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葬禮

[訪客 carroll.lewis]

十二月的葬禮

『──森林深處的守護者，且讓我們致上敬意，並聆聽我們的祈求：引領這縷迷惘的幽魂，讓我們的愛作為憑證，看照她的路途；讓祢的仁慈化作寬大的羽翼，庇護她、予她永生……』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圍，用沉默注視著一切的動靜。呼出的熱氣凝成白霧，模糊了我的視線，讓這場雪白的葬禮更顯得虛無；一顆顆光禿的樹上蓋滿白雪，在望似無垠無垢的大地上列隊哀悼；僥倖殘存的深咖啡色枝椏，形勢單薄，卻尚有餘力，礙眼地在我的能見範圍裡割出銳利而生硬的線條──不過是它們唯一能做的掙扎。它們拒絕被掩埋在純白的世界裡，我亦抗拒被淹沒在哀戚的氛圍中。

「塔伊娜終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你說是吧？」狄恩嘆了口氣，轉身從我旁邊離開。

「你想逃去哪裡？」

他一向是個怯弱的人，太過多愁善感，很多事總不敢坦蕩些去面對，這是他的致命傷……我跟他恰恰相反，是出了名的狼心狗肺、沒血沒淚。

週遭的人總說我過於殘酷，我只知道我不做無謂的事。而天底下最無謂的行為，一是同情別人、二是可憐自己。沒有任何既成的事實會因而有所改變，但他們偏偏學不會這個簡單的道理。

狄恩頓住腳步，仍舊背對著我，或者該說是背對那個即將下土的棺木。

「你知道我不善面對這種場合……」

「──那你也不想看看她夢想成真的畫面嗎？」

躺在簡陋的冷衫棺木裡，讓爾斯教徒為她進行安魂祝禱，在她的棺蓋上放置一枝去葉的白色野花：這是她短暫的一輩子裡，僅有的夙願。

我膽小的朋友，狄恩，從不曾對她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意，現在更像個懦夫一樣逃跑了事。

「沒種……」我囁嚅著，扔下那朵一直被我捏在手裡的玫瑰。那是我答應給塔伊娜的禮物。她病危前給我描述過她理想的葬禮，我說我不做蠢蛋做的事，別想我會在她的棺蓋上擲花致意；塔伊娜只笑了笑，她說：「那給我送朵你喜歡的花吧？我會看見的……」

她讓我損失了一朵混種培植的黑玫瑰──這下該滿意了吧？

我把凍僵的雙手插回羊毛大衣的口袋裡，看著棺木隱沒至地面下。

「諾亞……」恍惚間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塔伊娜？呵，怎麼可能，一定是我幻聽了。

「諾亞！原來你在這……」同樣的聲音從我的背後再次響起。

「是妳啊，奧培拉。」結果是塔伊娜那位過度活潑的妹妹。

「不然呢還會是誰？你幹麻那種口氣啊，我說過我會來的啊……」

「妳是說過，但是妳似乎遲到得有點久。已經下棺了……」

「這樣啊……那也沒辦法了……」奧培拉往人群的方向看了看。

「什麼叫沒辦法？妳到底在搞些什麼？自己姊姊的葬禮居然都遲到……」

「你別忘了我還得安置好傑洛姆那小鬼。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哄完他，把他托給隔壁大嬸照顧才出門的！」奧培拉手叉著腰對我吼道。

「又是那討人厭的小鬼……」我聽到那個名字就渾身不舒服。「他一定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吵著要妳帶他出來是吧？」

「不……那孩子從知道我姊的死訊到現在，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是嗎？塔伊娜也太不值得了，撿了個沒良心的小鬼還當成寶疼。」

「才不是這樣呢！」她一掌打在我的臂膀上，儘管穿著大衣仍感覺得到奧培拉的力量之大。看樣子她是真的很在意那個孩子……跟塔伊娜一樣。明明就只是個惹人厭的死小鬼，一臉陰沉，像是別人都欠他一樣。

「不然是怎樣？別為了個小鬼跟我動手動腳的……」

「傑洛姆才不像你那麼無情，他是真的打擊很大。這幾天連吃飯都沒有好好的吃，晚上也睡不安穩，折騰到天亮了才累到昏睡過去……」

「……」

她低下頭靠在我的胸前，手還緊抓著我的大衣領子不放。

「別像個白痴一樣，一天到晚只會哭。把妳的眼淚擦乾淨，不准抹在我的衣服上……」

「你又知道了……」

「妳從小到大都一樣又蠢又笨又遲鈍，我當然知道。」小時候看過的景象彷彿又浮現在我的眼前，像是湍急的川流朝我猛撲而來。

我們奔跑在金黃色的麥田裡，塔伊娜身著一襲白色的連身裙，裙擺上點綴著鈷藍色的碎花，她臉上的笑容比陽光下閃耀的穗粒還要燦爛。塔伊娜跟我跑在前方──自由得就像追逐著風的精靈，記得她是這麼說。

小奧培拉在後面努力追趕著我們，卻始終跟不上我們的腳步……但很快地，當聽見了小奧培拉的哭聲，塔伊娜定會調頭回去，溫柔地抱起她、安慰她；我則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頭，看見哭得淅哩嘩啦的奧培拉，就開始對她冷嘲熱諷，笑她是個愛哭鬼，除了哭什麼事都不會做。

誰知道小奧培拉根本不吃柔情安撫那套，我的譏諷卻每每奏效，屢試不爽，最後惹得塔伊娜只能無奈的對著我笑一笑……

「想妳小時候也是個難纏的小鬼──」

「嗄啊？諾亞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她抬起那張哭紅了的臉蛋，直直瞅著我的臉。

「沒有，我在自言自語。」

……塔伊娜已經不在了，這才是現實。

她始終是風的孩子，等不及年華老去的一刻。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共享的記憶永遠少了她的那一份？再也聽不見她用銀鈴般明亮溫潤的嗓音，興高采烈地說著陳年的往事……

「走吧，奧培拉……該去接小鬼了。」

「你要跟我一起去？」

「就當我發神經吧……」

奧培拉淺淺的露出微笑。那一剎那，讓我以為塔伊娜還在我們身邊。就跟以前一樣……

依稀記得孩提時候的我們，有個可笑的約定。

但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我們承諾的永遠只是個天大的笑話。

---

第一單篇完

---

亂入：

最近在寫內容連貫的小短篇，每篇都有小主題...然後歸在一個大主題下...

請隨便看看就好...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