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魚

[蓮蓬頭 10]

新鮮的陰天，換水了不同的神情，疊合在一樣燥熱、同樣孤獨的思緒，我們複合進這座撲朔迷離的社會裡，拂著冷氣的噪音，呼吸曾經。

霧濛濛的霓虹反照著壁緣，夾雜著超齡的口吻、活在這樣鈷藍色的一天，我們被隨興地物流著，運往各個世界。我們的生活是個塑膠杯，從繁殖場裡出品，理所當然地分裝進杯水裡面，再隨著喀拉喀拉的晃動，分發到各個不同的水族專賣店，隨著這樣密封的機構，未來，就這麼天經地義地鋪延，畢竟，我們只是堆毫無抵抗能力的貨品，如此而已。啜飲著深藍色的水溫，曝曬同樣的日光燈管，還有一陳不變的餌料，蜷縮在狹隘的世界裡，豐衣足食的一切讓人憤世嫉俗，於是我們開始有了互動，共同批判這荒誕的結構，隔著一段禮貌的距離。每條魚都有他的故事，從哪裡出品、在哪裡滯銷、何時加藥……，但是壁上從未標清，把一切祕密當作案底隨著增色的藥劑，塞進每條魚的難以啟齒裡。共生著城市的漆黑面，斑斕如我們自顧不暇的純粹，共居城市的無言，你我噤口得如此平和，如此靜謐。

我們開始分神了，我發現，我們開始有所交集，從陌生向前挪動，懂得用唇語攀談，勾動妳多變的神情。好像是想證明某種價值吧，我想，證明自己在這樣的壓力之下，還能兩面兼顧的能力，我推論，又好像只是種逃避，好像只是一個偷閒的窗口，我猜測，對於眼下的水壓，我們總認為自己能夠管控得當，總這麼自認。於是我們慢慢地靠近，用戽斗的下顎吐氣，交換彼此的過去，我們相處了好久、好久，相處在這樣苦悶的時代，時間被日期精算得好緊密，今天該吃具增色功能的飼料、明天該換入新的藥水，實驗性地活在被人工拉長的日子裡，根本沒有所謂的轉眼之間，妳我在這裡共處的每刻都是度日如年。而在妳的催化之下，妳的語言漸漸軟化這硬水的溫度，時而沉靜、時而瘋狂嘶喊，回憶中的所有情節被上下唇反覆咀嚼，短促到喘不過氣，我仍享受在這裡，所有的快慢、所有的揣忖，妳就是這裡的定義。但我終究是條專吃餌食的鬥魚，受妳的答覆所調控，卻沒有夠量的智慧去追逐妳的背影，只好靜靜地隔著壁，用記憶上色妳存在過的痕跡，好讓這段時光永遠暫留這面牆壁。

隨著尾鰭的豐盈，隨著體態的膨脹，我們被一滴一點地增色他們的意思，往兩個世界、兩個不同的商品邁進，逐漸淡卻自己的體溫，沉默地唱戲。從驚訝開始往前，走過了一段磨合期，然後和緩下來，接受這項既存事實，這是我們與這個體制的接觸，也是我們之間的相處。時而靠近、時而疏離，為了保鮮、為了保險，這距離，使兩條鬥魚無法過度靠近，在生活裡我們是麻吉，在生態上我必須對妳懷有敵意，倘若我教了妳兩題，而妳只教我一題，那我該怎麼辦？所有的天性都是遲早而已。心機，凝視著清醒的距離，我無法靠近，也無法遠離，將彼此圈在每道不同的牆裡，持續猜忌，既親密又生疏，是我們的青春期，我試圖抽去所有期待、所有動情，為了安穩地活下去，面壁，瞠眼凝視著曲面設計的壁，我極欲釐清，卻無法釐清，我渺小的智力，開始懷疑早已變形的自己，不能自己，這就是天性吧！雖然不太合理，但我是這樣說服自己，卻又好像說服不了自己……。

我好像有點生情，卻又好像只是場戲，站在青春的分歧點，我繞著尾巴，兜來轉去，期待能想出點有用的道理，卻只得到頭暈，以及越來越上癮的思緒。場景熟悉到令人無法繼續活下去，卻又無法逃離，要死不活是我們唯一的樂趣，為了成魚，我們在互相扶持中，慢慢學會了亦敵亦友的關係。卻又不甘於這種關係，我想往前進，於是我撞壁，一直一直，像是把自己蜷成一床繭，用自閉束縛軀體在裡面，活在這樣褥熱的世界裡，我出不去，妳進不來，遙望與難看，同時共存在這樣的世界裡相對運動著，彷彿、彷彿把我的記憶，全濃縮在近乎窒息的水體裡。思念悄悄替我的自作多情偷渡了所有無聲的語言，這樣的時光看似悠游，真實卻是如此囚錮，也好，我期待著自己能夠就這麼自在地溺斃在想妳的夜裡。

白天，我可以看見妳本人，晚上，我能藉著照片回憶妳本人，夜裡，我能藉著夢境還有失眠的喘息去想像妳本人，沉溺在這樣的水體，這裡是我的青春期，賣價最好的時期，妳曾是這段時期的副產品，而今我卻仍搞不清主產品到底放在哪裡。我曾經游了出去，游到妳世界的邊境，最後還是游了回來，到頭來才發現出去的只是我的靈魂而非軀殼，我始終困在這裡，從未離去。好像曾經有所接觸，又好像從來沒有交集，這距離，裹著不同花色的棉被做衣，孤獨地悠遊自己狹小的世界裡，從陌生到陌生之間的過渡帶是我的棲地，我是鬥魚，活在充滿妳體溫的夢境，這淌有妳的童年就是我賴以維生的天堂。

容納在瓶裝裡的身軀，鬥魚窩在各自的被窩裡，長成各自豔麗的生命。我在愛情裡成魚，卻始終追不上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