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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1

從十六七歲開始,我便重覆的作著一個夢,一個關於飛翔的夢,在沒有顏色的世界裡,身體像是失速般的往下墜落,不停的墜落,兩對翅膀在此時自肩膀伸出,溫柔的將我舉起。

那感覺有點像炎熱的夏天裡突然走進冷氣房,一股清涼的微風直撲臉頰般的舒適,我無法確切的清楚描述,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很多事都是說不清楚的。

不僅飛翔,關於十六七歲的事情我大多記得,一望無際的走廊,屬於蒸飯箱特有的氣味,頭頂上賣力旋轉的電扇,女孩們的絮語,燙的有稜有角的黑色訂作褲……在那個一定得和大家一同穿著制服上學的年紀,總是渴望自己和別人有一點不同吧,黑色的訂作褲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下流行起來。

「我要那種風吹的時候,褲管會飄呀飄的喔……」這是我們對訂作褲著迷的共同原因,走路的時候質料輕柔的訂作褲便會順著小腿的形狀,像流水般飄啊飄地,我們都愛死這種感覺了,每次升旗的時候可精彩了,微風一吹,每個女孩的褲管都像國旗一樣飄呀飄。

我的朋友裡,只有一個人不穿訂作褲,她就是葉乃馨,當我們誇張的怪叫,抱怨學校怎麼會設計這麼糟糕的褲子時,她總是淡淡的笑著說不會啊,乃馨就是這樣,對什麼事都淡淡的,不過如果說穿訂作褲為得是引人注目,那麼乃馨的確不需要花這個功夫就能夠輕易的贏得每個人欣羨的眼光。

「葉乃馨妳是變態喔,大家考六七十分的考卷你考九十幾分,人家考二三十分的考卷你也考九十幾分。」秋櫻最喜歡罵人變態,她總是叉著腰,嘟著嘴唇,任誰看了那樣子都生氣不起來。

「我哪有。」乃馨總是訕訕的,然後拉著秋櫻的袖子:「妳呢?林秋櫻,把考卷拿出來我看看。」

「考卷?我忘了放在哪裡了。」聽到秋櫻這麼說,就知道她又要開始打啞謎了。

相對乃馨每次段考必在前三名徘徊的優異成績,秋櫻的功課和她真是天壤之別,高一高二都是靠著補考過關,升上高三,更是在乃馨的逼迫下,每次段考都必須繳交考卷,與乃馨「檢討檢討」。

沒有用,我知道秋櫻她是真的不喜歡唸書。

「真不曉得妳怎麼考上北一女的。」乃馨皺著眉頭,盯著秋櫻慘不忍賭的段考試卷。

說起來也許太不厚道,我一直認為秋櫻考上北一女是個奇蹟,她是第一屆免試升學的學生,在班上功課並不是特別頂尖,填上北一女完全是意外。

「真的是意外,」她笑得像朵芙蓉,「我本來想填台北商專的,沒辦法,都被別人填走了,我只好選北一女。」

在我們眼中真是不可思議,但是在免試升學的國中生眼中,比起要和一群通過聯考考驗的優秀學生同在一所學校唸書,選擇五專或許比較輕鬆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秋櫻的功課一直很糟糕,這樣的情況乃馨似乎比她還著急。

「這樣下去怎麼辦,高三了哪。」乃馨習慣性的撥著及肩的長髮,每次她緊張的時候就會重覆這個動作,但她本人似乎沒有查覺。

「怎麼辦?若芸。」秋櫻問我,我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她這麼問只是不想讓乃馨難過而已,為此我也想責備她,雖然不知道唸大學有什麼好,但我也不知道唸大學有什麼不好。

「那,要不要補習?」我隨口給了個意見,秋櫻立刻擊掌叫好。

「好什麼?」乃馨有些微慍,我倒是完全猜透秋櫻的心思,她不想唸書,現在能讓她唸書的只有乃馨,一但開始補習,她就有藉口擺脫乃馨的緊迫盯人了。

秋櫻得意的樣子完全寫在臉上,她笑盈盈的,事實上她笑起來的樣子非常漂亮,我從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女孩,她的容貌和乃馨的成績一樣耀眼,那程度可以從每天放學校門口前那排男校學生站崗的數目可得知,我們常笑她是在收集各式各樣學校的男生,她本人倒是不怎麼在意,我懷疑秋櫻沒有什麼事是在意的,她做事的態度,她講話的神情,總是懶懶的,不正經的,像是從來沒有用過全力似的,原本以為秋櫻就是這樣了,後來我才知道,她還是有在意的事情,那就是愛情。

【沒有愛情的日子】-2

老實說,比起乃馨和秋櫻令人睜不開眼睛的耀眼光芒,我像是一盞微弱的夜燈,和她們站在一起時毫不起眼,關於我的一切實在沒什麼好提的,我的功課平平,既不特別突出,也不像秋櫻那樣糟糕,長得普普通通,不漂亮也不難看,國中時在課本上讀過一篇《差不多先生》,它說差不多先生什麼事情總是差不多,就像中國人難改的積習,我是不知道中國人是不是都是這樣,但我覺得自己就是那樣,身上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特質,什麼都差不多。

乃馨總是不以為然,「妳有很多我們沒有的東西,有些甚至是其它人也不曾擁的東西呢。」

「什麼?」我問。

「多才多藝啊,」秋櫻接過她的話,「演講比賽總是派妳出去,文學獎得獎名單每次都有妳的名字,在妳抽屜裡那幾本《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根本沒人看得懂,還有啊,同樣都是手,妳的手一放在鋼琴鍵盤上叮叮咚咚就彈出好好聽的曲子……」

「喔。」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覺得悶悶的。

「啊,還有一個!」秋櫻擊掌,「妳家很有錢。」

她這麼一說,不只是我,連乃馨的臉都沉下去了。

其實我很清楚,我所擁有的一切,它的先決條件都是:我家很有錢。高中之前唸的一直是貴族學校,那時我一直認為所謂父親,即使是在家也該穿著RalphLauren的休閒服,坐在看起來很舒適的真皮沙發裡看著財經新聞的,他們的職業應該是律師或醫生,直到高中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身邊也有著教師,有著公務員,有著經營小本生意的商人的女兒啊。

尤其在認識秋櫻和乃馨之後,才讓我有真正踏在這塊土地,感受到一般小市民的生活,秋櫻家裡是開自助餐店的,就在學校附近,每天放學我們都會去那裡用餐,林媽媽看到我們,總是笑咪咪的。

「媽,我回來了。」六點多的自助餐店,是人最多的時候,秋櫻總會扯著嗓門,「我帶同學一起來吃飯喔。」

「喔,同學喔,妳們好妳們好。」林媽媽總會對我們靦腆的微笑。

「啊秋櫻啊,妳功課寫了沒?」遠處林爸爸一面為客人夾菜一面朝我們大喊,那聲音之大,縱使在七嘴八舌的吃飯時間,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我想秋櫻絕對不是抱來的,這一點完全遺傳了她的父親。

「有啦有啦,等下就要寫了,」講到功課她就沒輒,秋櫻總會拉著乃馨,試圖轉移話題,「爸你看啊,葉乃馨啊,我們班第一名耶……」

「哪是啊,不要亂講!」被點到名,乃馨渾身不自在。

林媽媽擦擦手,朝我們走了過來,「啊妳就是那個第一名喔,要多多照顧我們秋

櫻啊,她成績好糟糕,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媽!」秋櫻想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會幫她的,林媽媽放心,」我對乃馨使眼色,「而且啊,這位葉乃馨同學,一定會照顧秋櫻的,對不對啊?」

乃馨和我一搭一唱起來,「是啊是啊,林秋櫻同學,妳吃快一點,等一下我們要上樓『照顧』『照顧』妳的功課了喔。」

「妳們……」

「好啊好啊,」聽我們一席話,林媽媽可樂了,「同學啊,來啦,先吃飽再去樓上唸書,吃什麼我請客。」

「好耶!」我大叫。

「妳們喔,」秋櫻假裝生氣得指著我:「尤其是妳,杜大小姐,家裡那麼有錢還每天跑到我們家吃免費的。」

「你們家東西好吃啊。」我說:「我還打算以後結婚要在這裡席開三百桌請客呢。」

秋櫻說的對,她家的自助餐店的確不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餐廳,但每天下課我就是

喜歡往這裡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就是一種溫馨的感覺吧,我常覺得同樣是為人母親,為什麼林媽媽的笑容這樣的親切,即使是責備秋櫻的時候,那眼神都帶著不捨,而我的父母……老實說我根本很少見到他們,他們總是在工作,不停的工作,難得一家三口共處一室時,他們不是相敬如「冰」,就是互相大聲咆哮,想到這些,一切就變得很煩。

秋櫻常因為我家環境優渥而戲稱我是大小姐,如果錢真的什麼都能買,我想要買一點愛。

<待續..感覺好多好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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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3

秋櫻最後還是決定去補習了,因為害怕一個人寂寞,她拉了乃馨和我作陪,一聽說她要補的是數學,數學一向最糟糕的我立刻答應了,問起乃馨的意思,她倒是微微地皺著眉頭,沉默了。

「若芸,補沈赫哲怎麼樣?」中午在熱食部對著食物廝殺的時候,秋櫻沒頭沒腦的給了我一句。

「什麼?」熱食部的人聲鼎沸,我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

熱食部位在活動中心一樓,每到中午,我們就得躍過一個操場徒步走到那裡去買中餐,其實班上一直有值日生負責採買的,但我們就是喜歡自己去,在又是狹窄又是悶熱的熱食部和其他學生搶食物,乃馨常說這是提早適應社會上你爭我奪的緊張氣氛,她什麼都可以聯想到這些有的沒的,那時我常認為乃馨以後一定會是職場上的女強人,她是我們之間最喜歡去熱食部的一個,畢業多年後我們聽說熱食部的位置遷出活動中心時,她還大嘆可惜了好久。

然後我們又會橫過大半個操場,像打過一場慘烈的仗一樣,懶洋洋地倚在扇型廣場的圓柱旁,一面享用剛才在熱食部的戰利品,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我說沈赫哲,數學啊。」秋櫻一隻湯匙伸進我的貢丸湯裡,撈走了一顆貢丸。

「嗯,乃馨妳說呢?」我將僅剩下一顆貢丸的貢丸湯湊到她面前,她對我搖搖頭,我真是不懂乃馨,有時候我覺得她像是從不示弱的獅子,對於我的好意她從不接受。

「我沒意見啊。」她說。

「那我們放學去劃位好不好?」秋櫻可高興了,「老實說啊,我就是看到那裡不用劃位我才答應的,這樣我們就可以隨便坐了啊!,已經叫那裡的小姐先幫我保留了,現在萬事俱備,就差兩位東風了,對不對,若芸?」

我點頭,「好啊,放學後我們就去,在壽德大樓是不是?」

「那是陳立和郭洋,沈赫哲在館前路麥當勞旁邊啊。」她說。

「喔……那我們可以吃麥當勞當晚餐耶!」

秋櫻咯咯的笑了起來,「大小姐,妳有了麥當勞就不吃我們家自助餐啦……」

秋櫻和我熱切的討論起來,完全沒注意到乃馨沉默了起來,一旁的貢丸湯因為乏人問津而冷了。

「等一下,」乃馨止住我們的歡愉,「妳們去就好了,我……還是不去了。」

七點不到,整個台北車站週邊的道路就鬧了起來,路上盡是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像是在參加服裝走秀表演似的,他們最終的目地就是赫哲補習班,只見一個個學生魚貫走進電梯,人朝從樓上滿到樓下,把附近的騎樓堵的水洩不通。

教室裡鬧哄哄的,夾著四溢的便當香,秋櫻安靜的拿起筆抄抄寫寫,她難得有這麼幾個安靜的時刻,我很少看到她安靜的樣子,美女就是美女,就連靜默不說話的樣子也是美女。

只不過這位美女之所以能夠維持安靜的姿態坐在我身邊,是因為上禮拜赫哲交待的作業她又忘了寫,等一下就要檢查了,現在她正在抄我的呢,看著她忙碌的動作,

我托起腮幫子,想起乃馨。

「不知道乃馨現在在做什麼?」我問。

秋櫻連頭也沒抬,「在學校唸書嗎?不是快要推甄了嗎?」

「推甄?」乃馨要準備推甄了!對呀!我不加思索的脫口而出,「那她為什麼不肯跟我們一起補數學呢?現在的她應該也很需要補習呀。」

這會兒秋櫻是真的抬起頭了,她按住我的聲音,將食指放在我的嘴唇上,「噓,小聲一點。」

「怎麼?」

她看著我,「妳別再乃馨面前提這個,她當然想補習啊,但是……沒辦法。」

「沒辦法?為什麼?」這我就不懂了。

「錢啊。」她搖搖頭,「補習費太貴了,她們家負擔不起。」

第一個在我腦裡湧上的念頭是:補習費會很貴嗎?但是我不敢說,我知道秋櫻家是做自助餐生意的小康家庭,但對於乃馨的家庭狀況我卻一無所知,她總是靜靜地聽著我們的煩惱,對於自己的一切卻從來不提,雖然我們成天膩在一起,有時候我卻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

「錢喔,」我偏著頭,「她怎麼不來找我?我可以叫我爸先幫她出啊。」

「喂!」秋櫻輕拍我的肩膀,「大小姐,妳這些話跟我說說就算了,千萬不要告訴乃馨啊。」

「為什麼?」

「她那個人,自尊心這麼強,」秋櫻說:「妳想想看,認識她這麼久,她從妳身上拿過些什麼,要過些什麼?」

來不及好好思索這個問題,身邊的學生突然騷動了起來,秋櫻也跟著慘叫一聲,又拾起筆埋頭繼續未完的作業,一個矮小清瘦的男子緩步走上講台,原來是老師來了。

【沒有愛情的日子】-4

台上老師正在滔滔不絕的講解讓人頭昏的排列組合,黑板上每一個字我都看得懂,合在一起就是不明白它的意思,一堂課下來我感到頭昏腦脹,所有的字都混在一起似的。

一旁的秋櫻卻是異常的專心,她托著下巴目不轉睛的盯著黑板,加上她一身綠色的制服,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北一女就是北一女啊,就連補習也這麼的專心。但其實只有我了解她的心思,秋櫻哪是在聽課呢?她的一顆心全都放在老師的身上。

赫哲是一家很奇怪的補習班,大家總唸著沈赫哲沈赫哲,在進去之前,我們真以為任課的老師就是沈赫哲本人了,誰知道進去之後,我才知道以沈赫哲老師的知名度,對於這麼多班的課程根本分身乏術,所以他真請了好幾個分身,在赫哲補習這麼久,我從來沒見過沈赫哲本人,倒是看過不少次「高赫哲」、「謝赫哲」……

秋櫻對於這樣的情況非常生氣,剛開始補習一個禮拜,她曾氣得跑到櫃台向小姐理論,秋櫻說這完全就是欺騙的行為嘛,見她如此激動我倒覺得有趣,我很明白誰上課對她來說根本無所謂,就算是沈赫哲本人來,她的態度依然心不在焉,一付神遊太虛的模樣,她會想理論,完全只是出於她那好管閒事的個性。

那陣子的秋櫻脾氣好爆躁,不管哪個老師上課,上的好不好,她都不喜歡,到後來簡直有些為反對而反對了,而那樣的任性一直維持到「高赫哲」的出現。

「高赫哲」原姓高,叫什麼名字我們不知道,只知道他有著一付清瘦矮小的身材,他和其它老師都不一樣,秋櫻常這麼說,他長得比起他老師都來得年輕,原本我以為是因為娃娃臉的關係,後來才知道高老師還在台大唸書,又是跳級生,所以年齡不過比我們大上幾歲,難怪看起來這麼年輕了。

秋櫻對高老師是一見鍾情,像滾滾洪水怎樣也阻止不了,為了上高老師的課,她一改原先的任性,從前總是蠱惑我陪她一起翹課的秋櫻,現在不但每堂課一定出現,而且還拉著我一定要搶到前面幾排的位置。

有一回我們因為放學太晚,趕到赫哲時只剩下後排的位置了,坐在後排的座位,秋櫻的高老師縮得像顆紅色的小點,什麼也看不清楚,二話不說她立刻收拾書包拉著我到隔壁有著大電視轉播的教室,一踏入那教室,我真的駭住了,只見教室裡一台與人等高的電視裡正實況轉播著高老師的一舉一動,而坐在前三排的,清一色是女生,她們正以五分鐘一次的頻率發出對高老師的讚嘆。

這真是太誇張了。

那陣子我幾乎被高老師的魔咒纏身,秋櫻每天講的、想的全是高老師,就連沒有一起補習的乃馨也難逃她的糾纏,乃馨忙著準備二月的推甄,有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當然不會放過,我可就慘了,每天得陪著秋櫻一起「關心」高老師的一舉一動,到最後連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難得幾個和高老師擦肩而過的機會,秋櫻當然不會放棄,但她絕不像其它女孩殷勤的向老師打招呼,或者拿著一疊數學習題向前請教,秋櫻說那太普通了,要做就要做得讓對方留下深刻印象。

於是每每經過老師身邊,秋櫻總會裝著一臉不在乎的樣子,眼神故意從高老師身上移開,黑皮鞋踩得喀啦喀啦作響,以最輕巧、最優美的態度自老師身邊走過。

「若芸,若芸。」然後,我的耳邊就會響起秋櫻急切的聲音,「他剛剛有沒有看我,他有沒有看我?」

望著秋櫻的模樣,我總忍不住大笑,那麼老師倒底有沒有如她所願看著秋櫻呢?

很抱歉當然沒有。

高老師像一壺永遠煮不開的水,秋櫻的熱情永遠無法傳達自他心裡,她開始覺得無力,原先上課的動力又沒了,也不拉著我搶前排的座位了,她像鬆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軟弱的坐在椅子上,以手支撐著下巴,百般無聊的看著我。

「若芸,我覺得補習好無聊喔。」秋櫻說。

老實說,任何一個人看到秋櫻,都會認為她一點也不無聊,秋櫻長得漂亮,她的抽屜裡全是四方男同學傳來的紙條,「同學妳是我看過最美麗的女孩。」「請問我可以跟妳做朋友嗎?」「妳叫什麼名字?同學。」……我們總是一起分享這些紙條,然後不回應也不拒絕。我承認自己有些不是滋味,看著秋櫻不在意的將這些紙條丟進垃圾桶時,十七歲的我,第一次有個很深的感觸:秋櫻的光芒太刺眼,或許永遠不會有人注意到在她身旁的我吧。

這麼多張紙條的主人,我從來沒見過,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期望得到秋櫻的青睞,唯一一個向秋櫻示好也得到回應的,是一個建中的男生,他叫高慶瑋,這是後來我才從秋櫻那裡得知的。

事情的發生十分巧妙,有一回上課,高老師在台上講課時,秋櫻照例在台下趕著等會兒要檢查的作業,這次的作業很多,我知道她一直對我投以求救的眼神,偏偏乃馨告戒我多次不可以幫她,要讓她自己學習……我只能可憐的看著她,束手無策。

「這一章就講到這裡……」老師講到一個段落,突然止住聲音,笑了起來,他伸手朝我們的方向指著,「對了,第三排那個北一女的同學啊。」

我和秋櫻同時抬頭,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在我們身上。

「對,就是妳,」高老師指著秋櫻,這次他終於注意到秋櫻了,「為什麼我每次看到妳妳都在趕作業啊。」

「啊,我……唔……」這一切全在意料之外,不要說秋櫻亂了方寸,我也愣住了,無法言語,只能呆呆得看著老師。

高老師倒是不在意,他指著黑板上方才教過的習題,「剛才我講的妳都聽得懂嗎?」

秋櫻先是點頭,之後又猛搖頭。

「妳講解一次我聽聽看。」高老師說。

這下我們兩個都急了,不要說秋櫻了,就連我對排列組合這章也是一頭霧水,解題目的時候好幾次都是靠猜測來得分,只見我們兩人無助的望著黑板,張大嘴巴,所有的學生都在等待秋櫻的答案,教室裡一片寂靜。

「不會啊,沒關係沒關係……」高老師倒是非常厚道,他或許也不願意看到學生無助的眼神吧,他將注意力從秋櫻身上移開,轉向其它同學,「有沒有其它同學願意幫這位同學的啊。」

台下又是一陣騷動,此時坐在秋櫻前面一個穿著建中制服的男生竟舉起手來,大伙兒的目光又朝望去,他說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輕鬆的替秋櫻解了圍,贏得現場同學的一片掌聲。

下課時秋櫻傳了生平第一張給男同學的紙條,目的是為了向剛才那位男同學道謝,五分鐘後前方有了回應,也是一張紙條。

┌──────────────────┐

│                  │

│不客氣。              │

│我叫高慶瑋,那妳呢?        │

│                  │

└──────────────────┘

他們之間開始迅速的熱絡起來,一個禮拜後,高慶瑋成了秋櫻的第一個男朋友。

<未完喔..整理到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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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5

之後我常問秋櫻為什麼會在這麼多男孩中選擇高慶瑋,她總是笑著說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的男生呀。

高慶瑋真的不錯,我得老實說,他的個子不高,皮膚黝黑,兩個眼睛轉啊轉地,看起來非常聰明,事實上他的功課也真的很好,尤其是數學,和高慶瑋交往之後,秋櫻再也不是對著高老師上課了,而是對著高慶偉。

我常覺得高慶瑋像是高老師的縮影,他們都姓高,都有著矮小清瘦的身材和很聰明的頭腦,我常覺得以秋櫻的外貌可以跟更好的男生在一起,不是說高慶瑋不好,他長得也十分清秀,但是身材來說,我常懷疑秋櫻隨便穿一雙有跟的鞋子就比他高了。

「若芸妳不懂,」秋櫻倒是有自己的一套見解,「通常高大的男生看起來不錯,因為他的身高加了不少分,但如果一個矮小的男生少了身材的加分後還是很不錯,那就是他真的很優秀。」

我是不懂,我了解的只是秋櫻真的很喜歡高慶瑋,為了他秋櫻居然可以編出這麼一大串像繞口令的理由。

秋櫻又開始喜歡補習了,這次不是再因為高老師,她再也不願意往前排的位置擠,而是跟高慶瑋兩個人坐在後排,望著前方變成一個圓圓小點的高老師。

我當然也和他們坐在一起,秋櫻總是坐在我和高慶偉中間,她再也不需要跟我借作業來抄,因為功課在我之上的高慶瑋會為她準備好一切,放學的時候高慶瑋會來門口站崗,假日的時候他們也常結伴出遊,好幾次我得替秋櫻說謊瞞騙林媽媽,告訴林媽媽秋櫻現在跟我在一起,我們要去唸書,今天會晚點回家。

我怎樣也無法喜歡高慶瑋,雖然他就像秋櫻說得一樣,是個很不錯的男孩子,但我就是不喜歡他,也許是因為他搶走了我們的秋櫻。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秋櫻為了什麼事這麼認真,」我向乃馨轉述,「原來她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嗯。」乃馨將地理課本闔起,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的樣子。

「妳覺得怎麼樣?」我問。

「唔。」乃馨沒有答腔。

「乃馨?乃馨?」我搖著她的手臂,「葉、乃、馨!」

「啊?喔……嗯,什麼事啊?」她這才回過神。

我搖搖頭,「妳是準備推甄壓力太大呀!我說什麼都沒聽進去。」

「我……我哪有。」乃馨居然臉紅了,這真是難得一見的事。

「好啦,」隨手翻起她桌上的課本,「妳什麼時候要考?」

「嗯……二月初啊。」她有些心不在焉的說著。

我趴在桌上,突然有好深的感觸,「二月呀,那就是寒假了嘛。」

「對啊。」

「寒假呀……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喔,這應該是我們高中生涯最後一個假期了,馬上就要畢業了,妳說我們明年的這個時後會在哪裡呢?」

乃馨也跟著我趴在自己的桌上,「不知道我會上哪個學校呢?」

我揚起眉毛,「妳這句話應該送給秋櫻吧,乃馨妳功課那麼好,想唸哪都沒問題吧?」

她挺直背脊,看著我,微微張開雙唇像是想說些什麼,但兩三秒後卻又對我搖搖頭,「不知道呢。」

想到未來的事情,我便感到一陣茫然,將來我唸什麼學校?什麼科系呢?畢業後又要做什麼呢?對秋櫻來說,幸福是成天和高慶偉膩在一起,那我的幸福在哪裡呢?

正當我在思考著我的幸福時,臉上帶著滿滿幸福的秋櫻走了過來,她最近豐腴了一些,變得更漂亮了,秋櫻完全沒察覺我們之間的低氣壓,自顧自的坐在乃馨和我的跟前,笑得比蜜還甜。

「嘿,姊妹們,在想什麼?」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問我們在想什麼,這只是秋櫻一個打開話題的方式罷了,她真正想報告的是高慶瑋和她的近況。

「乃馨在準備推甄啊,誰像妳那麼甜蜜。」我諷刺她,但秋櫻對自己太有自信了,她完全沒有聽出這話中的酸味。

她曖昧的笑著,「幾月要考啊,考完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二月初。」乃馨說,她的樣子還是不對勁,我也說不上來。

「妳就想著玩,乃馨考完就該我們考了耶。」我說。

「所以說是我們高中生涯最後一個寒假了呀,當然要好好計劃。」秋櫻滿腦子只有高慶瑋和玩樂。

「等考完再說吧。」乃馨仍然皺著眉頭。

我點頭,「去哪裡都好,只要妳不要帶『電燈泡』來參加就好了。」

「杜若芸,妳很過份耶,」她笑著罵我。

【沒有愛情的日子】-6

寒假來臨的時候,我們三人結伴報名了救國團的活動,地點在台中,並不是一個很有趣的活動,它標榜的是一個服務性社團的研習營,簡章上的活動簡介寫的一點也不吸引人,總之就是激勵青年愛鄉、愛國的情懷,培養學生主動負責的人生觀和服務人群理念……這一類的文字,秋櫻和乃馨對這種活動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相較之下我倒是興緻勃勃,或許是因為自己是獨生女的關係,家裡一直都給予我最好的物資,高二時跑過慈幼社,對於關懷他人有著初步的經驗後,我開始對這類的服務性社團非常有興趣。

五天四夜的研習營裡,最熱情參與的大概也只有我了,先是乃馨的沉默,自推甄考完之後她的心情就一直不好,任我們怎樣詢問她就是不說,接著是秋櫻,來台中的第二天她便和高慶瑋開始吵架,常常台上演講到一半,就見她衝出去打公用電話,這一打就是好幾張電話卡,接著就看她紅著眼眶落寞的走進來,坐在我身邊,不發一語。

「怎麼了,秋櫻?」我推推坐在右手的秋櫻。

「沒事。」她的聲音哽咽。

「乃馨,妳沒事吧?」我拉拉左手邊乃馨的手臂。

「沒事。」她的心情也不好。

我開始後悔邀她們一起來了,沒有一個人有玩樂的興緻,情緒繃得很緊,到最後連我的心情也低落了起來。

我們雖然一起聽演講,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住在同一間寢室,但彼此間竟比放假前每天在學校只有短短相處八九個小時的感覺還要疏離,其它的學員必定認為我們三人的感情非常的融洽,天天膩在一起,事實上也只有我知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而我們之間的詭異氣氛,直到最後一天晚上秋櫻全身濕淋淋的走進寢室裡才結束。

那天台中異常的下起大雨,空氣裡盡是濕漉漉的雨水氣味,混合著青草的香味,我很喜歡這味道,那是我們這種住在都市叢林的小孩很少有過的經驗,或許是因為最後一晚了,所有的學員都在寢室外爭相找人簽名、合影留念,相對地我們這一寢卻非常冷靜,乃馨剛洗完澡,正在吹頭髮,秋櫻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大概又去打電話吧,我則是端坐在床上,盤著腿,看我的《尋羊冒險記》。

整部小說精彩極了,一直很喜歡村上春樹筆下人物的個性,那種怎樣也無所謂的性格,有時候看了忍不住想狠狠揍他一拳,卻又忍不住繼續看下去。當我看到主角和他女朋友住進「海豚飯店」時,秋櫻就回來了。

她的全身都濕了,看起來不像是剛洗完澡,反而像是剛淋過雨。

「妳去洗澡還是去淋雨啊!怎麼這麼濕!」放下書,我對她大叫。

乃馨迅速拿起身邊的毛巾幫她擦拭身體,「秋櫻,妳去哪裡了啊?」

「妳是去洗澡嗎?蓮蓬頭壞了嗎?」我也拿起一條毛巾幫她擦頭髮。

「是淋雨吧,身上一股雨的味道。」乃馨拎起秋櫻濕透的衣袖。

「為什麼要淋雨?」

「秋櫻,妳打電話給高慶瑋了是不是?」

任憑我們怎麼逼問,秋櫻就是不說話,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似的,她只是呆呆的看著我們,用空洞的大眼睛看著我們,她的皮膚蒼白,我從沒看過秋櫻這個樣子。

「我們……大概不行了。」良久,秋櫻才吐出幾個字,她的聲音已經啞了。

「什麼不行了!」我仍是一頭霧水。

乃馨倒是很快進入狀況,「高慶瑋嗎?怎麼了?」

「他說,他想靜一靜……準備考試……」秋櫻斷斷續續的說著,她的臉上全是眼淚,「他說我們暫時分開一下,他說他要好好唸書,他說我這樣逼他他沒辦法好好思考……他說……」

「他說什麼?」我問。

乃馨說:「他說他要分手?」

秋櫻看看我,又看看乃馨,垂下肩膀,「嗯。」

我不懂好好唸書和一個人靜一靜有什麼關係?就像我不懂談戀愛和唸書有什麼衝突一樣,不戀愛的時候,就可以靜下來了嗎?我真的不懂,後來我才知道,當你愛上什麼人的時候,為了他你可以連自己都不要,但當熱情退去之後,就連一分鐘的自由你也吝惜失去。

那個時候我不明白,我只能如此安慰秋櫻,「這跟唸書有什麼關係?這是心態問題吧……要是乃馨,就算是交了男朋友也能好好唸書呀,對不對?」

我期待乃馨會答腔,會回答我對啊,我一定可以兼顧功課和感情的,乃馨做事一向公私分明,換作是她一定能夠處理的很好吧……然而乃馨卻沒有回答,幾分鐘過去了,乃馨還是沒有作聲。

「乃馨,妳怎麼了?」秋櫻紅著雙眼,伸手去拉乃馨的袖子。

她卻像感染了秋櫻的眼淚一樣,哇一聲的哭了出來。

「乃馨,葉乃馨妳在做什麼啊!」我愣了一下,一邊慌忙的輕拍她的背脊,一邊對身旁同樣駭住的秋櫻大喊:「衛生紙!衛生紙!快點啊!」

乃馨沒有止住眼淚,反而哭的更厲害,此時的秋櫻也忘了哭泣,只是和我一個人遞衛生紙一個人摟著她的肩膀不斷的安慰她。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我真的慌了。

「乃馨,乃馨妳怎麼了。」秋櫻拉著她。

「我……我騙了妳們,」乃馨看著我們,小聲的說:「我沒有去考推甄。」

<好像沒人在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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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7

窗外雨下得很大,寢室外仍是鬧哄哄的,不時可以聽到女孩們奔跑嘻戲的聲音,我們房裡卻是異常的沉默,秋櫻的眼淚已經乾了,她的頭靠在我肩上,在乃馨開口之前,我們誰也沒有講話。

「其實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乃馨說:「大概就是妳們開始去赫哲補習的時候吧。」

「十月底?」秋櫻問。

乃馨點點頭,「嗯,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放學後妳們都不在了,我也無心跟班上同學打交道,就去中央圖書館唸書。」

「可是中央圖書館不是得滿十八歲才能進去嗎?」

「除了我們學校的學生哪,」乃馨回答。

「喔。」

每天去中央圖書館唸書的乃馨,認識了同樣也在那裡找資料的台大學生,因為她推甄的學校也是台大,因著共同的話題,兩個人很快的熟稔起來,然後,就像一般男女交往的進展過程一樣,他們開始約著一起唸書,圖書館關門後一起吃飯,大學生送她回家,偶爾幾個圖書館關門的日子,沒有見面的理由了,大學生便會約乃馨出來,有時是看電影,有時是逛街……最後一次兩人從圖書館出來,送乃馨回家的路上,他吻了乃馨。

「乃馨妳喜歡他嗎?」我問。

乃馨點頭。

「那很好啊,這樣有什麼不好?」秋櫻不解,我也不懂。

「那天就像是坐雲宵飛車一樣,他先吻了我,然後告訴我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是班上的同學。」乃馨冷冷地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似的。

「不會吧。」秋櫻倒是比她還激動,「那他,那個大學生他,他倒底想怎麼樣?」

「他什麼也不打算做。」乃馨說:「這才是我受傷的地方。」

要是他愧疚的拉著乃馨的手,告訴他自己的為難和情不自禁,或是承諾自己會與女朋友分手,名正言順的與乃馨交往……這樣都好,偏偏他什麼也沒做,他只是淡淡的告訴乃馨,我有女朋友了。像是把決定權丟給乃馨一樣,要她自己去選擇,是要離開他,還是要繼續與他維持這樣的關係,陷入矛盾和掙扎的將是乃馨,而大學生都會接受……應該說,他都不會拒絕。

「不會拒絕?」秋櫻問:「那是什麼意思?」

「就像是他今天會摟著我,或是會離開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或者討厭我,只是單純因為沒有拒絕而已。」講到後來,乃馨有些激動,「沒有拒絕!妳懂那個意思嗎?我倒寧可他將我推開,或是對我說些什麼殘忍的話語,沒有拒絕……那表示他根本一點也不在乎,最該死的是,我在乎的要命!」

我從來沒有看過乃馨這樣不理智過,她從前給人的印象總是一派的冷靜,我常笑她將來就是註定要作女強人的,卻沒想到女強人也是會難過的。

乃馨畢竟是乃馨,她用了很短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退路,她不像秋櫻那樣,將愛情看作生命的全部,總想緊緊地抓牢,一但發現自己無法掌控,便像失去翅膀的天使,墜入絕望的深淵。乃馨不一樣,她選擇偽裝自己,用冷漠來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乃馨淡淡的告訴大學生自己不想繼續這樣的關係,真的是淡淡的,淡到沒有人知道她正在受傷,她的傷口正在滴血,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乃馨以為自己已經不再難過了,沒想到聽到秋櫻的遭遇,情緒一來,女強人也忍不住落淚,原來欺騙自己是件這麼困難的事。

「那為什麼妳不去考推甄?」秋櫻問。

「因為沒有必要啊,」她聳聳肩,「我一定會考上的,只是……我真的想唸嗎?」

「是因為不想再看到他?」我想起那大學生也是台大的學生。

「不是不想……」她低下頭,「是沒必要。」

營隊的最後一天,雨還是下個不停,秋櫻因為昨晚的淋雨染了風寒,正虛弱的靠在乃馨肩上打盹,乃馨無神的望著遠方,眼眶還是紅的,台上演講的是一個心理學者,主題是「愛與成長」,她正試圖以輕鬆的話題吸引我們的注意力,我們之間卻誰也沒有心情去理會她的努力,只見她發給大家一人一張白紙,要大家以簡單的一句話,形容愛情是什麼?

這個話題很有意思,學員們莫不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熱切討論,或許換成過去的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感到有趣吧,只是,現在誰也沒有那個心情。

秋櫻已經睡著了,乃馨盯著剛發下的白紙,似乎也不打算寫些什麼,看著身邊兩個好朋友,我突然覺得胸口好悶,一種難掩的疼惜自心底升起,也想為她們抱不平,可是我不知道該責怪些什麼?該責怪誰?我不懂愛情,愛情是什麼?

最後,我在白紙上飛快的寫下:「如果說愛情就是註定了痛苦,那麼即使是交往,也只是延遲痛苦的時間。」

【沒有愛情的日子】-8

寒假結束後,時間一下直變得飛快,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空氣中帶著黏膩和些許的不安,隨著聯考一天天逼近,教室裡的氣氛越來越凝重,週末時不再有人嚷著要去哪看電影,高三學生進駐的光復樓和高一的中正樓中間的接連地帶,豎起一塊好大的板子,上面寫著:「噓」,每當下課時間小高一在騎樓上奔跑嘻笑,一靠近光復樓,靠近那塊「噓」,所有的歡愉就會立刻化作一灘沉默。

那種力量是很可怕的,就像你坐在教室裡,身邊四十幾個學生正安靜的伏案唸書,當被那種氣氛環繞時,你會不由自主的懷疑起自己是否也該和他們一樣,該拿起書閱讀,該思考自己的未來和前途,縱使你根本不明白未來是什麼。

班上四十四個人,唯一對這樣的氣氛視若無賭的就是秋櫻,她完全不在乎,即使坐在座位上,眼前攤著書,我也懷疑她倒底有沒有看進去,秋櫻一顆心都放在高慶瑋身上,下學期來臨時她不再去赫哲補習了,我知道她一直試著打電給高慶瑋,一通又一通,秋櫻並沒有告訴我高慶瑋的回應,我想也不需要知道了,因為好幾次我去赫哲時都會看到高慶瑋,帶著他的新女友坐在後排,她的女朋友個子嬌小,聲音甜甜的正對著她撒嬌:「慶瑋,這題怎麼算嘛?」

高慶瑋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這樣也好,我不打算跟他有任何接觸,也不打算將這些告訴秋櫻,她變得好憔悴,豐腴的臉頰變得消瘦,乃馨說她是行屍走肉,這話一點也不假。

事實上乃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那天的決堤之後,表面上好像沒事了,她和過去一樣又陷入了書堆裡,或者該說,她比從前更用功了,模擬考的分數越來越高,但我很清楚她只是在忍耐,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乃馨想用功課來轉移注意力,她不停地對自己催眠,若說秋櫻是主動揭開自己的傷口,以為那樣就能夠治癒,那麼乃馨便是選擇遺忘,她努力說服自己忘記曾有過這麼一塊傷口,不管她們怎麼做,傷口卻一直存在。

兩個好友的情緒低落,連帶我的心情也跟著沮喪起來,如果愛情是一場角力,以秋櫻和乃馨的外在條件,應該是穩坐愛情常勝軍的寶座,為什麼她們反而像是被重重的擊潰,露出我從未見過的軟弱?

秋櫻仍試著做最後的挽回,她每天都打電話給高慶瑋,結束後一雙眼睛又哭得浮

腫,我常想對她大吼,叫她別打了,他根本不在乎啊。看著乃馨強裝鎮定的模樣,我也想對她喊著,不要再偽裝自己了,妳根本就在乎啊。

「若芸,妳不懂愛情。」秋櫻說。

「那妳說,什麼是愛情?」看著她們這般蹧蹋自己,我沒好氣的說。

秋櫻聳聳肩,「我也不懂愛情,我只能相信。」

「若芸,妳記住。」乃馨正色地看著我,「如果妳不想輸,就千萬不要愛上一個人,我們……是輸的徹底。」

那是我第一次思索關於愛情的事,從沒談過戀愛的我,第一次對愛情有這麼深反感,那陣子我甚至認為,愛情是毒蛇猛獸,一但被纏上了,就不得好死,縱使也有過幾個快樂的時刻,但可能為了八秒鐘的快樂,妳必須花費八個月的痛苦來說服自己遺忘這些已經不屬於妳的快樂。

雖然我沒有和她們一樣為愛情所苦,但這段時間我一樣過得不快樂,父母之間的狀況越來越糟,從前還會互相咆哮,現在更是一句話也不講了,過去每每看到他們吵架,我就覺得頭痛欲裂,不願意看到這一幕,但沒想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並不是爭吵,而是冷漠。

我很清楚父親在外已經有了新的女友,好幾次我在家門口看到他和那個女人親密的依偎在一塊兒,母親也很清楚這點,我不懂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分開,母親向我抱怨時我會這麼問她,她先是吃驚的看著我,然後搖搖頭說我不懂。

我想我真的不懂愛情。

我懂的只是他們太忙碌了,忙什麼我不知道,或許連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奔波,他們忙得連我生日也忘了,六月初生日來臨時,還是乃馨和秋櫻提醒我,我才想起自己終於十八歲了。

我決定在自己十八歲的這一刻,和我最好的兩個朋友一同渡過,那天晚上她們來我家過夜,或許難得能夠一起在外過夜吧,那天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洗過澡後她們換上我的睡衣,一塊躺在鋪著白色床單的雙人床上,六隻腿貼著牆壁併排著。

「若芸,這個送妳,生日快樂。」乃馨對我微笑,從口袋裡掏出一枝巴掌大的綠色植物,塞進我手裡。

「咦?」乃馨的舉動完全在我意料之外,驚訝的看著手裡的植物,細細的莖上結著一顆顆小小個果實,看起來可愛極了。

「這叫燈籠草,」乃馨指著綠色的果實,「為什麼叫燈籠草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它的果實很像燈籠吧。」

「真的耶。」

「妳要好好提著這串燈籠唷,」乃馨玩笑地說著,「用這串燈籠去照亮你的前途,每一步都要小心的走喔,不要讓燈籠滅了。」

乃馨這麼說,我有些動容,跟著更加喜歡這串燈籠草了。

「燈籠草?」秋櫻倒是有自己的意見,她接過那串燈籠草,「我看不是吧,一點也不像燈籠……」

「那像什麼?」

「像一串心啊!妳看這果實的形狀,就像一顆顆的愛心……」秋櫻這麼說我才發現,這些小燈籠的確像一串心,「若芸啊,妳要好好的捧著它們,不要讓心碎了喔……」

乃馨輕敲她的頭,「妳死性不敢,什麼事都可以扯到愛情。」

秋櫻一邊閃躲一邊笑著,好久沒看到她那麼開朗的笑容了,「我是為若芸好哪,她可從來沒嚐過這種滋味!」

「是嗎?若芸?」乃馨不懷好意的笑著我,「說嘛,說說看妳的經驗,就算只是暗戀也好。」

「對啊,杜大小姐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秋櫻也挽著我的手臂。

我是真的沒談過戀愛啊,我想這樣對她們說,那一刻,一個溫柔的影子卻從腦海裡閃過,怎麼會在此時想起那個人呢?那是屬於好久好久以前的記憶哪……

記憶慢慢的形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漸漸成了一張張臉,然後,我想到方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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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9

離我家不到五十步的距離,那幢三層高的酒紅色別墅,是方怡的家,從小我們的記憶便是連在一塊兒的,一直都住在附近,開始讀書後唸得是同一所學校,因為父母的安排,我們理所當然的在同一班就讀,身高相彷的關係,座位也總是安排在一塊兒。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唷,方怡總是這麼形容我們之間的關係,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或許是本身個性使然,也或許是座位總是和方怡安排在一起,班上的同學總是有意無意的讓出一個空間給我們,在這塊小小的世界裡,方怡就是我的唯一。

這個唯一當然也有例外,這例外就是方華。

方華是方怡的雙胞胎哥哥,卻長得一點也不像,方怡的個子嬌小,文靜的交疊著雙手,端坐在沙發上,大眼睛眨呀眨的,活脫脫的是個洋娃娃,方華又高又瘦,國中畢業前就有一百七十八公分,喜歡運動的他皮膚曬得黝黑,聲音洪亮,笑的時候單眼皮的小眼睛便會瞇成一條線。

方華和方怡是我的朋友,或說是唯一的朋友,方怡和我成天膩在一塊兒,有時候方華也會丟下籃球加入我們,雖然彼此年齡相仿,但早熟的方華身上更帶著一股早熟的溫柔,我總能感受到他若有似無的關懷,方爸爸見狀常和爸媽開玩笑,嚷著他們是兩小無猜,乾脆讓若芸和我們方華指腹為婚好了。

那是個爸媽還會彼此關心、還會相視微笑的年代,也是我最懷念的時光,那時爸還沒有外遇,媽也沒有這麼多應酬,於是週末我們兩家人常會一起出遊,外雙溪烤肉、烏來泡溫泉……大人們總在後面談天說地,我們三個小蘿蔔頭便衝在前頭,開心的互相追逐。

我常以為自己的生活就是那樣的了,記得國一時方怡曾無意的問我,若芸妳想要怎樣的生活哪?

當時我睜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生活?現在這樣的生活還不夠好嗎?」

我是真心這樣認為,並且不願意改變,誰知道剛升上國二沒多久,先是媽因為工作的關係被調到瑞士,一年只有兩個月的假期可以回國,接著是爸升官後開始應酬,永無休止的應酬……一開始只是週末,漸漸的是星期五、星期一……比癌細胞擴散的速度還要快……最後整個禮拜也難以見上父親一面。

我成了名符其實的鑰匙兒童,下課後爸的黑頭賓士不再出現在學校門口,方華見我心裡難受,便請方爸爸順道載我一程,方華總是溫柔的,低沉的聲音不停地在耳邊柔聲慰問:

「不要想這麼多了,杜爸爸最近太忙了,過一陣子吧,會好一些的……」

我期盼那天的到來,當媽來電提起明年可以申請調回台灣工作時,我幾乎要抱著方怡叫了起來,會過去的、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回復原狀,只要媽回來了,爸爸一定也會回來的……真的我是那樣期待著,誰知道媽還沒回來,爸就先帶別的女人回來了。

那是升國三的暑假,炙熱的太陽教人難以在室外多待上一刻,國三學生卻沒有暑假可言,整個夏天得埋首在課本、講義、參考書之中,雖然教室裡全天開放著冷氣,班上瀰漫的緊張的氣氛卻幾乎要讓人融化,暑期輔導結束後我們三人邁著疲憊的步伐,從前總是直接到方家寫功課一直到傍晚的,方爸爸的車就要轉進方家的巷子裡了,方華卻突然提議今天不要唸書了。

「那要作什麼?」方怡問。

「游泳吧!」他說:「熱死了,我們去游泳!」

這個提議很快的被鼓掌通過,天氣真的太熱了,讓人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做任何事情,我們在巷口轉角分手,笑盈盈的我對他們揮手,告訴他們我得先回家拿泳衣。

後來我常想,如果當時方華沒有提議去游泳,如果我沒有吵著要回家拿泳衣,如果沒有推開家裡大門……一切或許會不一樣吧,是會更好?還是更糟?沒有人能預料,但當時我的的確確的讚同方華的提議,的的確確的跑回家拿泳衣,的的確確的推開家裡大門……然後,隨著一陣從屋內傳來的嬌柔女聲,粉碎了我的美夢。

「你好討厭唷!你老婆在不在啊?」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奇怪,這個時候家裡怎麼會有客人?

我正感到奇怪,另一個聲音居然也冒了出來,那是爸的聲音。

「她出國啦,我女兒去隔壁鄰居家唸書,晚上才會回來……」

「這麼用功呀,嘿,你女兒長得漂不漂亮?有沒有你這麼壞……」然後她驚呼一聲,撒嬌的叫了起來,「你這死人,幹麻偷親我……」

突然間感到腦裡一片空白,我沒有憤怒的走進客廳揭穿他們,也沒有就這樣在玄關前哭了起來,甚至我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讓爸知道我回來了,只是下意識的想逃,事實上我也真這麼做了,推開大門,像是背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追著我似的,我沒命得跑著,彷彿這是此生唯一能作的一件事,不停的奔跑。

最後在那幢暗紅色的別墅前停了下來,我拼命的敲打大門,用盡所有的力氣不停敲打著,來應門的是方華,他剛換好泳褲,上半赤裸的為我拉開大門。

「咦?若芸妳拿好泳衣了?怎麼這麼快?」

我不作聲,只是緊咬著下唇。

「怎麼不說話?」他低下頭想看清楚我的表情。

「方怡呢?」終於我發出聲音,卻已經哽咽了。

「她……她和我爸先去游泳池了。」他扶著我的肩膀,「若芸?妳、妳還好吧?」

「我沒事……」

我用力的搖頭,眼淚卻不爭氣的掉了下來,一顆顆落在方華的手臂上,他急得以手擦拭我臉上的淚水。

「若芸?」

「我看到、我看到我爸和……別的女人,在家裡……」抽抽噎噎的說著,我已經語無論次了,我不想哭,眼淚卻無法抑制,連肩膀也顫抖得厲害。

「不要哭喔,若芸乖……」方華的大手覆在我的頭頂上,溫柔的在我耳邊吹氣,不要哭喔,這不是妳的錯啊,若芸……

沒辦法我還是哭得厲害,怎樣也止不住淚水直流,方華只有蹲了下來,兩手抱著我的肩膀,輕輕地吻去我的眼淚。

【沒有愛情的日子】-10

那天我沒有去游泳,方華大概也沒有去,房裡電話響了一夜也沒接,隔天上學我總是低下頭,刻意忽略方華投射而來的眼神,事實上他也沒有與我交談,倒是方怡有些不悅的拉著我的臂膀。

「若芸妳昨天怎麼沒來?」她抱怨著,「然後我哥也沒來,我們在游泳池等了老半天,妳看我都曬傷了。」

她將自己的手臂湊在我眼前,的確又紅又腫,我卻無心檢視,心思早已被方才她的話語佔據。

「方華也沒去?」

她點頭,「游泳也是他提議的,不知道在搞什麼,傍晚我們回家時推開他房門,問他怎麼了也不說……」

「喔。」

不自禁的朝方華的座位望去,他竟然也在看我,我們的眼神恰一聲的對上,像做

錯事被抓到的小孩,兩人飛快的移開眼神,不敢再往對方的座位多望一眼。

後來我沒有再和方華說話,他或許以為我生氣了,事實上從無意間撞見父親的外遇之後,我的腦裡就是一片空白,關於那天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方華的嘴唇好熱好熱,一觸碰到兩頰冰冷的淚珠就像是要蒸發了的樣子,然後我用力的推開他,像受驚的小白兔頭也不回的往反方向加速逃跑……

我們開始避免獨處,非到必要時不與對方開口交談……很快的方怡就發現我們之間的異狀,或許全班同學都發現了,國三下學期畢業旅行,三天兩夜的旅程,目的是溪頭,理所當然的我被安排和方怡同一間寢室,夜裡我們蓋著同一條棉被,同寢室的其它同學已經睡了,我卻怎樣也睡不著,月光灑在我們的被褥上,我竟幽幽的想起方華。

「若芸,妳睡了嗎?」講話的是方怡,我轉過身去,她的大眼睛正對著我微笑。

「還沒。」

「我問妳,若芸。」她緊抓我的雙手,「妳和我哥怎麼了?」

「什麼、什麼怎麼了?」

「妳喜歡他嗎?」方怡不確定的問著我,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妳不喜歡他囉?」她咄咄逼人的緊握我的手腕。

我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的語氣軟化了下來,方怡輕輕的抱著我的腰,將自己的身體貼在我的胸口,我感受到她豐滿的乳房,和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逼妳的,若芸……」她看著我,「我只是希望妳不要喜歡我哥,妳不要喜歡他好不好?」

「這是為什麼?」我有些吃驚。

她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哥他喜歡妳,從我們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妳……妳別喜歡他……不要、不要改變現狀好不好?」

「改變現狀?」

「如果你們在一起了,那我怎麼辦?」

我不懂方怡的意思,什麼怎麼辦?不論將來我和誰交往,方怡都會是我最好的朋友哪,她是不一樣的,是我心中的唯一哪!想這麼對她說,懷裡的方怡卻將雙手環住我的頸子,我們之間一下子靠得好近,並維持著一種曖昧的姿式。

然後她吻了我,在我的脖子、耳垂、雙頰、我的嘴唇……我駭住了,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初吻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而對象居然是個女孩,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整個人突然清醒了,慌忙的推開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方怡隨即也坐了起來,她還拉著我的手,一雙眼睛盛滿期待。

「方怡,妳……妳瘋了。」

然後我跑了出去,就像那天在方家門口被方華親吻後那樣的恐懼,我不停地跑著,溪頭的夜晚有些涼意,但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只是想逃,想離開這裡。

那晚我沒有回到寢室,第二天方怡已經恢復原狀,一臉若無其事,她開心的向大家道早安,甚至和方華兩人一搭一唱的耍起寶來,但眼鏡底下的大眼睛浮腫,倒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

暨方華之後,方怡也不再跟我講話,我們之間像是斷了線的珍珠項鍊,灑了一地的回憶卻再也銜接不起來了。

聯考過後我考上北一女,爸媽高興的不得了,嚷著要大肆請客慶祝,好幾次要我撥電話邀請方怡一家人來家裡吃飯,我總找藉口推辭,畢業後我再也沒見過方怡和方華,也不知道他們後來考上哪裡,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是高一時,爸在客廳看財經新聞時無意說到,隔壁方家全家移民了喔,就上個月的事。

那一陣子我的心情都悶悶的,怎樣也快樂不起來,閉上眼睛就想起方華赤裸著上身將我擁進懷裡……想起方怡溫熱的嘴唇印在我的臉頰上……想到這些我就感到胸口鬱悶不已,做什麼事情都懶洋洋的,一點勁也沒有……大概這輩子再也交不到那樣的朋友了,高一的時候我常這麼想,我原本就不善於與人打交道,到了一個新的環境裡,我更像隻病貓,只會蜷曲在自己的世界裡,動也不動。

一直到高二分班,我從信班調到真班,班上多了一群同樣自別班調進來的同學,就在這個時候,秋櫻和乃馨走進了我的人生,將我的世界帶進另一個不可預知的境界裡。

「怎麼樣?講幾個妳的愛情故事來聽聽嘛。」秋櫻趴在我的枕頭上,一雙眼睛發亮的直盯著我瞧。

「若芸八成沒有啦,」乃馨笑著說:「看她成天陷在那些課外書裡,哪有時間交男朋友。」

「真沒意思。」秋櫻大嘆無趣。

「大學吧,」乃馨躺在她的身邊,「我相信上大學後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妳說愛情?」秋櫻抬起眉毛。

「不只愛情吧,」乃馨沒好氣的說:「一切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真的嗎?」

「大概吧,」乃馨說:「如果不對未來抱一點期望,要怎麼活下去呢?」

秋櫻雙手托住下巴,「大學啊……大學快來吧,夏天啊……夏天快來吧。」

夜已經深了,窗外的微風徐徐,仔細聆聽,居然傳來蟬鳴的聲音,乃馨和秋櫻已經換了一個話題,熱烈的討論起暑假的計劃,我也趴在枕頭上,依樣學秋櫻托住下巴,幽幽的望著窗外因風搖曳的樹木。

大學啊……大學快來吧,夏天啊……夏天快來吧。

<未完..好冷清的文章=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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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林心紅的作品咩 裡面有很多經典句子∼@@"

很長喔~樓主貼到這好像差不多是整篇的1/4

我很喜歡這小說....雖然以前看過了,再看一次還是很有感覺啊><

"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不願意和他只是朋友,和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願意只做他的朋友....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愛情呢?"

p.s

這是去年11/28的發文啊....

老實說我有種想把全文po出來的衝動 :$

可是這樣好像不大尊重樓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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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11

成績單寄到家裡那天是七月二十號,沒有人引頸期盼的在家裡等待著郵差的扣門,那天我們一家三口穿戴整齊的一塊兒出遊,坐著爸爸的黑色賓士,一路上是沉默的,當車庫的鐵門緩緩拉起,刺眼的陽光自外投射而來時,突然想起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門了。

上一次一起出遊是什麼時候我已經不記得了,而這一次,我們是要一起去律師那兒辦理離婚手續。

「若芸,妳要了解大人的苦衷。」一路上爸不斷「假裝開明」的試圖開導我,他不明白已經知道他在外頭有了女人的我,聽到這些話有多麼刺耳。

「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聽爸爸的話,知道嗎?」媽也跟著一搭一唱的對我遊說,這是這麼多年來他們第一次有著意見相合的時候。

「對啊,若芸啊,有空我還是會帶你去找妳媽的……」

「嗯,我就住在附近,想媽媽的時候還是可以來找我喔……」

按下電動窗的按鈕,玻璃窗緩緩降下,窗外呼嘯的狂風將我的頭髮打亂,一度讓我聽不見爸媽的聲音,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窗外流動的景色,不敢往父母身上多望一眼,我怕自己那麼做就會哭了。

「若芸啊,」爸有些微慍:「我在開冷氣耶,把窗戶關起來!」

「對啊,你這樣都聽不到爸爸媽媽的聲音了。」媽拉著我的手臂。

反正我也不想聽,我心想,這一切都虛偽極了,明明巴不得朝反方向加速離去,為什麼這一刻還能假裝還關心對方,假裝還很在意?我想這樣對他們大喊著,別在我面前假裝恩愛夫妻的樣子了,我什麼都知道了,但是我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話的將窗戶拉上,冷冷地看著他們上演著最後一齣戲。

當天晚上媽就搬走了,其實前幾天家裡屬於她的東西就搬得差不多了,過去她一直不願意離婚,媽常哀怨地說這是為了我,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爸的名譽,為了……但真正分開的那刻,媽卻走得比誰都輕鬆,一切似乎不是真的那麼難以割捨。

送媽離開後,爸表示晚上還有應酬,叫我先回家,那麼說的時候我已經明白他要去哪裡應酬了,今晚爸是不會回來的,那麼以後呢?他還會回來嗎?媽離開了,我呢?我該去哪裡?

那天晚上我收到成績單,成績不好也不壞,沒有一個人和我一起分享喜悅,或者給予我一點責備,我只是坐在沙發上,開了一盞小燈,靜靜的閱讀我的成績,雖然眼睛直盯著成績單上的數字,但我的心思卻怎樣也鎮定不下來,爸媽離婚了,我呢?我該去哪裡?我該去哪裡?

我因為高中時一直喜歡文學,志願卡上全填了中文系,放榜後登記上成大中文系,乃馨和秋櫻對於我選擇在南部的大學渡過四年都感到不可思議,但相較他們的選擇,更讓我大吃一驚,秋櫻整個高三都陷在愛情的甜蜜和痛苦下,意外的中箭落馬,一間學校都沒考上,問她打算怎麼辦?她聳聳肩說不知道啊,可能會重考吧。乃馨考得最好,卻捨棄台大和政大,選擇了師範大學。

「這是怎麼回事?」我拉著乃馨的手。

她推開我,淡淡的說:「沒什麼,我爸媽希望我早點出來工作養家。」

原本應該是大學新鮮人最輕鬆、快樂的暑假,我們三個的心情卻怎樣也好不起來,八月中秋櫻進入重考班就讀,乃馨拒絕了我的幫助,開始打工賺取新學期的學費,我也忙著收拾行李,準備出發至台南,展開我的大學生活。

臨走前一天乃馨和秋櫻都到家裡來,我們叫了外賣,坐在淡褐色的原木地板上,秋櫻戲說這是「最後晚餐」,我們都笑了。

「秋櫻,妳可要好好用功哪。」我搶走她手上的飲料,想引起她的注意。

「唔,好啦好啦……」

「乃馨妳要好好盯著她喔。」我對乃馨說。

「那當然,明年非叫她做我學妹不可。」乃馨玩笑地說。

「我才不要唸師大呢,」秋櫻誇張的怪叫,「男生這麼少!」

「妳真是不能沒有愛情耶。」我搖搖頭。

「愛情是什麼?」秋櫻有些認真的看著我們,「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我只知道我需要愛情,就算跌得頭破血流也沒關係……我都不會改變。」

看著秋櫻那樣的神情,我們都有些動容了,不只是愛情,學業,生活……對於往後的一切,我們都是未知而擔憂的,然而我們能做什麼呢?只有不停的行走,不停的向前行走……面對前方黑暗的、不可知的未來……我們什麼都不了解,我只知道,夏天就要來了。

【沒有愛情的日子】-12

太陽最為炙熱的那天,我孤身前往台南,除了乃馨和秋櫻之外,關於自己離開的事我誰也沒說,就連是爸媽,也是到了台南車站後,我才以手機告知的。

「對,我在台南,是啊,我到了。」以肩膀夾著手機,兩隻手提著行李,我耐不住性子對話筒的那方大聲吼叫。

「我沒有在開玩笑,我已經到了,對,就是台南。」遠方媽因吃驚而大叫的聲音震耳欲聾,我皺了皺眉頭,她急得問我為什麼不說一聲就走了。

「沒有差別吧,有沒有說我都打算自己去啊。」我這麼對她說,她倒是藉機對我數落起爸來了,她嚷著爸一點都不關心我,事實上,她又何嘗關心我呢?

「不要說了,我要掛了。」實在不想跟她討論這個問題,那頭媽卻傳來急切的聲音,問我打算怎麼搬行李到宿舍。

黏膩的空氣,喧囂的街頭,望著人來人往的成大學生,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更別提我怎麼將身邊好幾袋的行李搬進宿舍了,甚至我連宿舍在哪都不知道啊。

「我會有辦法的。」然後,我將手機切斷,雖然我知道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只有蹲坐在帶來的行李上,茫然的看著身邊的人群,有得是成大的學生,穿著系服正有說有笑的從身邊經過,有的是穿著時髦的年輕小姐,提著大包小包,正要走進遠東百貨,也有像我一樣的新生,提著大包小包,在火車站門口東張西望,等待親人或直屬學長姊的迎接。

我一直想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向,總以為台南就是我的目的地,是我逃亡的終點站,卻沒想到即使已經掙脫一切,抵達台南,卻無法得到一丁點的滿足,甚至抑制不了無法言喻的失落感陣陣朝我襲來……滿街的人潮,有的微笑,有的正專注的聆聽,有的面無表情……他們都有自己的方向,然而我的方向在哪裡?

突然一陣尖銳刺耳的煞車聲,一台黑色的板車停在我的跟前,幾乎所有的人都被這聲音吸引了,我也不例外地抬起頭,板車的主人俐落的從車上跳了下來,他穿著圓領T-Shirt,清爽的頭髮削得短短的,黝黑的臉龐止不住微笑,向我走來。

「學妹,妳需要幫忙嗎?」

「學妹?」我東張西望,最後發現他是在叫我,「你……在叫我?」

男孩點頭,他很高,我必須得抬起頭才能將他看得清楚,「是啊,妳是成大的新生對嗎?」

「你怎麼知道?」

男孩不分由說的提起我身旁的行李,一件又一件的搬運至黑色的板車上,我的身旁一下子淨空了,只剩下因他種種行為目瞪口呆的我。

「學妹,」然後他對我說:「剩下妳了,妳要我抱你上車嗎?」

「想都別想。」我閉起嘴巴。

板車的速度並不快,甚至走得快些的行人都能輕易的超越我們,看著男孩奮力踩著板車的背影,T-Shirt被汗水浸得濕透,那是件印著「服務團」字樣的紀念衫,服務團?那是什麼?

「是社團,成大的服務團可是很有名的,」男孩轉過身對我一笑,很和煦的笑容,「怎麼?妳對社團有興趣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才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叫我來不及思考,男孩告訴我這是成大的傳統,以板車替新生搬運行李,他們想的的確周到,無論如何,這樣的舉動給了我一些溫暖的感覺。

黏膩的空氣被陣陣涼風取代了,倚著自己的行李,望著車外景物的流動,行人、樹木、車輛、店面……最後停在長榮路旁,他指著眼前蘶蘶的大樓,告訴我那就是勝九舍,我的「新家」。

「謝謝……學長。」還是不習慣叫人學長,畢竟以前北一女可只有學姊哪。

只見男孩止住了手邊的動作,他沒有立刻為我搬運行李,而是靜靜的望著我身後的勝九舍,直到我呼喊的聲音才打斷他的思維。

「看什麼啊?」我也跟著端詳起勝九了,不過就是一棟宿舍唄,我不懂他為什麼能這麼入神。

「一年之中也只有這幾個時刻男生可以進女生宿舍哪,我當然得好好把握。」

說完我兩都忍俊不住。

他好像真的很少參觀女生宿舍似的,比起剛才踩板車的認真,一進入勝九,學長搬運行李的速度就變慢了,好幾次他是以慢動作的方式在搬運,特別是身旁剛好有女孩經過的時候,他這樣的舉動逗得我哈哈大笑。

「別笑我啊,妳們女生可以自由進出男生宿舍,我們可不行,妳不會體會那種苦悶的啊……」整裡房間時,他好整以暇的坐在我的椅子上,一臉正經的說,連剛搬進寢室的室友聽了都忍不住大笑。

我們的寢室一直到傍晚才差不多整頓完成,陸陸續續其它室友都搬了進來,一時間房裡都是女孩的笑語,好不熱鬧,身穿紀念衫的學長在女孩中顯得特別顯眼,送他下樓的路上,只見他不停的和路上的女生打招呼,和他相比,好像我才是勝九的客人,而他竟像個主人似的為我介紹勝九的一切。

「你好像很常來這裡啊,」我說:「我怎麼記得有人告訴我一年之中只有幾個時刻才能進女生宿舍。」

他搔搔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是這樣沒錯,但是……每到這幾個時刻……像校慶啊,像現在開學搬東西啊……我就像免費的苦力一樣,幫你們女生搬行李,修電腦……對這裡,想不熟都難唷。」

靠近他的板車,他咻一身的跳上車,揮揮手對我說他還得去車站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學弟妹,那一剎那我真覺得這學長是個可愛的人,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不過十幾秒的時間,遠方傳來一陣尖銳的煞車聲,只見學長回過頭,朝我的方向大喊:「學妹……」他喊著,「妳很幸運,成大是個非常好的學校,要好好的生活,把握在這裡的每一天,下次看到妳的時候……我會向妳驗收成果喔。」

然後,他朝我揮揮手,回過頭,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加速駛去,站在勝九前的我,突然有種好溫暖的感覺,好想告訴秋櫻和乃馨,她們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啊,想告訴她們,我遇到一個好可愛的學長,那學長叫作……

該死,我忘了問他的名字。

ps.抱歉~之前失蹤了一陣子..我把這裡的網址搞丟了~而且不記得論壇名

我沒有網址只有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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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13

像被突然拉進五顏六色的萬花筒似的,大學的生活精彩的令人目不暇給,先是系上的迎新茶會,迎新舞會,迎新宿營,抽學伴,水餃大會……日子燦爛的令人睜不開眼,那個有著陽光氣息的學長像是一小顆光點,倏地一聲就被連續不斷的生活一頁一頁地淹沒了。

秋櫻開始在重考班補習了,她看起來過的似乎比我還要多彩多姿,和乃馨去探望她的時候,她的頭髮越來越長,群子越穿越短,秋櫻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重考的樣子,乃馨說,她看起來更時髦、更漂亮了。尤其當她不經意地撥弄長髮時,耳垂閃閃發亮。

「妳穿耳洞哪。」我吃驚地大叫。

她點頭,「嗯,好不好看?」

「小姐,妳哪裡像是在唸書的樣子。」乃馨有些不悅,我知道她和我一樣不習慣秋櫻的改變,她像是早產兒,比我們更早迎接這個世界似的,這樣的形容或許不大恰當,那當時我真有那樣的感覺。

秋櫻想爭辯些什麼,遠處傳來男孩子的聲音,他喊著秋櫻的名字,一聲又一聲,秋櫻聽到那聲音,笑得像朵燦爛的芙蓉,先是向聲音的來源招手,又回頭對我們神秘一笑,「嘿,給妳們介紹一個人,要幫我評鑑哪。」

再次出現在我們跟前的秋櫻,拉著一個男孩子的手,那男孩的身材高大挺拔,卻長得十分秀氣,和秋櫻站在一塊兒倒像是幅美麗的圖畫,不待我們開口,秋櫻就止不住的衝著我們微笑,我們很快猜得出這男孩和她的關係了。

「怎麼樣、怎麼樣。」回程路上秋櫻直抓著我的手臂。

「一表人材。」我說。

秋櫻笑得花枝亂顫,「還有呢?」

「一鳴驚人。」乃馨接過我的話。

「還有呢?」

乃馨搖搖頭,「我看你是感情一發不可收拾,他哪招架的住我們林秋櫻大美女的強力秋波,於是就一觸即發啦。」

這是秋櫻的第二個男朋友,他的名字我始終記不清楚,只知道有著俊俏臉龐的男生除了在秋櫻面前,私底下非常沉默,是秋櫻的同班同學,長得有點像王力宏,這點讓我們羨慕死她了。

「談戀愛就是這麼回事囉。」秋櫻拖著紅潤的腮幫子,笑得好甜,「所以說,妳們兩個……也快去談戀愛嘛。」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秋櫻這樣開朗的笑容了,高慶瑋和她分手後,秋櫻一直都是病厭厭的,縱使有著幾個快樂的時刻,也無法讓她打從心裡這麼開懷的大笑過,我總認為秋櫻就是那樣了,不會改變了,這就是愛情哪!或許,連秋櫻自己也那麼認為。

高慶瑋後來也考上成大,和他在學校打過好幾次照面,他已經裝作不認識我了,我並不怪他,或許秋櫻對他來說是段不願回憶的過去,就像現在的秋櫻已經假裝遺忘高慶瑋一樣,她不再提他的事情,以為這個名字就此在她的世界蒸發,事實上真能如此嗎?

「她真能這樣想就好了。」望著秋櫻甜蜜的背影,回程在公車上,乃馨悄聲對我說。

「咦?」

乃馨搖搖頭,「總覺得她在勉強自己似的,我也說不上來……我真是不了解秋櫻啊。」

我將肩膀倚在乃馨的肩上,突然覺得好累哪。

「我不懂愛情。」她對我說。

「我也是。」

回台北的時間其實不多,頂多就是週末時搭火車回來,短短的兩天我總和乃馨及秋櫻聚在一塊兒,秋櫻交了男朋友後,這樣的聚會應該會減少了吧,越是這樣想,越發覺自己是那樣的依賴台北……來台南近兩個月,這裡的確是一個純樸、安詳……一個讓你可以靜靜思考未來的地方,就像那個不知道名字的熱情學長說的,我真的很幸運,成大是個很好的地方哪……和班上同學處得不好也不壞,同寢室的室友也保持相敬如賓的態度,知道他們不討厭我,甚至可能私底下偷偷猜測我的家室背景,但也絕對不會向前和我攀談,頂多僅到見了面打招呼的程度,不會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說杜若芸啊,我們去吃宵夜,這種情況絕對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上課、下課……一成不變生活,不遲到也不早退,考試到了就拿起書本,和我的國學導讀、我的中國文學史、我的詩經奮鬥……對於中文系,我並不特別喜歡或討厭,雖然和我高中時假想的中文系有很大的出入,我不知道鑽研文字學對於成為當代文豪有什麼幫助,但也不知道不唸文字學、聲韻學,不讀文選我還能作些什麼?

每次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騎著板車,熱情的為我開闢通往成大之路的學長,想起他對我說,要好好珍惜在成大的生活……憶起他的聲音,我就覺得殘愧。

大一上學期修習的二十二個學分裡,除了系上的課和共同必修,幾乎我沒選到什麼有趣的課程,每天都在中文系館打轉,唯有在加退選時因為學長姊介紹,陰錯陽差地加選了一門生物系的本地植物學,終於使我踏出光復校區,跨過勝利路到位於成功校區的生物系館上課。

老師上課十分有趣,授課的方式是介紹台灣的植物,閒暇之餘老師還會帶著我們去校園,甚至去菜市場認植物,雖是每個禮拜第一二節的課,但兩堂課下來,沒有人有一絲睏意,反而興致高昂。

或許是老師授課內容並不困難,上課又輕鬆,許多外系的人修習這堂課,我也不例外,班上近二十個同學,真正生物系的學生卻只有五位,開學兩個月,約莫是第五、第六次上課,當老師推滿笑容,扯開喉嚨向我們介紹植物時,第六個生物系的學生擠了進來。

【沒有愛情的日子】-14

遲到的那位同學叫詹孟佳,個子很小,總是穿著一條洗得泛白的Levi's牛仔褲,上身穿著白色的T-Shirt,偶爾會在外頭多加一件運動外套,不用說那外套一定也是白色的,我從沒見過這麼喜歡白色的人,就連他的皮膚也白的像紙。

詹孟佳的五官我永遠看不清楚,他總讓前額的瀏海蓋住半張臉,沒有一次上課是準時抵達教室的,總在老師講課正精采時懶洋洋地走進教室,擇一個前排的位置坐下,那樣的舉動像是要引起班上同學的注意思的,我不喜歡那樣,雖然全班似乎都注意到他了。

他從不跟班上的同學講話,坐在座位上的他總是瞇著眼睛,直盯著講台上滔滔不絕的老師,那模樣就像是付了錢來上課似的,一分一秒都不願從老師身上移開,更別提和我們打招呼或是給予任何一個友善的笑容了,就連是自己的同班同學,他也不見得會說話,大家都知道班上有這麼一個人,喜歡穿白色的T-Shirt,生物系二年級,有著蠻富詩意的名字:詹孟佳,其餘則一無所知,就連他的名字和系級也是老師點名的時候我才知道的。

「生物系,詹孟佳。」他的手臂緩緩升起,我發現他的手竟和衣服一樣白。

詹孟佳永遠維持一號表情,嘴唇抿得緊緊地,看不出一絲情緒,我想老師一定很喜歡他,即使他總是遲到,卻不見老師有過任何責難的神情,事實上他該是個好學生,我們去校園認植物時,總見他與老師侃侃而談,面對植物的詹孟佳,竟比面對人群時有著更多的表情。

「中文系,杜若芸。」

很奇怪的是,點到我的時候,我注意到詹孟佳的肩膀總會微微一震,然後倏地轉過頭朝我的方向望去,好幾次因此而與我四目相交,而後他便會飛快的移開眼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難道是妳的名字令他想起他的初戀情人?」電話那頭的秋櫻興奮的不得了,對於這種事她可是比自己的功課還要關心。

「胡說八道,」我急著否認,「我連他是誰我都不知道?話也沒講過一句。」

「那是為什麼?」秋櫻又開始將昨晚看過的八點檔肥皂劇往我身上套,「還是他一直偷偷地注意妳,所以故意和妳選同一堂課,每次上課遲到是為了引起妳的注意……」

「林、秋、櫻!」

「好啦好啦……」秋櫻笑著討饒,最近她的生活是好得不得了,不知道她的成績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好運,「我只是希望我的好姊妹也能談戀愛哪。」

「戀愛啊,」我繞著電話線,將它繞成一個個圓,「這需要機會哪……」

班上五十個學生裡只有十個男生,不是太過脂粉氣就是根本談不來,講到愛情,我總是這麼數落著,乃馨說妳倒底想要什麼樣的愛情呢?是啊,我倒底想要什麼樣的愛情呢?舒服,首先要給人舒服的感覺,沒有壓力,就像是那種能讓你不顧一切往後倒下的厚實臂膀……

「杜大小姐,妳這樣形容沒有人懂好唄?」秋櫻沒好氣對著話筒這方的我大喊。

「什麼沒有人懂,」我嘟著嘴巴,「當他出現的時候,自然會懂我所要求的一切,妳們不懂無所謂,只要我和他懂就夠了。」

喜歡你

像海潮拍打沙灘

不停地

細數我一顆顆

美麗的期待

不知道是對愛情的失望還是過度憧憬,那陣子我寫了不少詩,每一首都和愛情拖不了干係,我是多麼的渴望愛情哪,渴望能像秋櫻一般,能夠喜歡一個人,像海潮拍打沙灘,赤腳走過灼熱的白色細沙,沙堆中深陷的腳印,是我深刻的想念。

一向正經的乃馨說我是日子過太好了,才會想這些有的沒的,我知道她最近過得不大好,剛開學,弟妹的學費和自己的書錢、生活費,壓得乃馨透不過氣,她兼了好幾份工作,卻又斷然拒絕我的幫助,秋櫻和我都知道她的脾氣,不好說什麼,只有一直陪著她,幾乎每個禮拜我都會回台北,和秋櫻一塊兒夜宿於乃馨的宿舍。

一連好幾個禮拜都是如此,禮拜五三點左右,五六節的中憲一下課就直奔台南車站,直到十一月某個禮拜五,老師因為加課的關係,下課時已經近四點了,望著手裡即將作廢的火車票,我的心情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怎麼辦哪,在班上沒有熟識的同學,不好向他們開口,請他們載我一程,更別提路上的陌生人了,我只能提著行李,三步併兩步的朝車站的方向跑去,該死,怎麼會這麼狼狽,我一定要說服爸請他幫我買輛機車……

一台機車突然在我面前緊急煞車,尖銳的煞車聲惹得身旁不少路人的側目,我摀住耳朵,抬起頭像其它人一樣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只見機車騎士摘下安全帽,朝我的方向招了招手。

「學妹,妳需要幫忙嗎?」

「啊?」我東張西望,最後發現他的目標是我,「你……是在叫我?」

他用力的點頭,「妳該不會忘記我是誰了吧?」

「啊?」我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面孔,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絲與我相關連的因子,他穿著黑白相兼的格子襯衫,深藍色的牛仔褲,粗框眼鏡下有一雙很聰明的眼睛。

「妳的大學生活過得好嗎?我來向你驗收成果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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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15

當我們衝進月台,火車已經走了,頹然的從火車站走出來,想撥通電話給乃馨,告訴她趕不上火車,不去了。

「沒趕上火車?」那把熟悉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游移至我身旁。

我對他深深的一鞠躬,「嗯,不過……沒關係,謝謝學長。」

「那……那現在怎麼辦?」他焦急地看著我。

對他揮揮手,「不要緊,我延著大學路走回勝九就行了。」

「喔……」

「那麼,」我聳聳肩,「再見。」

「嗯……再見。」

他的眼神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直盯著我的眼睛,我只有垂下睫毛,轉身朝大學路的方向走去,不停的行走,直到接近勝利校區時,兩旁的路燈亮了起來,我才發現已經六點了,等一下換件衣服後先洗個澡吧,或許等下可以看看書什麼的……一邊行走,一邊盤算著意外空出來的晚上該如何打發,那時我怎樣也沒想到,有一個人正在勝九的門口等我。

「嗨,這、這麼巧啊!」那個熟悉人影走近我,滿頭大汗,黑白相間的格子襯衫都濕了。

「學、學長?」我吃驚的叫了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他倒是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說:「我、嗯……順道路過這裡。」

「路過?」瞧他全身都濕了,不要說路過,倒像剛打完一場仗。

「喔……」我點頭,「是幫哪個女生修電腦嗎?可是你要怎麼進去勝九啊?」

「唔……」

「學長?」我搖搖他的手臂,「你需要我幫忙嗎?」

他搖搖頭,用力的甩著頭髮,然後倏地抬起頭,「其實……妳離開以後,我想起自己真該死,忘了妳叫什麼名字,下次想要巧遇妳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又不知道要上哪找你,只是一個念頭閃過,認為妳可能會回勝九,所以……所以我就到勝九來找你了。」

他連珠砲似的對我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我驚訝極了,睜大眼睛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的眼睛,良久,才由我打破這份沉默。

「我叫,杜若芸。」我說:「中文系的。」

「啊?」他愣了一會兒,隨及回過神來,又是搔頭又是抓癢的,那樣子可愛極了。

「然後呢?」我笑著對他說。

「然後……什麼然後?」他看起來好緊張。

「然後我餓了。」

這會兒他的反應倒是比誰都快,「那我們去吃飯。」

他叫楊介文,電機系二年甲班的學生,問起電機系辛不辛苦哪,壓力很大嗎?他只是靦腆地衝著我笑,黝黑的皮膚泛起一抹淡淡的紅。

「其實我不是很用功的學生,」楊介文說:「我把大部份的時間都投注到社團去了,人家不是說了嘛,大學的三大學分:學業、社團、愛情,為了修好其中一學分,另外兩學分我只得放棄囉。」

我想起入學時他騎著板車為我搬運行李的樣子,或許那就是他意指的社團吧,印象裡楊介文曾對我講過,服務團,想起他穿著一件圓領的紀念T-Shirt,賣力地踩著板車的模樣,雖然很辛苦,但留在他嘴角的,是止不住的微笑。

我想他一定很快樂,能為某事執著、努力的人,一定很快樂吧。然而秋櫻不也是這樣嗎?楊介文為社團執著,秋櫻是為愛情執著,就算遍體鱗傷也不能阻止她不停地去愛。

「妳的大學生活過的如何呢?」回程我們併肩走在勝利校區,楊介文這麼問我,我看著他的眼睛,想說些什麼,卻沉默了。

也許是看出我眼神中的無助,他聳聳肩,對我報以一個溫柔的微笑,那笑容像是在對我說著:沒關係喔,妳可以慢慢走……不用這麼急躁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那種漫無目標的不確定感又從心底升起,突然間身邊的人們、事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抓不牢似的。

楊介文離開後,我並沒有立刻走進勝九,反而是在附近閒晃起來,沒有目標的行走,穿過圖書館旁的小徑,夜晚的成大非常寧靜,令人心曠神怡……雖然已經走了一天,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累,突然間有什麼抓著了我的注意,一株熟悉的植物……不,應該說是好幾株植物依偎在勝三前的大樹旁,又細又長的綠色莖脈讓我忍不住蹲下去一探究竟,多麼眼熟的植物哪,就像是曾經在什麼地方看過一樣……

「那叫作燈籠草。」

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我嚇了一大跳,肩膀一震,轉過頭去,居然是詹孟佳。

【沒有愛情的日子】-16

「那是燈籠草,學名是『苦蘵』,是一年生草本茄科植物。」他蹲在我身邊,眼睛盯著滿地的燈籠草,看也不看我,像是在對這些植物說話似的。

「嗯,我高中同學有送過我一株,」我指的是乃馨,想起我們併排躺在床上,神秘兮兮的乃馨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株巴掌大的燈籠草,「她說要好好地提著這盞燈籠,小心的行走,用這些燈籠照亮我的前程,不要讓燈滅了唷。」

他的目光終於移到我身上……我的肩膀,我的眼睛,當我們四目交接時,他居然笑了起來,從沒在詹孟佳臉上看過其它的表情,甚至我連他的五官也沒真正的仔細打量過,第一次這樣近的端詳他,發現除了白晰的皮膚外,他有付很好看的鼻子,直挺挺的,嘴唇很薄,眼睛不算大,但眼珠的顏色好淡好淡。

「妳叫作……」他薄薄的嘴唇突然張開,嚇了我一跳,「妳叫杜若……」

他的聲音停在半空,我想他是忘了我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沮喪,也許是每次上本地植物學點名時,他總會往我的方向望去,我以為詹孟佳應該記得我的名字的。

「芸。」我接過他的話。

他沒有說什麼,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了起來。

「妳喜歡植物嗎?」然後,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啊?」

「我說,植物。」他指著地上的燈籠草。

「喔,」我恍然大悟,「植物……還好,其實……什麼都差不多啦,沒有什麼特別喜歡或不喜歡的。」

「那為什麼還要修本地植物學?」他的眉頭一皺。

「我也有修論語孟子啊,每個禮拜二一大早就得爬起來到中文系館上課呢,」我搖搖頭,雙手一攤,「也不代表我有多喜歡孔孟哪。」

「論語孟子?」他看著我,「妳是中文系的?」

「啊?我以為你知道。」

「我應該知道嗎?」

過去我總以為自己對詹孟佳而言是特別的,就像是每每點名時他對我投以的那個眼神,就讓我在他心中和其它同學有了差別,以為他是注意我的,就像自己會特別注意他一樣,會去打聽他的系級,會去觀察上課時他的行為舉止,我以為詹孟佳也會那麼做,誰知道從頭到尾我只是高估了自己。

「妳不是因為喜歡中文才去唸中文系嗎?」他問我。

我搖搖頭,沒有正面回答他,「你是因為喜歡生物才去唸生物系嗎?」

「我是。」

「真的喜歡?」

「真的喜歡。」

詹孟佳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兩顆褐色的玻璃珠,被他這麼一瞧,我竟感到整個人都輕飄飄了起來,像是肩膀插上天使的翅膀,溫柔的徐風將我包圍……而這樣的感覺居然只是身邊這個陌生人的注視,我感到不安,垂下睫毛將眼神移開。「真好,能選你所愛,愛你所選。」毫無疑問地,我這麼回答只是想轉移方才那種奇怪的感覺罷了,他卻認真起來。

「哪有想像中那麼容易。」詹孟佳壓低音量,但我還是聽到了。

「不然呢?」

他的褐色眼珠黯了下來,瞇著眼望了我一眼,沒有回答,卻向前走了幾步,指著人行道上一株挺直俊秀的樹木,「妳知道那是什麼樹?」

「啊?」我反應不過來。

「那是羊蹄甲,是蘇木科羊蹄甲屬的植物,妳看它的葉子,是兩片小葉並連而成,看起來像張殼的蛤蜊,又像羊蹄,它的花是紅紫色的,大概十一二月時妳就可以看到,這裡一片都是紅紫色的花海。」

之後我才明白,詹孟佳就是這樣,當別人觸碰到你的禁忌時,有人會皺著眉頭,下垂的嘴角透露出不悅,有人會巧妙的避開,一張臉完全讀不出表情,而詹孟佳轉移話題的方式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他會對你談起身邊的植物,讓身邊的人錯愕良久。

有人不欣賞詹孟佳這樣的態度,認為他這麼作很沒禮貌,我卻挺喜歡他這樣的個性,一但不想說話,就談談自己最喜歡的植物,不但清楚的讓旁人知道自己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又可以得到一些植物方面的知識,多好哪!

「杜若芸,妳有病!」回台北時向秋櫻提到這事,她覺得我簡直瘋了。

「不會啊,蠻像若芸的作風。」相較秋櫻,面對這種事乃馨倒是哈哈大笑。

那天以後的本地植物學,詹孟佳還是一樣遲到進教室,一樣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一樣專注的聆聽老師授課的內容,一樣在點名時朝我的方向望去……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其它同學口中永遠沉默不語的詹孟佳,而打破這項傳說的人就是我。

「詹孟佳。」經過他身邊時我會朝他喊著。

「嗯。」

「今天呢?要介紹什麼植物?」

也許秋櫻說的對,我真的有病,我永遠看不到詹孟佳的冷漠,反而還認為他有趣極了,一個對生物有著豐富知識的人,和這樣的人做朋友是多麼有趣啊。

從開始一貫的冷漠,詹孟佳似乎也慢慢習慣我這個朋友,雖然大多的時候都是我在說,他很少談論自己的事,少數幾個講話的時刻也多是向我介紹成大周邊的植物,講到這個,他的眼睛都亮了。

「杜若,妳知道嗎?」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愉快:「台灣倒處都是馬櫻丹,但其實它是一種外來植物喔,想不到吧……」

「芸,我叫杜若芸啦。」

不知道為什麼,喊我的名字時,他總是刻意忽略那個「芸」字,杜若杜若的聲聲呼喚我,對於我的糾正他總是刻意遺忘似的,從來沒有正確地喊過我的名字。

「講了這麼多,」我趴在桌上,「詹孟佳,你最喜歡什麼植物哪?」

他愣了一下,轉過身目光朝我投射而來,那眼神就像……就像每次上本地植物學點名時他轉過頭看我的眼神,他看著我,右手緊緊地握著拳頭,約莫兩三分鐘後又鬆開拳頭,移開眼神。

看著他沉默的神情,我想我大概說錯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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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17

「老聽妳講詹孟佳,我看八成是愛上他了。」秋櫻嘟著嘴巴,提到愛情,她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並不是,就只是朋友好不好。」我倒有些莫名其妙地微慍,怎麼會這樣?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或許我總認為自己和詹孟佳的友誼是不容許被愛情這玩意兒沾染的,這麼講好像愛情真是毒蛇猛獸一樣,或許吧,我也說不清楚。

「朋友會一天到晚膩在一塊兒喔。」秋櫻小聲的嘟嚷著,但我還是聽到了。

「我不也一天到晚回台北和妳們混在一起。」拾起一個枕頭朝她丟去。

「我們哪有詹孟佳有趣哪……」乃馨竟也開始調侃我。

「詹孟佳、詹孟佳……」我抱著頭,「妳們兩個幹什麼,講得好像成大只有他這麼一個男生似的……」

秋櫻突然坐了起來,「講到男生?妳提過得另外一個學長怎麼樣了?」

「哪個學長?」

「電機系的啊,楊……楊什麼?」

「楊介文。」

後來我常碰到楊介文,沒有事先約定,也不像跟詹孟佳的相遇,是因為每個禮拜要修同一堂課的關係,甚至我們除了對方的名字、系級之外一無所知,巧的是僅管如此,我們卻能以平均一個禮拜兩三次的頻率在學校巧遇對方。

「成大真是太小了。」見到我的時候他總是這樣說,事實上,他也是第一個這樣形容成大的人。

我們不斷的巧遇,勝九前、中文系館前、自強校區前、遠東百貨前……學期末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K館前,那天窗外下了好大的雨,又濕又冷,剛從K館走出來,冷風迎面襲來,凍得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若芸,這麼巧。」一張溫暖的臉衝著我笑。

我聳聳肩,對他微笑,「嗨,學長。」

「沒帶傘?我送妳回去。」

不等我答應或是拒絕,楊介文已經撐開握在手裡黑色的傘,他示意我走進傘下,雨珠滴滴答答的打在傘面上,我和他併肩走著,他的傘不大,每隔幾分鐘我們的肩膀便會不經意的觸碰,從K館走出來的人很多,大多是像我們一樣,為了期末考將至,暫時收起玩心準備唸書的學生,楊介文的人緣很好,一路上都是他認識的人,只見他不停的向路過的學生打招呼,有的是學長,有的是學妹,男男女女都有……

他也十分體貼,絕不因為自己的忙碌而冷落身邊的我。

「嗨,學長,喔……這是我學妹。」

「對了,這學妹也是中文系的喔,下次多照顧一下她啦,學姊。」

「這是若芸,中文一的,不錯吧……學弟要不要考慮跟他們班抽學伴哪。」

「若芸,這是我社團的學妹,企管系的唷,跟妳一樣是大一。」

…………

楊介文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就像在參加一場宴會似的,瞇起眼睛,我們彷彿都穿上最體面的晚禮服,我的粉紅色紗裙長的拖在地面上,他穿著剪裁合宜的燕尾服……像是男主人和女主人那樣,一路上我們不停的向路人微笑示意,身後的K館是氣派的華屋美廈,兩旁的黑板樹是我們的家臣……黑板樹!

突然我想起詹孟佳,他的臉龐一點一滴的浮現在我的腦海裡,要是現在身邊撐著雨傘的人不是楊介文而是他,一切又會不一樣吧,首先他就沒有這麼多的朋友,我們的腳步不會輕盈的像是參加一場盛會,對人群毫無興趣的他也許會領著我繞進光復校區,踏著又濕又黏的草皮走進榕園,看看他所愛的植物們在大雨過後會是怎麼樣的情景,K館不再是華麗的宴會大廳,而兩旁的黑板樹……

「黑板樹又叫魔神樹,是夾竹棑科常綠大喬木,樹幹裡有著白色乳汁,這種木頭常被作為黑板的材料,所以叫黑板樹。」

他專注解釋的聲音依悉在耳,想到那樣的詹孟佳,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什麼?」

楊介文的聲音將我從植物堆裡拉了起來,彷彿又換上高貴的晚禮服,穿著鑲嵌美鑽的玻璃鞋似的我,搖搖頭,嘴角的笑意仍未淡去。

「沒什麼……」一陣寒風吹過,我抓緊外套,肩膀縮了起來。

「冷了?」他用雨傘為我擋風,「要好好照顧身體,寒假就要來了呢……」

「寒假?」

咦?寒假就要來了嗎?怎麼好像才剛升上大學,面對什麼事都很新鮮,才剛認識楊介文,才剛和詹孟佳一塊兒去看植物……一轉眼,一學期就要過去了哪。

看出我的遲疑,楊介文溫柔的手掌親撫我的頭髮,「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是不?大學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它就過去了,怎麼?妳的大一上學期過的如何?」

我茫然的望著他,想說點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倒是釋懷的笑了,「別擔心,妳才大一哪,還有三年半的時間足夠讓妳好好思考你的人生、妳的未來……」

我沒有理會他,只是停下腳步,抬起頭朝天空望去,雨已經停了,人來人往的學生在地上踏出一個個小水窪,大學路兩側的路燈已經亮了,滴滴答答的雨聲已經被人群的喧囂所取代……

夏天已經過去了嗎?是的,夏天已經過去了,新的一年要來了。

【沒有愛情的日子】-18

過去總是一個禮拜回台北一趟,放假後更是理所當然的待在台北了,過了舊曆年,乃馨和秋櫻來家裡找我,她們似乎都過得不錯,都胖了一些,臉頰紅通通地煞是可愛。

秋櫻和那個有著王力宏般俊俏模樣的同班同學交往順利,話題總繞著他打轉,看來她已經完完全全地放下高慶瑋了,就連乃馨,也有了新戀情,她神秘兮兮地直衝著我們笑,拗了老半天才對我們坦白,對方是台大醫學系的學生,正在讀六年級,快要開始實習的他成天在醫院裡忙進忙出,非常辛苦。

「六年級?」秋櫻扳著手指,「那豈不是和妳差了五歲。」

「對啊。」

「也就是說,他大一的時候,妳才剛是個國中生哩。」我說。

「嗯,沒錯。」她點頭。

「你們怎麼認識的啊?我是說……妳的生活和醫生八桿子打不著關係哪。」秋櫻小心地選擇字句,深怕傷害了乃馨,老實說對於乃馨的新戀情我也一樣訝異。

「聯誼啊,大學嘛,不都有聯誼活動什麼的……」

「葉乃馨妳是會參加聯誼的人嗎?」秋櫻大叫,然後將目光轉向我,我點點頭,乃馨的確不是會參加這種活動的女生哪。

「而且醫學系學生很辛苦唷,他六年級了,應該是快要實習了吧。」我說:「他怎麼有空陪妳啊,乃馨?」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秋櫻仍然不死心的繞著乃馨參加聯誼的事情打轉,「別的不說,是我們家葉乃馨小姐耶,平常要她跟男孩子說話她都退避三舍了,參加聯誼?是天要下紅雨了嗎?」

「而且……」

「妳們很吵耶!」乃馨打斷我們的話,「那又怎麼樣。」

面對我們不可思議的表情,乃馨的表情沉了下來,她低下頭,悶不作聲。

我不懂乃馨,對於她的新戀情心裡有好多疑問,但最後我什麼也沒說,當我看到乃馨喜滋滋的神情,我便知道她已經不是從前的乃馨了,那樣的神情高中時也曾在秋櫻臉上見過,那就是愛情。

我明白自己問什麼也沒有用了,甚至我可以預知乃馨的回答,或許她會拍拍我的肩膀,嘆口氣說,若芸妳不懂愛情哪,我是不懂,沒有任何戀愛經驗的人也許是沒有資格評論別人的愛情的。

我能作的只有為乃馨開心,然後沉默地看著她與秋櫻熱烈的討論她們的男朋友,她們的男朋友啊。

「若芸的愛情一定很快就會來了。」

在一陣討論後,她們終於想到我,乃馨摟著我的肩膀,細細的聲音像是再為我打氣,她們或許認為自己已經得到幸福了,所以理所當然的希望好朋友也能幸福,但老實說,對我而言,關於愛情的事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一個理想的對象,沒有,一個完美的擇偶條件,也沒有,有的只是些模糊的概念,走在回家的路上,交疊的手掌緊緊地握牢……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渴望愛情的到來?

我真的一點也不了解愛情,秋櫻說不必去明白,只需要相信愛情就夠了,她們興高采烈的分享著彼此的經驗,我的思緒卻不由自主的飄離了,漸漸地,我的耳朵也聽不見了……突然好想念台南,那個曾經讓我乏味的每個禮拜想逃回台北的地方,想念清爽的杏仁豆腐冰,想念赤崁樓下大排長籠的山根壽司,想念越晚反而更熱鬧的一點鐘割包,想念每週兩次的武聖夜市……甚至連深夜寢室裡室友們敲鍵盤、吹頭髮的聲音,一時間全浮現在耳畔。

雖然是冬天,那專屬於台南的黏膩氣息彷彿又貼緊我的背脊,想起雨後的榕園,滿地的青草味,想起正在解說植物生態的詹孟佳,我還沒告訴他,因為他的耳濡目染,我的本地植物學拿了很高的分數呢,想起楊介文燦爛的笑容,好像永遠沒煩惱的樣子,一想到這裡,台南的陽光似乎已經灑在我的身上,在寒冷的冬天裡顯得溫暖而可貴。

「怎麼?想些什麼?」乃馨發現我的沉默,柔聲問道。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一講話居然發現自己眼眶有些濕潤,這真是不可思議,我居然想念起台南來了。

秋櫻問:「什麼事啊?」

「沒什麼。」我搖頭。

乃馨溫柔的撫著我的頭,「若芸乖唷……」

「葉乃馨妳果然不一樣,」秋櫻誇張的叫了起來,「談了戀愛就是不一樣哪。」

「有什麼不一樣?」乃馨揪著她的衣服。

秋櫻調侃她,「從前總是一板一眼的啊,那個立志要作女強人的乃馨到哪去啦?

瞧妳現在像個小女人似的,講話也溫柔多了……」

「我看妳是欠揍。」乃馨作勢要打她,秋櫻跳了起來,兩人又是一陣追逐。

看著她們嘻笑的模樣,我卻怎樣也無法沾染那樣的氣氛,有什麼在心中悄悄的萌芽,然後,我輕聲止住她們的歡愉。

「嘿。」

「怎麼啦?」秋櫻看著我,兩隻手仍和乃馨互相拍打著。

「我們一起去台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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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19

年假還沒放完,台南大部份的店卻都開了,倒處鬧哄哄地甚至比沒放假的時候還要熱鬧,對於第一次到台南的乃馨和秋櫻來說真是新鮮極了,她們什麼小吃都吵著要嚐一嚐,像兩個小孩子似的,秋櫻一面喝著西瓜汁,一面嚷著說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哪,她將長髮紮成高高的馬尾,露出雪白的頸子,站在攤販前就像是一幅合成照似的,秋櫻美麗的笑容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觀察這些目光竟成了她行程中另一大樂趣。

「三點鐘方向,藍色T-Shirt黑色牛仔褲那個。」她若無其事從我碗裡挖了一大匙的愛玉冰,然後乃馨和我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朝三點鐘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個藍色上衣的男孩,不好意思地扶著黑眶眼鏡,還不時朝秋櫻的方向偷偷望去。

「十二點鐘、五點鐘各有一個,十二點鐘的是穿白色襯衫,五點鐘的穿卡棋色短褲搭配涼鞋……」

見她不停的為我們「報時」,乃馨忍不住發難,「我說林秋櫻,妳倒底是在吃東西還是在看男生啊?」

「都是啊。」秋櫻聳聳肩。

「難道不可以專心的作一件事嗎?」乃馨搖搖頭,老氣橫秋的說:「妳就是這樣,吃飯也不專心,唸書也不專心,什麼事情都是半調子,真懷疑妳有什麼事情是全心全意投入的?」

「有啊。」秋櫻說:「談戀愛哪,我可是用所有的力量都在戀愛,這下可不是半調子喔,若愛情也能有考試,我一定是名列前矛。」

「我相信。」我哈哈大笑。

乃馨卻板著臉,「妳沒救了。」

說不過秋櫻,只有任她不斷的在我們耳邊播報「實況」,對於自己總不自禁的注意四週的目光,她倒有一套自己的說法。

「眼神這種東西很奇怪,只要他的注意力是投射在你身上,再加上一定的能量,他的目光便成了一道看不見的光束,那樣的光束只有他和妳感覺得出來,即使是背對著,妳都能感覺到背脊的灼熱。」

她這麼說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真感受到一道光線投射到背脊上,那力量慢慢的移動,最終停在我的頸子,一種莫名其妙的灼熱感自肩膀蔓延,惹得我的耳朵都紅了。

「九點鐘方向,綠色T-Shirt和卡棋色短褲……」

「妳又來了。」乃馨不耐煩地打斷秋櫻的聲音。

秋櫻搖搖頭,「這次不是我,是若芸哪。」

「我?」

我們同時回過頭,果然如秋櫻所說,一個穿著深綠色上衣和卡棋色短褲的男孩站在我的身後,他的眼神靦腆,我們對看了好半天,他才怯怯地伸起左手,向我示意。

「嗨。」

「楊介文?你怎麼在這裡?」

「楊介文?」乃馨和秋櫻倒是比我還要訝異,幾乎是尖叫了,她們的聲音引起不少側目。

「呃,這麼大聲……我有這麼紅嗎?」楊介文不好意思的搔搔頭髮。

「當然囉,妳是若芸的……」不等秋櫻說完,乃馨立刻摀住她的嘴巴,只見秋櫻不斷的掙扎,乃馨卻無視她的反應,只是對著楊介文點頭微笑。

「她們是我高中同學,」我說:「寒假嘛,所以帶她們來玩。」

「喔……」楊介文的目光停在秋櫻身上,噗嗤一聲的笑了,「真羨慕妳們耶,小大一就是不一樣。」

楊介文留在學校忙社團,聽說年假過後有一個國中生的營隊要帶,每次看到他好像都是忙碌的,卻沒有一次是真的為自己的事而奔波,他大方的要請我們去安平吃豆花,都要出發了,手機卻響了起來,社團的人要他回去幫忙,楊介文尷尬的指著手機,抓抓頭髮,下次吧,沒關係的,我這麼對他說。

對於這段偶遇最興奮的就是秋櫻了,掙開了乃馨的束縛,望著楊介文遠去的背影,她又是叫又是跳的,幾乎把我的耳膜震破。

「不錯耶。」

「什麼不錯?」我裝傻。

「楊介文哪,個子夠高,長得斯斯文文,個性又很熱情,還說要請妳吃東西呢…」秋櫻以曖昧的眼神望著我。

我糾正她,「是請我『們』吃東西好不好?」

「我們?誰都聽得出來我和乃馨只是陪客吧?」

「神經病。」不理會她,自顧自的掏出零錢準備付帳。

「而且,最重要的是……」秋櫻故作神秘的看看乃馨,又看看我,「最重要的是他喜歡妳。」

我愣了一下,隨即一隻手朝她的肩膀揮了過去,「胡說八道。」

「不信妳問乃馨?」

我朝乃馨望去,她很尷尬的笑了。

「不要亂說。」我悶悶的,「妳又不認識楊介文。」

「但是目前為止,我比妳懂愛情,」秋櫻竟然是驕傲的表情。

她說的對,秋櫻已經談過兩次戀愛,關於愛情的苦澀與甜蜜她比我嚐得要多,的確是沒有資格去和她爭論什麼的,我不作聲,秋櫻的聲音倒彌補了所有的空白,她和乃馨一搭一唱的調侃我,整個台南都是她們的聲音,直到搭計乘車出了台南市,到了七股還未停歇。

七股的風很大,原本沒扣好的外套幾乎被掀開,堤防上搭了一作簡陋的木製涼亭,幾架單眼望遠鏡架在地上,好多人等著排隊觀賞,還有披著制服背心的解說員在一旁守候著,我沒想到這樣荒涼的地方也能吸引這樣多的人。

「他們在看什麼啊?」乃馨問道。

我也不清楚,或許是觀賞什麼鳥吧,解說員或許感受到我們的疑惑,公式化的向我們解說著,那聲音居然十分耳熟。

「是黑面琵鷺,牠是屬於朱鷺科的稀有大型涉禽,目前只有在亞洲東部才能發現牠的蹤跡,黑面琵鷺的體積很大,身體是雪白的,頭部有黃色飾羽,最大的特徵就是扁平如琵琶的嘴巴,連同臉部都是黑色的,所以叫作黑面琵鷺……」

乃馨和秋櫻只是靜靜的聽著解說,我則是驚訝的抬起頭,依循著聲音的來源,最後在一台望遠鏡旁發現了一個手悉的身影,解說員專屬的背心下是一件白色的運動外套,狂風將他的頭髮刮的凌亂,卻掩飾不住髮絲下那張熟悉的臉龐。

「詹孟佳?」我大叫,「你怎麼在這裡?」

他這才暫停向遊客解說,撥開前額的頭髮,他的表情有些驚訝,約莫一兩秒的時間,又恢復了原先漠然的神情。

「嗨,杜若。」

「是杜若芸。」我沒好氣的說。

【沒有愛情的日子】-20

寒假開始後,詹孟佳便參加黑面琵鷺保育協會舉辦的訓練活動,成為解說員,支領薪水為遊客解說,算是一種變象的打工,這樣的工作再適合他不過了,生物系的詹孟佳,對於生物又有著無以名狀的狂熱,難怪一向給人陰沉冷漠印象的他此時看起來這樣開心。

見到我他看起來非常驚訝,結結巴巴地問了好幾次我的來意,理所當然的向他介紹了秋櫻和乃馨,聽到她們的名字,詹孟佳的眼睛竟然亮了起來。

「妳叫……葉乃馨?」他突如其來的疑問,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嗯,對啊。」乃馨尷尬的扯著我的袖子。

「那麼……妳是林秋櫻?」

這下子換成秋櫻了,她努力擠出笑容,「是啊,你好。」

「怎麼了?」我問。

他居然笑了,「沒什麼。」

見到詹孟佳那樣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或許是因為臉上鮮少有其它表情的他,此刻居然輕易的露出微笑,而對象竟是兩個陌生女孩,雖然秋櫻和乃馨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怎樣也無法克制自己下垂的嘴角,一張臉沉了下去。

初次造訪七股的乃馨和秋櫻自然是拉著詹孟佳,她們早知道這個生物狂有著極為豐富的生物知識,而詹孟佳居然也像心情很好似的,一點也不怕生地為她們解說黑面琵鷺的生態,黑面琵鷺的繁殖地為中國東北部及朝鮮半島喔,冬季時會飛往南方去過冬,台灣就是牠們停留的驛站……他愉快的神情,混合著秋櫻和乃馨的笑聲……聽了竟讓我渾身不自在,胸口像有石塊壓住似的,不舒服,很不舒服。

於是我靜靜地走開了,背對著他們朝空曠的堤防逆風走去,狂風吹起我的長髮,打在身上像被細細的柳條抽打,有著毒辣辣的痛楚,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已經佔據所有的思緒,說不明確那樣的感覺,甚至我有點生氣,為什麼要生氣哪?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蹲了下來,將長髮勉強綁成一個零亂的馬尾,他們已經離我很遠了,只有偶爾幾個秋櫻的笑聲讓我確定他們的存在,我有點想回過頭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麼?又在笑些什麼?有什麼開心的事情發生嗎?還是提到我了呢?

但該死的自尊命令我得端坐著,說什麼眼神也不可以朝他們的方向望去,沒辦法我只有垂下肩膀,百般無聊的以手玩弄著腳邊淺棕色的枯枝。

「那叫銀合歡。」突然有個聲音在背後響起,惹得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大叫,詹孟佳以手按著被風吹得紛飛的頭髮,試圖將整張臉露出來,好讓我看見他的微笑。

「是你啊。」我嘟起嘴巴,又低下頭。

他自顧自地坐在我的身邊,指著我手裡的枯枝,「銀合歡是一年生豆科植物,妳不要看它現在乾巴巴的,很難看,春天到了長出新枝可是非常漂亮唷,它的葉子是綠色的羽狀複葉,花朵是橘紅色的唷。」

我們對看一眼,忍俊不住。

「秋櫻和乃馨呢?」我回頭找尋她們的身影。

「去買紀念品了。」他說。

「喔。」

像事先說好的默契似的,我們不約而同的沉默了,靜靜的凝視遠方,那一群群緊緊依偎在一起的白色圓點應該就是黑面琵鷺了吧,見我不說話,詹孟佳起身想離開,這一站起來,卻發現狂風將我們的頭髮纏在一塊兒了。

詹孟佳先是抓住我的頭髮,努力的想解開,髮絲卻不聽始喚得飛了起來,怎樣也抓不住,他看起來很著急,我應該也要著急才是,畢竟我們誰都不想就這麼纏在一起,這樣哪也去不了,或說這樣哪裡也得一起去,但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感到慌張,甚至有些好笑的心情,特別是見到少有額外表情的詹孟佳的臉上居然讀出了緊張的神情,僵持了好久我們才得以分開,看著他彷彿鬆一口氣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隨後他也笑了起來。

一開始只是因為烏籠的頭髮將我們纏在一起而感到好笑,到後來我們都忘了為什麼要笑,只是不斷的放聲大笑,眼淚甚至險些被逼了出來。

「杜若。」好不容易他才抑住笑聲,喊了我的名字。

「嗯?」

「『乃馨』是康乃馨的意思,妳應該知道,『秋櫻』是大波斯菊的別名。」

「啊?」我愣了一下,這才發現他是在試著向我解釋啊,詹孟佳必定發現方才我的異樣,沒想到一向對自己以外的事情都抱著漠然態度的詹孟佳,居然也關心起別人來了。

「我只是覺得有趣,沒想到妳和妳的朋友都有著花兒的名字。」他笑著說。

「我和我的朋友?」這我就不懂了,乃馨是康乃馨,秋櫻是大波斯菊,我呢?我是什麼花呢?

「『杜若』是鴨跖草科的植物,它的花朵是白色的,很有趣唷,鴨跖草科的植物花瓣數目都是三或三的倍數。」

「啊?真的?『杜若』也是一種花嗎?」我驚訝的幾乎要叫了起來。

「嗯,」他用力的點頭,「它的花瓣不像康乃馨那樣繁複華麗,也不像大波斯菊一樣有著五顏六色的絢爛外貌,但是……或許是我喜歡白色吧,我就是覺得淡淡的,給人很清爽感覺的杜若很漂亮。」

我想我明白為什麼詹孟佳老是刻意忽略「芸」那個字,杜若杜若的叫我了,也能明白為什麼上課點名時他會情不自禁的轉過頭尋找我的身影……

「真的嗎?」聽他這麼一提,突然好想見見這種名叫杜若的花。

「沒錯,而且……」突然間他止住了方才的歡愉,靜了下來。

「而且什麼?」

「而且……」他低下頭,「妳問過我的,我最喜歡的植物,其實就是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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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21

大一下學期在滂沱的大雨下開始,春天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白天還熱得跟什麼似的,讓你幾乎要換上無袖的綿質T-Shirt了,晚上卻又凍得非添加好幾件衣服不可,今天就是這樣,剛在學校辦完加退選,想去北門路買些課本、看看書什麼的,卻突然下起大雨,騎樓底下盡困著因為無法預知這場大雨而沒帶傘的人們,我也在他們之間,東張西望,兩隻手緊抱著剛買的課本,白色的涼鞋踩得泥濘不堪,在什麼人叫住我之前,我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式。

「若芸,是不是若芸啊?」

那樣洪亮的聲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楊介文挺拔的身材,在人群中閃閃發亮,他的衣服全濕了,髮尾還滴著水,活像是剛掉進什麼水坑裡一樣。

「你怎麼在這裡?」我問。

「我才要問妳怎麼在這裡呢?」

我指著懷裡的書,「買書啊,沒想到下起大雨來,就被困在這兒,走不了了。」

他笑著搖搖頭,「看來我已經很習慣幫你脫困了,走吧。」

見他拉住我的手,我愣了一下,掙開他,「喂,你是很常及時幫我解決困難沒錯……但是,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你啊,全身上下又沒有一處是乾的……要怎麼幫我脫困?」

「不用擔心啦,」楊介文仍是一派的樂天,「我家就住在這附近,很近的,先跑回我家,我再拿傘給你,走吧……」

「啊!」

不等我反應,他已經抓住我的手腕往前跑,雨水無情的打在我們身上,沒一會兒的光景我的衣服就全濕了,腳踝上沾著泥巴,卻還是不停的奔跑,隨著他繞過北門路,轉進青年路的巷子,那巷子又長又黑……

「看到沒,」他指著一棟暗紅色的老式公寓,「我家就在那裡。」

他們住在五樓,公寓卻沒有電梯,我們只有一層層地往上爬去,等他開了大門,走進客廳時,我已經喘得沒力氣說話了。

「這麼一點點路就不行了?」一條毛巾覆蓋在我的頭上,毛巾上有著淡淡的、屬於男性的氣味,我接過毛巾,抬起頭,這才第一次看清楚這房子的全貌,客廳裡十分空礦,兩張椅子依偎著餐桌,桌上堆滿了雜物,緊接客廳的是長型的陽台,吊在陽台的,除了衣服,還有幾盆綠色植物,客廳的盡頭一分為二,成了兩間臥房,兩扇門緊閉著,楊介文拉開了其中一扇,示意我走進來。

「這是我的房間,」他不好意思的抓抓頭髮,「沒什麼時間整理,很亂。」

「不會啦。」其實真的還好,雖然物品的陳列不很整齊,但楊介文的東西不多,所以整體看來並不會有零亂的感覺。

「那麼,」我指著另一扇緊閉的門,「那房裡是什麼?」

「那是我室友的房間,他現在不在。」

「嗯。」

我們交換彼此的選課單,發現這學期我們選了同一堂通識課,也就是一個禮拜之內有一次見到楊介文的機會,對這樣的結果他似乎很滿意,笑著說這堂通識他的室友也有修唷,以後可以一起上課了。

「你的室友?就是那個人嗎?」我指著那扇緊閉的門。

他點頭,「嗯,他是一個很棒的人,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好啊。」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我們聊的忘我,一點兒也沒發現頭髮已經乾了,窗外的雨停了,時間不知不覺得流逝,接近六點的時候,楊介文家的大門突然作響,我愣了一下,他倒若無其事的告訴我大概是他室友回來了,我盯著大門,見它刷一聲地被打開了,一個男生走了進來,他的個子不高,白色的上衣因為濕透而緊貼著皮膚,頭髮濕漉漉大概方才也是淋雨跑回家似的,他正將濕透的球鞋換下,以毛巾擦拭著雙腳。

「你也淋雨了喔?」楊介文對他喊著。

「噯。」他應了一聲,沒抬頭。

不死心,楊介繼續說:「我帶學妹來家裡坐坐唷。」

這下他的室友終於抬頭了,我們四目相交,雖然他看起來狼狽極了,瀏海遮住大半張臉,但我還是很快的認出他來,是詹孟佳啊,我不會認錯的。

「詹孟佳……」我吃驚的看看詹孟佳,又看看楊介文,「你們是室友?」

「我們修過同一堂課。」詹孟佳看起來倒是非常冷靜。

「我的天啊,」我感到暈眩,「你們怎麼會是室友……我是說,你們怎麼會認識哪?」

後來楊介文告訴我,詹孟佳原是電機系的學生,大一的時候他們曾是同班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男孩子的友誼就是這麼奇妙,充滿著陽光氣息的楊介文,和總是陰鬱不愛說話的詹孟佳,就像晴天和雨天一樣的分屬兩個極端,我不知道原來這兩者是可以共存的。

電機系的詹孟佳在大一暑假,偷偷地去教務處申請轉系,他誰也沒說,大二來臨的時候,他的系別已經不聲不響的換成生物學系,不再是電機工程學系了。

「為什麼他要轉系呢?」我不明白,「是因為電機系唸不下去嗎?」

楊介文搖頭,「應該不是,至少大一時詹孟佳的功課還算不錯呢。」

「那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聳聳肩,「雖然我們是好朋友,但他從來沒對我說過,就像一個秘密一樣,這對詹孟佳而言或許就是一個不想被人窺探的秘密。」

【沒有愛情的日子】-22

還是高中生的時候,我常夢想大學生活的一切,和兩三好友併肩走在一望無際的長廊,陽光撒在我們的肩上,也許大伙聊得只是閱讀一本書的悸動,也許只是昨天八點檔的劇情,也許什麼也不是,只是漫無目的的說話……那樣的感覺就很好,上課時坐在一塊兒,下課後一同去吃些什麼,乃馨和秋櫻在我的心底已經是無可取代了,沒想到上了大學,我還能擁有這樣的朋友……雖然,他們是男孩子。

沒有事先說好,楊介文、詹孟佳和我居然不約而同地修習了法律與生活這堂通識,楊介文總會為我預留位置,和詹孟佳分別坐在我的兩側,或許是對法律沒什麼興趣,又是下午五六節的課,教室裡人又多,總惹得瞌睡蟲入侵我的腦細胞,楊介文見我如此,總會用筆輕敲我的額頭。

「再睡嘛,」他壓低聲音,「看妳期末考怎麼辦?」

「你不會這麼殘忍吧,不借我印筆記喔?」我嘟著嘴。

楊介文指著詹孟佳,他正專心的看著黑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聽課,「問他啊,他也有作筆記。」

「詹孟佳……」我向他哀求。

「誰叫妳這麼愛睡覺。」他看也不看我。

「你們都這樣,看我……」

「看妳怎樣?」詹孟佳問。

看我怎樣?我能怎樣?發現自己對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求情沒有用,又沒有把柄可以威脅他們,我只有趴在桌上,叫了起來。

「看我睡給你們看。」

老師剛好講到一個段落,拿起手中的蔘茶,教室裡一陣寂靜,我的抱怨在此時顯得額外突兀,不僅講台上的老師,全世界都聽到我的聲音了,前排的同學回過頭,班上一陣騷動。

楊介文摀著嘴,極力的忍住大笑的衝動,詹孟佳則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肩膀的顫抖卻出賣了他,我瞪了他們一眼,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誰要睡給我看哪?」老師居然這麼說。

從楊介文身上我倒是完全學到什麼叫作「連鎖效應」,每次法律與生活下課,他總嚷著要一起去育樂街吃些什麼,要不就是逛逛校園,讓詹孟佳為我們介紹一下他最喜愛的生物,考試將近時他們更會邀我去他們的住所,兩人一搭一唱地為我惡補功課,我的生活一下子被詹孟佳和楊介文給填滿了,就連和乃馨講電話時,話題也總圍繞著他們打轉。

「看來妳左右逢緣嘛。」她不懷好意的笑著。

「胡說八道,我們……」

「我知道,你們是朋友嘛。」乃馨故意以高八度的聲音唸著「朋友」兩字,惹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啊,我們可是朋友。」我強調著。

「話說回來,」她倒是一點也沒聽進去,「妳倒底喜歡哪一個啊?若芸。」

「葉乃馨!」

「我喜歡詹孟佳,」她不理會我,「雖然怎麼看都是楊介文好,個性開朗又熱心,身材高大,人也長得好看……但是,我總覺得還是詹孟佳比較適合妳。」

「我哪一點適合那個生物狂了?」我不以為然。

「感覺嘛,妳知道的,感覺和愛情一樣,都是說不準的。」

秋櫻倒是楊介文親衛隊的會員,這點和乃馨的看法完全不一樣,我不驚訝,她一向喜歡那樣的男生,面貌姣好,在人群中閃閃發亮,詹孟佳的氣質也十分特殊,長像也不難看,但和楊介文站在一起,光茫就顯得弱了。

提起這話題時秋櫻的聲音是心不在焉的,這樣的秋櫻並不常見,從前的她一提起愛情,整個人精神就來了,現在的她卻傭懶得像隻波斯貓,蜷縮成一團動也不動。

「他大概是變心了。」秋櫻指得是她的男朋友,那個外表像極王力宏的帥哥。

「不會吧,妳不要多心了。」和秋櫻男友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大多是去重考班探望她的時候,她的男朋友總是靜靜的陪在秋櫻身邊,緊握著她的手不放,好幾次乃馨還笑秋櫻不是在交男朋友,是在養兒子呢。

「他已經兩個禮拜沒打電話給我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秋櫻看起來很沮喪,這段感情……應該說每一段感情,她都是用生命的全部去經營,一但無法得到成效,便會令她不安,我認識的秋櫻不該是這樣的,應該是自信的、開朗的、對什麼事都不在意……那個美麗的不可方物的秋櫻,現在的她像是陷入泥沼裡,關於愛情的泥沼,她爬不出來,甚至我不清楚秋櫻是不是想爬出來?這樣的秋櫻很可怕,比起一年前和高慶瑋分開時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有些疑神疑鬼,除了男友之外的事情都提不起勁,我不想潑她冷水,但是夏天就快來了,她可是考生,馬上就要參加聯考了哪。

見秋櫻如此消沉我很憂心,卻不知道該怎麼幫她,沒有任何戀愛經驗的我,有什麼資格要她不要傷心難過?

「楊介文,你談過戀愛嗎?」

和楊介文從武聖夜市回來的途中,坐在機車後座的我,望著他寬厚的背脊,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我知道就這樣問他有些突兀,時機也不恰當,但我還是問了。

他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妳說什麼?」

「戀愛,」我對著他的耳朵大叫,「你談過戀愛嗎?」

「不用那麼大聲,我聽到了。」他的嘴角仍帶著笑意,「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咦?那現在呢?」

「分手了。」

「什麼時候的事?」

「是高中同班同學,在一起大約半年的時間吧……說實話,算不算在一起我也不清楚,那個時候的愛情總是模模糊糊的。」他說。

「然後呢?」

「然後,就分手啦。」他倒是十分坦然,「她唸台北的大學,我在台南,久了就淡了。」

「你難過嗎?」

「現在還好。」他竟丟給我一個饒富玄機的答案。

「就是說曾經很難過?」

「對,」他笑著說:「但是現在還好。」

「為什麼?」我像是殺不死的好奇貓,不停地追問。

他正色道,「因為人總要成長,永遠將自己陷在極悲傷的情境裡,不停的流淚……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陷入長考,楊介文似乎明白我在思考,也不出聲,寂寞包圍著我們,但卻一點也不覺的孤單。直到轉進勝利路、靠近勝九的時候我才發出聲音,話一出口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戀愛?我是說……」我幾乎是語無倫次了,「既然愛情註定了痛苦,那何不……」

「不對,」他打斷我,「做實驗要等結果出爐,考前三天三夜不睡覺也是為了漂亮的成績,就連詹孟佳種一株植物,也是在等待它開花結果……但是愛情不是,愛情是不能套用『結果論』的。」

「咦?」

「也許愛情最終的結果是分離,但戀愛的目的並不在這裡。」

「那是什麼?」

他搖搖頭,「是妳在每一段感情裡,學到些什麼。」

「也許愛情最終的結果是分離,但戀愛的目的並不在這裡。」我復誦了一次楊介文的話。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的笑了,我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他的車卻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是勝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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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23

秋櫻的男朋友在聯考前一個禮拜提出分手,那天晚上台北雨下得很大,她在電話裡哭著告訴我:我們分手了,他竟然跟我分手了,秋櫻的聲音哽咽,到最後我幾乎弄不清楚話筒那方是雨還是哭泣的聲音。

我沒辦法想像那個總是跟在秋櫻身邊,像個小跟班的俊俏男孩,居然就這麼變心了,新的對象也是重考班的同班同學,乃馨說他還算有良心,沒在聯考前一天才提出分手的要求,但這對秋櫻一點意義也沒有,她怎麼也靜不下心來讀書,國文課本沒翻兩頁就嗚哇的哭了起來,秋櫻的媽媽急得不得了,打了好幾次電話過來,最後還是乃馨和我衝到她家壓著她去參加聯考的。

放榜後秋櫻再次落榜,乃馨急得幫她搜集夜推廣的報名資料,她卻腫著眼睛,淡淡的說不用了。

「反正我一直不喜歡唸書,」她看起來很累,有氣無力的說:「就先去工作吧。」

「工作?」乃馨的反應很大,「去哪工作?做多久?林秋櫻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搖頭,「不知道,沒想這麼多。」

「什麼叫作不知道?妳怎麼可以這樣不負責任!」

乃馨看起來十分憤怒,我只有拉著她,忙著打圓場,「讓秋櫻休息一下也好嘛,妳不要逼她了……」

「什麼我逼她……」

「若芸。」秋櫻打斷乃馨。

「嗯?」

「我不想再待在台北了,」她疲倦的看著我,「覺得好累……若芸我跟妳去台南好不好?」

「咦?妳要來台南?好……好啊。」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覺得好,至少乃馨的表情看起來很不高興,她或許覺得我又再縱容秋櫻的無理取鬧了。

「就在台南工作好了,」她說:「若芸可不可以請妳爸爸幫我介紹工作?」

「沒問題。」這次我倒回答的很快。

秋櫻總算笑了,雖然是相當憔悴的笑容,「這樣我們又可以聚在一起了,乃馨妳也一起來台南算了。」

乃馨咬著下唇,生氣的說:「我才不要。」

新的學期來臨,再回到台南時,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爸請朋友幫忙,為秋櫻在一家私人公司安排一個收發的工作,為了和就近照顧她,我搬出了陪伴我整個大一的勝九舍,媽找人為我在校外擇了新的住所,是有著三房兩廳的大廈,一樓還有誠品書局,對於愛看書的我是一大享受,四周環境清幽,還有個三角形的小公園,就是離學校稍遠,沿著林森路走,約莫需要十多分鐘的車程,為此爸特別買了寶藍色的福斯beetles小車,供我自家中和學校往返。

秋櫻和我分佔了兩間臥房,空出來的房間原先打算作雜物間、作書房……討論了半天一直沒有結果,秋櫻突然天外飛來一筆,嚷著說乾脆作乃馨來訪時下榻的房間吧,雖然乃馨一直拒絕,說這怎麼好意思,但秋櫻和我的贊成聲浪早已蓋過一切,提案便這麼通過了。

於是乃馨找了她的醫生男友幫忙,楊介文因為社團有事走不開,我便找了詹孟佳,加上秋櫻和我,開學前夕,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搬進新居。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乃馨的男友,他叫張秉之,人長的端正,個性看起來很拘謹的樣子,和他共處一室,就連總是嘻皮笑臉的秋櫻也不敢造次,剛升上七年級的張秉之像是職業病似的,初次見面便檢查起我們的身體了,詹孟佳抱著一袋行李走進來時,張秉之竟對他嚷著:

「你臉色好蒼白,應該是有一點貧血……你去成大醫院看看,我有同學在那裡。」

秋櫻和我聽了幾乎要放肆的爆出笑聲,但一接觸到乃馨冰冷的眼神,我們便禁聲了,她看起來心情不大好,看得出來她很壓抑,努力擠出的微笑竟比哭還難看。

很快的我發現張秉之是個很單純的人,他的眼裡只有醫學……或許還有乃馨,但她的地位絕對不及醫學在張秉之心中的重要,講起自己的科系,他的意氣風發一點也不願多加掩飾,當我客氣的問候他實習很辛苦吧,他竟洋洋灑灑地扯了一大段。

「醫生?不,醫生其實沒什麼……」他得意的看著我們,「工作時間長又辛苦,但相對的賺得不少……所以我媽常說啊,有我這張台大醫科的『金字朝牌』還怕找不到女朋友嗎?」

「喔……對啊。」這下子努力擠出笑容的成了我。

「像妳們現在住的房子,等我開業之後,乃馨想要幾棟我就買幾棟給她,絕對沒有問題。」

小時候一直唸得是貴族學校,班上同學的家長多有著高收入的職業,這其中不乏醫生,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醫生,更何況……他還不是醫生呢!這樣的口氣,聽起來真是不舒服,秋櫻似乎也有同感,在乃馨看不到的地方不時得對我吐吐舌頭,表示不以為然,我實在不懂乃馨怎麼會喜歡這樣的男孩子,年齡的差距已經不是問題,我最在意的是那樣的個性,或說張秉之的眼裡只有自己。

看得出來秋櫻也在忍,我們沉默的搬著自己的行李、床褥……在這種時刻,講話比沉默更讓人難受,張秉之見我們不搭理他,只有轉而向乃馨發洩滿腔的熱血,乃馨卻不領情,聽了兩三句便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說她想休息了。

這時詹孟佳走了進來,剛搬完第二趟的他汗流夾背,白色的上衣全溼了,張秉之見狀衝了過去,不是幫忙,而是先問了詹孟佳的系級。

「生物系?」他的聲音抬高了八度,「嗯……是不錯啦,畢業後要去哪做事?藥廠嗎?幫醫院製藥也不錯啦,就是沒有醫生的收入穩定……」

聽到這裡在房間打掃的我幾乎要爆發了,二話不說想衝出去向她理論,卻被秋櫻拉住,給乃馨一點面子唄,秋櫻柔聲向我勸說,她溫柔的挽著我的臂膀,扶我坐下,隨後為我倒水,我整整喝了三大杯水才平靜下來,那已經是半個小時後的事了。

這才走出房間,卻遍尋不到詹孟佳的身影,只見乃馨正穿上外套,張秉之為她提著包包,兩人像是要出門似的。

「你們要出去?」

「嗯,」乃馨點頭,「秉之的假只有請到下午,晚上他還要回醫院值班,我先陪他回台北了。」

「詹孟佳呢?」

「喔,」乃馨有如大夢初醒,「他要我告訴你行李都搬上來了,他系上還有事,所以先走了。」

系上有事?他會有什麼事?一年到頭和系上同學講話的次數比我還少,這會兒怎麼會突然有事,我在心裡嘀咕。

「秋櫻,」然後我對現在才從房裡走出來的秋櫻大叫,「妳送乃馨,我要去學校一趟。」

【沒有愛情的日子】-24

榕園、成功湖……跑遍了整個光複校區,詹孟佳會去的地方都找過了,甚至青年路的住所也去了,最後終於在生物系館四樓發現那身熟悉的白色上衣,他坐在階梯上,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你跑去哪啊。」幾乎喘不過氣的我,扶著欄杆,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他倒像個沒事人,「不是跟妳朋友說過我有事了嗎?」

「你生氣了?」

「沒有。」他否認,但眼神出賣了自己。

「騙人,你一定在生氣。」

「沒有。」

「為什麼要騙我?」我大叫,「不要說是你,那傢伙的話連我聽了都生氣了。」

他沒有再否認,只是閉上眼睛,像是陷入了沉思,幾分鐘的沉默之後,他才睜開眼睛,朝我身後的方向指去。

「妳知不知道那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回過頭去,這才發現我的背後居然有著一座巨型的骨骸標本,封在櫥窗裡,和我僅有一面落地玻璃之隔。

忽然見到這龐然大物,我忍不住失聲尖叫。

詹孟佳卻不理會我,仍然維持一派的冷靜,「那是布蘭特喙鯨的標本,牠在岸邊擱淺,死了之後系上的教授和研究生將牠的肉剔除,留下骨頭製成標本,所以就放在這裡了。」

「嗯。」我不懂他為什麼突然間提起鯨魚標本來了。

「妳不覺得這隻鯨魚很像我嗎?」

「像你?」

他點頭,眼睛直盯著鯨魚標本出神,「我原本是電機系的,楊介文告訴過你嗎?」

「嗯。」

「很早我就發現自己對生物有興趣,喜歡看植物圖鑑,上生物課的時候總是特別認真,選組時也是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第三類組,」他偏著頭,幽幽的說著,「我的在校成績並不特別突出,比起電機、資工……生物並不是熱門科系,當時我也抱著這樣的期望,認為以自己的程度填選生物系是綽綽有餘,沒想到……」

「沒想到你考得出乎意料的好?」

「嗯,」詹孟佳點點頭,「模擬考也沒考過這樣好的成績,作落點分析時一排全是熱門科系,我沒想到,家人更沒想到,於是輪流作說客企圖說服我填選電機系,當時電機我可以填到成大,他們不斷鼓動我,說什麼生物可以當作興趣哪,怎麼可以當作一輩子的職業呢?還不如唸電機,將來去園區工作,想想哪,這可是多少人想唸還唸不到的第一志願呢……」

「但是,最後你還是轉系了。」

「沒有辦法,不快樂,根本沒辦法快樂起來,」他說:「唸是唸的下去,維持成績在一定的水準也不難,就是不快樂,大一時我選修過生物系的一堂課,每週有一次機會到生物系館,那是我少數幾個快樂的時候,我很用功,那堂課的老師也非常喜歡我,常常下課後我們一起走到研究室,邊走邊討論著課程內容,就是在那樣的機會下見到這隻鯨魚的。」

「布……布什麼鯨?」我忘了牠的名字。

「布蘭特喙鯨。」他指著鯨魚標本,「當時老師就像我告訴妳的這樣向我解說這隻鯨魚的來歷,那時我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這隻鯨魚,突然覺得好感傷……」

「感傷?」

「鯨魚是海中的霸王,卻不能免去被人扒皮削骨,放置在玻璃櫥窗裡,任由人群來來往往,也不一定會在牠身上多停留一會兒的時間,牠是海中的霸王沒錯,但失去海洋的鯨魚,連一隻小河裡的孔雀魚都不如,只能用用僅剩的外衣,撐起傲骨,構成一隻一動也不動的威武。」

「所以,這隻鯨魚啟發了你?」

「對,這就是我毅然絕然的選擇轉系的原因。」他說。

「因為你無法選你所愛,即使頂著熱門科系的光環,也無法獲得真正的快樂。」

「妳……這……」對於我的回答,詹孟佳有些吃驚,結結巴巴的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妳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真的?」我笑了,「那是我的榮幸囉。」

「不,」他正色道,「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即使是楊介文,對於我轉系的事情一直都不能諒解,就連剛才妳朋友的男朋友也說了,他那樣輕視的語氣……」

「你別在意他。」我慌張的幾乎要拉住的手臂。

「不是那個問題,有些道理越是簡單,人們卻越是無法明白……」詹孟佳對我搖搖頭,「我想說的是,或許妳才是真正了解我的人。」

他望著我,眼神異常的溫柔,被那樣的目光注視的我,耳根竟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坐在生物系館四樓階梯旁的我們就這樣對望著,誰也不敢先開口,放置鯨魚標本的玻璃窗上印著詹孟佳白晰的臉龐,緊緊地抿著嘴唇。

「我……」

他剛發出聲音,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鈴聲又大又急,在寧靜的系館裡更顯突兀,他慌忙的移開眼神,我的手伸進背包,楊介文的名字正在螢幕上閃爍,我看了詹孟佳一眼,隨即按下通話鍵接聽。

「喂……」一說話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話筒那方的楊介文社團剛開完會,詢問我要不要和他一塊兒共進晚餐,今天是禮拜二,有大東夜市喔,楊介文是這麼說的。

「那詹孟佳也要一起嗎?」我抬起頭,正好與他四目相交。

「是楊介文?」他小聲的指著我的手機,我對他點頭,此時楊介文正好也問起詹孟佳,他以不確定的口氣問著,詹孟佳在妳身邊嗎?「別告訴他我在這裡,」詹孟佳背上背包,對我揮揮手,「我先走了,你們好好玩。」

「喂,」不自禁地想叫住他,楊介文的聲音卻拉住我:若芸,若芸妳還在嗎?不得已只有握緊手機,「在,我在。」

「大東夜市?七點?可以,我可以。」

我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著詹孟佳白色的背影,一點一滴的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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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25

隨著季節的轉換,天氣涼了起來,空氣中有著濃濃的秋意,像化不開的曖昧情愫四溢。

秋櫻的工作已經上了軌道,她看起來比從前讀書時更為積極,開始賺錢得她變得更會打扮,也交了不少新的朋友,看起來比從前快樂多了,乃馨看起來也過得很不錯,升上大七的張秉之比過去更為忙碌,陪乃馨的時數更少,她卻一點也不在意似的,笑盈盈地像是比從前更加快樂。

像慢慢變長的頭髮,大家似乎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成長了一些些,那轉變有讓人見了心情愉快如秋櫻對新工作的熱忱,卻也有如穿上不合腳的新皮鞋那樣彆扭和不習慣的改變,那就是楊介文。

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改變,雖然外表和平常無異,一樣是那個有著陽光氣息的楊介文,但我就是覺的不對勁,一切都不一樣了,就是一種感覺,也許是幾個不經意補捉的眼神,也許是幾句無心的話……太多也許,只有我感受到那樣的轉變,一種說不上來的轉變,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否喜歡改變後的他……秋櫻常說我太多心了,我沒辦法只有點頭說或許吧,她將所有的時間都投注在新工作上,又怎麼會注意其它的事情呢?

秋櫻領得第一份薪水用來請我們吃飯,乃馨人在台北走不開,楊介文和詹孟佳便成了最好的陪客,我們在黃金海岸邊的海產店用餐,四個人圍成一桌,除了回程得當司機的我不能喝酒,大家都沾了一些,有些微醺,聲音也大了一點,秋櫻和楊介文都是不甘寂寞的人,整個晚上他們一搭一唱,將場面炒的相當熱鬧。

飯後我們四人延著海灘散步,秋櫻和我玩笑地將鞋子脫了,褲管捲至膝上,踏著沁涼的海水像孩子一般彼此追逐嘻戲著,秋櫻跑得很快,不一會兒她的背影便消失在海灘的盡頭,想追隨她的腳步,一陣痛楚的感覺卻直衝腦門,腳掌像被利刃割破似的,痛得我幾乎無法前行,沒辦法我只有蹲了下來,正想檢視傷口,詹孟佳卻走了過來。

「妳在幹麻?」

「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下意識地以手掩飾傷口,「沒什麼,你怎麼來了?不是在和楊介文說話?」

「妳受傷了?」

「沒有,小傷口,沒什麼……」我慌忙的向他揮手。

他不理會我,只是蹲了下來,不分由說的將我的一手握住我的腳踝,一手將我的小腿抬至他的膝上。

「我沒事啦,真的沒事……」我仍以手護住傷口。

「把手拿開。」他冷靜的聲音令我縮回了雙手。

他細心的檢視我的腳掌,原來是一塊貝殼插進了腳裡,鮮血不斷的從傷口冒了出來,詹孟佳小心地挑出貝殼,我則痛得哇哇大叫。

「還好傷口不大,只是皮外傷,不過沒有優碘在身邊,可能要回去才能消毒了。」

「喂,」見他無視於滿佈我臉上的痛苦表情,我氣得用力搥打他的手臂。「你不會小力一點喔?我快痛死了。」

「又不是我逼妳把鞋子脫掉的。」他冷冷的說:「這裡倒處是碎玻璃和貝殼,妳自己瞧瞧哪一個人是脫下鞋子的?」

我四處張望,的確只有我赤著腳,當然還有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兒去的秋櫻。

「我就是笨啦。」雖然自知理虧,嘴巴還是翹得高高的。

「我不否認。」他居然這麼說。

「你……」我氣的七翹生煙,「我……我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什麼?」

「想到你和我說過的啊,你是鯨魚,原屬於海洋的,所以才想來看海的哪。」這倒是實話,從秋櫻提議要來黃金海岸的那刻,詹孟佳的臉就印在我腦海裡了。

「真的?」

「那還用說。」用力的點頭。

「妳會游泳嗎?」

「啊?」我不懂他的意思。

「游泳哪,」他仍專注於我的傷口,若無其事的說:「我是大海裡的鯨魚,妳要來找我,不是得先學會游泳?」

「游泳……我、我不會。」他倒是考倒我了。

「那怎麼辦?」

我幾乎是未經思考的脫口而出,「我會去學的。」

他總算抬起頭,第一次正視我,我們四目交接,那是雙好溫柔好溫柔的眼睛,淺棕色的瞳孔裡映著我的臉龐,詹孟佳的眼神熱切,薄薄的雙唇微張,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幾乎要認不出他了,這雙眼睛的主人,居然是那個總是待人冷若冰霜的詹孟佳嗎?

「好了,看妳那麼可憐……」他將目光移開,嘴角卻仍帶著淡淡的笑意,「還沒消毒,妳的腳是暫時別想走路了,我就好人做到底,揹……」

「若芸?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詹孟佳的話還沒說完,一個洪亮的聲音像浪花似的打了上來,覆蓋了他的聲音,楊介文急切地跑了過來,蹲在詹孟佳身邊竟也學他觀察起我的傷口。

「唉唷,沒事啦,真的沒事……」說也奇怪,居然覺得傷口不再有那麼痛了。

「皮肉傷,沒什麼事,」詹孟佳向他解釋,「不過手邊沒有消毒藥水,又沒辦法包紮,暫時是不能走路了。」

「我可以……」

想向他們解釋,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我感到整個人突然輕盈了起來,楊介文居然將我抱了起來,一隻手撐著我的頸子,另一隻手抬著雙腿,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行為,我吃驚的幾乎要叫了出來,詹孟佳似乎也嚇了一跳,他愣了一下,隨即緊閉雙唇,一句話也沒說。

我倒是打開了話匣子,傷口的痛楚也不顧了,就這樣叫了起來,「喂,你幹麻抱……」

「不要動,」楊介文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酒氣,他大概是醉了,「妳受傷了,我抱妳上車……」

「嗯。」詹孟佳倒是應了一聲,這是在讚許楊介文的行為嗎?

「你『嗯』什麼嘛!」看著他冷漠的表情,莫名的火氣便升了上來。

他卻連看都不看我,只顧著和楊介文說話,「你先送杜若上車吧,我……我去找林秋櫻回來。」

「喂,詹……」

詹孟佳像沒聽到我的呼喚似的,頭也不回的朝反方向離去,地上印著他走過的腳印,一個接著一個像條直線綿延到海岸的那一頭。

「若芸,妳還好嗎?」

然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沒有愛情的日子】-26

詹孟佳和秋櫻回來之前我和楊介文一直坐在車上,收音機裡傳來孫燕姿的歌聲,輕輕柔柔地,我忍不住跟著哼起歌來。

「妳的腳還好嗎?」他關心的看著我。

「嗯,」我對他微笑,然後將車窗搖下往外張望,「詹孟佳他們好慢喔……怎麼還不來嘛。」

「不要管詹孟佳了。」

「咦?」

他卻突然握住我的手腕,炙熱的手掌貼上我的皮膚,我感到自己幾乎要融化了,回過頭這才發現楊介文的眼神一樣熱切,他深隧的眼睛望著我,盯得我渾身不自在,冷氣像失靈似的,我居然流汗了。

「若芸妳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這麼讓人擔心。」

不對勁,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來了。

就是我同秋櫻說過,她卻反而責怪我多心了的那種感覺,不論是楊介文的眼神,他說話的語氣……一切都變得好奇怪,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他,我不知道……詹孟佳怎麼還沒來?

「喔……」我心不在焉的回答,另一方面以餘光掃向後視鏡,企圖循找秋櫻和詹孟佳的身影,卻一個人影也沒見著。

「我說真的,」他加重了手掌的力量,「妳真的要好好照顧自己。」

「唔……好,我是說,好啊。」他是怎麼了?一句話非得講這麼多次?

他緊咬下唇,那模樣看來有些不知所措,這是我第一次在楊介文身上捕捉到這般的神情,從前他總是面帶笑容,對什麼事都很有自信的樣子,實在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很詭異的氣氛環繞著彼此……我想他是喝醉了。

「不然……讓我照顧妳。」

「什麼?」

「讓我照顧妳,我是說我想照顧妳。」

我愣住了,這是什麼意思?你在開玩笑吧?我想這麼說,但是他的表情看起來很認真,黝黑的臉龐泛著紅暈,自兩頰綿延至耳根,他滿頭大汗,看起來非常緊張,但是視線卻不願意從我身上離開,這下子不知所措的成了我,像是被他感染似的,額頭竟冒出好幾顆汗珠,我垂下睫毛,尷尬的抽出被他緊握的手腕。

「楊介文你喝醉了。」

此時後照鏡才映著姍姍來遲的秋櫻和詹孟佳,喝得爛醉的秋櫻,絲毫沒有感受到這詭譎氣氛,還像個孩子似的用力拍打車窗,楊介文看著我,我卻不敢再多瞧他一眼,約莫兩三秒的時間,他才低下頭,將目光移至車窗外的秋櫻。

「妳考慮一下,我會等妳的答案。」這是開門前我最後一次聽到的聲音。

後來我沒有再和楊介文見面,或許是彼此都刻意的迴避,也或許是真的我們都很忙吧,升上大三的楊介文成天往實驗室跑,電機系的課很重,還得兼顧社團的他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跟我聯絡。

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是秋櫻,當天深夜回到家我便告訴她,秋櫻醉醺醺的又是笑又是叫的,她那樣的反應簡直讓我後悔告訴她了。

「楊介文?幹得好呀。」她開心的擊掌叫好。

「好什麼好?」我朝她丟了一個衛生眼。

「人長得帥,個性又開朗大方,最重要的是對妳溫柔的不得了。」有時候我真搞不懂秋櫻是不是真的醉了,講起楊介文和我,她的表情又是那樣正經,「我還在想他打算和妳維持這樣的關係到什麼時候呢,沒想到他就告白了。」

「神經。」

「我說真的,」她倒是真的很認真,「妳以為天底下真有這麼多巧合,讓妳和他不是選修同一堂課,就是一天到晚在學校巧遇哪。」

「不然呢?」

「愛情的發生需要一點巧合,沒有巧合的時候便需要製造一點巧合。」

乃馨對這件事也不感意外,話筒那方的她只是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出來,「他終於告白了哪。」

「葉乃馨妳很可惡喔,」我很不是滋味,「怎麼和秋櫻的反應一模一樣。」

「傻若芸,」她笑的開心,「因為只有妳看不出來哪,不過這不是妳的錯,陷在愛情當中往往會讓妳什麼都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對方,甚至看不清自己。」

這下倒好,她們兩個輪流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這下子我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最後一個知道此事的人是詹孟佳,原本我不打算告訴他的,只因為禮拜四文字學下課時突然接到詹孟佳的來電,聲音聽起來很開心,他說有人送他一包向日葵的種子,問我要不要,我自然是答應了。

「那下課之後妳來我家拿。」他愉快的說。

「你家?」心漏了一拍,「你是說青年路那裡?」

「不然呢?我還會住在哪?」

十五分鐘後抵達青年路,詹孟佳將分好的向日葵種子交給我,細心的為我解釋培育的方式,我卻什麼也聽不進去,緊咬著嘴唇渾身不自在的左右張望。

「妳倒底在找什麼?」他有點不耐煩的說。

「沒、沒什麼……」因為心虛,我的氣勢減弱不少,「他……我是說,楊介文他在嗎?」

他搖頭,「他有課去學校了。」

「喔。」我如釋重負。

詹孟佳卻沒這麼容易放過我,我的不安完全盡收他眼底。

「你們怎麼了?」他端坐在書桌前,隨意翻閱著手邊的課本,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看書,他手裡那本黃色書皮的法學緒論,是上學期我們三人一同修法律與生活所用的課本。

「什麼事都沒有,很好,好的很。」我慌忙的回答。

「他向妳告白了?」他淡淡的說。

我愕然,「你怎麼知道?」

「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啊,」他淡淡的說:「不過那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妳的決定。」

「我……我要做什麼決定?」

「那就是妳的事情了。」

「你……」見他如此冷漠,甚至自始至終眼神都停在那本法學緒論上,我的心頭便升起一把無名大火,「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你……你還在那邊給我看書!」

我生氣的將他桌上的課本一把搶來,一張夾在書裡的白紙掉了出來,輕飄飄的降落在地板上,詹孟佳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慌,他彎下身想撿起那張紙,卻先一步被我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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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27

我在星河追捕銀月的香

憶起耳盼呢喃的餘溫

當黑夜吞噬河成枯井

即拾起回盪遼闊的碎音

每段情

並非莫名

A4大小的白紙上,以鉛字印著這首情詩,六行字共有四十五個字,令我訝異的不是內容本身,而是白紙右下角的一排小字:「給杜若芸,兩千年三月。」細細咀嚼,幾乎要為這詩的內容所動容,卻怎樣也想不到這樣的詩,居然是寫給我的?有人寫詩給我?是誰寫的?

抬起頭,詹孟佳的眼神與我交會,想起手上拿著的法學緒論,詩該是這課本的主人寫得,然而課本的主人是……如此想著我幾乎要失聲叫了出來,我不敢繼續往下想。

「詹……」想喊他的名字,他卻冷漠的將臉頰別開。

「不要看我,」他冷淡的說著,「不是我寫的。」

「那是誰寫的?」不是詹孟佳?很快的我想起楊介文的臉,是啊,他也有修過這堂課,說不定這是他的課本。

「不知道,不要問我。」

我的心情紛亂極了,那排印著我名字的小字不斷地在眼前浮現,給杜若芸,兩千年三月,三月?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從那樣久以前,楊介文對我……就有那樣深的感情了嗎?每段情,情非莫名,他的詩是這樣寫的,我甚至不知道楊介文會寫詩哪。

「難道妳不喜歡楊介文嗎?」那天晚上有著幾分醉意的秋櫻,臨睡前丟給我這樣的問題。

「但是若芸,妳喜歡他嗎?」切斷電話前乃馨也曾認真的這麼詢問我。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楊介文很好,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的個性開朗又健談,總是體貼得為每個人著想,每一次我有危難時總能見到他溫柔的笑容,然後……然後是這首詩,原來唸電機的他除了操作冰冷的電腦之外,還這樣的有才氣,這些我從來不知道,只是習慣性的去接受他對我的好,卻從沒懷疑過那樣的好是源自於怎樣的動機,甚至沒有靜下來仔細思考自己對他的真實感覺……

我喜歡楊介文,我應該是喜歡他的唄,不然不會如此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不然那天在黃金海岸他抱起我時,我不會心跳加速,不會感到那樣惶恐與不安……

「給自己一個機會吧。」秋櫻的聲音迴盪在耳畔。

突然間,有什麼在心裡悄悄地萌芽了,我放下法學緒論,站了起來。

「我、我要走了。」我對詹孟佳說。

他翻開書架上的原文書,看也不看我。

「楊介文在電機系館,現在去說不定可以碰到他。」

他仍專注於閱讀,卻在我臨走前小聲的說了這麼一句,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將剛才他交給我的向日葵種子塞進外套口袋裡,隨即回過頭快步離去。

趕到電機系館時他們已經下課了,我焦急得想找到楊介文,只見一群黑壓壓的人頭在電機系館前聚集著,正當我幾乎要宣布放棄的時候,楊介文竟然出現了。

「妳到這裡做什麼?」他疑惑的看著我。

「我……交……」剛從停車場跑過來的我,喘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笑了起來,「妳說什麼?」

「交往!」用盡所有的力氣我對他大叫,「我願意試試看,我們交往。」

楊介文沒有說話,他的樣子像是愣住了,對於他這樣的舉動我感到有些發窘,慌忙的向他揮舞著雙手,卻止不住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

「我想……大概是我會錯意了,」我低下頭,不敢看他,「忘了我講的……」

話還沒說完,他已將我擁入懷中,臉頰深陷在他厚實的胸膛裡,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是兩千年十一月十六日禮拜四,楊介文成了我的男朋友。

對於我交男朋友一事最高興的莫過於秋櫻和乃馨,秋櫻甚至誇張的撫著我的頭髮,說什麼小女孩終於長大了,事實上她最近的行蹤相當詭異,每天晚上窩在我房裡打電腦,一打就是整個晚上,問她在做什麼,她只是神秘兮兮的說沒有啊,要不就是突然不見人影,特別是週末,問她上哪去了,她只是淡淡的說回台北去了。

我一要挑出她的語病窮追猛打,秋櫻便板起臉來,悶悶的指著我的鼻子。

「我說杜大小姐,與其花這麼多時間在我身上,還不如花在妳們家楊介文身上。」

「什麼我們家楊介文……」

我還是不習慣那樣的形容詞,不習慣「我的」楊介文,我是「他的」杜若芸……

我知道這是情侶之間的戲稱,有的情侶人還會以「老公」、「老婆」相稱,但我就是不習慣,甚至已經和他交往的我,還是連名帶姓的喊著他。

「若芸,妳可以不用這樣喊我。」為此楊介文曾試著糾正我。

「那你希望我怎麼叫你?」我不懂。

「就像其它人那樣,妳可以喊我兩個字……」

「兩個字?你希望我叫你『楊介』嗎?」說著我『楊介』『楊介』的怪叫起來。

他一付絕倒的模樣,「我是說妳可以叫我介文,就像我叫妳若芸一樣。」

「一定要嗎?」

「這樣我會感覺彼此比較親密一些。」

「好吧。」沒辦法我只有答應。

「那妳試試看,」他先喊了我的名字,「若芸。」

「介……」只說了一個字,我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唉唷不要啦,聽起來怪彆扭的,我不能就叫你楊介文嗎?我也是這樣叫詹孟佳的啊。」

楊介文的臉卻沉了下來,「詹孟佳又不是妳男朋友。」

【沒有愛情的日子】-28

有著顯著改變的除了秋櫻之外,還有楊介文,事實上我們很難得才能見上一面, 他非常的忙碌,常常為了專題一整個晚上都得窩在實驗室裡,難得有假期時,又得轉身跑進社辦,大三後他當選副分隊長,所有的心力都放在社團上了,很多時候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話筒那方的他焦急的告訴我他人在系館,正準備去家聚,不用等他吃飯了。

沒辦法我只能接受他的失約,上禮拜他理了一頭短髮,我還是聽詹孟佳說起來才知道的,秋櫻和乃馨聽到這個消息,皆不可置信的叫了起來。

「妳們才交往多久?有沒有一個月?」秋櫻為我抱不平,「他居然就把妳丟在一旁,要是我男朋友啊……」

「楊介文又不是去玩。」我為他辯解。

「但是再怎麼樣也不該冷落妳啊,這樣把妳當什麼!」秋櫻看起來很激動,我很怕坐在電腦前的她會把我的鍵盤給敲壞了。

「妳不要生氣了,要不要喝水?」

「杜若芸!」她指著我大罵,「妳是在賭氣還是真的不在乎呀?」

我在賭氣嗎?我不知道,但我是真的不在意,事實上我的生活並沒有改變哪,從前就是這樣,上課、下課、和秋櫻吃飯、陪詹孟佳照顧植物……偶爾幾個碰巧的機會,在學校或外頭見到楊介文,兩人閒聊一陣……又揮揮手各自踏上自己的路途。

這一切並沒有改變啊。

「但是小姐,」乃馨在長途電話裡大聲嚷著,幾乎將我耳膜震破,「楊介文是妳男朋友。」

楊介文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沒有前例可循,老實說我真的不明白交往前後應該要有怎樣的差別,即使我終於獲得愛情,卻還是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愛情是他快樂時妳微笑,他傷心的時候,妳的天便跟著灰了。」秋櫻說。

我從沒見過楊介文傷心的時候,無論他在功課或社團上得到多大的挫折,他從來不願意告訴我,乃馨說這是楊介文的體貼,因為他的體貼,我從未感受到自己的天灰了。

「愛情是互相需要,」乃馨說:「當需要的天秤無法平衡,愛情便出現了危險。」

我是需要楊介文的,但沒有他的日子卻不是真的那樣難熬,我還有乃馨、還有秋櫻……甚至我有詹孟佳哪!對於我和楊介文的交往的反應最為淡然的就是詹孟佳,他對我的態度幾乎沒有改變,就連我們三人共處一室時他也從不避嫌,事實上楊介文和我也鮮少親密的舉動,若不是他握緊我的手,有時候我真的會忘了我們正在交往。

一切都沒有改變,詹孟佳和我還是會一起去K館唸書,去總圖查資料,去莉莉冰果店吃水果冰……我們見面的日子竟比和楊介文說話的時數還多,這真是不可思議,楊介文可是我男朋友啊,乃馨搖搖頭這麼說著:更不可思議的是,妳居然還可以一付無所謂的樣子。

週末的夜晚,詹孟佳和我特地到火車站附近的「荷堤」用餐,這家餐廳是他無意間發現的,一直很喜歡荷堤整體給人的感覺,相當鮮明,雖然設計的很簡單,卻因為它成功的視覺效果運用,令人想一去再去,荷堤不但環境清幽,在巷道中鬧中取靜,而且食物也很美味,空氣中播放著流暢的音樂,詹孟佳面前攤著一本原文書,他正專注的閱讀著,我則百般無聊的四處張望,在等待上菜前孫燕姿一直唱歌給我們聽。

「你說,愛情是什麼?」我托起下巴,突然丟給他這樣一個問題。

他頭也不抬的說:「妳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每個人所適用的愛情觀不一樣,就像兩種不同的化學原素,得在適當的情況下碰撞才會產生功效。」

「那麼你呢?對你適用的愛情觀是怎樣?」他這麼說可撩起我的興趣了,張大了嘴,我急得想聽聽他獨道的見解。

他總算抬起頭,將原文書擱置在一邊,「妳真想知道?」

「我真的想知道。」

「聽好了,」他說:「對我來說,愛情就像栽種一株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即使你很明白它開花結果後緊接著就是凋零,你早就明白這點了,卻不會因為不想見到它的枯萎,而放棄栽種這株植物。」

來不及細細咀嚼詹孟佳的一番話,身後的大門便被推開了,掛在門把上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著,一群男男女女走了進來,那群人中很快的我找到楊介文的身影,見到我們他有些愕然,隨即又展開笑靨走向我們。「你們來吃飯呀?」他看著我的眼睛。

「嗯,」我點頭,「你們呢?家聚喔?」

「沒有,剛開完會和社團的人一起吃飯。」

之後楊介文和我閒聊起來,他告訴我他們在準備寒假出隊的事,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出隊,因為接下來就是暑假,要升大四了,他得專心於課業,想想未來是要考研究所還是當兵什麼的,言談中大部份都是我和他的聲音,詹孟佳很少說話,只是靜靜的在一旁聆聽。

突然一個陌生的男孩走了過來,穿著電機系的系服的他勾著楊介文的肩膀,楊介文見狀也和他打鬧起來。

「嘿,詹孟佳,你也在這裡?」那男孩見到詹孟佳,臉上盡是吃驚的表情,「好久沒看到你了,最近過的怎麼樣?」

「老樣子。」詹孟佳的臉上倒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

但男孩可不管那些,他們三個曾是電機系的同班同學聊了起來,好一會兒男孩才注意一旁我的存在,他看看詹孟佳,又看看楊介文,然後指著我。

「詹孟佳,好樣的,」男孩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開心,「什麼時候偷偷交了女朋友?還帶她來『荷堤』吃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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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29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楊介文生氣,眉頭深鎖,嘴唇閉的緊緊的任我怎麼逗他也不講話,一路上我們之間是沉默的,詹孟佳識相的推說有事要先走,汽車轉進青年路的巷子,楊介文卻不肯下車,只是悶悶的看著遠方,不說話。

「楊介文……」我討好的拉著他的衣袖。

他卻突然叫了起來,「楊介文楊介文……妳就不能改口嗎?我是妳的男朋友,為什麼妳讓我覺得自己和詹孟佳沒兩樣!」

「什麼……什麼沒兩樣,」我真的被他嚇到了,「你在說什麼?」

「或許妳應該交往的人是詹孟佳,」他雙手環抱在胸前,「就連一個陌生人都認為妳們是男女朋友。」

「詹孟佳?這跟詹孟佳又有什麼關係?」我真是迷糊了,楊介文的外務像是永遠忙不完似的,一直以為我從不抱怨他的冷落是對他最大的體貼,沒想到他竟責怪起我來了,一股委屈的鼻酸襲來,我的聲音也大了,「不然你希望我怎麼做?」

「怎麼做?」他生氣的說:「怎麼做都好,就是別一天倒晚跟詹孟佳混在一起。」

「為……為什麼?」我一臉鄂然,「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妳沒有別的朋友嗎?秋櫻呢?她不是跟妳住在一起?」

「可是,我不懂為什麼要和詹孟佳疏遠……」我承認自己非常不願意這麼做,以後都不能跟詹孟佳講話?天啊,我一想到就覺得可怕。

「算我求妳好不好?」他的態度軟化了下來,「我不想聽到人家那樣說,妳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他的。」

看著他焦慮的神情,我咬緊嘴唇,低下頭,小聲的說:「我辦不到。」

後來怎麼結束這場紛爭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楊介文幾乎是用摔的關上車門,頭也不回的離開,然後我獨坐在車上大哭,原本是沒有打算哭的,但眼淚就是這樣掉了出來,一點預警也沒有,在秋櫻趕來之前我一直坐在車上,不知怎的一直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愛情是他快樂時妳微笑,他傷心的時候,妳的天便跟著灰了。

事情的解決全有賴秋櫻的從中協調,她不停的打電話給楊介文,努力向他表明我的立場,天知道秋櫻是不是真的明白我的心情,有時候我連自己在想什麼都弄不清楚。

吵架後一個禮拜我在長榮路碰見楊介文,他正從系館出來,我們站在自強校區的校門邊,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望著對方。

「妳要去哪?」然後他問我。

「去……」突然我想不起自己要去哪了,取而代之的是想哭的衝動,眼眶跟著酸了起來。

見我哭了,他心疼的將我擁入懷中,當我再次觸碰到他溫熱的胸膛,這才真實的感受到楊介文回來了,越是這樣想著,眼淚越是無法抑制,一顆一顆落在他的身上,沾濕了他的衣服。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對他說。

和楊介文和好這件事後來一直為秋櫻津津樂道,向乃馨轉述時她的口氣是洋洋得意的,儼然一付愛情大師的模樣,最近她看起來真的很開朗,那是一種詭異的改變,不論是平時一個晚上都窩在電腦前,偶爾還會露出幾個甜蜜的微笑,還是週末一個人跑回台北,卻沒有去找乃馨……秋櫻變得很奇怪,最後她終於忍不住說溜嘴,向我們坦白。

「我談戀愛了。」她的眼睛都笑了起來。

「啊?」訝異的是我和乃馨,特別是和她住在一塊兒的我,居然一點也沒察覺出來,「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怕被妳們罵呀,」秋櫻嘟著嘴巴,「妳們老說我不會保護自己,這次可是我精挑細選的喲。」

秋櫻的新男朋友叫陳政廷,和秋櫻是在網路上認識的,難怪見她老是窩在我的電腦前,一坐就是一個晚上了,陳政廷和乃馨都是師大的學生,提到這個秋櫻顯得很得意,愛屋及烏的她竟開始和乃馨討論起師大的一切,儼然自己也是師大的學生似的。

秋櫻也曾翻開皮夾,炫耀似的將自己和陳政廷的合照湊在我眼前,老實說見到陳政廷的照片我很訝異,他長得並不出色,和秋櫻站在一起並不搭調,這實在不像秋櫻一直以來的選擇。

「幸福就是這樣囉,」她不好意思的闔上皮夾,「當你認為一件事、一個人是幸福,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認為那件事、那個人該死,那仍然是幸福。」

秋櫻看起來很幸福,雖然偶爾我會聽到她和陳政廷在電話裡吵得厲害,盛氣凌人的那一方絕不是秋櫻,陳政廷的聲音大聲到即使不湊進話筒也能清楚的聽見,好幾次我聽到他無理取鬧的責怪秋櫻,但一向直來直往的她居然只是悶悶的接受,然後討好的撒嬌。

「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不要再生氣了好嗎?」秋櫻居然這麼說。

這就是幸福嗎?我真的迷糊了。

乃馨偷偷的告訴我,她在學校見到陳政廷多次,他的手裡總牽著不同模樣的女孩,她問我該告訴秋櫻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詹孟佳說我這是自尋煩惱,一開始就不該多管別人的閒事,既然管了,也不該將別人的遭遇往自己身上套,而後讓自己陷入深深的不幸。

「你怎麼能這麼無情?」

他非但不安慰我,反而冷冷的說:「妳既然絕定插手管了,就不該抱怨。」

我的確很少向他抱怨,事實上連和詹孟佳講話的機會都少了,我知道楊介文表面上溫柔的說沒關係喔,若芸,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其實他比誰都來得在意,特別是當我無意間與他聊起詹孟佳時,總能清楚的幹見楊介文眼角滑過得那絲不安。

乃馨和我決定不告訴秋櫻,我一直不知道這樣做對她究竟好不好?但我們已經這麼做了,只有推出笑臉聽秋櫻說著她和他的一切:陳政廷很溫柔唷,他對我兇?不是不是,他對我兇其實是對我好,因為我總有做不好的地方哪……

年關將盡,秋櫻沉溺在愛情的喜悅裡,這是我們三個好朋友第一次同時擁有愛情,秋櫻提議今年年底帶著各自的男朋友一塊兒在台南跨年,這個提議很快的被通過了,倒是我有些不安起來,楊介文是那樣的忙碌,他可以陪我嗎?

「跨年?」他先是皺著眉頭,而後給我一個安定的微笑,「應該可以,我會盡量把社團的事情排開,妳放心好了。」

「太好了。」我終於笑了。

【沒有愛情的日子】-30

楊介文最後還是沒法子陪我去跨年,臨行前的一個小時,我已經換上一條新買的黑色裙子,正在試穿兩件不同顏色的針織線衫,秋櫻出發去火車站接陳政廷了,乃馨和張秉之應該也在路上,楊介文的電話就在這時響起。

「若芸,抱歉,」他的身邊很吵,像是在開宴會似的,「我可能沒辦法到了。」

「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安平,社團的學弟妹吵著要來這裡,我可能趕不過去了,」他抱歉的說著,「下次彌補妳好不好?」

「沒關係啦,你去忙。」我是真的沒關係。

他卻以為我在賭氣,討好的說:「若芸,不要生我氣好嗎?」

「我沒有生氣,真的。」

「下次我帶妳去玩,就我們兩個,不要秋櫻也不要乃馨……」他哄著我,我的思緒卻早已不在。

「嘿,楊介文。」我喊他。

「?」

「不然我可以約詹孟佳一起去嗎?」我如此向他提議。

抵達和秋櫻他們約定的地點時我已經整整遲了一個小時,我的眼睛哭得紅腫,只得以淡褐色的太陽眼鏡勉強遮掩,我想秋櫻和乃馨必定已經注意到了,她們體貼的什麼也沒說,我卻已經不在意了,因為我心裡所想的全是楊介文,甚至耳畔還殘留著楊介文的咆哮。

「詹孟佳?又是詹孟佳!」楊介文大聲的對我吼著,「妳乾脆跟他在一起算了。」

「你又來了,」我冷靜的試圖向他解釋,「你又不能陪我,我純粹只是想著或許他一個人待在家裡很無聊,多一個人熱鬧一點哪。」

我這麼說卻激怒他了,「我就知道妳在生氣,我又不是在玩,妳以為我現在不想立刻飛到妳身邊嗎?」

「我說了我沒有生氣,不要讓我說這麼多次。」講著講著我的火氣也升了上來。

「妳去找詹孟佳吧,反正只有他能讓妳高興。」

「你在胡說什麼?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我生氣的大叫,「我和他就只是朋友,你要我解釋多少次?你的眼睛是髒的,看什麼東西都會是髒的!」

「我只相信無風不起浪。」他居然這麼說。

「楊介文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我氣瘋了,「你的信心呢?你怎麼對自己一點自信也沒有?」

他冷冷的說:「從和妳交往開始,我就不知道自信是什麼了。」

然後我將電話狠狠的掛上,眼淚已經爬了滿臉,我沒有再打給楊介文,更沒有撥給詹孟佳,只是將手機關機後塞進抽屜裡,抹乾眼淚往和乃馨他們集合的目的地趕去。

乃馨和秋櫻已經到了,她們盛裝打扮,身邊卻沒有男伴。

「張秉之呢?」我問乃馨。

「臨時急診有病人,他忙不過來,就不來了。」乃馨說。

「陳政廷呢?」我問秋櫻。

「一樣,家裡有點事,沒辦法上來。」

乃馨左右張望,「楊介文呢?」

「社團有事,沒辦法來。」我淡淡的說。

我們進入好樂迪的包廂裡唱歌,原本預定好的六個人一下子去了一半,只有我們三人的包廂顯的空盪盪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心情不好,眼睛所見到的秋櫻和乃馨眼跟著病厭厭的,就連一向活蹦亂跳的秋櫻拿起麥克風時也唱得有氣無力,除了唱歌以外,我們三人居然一反常態的很少說話。

我已經無心去猜想他們兩人的沉默,腦裡全是楊介文的影子,不知道為什麼,老想到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情景,想起他爽朗的笑容,想起在黃金海岸他第一次溫柔的抱起我,對我說讓我照顧妳好嗎?那時候的我們是多麼快樂?我們是來相愛的不是嗎?

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不是見面就吵架,就是心有嫌隙,對自己所喜愛的對方有所隱瞞。

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哪。

麥克風傳到我手上,螢幕上打出字幕,是蘇慧倫的《我們都是好人》,一直很喜歡這首歌,忍不住跟著旋律哼了起來:如果不是倔強讓人變得愚蠢,幸福不會變成被甩上的門,我想我們都是好人,可惜擁有太驕傲的靈魂,如果你沒在我頭上輕輕一吻,我也不會哭得像個小女生,我想我們都是好人,可惜只有做朋友的緣份。(註)

我一直想著楊介文,他的的確確是個好人,他所做的一切出發點都是為了我,然而我為他做過些什麼呢?想想自己一直是被動的,乃馨說愛情該是互相需要,我們愛情的天秤已經沒辦法達到平衡了,他的愛好沉重、好沉重……已經重到我再也走不動了。

唱完這歌後氣氛變得沉默的詭譎,乃馨和秋櫻或許已經發現我的不對勁了,但他們都沒有說出口,只是順著旋律靜靜的擺動著身體,然後音響突然熱鬧了起來,徐懷鈺孩子氣的笑臉出現在螢幕是,是《妙妙妙》,秋櫻說,這是誰點的歌啊?

我們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起來誰點過這首輕快的舞曲,不管它了,乃馨這麼說著,然後和秋櫻兩個人緊握麥克風,準備跟著節奏高聲歡唱這首歌曲……

就在這個時候,我哇啦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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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愛情的日子】-31

「幹什麼?妳在幹什麼呀若芸?」秋櫻放下麥克風抱住我,乃馨立即貼心的遞上衛生紙。「是誰欺負妳了?楊介文?」

我摘下墨鏡,露出浮腫的眼睛,「有時候我會想,我們是不是已經不行了?」

「妳在說什麼傻話。」乃馨責備我。

「楊介文他……他很好。」

「他當然很好,不然妳也不會跟他交往。」乃馨說。

我搖頭,「但是……我不知道我……我搞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覺,他卻比誰都清楚他的感覺,楊介文越是努力的對我好,越是在乎我,我就越覺得沉重……好、好奇怪,男女交往不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乃馨摟著我的肩膀,「若芸,妳不要想太多了。」

「我就是想太少了。」我說:「沒有考慮太多就交往了,交往之後卻發現很多事情沒辦法適應,他討厭看到我和詹孟佳太過親密,我卻不想改變……一言不和,就吵了起來。」

「詹孟佳?」秋櫻搖搖頭,「小姐妳瘋了,妳已經和楊介文在一起了怎麼還去招惹詹孟佳?情人的眼睛是很敏感的,就算只是一個小動作都會引起他的注意。」

「我知道。」

「妳既然知道這點,就該極力避免製造誤會才對。」

「糟糕的地方不在這裡,」我看著乃馨和秋櫻,她們正在等待我的答案,「糟糕的是……我根本無所謂,當他跟我說沒辦法陪我赴會、跟我說他不想見到我和詹孟佳過從甚密時……我真的沒有什麼感覺。」

「那意思是?」乃馨問。

我焦慮的抓著頭髮,「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討厭自己這樣,楊介文是我的男朋友,我應該要對他好一點,已經不止一次的這樣提醒自己,但就是沒辦法,行為上可以和他裝作親密的模樣,但是心裡真的沒辦法,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愛情是什麼?關於愛情妳們說了好多,但妳們說的那些感覺,我真的一點也掌握不住……這是不是代表我並不喜歡楊介文?甚至我不敢去想這個問題……」

一邊說我一邊哭了起來,怎樣也無法抑制的哭了起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些話,即使是從前秋櫻和乃馨在談論著她們男友的時候,我就鮮少提到楊介文,更別提向她們坦白楊介文和我之間的問題了,眼淚掉個不停,一種極大的悲傷不斷地朝我襲來。

正當我哽咽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時,秋櫻居然也哭了起來。

「秋櫻?林秋櫻?」乃馨沒好氣的嚷著,「這是做什麼?怎麼連妳也哭了?」

見到秋櫻難過,我連忙拉著她的衣袖,將她擁入懷中,「妳怎麼了,秋櫻?」

「我……」她閉上眼睛,一顆眼淚掉在我的手臂上,「剛才我去火車站接陳政廷,若芸妳是知道的。」

「嗯。」

「等了半天一直不見他人影,我心裡緊張,就打了他住處的電話,」秋櫻說:「他一直不準我打他家裡電話,說什麼會吵到室友,從前和他都是用手機聯絡,不知道為什麼,手機一直不通,沒辦法我只有打他家裡電話。」

「然後呢?」

「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嬌滴滴的,問我要找誰?」秋櫻冷冷的說。

我張大了嘴,想起乃馨跟我說過曾見過陳政廷和其它女孩子交往,不自禁的和她對看一眼,彼此都有不好的預感。

她接了下去,「我問她是誰,她自稱自己是陳政廷的女朋友,已經交往兩年了,還問我是誰,妳們說我是誰?」

秋櫻居然笑了起來,讓人很心酸的笑聲,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緊緊的抱著她,此時乃馨才礙口的表示自己早在學校見過陳政廷的不忠,希望秋櫻能看開點。

「可憐的秋櫻,」我將頭埋進她的長髮,「妳一定會遇到很好很好的男生的。」

她笑著流淚,「不對,是我活該。」

「怎麼這麼說?」我們皆一臉錯愕。

「妳們不了解我,」秋櫻搖搖頭,「我是一個極度虛榮的女生,從高中補赫哲開始,班上女生都崇拜高老師,我就想著,如果大家都喜歡的高老師能喜歡我,那該有多好?沒辦法,我們之間太遙遠,他不可能喜歡我……然後高慶瑋出現了,他簡直是縮小板的高老師,和他交往剛好能夠彌補我的虛榮心。

接著是第二個男朋友,妳們都說他長得好看,班上女孩子也是這樣認為,於是我的虛榮心又來了,如果大家都覺得帥氣的男生能夠喜歡我,那該有多好?所以我們開始交往。第二年又沒考上和若芸來台南後,接觸了若芸的世界……若芸的世界裡都是大學生,可以自己排課、可以參加社團……這些都是我從來沒接觸過的,若芸沒課時可以睡到中午才起床,我卻得每天早上九點到公司打卡,若芸身邊的朋友都是大學生,那種只需要擔心翹課時有沒有點名、擔心期末考會不會被當掉……妳們是那樣的單純,每次聚會見到妳們倆討論大學生活,我在一旁越是插不上嘴,越是覺得孤單,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自己離妳們好遠好遠……

直到在網路上認識陳政廷,他長得並不突出,個性又爛到極點,但是……當他告訴我自己是師大的學生時,我那該死的虛榮心又來了。」

「拜託。」我不以為然。

「若芸妳不會懂的,」秋櫻正色道,「我想到的只是若不是因為網路,我的生活圈裡怎麼會認識和你們一樣擁有高學歷的大學生呢?是師大哪!我們之中成績一向最好的乃馨就是師大的,要是我能夠交一個師大的男朋友,那麼……我和妳們的距離就不會那麼遙遠了。」

「妳這個笨蛋。」我不忍的責怪她,眼眶卻早已因她的一番話而紅了。

秋櫻卻止住了眼淚,輕輕的笑了,「從以前我就一直知道自己很漂亮,我有把握讓陳政廷喜歡上我,真的,我很有把握唷!男人就是這樣……哪經的起美女的誘惑呢?但我不知道,男人可以同時接受各方美女的誘惑,卻依舊心安理得。」

秋櫻的故事說完了,我們都沉默了下來,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只剩下流動在空氣中伴唱帶的音樂,一首皆一首賣力的播放著。

然後,我聽到細細的哭泣聲,從乃馨的喉嚨裡傳來。

【沒有愛情的日子】-32

「妳以為唸師大又怎麼樣?」乃馨突然叫了起來,秋櫻和我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她,只見乃馨拼命的以袖子擦拭眼淚,不一會兒她的衣服就髒了。

「妳們認識我那麼久,看我全身上下哪一點像老師!」她激動的說:「聯考後考得最好的是我,一排志願等著我填,但我們家的環境……我爸是工人,媽媽平常就幫忙人家打掃房子,景氣好的時候還有工作,景氣不好呢?弟弟妹妹又還在唸國中,家裡這麼需要錢,一觸及到我媽那樣無奈的眼神,志願卡上的志願便刷掉一大半了,我爸甚至對我挑明的說了:家裡環境不好,妳去當老師吧,雖然錢不多,至少一畢業就有工作,也算穩定……」

「可是乃馨妳喜歡當老師嗎?」秋櫻忍不住這樣問她。

她搖頭,「已經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了,家裡需要錢,我不能再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我成了師大的公費生,這下好了,保證畢業後一定有工作,對這結果最高興的就是我爸媽,見到他們那樣興奮,我還能多說什麼呢?

上大學後,當同學們正在盡情的享受大學生活,晚上呼朋引伴的去ROXY喝一杯時,我呢?我在打工、在兼家教……然後呢?然後有錢人家的小孩還是一樣,像若芸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科系,開著父母買的轎車……我只能騎著二手的小五十,一個禮拜有五天都要家教,才能勉強求得自己和家裡的溫飽。」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舉竟給乃馨這麼大的壓力?聽著我也跟著沉默了。

「慢慢的我體認到一個事實,我們家的環境是不會改變了,就算我怎樣努力都沒有辦法!我爸說的對,教職員工作穩定,薪水卻不多,僅能讓一家子勉強過下去,但是我要的不只是那樣!妳們懂嗎?這世上最讓人無力的事就是在妳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預見四十歲、六十歲……的生活,那感覺很糟,就像是永遠跳不出去的牢籠,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師大根本就是座監獄,箝制了我所有少女時代的美夢。」

「不要說了,乃馨……」

乃馨很激動,她的眼淚已經乾了,但那樣冷漠的神情較人看了更加不忍,秋櫻握住她的手,卻被她推開。

「我需要救贖,張秉之就是我的救贖,雖然他的世界裡除了醫學沒有其它的,沒有費滋傑羅、沒有張愛玲……他的眼裡只有他自己,和他說話真是無趣到了極點,若芸,有時候我真羨慕妳……」乃馨她居然喊了我的名字,「詹孟佳是那樣浪漫的去看待他的生物、他的專長……張秉之卻不是,對張秉之而言醫學系所給予他的,只是它身後所有的附加價值:利益、金錢、聲望、名譽……那從來不是我要的,妳們懂嗎?那不是我要的呀……」

「我懂,我懂……」我真的懂嗎?我一點也不懂。

「但現實卻逼得我不得不低頭,當我每個月要為家用煩惱,為弟妹的學費煩惱時……算了,真的我什麼都算了,夢想啊……都已經不重要了,大概就像張秉之常說的,他們的台大醫科是張『金字招牌』呀,太絢爛華麗了,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可是愛情又不是交易。」秋櫻嘟起嘴巴。

「當你連飯都沒得吃的時候,愛情算什麼?一斤值多少錢?」乃馨的表情冷靜的可怕,「所以我願意去忍他,我心甘情願妳們知道嗎?去忍受那樣無趣的人生、去忍受張秉之那樣目中無人的個性,我以為這已經是最糟糕的了,誰知道昨天他竟打電話來向我求婚……」

「求婚?」我和秋櫻都叫了起來。

「乃馨妳才多大?妳真要跟他結婚?妳想清楚……」這下我可急了。

乃馨卻淡淡的笑了起來,「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所期待的哪!嫁給醫生……做醫生娘哩!張秉之就要畢業了,接著要去當兵,他說屆時自己也快三十歲了,他媽媽希望我們先訂婚……」

「葉乃馨妳瘋掉了,」秋櫻大叫,「妳已經瘋了。」

「但是,」乃馨話鋒一轉,「他媽媽和他卻希望婚後我不要工作,大學畢業後就待在家裡專心當個醫生娘、侍奉公婆、帶小孩……老實說關於結婚的事情我沒有想這麼多,我只是很努力的偽裝,在張秉之、張媽媽面前,偽裝自己成一個溫良嫻熟的最佳女朋友,我就要成功了哪,但是不能工作……以後都不可以工作,也就是說我的世界只剩下張秉之,我生存的目的是為了等待他下班回家……我不想那樣,我真的不想那樣!」

乃馨抱著我的肩膀哭了起來,她哭泣的聲音,像春天的毛毛雨,綿密的落在我的肩頭,那是好沉重好沉重的眼淚,秋櫻見狀也忍不住鼻酸,一眨眼,淚水便逼了出來,見她們這樣,我感到心裡好難受,一時間千頭萬緒,秋櫻、乃馨、陳政廷、張秉之、楊介文……甚至詹孟佳……好多回憶就這樣湧了上來。

「喝酒吧,我想喝一點酒。」乃馨如此提議。

「好,我們一起喝。」秋櫻付議,隨即按下服務鈴。

還記得沒多久以前,我們還一起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是高中的時候吧,那時候櫻還是一頭及耳的短髮,乃馨的鼻樑上也掛著一付大眼鏡,那時候我們都還沒談戀愛,對愛情的感受總是模模糊糊,既期待又怕受傷害……那是沒有愛情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裡,好像什麼都可以被原諒似的,我們是無憂無慮的,就算也曾有過幾個悲傷的時刻,只要咬緊牙根,總是一下子就會過去了……為什麼隨著年齡的增長,卻過得越來越不快樂?

一直以為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為什麼心裡最難受的時刻,卻要佯裝幸福的模樣,為什麼升上大學之後,我們自由了,有更多時間和朋友們談心了,甚至秋櫻還和我住在一塊兒……我們卻越來越不坦白?

不一會兒桌上滿是啤酒罐,開過的、沒開過的……不知道誰偷偷點播了一首喧鬧的電子舞曲,整個包廂熱鬧的幾乎聽不到彼此的聲音,秋櫻和乃馨已經醉了,我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們硬灌了好幾瓶啤酒,什麼都不要想了,都交給酒精吧,乃馨是這麼說的,她難得也會有這樣不理智的時刻,我想這樣取笑她,腦袋卻昏沉沉的,手腳也不聽始喚了,我想我大概也醉了,眼皮好沉重、好沉重……

很快的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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