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unt down(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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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到這個星球,已經過了二十年。我有一個家庭,老公很疼我,我有固定的工作,下

班後按時到托兒所接小孩,我的女兒,今年剛滿八歲,我們全家在禮拜天一起上教會。

「媽咪,香香的花送給妳哦。」寶貝女兒向我小步跑來,從身後遞上一朵溫室紅玫瑰。

我摸摸她的頭。「可是啊,我們粗心的妹妹似乎忘了一件事囉。」

「對哦,玫瑰花沒有斑馬線……」她失望的神情,將小手再度縮回。

是的,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聞到真正盛開的鮮花香味,無法用味蕾

紀錄苦辣酸甜,小時候生的那場病痛,高燒不斷讓我的大腦中樞神經壞死,原本該是個

廢人的我,有幸遇到醫術精湛的醫生,手術台上原本靜止的時間得以奇蹟扭轉,受到無

止盡發達醫學的洗禮,如今的我再度重生,與世界各個角落有所互動。一個全新的人工

腦。

而我喪失的嗅覺及味覺功能,則以另一種方式延續。沒錯,在我的大腦中,有數不清的

記憶晶片不眠不休運作著,除了儲存記憶,這個世界條碼無所不在,我的感官正是由不

同數字組合排列構成的。比方說一包洋芋片,以口述方式輸入上面的條碼,即使未曾將

它吃下,我便已有了洋芋片的味覺;輸入一本花卉雜誌,便有人工香氣自鼻腔擴散開來

只要定期回醫院檢查,更換新的晶片目錄,這一生可以和平得像個普通人,可以單獨做

任何事情,上街、上班,完全像個健全的妻子與人母。我感到非常安定,沒有任何幸福

被剝奪,那種意識彷彿時間永遠不會從身上枯竭般滿足,即使身旁的風景稍微浪費了流

逝了,依然可以走得很遠很遠……

「走吧,記得跟保母說掰掰哦。」就在機器人保母的揮手致意下,我牽著女兒離開托兒

所,大手包小手,我曾天真的以為,這就是我的全世界了。

直到有一天,我坐上了宇宙飛船,那是由我們公司所舉辦的員工旅行,短短三天的宇宙

航程,帶我們到幾億公里外的星球四處觀光,現在大部分的星球正流行,這都要歸功於

「蟲洞」的發明,使得星際產業迅速崛起,商業間的彼此競爭,價格比起十幾年前自然

要便宜許多。「蟲洞」就像一台時光機器,散佈在宇宙各個驛站;類似古書上記載的「

汽車收費站」,入口有專人嚴密控管。但透過蟲洞旅行,宇宙船將可縮短好幾光年的航

程。

而這次的範圍大約是在火星和木星軌道間的「小行星帶」,其中也包含了我的母星——

布塞伊。它的直徑還不到五十公里,是顆只夠容納一座城鎮的星球,其他部分皆被翠綠

的山脈與運河潺潺的水聲覆蓋,但這些景色僅存於我二十年前的記憶中,現在它荒涼宛

如廢墟。

步履黃土,我回頭看見導遊正和其他人解說布塞伊的歷史與種種,分析它為什麼會毀滅

,從天堂一路墮落到不再繁榮,廣場的大鐘傾斜的指針仍流逝的時間。我已無力回想。

應該說太模糊了,畢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我的老家「孤兒

院」看看,說不定能找到我以前的舊東西。

它位於小山丘上,從前這裡生氣盎然,直到光線熄滅嬉鬧聲從不間斷,愈往高處走可以

輕易眺望整個市鎮側面,包括市鎮中央聳立的大鐘,還有大鐘指針上的時間,孤兒院內

常常有新朋友進駐。這個市鎮貧富差距相當大,富人壓榨窮人因此愈加富有,窮人則一

輩子受到奴役使喚,這裡也從原本的教會改建成收容所,意外成為了窮人夫婦的福祉與

推託的藉口。

而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出生的。但卻一點都不感到寂寞,究竟這股力量是打哪來,至

今連我自己也猜不透。

就在一片早已風化的家園遺址中,我發現一本蒙上灰塵的日記本,它在交疊的石縫間隙

安然傾躺著,從它破舊的程度意味著年份悠遠,亦無法從持有者的筆觸窺探更多端倪。

攤開一層層凝固的土灰細細翻閱,斷簡殘編的字句間沒有標示任何日期,也沒有持有人

名姓,雖說是日記,倒不如解讀成信手拈來的詩篇?或許它看來更像一本情書……

「今天來了一個女孩子,紅紅的眼眶像在哭泣,我從未見過一個人看起來那麼需要被保

護,或許,我該鼓起勇氣問她名字。」

「女孩的名字叫做瑪莉蓮,身體很不好,她說就是因為沒錢看病,才被丟在這裡。後來

我們不談傷心,瑪莉蓮知道很多星星的故事,她講給我聽,而我帶她到山上採野花,森

林裡看紅雨,瑪莉蓮似乎感到非常驚喜,我向她解釋,那是因為一種特別的蝴蝶,正值

孵化期大量分泌紅斑降落地表。就像她一樣特別。」

「你曾經有過守護那個人一輩子的想法嗎?我偷偷告訴瑪莉蓮,等我滿二十歲要帶她離

開孤兒院,我會賺很多錢治好她全身上下的毛病,到時候我們可以到各個星系間旅行,

這輩子都要在一起。喔對了,差點忘記寫下,今天廣場運來一座比教堂尖拱還高的大鐘

,從山丘上可以清楚看見時間滴滴答答流逝,妙的是,鐘的本體是由四個鐘構成的,因

此來自四面八方皆可讀出指針上……」

「凱西,集合囉!」一個女同事呼喚著我。從閱讀中回過神來,我發現關於廣場大鐘的

文章被撕掉了一大頁。

「撿到了誰的筆記啊。」女同事湊近瞧。「認識的人?」

「不認識。」我答道。男孩從未署名,而對於書中所提及的,男孩的戀人「瑪莉蓮」我

實在沒有任何印象,或許是人老了記憶力不如往昔吧!畢竟來到這間孤兒院又被輾轉送

走的人比比皆是。

我們在廣場中央有說有笑,那座毀壞的鐘體似乎成了這顆星球上唯一的觀光景點,除了

其他三個數年前遭到破壞的鐘已戛然靜止,還有一個不眠不休地運作著,傾斜的鐘面精

準毫無宇宙時差,彷彿還堅定著什麼,凌遲著意志不肯死去。

拼湊著記憶中模糊的片段,我逐漸想起這個鎮上不可告人的醜陋過往。鐘塔並不單純,

那是一個白雲密佈的晴朗午後,從天空中緩緩降下的。鐘的主人——時間商人,來自太

陽系外的高度智慧星球,「這是我們星球友好的見面禮」他這麼說道。於是鎮上的每個

人都尊重他,賦予他最珍貴的美食與床榻,他就像天神般擄獲了純樸的民心。

在鐘塔內,人們可以推算出自己的死亡日期,或者互相販賣時間,就像流傳在古老中國

文明追求長生不死的傳說:「射下九個太陽的后羿請不死藥於西王母」;「徐福為秦始

皇求不死藥前往東海」……只不過現下的呈現方式更為科技精準,活脫是一場等價交換

。富人們推算出自己奢糜卻短暫的一生感到惶恐,窮人們則得知自己究竟還有多少貧困

的日子得熬過;富人們因為害怕死亡,所以用金錢買下窮人的時間,窮人之所以肯賣,

則是受到金錢力量蠱惑。

這個世界總是在失去平衡後一再摧毀平衡。

「在得知瑪莉蓮僅僅能活到十八歲時,我立刻請求時間商人,將我們的時間總合後平分

為二。雖說我早已習慣了孤獨,但是必定感到寂寞,在沒有她的世界存活。」

「毫無意義。如果說延長生命的終點不能改善病痛,那瑪莉蓮活著只是在受長途的折磨

。於是我瞞著瑪莉蓮,再度拜訪時間商人,我把三分之一的時間賣給時間商人換取金錢

,一旦有了這些錢,瑪莉蓮就可以看醫生治好病了,她將成為普通的少女擁有最快樂的

記憶,可以獨自跨越窗外的風景來到森林,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於是,在這個原本貧富差距很大的鎮上出現了極端的變化,不不,應該說這樣的變化,

還是維持著固有的事實,鎮上貧富差距依舊,只不過角色調換過來罷了。富人們窮極一

生就是在追求那些用金錢也買不到的變數,優渥的物質條件對他們而言已毫無價值,所

以寧可換取心靈與肉體上的永生;而窮人自然單純多了,他們一心只想過得更享受、更

氣派,如果人生真能重來一次,為何不藉此翻本翻個夠?巴不得成為金錢永久的奴隸呢

。為此,他們將時間的本錢哄抬得很高,更高,非常高,再高點……

於是窮人們搖身變成富人,富人們墮落得一身貧窮。他們彼此譏笑、揶揄。

「彼此卻不了解。我發現這個世界突然變得好陌生,鐘整天滴滴答答的走,除了制式地

生活,還暗示著人們即將死去,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存在也變得模糊,自私的個體因為

彼此需要換取利益,這種關係的確很糟。不置可否,我唯一的自私就是瑪莉蓮,為此我

不知在夜裡懺悔了幾百遍,她的笑容就像春天的花海盛開在雲端,比任何遙不可及的事

物更有價值,為了目睹一眼,於是我變得愈來愈自私。」

我掉下淚來,我想起,在我滿十八歲那年,鐘被炸毀了。那是在半夜發生的事,鎮上一

片火海,人們有的被火苗吞噬,有的往高處逃竄,陸續有漫天巨響擴散,富人和窮人第

一次達到可悲的共識,也就是炸鐘。他們開始害怕時間竭盡,只要炸毀了鐘時間就不會

來取他們性命;他們希望得到永生,只要炸毀了鐘時間就可以被無止盡延續。

最後,時間商人失望地搭乘來接駁的宇宙船,失望地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

許回到了自己的母星。從此時間像一個謎,但是人們依然有病痛,會衰老和死去。

「瑪莉蓮自從病稍微好轉後,就很不愛說話,常常一個人看著窗外,有時候可以發呆一

個下午,就連對我親手摘給她的野玫瑰也沒有興趣,甚至叫我明天別去看她了。就在這

時候,醫生卻告訴我一個事實,那個事實令人難以接受,非常痛苦。失意的我走在街道

上,炸鐘的流言不時傳進耳裡,我感到非常焦慮,心中的想法也因此更為堅定。我將二

分之一的時間賣給了時間商人,請了更好的醫生替瑪莉蓮治病,就算花再多錢,就算移

民到別的行星也要治好瑪莉蓮的病。」

「就算我死去。醫生說:『瑪莉蓮必須在更高級的行星上動手術。』我應允了,但必須

保證她過得安全快樂。醫生說:『這將會花上許多錢。』我也承諾了,反而深知醫生醫

術精湛,額外附加了一個小小的條件。我希望,瑪莉蓮可以忘了我,不不,應該說我希

望,從來就沒有瑪莉蓮這個人存在過,女孩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會戀愛、會結婚、會

生小孩,一切就像是已設定好的和平,非常幸福。」

「現在,望向那艘載有沉睡女孩漸行漸遠的宇宙船,我反而對天空微笑了。」

「現在,我覺得自己非常富有。」

當我翻開最後一頁,那頁僅僅鑲著一塊晶片,晶片已設定好密碼保護程式。將它拆下並

仔細撥開灰塵,我開始讀取上面浮刻的數字。

ex0594184……讀取中……記憶體吻合……轉檔成功……資料傳輸中……

布塞伊廣場的鐘傾斜了半個世紀,複雜的鐘體由四個鐘所構成,去過的人都說,有三個

已被當地居民炸毀,趨於靜止,但是還有一個,至今仍不眠不休地運作著,傾斜的鐘面

精準毫無宇宙時差,彷彿還堅定著什麼,凌遲著意志不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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