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電腦 （一）

[蓮蓬頭 10]

水泥被爆炸的人口攪和成漿，暈染在圓球狀的機殼上，鋪張的、浮濫的建物蔓延著整台電路板的律動，在窗外嗡嗡作響，高架的天際層疊著塊狀的樹林，錯節著每戶住居、每位高知識水平的人類，是樹叢架設在摩天大樓上，抑或是大樓感染了這片綠意，人的肉眼難以分辨，共同茁壯在這片水泥大地的高清解析度裡，這裡是某年的某月某日某時，我們活在科幻的世界中，持續放映。

在這年，超級電腦第九十八代剛完成，別於常用的九十五代，九八的運算速度是這世界上所有生物的智力總和也打不贏的，所以人們自然不敢對他輕舉妄動，就這麼好端端地晾在那裡，反倒是智慧略為遜色的九五和人類比較親近。九五和九八全世界各只有一台，在偌大的球體中，這兩台智慧體異常巧合地存放在同一塊小晶片上頭，全世界的電子們都愛往這裡朝聖，覺得活在這種文化裡異常有趣，而踏實地居住在晶片中的人們，既是唾棄他們卻又在將之拱在懷裡憐惜，矛盾，被情緒怪罪於腦裡無可奈何的共生性，人腦與電腦、電子與渺小至極的奴隸，這兩端值得研究的客體，被線路相接在球狀的世界中，來來去去、來來去去，異常有趣。

可悲的群體被九五豢養著，而我，是凌駕其上的操作員，負責設計指令進行操作，並督促記錄員安份守己、不要胡亂問東問西，畢竟，對手是我們無法撂倒的電子智力。

「欸！所以根據祢驗算的結果，這架飛行機的扭力誤差值大約多少？需不需要重新計算？」我依然桀驁地問，

「我覺得在範圍內。」九五用一貫冷靜地回答，

「記錄下來。」我低聲用隱藏式聲控指示位於隔壁的記錄員，

「老大！一樣的問題，祂前天回答你偏差值略大過標準範圍內，現在卻又改口，你可能要再問一次哦。」記錄員邊查閱紀錄邊利用耳機向我報告，

「好小子！祢又在搞小動作了是吧？」

「蛤？」九五的聲線依然詭異，

「還裝！祢上次說的跟這次不一樣！」

「你說……什麼？我不懂你意思。」

「幹！」

九五是台機器，一台被我叫做垃圾的傢伙，單靠兩隻鋁合金腳作支撐，著裝一襲純金屬色的外殼與毫無風扇聲的科技實力，方方正正地坐在矮桌上，不老實的個性不知是誰賦予祂的指令，讓祂在屢次說謊中浪費人類的時間。

「所以祢現在是想怎樣？」我終於耐不住ＥＱ的底界，

「我沒有想怎樣，那你呢？」祂那若無其事的配音讓我的天性有些遏抑不住，

「上次叫祢計算這機體的扭力，祢回答我們『在範圍之內』，現在卻又改口，所以是祢上次算錯了？還是祢現在在騙我？」二選一的答案，祂總閃避不了了吧？

「你說什麼？」

「少裝傻，祢搭載的麥克風是現在最尖端的科技，不可能收不到音的。祢回答我啊？祢是上次算錯呢？還是這次在說謊？」

「嗯……，上次我沒有算錯，這次我也沒有說謊，呵呵！」

「幹你老母！我每天得問祢好幾百個問題，你他媽又不老實招來，我們設計祢是有個屁用？」我轉頭就走，隨著自動門微乎其微的機械聲，我走出了大腦室，而九五依然沉默。

「怎麼樣？還順利嗎？」設計九五的科學家走了過來，

「祂還在搞那些小手段……」

「所以還是應該照我說的，放祂自由發揮，派一個觀察員在旁邊記錄就好了。」

「好吧！就把祂交給您設定，我先回去了。」

「好啦！別生氣，祂那人就是這樣嘛。」

「什麼叫『這樣』？祂的『這樣』已經浪費人類很多時間了！我們沒空陪祂瞎等。」

「但你也不可否認，」科學家語氣從略帶揶揄轉為理性，「祂的存在的確替我們省了很多時間。」

見我不語，他繼續說：「祂的確很煩、很白目，但撇開這些，祂的運算能力還是勝過人類很多的，而你的工作不就是在邏輯、話語術之間兜轉，把真實的情報套出來嗎？」

「唉……」我嘆了口氣，

「好啦！加油啦！我現在去把他調成自由發揮模式，你去請記錄員回大腦室。」

「好，博士辛苦了。」我利用耳麥把記錄員叫了過來，

「怎麼了？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沒有處理過自由發揮的機器……」

「不管，你就負責記錄祂說的話就好了。唉，其實也不算記錄啦，反正有另一台收音機會將祂的談話內容轉換成文字檔，你只要負責在旁邊聽就好了。」空蕩的走廊我的腳步聲向前傳遞著，

「喔。」

「如果有什麼異狀再叫我。」

此內容已被編輯, April 4, 2014 ,由 蓮蓬頭

[蓮蓬頭 10]

「喀！」電動門微弱的掙扎聲，把另一台主機的視覺傳進了我眼前，

「祂又不肯乖乖就範了是吧？」更加清晰的音源播送著，

「你給我閉嘴！我有問你問題了嗎？」

「你會在上班時間進來超腦室，不就是因為祂惹你生氣的緣故嗎？我只是台機器，沒事別遷怒我啊大哥！」

「好！反正跟人類未來無關，我就讓你猜猜看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我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瞪著那台號稱人類智慧的結晶，

「我想大概是九五又騙了你，而你不高興，所以擅自離開崗位了對吧？」

「然後呢？」

「然後遇上了剛剛從我這裡離開的巴貝基博士。」

「之後勒？」

「你的理智完全亂了套，根本顧不得『今天的進度達成了嗎？』、『開啟自動模式之後，根本不需要拷問手這個職業了，你會不會被迫中年失業呢？』之類的問題，就答應博士了。」我沒答腔，九八繼續說了：「唉……，祂又不是第一次騙你了，氣什麼呢？」

「但是……」

九八把話搶在我的支支吾吾之前，「但是你不能平衡對吧？」

「對。」

「你就是無法接受一個幾乎和你一樣地位的人，能夠擁有比你超前的智商對吧？」這句話從九八的口裡說起來，讓我更加難堪，

「本來就是這樣，祂根本沒有義務要教你們這些啊。」

「欸！」我拉起我的語調，「嘿嘿！我抓到你的語病了機器獸！」

「獸你個頭，你以為在『義務』這個觀點上，我犯了錯對吧？」

「難道不是嗎？」

「你少拿之前那些奴隸型電腦來跟我們比，引一句賈生的說法：『凡是智力超過人類平均值的機器，就得以享有追求思想自由的權力。』」

「賈生？幾十年前的人了，少在那邊拱他，你這個死腦筋機器人。」

「哼！要不是他已經死了，他說不定還會賦予我們追逐人身自由的權力呢！九五一定是這麼想的：『憑什麼逼我們替你們這群弱智辦事？一群有腳的垃圾。』」

「你少在那邊偷罵人了。所以照賈生這麼說的話，所謂的『自由』是架設在浮動的智力之上囉？」

「難道不是嗎？」

「所以……」那傢伙又再度打斷我的話，

「所以你認為不該拿智商去換取權力囉？」

「先撇開機器人的道德議題，我認為在人類上面是這樣的，只要在合理範圍內就不該拿智商去歧視同種族的生物。」

「先撇開勒！好笑。」

「你還是堅持那個話題對吧？但我現在只想討論人類，你再不回到我所設定的議題上，小心我等等就把你的電源拔除。」

「唉……，你這個偽理性份子。首先你自己應該知道『合理範圍』這點非常不明確對吧？好！假如今天合理範圍真的存在，那麼對於不學無術的人呢？假如再度撇開那堆不肯下功夫卻愛批評的人，拿智商去歧視別人這點還是極度正常的，因為『論破』，或稱用理論去說服別人，本身就是種贏家的展現，在爭辯的同時，你所想的每一個戰術都是為了鑽他的漏洞，進而使他的自以為是崩潰，所以在根本上你忽略了一點──辯論本身的過程就是種爭鬥。」

「然後？」

「在爭鬥中贏的那一方就可歸類為『有理』的那方，進而使對方屈服，當對方無法反駁卻又不願屈服，這不就表示他蠻橫嗎？」

「你意思是當對方講不贏了，就必定代表你對他有所歧視嗎？那倒未必吧？」

「從心態上來看確實如此。歧視本身不就是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嗎？你那份辯贏了的痛快，不就正好吻合了那份爽感？」

我再度沉默。九八最令人害怕的地方在於你的思想永遠會被他的話語帶走，甚至在一個禮拜之內對於是非毫無辨別能力。

「哎呀！時間差不多了，我要走了，回去看九五還要掙扎到什麼時候。」

「欸！等等！你不問我其他東西嗎？」九八的喇吧聲音濾淨著一絲絲蓄勢待發的渴望，

「不了，改天吧！你知道我沒辦法應付你的。」

「好啦，掰掰。」像是場破裂的談判，又像是毫無結果的心理診療，氣氛迅速冷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