己就是民法成年的二十歲。 筱琪抱住小綠,但綠只是無神的看著鏡中的自己,好像鏡中的自己吸去了真實自己的活力。「妳不是寂寞的。」筱琪說。 她們繞遠路回家是因為綠要看花。鳶尾花,生長在一棟大宅院的庭院側邊的鳶尾花。筱琪心中隱隱有個感覺,那一叢鳶尾花對綠而言,是沙漠裡的一斛清泉,在她永無止盡的旅途中避難的一個蠶繭。那真是美極了,似乎有人悉心照料似的,盛開如梵谷畫中濃烈的鳶尾花,開得如此飽滿,如此濃郁,幾乎讓人忘記了自己生命中小小的不圓滿。下過雨後,紫色的花瓣搭配著黃色的針錘狀花藥更顯的嬌豔,有幾株甚至伸出欄杆外綻放,偷溜去和情人幽會的少女一般。那棟大宅院據說是某企業家蓋給他第三任情婦和小孩住的,豪華異常。趁綠對著那一叢鳶尾花出神的時候,筱琪用停在路邊、一看就覺得很貴的黑色轎車光亮的引擎蓋檢視自己的捲髮。好像塌了一點,筱琪心想。伸手把髮尾抓鬆,正想轉過身來問問綠的意見,卻發現那長葉的鳶尾花和綠的背影如此相似,沒有風,卻瑟縮著,彷彿肩膀一拱就能朝內包住最脆弱的花藥一樣。 「妳知道鳶尾花的花語是什麼嗎?就是『信者之福』。」綠伸手觸碰盛開中的鳶尾花瓣,水珠藉花瓣的韌性濺到了綠的臉上,綠卻渾然不覺。「所以我相信只要抱著希望,相信它,就會幸福,沒錯吧?」 綠抬頭,低垂的雲層間有一絲漏網的陽光投射在她的側臉上,幾根紊亂的髮絲橫過鼻梁迎著風,嘴角扯出一個苦笑。 「沒錯吧?」 筱琪覺得,就算再來一場傾盆大雨也稀釋不掉那苦味。 * 「我們蹺課好不好?」小綠轉起頭來,以澄澈的目光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第四節課的鐘聲剛打完,歷史老師平板的聲音嘎然而止,筱琪將七魂六魄收束回水泥空間裡小小的軀殼中,聽完小綠的話,感覺魂魄還沒全部到齊似的,過了一陣子才傳進她的腦中。 平常筱琪在師長眼中是個好動叛逆的學生,參加排球隊和排輪社,頭髮既燙又染,頭髮底下還蓋著帶有耳環的耳朵;而綠是血統純正的乖寶寶,成績名列前茅,全身上下挑不出一點瑕疵。可是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中午的時候走,從後面那邊的牆爬出去,」綠自顧自的說著。「走之前先把桌子搬去隔壁空教室,幸好我們都坐最後面,這樣老師上課看到的就是全部到齊的,桌子,有學生的桌子。」天哪,一切設想周到。 「妳很有罪犯的資質耶。」筱琪舉手投降。小綠拉起她的手歡呼。 學生還沒下課的新崛江裡寂寞異常,一道一道的鐵捲門板起冰冷面孔,看起來不如記憶中熱鬧。少了攤販和行人的鞋子覆蓋,紅磚道看起來竟然又髒又黑,打扮入時的少年少女們還禁錮在制服底下,此刻迎接她們的是幾個醉的回不了家的中年男子倒臥在開放MTV門口,和一旁小S容光煥發地代言的騎馬運動椅立板搭配起來,好像難民與拿破崙,格外諷刺。筱琪隨手撿起一包印著色情電話的面紙然後又接過一張汽車借款的廣告小紙條。她當作笑話念內容給小綠聽,輕鬆好賺,便宜無痛,兩邊廣告詞像是孿生姊妹般相似。筱琪鬆手一放,它們隨即雀躍地一起在磚道上隨風翻滾離去,加入地上垃圾的行列。 少了黑夜和霓虹燈的裝扮,這裡像瘟疫後的城市一樣醜陋。 「妳知道新崛江的麥當勞裡有個『薯條弟弟』?」筱琪指向對街的M字招牌。「妳只要把自己的薯條放桌上,他就會自己過來幫妳吃,一口接一口,毫不客氣喔。而且還是他媽媽帶他來吃的。詭異吧。」筱琪搖搖頭。「兩個人穿的破破爛爛的,八成是遊民吧。」 「媽媽一定為了不讓小孩挨餓,過得很辛苦。」小綠若有所思的回答。 敗給她氾濫的同情心。 她們手牽著手在街區裡漫無目的地閒晃,小綠手裡拿著筱琪夾到的娃娃。筱琪一向對粉紅色或毛茸茸的東西敬謝不敏,完全無法置信夾娃娃機裡為什麼要放著集合以上兩種特色的兔子。繞過轉角,是一排油畫,一個青年男子坐在畫作中間,埋首在手裡一本九把刀的「殺手,夙興夜寐的犯罪」。突然間一件作品攫取了小綠的目光。是仿梵谷的「鳶尾花」。 「好美,這個多少錢?」小綠看到下面的標價。「喔噢。」 「哇,值這麼多?」筱琪咋舌。 「有一說,是梵谷把他對妓女的愛意傾訴在這幅『鳶尾花』中。」男子突然抬起頭這麼說。「據傳說梵谷根本也不是看著真的鳶尾花畫出這幅畫,而是要妓女穿上印有鳶尾花的衣服,然後看著她畫出來的。據說畫中隱藏有些曲線近似女體,妳們可以研究看看。」說完又低下頭。「鳶尾花也是中古法國皇室的標誌,一個著迷於近親結婚的歐洲皇室。有趣吧?」 筱琪對箇中反諷會心一笑,但小綠只是著迷地看著畫,久久不發一語。 服飾店裡,兩人輪流換著衣服,穿出對方指定的款式。筱琪指定了一個「個性扭曲的女上司」,小綠則要她變成「波西米亞風的女吉他手」。遊戲進行的不亦樂乎,兩人大笑、互相取笑,越來越變本加厲。小隔間裡,兩個女孩背對著背換著衣服,筱琪穿上規定的印有鳶尾花的長裙(中世紀童話嬌蠻公主),轉過身來看著小綠褪去上衣的背影,忍不住伸手呵她的癢。小綠先是閃躲推擠,後來被搔至癢處,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是筱琪第一次看見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大笑。突然間她失去平衡,小綠拉不住她,雙雙摔倒在一堆衣物裡。在慌亂的那一刻,筱琪有點頭暈目眩,發現她和小綠竟然靠的如此之近,不知為什麼她垂下眼睛,任由小綠慢慢接近她。更加接近,更加,筱琪幾乎閉上眼睛,感受到,鼻尖熱氣和柔軟嘴唇,貼近至,沒有縫隙。 「小姐妳們還好吧?」老闆大聲關切,兩人彈開。遊戲結束。大雨提前了她們的返校計畫,兩把雨傘漂浮在雨景之中,像是兩個小小的卻不再交集的寧靜宇宙。雨水使得爬牆變的困難,筱琪不知怎麼地手腳不如以往俐落,滑掉了,摔在濕濕軟軟的草地上,小綠拉了她一把,筱琪很快地放開了。似乎有點太快了,筱琪不安地想著。 「…妳的兔子。」小綠遞給她。 「拿去吧,我已經送妳啦。」 「…謝謝妳喔。」 「嗯。」一切似乎歸零,沒有前進或後退的餘地。 當天晚上十點的連續劇正要開始時,筱琪家的門鈴大作。和老媽討價換價幾句後,筱琪心不甘情不願地去應門以捍衛自己的零用錢。有沒有常識,她暗罵,這麼晚了,又下大雨,還來按門鈴。門上的彈簧鎖彈開,門外空無一人。 門外空無一人,至少筱琪前三秒是這樣以為的,直到發現坐倒在牆邊的綠。 原本那一句妳怎麼了即將脫口而出,筱琪卻率先一步從綠裙子上的血跡得到了最壞的答案,一如綠從筱琪臉上讀到了她最害怕的反應。來不及控制臉上的表情,嫌惡、噁心、不敢置信、雖然在筱琪臉上稍縱即逝,綠卻捕捉到了。 「……我好髒啊,是吧。」綠說。 「……我去拿件衣服給妳,好嗎?妳濕透了,這樣會感冒的。」 踉蹌地想退後,筱琪發現小綠抓緊了自己的衣角,溺水人的稻草一樣。 「……我只是去拿一件衣服給妳,不會去太久的,還是妳進來我家?」 綠搖頭,雨水從臉上滑落,伸手想把它拭去卻越抹越多。 越抹越多。 找衣服並沒有花掉筱琪太多時間,但是在步出家門的前一刻,她遲疑了,轉過身靠著門,大口地深呼吸。門外的事實太過殘酷太過巨大太過難以應付,筱琪有一種身在電影中的游離狀地不真實感,四周的景物漂浮在雨幕中,好像忽遠忽近,門口的盆栽、灰色的牆、街道樹、街燈、紗門、腳底的拖鞋,全都擠壓成難以辨認的形狀,好像只有背後靠的那扇門是所謂真實,有一瞬間筱琪的腦中閃過就這樣永遠關上門,走回房間,坐下來溫習功課的念頭。 最後,好久之後,筱琪還是扭開門把,但這次門外真的是空無一人了。 那天稍晚,大宅院的監視攝影機拍到一名少女正破壞著欄杆邊的鳶尾花叢。老警衛拖著風濕的雙腿匆匆趕到,以為又是另一個被老闆玩過的孩子,有點不耐。那名少女失心瘋似地喊著「什麼『信者之福』!全都是騙子!」大吼大叫,視旁人若無物。警衛在她就快拔光鳶尾花前趕走了她,她身上沾著花瓣,跑開了,在有著蒼白路燈的正下方回頭望了一眼,只一眼,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巷弄裡,但那個眼神卻好像還漂浮在與人同高的位置,冷冷地。 綠回家後從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往還在她床上呼呼大睡的兇手一陣亂砍猛刺。當紛亂結束後,綠還在刺,一刀,又一刀,血水滲進了指甲。然後,她從十三樓一躍而下,頭部著地。一點機會也沒有。 小女孩的故事結束了。 * 很多年後筱琪會想,如果當時她能夠,確定了自己的感覺和站穩了立場,事情是否會變的有所不同。在她後來的求學過程中,這樣的想法有時候像個無聲地雷竄出,炸的她粉身碎骨,蜷曲在被窩裡,連雙腳大拇指都縮了起來,背脊發冷。大學畢業後筱琪嫁了人,婆婆待她如親生女兒,令她感激莫名。但是,那地雷在筱琪的女兒出生後又曾引爆過兩、三次,每次她都覺得有大病初癒的感覺,但之後,她也漸漸淡忘了那個曾經難忘的春天。 只記得是一個和鳶尾花有關的,一個…… 事情的發展是,最後所有的保險金都歸給了綠的遠房阿姨,而她拿那筆錢開了一家服飾店,標誌諷刺地選了綠鍾愛的鳶尾花。她沒有照顧小孩的天分,卻很有生意頭腦,日子過得挺不錯的。 翌年春天筱琪去給綠上香,送給她一隻花了好多錢夾到的粉紅毛毛兔。一樣下著雨,她撐著傘,路過那間大宅院。大宅院裡,鳶尾花花開依舊,有些花的花瓣已經掉了,像是被大雨洗去紫色中的藍色似的,殷紅似火,在柏油路上像是一星一星的血跡,看起來, 竟格外的怵目驚心。 【全篇完】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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