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吹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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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的原作者為TETSUTO.

原文出處為其個人網誌,後發表於臺灣論壇.

以下為TETSUTO發表於臺灣論壇的版本,

並於最後會附上其後來的修訂版網頁,有興趣者可以自行前往比較不同之處.

本文的轉載已經過原作者本人同意.

  ......在所有我們檢查過的性倒錯者身上,我們發現這一事實,即在他們的童年早期,經歷過一段圍繞著某一女性(通常是母親)的強烈而短暫的時期。此後,他們將自己認同於此一女性,並將自己當作性愛對象。也就是說,他們起始於自戀基礎,追尋著像自己一樣的年輕男性,他們愛這樣的男人就像母親愛他們一樣。此外,我們常常發現,性倒錯者並非對女性的魅力無動於衷,只不過將女性喚起的興奮轉移到了男性身上。於是他們終其一生不斷重複著性倒錯引發的機制,他們追尋男人的衝動原是由不斷逃離女人的結果所決定的。

                                    ──佛洛伊德‧西格蒙德〈性學三論〉

~序章~

  那個有著一頭金紅色鬈髮的小女孩在陽光灑下的碧綠庭園裡歌唱著,在美麗的花叢間跳舞、轉圈。她身上淺藍色的洋裝有著精緻的蕾絲滾邊,藍色的緞帶與蝴蝶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可愛的裙擺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而飄動,毫無邪氣地露出那包覆在白色長筒襪底下,稚嫩的雙腿。她看起來是如此快樂,如此無邪;當她眨著那雙碧綠色的漂亮眼睛注視著一朵跟她同樣美麗的花,或是開心地接著唱起下一首童謠的時候,幾乎要讓人以為這世上所有的罪惡與黑暗都困擾不了她的純粹。

  那年,她僅有十歲。

  在她還沒有迎接她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她就徹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在那天下午,在美麗的庭園裡像個妖精般歌唱、跳舞的小女孩。

  很少人認識、或是記得過她,只因為她在這世上停留的時間實在太短。

  他獨自站在她的畫像前,看著她畫中甜美的微笑,那一頭金紅色的美麗長髮披在她嬌小的肩牓上,綠色的澄澈雙眸充滿著無邪與天真。他知道自己想念她,只是他也明白他再也無法見到她。

  他年約二十來歲,此時正佇立於一間位於閣樓的斗室內,今天就跟那天一樣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陽光從小窗外灑進來,灑在他金紅色的短髮上。他的頭髮末端有著些許鬈度,就像那畫中鬈髮的女孩一般。他那雙在金框眼鏡後面的碧綠色眼眸充滿柔情地望著那幅女孩的肖像,女孩的五官與他驚人地相似,但不同於畫中人那天真的笑容,他的神情卻帶著一絲悲傷。

他忘情的撫上畫框的一角。「我好想妳,伊莉絲。」

  在畫的一角,書寫著一些字:「瑞多‧左拉子爵之妹‧伊莉絲‧左拉 繪於十歲」

  他將頭靠著畫框許久,然後才依戀不捨的將畫以布簾蓋上。然後他步出閣樓,將那個房間的門牢牢鎖上。

  這扇門的鑰匙,只有他才有,任何一個人都不能侵犯這間房間的私密──只有他才能永遠保有在這扇門後,伊莉絲不朽的笑靨。那是只有他才能獨佔的美好以往,而那些時光不會再回來,伊莉絲也是。

  他步下樓梯,看見一名同樣有著金紅髮色,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開心地向他跑來。「瑞多哥!樓上是什麼啊?」

  「是妳不會有興趣的東西,莎樂美。」瑞多哄小孩似的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哥!」她推開瑞多。「你別想用這種敷衍態度騙過我喔。」她淘氣地對瑞多眨了眨眼,童稚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女人的性感。

  瑞多抖了抖睫毛,他痛恨這個年紀的曖昧不明。「妳該去練舞了,莎樂美。」他的語氣變得冷淡:「怠於練習會讓妳變得遲鈍。」

  莎樂美不以為然的對瑞多吐了吐舌頭。「我就算一天不練習也不會怎樣的,我的舞技可是全年級中最優秀的呢!」說罷,她便輕靈的在長廊上舞了起來,那舞姿就如同一個在森林裡穿梭的妖精,她的長髮隨著每一次轉圈而甩動,輕薄的連身短裙隨著她的跳躍而揚起,她修長的雙腿宣告著她正要從女孩蛻變為女人,而她已開始發育的胸部則在每一次的彎腰、轉身中,從她略嫌低的領口中展示著它們的存在。

  「好了,夠了!」瑞多不耐的打斷莎樂美的舞蹈。「我應該說過很多次了,不要跳給我看。」他端正的眉毛此時正緊蹙著。

  「可是你以前明明很喜歡看我跳舞的......」莎樂美有些失望的嘟著嘴。

  「我現在沒有這個心情,可以嗎?去別的地方跳,莎樂美,這裡太窄了。」

  「你總是這麼說!」她突然氣憤地爆出一連串抗議:「你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以前你總是喜歡我做的任何事情,可是......可是現在......」她開始哽咽。「可是現在我做什麼你都一副冷淡的樣子,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討厭我了?你就不能告訴我嗎?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要怎麼改呢?」她開始垂下頭哭泣。

  瑞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哭,他記得以前──當莎樂美還小的時候,每當看她哭都會讓他心疼不已,但是現在看著她哭泣的模樣卻只讓他感到一股厭惡感,因為他知道哭泣總是女人慣常使用的手段之一。

  「......哥,你說話啊......」她走近瑞多,滿臉是淚的抬頭仰望著他,而瑞多注意到她竟然還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幾乎是反射性的將那隻手揮開,然後莎樂美居然就跌倒在地。

  他愣了一下,他自認自己剛才的力道根本就沒有很大,但是她居然就跌倒了,並且繼續坐在地上嚶嚶哭泣著;然後他立刻就從錯愕轉變為厭惡,他覺得她根本就是在矯揉作態,而她此時坐在地上哭泣的委屈模樣更讓他打從心底感到噁心。

  他感到一股不耐與嫌惡從他的胸口湧上來,他想將眼前這種令他作嘔的景象立刻逐出他的世界,並且永遠都不要再看到。他一個箭步走上前,一把揪起莎樂美的頭髮──那頭他曾經由衷喜愛的金紅色長髮,然後不顧她的拼命掙扎以及尖叫哭喊,將她拖過長長的走廊直至盡頭的房間。

*****

  窗外下著大雨,而他正獨自一人站在那個閣樓的小房間內。

  在他的面前,仍舊掛著那幅伊莉絲的肖像畫,而在他的身旁則立著一個畫架,上頭同樣擺著一幅女孩的圖畫。

  畫架上的那幅畫中女孩雖然也有著金紅色的鬈髮以及碧色的雙眸,但與牆上那幅卻並非同一人。

  他撫著畫架上的那幅畫,深情卻又有些悵然若失地看著畫中的女孩,畫中的一角寫著女孩的名字:「瑞多‧左拉子爵之妹‧莎樂美‧左拉 繪於十歲」

  他沒有忘記幾年前的那一日,那個陽光普照的日子,他在教會開設的孤兒院中見到莎樂美的那一天。

  當時,莎樂美是個十歲的孩子,而她金紅色的鬈髮以及那雙碧綠的雙眸則讓他驚異──只因為那與伊莉絲是如此相似。

  他無法遏止當自己初次看到莎樂美時,那股強烈的懷念以及愛戀。他想擁抱她,將她放在手掌心上疼愛著,他情不自禁地想收養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女孩,而他也確實達成了他的希望──他順利地將莎樂美接到了自己的宅邸內,他給她一切最好的,將自己所有的愛放在她的身上──為了補償他來不及給伊莉絲的那份愛情,也為了他對莎樂美所燃起的那份熱情──非關情慾,只是單純地想照顧她,看著她陪在自己的身邊。

  他曾經以為這樣的幸福會永遠持續下去。

  但是他錯了,隨著莎樂美一天天的成長,他發現伊莉絲的形象正不斷地在莎樂美的身上急速消失。她變了,變得愈來愈像個女人,她不再是那個單純、可愛的小女孩了,而漸漸地變得工於心計,賣弄風情,並且矯揉造作。尤其是當她察覺到她正逐漸失寵之後,她就變得更加想要討好他,想要讓她自己繼續在這個家裡像個公主般備受呵護。而當她想討好他時,他只會更加覺得她噁心,而她根本絲毫未覺自己想討他喜歡的行為本身就極端令他作嘔。她這種因為愚蠢所造就的惡性循環已經讓他無法再跟她共處於同一室內,甚至連跟她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他覺得不快,只因為他只要想像到她的任何舉動都令他極端生厭。

  他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嘆息,他懷念這幅畫中的美好時光,他想念著那些當莎樂美仍是個小女孩,仍像個純潔天使般的那些過往日子。

  然後他抬起頭再次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畫,他知道他還是忘不了伊莉絲,他無法不覺得伊莉絲的形象是最美的──只因為她會永遠停留在她十歲的那天午後,而她的美麗永遠不會改變。

  莎樂美曾經一度令他感到她與伊莉絲是如此的相像,但是如今那種神性,純粹的美麗已然自她的身上褪去,她不再擁有像伊莉絲那般的美,而逐漸變成一個無趣的、庸俗的女人,他對這樣的轉變感到痛心與失望,但是他也明白他無力阻止。

  他相信這世上必然還存在著像伊莉絲那般完美的女孩,他相信若是真正擁有像她那般美麗與純潔的女孩,就算隨著歲月而成長也絕對不會像莎樂美那樣,變成一個做作、噁心的女人,而會永遠保持著那份聖潔與神性。莎樂美背叛了他,她沒有如他期望地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女子,而是任自己墮落得任性、嬌蠻。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告訴自己,是莎樂美背叛了他的愛,而他明白一定還有其她的女孩能夠符合他的期望──莎樂美不會是唯一的,他一定能再次找到跟伊莉絲一樣完美的女孩,他如此相信著。

  他站在伊莉絲的畫前,靜靜地笑了,而窗外黑暗的天空此時劈下了一道閃電,照亮了屋內他的臉,也照亮了那幅伊莉絲不再存在於這世上的笑靨。然後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響起,而他的笑意卻更濃了。

  那一天,莎樂美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像,伊莉絲一樣。

  他的唇邊漾起了一股森然的笑意。

  他拿起純白色的布簾,蓋起畫架上的那幅畫,也將牆上的畫掩蓋起來。然後他步出閣樓,將那個房間的門牢牢鎖上。

 當天晚上,月亮高掛天空,家家安睡,到了半夜,小城的空中忽然響起了清澈的笛聲。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面。

                                      ──德國童話〈斑衣吹笛人〉

~第一章~

  一輛氣派的車駛進莊園,駛過清幽的林蔭大道,最後停在一座典雅的大宅前。僕役有禮地上前將車門打開,然後這家的主人便帶著一名稚齡的女孩步出車來。

  女孩看來有些怯生,她茫然地看著眼前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一切,然後無措地抬起頭看著身旁牽著她的手──那戴著金邊眼鏡的年輕男子;而男子只是溫柔地對她笑了笑,然後一把將她抱起。

  「愛麗絲,」瑞多附在她的耳邊說道:「從今天起,這裡就是妳的家囉。」

  當女孩開心的跑進大宅時,她那一頭偏紅色的金髮愉快地飄揚著,她穿著一身紫蘿蘭色的洋裝,裝飾在她髮上的緞帶隨著她的奔跑而跳動著,然後她轉過身,一雙綠色的美麗眼眸注視著站在門口的瑞多,彷彿在問「這是真的嗎?」

  於是瑞多對她點點頭,然後他看見女孩臉上露出了純真的笑靨。

  他走近雀躍的女孩,蹲下並握住她的雙手,女孩則是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愛麗絲,答應我一件事好嗎?」他說。

  「好啊,」愛麗絲眨著那雙無邪的眼睛看著他。「什麼事?」

  「答應我,」他綠色的眼眸此時透著一股悲傷。「永遠都不要改變......永遠保持現在這樣好嗎?」

  「......這樣是哪樣?」這個問題顯然困擾了女孩的思考,她並不了解瑞多想說的是什麼。

  瑞多看著她,然後露出了一個自嘲般的笑。「不,現在我們不用去想這些,」他雙手輕握住愛麗絲嬌小的肩膀。「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愛麗絲。」

  「嗯......」女孩縱使沒能理解他的話,但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乖孩子。」他欣慰地摸了摸女孩的頭。

  今天就跟那天一樣,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瑞多看著那個跟伊莉絲一樣,有著金紅色長髮與碧綠雙眸的小女孩在陽光灑下的庭園裡玩耍,不禁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是的,這樣的幸福將會永遠持續下去──他如此相信著。

*****

  那個早晨,愛麗絲看起來似乎很不舒服。

  愛麗絲發著高燒,這讓瑞多嚇壞了,他明明是那麼小心地呵護著她、將她照顧地好好的,怎麼她會生病了呢?他怒罵了所有服侍愛麗絲得的僕役,並且在等待醫生前來的期間不斷地抱怨醫生的遲來(儘管距離通知醫生的時候才過了五分鐘)。

  他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躺在床上受著病魔之苦的愛麗絲,他會因為這樣而失去她嗎?不,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他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一個如同伊莉絲一般完美的女孩,他還沒有好好愛她,還沒有見到她成長為自己理想中的女性,他絕對不要就這樣失去她。

  「醫生呢?為什麼這麼久還沒有來!」他一把站起身來,憤怒地對門外大吼,然後他看見一個陌生的身影就站在門外。

  「我這不是來了嗎?先生。」那人有些慵懶的回道,然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錶。「才過了十分鐘而已,你有點太心急了吧,先生。」

  瑞多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畢雪醫生呢?」他謹慎地問道。

  「我就是畢雪醫生。」男子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是說費曼‧畢雪醫生。」他充滿敵意的盯著眼前不過二十來歲,並且還綁了個馬尾的輕浮男子。

  「我是他兒子,先生。」他不以為然地看著瑞多。「我的名字是丹尼士‧畢雪。請借過一下好嗎?我要看病人的狀況。」

  說是這樣說,但他幾乎是一把就抓住瑞多的肩膀並將他挪開,粗魯的力道讓瑞多不由得輕叫了一聲。

  他奇怪的看了瑞多一眼,而瑞多則有些窘態的看著他。

「抱歉,弄痛你了?」

  「......你先去看愛麗絲的情況吧。」瑞多不悅地說道,並立刻放下那隻揉著肩膀的手,雖然他還是覺得痛。

  「喔,那當然,我來就是為了這個。」他走近床邊,然後拉了張椅子坐下,將他的手提袋打開,取出了聽診器及一些用具,開始察看愛麗絲的病況。

  瑞多走到一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然後一手又無意識地開始揉著那剛才被弄痛的肩膀。

  「還會痛嗎?」直到說這句話的人站在他面前時,他才發現他剛才一直都在發呆,然後他發現他的手仍然撫著自己的一邊肩膀。

  「愛麗絲的情況怎麼樣?」他放下手,不安的問道。

  「沒什麼大礙,燒已經退了,等下我再開些藥給她就行了。」年輕的醫生隨意地說道。「對了,你肩膀沒事吧?」

  「......沒事。」瑞多有所戒備的回道。

  「是嗎?」然後他冷不防地碰了瑞多的肩膀一下,而瑞多幾乎是立刻就叫出聲來。

  「你聽起來不像是沒事,先生。」丹尼士收回手,並且嚴肅地對瑞多說道。「要不要我看看,說不定比你想像中嚴重。」

  「......我以為你應該是內科的醫師,畢雪先生。」瑞多回道,而語氣仍然充滿戒備。

  「處理一些瘀傷之類的倒還過得去。」他輕鬆地說,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從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小罐東西,並將它放到瑞多手上。「這是創傷藥,我想它會對你有用。如果還有什麼問題的話就請通知我,左拉先生。」他有禮地說。

  「我會的,畢雪先生。」瑞多收下了藥,並理所當然地回道。

*****

  事後他很明顯的確定,那藥根本沒用。

  當天他便發現自己的肩膀確實是瘀傷了,於是他便塗了些那醫生給他的創傷藥,但是他塗了藥之後反而覺得搔癢難耐,並且該處還開始有紅腫的跡象,這令他連穿脫衣服時都感到極端不適。

  「這是過敏。」丹尼士檢視著那處紅腫的傷,簡單扼要地下了這麼一個結論。

  「你的藥有問題,畢雪先生。」瑞多不快地說著──他的不快有一部份包括他現在必須脫掉衣服給這個他不怎麼喜歡的傢伙檢視瘀傷這件事。

  「我給別人用過都沒事,就你這樣而已。」然後他接著又加了一句:「我還沒看過皮膚像你這樣嬌貴的男人。」

  瑞多不悅地還想再回些什麼,但是他並不想打擾一個正專心在處理自己傷口的人,於是乖乖閉了嘴。

  「好了。」包紮結束後他滿意地說道。「這樣就可以了,等到該換藥的時候我會再來。」

  「傷什麼時候會好?」瑞多抬起頭看著正打算走出房門的丹尼士,無助地問道。

  「很快,過個幾天就可以痊癒了。」他給了瑞多一個保證性的笑容,然後等看到瑞多臉上的表情變得舒緩些時,才轉身走了出去。

  他步出大宅,然後走進自己的車內,發動它並駛出庭園。

  然後他在車內忍不住笑了。

  今天對他來說很幸運,他想;只因為他沒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還會再來到這棟大宅。他原本以為他可以儘快忘掉的──只要短期內他能不要再來的話,他就能很快專注於他的工作上,但偏偏他今天不得不來。

因為,當他第一次看到那雙清澈的綠色雙眸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而且完蛋的徹底。

  「妳不是想看?那就看啊!抬起妳的眼睛,讓我這該死的醜陋面容滿足妳的好奇啊!看著艾利克的臉!現在,妳知道那聲音的長相了吧!哼!只聽我的聲音還無法滿足妳是嗎?妳想看看我長什麼樣子?妳是那麼好奇!妳們這些女人!」

                                       ──卡斯頓‧勒胡〈歌劇魅影〉

~第二章~

  她獨自在長長的走廊上拍著皮球。

  她的哥哥不在家裡,所以她只有無聊地在家裡玩著球,等待著她哥哥回來。

  然後,她突然一個手滑,就讓皮球掉出了她小小的雙手,皮球跳啊跳地,跳離了她伸出手可以碰觸到的範圍,然後撞到了一扇沒有關好的門,於是門便咿呀地開了一個縫,而球則滾到一旁的牆邊,停了下來。

  她跑到牆邊,將球拾了起來,然後看著那個開了一個縫的房門。她從來沒有進去過這個房間,因為這棟宅第十分地大,她沒看過的房間還有很多。她走近房門,看見裡頭似乎有人;她走了進去,看到裡面有個穿著純白色連身洋裝的少女正背對著她躺在一張純白色的床上,透著金色的紅髮像血一樣披散在白色的枕頭上。

  她走近她,她從來沒有看過眼前這個似乎在熟睡的少女。她為什麼會在她家?她是哥哥認識的人嗎?種種疑問浮現在她小小的腦袋裡,於是她走上前輕拍了拍少女的手臂。「妳是誰?」

  少女沒有反應。

  她再次試圖將少女叫醒,但是少女仍然睡得很沉,於是她便大力地搖著少女的肩膀,直到少女被她搖得翻過身來。

  然後她愣住了,她看著少女的臉,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丟下手中的球,飛也似地跑出了那個房間。而當她跑到走廊的轉角處時,她撞上了某個東西。

  她抬起頭來,哥哥溫柔的笑臉正看著她。「怎麼了,愛麗絲?」

  「那、那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在那個房間,有個姊姊──」她稚嫩的小手指向長廊盡頭,那個半開著門的房間。

  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扇門。

  「愛麗絲,我應該有說過不准跑到這邊來玩的,對不對?」

  「咦?」

  「可是妳不聽話......妳為什麼不聽哥哥的話呢,愛麗絲?」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愛麗絲是壞孩子......哥哥不要愛麗絲了。」

  「不......不要!哥哥!不要這樣子!我下次不敢了!」

  「不聽話的小孩,要好好處罰。」

*****

  他獨自蹲坐在閣樓的一角,躲在黑暗的陰影之中。

  他剛洗過澡,身上僅穿著一件白色的浴袍,濕淋淋的紅髮滴著水,從他的頸間流到衣領敞開的胸前。

  牆上仍然掛著那幅伊莉絲的畫像,而一旁的畫架上,則擺放著莎樂美,以及愛麗絲的畫像。

  他在黑暗裡無助地看著她們畫中的笑靨,然後轉而望著那幅牆上的伊莉絲。

  「我還以為......這一次真的找到了......」他喃喃地說著,語氣卻像是要哭出來一般。

  愛麗絲背叛了他,她沒有如他期望地成為一個乖巧、順從的女孩,愛麗絲背叛了他的愛,因為她終究沒能成為像伊莉絲那般完美的存在,她與伊莉絲仍舊相差太遠。

  他獨自坐在角落裡抽泣著,任窗外的冷風灌進他的浴袍下,讓他單薄的身軀更加冰冷。

*****

在一場歌劇的公演那天,他在觀眾席上看到了那人。那人一如往常地戴著金邊的眼鏡,身旁並帶著一位金紅色頭髮的小淑女。

  歌劇結束的酒會上,他便主動上前去打招呼。

  「你好,左拉先生。」

  他看到瑞多遲疑了一下,接著露出一副才想起有這個人的表情。「噢,你好,畢雪醫生。」

  這人如他所料,是典型目中無人型的傢伙,他想。「好久不見了,左拉先生。」他有禮的說道,然後他注意到瑞多身旁牽著的小女孩。

  「來,荷菈,跟畢雪醫生說聲好。」

  小女孩乖巧地上前說道:「您好,畢雪醫生。」

  「這位小姐是......」他有些困惑地看向瑞多。

  「她是舍妹荷菈。」瑞多說道。

  「咦......這麼說來,另一位愛麗絲小姐沒有來嗎?」他好奇地問道。

  然後他注意到瑞多的臉色變了,很微小,小到幾乎很難察覺的變化,只有他才看得出來。

  「愛麗絲是誰?」一旁的荷菈發出了這個問句。

  「......抱歉,我想我們得告辭了,畢雪醫生。」他緊握著那隻牽著荷菈的手。

  「噢,那真是遺憾。」丹尼士心不在焉地說道。「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好好聊聊。」他露出了一個由衷的微笑。

  「我也是。」他說。雖然丹尼士知道他只是在虛與委蛇,不過能聽到他這樣講還是有點高興。

  然後他看到瑞多幾乎像是逃走一樣的帶著荷菈離開了會場。

*****

  如果要給這樣的情況下一個結論,他可能會說這叫做「命運」;當然,他知道瑞多絕不會這麼想,他搞不好會覺得這叫做「倒楣」,或是「詛咒」。

  歌劇公演那天後過了三日,他就接到瑞多‧左拉子爵生了病的消息。而理所當然他這個醫生當然得去探視他的病況。

  他驅車彎進林蔭大道,然後開始缺德的哼起歌來。

  「只是一點感冒,吃點藥過些天就會痊癒了。」在看過瑞多的情況後,他這麼對一旁的老管家說著。而荷菈則在床邊看著瑞多。「要趕快好起來喔,哥哥。」

  「我會的,荷菈。」他欣慰地摸摸荷菈的頭。「好了,別靠我太近,妳會被傳染的。」

  荷菈不情願地讓一旁的老管家領著她走到門邊,然後他們便走了出去,而丹尼士則尾隨在後,但是當他走到房門前時,卻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看著躺在床上的瑞多。

  他走近床邊,此時瑞多已吃過藥,而顯得有些昏昏沉沉,但是丹尼士知道他還沒有睡著。

  「只不過一點感冒而已,你也可以虛弱成這樣。」他露出了一個笑容,但那並非嘲笑。「你真的是個很嬌貴的男人,左拉先生。」

  瑞多沒有回答,他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但他知道他醒著。

  他彎下身,伸出手將瑞多披散在額上的髮絲輕輕地往一旁撥去,然後轉身走出了房間。

*****

  當他正要離開的時候,他看到荷菈正在彈著鋼琴;於是他信步走了過去。而荷菈雖然看到他往自己走來,卻也沒有停下彈奏。

  「荷菈──我可以叫妳荷菈吧?」

  女孩點點頭。

  「妳知道愛麗絲人在哪裡嗎?我都沒看到她,她去哪了?」

  女孩眨著那雙碧綠色的大眼。「愛麗絲是誰?」

  丹尼士頓了一下。「我以為她應該是你的姊姊或妹妹──她也是你哥的妹妹吧?」

  「我只有哥哥,我不認識愛麗絲。」荷菈誠實地說著:「哥哥說過他只有我一個妹妹。」

  丹尼士愣了一下,他想起那天瑞多焦急地看著自己生病的妹妹,口中還不斷念著愛麗絲的模樣,但是現在愛麗絲去哪了?那天的歌劇公演後,瑞多很明顯地絕口不提愛麗絲的事,愛麗絲到底怎麼了?他的胸中浮起了一絲不安,他感到這裡有些事情不對勁。

  「哥哥他,」在丹尼士正沉浸在茫然中時,荷菈突然開了口,並停下彈奏。「他把我帶來當他的妹妹,我最喜歡他了。」

  「帶來?」突然聽到這一番小女孩牛頭不對馬嘴的自白,丹尼士一時有些搞不清楚狀況。「那......那妳本來待在哪裡──在來這裡之前?」他追問著。

  「我本來住在一個有很多很多小朋友的地方,還有修女阿姨跟牧師叔叔......阿姨跟叔叔就是我們的爸爸媽媽。」

  「等......等一下,荷菈,」丹尼士必須承認他完全聽不懂,他需要讓荷菈說出他能夠理解的語言。「為什麼修女阿姨跟牧師叔叔會是你們的爸爸媽媽?」

  「因為大家都沒有爸爸媽媽,所以阿姨跟叔叔就當我們的爸爸媽媽。有的小朋友會被新的爸爸媽媽帶走。我現在還是沒有爸爸媽媽,可是沒關係,我有哥哥就好了。」

  丹尼士突然瞭解了,這個女孩來自教會開設的孤兒院,而瑞多領養了她,將她當做自己的妹妹照顧。這麼說愛麗絲也跟這個女孩一樣是領養來的嗎?還是說愛麗絲是瑞多親生的妹妹呢?

  他看著荷菈金紅色的頭髮,他記得愛麗絲也有著一頭這樣的頭髮,而那雙綠色的雙眸更是與愛麗絲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是因為荷菈與愛麗絲的如此相像,所以瑞多才會收養她的嗎?還是說,愛麗絲跟荷菈其實都是某人的替代品呢?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匆匆的離開左拉家,並且暗自祈禱他心中那股不安不會成為真的。

 你啊,我時常悄悄地來到你所在的地方,為了跟你在一起,當我在你旁邊走過或者靠近你坐下,或者跟你待在同一間房裡,你很少知道那微妙而令人震顫的火焰正在我的心中燃燒,為了你。

                                        ──瓦爾特‧惠特曼〈草葉集〉

~第三章~

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額,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睡了多久,只記得他似乎在吃過藥後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他此時份外的清醒,也感覺自己似乎好多了,只是他暫時還沒有打算起床。

  他在想,丹尼士‧畢雪是不是在他入睡前,輕撥了一下他前額的頭髮。

  他寧願覺得那是他在作夢,但是如果夢到這種情景那反而會讓他更難以接受(因為大家都知道夢是自我潛意識的產物),但那如果是事實,那他為什麼沒有當場就拍開對方的手?他記得他當時似乎完全沒有抗拒,也不想抗拒。除了他當時真的很想睡之外,他也有點感謝有個人能把他披在前額上的髮絲撥開,因為那些散亂的髮絲的確讓他覺得有點不舒服。

  丹尼士‧畢雪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做?他在想什麼?

  他翻過身去,強迫自己繼續睡。

*****

  當他下樓的時候,荷菈還在彈著琴。而荷拉看到他走來時,便立刻跳下椅子,跑進瑞多的懷裡。

  「妳真是個黏人的孩子,荷菈。」瑞多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容,並輕撫著荷菈的頭髮。

  「教我彈,哥哥。」她拉著瑞多的衣角,並指著身後的鋼琴。「教我彈上次那首曲子。」

  「真拿妳沒辦法。」他牽起荷菈的手,走到鋼琴前坐下,然後開始彈奏了起來。

  荷菈突然從瑞多的身後抱住他,並把頭靠在他的背上。

  「荷菈,妳這樣子哥哥不能彈啊。」他笑著說道。

  「我以後,要當哥哥的新娘子。」

  瑞多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妳說什麼?」

  「哥哥不是說過,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嗎?所以我要當哥哥的新娘子,對不對?」

  「不是的,荷菈,我的意思是,我們要像一對兄妹一樣,永遠地生活在一起啊。」他握住荷拉環著他的手。「荷菈不能當哥哥的新娘子,因為荷菈是哥哥的妹妹啊。」

  荷菈一把跑開,生氣的哭喊著:「不行!因為哥哥會被別人搶走!」

  「被誰?」瑞多覺得有些好笑的問道。「哥哥哪裡都不會去啊。」

  「畢雪醫生!」她大喊,然後轉身跑上樓去。

  他愣在原處,然後戰慄地想起那隻輕拂過他前額的手。

*****

  「如果我走了,你也不會追上來對吧?因為你永遠都要擺出一副從容自若的樣子,你不會像個笨蛋一樣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狽,只為了要去抓住一個人,你不會的。」

  這是他上一個情人離開時,對他說的話。

  他也覺得,他那前任情人說的真是一點都沒錯。他的確覺得不計代價地去求一個已經決定要離開的人回到自己身邊,看起來實在太不乾脆,也太沒面子。所以他一向秉持著好聚好散的原則,只是到最後他總是被情人嫌太過冷淡,然後在他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對方就走了。

  他不是沒受過傷,事實上每次跟一個對象分手後,他總還是會委靡一陣子,藉酒澆愁之類。他一點都不懂他到底哪裡做錯,導致每個交往對象最後都以同樣的理由離他而去。

  但是前任的那個情人點醒了他,雖然當時他們的關係也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但那番話確實狠狠地往他頭上敲了一記。至此之後,他不願意再去尋找任何一段戀情,因為他知道,他仍然就像前任情人所說的那樣,最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面子問題。既然如此,那他還是覺得就繼續保持一個人的生活好了。如果他始終無法在愛情跟自己的面子之間做出決定,那最後也還是一樣會重蹈複轍。而他早已厭倦了這種惡夢般的輪迴。

  但是現在,他的心底卻有了一個始終很在意的人。

  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去追求這位他所心儀的人,而是工作上有需要時才會見面,而除此之外的時間他則根本沒有打算去找對方。他沒有讓那人知道他的心意,但是他也沒有打算隱藏。

  他等著看當那人察覺到時,那副失措的表情。

  他獨自漫步在街上,在對街的一家裱框店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身影。那是左拉子爵,他不會認錯。他站在店門前,似乎在跟店家的老闆叮囑些什麼,講完他便走了。

  他沒有追上去跟他打招呼,而直接走進那家裱框店,然後他一眼就看到一幅吸引住他目光的畫。

  那幅畫畫的是一名年約十歲,有著一頭金紅色鬈髮以及碧綠色的雙眸,正展露著甜美笑靨的小女孩。而當他看到這幅圖時,他就愣住了;並非因為那精湛的畫技,也並非那女孩美麗的笑容,而是這幅圖中的女孩與他知道的某人實在相像到一種毛骨悚然的地步。

  他走上前檢視那幅圖,然後在畫的一角看到一小行字:「瑞多‧左拉子爵之妹‧伊莉絲‧左拉 繪於十歲」

  伊莉絲?伊莉絲又是誰?他想起愛麗絲與荷菈,頓時明白了。她們都是這個女孩的替代品,因為她們都跟圖中這個叫伊莉絲的女孩長得有些神似。

  他上前詢問了老闆,得知這畫的主人想為這幅畫裱個新畫框,但是他更想知道的是這畫的作者是誰,還有這畫畫於何時。而他很幸運,這家店的老闆剛好認識這畫的作者,並且那位藝術家就住在離這條街不遠的地方。他以想委託這位畫家作畫為由,順利地得到了他住處的地址,以及這位畫家的名字。

  「V‧H......」他手中拿著寫有畫家地址的紙片,喃喃地唸著這名畫家的名字。然後他很快地便找到了畫家的居所。

  他站在大門前,沒有猶豫地按了門鈴。過了一會兒,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打開了門。「你就是鮑伯說要見我的人吧?」

  「呃,是的,我叫畢雪,丹尼士‧畢雪。」

  聽到這個名字,老人露出了一種不可解的笑意。「呵、呵、你叫畢雪是吧!進來吧,年輕人。」他高興地招呼丹尼士入到門內。

  這是一棟很清幽的房子,庭前種了幾株紫藤,園內整理得十分乾淨,而屋子則是採用東洋式的裝潢。他看見廳堂的一角擺放著典雅的屏風,而屋內則是到處都掛著東方的浮世繪以及山水人物畫。

  「那小子,正因為一個叫畢雪的人而煩心呢,呵呵!」老人咯咯地笑著。「那個畢雪想必就是你吧?」他在一個茶几旁席地而坐,並遞給丹尼士一個坐墊,於是丹尼士接過坐墊,並在他的對面坐下。「煩心?」他好奇地問道。

  「呵、呵、你最近一定沒有看過那孩子吧?」老人開始幹練地泡起茶來。「那孩子變得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他看著丹尼士,並露出了一種別有意味的笑容。

  「怎麼個不一樣法?」他問道。

  「就像那幅畫一樣!呵呵!你在鮑伯的店裡看過那幅畫了吧?」老人笑著替客人倒了杯茶。

「我就是為了那個而來的。」他接過老人遞給他的茶。「那幅畫的作者,是您沒錯吧,V‧H先生?」

  「正是我沒錯。」老人大笑。「你能見到那幅畫可真是幸運啊!小子!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作品!我再也畫不出像那樣的圖了!」

  「可是我聽老闆說,您至今還在為左拉家作畫不是嗎?」

  「呵!是啊!那蠢小子不知從哪找了一堆無趣的小模特兒來,堅持要我為她們畫肖像畫!那小子根本不懂,他找的那些小丫頭沒有一個能夠比得過那最棒的傑作、最棒的模特兒!」

  「最棒是指──『伊莉絲』嗎?」丹尼士謹慎地問道。

  「小子,」老人啜了一口茶。「你曾經見過所謂的『神性』嗎?」

  丹尼士黑色的眼眸眨了一下。「神性?」

  「就像希臘神話的阿葛底絲緹、猶太神話的拉斐爾──」見丹尼士仍然一臉茫然,他搖了搖頭,然後繼續說下去:「你知道,在那些古老的神話中,最崇高、最美好的存在都是無性!或是兩性並有!你不明白!在我初次看到她的那個時候,我便深深地被她那樣神性的特性給迷住了!那是只有像她那樣有著曖昧分野的年紀──不!不只是年紀,那是只有她才辦得到!只有她才能將那樣純然的神性完美地呈現出來!之後我再也不曾看過任何一個孩子能像她那般美麗......再也沒有了!」老人悲憤地說道。

  「在我聽來,」丹尼士安靜地說。「那不像神,倒像是能迷惑人的魔鬼。」

  「是的!你說得一點不錯!」老人突然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地說道。「她能夠同時擁有神性,但卻又具有讓所有人甘心為她而死的魔性!你難道沒有看清楚那幅畫──我最引以為傲的那幅畫作中,我在她嘴邊勾勒的蛇蠍微笑嗎?她會像那樣安靜、乖巧地看著你,而當你發現時,你已將自己的心臟刨出來雙手為她奉上!你還沒有理解!」他激昂的站起身來,並一手指著丹尼士。「你還沒有理解你會如何走入她的陷阱裡!你、那小子、還有他那群丫頭也是!你最後將會發現我們全部都被她所耍弄,我們全都是在她手掌心跳著舞的可憐人!」

  丹尼士終於確定眼前這個人不過是個無藥可救的藝術狂熱者,並且他顯然已經開始接近瘋癲邊緣。於是他站起身來。「很抱歉,V‧H先生,我得走了。」然後他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去。

  「對了,最後我想再請問您,」當走到門前時,他停下了腳步。「那幅畫,是多久以前畫的?」

  老人笑了,他的眼裡透著異樣的神采。「那是十三年前,從我的手中所誕生的作品。」

  「那麼畫裡面的人──伊莉絲,是左拉子爵的親生妹妹,沒錯吧?」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因為他希望她能成為他的所有物。」老人露出了獰笑。「但他太過於信賴他錯亂的記憶,他將她藏了起來,卻不記得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那麼,希望後會有期,V‧H先生。」於是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

  荷菈似乎對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存有著敵意。

  尤其她將丹尼士‧畢雪當做了假想敵這點,最令他感到啼笑皆非。她認為畢雪醫生會奪走自己的哥哥,她真的害怕這一點,而不管他怎麼想說服她這種想法是非常可笑的,她不願相信就是不願相信。

  在他為她辦的十一歲生日宴會那天,他也同樣邀請了畢雪醫生。並且幾乎是故意地領著荷菈去跟畢雪講話,只因為他要停止她那小腦袋裡過度離譜的幻想。

  「你好,畢雪醫生,很高興你能來。荷菈說她一直想跟你說幾句話。」他看看身旁牽著的荷菈,而她卻是不快的噘著嘴。

  「噢,真的嗎?」丹尼士笑道,並且彎下腰將他帶來的禮物遞到荷菈的眼前。「生日快樂,可愛的小淑女,妳想跟我說什麼呢?」

  荷菈仍然沉默不語。

  「荷菈,不可以沒禮貌,畢雪醫生在問妳呢。」瑞多在荷菈的身旁蹲下,輕聲細語地說著。

  「......我看到了。」

  「嗯?」丹尼士在聽。

  「看到什麼,荷菈?」瑞多柔和地問道。

  荷菈仍然用一種稚氣的含糊音量說著:「哥哥生病那時候,我看到畢雪醫生在摸哥哥的臉。」

  瑞多心頭一凜。

  「醫生喜歡哥哥吧......醫生要把哥哥搶走對不對?」她惶恐地看著眼前的丹尼士,但他卻只是露出一個不以為意的笑容,並伸手摸了摸荷菈的頭。

  「我不會把荷菈的哥哥搶走的,放心吧。」

  然後他轉頭將禮物交給瑞多,對他露出了一個有禮的笑容,然後便走去跟其他認識的人打招呼。

  瑞多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湧上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因為丹尼士‧畢雪並沒有對荷菈的前一句話,做出任何的否認。

*****

  他檢視著那幅已被重新裝框好的畫像,深怕就在他沒有見到它的這段期間,它是否遭到了任何人粗心的破壞。直到他確定這幅畫沒有遭到任何損壞時,他才鬆了一口氣。

  「哥哥?」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嚇得他差點將畫掉落地上。

  然後他看到荷菈正站在門口看著他。「那女生是誰?」她指著那幅圖問道。

  「呃,這個......」正當他還在想要怎麼解釋的時候,荷菈便已走近他的身邊,盯著那幅畫的邊緣。

  「哥哥,伊莉絲是誰?為什麼這上面寫說他是你的妹妹?哥哥不是說過你的妹妹只有荷菈一個嗎?」她不解的抬著那雙碧綠的眼睛看著瑞多,而那逼問的眼神則令他感到渾身不自在。

  「荷拉,乖,聽哥哥說......」

  「哥哥你騙人對不對?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那張圖上的女生是誰?」

  「荷菈──」

  當他話還沒說出口,荷菈便伸出手去抓那幅畫,但是只劃到畫框的邊緣。

  「妳在幹什麼,荷菈!妳會弄壞它的!」他憤怒地大喊。

  「我就是要把它弄壞!只要沒有這個女生,哥哥你就會只看著我了!我不要有別人來搶走哥哥!誰都不可以!」她尖叫著,然後不死心地試圖要拿走瑞多手中的畫。她緊抓著瑞多的衣袖,頑固地在他身上亂抓亂揮,為的就是要他鬆開拿著畫的手。

  「夠了!住手,荷菈!」他大力一揮,然後荷菈便被甩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然後看著他剛剛揮開荷菈的那隻手──他的手此時正拿著那幅畫,而畫框堅硬的一角正滴著鮮血。

  荷菈一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面部朝下,而她的頭部正滲出紅色的血液,染紅了純白色的地毯。

  瑞多將畫放在一旁,怔怔然地看著趴在地上的荷菈,顫抖的手似乎想去碰觸她,但他卻又把手收了回來。

  「老包......老包!」他舉著不穩的步伐衝出了門外,叫喚著老管家的名字。「你在哪裡,老包?」然後他走到長廊的轉角處,發現管家就在那裡。「我在這裡,請問有什麼事嗎,少爺?」他恭敬地說。

  「老包!荷菈......荷菈她......」他衝上前,並緊抓著管家的衣袖,惶惶然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一般。「怎麼辦......老包?幫我......幫幫我......」

  老管家看著瑞多徬徨無助的神情。「少爺,乖......不用害怕,好好說,老包在聽著哪。」他柔和的說道,彷彿是在哄一個稚齡的孩子。

  瑞多終於再也止不住他的情緒,他一頭埋進老管家的懷裡失聲痛哭。而老管家則僅是輕拍著瑞多顫抖的肩膀,一句話都沒有說。

 然而沒有人見過夏洛特之女,

    有誰見過她輕輕揮手?

    有誰見過她翩然佇立窗口?

    夏洛特之女。

                                       ──丁尼生〈夏洛特之女〉

~第四章~

  瑞多正彈著琴,而一旁的蘿蕾萊合聲唱著。

  她穿著一件滾著綠色荷葉邊的洋裝,金紅色的秀髮編成辮子斜放在肩上,而她童稚的歌聲就有如天使一般的美妙。

  然後,琴聲突然嘎然而止。

  蘿蕾萊轉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停下彈奏的瑞多,然後她注意到瑞多警戒的眼神正注視著門外。她順著他的目光往門外看去,一個有著黑色眼眸,一頭黑色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的高瘦男子正站在門口。而他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以及瑞多。

  「畢雪醫生?怎麼這麼突然,也沒知會一下就來訪了呢?」瑞多站起身來,並保持禮貌的問道。

  「我突然很想看看荷菈小姐,所以就來了。」他瞇著眼睛笑了一下。「她上次似乎對我有些誤會不是嗎?我是想來表示善意的。」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包裝,並將它交給瑞多。

  「這是?」瑞多不解的問道。

  「緞帶,我想這顏色會很適合她的髮色。」他笑道,態度看起來有些輕浮。「很適合──透著金色的紅髮。」他刻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蘿蕾萊。

  瑞多注意到他的眼神,於是便走到蘿蕾萊面前,柔聲的說道:「蘿蕾萊,乖,妳先出去吧,哥哥跟這位先生有些話要談。」

  她順從地點點頭,然後便乖巧的走了出去,並把門關上。

  此時,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荷菈呢?」

  「很遺憾,」瑞多露出了一個有禮的笑容。「她現在並不在這裡。」

  「......她去哪了?」

  「我將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就讀了,當然──」他仍然笑著。「愛麗絲也是。」

  「哪裡的寄宿學校?」

  瑞多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畢雪先生,我認為這跟你並沒有什麼太大關係吧?」

  「我要知道,左拉先生!」他逼近瑞多,臉上不再是輕浮的笑容。「因為在我看來,你就像是憑空將那些女孩都變不見似的!」

  「我沒必要告訴你,畢雪先生。」

  「左拉先生!」他一把抓住瑞多細瘦的手腕。「她們都是伊莉絲的替代品對吧?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弄痛我了,畢雪先生。」瑞多以一種不甘示弱的眼神抬頭看著丹尼士。

  「告訴我!瑞多‧左拉!」

  「我要叫人來了,畢雪先生。」

  丹尼士這才鬆開瑞多的手,而瑞多則是撫著手腕,不悅地看著眼前的無禮之徒。

  「左拉先生,我只想請你明白一件事。」丹尼士嚴肅的說道。而瑞多卻冷冷的看著他。

  「不管怎麼樣,我是相信你的。請你不要讓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隨後他便離開了房間。

  瑞多拿起丹尼士交給他的──裡頭裝著緞帶的小包裝,然後將它扔到壁爐的灰燼裡去。

*****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翻閱著父親留下的──關於左拉家的病歷資料。

  其中特別讓他注意到的是,瑞多‧左拉已故的母親伊麗莎白‧左拉有著歇斯底里症的病史。

  在他正式接手左拉家的家庭醫師這個職務前,他就曾經聽說過關於左拉家的一些流言蜚語,只是當時他並沒有特別去注意這些。

  伊麗莎白‧左拉是自殺的。

  他聽說過這件事。就在十三年前,左拉家的伊麗莎白‧左拉夫人被發現縊死在房內,

警方判定是自殺。但是,卻也有人說,夫人是被左拉爵爺謀殺的。

  原因是,左拉夫人在外偷情。

  當然,不管這是不是真的,左拉夫婦時常爭吵似乎是事實。一些鄰居或是左拉家熟識的人總是會說,左拉老爵爺對於左拉夫人宛如永無止境的歇斯底里十分地頭痛。

  而不管伊麗莎白‧左拉到底是因為長期的歇斯底里症而厭世,或是因為被發現偷情而羞憤自殺,甚或她其實根本是被人謀殺,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左拉夫人早已不在這世上,而左拉爵爺也在許久之前便已過世。他唯一在意的是,根據他打聽到的說法,在左拉夫人自殺的當天,似乎唯一待在左拉家的,只有當時年僅十歲的瑞多‧左拉。

  他突然感到一股心疼的感覺從胸中湧上來──一個那麼年幼的孩子,竟然必須被迫目賭母親死在自己的眼前,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他整理著那些病歷以及他蒐集到的剪報資料,突然一些文件從書頁間滑落到地上,他暗叫不妙,隨後立刻蹲在地上撿拾那些散亂的紙張;然後,一張夾在文件之間的照片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將那張照片拿起來,看著它。

  照片上是十多年前年幼的瑞多‧左拉,他童稚的臉上沒有那個年紀應有的天真,照片上的他面無表情,一雙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看起來就是個陰沉的小孩子。

  他翻到照片背面,上面寫著「瑞多‧左拉,攝於十一歲」

  瑞多的母親是在瑞多十歲那年過世的,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為何這張照片中的瑞多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他看著那張照片,坐到身後的椅子上,將自己往後埋進寬大的椅背裡。

  然後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然後他翻出了另一張照片,並將那兩張照片都放在桌上。

  那是伊麗莎白‧左拉的照片,他看著這兩張相片,發現瑞多長得跟他的母親十分相像。

  他想起那幅伊莉絲的畫像,而那幅畫中的女孩就有著跟左拉母子倆一模一樣的長相。但是他查過了,左拉家並沒有女兒,只有瑞多一個獨子;他後來得知瑞多有個表妹,她的年紀似乎跟瑞多差不多,只是他還沒有去打聽關於她的消息。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整理腦中紛亂的思緒。伊莉絲這個名字其實跟伊麗莎白很像,這只是普通的巧合?還是意味著什麼?他直覺感到伊莉絲與瑞多的母親之間必然有某種關聯,只是他還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這時那個瘋癲的老畫家說過的話又再度浮現在他腦中──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因為他希望她能成為他的所有物。」

  如果瑞多的願望,就是把自己的母親佔為己有的話──

*****

  蘿蕾萊走進書房,但是並沒有看到她哥哥的人影。

  她注意到桌上有著一些散亂的紙張,她走過去,將那些雜亂的文件與書本整理好,然後她看到一個被揉得皺皺的小包裹斜躺在書桌的一角。她覺得那個包裝紙圖案似乎有些眼熟,於是她便將它拿起,然後裡面的東西就突然滑了出來,掉落在桌子上。

  她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弄壞了哥哥的東西就不妙了;但是當她定睛一看,那從包裝紙中滑落出來的並不是易碎物品之類的,而是兩條鵝黃色的緞帶。

  她將緞帶自桌上拿起,那緞帶上頭繡著相當精緻的花紋,而邊緣則有著可愛的蕾絲滾邊;她十分喜歡這緞帶,於是便開始把玩起來,並想將它綁在自己的長髮上。

  「妳在做什麼,蘿蕾萊?」這時瑞多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立刻轉過身來,但手上還拿著那條鵝黃色的緞帶,而瑞多當然看見了它;他立刻衝上前將蘿蕾萊手中的緞帶一把搶下,並扔到一旁的紙簍中。

  「哥哥,你為什麼要丟掉它?」見此,蘿蕾萊徨然地問道。

  「因為這是討厭的人送來的東西。」他頭也不抬的說道。

  「哥哥,你討厭那個叫做畢雪的人嗎?」

  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道:「沒錯。」

  蘿蕾萊看來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她沒有開口,而是轉身跑了出去。

  瑞多將門好好的關了起來,然後走回桌旁,彎身將紙簍中的緞帶拾了起來。

  他看著手中的緞帶,臉上流露著複雜的神情。他一點都不明白當他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沒把壁爐裡的火點燃,而是將它拾了起來。最近,他總是感到好像有一隻手在揪緊他的胸口,讓他覺得很不舒服,而且很不開心,即使當蘿蕾萊來到這個家後,他也不再能感受到像從前那樣幸福的滿足感;以往他總是只要看著像伊莉絲的女孩在自己的身邊玩耍嘻鬧,只要像那樣看著,就能讓他感到一種心靈上的滿足──儘管最後她們總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像伊莉絲一樣完美,但是他總是深信他可以找到,他絕對可以找到像伊莉絲一般完美的女孩。

  但是最近他的心底卻不安了起來,他真的可以找到一個完全跟伊莉絲一樣的女孩嗎?他原本深信不疑的內心開始動搖。他以前怎麼會如此相信他可以找得到?直到現在他才開始質疑,如果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人能夠像伊莉絲一樣呢?他曾經找到了三個他當初認為與伊莉絲極為相像的女孩,但是最後她們總是讓他失望;現在他又找到了一個,那就是蘿蕾萊。但是誰能擔保她最後不會背叛他的期望呢?他感到心煩、焦慮,急於找出這樣的改變是因為什麼害的──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想法被改變了──那些他曾認為永遠不會被改變的想法。

  然後他看到自己手上的鵝黃色緞帶。

  他突然找到了罪魁禍首。的確,自從那個輕浮的年輕醫生闖進他的世界後,一切就都變調了。他完全摸不透那傢伙在想什麼。他討厭這樣,因為他認為所有事都應該在自己的控制之內,一旦事情變得令他無法控制,或是變得跟他原先的期望不同,他就會全盤丟棄。但是對那傢伙他無法這麼做,他不可能像哄小女孩一樣地把他瞞騙過去,也不可能想個辦法把他丟得遠遠的。最重要的是,那傢伙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他甚至知道伊莉絲的存在,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查到的。

  他在桌旁坐下,將緞帶隨手扔到桌上,並輕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那天他生病時,丹尼士‧畢雪輕拂過他額間的手。他此時突然想起來,當時的自己,似乎還期待著什麼事情,只是他現在想不出來他當時到底期待什麼,他只記得那個時候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流過他的胸口,而他並不覺得特別討厭。

  他盯著自己的手腕,被那隻厚實的大手緊抓住的痛感到現在似乎還殘留著,但這次他很清楚自己沒被捏傷,這僅只是錯覺罷了。

  其實當時他被抓住手腕的時候,他的胸中還有一種緊張的感覺,緊張到想吐,像是胃裡有千百隻蝴蝶在狂飛,令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想,那一定是因為他對那個叫丹尼士‧畢雪的人厭惡到極點的關係。

Dreaming

I was only dreaming

I wake and I find you

Asleep in the deep of

My heart

作夢

我僅是作著夢

我醒來並尋找你

卻發現你已熟睡在

我的心底深處

       ──英文歌曲〈Gloomy Sunday〉

~第五章~

  他曾經有個孫女,但在她九歲那年,她就因為一場車禍而去世。

  那場車禍帶走的不僅是他的孫女,還有他的女兒,以及女婿,那場不幸的意外奪走了他們一家人的生命。

  沒有什麼事比得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至少對他來說確實如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讓自己沉浸在無止盡的哀傷中,沒有任何事情再讓他感到重要。他自覺年歲也高了,也許他也該早點追隨他的兒女而去。

  但是,那個孩子的無助,卻始終令他放不下心。

  那孩子跟他非親非故,只不過是他工作的那棟宅第裡的小孩而已,他有愛他的雙親,良好的教養,家庭環境也很富裕,他看起來像是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但是,他卻明白,那孩子其實很寂寞。

  他的雙親儘管愛他,但卻是以自己的方式,他們其實很少傾聽那孩子微弱的聲音。

  他不是那孩子的誰,所以他只能在一旁注視著。他無法干涉,所以他看著那孩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而他無法阻止。

  他為那孩子犯下的錯收拾殘局,為他抹去一切犯罪的證據。他知道自己這麼做只是讓那孩子在罪惡中愈陷愈深,但是一旦要他想像到那孩子遭到法律的制裁,他就難以狠心去舉發那孩子的作為。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那孩子的年紀,跟他那個離開人世的孫女很相近,如此而已。

  「老包,你可以當我的爺爺嗎?」在中庭的噴水池旁,蘿蕾萊眨著漂亮的綠眼睛對老包這麼問著,將他從那些久遠的回憶中喚回現實。

  「您說什麼,蘿蕾萊小姐?」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我希望老包當我的爺爺。」蘿蕾萊走近老包,仰著頭說道。

  「......為什麼呢?」

  蘿蕾萊走向水池,坐在池畔邊,將手放進冰涼的水中。「因為老包,跟我的爺爺很像。」

  老包安靜的看著她。

  「我沒有爸爸媽媽,我一出生,就是爺爺在照顧我。但是有一天,爺爺睡著了,」她停下在水中攪拌的手。「沒有再醒來過。」

  「但是,我現在很幸福,」她轉過身來,笑著說道。「因為有老包在。」

  「瑞多少爺很疼蘿蕾萊小姐,這點老包都看在眼裡。」

  「不對,」蘿蕾萊說著。「哥哥雖然很疼我,但是,他看的不是我。」她看著老包,眼中含著淚水。「有的時候......我覺得哥哥很可怕,哥哥好像是把我當成了誰一樣......我好怕,我怕......一旦哪天我不再像那個人了......哥哥說不定會將我趕出去......」

  「不會的,不會有那種事發生的。」老包淺淺地笑著,柔聲的說道。

  蘿蕾萊懵懂地看著他。「真的嗎?」

  老包的眼神此時變得迷濛起來,似乎已將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瑞多少爺他......從不會趕走任何他深愛的人,他只會將她們都留在這裡,永遠永遠......」

*****

  黑髮的男子站在一扇高聳的牆外,發著呆。

  「醫生?」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把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看見站在那裡的蘿蕾萊跟老管家。

  「啊......抱歉,其實我有點事──」

  「請問......你是要來找哥哥的嗎?」蘿蕾萊上前了一步,丹尼士這才發現她的儀態跟說話方式都意外的早熟。

  「啊......那倒不是,事實上──是我有事想請問兩位。」

  「你是特意在這裡等的?」老管家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警戒。

  「呃......是的。」雖然很不情願,但他還是承認了。

  「蘿蕾萊小姐,我們走吧。」

  「等等,老包,」少女不急不徐的走向眼前的丹尼士。「我想知道,畢雪醫生要問我們什麼。」她對丹尼士露出了一個友善的微笑。

  「這裡不好說話,還是到舍下吧,我們可以在花園裡邊喝茶邊聊。」

*****

  當左拉子爵回到家中時,畢雪醫生才剛走,而他很快便得知妹妹方才接待了一位他最不歡迎的客人。

  「妳為什麼要讓那傢伙進來?」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盯著眼前面無表情的蘿蕾萊。

  「我只是接待一位友善的客人,如此而已。」

  「我應該跟你說過很多次我討厭那傢伙。」

  「但這次他不是哥哥的客人,他是以我客人的身份來的。」她抬起頭,用那雙堅毅的綠色眼眸看著瑞多。

  「......不要逼我,蘿蕾萊,」他吞了吞口水。「我還不想那麼快就必須討厭妳。」

  她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向階梯。

  「哥哥,你還不明白哪些人是真心對你好的嗎?」她這樣說著,然後逕自走上樓去,留下一臉惱怒的瑞多獨自站在那裡。

*****

  蘿蕾萊告訴他,她並不知道有荷菈這個人,就像當初荷菈也不知道有過愛麗絲這個人一樣。

  這讓他覺得有股莫名的戰慄感,因為這愈來愈讓他感到自己當初的猜測是可能的;跟蘿蕾萊談過後他更加確定內心的想法,瑞多正在對那些收養來的女孩不利。雖然他極不願相信,但這是最有可能的,瑞多有動機,那就是「伊莉絲」。他收養跟伊莉絲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孩,但也許她們都不完全符合瑞多心中伊莉絲的形象。荷菈與蘿蕾萊儘管都有著一頭紅髮跟綠色的眼睛,但是她們的性格完全不同。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瑞多時他那副暴君的模樣,他有一種不合他意就全盤否定、丟棄的傾向,與瑞多朝夕相處的蘿蕾萊也支持此一說法,所以他可以大膽推測,也許瑞多也會對那些女孩做一樣的事。因為她們不符合伊莉絲的形象,所以他就逐一將她們「丟棄」......他實在不願這麼想,但是看到他對那些女孩的下落交代不清,而且一副完全當做她們不存在過的樣子,他就實在感到極不舒服;他喜歡瑞多這個人,但是對瑞多所做的事他無法不聞不問,他正在做錯誤的事,他非得阻止他不可。

  他驅車開往回家的路上,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彎過一個街角,往來時的路開回去。

*****

  蘿蕾萊獨自一人在房裡做著自己的事,然後突然被幽幽站在身後的瑞多嚇了一跳。「哥哥?」她轉過身來,盯著眼前看來似乎不太對勁的瑞多。

  「妳到底跟那個傢伙說了什麼,蘿蕾萊?」

  「我跟我的客人聊什麼,應該跟哥哥沒有關係吧?」她挺直背脊,但嬌小的身軀卻微微的顫抖著。

  「那傢伙很想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嗎?」他徐步走近她。

  「畢雪醫生很關心哥哥。」

  「關心?」他怪異的笑了起來。「那傢伙只想破壞──破壞我的小小幸福,我的願望。」

  「哥哥......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是我──我們都不知道的?為什麼你連我都要隱瞞?為什麼你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呢......啊!」

  話音未落,蘿蕾萊就被一巴掌打在臉上,而她嬌小的身軀也因為這一掌而跌倒在地上。

  「夠了!妳們一個一個都要這樣無止盡的問下去嗎?為什麼你們這些女人永遠都有這麼多的問題?」他的神情極為悲憤。「妳們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伊莉絲!沒有一個能像伊莉絲那樣可愛、完美!我看清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再也不要妳們這些可憎的女人靠近我一步!我只要永遠抱著對伊莉絲的懷念活下去就好了!」

  當蘿蕾萊還來不及思考伊莉絲這個陌生的名字意味著什麼時,她就感到自己的長辮子被一把攫住,然後被粗暴的拖向門外。

*****

  此時開始下起雨來。遠處響起隆隆的雷聲,看來這場雨將不會太小。丹尼士開著車,臉上是憂心忡忡的神情,他粗暴的撞開那扇上了鎖的鐵門,然後駛進那條熟悉的林蔭大道,前往左拉宅邸。

  他在大門前下車,此時雨勢已極大,他很快的跑到門邊,當他正要敲門時卻發現門並未上鎖,一種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他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這房子看起來像是所有的僕役都同時辭職了一樣,一個人也沒有。他想起那個老管家,但是他此時並不知道他在哪裡,只能在大廳內亂晃,邊叫著「有人在嗎?」他非常擔心蘿蕾萊的安危,他知道現在她很有可能已經受到了某種迫害,他急的焦頭爛額,但除了在屋子裡亂撞亂繞,他什麼也辦不到。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某處傳來,他立刻轉過頭來,看見那台荷菈曾經坐在那裡彈奏的鋼琴,而鋼琴邊躺著一個人,他暗吃一驚,然後馬上跑過去將那人扶起來。

  那正是管家老包,他的額頭受了傷正流著血,他看見眼前的丹尼士,頓時流露出像是看到救星的神情。

  「畢雪先生......」

  「別說話,我現在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其他的人呢?」

  「他們全都被少爺遣散了......畢雪先生,我不要緊,請快將這個......」他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並挑出其中一支交給丹尼士。「西邊走廊第五間房間......小姐就在那裡,拜託......快去救她......」他老淚縱橫的說著,像是有著無限的悔恨。

  「......我知道了,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對吧。」評估過老管家的傷勢後,他認為他應該沒有大礙。「你等著,我一定會將她救出來。」然後他馬上奔往西側的走廊。

*****

  走廊上很靜,這間偌大的宅第此時宛如鬼屋,他急急的奔往管家所說的第五間房間,然後用那支鑰匙打開了緊鎖的門扉。

  一踏進房門他就聞到一股香氣,他定睛一看,到處都掛著經過乾燥處理過的花草標本,然後他赫然看見眼前橫亙著一個大玻璃櫃,而裡面躺著的正是可憐的小蘿蕾萊──難道那傢伙想把這女孩也作成乾燥標本嗎?這個恐怖的念頭沒有在他腦中盤旋太久,因為他馬上就為了該如何救出玻璃櫃中的女孩而一時陷入無措,他看到她雙眼緊閉,看來似乎已經沒了意識,很快他就發現旁邊有把椅子,他立刻舉起椅子敲破櫃子上鎖的那部分,將櫃子打開,拉出不省人事的蘿蕾萊,他發現她還有呼吸,便不斷叫喊著她的名字。「蘿蕾萊、蘿蕾萊!」

  而當他懷中的蘿蕾萊漸漸恢復意識時,老管家也拖著踉蹌的步伐奔了進來。「蘿蕾萊小姐!」看來他的傷勢的確不嚴重。

  「爺......爺......」那稚嫩的小手緩緩的伸向來人。

  「蘿蕾萊小姐!對不起......對不起......都是老包不好!」

  丹尼士並不明白為什麼老管家要這麼說,他只是觀察了一下蘿蕾萊的狀況,看來她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了,她被放到玻璃櫃中的時間似乎並不長,要是再晚些的話,恐怕她真的就會被活活悶死在玻璃櫃裡──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感到一股顫慄。

  「我要去找瑞多,他還在這棟房子裡對吧。」他知道瑞多不會逃走,他一定在某個地方守著他的「伊莉絲」,那幅美得讓他背脊發涼的肖像畫。

  老管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打開一旁上鎖的抽屜,取出一把手槍,慎重其事的將它交給丹尼士,並說:「我要帶小姐離開這裡。過去,我被錯誤的感情所囿,導致我差點就要失去更重要的東西。」他難過的看了虛弱的蘿蕾萊一眼,他因為對瑞多的憐愛而害了眼前這個視他為祖父的小女孩。他已經失去過他的親生女兒與孫女,他不想再度失去她──瑞多所做的是錯事,他再清楚不過,但是他也明白他終究不忍看到瑞多的終局,所以他自私的將這個重擔交給了眼前這個男人,這個也愛著瑞多的人。「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拜託你!」

  他默默的接過了槍,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的波動。「你知道他會在哪裡嗎,老包?」

  「閣樓的房間,那是他唯一深愛的地方。」

他的臉上交織著慾望與恐懼,男性與女性──不是很清楚的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狄萊亞‧薛曼〈捕兔的仙子〉

~第六章~

  他走到那陰暗的階梯下,抬頭看到那盡頭透著一絲微光,他拿出手槍,小心翼翼的走上樓去。

  閣樓的房門是半掩著的,昏黃的光線自門縫裏透出來,他一腳將門踹開,然後衝進去將槍口描準其實不存在的敵人。狹小的房裡沒有任何人,這讓他愣了一下,難道他想錯了,其實瑞多早就逃離這棟屋子了嗎?他頓時有種洩氣的感覺,如果瑞多已不在這屋裡的話,那他也再找不到他了吧,他這樣想著,然後喪氣的將槍收了起來。

  牆上掛著一幅以白布蓋起的畫,他想那應該就是伊莉絲的畫了。他對瑞多的估計是錯的,他甚至沒有帶走這幅他心愛的畫,他為了保命狼狽的逃走了。當然,任何一個罪犯都會這麼做,為什麼他覺得瑞多不會?他自嘲的笑了笑,難道他以為瑞多會等他來嗎?瑞多不是同性戀者,從來都不是,瑞多不可能接受他的感情──即使他察覺到了也一樣,自始至終,瑞多對他都是反感的,而他居然妄想有一天瑞多會愛上自己,他不禁感到可笑又可悲。終究,他是在自己的腦袋裡進行一場假想式的戀愛,他以為瑞多總有一天會注意到自己對他的感情,但就算注意到了又怎麼樣呢?他沒有理由接受他的愛,他的愛也永遠不會得到回報──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定會得到回報的,不是嗎?

  他拉下那塊純白的布幔,在那後頭的,是一張甜美的童顏。他注視著那幅畫,在昏黃的燈光下,那畫中人格外有種令人著迷的美,他後退一步,突然發現在她的美麗之下,暗藏著一種什麼,而那是他曾經很熟悉的;他瞇著眼,想找出他剛才察覺到的東西,他將畫從牆上取了下來,想巨細靡遺的將她看個清楚;但那是白費工夫,他並沒有找出他在這幅畫上意圖捕捉的東西。而當他想再次將畫掛上時,他突然注意到,牆上原本掛畫的地方,有塊顏色跟其他範圍不一樣的部分;那是一個橢圓形的範圍,只有那個地方比牆的其他部份白上那麼一些些──不是很明顯,但仔細看確實有那樣的輪廓存在著;看起來,就像是曾經有什麼東西掛在那裡,但現在被取下了的樣子。

  他將畫放下,對那塊顏色不協調的地方產生了興趣,他環顧四周,在雜物堆放的角落裡看見了它,它被一塊厚重的粗布捆住,令人不太會注意到它的存在,他走過去,將它搬出來,解開那塊滿是灰塵的粗布,將它重新掛回那個原本屬於它的地方。

  他的視線不再落在那幅畫上,因為那不再重要了,他只是安靜的注視著它,思考著許許多多的事情。他一直認為所謂的「伊莉絲」是不存在的人物,是瑞多幻想出來以代替他母親的存在,用來填補他內心那段失去的美好童年,所以「伊莉絲」在他的認知中才會一直是個小女孩,孩童的那部份代表他想要抓住的童年回憶,而女性的形象則是他將其與母親的形象混淆了,「伊莉絲」就是瑞多‧左拉的憧憬,是他曾經想要卻沒能得到的東西。一直到剛才,他都自認他的推論並沒有錯,但是當他看見它時,他就發現一個更簡單明瞭的解釋正擺在他的眼前──當然,也許他想錯了也不一定,但如果、如果他現在想的正意味著事實真相的話──

  他衝出房門,跑下階梯,留下閣樓裏那幅孤單的伊莉絲,以及掛在牆上的那面,有著細致雕琢的橢圓形邊框,但卻早已破裂的老舊鏡子。

  在宅邸的某處,傳來一陣十分悠揚的琴聲,於是他便往琴聲發出的房間快步走去。

  房門是半開著的,這次他沒有拿出手槍,而是逕自走了進去,當他一進門便看見地上擺著四幅女孩們的肖像畫,而那些畫作全被某種尖銳物品給劃破了;那些畫上的人他多半都看過,有愛麗絲、荷菈、蘿蕾萊,還有一個他沒看過的女孩,他心中一沉,因為犧牲者居然比他所知的還要多。他抬起頭,看見鋼琴後那頭金紅色的短髮,而琴聲也在這時嘎然而止。

  「那些畫我不要了,」那戴著金邊眼鏡的男子站起身,斜倚在鋼琴邊看著他。「最好的只要一幅就夠了,這些,都是拙劣的複製品。」

  「......你將她們視為複製品是嗎?她們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丹尼士憤慨的看著他。

  瑞多不以為然的抬了一下眉毛。「你看過閣樓上那幅畫了嗎?」

  「托左拉子爵的福,這次我把那幅作品看得很清楚。」他停了一下。「而且我認為,那才是拙劣的複製品,子爵先生。」

  「你說什麼?」

  「伊莉絲並不在那幅畫上,她活生生的存在於這個世上。」他走近瑞多。「就像你我一樣的呼吸著,為什麼你要忽視她的存在,為什麼你要拘泥於她的過去呢?拘泥在那幅虛幻的肖像畫上?」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瑞多瞇著眼盯著他。「伊莉絲已經死了,她的時間永遠只停留在她十歲的時候,只有那幅畫記錄著她的存在,對我來說,那就是真實!」

  「她還活著,」他真誠的看著那雙綠色的眸子。「她並沒有死,她自始至終都存在於你我的身邊,只是,她離你太近了,導致你無法看見她。」

  他伸出手,將那副金邊眼鏡摘了下來,而那雙綠色的眸子正不解的看著他。

  「那幅肖像畫,是在她十歲那年畫的,完成於十三年前,所以她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就跟你一樣大,瑞多。」

  他仍然疑惑的看著丹尼士。

  「你不明白嗎?她的歲數跟你是一樣的,所以她並不是你的妹妹。」

  「你到底在胡說什──」

  「瑞多!」他打斷他。「就算是雙生兄妹,也不可能會長得那麼像的*!那幅畫上的女孩長得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更別說──左拉家那年出生的孩子只有一個,也一直就只有那個孩子。」

  他望著瑞多,而後者正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那就是你,瑞多,你就是『伊莉絲』。」

  瑞多愣在那裡,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話。「......你說什麼?」

  「我被那位老畫家的瘋癲模樣誤導了,他才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為什麼他會認為後來的女孩們都無法跟『伊莉絲』一樣?為什麼他會說只有『伊莉絲』才擁有曖昧不明的『神性』?那是因為,『伊莉絲』根本就不是女孩!她是一個被裝扮成小女生的男孩!所以為什麼沒有一個女孩能完全符合『伊莉絲』?因為她們都是真正的女人!她們沒有『伊莉絲』那種造作的假象,她們的本質就如同她們的外表一樣單純。她們沒有那麼複雜的偽裝,所以你沒有辦法愛她們,你愛的是那個假扮成女孩,跟你有著同樣容貌、同樣性別的『伊莉絲』!你所注視的一直是你自己,瑞多‧左拉!」

  「別開玩笑了!」他反駁道。「我曾經親眼看過伊莉絲在庭園裡、在這棟宅邸裡玩耍,歡笑,你這個從沒見過她的人憑什麼這麼說!太荒謬了!根本是胡說八道!」

  「那麼,那個時候你在哪裡?」他抬起那雙黑色眼眸。「當伊莉絲在玩耍的時候,你人在哪裡?你那個時候又在做什麼?」

  「我──」他想回答,卻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他清楚記得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午後,伊莉絲在庭園裡唱歌、玩耍的模樣,他也清楚記得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洋裝;他摸過那件衣服,他知道它的材質跟摸起來的觸感──但是他是在什麼時候摸到那件洋裝的呢?當伊莉絲在庭園裡的時候,他又是在做什麼呢?他知道他一定也跟伊莉絲一樣待在庭園裡,不然他不可能看見她;但是他並沒有跟伊莉絲一起玩耍,或是跟她說過話的印象──關於伊莉絲的回憶此時就像一部無聲電影,而且有著太多不完整的片段;除了那幅畫之外,他一點也想不起來有任何能證明伊莉絲存在過的證據,他甚至沒有她的照片,而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他呆立在原地,腦中滿是紛亂的思緒。

  「瑞多。」一個溫和的聲音喚醒了他,他抬起頭,無助的看著眼前的人;丹尼士正以一種關懷的眼神注視著他,那種眼神讓他突然想起了母親,而此時似乎有某種什麼正在他的胸中開始瓦解。

  他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看著丹尼士,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但丹尼士卻靠近他,觸摸他的臉;那手掌仍然像他印象中的一樣厚實,溫暖;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腰也被同樣厚實的另一隻手環住,他現在在他的手掌心裡,就像隻貓一般順從;他抬起頭,看見那雙深情的眼眸正注視著自己;而對方的手已捧起他的臉,讓他的唇可以與自己的唇相疊,瑞多沒有抗拒,於是,他們接吻。

  當他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時,他想到的是那個老畫家所說過的話:

  「她會像那樣安靜、乖巧地看著你,而當你發現時,你已將自己的心臟刨出來雙手為她奉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那個乍看瘋癲的老畫家真是料事如神,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此時,他倒在鋼琴旁,側腹不斷流著血,他被捅了一刀,而兇器就被扔在他旁邊的地毯上。他早該察覺的,當他看到地上那些被刀劃破的畫時,他就該想到瑞多身上可能藏有刀的,但他卻被愛情沖昏了頭,因為一時忘情而招致如此下場;他居然忘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殺了三個小女孩(還意圖殺害第四個)的殺人魔,居然一時因為他那無助的模樣而生起一股憐憫,想起他原本對他的愛意;也正因如此,他失去了一切判斷力。當下他真的有一瞬間想過,如果瑞多願意,他甚至可以無視那些女孩們的枉死,帶他遠走高飛──只因為他真的想跟他廝守一生;就因為這個愚蠢的想法,他才會讓自己現在被丟在這個地方,動也動不了,而且還逐漸失溫。要是他前任的情人知道了八成會笑他吧,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就讓他笑吧;他愛瑞多,而愛上這麼一個危險人物,這當然是他應得的。

  他唯一掛心的,就是瑞多從他這裡逃走之後,他要怎麼辦?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根本就過不了逃亡生活的,他可能會淒慘狼狽的死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或是被警方抓到,接受法律的制裁,而這兩種他都不忍看到;更重要的是,瑞多心中的那個缺口再也沒有人能夠填補了,也再也沒有人能了解他了,他感到遺憾。到頭來,他仍然不是那個能拯救瑞多的人,也許以後也不會有那樣的人。

  他最後一眼望向那昏暗的天花板,然後在被血染紅的純白地毯上漸漸失去意識。

*****

*雙胞胎分成同卵雙生與異卵雙生兩種,而只有同卵雙生的雙胞胎才會長得一模一樣,如果是龍鳳胎(一男一女)的話,那一定是異卵雙生(因為性染色體不同),所以從現在起我們就開始唾棄那些會寫出「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兄妹」這種東西的作者吧!他們應該要重修生物課才對!

    你有如匕首,

    刺入我憂愁的心;

    你有如魔鬼,

    狂野的盛裝前來

           ──波特萊爾〈惡之華〉

~第七章~

  之後,警方在左拉宅邸中發現三具女屍,其中一具年約十三歲上下,半邊身軀不知去向,且業已腐爛,另兩位死者的年紀都在十歲左右,死狀也極為淒慘。

  而兇手,現年二十三歲的瑞多‧左拉尚未緝捕到案,目前仍然在逃。

  這些事情,他都已經知道了,他將報紙擱在一旁,往後埋進病床的枕頭裡,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

  他在想,為什麼當時瑞多沒有刺中他的要害,在他倒下時也沒有給予致命的一擊。

  瑞多都殺過那麼多人了,還會差他一個嗎?為什麼不乾脆把他也幹掉算了?

  他知道自己這樣想是有點自作多情,但他記得很清楚,當瑞多給了他那一刀後,他臉上那種恐懼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從來沒拿刀捅過人一樣,而且兇器隨便一扔就慌亂的逃走了;看到那樣的瑞多,他實在沒辦法相信自己在瑞多的心中,沒有佔上半點份量。

  當他還在胡思亂想時,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請進。」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你好,畢雪先生。」

  「嗨,老包。」他愉快的向來人打了個招呼,然後他突然前傾身軀,並壓低聲音問道:「對了,在那之後,你沒惹上什麼麻煩吧?」他指的是老包可能也是瑞多的共犯這件事。

  老人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如果是以前,我想我可能會覺得我這把年紀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但現在,為了照顧蘿蕾萊,我還不能那麼輕易離開,不是嗎?」

  丹尼士訕訕的笑了笑,並往回靠到枕頭上,也許這老鬼才是最老奸巨猾的也說不定吧?他想。

  「對了,老包,」良久,丹尼士開了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一些瑞多小時候的事嗎?」

  老包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上仍然是淺淺的笑容。「那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沒關係,我時間多得很。」他笑道。

  那是一段扭曲的童年。

  在老人沉穩的聲音中,陳述的是一個並不快樂的故事;伊麗莎白‧左拉是一位精神狀況並不穩定的女性,至於這是她先天使然,還是自從嫁進這棟清冷的大宅後才變成如此則不得而知;左拉老爵爺很少在家,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事業,對他的妻小則鮮少關心;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於是左拉夫人開始變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只在乎她自己的外貌,她對美麗的執著已到了近乎病態的地步,而她的自戀也間接影響到與她相關的一切,她認為她應該有個能夠延續她美麗的女兒,而不是兒子,於是她將當時年幼的瑞多裝扮成女孩,並用自己的小名「伊莉絲」為他取名,她讓他彈琴、唱歌,不讓他出門戶一步,把他當作一個精巧的洋娃娃般一樣愛護,在小瑞多懵懂的認知中,也許根本不明白什麼性別之分,他只知道母親極為疼愛他,卻不了解母親只是透過他裝扮成女孩的外表,在愛著自己。

  但那或許,也是小瑞多最快樂的一段童年時光──儘管那只是建築在假象之上。

  然而,這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左拉爵爺一向對家裡的事不聞不問,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兒子被他的妻子搞成那副德性,等到他發現時,瑞多已然十歲,長久以來他像個女孩般生活著,左拉爵爺這才了解茲事體大,之後,他與妻子大吵了一架;而後來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左拉夫人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在家中上吊自殺,而那天只有小瑞多一個人在家,同時,他也是第一個目擊者。

  失去了母親,小瑞多於是被導正到一個正常小男孩的道路上去,剛開始他無法習慣,但左拉爵爺的嚴厲與強硬的矯正態度迫使他不得不在短短的半年多裡就回歸一個男孩應該要有的樣子,相信那半年對他來說肯定是極為黑暗的一段惡夢;那段日子裡,哭叫聲、毆打聲與咒罵聲沒有一天停過,然後,有一天,小瑞多不再有那些女孩習氣,而完全像是變了個人,他的父親當然極為讚賞,感謝上蒼幫他找回了一個正常的兒子,卻不知道,瑞多的殺戮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第一個被瑞多少爺殺死的,並不是莎樂美小姐,而是他內心的『伊莉絲』。」老人這樣說著,眼神裡看到的是遙遠的過去。

  經歷過那短短的半年後,不知為什麼,瑞多失去了所有關於他十歲前的記憶,他不再記得他曾經是個女孩,也不再記得他母親死時的那天午後,更不記得──那慘無天日、惡夢般的半年。

  但是,他真的從此將「伊莉絲」給殺死了嗎?

  那半年時光消去了他身為「伊莉絲」的記憶,但是,卻沒有完全消去他腦海深處──那些與他母親度過的美好時光;只是如今,他已經了解到性別之分,在他模糊印象中的那個小女孩不可能是自己,因為他並不是女孩;他記得母親當初對他的疼愛與照顧,於是他強烈的產生一種也想去照顧他人的心態,就像他的母親當初對他的照顧一樣;但他無法忘懷身為「伊莉絲」時的那段快樂時光──儘管他已不記得他就是「伊莉絲」,但是「伊莉絲」與「記憶中的美好」這兩者已在他的認知中密不可分,於是他四處找尋與「伊莉絲」──其實是與他自己相像的女孩,對她們做當初母親同樣對他做的事──藉由照顧與自己相像的孩子而達到某種自我滿足,只是這次,施予照顧的一方毫無自覺。

  如果說「伊莉絲」是瑞多的母親一手造成,那麼後來那個冷酷、完美主義、暴君般的瑞多就是他的父親所造就的;他的人生被一分為二,一半屬於他的母親,而另一半則屬於他的父親,但這兩者加起來並沒有讓他的人生變得完滿,反而更加支離破碎。

  良久,丹尼士才打破了沉默:「那麼,老包,就你所看到的,你認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那並不重要,」那雙灰色眼睛正平和的看著丹尼士。「重要的是,你願意接納的是哪一個他。」

  「那麼,畢雪先生,出院之後你有什麼打算嗎?」

  「啊……我想可能會到鄉下開業吧,這裡太多關於瑞多的回憶了。」他想到那家裱框店、老畫家的東洋風房子、他去買緞帶的店……當然,還有那條林蔭大道。「在鄉下開個小診所,過過平靜的生活也不錯,然後……也許娶個老婆吧!」他眨眨眼,露出捉狹的笑容。「當然,絕對不要是有著金紅色捲髮跟綠色眼睛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想娶妻生子的話,老包會衷心的祝福你。」他笑了笑。「不管那會不會是紅髮綠眼的女性。」

  當老人準備離去時,那個年輕人用他剛進來時同樣愉快的語氣說道:「老包,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啊,記得幫我跟蘿蕾萊問聲好,她最近過得還好吧?」

  「她很好,我會轉告她的。」老人的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當他步出醫院時,發現正下著雨,而一個將一頭金紅色長髮綁成辮子,有著綠色眼眸的小女孩正撐著傘,站在門口。

  「爺爺,就說會下雨了你偏不信!」

  「唉呀唉呀,人老了就是會這樣忘東忘西,出門前我的確是想帶把傘的。」他沒輒的笑道。

  小女孩牽著老人的手,開心的笑著,於是他們撐著傘,往家的方向走去。

  幾個月後,他出院了。

  他開始處理一些事宜,因為他的確想搬到鄉下去,當然,他那個想娶個老婆的說法,其實也有一半不是玩笑話。

  他開始認真考慮定下來的問題,不過他也沒那麼積極到要主動去找尋對象,反正到時,如果在鄉下可以遇到不錯的女人,他或許就會跟她結婚,共組個家庭什麼的,就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

  自從經過瑞多的事後,他已經不想再在愛情的世界裡冒險,尤其在被捅過那刀後,他覺得一個平凡,安穩的生活顯得更加可貴,當然,就算他終身未娶,就這樣過一生也沒什麼不好。

  當他經過一家舊書行時,一本童話繪本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於是他便將它拿起來翻了翻。

  那本繪本的名稱叫做《哈默恩的吹笛手》,他隨手翻到最後幾頁,上面畫著一輪明月,還有黑漆漆的夜色跟黑壓壓的山頭,一列長長的孩童隊伍往山的方向前進,前頭則是一個身穿彩衣,吹著笛子的男人,而在漆黑的背景中,他彷彿閃著光輝──那在道路盡頭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

  他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文字:

  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面。

  這是一個許多人都很熟悉的童話,但是他此時看到這段故事,卻格外的有所感觸。

  瑞多‧左拉就像那個身披彩衣的吹笛者,他吹奏著美妙的笛聲,將那些女孩一個個帶走,從此她們便消失在這個世上,再也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而彩衣的吹笛人不但帶走了孩子們,也帶走了他自己的行蹤,他們全都消失在那個黑壓壓的山洞之中,而山洞通往何處,沒有人知道。

  當然,現實不像童話故事那樣浪漫,也不會像童話故事那樣不負責任;瑞多帶走的那些女孩,她們的屍體都在山洞中(左拉宅邸)被找到,而蘿蕾萊是那個差點進入山洞(死亡)卻回來了的小孩,那麼吹笛者──瑞多本人去了哪裡呢?他去了哪個屬於他的山洞呢?

  沒有人知道。

  他將繪本放回原處,然後離去。

  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樣的回到家,沒有注意到窗邊那幾枚濕漉漉的腳印。

  他將大衣脫下,掛在一旁的架上,然後突然感到有某種金屬製品抵住了他的後腦。

  「好久不見了,畢雪醫生。」一個熟悉的聲音自他的身後傳來。

  然後瑞多扣下了那把槍的扳機。

「我是你的,是你順從、卑微的奴隸。讓我體內輕盈光明!光明而空曠!我對你的掙扎已是徒然。但現在我終於認識了你,你的意旨達成了!我不再反抗,我在你的手中,把我拿走吧!」

                          ──紀德〈如果種子不死〉

~終章~

  這是一間位處於鄉下,遠離塵囂的小診所。

  現在是傍晚時分,黑髮的醫師正坐在診所裡跟他今天的最後一位病患聊天。

  「知道嗎,馬丁,最近少喝點酒啊。」

  「夠了,畢雪醫生,別老像我媽那樣嘮嘮叨叨。」有著一嘴大鬍子的馬丁沒好氣的說道。

  「是嗎?我又不認識你媽。」

  「她最起碼都掛了有十年了!」

  「喔,那真遺憾,也許你該考慮討個老婆?」

  「你想說就像你一樣嗎,醫生?」馬丁一臉無趣的看著他。「得了吧,不是每個人都能娶到像你老婆那種大美人啊!」

  「拜託,當初為了追到她可是花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哪!」他大笑道。「她可高傲的很。」

  「你放心吧,醫生,這種女人我看多了!」他搖搖手。「一旦你征服了她,她就會一輩子對你死心塌地的──到最後你想甩都甩不掉!」

  「那再好不過。」他愉快的說道。

  過了一會兒,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喚:「丹尼!」

  馬丁沒好氣的看了一眼窗外:「呿!新婚夫婦就是這樣,整天都要黏在一起──你老婆來接你了啦,老畢!」

  「我知道啦。」他笑盈盈的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她站在綠草如茵的原野上等著他,微風吹動著她淡藍色的長裙,夕陽將她那頭金紅色的鬈髮照耀的閃閃發亮,而她秀麗的臉上正洋溢著甜美的笑容。

  「其實妳用不著特地來接我的啊,伊莉絲。」他牽起她的手,微笑說道。

  她抬起那雙美麗的綠色眼眸,幸福的笑著。

  「你的槍裡沒裝子彈,畢雪醫生。」他平淡的說,像是在講湯裡沒放蛤蜊一樣。

  「……我應該要慶幸你逃走的時候沒帶任何槍械嗎?」他拿起那把槍晃著。「還是要慶幸我自己沒把這槍裝上子彈?」

  「你應該把你放槍的抽屜鎖好才對,畢雪醫生。」

  丹尼士打量著他,除了因為淋雨而令他顯得十分狼狽外,也很明顯看得出他瘦了許多,那雙綠色的眼眸裡不再有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憔悴的神情──看來這段時間他吃了不少苦,丹尼士想。

  他覺得心疼,他記憶中那個高傲的瑞多到哪裡去了?眼前這個瑞多看起來只比流浪漢好一點而已──而且也沒好多少。

  「你要不要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你這樣會感冒的。」他還記得瑞多那嬌貴的體質。

  「是啊,我會弄濕你的地毯跟椅子,不是嗎?」他說,然後挑釁的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丹尼士見此皺了皺眉──但可不是為了他的沙發。「至少,你得把你的頭髮擦乾吧!」然後他取下掛在衣架上的大衣,披在瑞多的身上。

  「用這麼高級的布料?」他揚起眉毛。「如果你以為我會感謝你的話,那你就錯了。」

  「正好,反正我也不要你的感謝,」他一手扠著腰。「當醫生這些年來,我受的感謝夠多了。」

  「那我們扯平了,我可不想在被送入監牢後,還要欠份人情。」

  「誰說要送你入監牢了?」

  「你不該把我送入監牢嗎?」他好笑的說道。「我刺了你一刀,而且剛剛還想用槍射殺你!」

  「但那裡面沒裝子彈。」

  「是沒錯,可是──」

  「你不可能會不知道那裡面沒子彈的不是嗎?」他一手撐著沙發扶手,認真的看著瑞多。

  「我──」他像是還想再辯駁些什麼,但卻沒再說下去。

  「這樣就夠了,」他在瑞多的身旁坐下。「你不需要再解釋什麼,只要讓我知道是這樣就足夠了。」

  他無助的看著丹尼士。「你不報警將我抓起來?」

  「如果是為了還給那些女孩一個公道,那麼我會很樂意這樣做──但是,我並不想因此錯失我的機會。」

  「機會?」

  「我不會再放開你,瑞多,我愛你。」

  瑞多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你早該死心的──尤其在你差點被我殺死之後!」

  「但是你敢說你對我沒有任何感覺嗎?不然那時你為什麼讓我吻你?現在又為什麼回來找我?」

  「我……我這次是為了殺你──」

  「那那天的那個吻呢?」他逼問著,令瑞多更加的侷促不安。「你不可能讓一個你不喜歡的人吻你,不是嗎?」

  他感到自己的雙頰發燙。「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樣,我明明很討厭你,每當看到你時,我就覺得……心裡很亂,覺得自己好像一點都不像自己……」

  丹尼士愣了一下,然後問道:「那是……從何時開始的?」

  「從……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他以一種微弱的音量說道。

  丹尼士已經搞不清他現在到底是應該笑還是做什麼了,他十分無措,因為他並沒有想到會聽到瑞多的這番話。

  「答應我,瑞多,哪裡都不要去,」他緊握著瑞多細瘦的手。「留在我身邊。」

  「兩個男人在一起?這太瘋狂了!」他難以置信的說,並甩開他的手,這時,一個髒兮兮的小包裹突然自他的懷中掉出來,而丹尼士立刻將它拾起。

  「這是我原本打算送給荷菈的緞帶!你居然還留著!」他取出裡面的東西,並驚呼道。

  瑞多顯得有些緊張。「我──我不曉得,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一直沒丟掉它。」

  「這真的很適合金紅色的頭髮,不是嗎?」他淺淺的笑著,並看著眼前的瑞多。「如果它綁在伊莉絲的髮上一定很可愛。」

  「但是,伊莉絲早就不是綁緞帶的年紀了。」他笑道,但眼中卻泛著淚光。

  丹尼士一把將他擁入懷中,而他卻只是哭著,就像個無助的女孩一般。

  那一天,瑞多‧左拉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過,那對大多數的人而言,也已經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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