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

[恨情歌 10]

遺憾

　　「我說不去，就是不去！」阿鴻甩上房門，坐回書桌前，聽見父母出門的聲音，又忍不住在心中抱怨著：「什麽時候不能去看姨婆，何必一定要現在呢？難道他們不知道再兩個月就是學測？簡直搞不清楚狀況！」

　　他起身要到廚房去倒杯水。在經過餐桌時，卻無意間發現那本稍稍泛黃的相簿，他放下手中的水杯，坐下，並靜靜的翻閱著。那裏頭記錄著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童年，那段與姨婆共度的快樂時光，以及姨婆滿滿的愛，與關懷……。

　　從小學開始，阿鴻的爸媽因爲得在外地工作，於是將他托給姨婆照顧，一方面小孩的安全無虞，一方面姨婆的兒女大多成家立業，老伴也歸西多年，一老一小平日處在一起，也互相有個伴。

姨婆住在田野間的古厝，屋前是一片水泥的空地，兩旁則各有一個小型雞舍及一個迷你菜園，小是小了點，但那可是阿鴻最佳的遊戲場，平時他就在那片水泥地上打滾、跑跳。偶爾，隔壁人家養的小黃狗也會跑來串串門子，但阿鴻很早就知道那是只大笨狗，因爲牠總是把自己的尾巴當作敵人，每當牠無意間看到自己的尾巴，總是免不了一陣咆哮，而牠追著尾巴跑的拙樣則老是惹的他和姨婆直發笑。

每天天還未明，阿鴻就陪著姨婆到菜市場採購，那是令阿鴻最開心的一件

事情，因爲一路上，他可以摸摸水牛伯家養的那只大水牛，也可以趁著姨婆正在和菜販爲了幾根蘿蔔而爭的面紅耳赤的時候和對面村的小湧、隔壁街的蓓蓉玩遊戲，如果幸運的話，甚至還可以在路上抓到幾隻小水蛙。等到菜市場的採購結束，姨婆就帶著阿鴻到學校去。

中午吃飯時間一到，姨婆就帶著便當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了，阿鴻很得意，因爲他們家住的最近，不像其他同學還得向外面訂便當，只有他的便當永遠是熱的，而且永遠可以掌握菜色。也因此，全班同學都知道阿鴻有這麽一個『老媽媽』，和其他人不一樣。「那個人是你的媽媽嗎？怎麽那麽老阿？」曾經有過幾個不懂事的同學那麽問，但阿鴻總是一笑置之，不曾多做解釋。

但那卻爲他帶來很大的麻煩！

他記得那是四年級的母親節前夕，老師一一點起學生，討論著有關母親的話題。阿鴻卻開始擔心，這四年來，父母的工作日益繁忙，平時連假日見個面都很困難了，更何況要談那些和媽媽相處的時光呢？

「小鴻，你呢？你和媽媽都是怎麽相處的？」好死不死，老師還是點到他了。

「…….」他緩緩站起，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恩？小鴻，怎麽了？不要害怕，你可以像英輝一樣，說說你和媽媽一起到過哪些地方，或是像小蘭一樣，說說媽媽是在做什麽工作的阿！」

「我…我….」

「老師，我知道！」坐在後排的李泉大聲喊著，然後帶著笑意站起來說：「他媽媽是無業遊民，一天到晚遊手好閒的沒事做，只會找街坊鄰居東家長、西家短的，還有還有，他媽媽不可能帶他去什麽好地方玩的啦！你看他們家窮得連便當都吃不起，還要媽媽送便當呢！」語畢，全班一陣哄堂大笑。

「閉嘴！你不要胡說八道！」阿鴻以手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對李泉大吼，又向老師說：「老師，他說的都不是真的，我媽媽在臺北工作，絕對不是什麽無業遊民！」他憤怒地說著，但帶著點哽咽的聲音，反而又引來全班一陣大笑。

「哎呀！不用再騙了啦，你媽媽是個不中用的老人，這可是我媽跟我說的，我媽說的總不會錯了吧？」語畢，李泉臉帶譏諷的笑，坐下。

「才不是…才不是….」阿鴻的眼淚流了下來，他好不甘心。他知道他們講的是姨婆，而姨婆的確是個六十多歲，沒有工作的老人家。但那又怎麽樣呢？只因爲姨婆沒有工作，只因爲她和大家的媽媽不一樣，只因爲她希望省下一點便當錢而不辭辛勞的每天送便當，就要被說得如此不堪嗎？

「好了好了，不要吵、不要吵！」老師對阿鴻比了比手勢，示意要阿鴻坐下，接著又繼續討論。阿鴻紅著眼眶，握緊拳頭，死死的瞪著李泉，但李泉卻對他做做鬼臉，一臉不在乎的樣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鐘響，老師前腳才出門，阿鴻就站了起來，走到李泉的位子前面，不發一語地佇立著。

「怎麽樣？不服氣阿？有種來打…」沒等他話說完，阿鴻一個拳頭就飛到他臉上，李泉從座位上跌落下來，身上又多挨了兩拳。但他很快就爬了起來，朝阿鴻踢了一腳….。

一陣激烈扭打過後，兩人在導師室裏狼狽地站著。李泉的臉頰腫了一大塊，腿上有幾處破皮，阿鴻的頭被打破，血液凝固在臉頰上，手上、腳上也滿是擦傷，但令他最傷心的是，他身上穿的衣服被扯破了一個大洞，那是前幾天姨婆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姨婆比李泉的爸媽早一步趕到了導師室。老師請她在對面的沙發上坐著，說是要先等到雙方家長都到齊。阿鴻低著頭，不敢正視姨婆，只是偷偷看看她的眼神，而在姨婆泛紅的眼眶裏，他看到的儘是憤怒，與憐憫。李泉的爸媽隨後趕到，他們是一對在城市中上班的夫婦，同時，他的媽媽也是一個強勢的女人。她摸摸李泉，看見一旁的小鴻便開始大罵了起來，「野孩子！」「沒家教！」「小孩子那麽野蠻，家裏大人一定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姨婆沒有說話，只是握著阿鴻那雙握緊拳頭的手，靜靜的聽著。

回家的路上，姨婆沒有牽著阿鴻的手。姨婆要他跪在家門口，然後拿出一枝藤條便用力的朝阿鴻的背上，憤怒地說：「爲什麽要去和別人相打？姨婆平常時是安怎教你的？」她看著阿鴻，又繼續問道：「說阿！為什麼要和別人相打？」

「因為，因為他說…」阿鴻原本堅強的靜默著，此刻卻忍不住心中的澎湃，眼淚不經意的流了出來：「他說姨婆是沒用的老人…。」

「……….」姨婆聽了這話，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只是拿著藤條呆立著。

「他們都說，我的阿母很老，沒有辦法工作…還說，我們家很窮，沒有錢買便當…」阿鴻邊哭邊說著，字句也隨著抽蓄而模糊不清，他吸了吸鼻子，又繼續說道：「但是我的阿母根本不像他們講的那樣阿！而且，我早就把姨婆當作自己的阿母了，他們怎麼可以這樣說妳？姨婆！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姨婆聽了這番話，立刻將藤條丟在一旁，並蹲下來抱住阿鴻，輕撫著他的背，紅著眼眶說著：「憨囝仔！別人怎麼講，那有要緊呢？是姨婆不對，是姨婆錯怪你了….」

姨婆抱著阿鴻，心中滿是欣慰。是阿！即使自己並不像其他的母親一樣有份工作，無法給阿鴻和其他小孩一樣的快樂，但那又怎麼樣呢？她早就認定阿鴻是自己的兒子了，她帶著他一路長大，未來的路還很遠很長，她仍要陪著他繼續走下去的。

那次事件過後，阿鴻和姨婆的感情便更加堅定了。雖然不是親生，但彼此都有著對親情的認定，是那股力量維繫了這一份情誼。上了國中之後，阿鴻便和爸媽一起搬回位在台中的家，他還記得自己為了這件事哭了整整三天三夜，並永遠記得姨婆在離別前對他說的話：「未來的路，姨婆沒辦法一直陪在你身邊、伴你成長，但你永遠是令姨婆最驕傲的兒子。」

　　阿鴻闔上那本相簿。回想國中這三年來，和姨婆見面的次數是一年少過一年，每次爸媽要帶他到姨婆家探望，他總是有不同的理由，學校裡總是有考不完的試、書桌上永遠有唸不完的書，他認為，課業才是最重要的，姨婆則是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看。而姨婆對他也相當諒解，但聽父母說，每回姨婆沒有看見他的身影，總是在臉上表現出幾分落寞。最近一次見到姨婆，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一次家庭聚會中，他和幾個同輩的親戚玩在一起，姨婆靜靜地看著，他卻沒有和姨婆說太多的話。那次之後，他才忽然驚覺，從前，他和姨婆之間那份真摯的感情，竟就如此悄悄的黯淡了下來…。

　　他感到好愧疚，姨婆陪他度過那段童年的時光，是他最信任的媽媽，而如今呢？為什麼連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都不肯撥去探望姨婆？他好想姨婆、好想再聽她叫他一聲『憨囝仔』、好想再叫她一聲『阿母』。他放下相簿，拿起電話，撥了姨婆家的電話號碼。

　　「喂？」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聲音是阿鴻的爸爸。但電話的那頭似乎有著什麼誦經似的聲音，十分嘈雜。

　　「喂？爸，我阿鴻啦！麻煩找姨婆聽一下電話。」

　　「阿鴻，你姨婆她….」阿鴻他爸爸哽咽了一下，又說著：「你姨婆她今天早上，過世了。」

「過世！？」阿鴻的心震了一下，還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事實。

「恩，今天早上走的。家裡的人看她10點多還沒起床，覺得奇怪，結果開門進房的時候，她已經沒氣了。在睡夢中帶著笑容走的，走的很安詳。」

　 「……」

　　「阿鴻，你讀完書就早點睡，知道嗎？我和你媽還要在這裡陪他們誦一下經。」

　 「…….」

「阿鴻？」

他沒有再答話，只是輕輕的把電話掛上。然後跌坐在地板，開始放聲的哭著…。

　　兩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阿鴻以２９３的高分錄取台中的第一志願。那天，他穿著台中一中的制服來到姨婆的墓前，手中拿著那份基測的成績單，對著墓碑，輕聲的說著：「阿母，最令你驕傲的兒子，來看您了。」說著說著，淚珠輕輕地滑落在碑前的一株小草上，順著紋理滑下，宛若，姨婆那喜極而泣的容顏，和淚。

ps:

這不是新作品，寫了有一年多了，今天看到才想到沒貼上來過。故事的主角是以我的班導師作為發想，他曾經告訴我們他小時後的故事，但並不完整，整篇小說當然還是虛構為多。遺憾很真實，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可能經歷這種遺憾，把導師的遺憾寫出來，希望未來，不會有人再經歷這樣的遺憾。你多久，沒去探視過從小看著你長大的長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