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烈陽、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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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烈陽、五星

1

時值正午,上海的碼頭邊。他在軍民的嘈雜中獨處一旁,望著海。並非心已不再驛動,只是沉靜而孤獨了過久,或許他人也是如此的,只是麻木了。對於那些國仇、家恨,又何必悻然於心?這個年代,只怕光是活著就已是無比奢求。

無意間他抬起頭,是南方,雲霧繚繞的天氣,彷若銷煙仍在故土上飄燃。令他想起那座曾貴為國都,如今卻已被赤日焚盡的城,不禁泫起了淚。目光注視著那海、那身旁滿是徬徨無助的臉龐,使他又憶起了家,憶起十年前近乎相同的場景,握緊了拳,他靜靜的,憶起…..

2

十年,也該有這麼久了吧?只怪那記憶太沉,氣味也太腥,印象清許如隔日,每每憶起,那恐懼、痛心就又陣陣傳來,使人不禁對時光產生一種錯覺,於是時間被迫隱入歷史的洪流,不堪回首,也無從弔唁。

那年他十八歲,全國上下已陷入一片馬亂兵慌。東北淪陷、上海失利,日本人一路摧毀著城市、道路,直逼南京而來。十一月中,日軍展開一連串的疲勞轟炸,無數架的戰鬥機分成早、中、晚三個時段,毫無停歇的向南京市街投下炸彈。他隨爸媽躲在防空洞中,望著遠處備戰著的國軍,向他的父親問道:「爹!咱們會勝的!是嗎?委員長會和咱們同在,會和咱們一同將鬼子打跑的!對不對?」

「會的!…會的!」他的父親挪了挪身子,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說:「咱們終會勝的!會…」話還沒說完,卻見一枚自空中降下的炸彈,不偏不倚的擊中了在一旁備戰的國軍坦克,「轟隆!」巨響後,燃起一陣熊熊的烈焰。父親沒有再多說什麼,像是把話吞回肚子裡那樣,吞了口口水,同洞內其餘的南京市民一樣,直直睜大了眼睛。

那一刻,所有人望著在烈焰中,隨著坦克車身不斷融蝕的國民黨幟,似乎突然明白,那火其實不僅僅是燒毀了一架坦克,而是正不斷祝融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雄心;而那隨風搖曳的火光,則恰似他們對政府的信賴,正不斷在幻滅著…。

日軍入城前一天,他們在屋內。母親從屋外取入一張日軍招降的傳單,放在桌上,道:「不如投降吧!日本鬼子一進城,咱們就投降,說不定他們會善待咱們!」

「可笑!」父親冷笑了一陣,道:「我說過多少次,在我面前,絕不准提個『降』字!尤其是對日本鬼子!那只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先釋出善意使你放鬆戒心,然後趁你不留神的時候在背後捅你一刀!以前的教訓你難道忘了?那群弟兄是怎麼死的,你真忘了!?」

「不然你打算怎麼辦呢?」母親激動的拍著桌子說:「當初要你跟著大家一起搬離南京,你偏不!說什麼要和長官同在!要和黨共存亡!如今呢?你的蔣介石早就帶著他的兵逃到大後方去了!還有那個,那個說『要和南京共存亡』的唐生智,混蛋王八蛋!他今兒個就打自浦口,搭車逃到徐州去了!他們已經拋下咱們了,你明白嗎?國民黨已經捨棄南京,把南京人的血肉出賣給日本鬼子了!你還與誰同在?你和跟什麼鬼黨共存亡!?」母親愈發激動,父親只是更沉默,或許他是想替蔣介石、替黨反駁些什麼的,但那些所謂「顧全大局」、「保存實力」的話到了喉頭,又硬是被壓了回去,無從反駁起。

「再說,咱家的背景若給鬼子查到了,可有不被殺的道理?」說完這些,母親頹喪的坐了下來,開始掩面哭泣。而他和父親則下意識的順著母親最後那句話,望向牆邊掛著的那套裝備,軍帽、軍外套,和一把步槍,上頭「師長」的字樣,在些許微塵的輕掩下,仍舊與一旁青天白日的烈陽黨幟相互輝映著。他又望向父親那條斷了的腿,想著,若不是因為那條腿,父親或許早已帶著弟兄們抵達重慶了吧!又或許早在日軍的流彈下死於四行倉庫。

只是,再多的或許之於如今,也不過是平添無奈、徒增感慨了。

3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日軍在近乎毫無遭受抵抗的情況下,將坦克直駛進城,正式宣布佔領南京。入城那一夜,砲聲隆隆、哀鸿遍野,在南京這座沒有國軍駐守的城內,他們躲在屋內的地下密室裡,清楚的知道,那些聲響所代表的,正是毫無人性的屠殺。

翌日清晨,在一陣寂靜之後,他持著父親的步槍,緩緩自密室中行出。環視滿是彈痕的牆,以及飛濺在門窗上的血跡,向父母親報了聲:「來過了,鬼子來過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卻見父母只是睜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阿~~!!」母親一聲尖叫,並驚恐的指著牆角那個方向。父親趕緊以手捂住她的嘴,斥道:「鬼吼鬼叫的,是巴不得鬼子聞聲回來殺了咱們不成?」母親瞪大了眼,沒有答話,只是依舊指著牆角的一方。他和父親順著望去,見狀,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那是個人,那是個血淋淋的人!

他扶著父親往那頭靠進,手上的步槍上了钂,繃緊了一顆心。見那人蔭著血的腹上插著一把小刃,血跡遺留在地板上,圍繞著他的身子擴成一圈,那血已自鮮紅而棕褐了起來,不難推想那人在這也該有那麼一段時間了。

「他….好像還活著…」經母親這麼一說,他們才驚覺在寂靜的微音中,確有那麼一點微弱的喘氣聲。他搬弄起那人的軀體,試著讓那人的面部朝上,才赫然發現,那人身上穿的竟是政府軍的軍外套!

「爹!你看這個!」

父親蹲下身來,唸著那人身上的番號:「第八十八師第五連,夭五三洞拐!」接著襏開那人額上的亂髮,喚道:「劉浩!你真是劉浩!?」

那人吃力的吸了兩口氣,才緩緩睜開眼睛:「師長!原來你沒有死,原來你真的,沒有死…」

說起劉浩,那又得將記憶往前推幾個月。

日本軍隊進攻上海四行倉庫時,他隨父親的部隊前去支援。雖曾嘗試以水路進攻,但將要抵達時,卻逢遇日本海軍。日軍雖只寥寥幾艦,強大的西式火砲,卻足以將整個師殲滅。國軍於是死命的撤離,在上海旁的小河港暫留,日軍因需集中火力而將驅逐艦調回主要戰場,但國軍於海路仍無法靠近。他們心急如焚,因為他們得知死守倉庫的謝團長所領兵力僅存不到一千,卻得應付數萬日軍的進攻,而四行倉庫若一但失守,裡頭尚未運往大後方的軍用物資便會落入日軍之手,替整個抗日的戰局蒙上一層新的陰霾。

劉浩就是在這個時後出現的。他的身上已滿是血跡,自遠方的山路中狂奔至國軍所在之處。他帶來謝團長所欲傳達的消息,並表示國軍應棄船於此,由他領著走進山路捷徑。於是乎,整個師隨著劉浩走入山間小徑,不停奔赴著。不料卻在山隘口處遭逢日軍,雙方於是立地展開一場遭遇戰。起初國軍善用地形,以高制低,尚保有些許優勢,然而日軍卻開始源源不斷的支援,由原先一個小小的游擊部隊,迅速擴大到兩個連的人數。然而國軍數萬大軍阻塞於此,並無退路,前方日軍火力之於國軍又是萬分懸殊,此情此景,退則死,不進也亡。父親苦思時許,或唯有衝鋒一途,倚仗著現今尚有的人數優勢,與日軍肉搏,奪下山隘口的這個小寨,才可能有勝算。

命令既下,萬名國軍沿著山路傾巢而出。剎時間,殺聲四起。雙方的機槍炮火隨著兵力所到之處不停的掃射。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國軍逐漸掌握住戰況,在平地上與日軍展開近距離的肉搏戰。這時才發現,這些正在作戰的日軍,多半只是些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不久,他們同時感到地面一陣強烈的震動,朝北一望,是戰車!三輛繪有日軍赤日旗的裝甲坦克!

「糟!倉庫那邊恐怕是結束了!」父親見狀大喊:「所有弟兄,全速沿原路撤退!」一句話很快傳達至各連。他們知道,若非四行倉庫的戰事稍鬆,日軍不會改派正式的軍隊來迎戰援軍。是的,無論謝團長是輸是贏,若原在四行倉庫的日軍兵力注入這個戰區,之於毫無掩蔽的國軍而言,唯有死路一條。

國軍於是再度撤退,且是極為狼狽的。

「第五連和第七連留下來斷後!」父親下達完撤退的最後指令,又喚來身邊一名士官:「薛正!薛正!」

「屬下在。」

「薛正,把我兒子平安的送回南京老家。若是我這趟回不去了,你就幫他們母子倆弄一艘船,送到重慶去。好嗎?萬事拜託了。」

「是,屬下一定辦,一定辦!師長你請萬事留心!」

「爹!為什麼?我要留下來!我要跟日本鬼子拼命!」

父親又向來犯的日軍開了一槍,才轉頭向他說:「小杰,你聽好!爹要是死了,你得好好照顧你娘,並且跟隨著黨,給爹報仇!明白嗎?」他看著父親堅毅的眼神,恍然間彷似就了解了一切。於是與薛副連長快步離開了戰區。一路上淚血四濺,橫屍遍野。那些遺留在日軍、國軍臉上的最後一絲驚懼表情,令他不禁想到未來,他們遠在他鄉的家人得知之後,將會是怎樣一個光景?又或許,永遠都不會得知呢?

但他並沒有流淚,麻木似的,沒有流淚。

一個禮拜後,他和薛副連長回到了南京,兩萬餘人的大軍,幸而兩個師斷後有功,在整場戰役中折損的兵力不超過千人。

但父親卻一直沒有回來。從八月底凇滬會戰告罄一直到九月中,母親天天以淚洗面,他是知道的,但她卻從未在他面前流過一次淚。母子兩心中都明白,如果其中誰先崩潰了,如果他們猜想的事是真的,那麼這個家,怕是再也沒有全的一天,不只是身軀不能團聚,連心,也無法平靜了。

十月,父親總算回來了。劉浩攙扶著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著,用父親僅剩的一條腿。父親敘述起那天之後的事,在國軍撤走約莫八成之後,剩下的兩個連卻遭日軍包圍。一陣混亂中,日軍的火砲擊中了父親身旁的弟兄,又炸傷了父親的那條腿。父親昏厥了過去,醒來時已不知身處何處,轉頭才見劉浩,說是躲在山槽下,劉浩將他帶上這個隱密的山坡的,在這待一個晚上,隔天天一亮就趕路回南京。從那個山坡俯瞰,可以看見整個山隘口的戰場。他們望見日軍在臨時搭建的營寨旁,處決著未死的國軍。國軍的口裡不斷吶喊著:「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們這些可恥的小日本鬼子,等著被打回去吧!」但那些聲響卻愈來愈稀疏、愈來愈稀疏,最後,終於再也聽不見任何國軍的聲音…。

「是我害死了那些弟兄!我怎麼還有臉再拿起指揮的槍桿!?」後來薛副連長在上海重整軍隊,請求父親重返原職時,他記得父親是這麼哭喊著回絕的。而劉浩則透過父親的介紹,重新編入第八十八師,成為孫元良將軍麾下一員。

而如今,劉浩卻成了這副德行。

「劉浩!怎麼了?他們對你做了什麼?」父親雙手握住他的肩,喊著。

「小杰,這你先拿去…」劉浩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交給他,他接過,並開始閱讀著。劉浩又繼續說:「部隊要我來給您傳訊,不料卻被鬼子跟蹤,到這兒時,他們要我把您交出來,我不肯…他們就拿了一把小刃,要我切腹…」沒等劉浩說完,他便拿起了信,喊著:「爹!爹!是孫將軍的部屬來的信,他說第二碼頭那邊還有國軍死守,要咱們盡速前去,內渡重慶!」

父親聞言,抓緊了劉浩的手,問:「此話當真!?」

劉浩輕揚起嘴角:「是真的!師長,這是真的!黨還沒有拋棄我們、沒有捨棄南京阿….」

「玉鳳!玉鳳!聽到沒有?咱們有救了!有救了!」父親轉頭喚了母親幾句,卻見她依舊驚恐的不能自己,父親又轉身向劉浩:「你撐著點,咱們一起走!」

「不,不用了…我只是一個通訊小兵,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夠了!我只剩一句話…想對您說,」劉浩緊握父親的手,令他的嘴能對上父親的耳旁,道:「鬼子在這兒,要我切腹的時候…我沒有,沒有告訴他們…您家裡,還有個…地下密室…」說完,劉浩便斷氣了,臉上一絲笑,似是滿足的。父親喚了他兩聲,不見回應,便輕閉了雙眼。

他們明白,是劉浩救了他們,若非他的忠義,若非他對黨的信任,若非他對國家的倚賴,若非他為這一切寧死不屈!那麼今天,那把小刃切的不會只是一個通訊小兵的腹,而是一個師長;日本人滅的不會只有一人,而是他們一家。

他們在後院挖了一個小坑,將劉浩的遺體埋入,並覆上一面國旗。劉浩只是一個小兵,他不會名留青史,但在他們一家人的眼中,他確是一個抗日的壯士,精神上的抗日,一種愛國的不搖屹立。

悲傷過後,他們立即開始收拾行李,他們不能辜負劉浩不惜以死傳來的訊息,他們要帶著劉浩堅貞的英魂,逃出南京!

4

離開的那天,是陰雨霏霏的天氣。他們身上背著簡便的衣物,母親扶著父親,他持著步槍走在前頭,一步比一步要來的戰戰兢兢,深怕一個不注意,日本人就會從暗巷中竄出,攫取他們的生命。

那一路上盡是些駭人的場景,少了頭顱、四肢的軀幹滿街都是,高懸在電線桿上的屍塊,還正滴著紅色的鮮血,以及那些被姦淫後,就地被槍殺的婦女,整列整列的排在路旁…。他把步槍又握緊了些,並清楚的知道,那是他的同胞、是南京城內的良民,卻也是國民政府的棄嬰,在黨的無力下受害的可憐孤兒。

他們便這樣走著,確愈走愈覺詭異,怎麼一路走來都沒看見什麼日本人的身影?正當他還在疑惑著,身後卻傳來母親的一聲慘叫。他回頭一看,只見父親與母親已雙雙倒地,身旁各立著一個日本兵。他連忙朝其中一個開槍,命中了他的要害,但另一個則已向父親下了兩刀,他狂吼著衝了上去,用刺刀捅向他的背部。

日本兵應聲倒下,一臉驚恐。但他早已喪失理性,步槍舉起就是一發子彈直進日本兵的胸膛,然後再上了钂,再補上一發,再上钂,再射…

「小杰,他已經死了!」父親一手撫著傷口,向他喊道:「槍聲會把日本人引來的!」

他的手一鬆,槍就順勢滑落下來。望著日本兵的臉孔上殘留的猙獰,他心悸的跌坐下來,久久不能自已。不過是和他相仿的年紀吧?他想,卻已經分不清公理與正義,誰對了?誰又真正錯了?在侵略與被侵略之間、在殺戮與否之間、在生與死之間!

「誰!?是誰!?」

他們向巷口那端望去,見一名國軍持著手槍大聲問著。

「咱是前第五師師長一家!」母親應答。

「真的?」小兵一聽,立刻收起了槍,放下了戒備,朝他們奔來:「我是來報信的傳訊兵,現在事態緊急,城內有一半的日軍正在包圍碼頭,怕是再慢幾分,就走不了了!走,咱們趕緊去了吧!」語畢,小兵於是將父親背起,而一旁的他則輕拾起步槍,帶著母親,四人一起朝碼頭的方向奔去。

他們走小路、鑽捷徑,中途躲過了幾名遊城的日軍,好不容易才到了碼頭邊。只見大批大批的軍隊加緊腳步搬運著物資上船,且尚有民眾湧進,渴求著能逃出這個人間煉獄。他望向西北方,高處,有為數不少的軍隊,正整著隊伍,且不時朝此地發射著子彈。那正是蓄勢待發的日軍!

「所有隊伍開始上船!二十分鐘之後啟航!」情勢已迫在眉睫。

泊著的兩艘鐵皮船,只能免強帶走在場的兵團。但,船閘一開,所有的群眾奮力一湧而上,那承載的數量是準不夠的!

「日本人衝下來了!」在本就擁擠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這麼一喊。他望向剛剛看見日軍的地方,只見人數僅存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且不斷傾洩而下。民眾於是更加死命的往船上擠,他抓緊了母親的手,小兵仍舊背著父親,他們混雜在擁擠的人群中,寸步難行。「阿~~~」忽然,母親一個踉蹌撲倒,一旁的小兵也隨之倒地。

「爹!娘!」他轉身想去救,卻沒有辦法。人群的推擠力道實在太強,他不斷的被向前擠去,與爹娘距得愈來愈遠,竟就這麼被擠上了船:「讓我下去!讓我下去!我要去救我爹娘!」

但此時卻忽然傳來一陣轟然巨響,群眾望向後方,只見圍繞著第二碼頭的石牆正不斷的崩毀、倒塌:「是戰車!是鬼子的戰車在撞!收閘,開船!」一聲令下,船閘便被收了起來,鐵皮船汽笛一鳴,開始前行。

「不准開船!不准開船!我爹娘還在那下面!你去告訴他,不准開船!」他衝向剛剛下令的士官,揪著他的衣領,憤憤的說著。那士官卻狠狠地賞了他一拳頭:「鬼子打進來了!再不走,就誰都走不了!你爹娘在那下面又怎麼樣!?媽的,孫元良將軍也沒有趕上!我們還有六七百個弟兄沒能趕上!」語畢,士官就走向船艙室,準備指揮上船的部隊重整隊形。

他擦掉嘴角的血,自地上爬起。整個甲板混亂而擁擠,他找不到一絲空隙能跳入江中,游回碼頭。船已漸行漸遠,他望向碼頭那方,見日軍的坦克、機槍正不斷朝岸上的數萬南京市民屠殺、掃射,霎時,機槍答答聲與哭喊哀嚎聲並起,夕陽正在西落,映照著鮮紅血光…。

「爹!娘!…..」他崩潰的哭喊著,幾發日軍的子彈打了上來,身旁的幾個人中了彈,死了。而他不知怎地就要昏了過去。昏厥的前一刻,他望向岸上的那一群一群血淋淋的屍體,想起,那是他的同胞、南京城內的良民,卻也是國民政府的棄嬰,是黨的無力下受害的可憐孤兒。而那裡頭,有他的爹娘…。

5

「小杰,你聽好!爹要是死了,你得好好照顧你媽,並且跟隨著黨,給爹報仇!明白嗎?」後來每當午夜夢迴,他就會想起當時在上海那生死交關的時候,父親給他的這一句話。

那之後不久,船就到了重慶。狼籍的船載著狼籍的軍隊,來到一個狼籍的都市,據說日軍在重慶的日夜轟炸,業已開始了。

他依循著父親替他鋪好的路走。那是薛師長告訴他的,原來父親在生前就交代妥善,也打通了管道,如果有一天他不幸死了,兒子一定得編入委員長的嫡系部隊,讓他替蔣介石效命盡忠。他如願被編入蔣介石的嫡系軍隊,一支擁有徳式、美式等西方先進武力的強大軍隊。就這麼隨著部隊固守、征討,八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二十六年從南京逃出,到三十四年日軍投降後,政府「凱旋還都」,他才再次隨著部隊回到了故鄉。南京,被日軍的赤日焚盡的城。他望著那些殘破瓦舍,灰黑的牆腳下甚至還隱約可見八年前,那無奈怨恨的血。城內當然是早已變了樣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故居舊址,只是房子早已不在,成了一片黃土覆蓋的野地,據說土下是日軍屠殺後就地掩埋的屍體,那麼劉浩的屍骨是難以完存的了?他想像著,當日軍堀出墓中那副國旗下的屍骨時,該是怎樣的凌虐…。可憐阿,真正的英雄,連死都難以遠離日軍的摧殘。

第二碼頭的舊址,現成了港邊一片廢墟。腳下所踏,據說正是八年前那天,被屠殺在此地的。他跪了下來,抓了一把土,想那正是他爹娘的墓了,叩了三個響頭,心中暗暗唸著:「爹娘,小杰給你們報仇了...安息吧,在南京。」

這麼多年下來,他已學會真正的麻木。麻木,那是一種慣於將感情凍住的能力。太多、太多了,那些在眼前戰死的、那些前一刻還生龍活虎嘻鬧著,下一刻就死在敵軍槍下的、那些差一點就能一起帶走,卻被迫拋下的,戰友。試問,一個人經歷過這些,若還保留著一絲赤貞的感情,那該是怎樣一種折磨?遺忘,怕是最好的一種方式了。

他主動請命調入孫元良將軍的部隊,不想再離開這片土地了。他要替父母在碼頭邊立一塊碑,替南京市民立一個見證,往後的日子,他要一直捍衛著華中這片土地,不再離去。那是一段還算安適的日子,雖然共產黨和政府把美國夾在中間,鬧的不可開交,但那究竟尚只是上面的事,目前為止打的只是東北的仗。他同其他戰友一樣,是無心再戰了。他們打鬼子打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鄉…。

然而天機變化多端,世事孰能多加預料呢?誰料得到國軍三倍於共軍的人數、五倍於共軍的武器,竟仍敗予共軍呢?誰料得到,戰後壟斷美援的蔣介石嫡系軍隊,會敗在共軍一群從鄉村包圍上來的烏合之眾呢?誰料得到,戰後祇氣高昂、姿態高漲的國民政府,會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盡失大壁江山,被迫轉入東南的一處小島呢?

正午的烈陽依舊,海風仍徐徐吹上岸邊。他鬆開握緊的手,輕輕睜開了眼睛。記憶自此就中斷了,至於遼瀋、平津,至於徐蚌,那實在又是太混沌不明,卻又椎心刺骨的痛。他想起國共最後一次會晤時,周恩來否決李宗仁時說的那一句:「國民黨若是簽字,解放軍是要渡江;若是不簽,照樣要渡!」抗戰結束,到內戰終止,短短四年。這場仗,整個中國,他們打的莫名其妙,輸的也莫名其妙。

轉眼已是民國三十八年。不遠處,船來了,昨天才送了一批弟兄去台灣,現在輪到他們。在華中,他們是最後一批。隊伍是這樣排列的,靠近碼頭的一邊是排列整齊的第八十八師弟兄,後頭則是背著一捆棉被,帶著家當的民眾。和那時候是差不多的光景,民眾是想跟隨著政府的,因為未知的新統治者給的是太大的不安,只是對象變了,由日本鬼子,變成了共產黨。而他其實是相當徬徨的。相較於對政府、對黨,他對南京的熱愛與效忠其實要來的更深。而此行一去台灣,要等到何時才能歸來?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他再也等不到了?

船靠岸,前方的部隊開始上船。他將行李扛上肩,又朝南望了望,雲霧仍舊飄然,南京阿南京,自此是共產黨的天下。頭撇了撇,怕是在多望一會兒,強忍的情緒又要流露出來。

「答答!答答答!」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響,酷似機槍。身經百戰的士兵立刻提高了戒備,從布袋中取出步槍。一陣寂靜,所有人望著四周。「答答答答答答!

」聲響的來源現身了,那是在不遠處的樓房上,數十架機槍應聲跟進,朝港口掃射。

煞那間,民眾與軍隊都開始流竄,並且無所不用其極的想要奔走上船。

「人民解放軍?」他在港邊找到一塊巨石掩護,以步槍瞄準著樓房上的機槍射手,並詢問一旁的戰友,敵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不,應該是無產階級自組的農村游擊隊。」

他一面朝樓房射擊著,一面望向船閘口。瘋狂地驚人!船上的國軍竟朝著正奮力想要上船的民眾開槍,舉凡沒有軍服的,格殺勿論。

「再不走,就誰都走不了了!」腦中閃過十年前離開南京時,國軍捨下港口成千上萬的市民時,所說的那句話。這也是一樣的光景,帶走能帶走的,勝過一個都帶不走,但,一個都帶不走,卻又勝過帶走不該帶的,誰能保證,在那些民眾中,沒有魚目混珠的共產黨、沒有能殺害軍隊的激進分子呢?思緒才流竄過腦際,他就感到後腦杓一頓重擊,緊接著鮮血就模糊了視線,昏了過去…。

6

「阿杰!阿杰!你醒醒,醒醒!」不知是過了多久,他被一旁的戰友喚醒,暈眩之外,意識到自己的身上一陣冰冷。那些軍服、軍外套,全都不見了。

「這…這怎麼回事?我的衣服呢?」他坐起身來,問道。

「要有軍服才能上船,大概是民眾吧,把我倆敲昏之後,把衣服給搶了去,佯裝成國軍上船去了!」他倆看看原本的泊船處,船已不見蹤影。兩人又聽見藏身的巨石後面傳來人語:「看看這個死了沒有,這被子挺值錢的,收起來收起來!」朝後望去,原來是剛才朝此處開槍的共軍,此時正在翻弄著倒臥在地的屍體,搜括些錢財雜物。

「是共產黨!怎麼辦?咱們槍都沒了!」

「別怕,」戰友從褲子的暗袋中拿出幾樣小東西,把其中一個交到他手中:「拿去,把它別上!」他將小東西放在掌中央,定神一看,不得了,這不正是個小型的五星旗幟?

「你哪來這種東西的!?」

「我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你我都是曾被政府拋下的,都這種時候了,還管什麼黨不黨、國不國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著,比什麼都來的重要!」戰友把五星旗幟別在內衣上,準備起身:「我還得回浙江去,那兒有我爹娘,有我妻小一家…」

他凝視著五星旗幟,聽著那些話。是阿!黨與國的效忠,究竟代表了什麼呢?如劉浩的堅貞不撓,最後卻連死也不得安寧;如日本軍人效忠天皇,卻得因不知所謂的侵略而喪生異地。一切的英名、事蹟,如果一但失去了性命,又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回到南京,第二碼頭邊,要給爹娘立的碑還沒來得及立,這十年來答應戰死的弟兄帶給他們家人的信物,都還沒有送去,他怎麼能走、怎麼能死呢?

「嘿!同志,這兒還有份值錢的,快來看看!」已是黑夜,他同戰友別上了五星旗幟,走向那群粗莽的共軍。

抬頭,是很深很深的黑,星星在那上面,孤冷孤冷。他手中緊握著剛剛扯下的國民黨徽,清楚的知道自己,從此刻起,不再是一個國民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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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建青大眾小說獎在第一輪被刷下來,唉唉。

第三篇小說,嘗試寫寫看歷史。國三讀書讀得很煩,基測前一個月寫出來的東西。

虎頭蛇尾的嚴重,後面處理不慎是當初太沒耐心,整個敗筆。

嗯,希望能聽聽大家的意見。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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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weeks later...
兩人又聽見藏身的巨石後面傳來人語:「看看這個死了沒有,這被子挺值錢的,收起來收起來!」朝後望去,原來是剛才朝此處開槍的共軍,此時正在翻弄著倒臥在地的屍體,搜括些錢財雜物。

這裡不敢苟同

解放軍當年可是相當有組織紀律性的啊(所謂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否則也不會凝結相當巨大的人民戰爭的力量......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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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解放軍?」他在港邊找到一塊巨石掩護,以步槍瞄準著樓房上的機槍射手,並詢問一旁的戰友,敵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不,應該是無產階級自組的農村游擊隊。」

呃,其實這是我不夠用功的地方...Orz

當初想表達的是國民政府背離人民的荒謬性,

但對共軍系統了解不足,

對人民解放軍的紀律是有既定印象的,

於是用「農村游擊隊」帶過。

不過是否確有其事就不得而知了,

只記得曾聽過類似敘述。

還有,

這篇寫完後還特地拿去給歷史老師們看XD"

立刻被抓出很多瑕疵的地方,

像是主角老爸的兵團在那個時候根本不可能在華中、

四行倉庫事實上只是一個象徵意義而已、

孫元良帶的兵在南京淪陷當時的確切位置也跟我描述的挺有出入。

總而言之就是,我歷史知識實在太薄弱...Orz

歷史薄弱又要寫歷史小說實在有點太勉強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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