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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嗶——敲響了房間的整片死寂後,響音就這麼頑劣地敲入我耳中,輕擊著耳膜,嗶、嗶、嗶。哈,我好難受,無法十分確定我身在何處,只是意識竟像被壓在幾尺深水中般,在水壓的衝擊後,意識刷成了一片空白,最後光線喚醒了我。

  「小雨……小雨、小雨妳聽得見嗎?」這聲音慌張地融入我眼前不知該說是耀眼或者刺眼的白光中,語調中藏有的某種急切的情緒蓄勢待發,使我背脊因此起了一股冷潮。我在索然無物的空白中撥雲弄霧,著急地撥手尋找聲音的出處,儘管那令我感到無所適從,彷彿是除非千萬不得以,否則千萬別動的門扉一樣。此刻,我的意識從水中被拋出,沿著光的方向,我回到了一片空白和一張陌生的臉龐。我嘗試聚焦在那張模糊的膚色人面,但光線怎能裂成數條細絲在我眼前飛奔而過,此時我才正要相信,光是粒子組成的,而且是劣質的粒子組成的。

  在我努力找我視力的同時,我才發覺人類原來真是種不能一心二用的生物,尤其正當自己宛若幼雛生物或正處在傷困疲斃之際,心還真不能像購物台的推銷產品總能一物多功能。於是我在調整焦距跟逃離光的同時,我的聽力竟然能完全隔絕音源,這可比錄音室的隔音海綿還有效用。理當然我沒有聽到那些人那些事,只記得最後我又讓眼皮棄了械,兩眼一翻,我就這樣掉入一片黑的空白。

  在過了不知道多久時間,我又醒了過來,我很確信我是清醒的。視力和聽力也都回來了,只是我的大腦一定是出了問題,竟然無法將訊息傳到身上任何一處的神經,也無法接受它的迴路。我驚訝地想喊聲救命,但喉嚨活像個空長廊,唔的一聲,在脖間回響,最後竟碰出一聲極為詭譎的音階。我十分害怕,到底出了什麼事,在我身上。

  而後來,我才知道,我不能動了。

  那天的後來是怎麼的,我也忘了。我是說,當我從醫生的嘴裡得知我罹患了閉鎖症候群後,發生了什麼我已經忘了。大概是我在腦裡大吼大叫幾千幾萬次後,然後我又昏了過去。

  後來我才明白,植物人的狀況跟我不太相同。有些植物人的患者當他處在最小意識形態的狀況下,他還能清醒。但我無法。我已經算是多麼幸運的了。我還保有我的意識,即使我完全忘了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不過這也不構成我的困擾,因為每一天都會有人來看我、來跟我說話。我喜歡聽他們說話,喜歡從他們的話語裡去找一些我過去的蛛絲馬跡。通常我會用眼睛去表達我的認同與否,甚至當我過於不認同時,我會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發出一些根本不能稱作音節的聲音。

  我得假裝我很堅強。其實假不假裝都無所謂,因為沒有人會知曉我內心如何想的,沒有人會知道我一直覺得,我病房裡的空氣有點尿騷味參雜著大波斯菊的噁心味道會讓我感到不適應。而那個是我媽媽的人卻還是每天都帶著波斯菊來探望我,跟我說話。

  說我可以好起來的。

  但我知道時間正在流失。可悲的竟是我根本不曉得時間從何時開始消失,又從哪裡開始銜接上我的生命。後來我習慣用太陽跟月亮的升起落下來記錄一天,而我的日期是從我醒過來,有意識的那天開始算起。

  在我人生的這段旅程中,時間就這麼被我定義成——我醒來的第一天跟我死去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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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男人,他說他叫林哿塵。

  他每天都會來看我。他總在陽光從我病房的窗剛好潑進一半時來,也總在天色呈現葡萄酒般紫紅的時候走。他每天都帶一束袂百合來,將花安置在我床頭櫃上的花瓶後,便在我床的左邊輕輕坐下,然後撫著我的髮絲,靜靜的看著我。有時候會說幾句愛什麼不愛的話,但總是他喃喃自語較多,我很少能聽清楚他說什麼。

  他方才才將波斯菊從花瓶內取出,改安置百合於裡內,而後他坐下。一落座,他便急著從卡其色褲子的左袋抽出一本暗褐色的本子。他晃著那本子,問我說:「認不認得?」我眨了兩下眼睛示意,不認得。我看著眼神流露出或是難過或是失望的情感,我頓時感到歉意縈繞胸口。但怎麼辦呢?我就是記不得。

彷彿注意到我的眼神,他搖了搖頭,帶著一抹淺淺的笑說:「這是妳的日記啊!我每天都唸一則妳的日記,看看妳能不能想起來……好嗎?」我眨眼。

  「八月二十五號。

  真令人不敢相信啊,到了現在我也還是不能相信!就算手機聯絡人上寫著哿塵的名字我也還是不能置信啊。他怎麼會喜歡我呢?有這麼多女孩喜歡他,他怎麼會喜歡我呢?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在做夢啊!會不會一切都是場夢啊,不會是我的春夢吧?因為太喜歡他了嗎哈哈。該怎麼辦呢?該不該傳簡訊給他?能不能打電話給他?他會不會覺得我很煩,會不會因為這樣開始討厭我?好煩喔!真的很討厭欸。

  吃完晚餐後媽說,叫我不要欺負弟弟了。是弟弟自己白目的好嗎?為什麼他吃飯要蹲著吃,而且還掉了滿地飯粒!每次都我打掃!為什麼妳每次都只聽弟弟說啊?弟弟都是寶,我就像撿回來的!媽媽真的很討厭欸!真可惡。」

  哿塵說完,抿了抿嘴後,便扯著笑看著我說:「哈哈……妳很不能相信嗎?我是真的喜歡妳的!」我看著他,不確定我現在該做出同意還是不同意的眨眼,所以我只能痴痴地看著他。他闔上本子,手落在我髮際,用拇指輕撫著額間,為此我感到一陣暖意流竄,心也開始熱了起來。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歡他吧!否則怎麼能因為這種小動作而感到心安與喜悅。

  接下來的時間,他僅僅只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有時去上廁所、有時閱讀自己的書籍、有時看看我、有時盯著窗外、有時思考、有時無奈。看了好幾天他的側臉,我才發現,他的人是一副很沉思者有的氣質。嘴邊新生的鬍髭細細捲捲的、整整齊齊地貼在他白淨的臉頰。黑色的鏡框動輒擋住他的眼光,但哿塵還是散發著很文人很文靜的感覺。感覺十分恬靜和平順,尤其當他看著我的時候,這感覺更加充斥著我整個人、整個空間。

  一整天看著他,我似乎一點都不感到煩膩。而這大半天的時間內,我有時候會睡著。房內太過靜謐,安靜得只剩他的呼吸聲和我呼吸器所發出的煩躁聲響,於是我便忍不住地熟睡了。而每當我醒過來,總發現哿塵會一直看著我。一雙眼承載著無限溫柔般,海一樣的寧靜溫潤,每每我總陷入他的目色裡。待在他身旁,時間的流逝,我竟感受不到那時間真實的消失了。

  於是日落、於是天空染了一片橘紅淺紫櫻色紅,於是雲朵成了暗紫色靛青色,於是時間到了,他該走了。他傾身將吻落在我額際,輕輕地說:「別相信妳媽媽……」

  喀喳。哿塵離開後,門關上了。

  喀喳。又有人進來了。

  「小雨,妳今天好不好啊?」她朝我走近。

  「媽媽今天有帶了小雨最喜歡的波斯菊了,妳覺得香嗎?」我眨眼,表示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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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朝我走近,她身上帶著的香味瞬間探入我氣息間。不是菊花的香味,也不是其他花香,而是某種人造香精,這味道像些什麼呢?我想我一定記得這種味道,好熟悉,但我現在卻無法說出個準確的詞兒。這股熟悉,是因為她是媽媽吧。但哿塵是說,不能相信媽媽嗎?我不確定我有聽清楚。

  我看著她忙著將帶點橘黃帶點紫紅的大波斯菊安入瓶中,她顏色過淺的麻棕色捲髮跟著一晃一晃的。「小雨啊,媽媽昨天那束波斯菊有誰收走嗎?」她偏著頭,一眼就找到我的誠實。我眨了眼,順著眼闔上,將視覺留給前頭一片暗色。「護士收走的吧?」我睜開眼,太突然的光線嚇著了我的視覺,使我立刻閉上了眼。母親大概認為這是對的意涵,我也沒辦法再多做些什麼解釋了,畢竟,我也無法開口說聲:媽,你誤會了。

  我並不是刻意要對母親說謊的。只是,如果跟著哿塵告訴我的,我說謊才是對我好的。我能從哿塵口中得知我的過去,一個我跟母親還有他的過去。至少我和母親之間定有些什麼誤會或爭吵的。哿塵知道、母親知道,但我卻不知道。

  母親攏好幾枝花的位置,隨後便拉了張椅坐在我身旁。「小雨,媽想,媽有必要跟妳說說,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醫生說,妳什麼也不記得對不對?」我看著母親,仔仔細細地觀察她,她皮膚白皙,有雙黑白分明、炯然有神的眼,這般看上去,我實在猜不出母親實際的歲數,而我也無法開口問,就當母親是挺年輕、挺會保養自己的!

  「所以媽從妳房裡找出妳的日記,媽唸給妳聽好嗎?」她的話一落完,我看見她的眼馬上跟著越發明亮透徹,像是因為能正大光明地探測我的內心過去,而不是以偷窺的方式,而顯得雀躍可喜。「說不定妳能想起以前的事啊!媽媽很擔心妳妳知道嗎?」發覺我是如此定義母親目光如炬的熱烈情感,我心中不免燃起一絲絲星火,不足燎原的星火。我無法讓火燒得遍野滿山啊,我的情緒如何激烈澎湃都只能在我內心上演,於是我選擇放棄,放棄過多的爭辯。我刻意放慢張開眼的速度,延緩母親開口的時間。

  在選擇放棄的當下,火不火了、澎湃不澎湃了。於是乎,我思緒跳到我的日記。我開始對自己提出疑問,怎麼媽和哿塵都知道我日記放哪?但我發現自己根本回答不了問題,所以我拋開了這個讓我頭疼的問題,我等著母親的故事。母親難不成是要唸八月二十六號的日記給我聽?順著哿塵今天告訴我的。可我一瞥見母親從白底色綴著粉紅點的提袋中抽出的暗綠色記事本,我就迷惘了。   好吧。或許我就真的寫了兩本或兩本以上的日記。我開始說服著自己。眼睛緊盯著媽的翻閱動作,看著她還刻意地悄然清嗓。「小雨,我要開始了喔,妳要仔細聽好嗎?」

  「八月二十五號。

  我開始覺得害怕。這是我第一天的日記,我得找個人找件事敘說這件讓我感覺畏懼的事。我被一個奇怪的人給纏上了,印象中他好像叫什麼柯錦的,我實在不曉得他名字正確的寫法。那個名字我是聽朋友告知的。

  他堵在我們家前的轉角那,我不確定他在那裡等了多久。今天放學時我經過那,他一把抓著我就向我告白,說他有多喜歡我又說他喜歡我多久了。他甚至連我幾點熄燈就寢、就寢睡衣顏色、上放學時間他都說得出來。我當下完全亂了分寸,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感覺到強大的恐懼壟罩著我。他搖著我的身子,問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我該怎麼辦?拒絕他行嗎,會不會牽連到哿塵?他不會開始騷擾我家人跟哿塵還有我吧?

  我太緊張了,導致我根本忘了今天我是怎麼甩開他的手,然後離開的。可我印象中,我最後應該是一邊拔腿狂跑,一邊吼著:「我有男友了!」

  我不敢把這件事跟家人說,我怕他們擔心,何況家裡就只有我媽、我弟跟我三人而已,遇上這種事,我怎麼敢說呢?

  等到明天到學校我再跟小琪說好了,她應該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母親說完後,嘆了一口長氣。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愁緒舖蓋上來。我聽完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如果日期是真的,年份是一樣的,我怎麼會寫出完全不一樣的日記內容?我開始混亂了。到底誰說了謊,又或是那本日記才是真的。而哿塵的一句話插進我思緒「別相信妳媽媽……」別相信母親,可以嗎說得通嗎?

  母親站了起來,膝蓋關節處發出了喀唊的聲響,她替我拉攏了被單,順了順我的髮。多少溫柔揉碎在那擔心的容貌下,我能相信妳嗎?媽媽。

  「小雨,我多希望妳能記得這些過去啊……」直視著我的眼,母親說完,便又坐回位。闔上眼前,我瞥見母親日光燈下閃爍的淚光,闔眼我杜絕了光明,思緒正在跳躍式飛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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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我還是睡著了,儘管滿懷疑惑,我也還是睡著了。該說是躲著母親再度發言的可能,或是我根本在心底已有著別相信母親深固想法,我不想面對她,這倒是我很肯定的事。

  今兒,我起得有些早。時間大概是曙光過後的瞬間日出,天色都還沒醒,還掛著一層淺淺的山水墨色,那時我就醒了。但也不是自然醒,而是母親的關心弄醒我的。母親或許是怕我著涼或許是想用藉由蓋被單行為拔走我的呼吸器,總之她替我將被單拉得更高,高到了鼻尖呼吸器的下緣,這使我竟有如坐針氈的感覺。

  可其實讓我感到最可怕的竟是,我對母親怎得有這麼深的芥蒂——單單僅是哿塵的一句話、內容不符口吻不對的日記,這就讓我對血親之人有了防備的心態?或是因為我現在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哿塵給我的感覺又比母親給得好?我不解,但自昨日到現在,我仍舊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媽。信媽,還是信哿塵?

  思至此,我拒絕了在暗色中讓思緒打成結的情境,於是我睜開了眼。而我卻感覺像是睡了很久或是睡得太沉,睜眼後竟也沒有半分睡意還懸在眼上。這一醒,我看見母親輕輕靠在我床畔邊,淺黃帶灰的髮捲掩了她半張臉,她打起了小小的呼嚕。我沒打算吵醒她,也沒辦法吵醒她,但我口乾舌燥的,得補充水分是我當下立即面對的事實。我是得發出聲響讓母親幫我。口舌的燥乾卻使我連發出唔的短節音階都無法達成,幾番嘗試,我弄得體力透支,又昏昏睡去了。

  再次看見事物,約莫是七、八點,陽光闖進了這沒幾坪大的空間,恣意地蓋在我身上。母親在一旁替我的花添水,口中還哼著小曲,看似心情不錯。她看見我醒過來,凝了眉,輕聲問道「小雨要不要喝水?」大概是我的臉色白的如羊脂玉般透,那話才會輕得像再多些力道就能將我弄得支離破碎一樣。接收到我的表情後,她緊地將瓶裝水從袋中拿起「小雨都習慣早上要喝水啊。這裡沒有溫水,先喝這水可以吧。媽媽晚點在帶保溫瓶來給妳喝溫水吶。」母親喚了護士來,替我翻身舒緩肌肉、灌食和潤水。她自始自終就立在那窗旁,即便整個人都融入了光中,她那不停地焦慮、不安依舊填滿這亮晃晃的房內。

  一切忙完後,她從光裡走出。而我本該如死般地躺在那看著她毫無意外地向我走來,可腦中卻不斷地浮出這一幕一模一樣的畫面。那人背著光朝我走來,及肩的捲髮隨著步伐晃著,而影像中我笑得燦爛,彷彿看到至愛之人的那副掏盡所有的面容刻在我頰上。我說:「媽,妳終於來了!」畫面就停在這,停在我的笑靨和母親的前進。

  我看著母親,母親繞過我的床,然後坐定。「小雨,媽在說一頁給妳聽吧,媽今晚有事。媽會請護士小姐看著妳的。」我看著她,想問妳要去哪、妳有什麼事,但多少字句到了嘴邊都化成細碎的音,說不出。「那妳乖點知道麼。」儘管有多想知道母親的行程、有多想耍任性不回應母親,可母親還是母親啊。母親怎會不能相信?定是哿塵和母親有所誤會在先,才使得哿塵跟我說這番話啊。我回憶中的人就是母親,我的笑那麼傾盡所有,怎麼有機會那人不是母親呢?我還是同意了。同意會乖、同意不過問母親為何今晚不會來看我。

  「八月二十六號。

  我一到學校立刻跟小琪說了這件事。我問小琪我該怎麼辦?那個人好像也是我們學校的,他會不會早就知道哿塵是我男朋友這件事?

  小琪還是小琪,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安撫我的情緒。她冷靜地分析我現在的情況:第一、那個叫柯錦的人是我們學校的人,而且他一定是觀察我很久了。第二、他也一定知道我有男朋友這件事,而且他也知道我男朋友是哿塵。第三、他也知道我家在哪。聽完小琪的分析後,我除了佩服小琪的冷靜外,我大部分的思緒都在擔心著。這根本處在敵在暗我在明的狀態,他知道我很多事,但我也只知道他叫柯錦而已!

  後來小琪說今天她會先陪我回家,她也會幫我打聽這個叫柯錦的人。她要我先別那麼擔心,畢竟我還有哿塵,還有她。我感到很安心,幸好我有他們。

  第二節下課我本來想休息的,畢竟昨晚提心吊膽了一整夜,也沒什麼睡著,一感到睡意氾濫,柯錦的臉和聲音就會出現,嚇得我冷汗狂冒。但是,蕭毓茹在我右邊的座位坐了下來,開口便問:『昨天還好吧?』我立刻起身看著她,又轉頭找小琪。小琪不會多嘴的!

  大概是看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蕭毓茹又說『昨天我有看到啊,妳忘了嗎?還是我跟妳說那個人叫柯錦的欸!妳真的嚇到全忘了喔?』原來是這樣,這是我當下的第一個念頭,畢竟我根本不會懷疑小琪會做出傷害我的事。我們這麼要好,認識了十多年了,她就像一個冷靜的我的姐姐一樣。我忘了我怎麼跟蕭毓茹打迷糊仗過去的,不過最後她還是答應會替我保密就是了。」

  「怎麼停在這呢?小雨啊,後來發生什麼事了?」母親話一說出口,像是知道說了錯的問題,趕忙著說「哎呀,小雨,妳有想起什麼嗎?」我十分無奈,我也很好奇接下來的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柯錦到底還有沒有纏著我?我轉動著眼球看向母親,眨了兩下眼示意。

  我簡直是立刻就聽見母親的嘆息,儘管她發出的聲音輕得像羽絨,我終究仍是聽進耳裡去。「小雨,媽上班快遲到了。媽去叫護士進來,我會叫護士帶妳出去的好嗎?」母親站了起來,不知怎地,可能是因為那個我叫喊母親的畫面,母親現在看起來多麼護著我,我根本屏除了別相信母親的這個想法。

  喀喳,門又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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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媽的聲音。媽的聲音是顫著的,像是多少憤怒凝在喉間一樣,讓她一個話也說不成。我沒有看見母親,僅僅只有灑了一片黑於我眼前。我一定沒有完全醒著,這導致我漏聽了什麼,所以媽的話才會這樣斷續不停的。

  當我再一次聽見母親的聲音大概是幾秒鐘或幾分鐘後。自從我變成這副模樣,我對於時間的定義便時常感到模糊不清,因此我也不敢肯定,剛剛我陷入的幾十分鐘長的無聲期,是不是真正過了這麼久,還是就僅有幾秒鐘時間而已。撇開我對時間走失多寡的不確定和失落外,我從母親的話裡聽見一股無名的壓力,像是踩在冬日裡的薄薄冰層,輕輕地觸動就能將這已形成平衡的力矩打得混亂。

  「我問你為什麼會這樣啊?」「你說話啊?」母親話裡的情緒過於高漲,我聽得更怯懦了起來。我猜著母親正與什麼人對話,她怎得發這麼大的脾氣?我很想睜開眼看看,可眼皮像是抹了膠般,我睜不開。會不會是跟哿塵呢?因為他們之間有所誤會,而哿塵還讓我別相信母親?母親大概不曉得哿塵每日都來看我吧?否則她也不會問花是不是護士收走的,況且哿塵每次走後都會將百合帶走,是為了不讓母親發現吧,我總是這麼想的,所以母親就為了此事跟哿塵起衝突?我實在猜不得,因為接下來什麼人的聲音都沒有,除了母親憤懣的激烈喘息和我不停發出呼嚕嚕聲的呼吸器,這房裡只剩一片死寂。

  我連是不是在房裡我都不確定,不過這我已經十分熟悉的呼吸器頻率,我猜或許就是在房裡。可母親不是趕著要去上班,叫了護士,才留我與護士在房內嗎?怎麼現在母親又氣沖沖的不知在和什麼人對峙著?

  「你是怎麼顧人的,嗯?你說啊!」仍是媽的聲音,我萬分期待著,接著會是誰的對話。在身軀不能動彈,雙眼又不得使的狀態下,人的好奇心是不是會膨脹個數百倍呢?我真的好想知道,媽在和誰講話啊!

  我聽見如蚊蚋般細細小小的聲,我弄不清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可這聲音一出現,母親那原本已稍微收斂的響雷般又尖銳又高漲的語頻又再次出現。我仍舊努力試著從眼裡找蛛絲馬跡,可總徒勞無功。「說話啊!我、我我!」接著是一個宏亮的短節音。大概捱巴掌了吧?這聲響後,是一陣凌亂步伐聲——啪咑啪咑的,應該是那人被打後跑了出去,母親也隨著跟了出去吧。喀喳——果然是出去了。這麼說,房內只剩我一人了。可我總是感覺到還有人的呼吸聲,噥噥作響。這呼吸聲緩緩的,又小又細,由於我目前看不見,我也不敢斷然地說這房內肯定還有其他人,於是我拋開這種疑心病極重的想法,仔細地回想剛才到底怎麼了。

  我記得是早晨的事——母親趕著時間要去上班,她說她今晚不會來陪我,所以她請了護士來照料我。可平日整個上午時間都是哿塵在照料我的,母親怎麼好像不知情般,還說要請護士來幫我,怎麼她不是麻煩哿塵來照顧我呢?難不成哿塵今日也有事?即使他今天有事,母親也能跟我說的,但母親可是從頭到尾都沒跟我說到哿塵這個名字,我真的已經被他們倆人弄得很似混亂。哿塵要我別相信母親,母親從沒跟我提過哿塵,這使我開始真正地懷疑,母親一定不曉得哿塵有到醫院照料我這件事。若是如此,那麼,母親和哿塵之間的誤會一定很淵深很難解了,畢竟我是他們愛的人,他們怎麼能像對彼此的存在毫不知情的樣子,而維持這樣來照顧我?唉,後來到底是怎麼了?

  我記得是……

  後來護士走進房內,她跟母親正在確認一些事吧。反正他們嘰嘰喳喳的,我根本也聽不清楚他們講了些什麼。當下我倒是沒很在意他們的對話內容,反而被那護士身後綁起的及腰長髮給吸引住了。總之我也弄不清楚,我為什麼會對她的長髮油然升起一股緬懷之情!後來母親瞥了我一眼,就走向我,她看了看時間才對我說「小雨,今天護士小姐會帶妳出去曬曬陽光。妳記得嗎?妳最喜歡這三月底的陽光了!記得嗎?因為小雨總說三月的陽光有股暖暖的味道,妳這孩子總是說著這種傻話呢!」她傾身向前,落一個輕輕的吻在髮際,而後掌心貼著我頰邊,一臉溺愛滿溢而出「陽光怎麼會有味道呢!」母親說著,帶點哭腔似的聲音。我當下像喝了檸檬原汁一樣,又酸又苦的,不停地嗆上鼻尖跟腦神經,導致我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後來母親真的離開了,而那個膚色是很好看的小麥色的護士也跟著出去了。她過了有些時間才回來,並推著一台像是輪椅的東西來,不過實際上它的功能就只是輪椅,儘管它在把手處繫了兩條綁帶、儘管它的椅背是斗聳的長方軟墊,並且在頭部還有個固定器,但說穿了它還是一台輪椅。護士在我耳邊說了幾句,但我不是聽得很清楚,只不過最後一句我倒聽得很清晰:「等等林先生會帶妳去中庭透透氣,他是妳的男朋友嗎?」說完,那個護士稍微挺起身子,眼睛對上我因為頭部方向偏側而只能看向左方的雙眼。哿塵是我的男朋友嗎?依照哿塵的說法,是的我是他女友。我眨眼後,便專注地看著那名護士眼底藏著的陰影,可惜我看不出什麼端倪來。她隨口應個「是喔?」就努力地將我移置輪椅上。

  護士小姐推我出去的過程是怎麼開始怎麼結尾的,我真的想不起來。但我最後看到那個護士是她在跟哿塵說話。他們站在樹蔭底下,距離太遠我根本不曉得他們在說些什麼,即使我死愣愣地盯著他們,我也沒辦法從他們的嘴唇讀出些什麼。放棄了對那個護士和哿塵接下來動作的回想,我僅有把握的回憶應該是對陽光留下的深深的印象。

  後來是怎麼了,哿塵是不是推著我到處走走我也想不起來。可我一直都惦記著那抹光,惦記著它的明亮度、它的暖度、它的味道,我想我還沒失去記憶前,一定很喜歡太陽。初春的陽光,淡淡的、不激烈的,有股淺淺的味道,那味道像極了微風潤過雨後的山林空谷,風的裏頭藏有幽谷鳥鳴、百妍爭豔的訊息,我定是很喜歡曬太陽的。

  最後的印象是我們在一處陰影下的木椅上落定了位,哿塵拿出那本暗褐色本子,晃一晃便問一句:記得嗎?我仍是木然地望著那本記事本,不記得啊!「那我再唸一則給妳聽,好嗎?」我示意好。

  「八月二十六號。

  柯錦向我告白了!我很驚訝,畢竟他也是副一顰一笑皆能傾倒眾人魂的風雲人物。我搞不懂,我明明長得不是如玉般晶透的女人,但是還是能跟哿塵成為男女朋友,我原本以為哿塵會拒絕我的!沒想到他對我也有意思!既然我們都對對方有意思,那就交往看看,我是這麼想的!但一切都在柯錦跟我告白後,全亂了套!好討厭啊!我到底要怎麼選擇啊?

  我不敢跟其他人說,其實我喜歡柯錦多一些,日記日記妳要幫我保密啊!不然我這個小俗仔一定會被全校女生搞到升天的!可是因為柯錦是校園風雲人物,搞得這個祕密我連我好朋友都沒說了!柯錦是貨真價實的天鵝肉啊,我這隻小女癩蛤蟆怎麼會妄想吞了他?我只好把滿腹的愛意往心底藏啊!誰知道他也喜歡我?我問他為什麼,他跟我說,因為聽說我跟哿塵在一起了,如果他再不出手,那他就真的追不到了!我當下到底怎麼回答他的,我真的緊張到忘得一乾二淨了!不過我怎麼樣也忘不去最後從他性感的薄唇說出來的那句「我不介意當備胎!我喜歡妳,很喜歡妳!」啊,我現在臉頰一定還是紅的!

  日記啊,我的臉是不是還很紅啊?我現在感到一股熱潮在臉上翻騰啊!日記,妳可別跟哿塵說啊,雖然我感覺很對不起他,但我還是接受了柯錦了。畢竟我喜歡他多哿塵些啊!」

  哿塵說完,他的語氣一如往昔,溫潤平和的。接下來,我什麼都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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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我什麼也記不得了。回憶至此,我突然感覺胸口悶悶地像捱了一棍,痛得我連喘氣都有些困難。我得張口用力呼吸,但我無法做出這樣能讓我感到舒緩的行為,於是所有氣成了結堆在喉嚨頂端,我發出了唔唔唔、啊的字句,但這也無法緩和我面對這事實所承受的衝擊。啊啊,原來我是個感情氾濫的女人啊,而哿塵是怎麼能夠接受這樣的我?

  哿塵呢?我想找他,我想向他解釋。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說我一點都不知情啊,這是事實,對於過去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發覺我終將能把事物給看清,於是我的視力著急地在尋那人。

  他仍坐在他慣坐的左邊。雙手捧著我左手拉向他的額間,口中念念有詞的,那是一串細碎、蚊蚋般的話語,我僅能從他嘴邊找到一些字眼「主。」「愛。」「澐汐。」「不要。」「她。」「柯。」我不確定我聽到柯或是哿的音,但從這些紛雜的字眼裡我組合不起來哿塵究竟想說什麼。我看著他,他的肩膀微微顫著,黑框稍微遮掩住的眼眸緊緊閉著,整個人是一副很虔誠地乞求某事的樣子。我想跟他說話,但總一個音一個音的停在嘴邊。我還在思考著怎麼面對他一箱掏盡的真心。

  我想我的日記他一定翻閱過數百次了吧,每一次的翻閱都讓他的心被狠狠地劃上一刀,哿塵他得為了我的過去不停地複習我跟他還有另一個人的愛情,如果是我,定是痛苦得要離開哿塵了,怎麼還有可能去日日守候著一個傷透自己真情真意,還成為一個人生只剩死亡的人呢?哿塵怎麼會這麼愛我呢,我真有值得他掏心掏肺、全心全意的愛嗎?對於一個過去隨意就揮霍愛情的人,我真有值得的地方嗎?

  但即使哿塵告訴我的我,是這副德性的人,可為何母親口中的說詞又不相同了?難不成母親跟哿塵一樣,最後都知曉我是一個這樣的人,逼不得已母親才要讓一個喪失全部記憶,又沒有復原機會的我一個希望?好讓我在剩下的生命裡好過些,至少我還有著一個我很美好、很燦爛的過去,是這樣嗎?我已經弄不清楚了。事實不斷湧現,我的過去也被攤開得一了百了,這些我都啞口莫辨,只是母親口中的我,活在那麼虛假的世界裡,母親是不停地把我推向這虛幻不可靠的死亡之地啊。

  怪不得,哿塵要我別相信母親。可是因為這樣的我將他的心弄得如此殘破不全,我現在倒開始憎恨起哿塵了,為何不讓我就這樣擁有這些虛假的過去死去,他要我讓清清楚楚地明白我這一生是對不起他了。他是要讓我每天每天都沉溺在他的無限溫柔裡,好讓事實不斷地被重新放在我眼前——我背叛如此愛我的人。只因為一個單純的外表,我就這樣不斷地玩弄著他,而他還這麼愛我,是這樣嗎?

  「妳醒了嗎?」我看向他。

  他扯著一抹煞似好看的笑,只不過我不知該如何定義這抹笑為何此時此刻在我眼中會像跟刺一樣,不拔出將會把我弄得寢食難安。

  「澐汐,太好了,妳終於醒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因為過於想逃避哿塵才導致我聽錯了名字,我記得我叫小雨,媽都叫我小雨。但仔細想來,從我意識到哿塵每天的陪伴到他說他是我男友,他從來沒叫過我小雨這個名字。我是叫小雨的吧?母親不會連最後一點我存在的真實也徹底抹去,好將我塑造成一個完完全全虛假不真實的人,是吧?我感到眼前隨著眨眼的舉動而開始翻黑,當我張開眼時,那片黑不會跟著馬上褪去,我想我的身體又不堪負荷這對我而言不是美好的而是殘酷的事實……

  「澐汐,妳是怎麼了?妳還記得嗎?護士說妳從早上妳媽離開後,妳就暈了過去,妳是不是想到什麼事了?」我瞪著他,我很確定我是很惡毒地瞪著他的溫柔,他到底在說什麼?我的眼前又佔據了一片黑,我失去我的意識了。

  什麼從早上母親離開後我就暈過去了,你到底在說什麼?林哿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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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幾天。我不確定究竟過了幾天,只知道這些天來媽跟哿塵不斷地來回看我,倆人都沒有告訴我我的過去,好似都覺得我有想起什麼,只是我不願承認。我一人糾結在這團迷霧中無法自拔,而哿塵依舊灌輸著我,那天事故是從上午母親離去後,我看見護士便突然暈去的,以至於他們都覺得我是有想起東西的,但我一直都不這麼覺得。母親雖然沒跟我提起回憶什麼的,可她就是一直強調那護士有多麼的可怕、邪惡跟不盡責,母親的反應確實過大了,但我又無法準確地說出到底是為什麼造成她這種反應的,所以我選擇撇開她這怪異的舉動。

  現在,我開始逐漸相信,那些畫面跟陽光都是我在沉沉暈去中所做的夢。包括哿塵叫我澐汐而不是小雨、包括那暖暖的陽光、沉甸甸的我的日記和過去。若說不是夢,我怎麼可能還是想不起來那些空白的記憶裂縫本該住著什麼在裏頭;若說是夢,我仍舊感到很不可置信,夢境怎得會如此清晰,甚至充滿了味道,那些花香跟白牆、陽光跟草味,就像真實般地蒞臨了我的過去。

  我弄不清楚從哪裡開始才是夢境,哪裡開始又不是,我不確定夢的終點是不是在我那一次睜眼後,望向房內空無一人,只有從房扉後傳來的瑣碎細雜的聲音,那些導致我暈暈沉沉的腦袋吸收不住的不堪入耳的話:「通常閉鎖症侯群的患者很難活過四個月的,所以702房的患者才會不斷陷入昏睡或是類似的其他突發況狀……」還是當我發現,母親遮掩住大多日光白燈的光線後的臉孔中藏著塵埃落定的漠然,又或是兩者都是。

  我眨了眨眼,確認了哿塵真的坐在我左邊,確認了床墊陷下去的幅度、陽光潑進房內的多寡、百合立在瓶內的枝數、牆上鐘擺的指向。為了能真真實實區分現實跟夢的差別,我花了許多時間確認了我房內的一切,而此時此刻我才發覺,哿塵今天沒戴眼鏡,他一身淡藍色的條紋襯衫,紅紫色偏黑的直筒褲,身上沾著一點汗水和著草地的味道。不知怎地,這種味道的哿塵我感到意外的熟識,一股沒來由地完全接受,證實著以前的我,熟悉的哿塵身上就是這般味道。

  而此時此刻的我,正陷入震撼所形成的氛圍中:時隔如此久的時間,我終於又能想起東西了。而這次是一個男人,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是哿塵。他一襲灰色運動薄衫,同色調的運動長褲、白色的球鞋,沒有帶著鏡框的眼光柔柔的,他的眼神向來都不是如岸邊捲起的碎石浪花,而是幽谷裡的潭水,溫溫潤潤、平淡無奇,從來不會掀起巨浪滔岸,卻總是能讓我感到心驚膽顫——為得就是他眼底怎都藏不住的愛意。為什麼我不是、不是用盡生命去愛這個人呢?我多想問問,從前的那個我,為什麼,我不夠愛他?

  哿塵走向我,右手輕輕拂在我頭上,幫著我理開因打完籃球後被汗水沾濕的髮結。他的每一個梳理的動作都輕得像深怕會弄痛我似的,他總會很耐心地整理我及腰的黑色長髮。啊,我是及腰的黑色長髮,怪不得那個護士總讓我有股油然而生的懷念,原來是因為我跟那護士有這麼顯著的特點是相同的。回憶中、那個畫面裡,天氣明朗得整片空中幾乎沒有雲朵,只有如同緞帶藍色的天空、熾熱的一抹陽光、哿塵和我,過去那個時間點的哿塵,他順完我的長髮後,右手掌心貼著我的臉頰,淺淺梨渦懸在他白皙的頰邊「就叫妳別打這麼激烈了,妳怎麼都不聽話,恩?」哿塵一定還是現在的哿塵,只不過,我都能想起這些都是哿塵的特徵,卻怎麼也想不起他那張被我傷透的臉。

  「記得嗎?這個。」他晃了晃手中的褐色筆記簿,我這時才注意到哿塵的右手腕有個黑痣。哿塵見我沒反應,開口又問了一次,而我是不願回答他的。或許是因為我對自己感到很憤怒,怎麼會因為夢而覺得哿塵相當可恨可怕,又或許是因為我相信他所說的而覺得是母親說謊,才會讓我日夜不安於母親的話語,總之我就僅是呆愣愣地看著他,不願多作回應。而他的眼是騙不了人的,他的眼裡躲了許多哀戚,可能是平常時的鏡框擋住了這種神情,要不然這種為我或為自己感到不幸和悲哀的情緒會讓我覺得自己十分地可悲。

  「我說給妳聽好不好?妳的日記啊!」終究我還是眨了眨眼。

  「八月三十一號。

  唉我終於明白,他愛我,我不愛他;我愛他,他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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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終於明白,他愛我,我不愛他;我愛他,他不愛我。人的一生終究是會有一個你愛的人跟一個愛你的人,我一直都該知道的!柯錦是愛我的人,哿塵不是,但我卻又愛著哿塵不是柯錦。經過了快整整一年,我才又開始重新寫日記。說來真是好笑,這一年裡,我突然發覺,哿塵其實也有一個他愛的人,跟一個愛他的人,而我始終不是那個他愛的人,卻也始終癡心地當那個愛他的人,儘管我們的關係從原本的互有好感到最後演變成互求所需,不過這些我都可以不介意,但為什麼哿塵愛的人是小琪?我的好朋友。

  真的很可笑啊我,介在他們中間,害得他們進不得更退不得,哿塵最終還是沒能跟小琪在一起,小琪因為我,選擇放棄哿塵,甚至我曾問過小琪,在我終於明白哿塵愛的人不是我的三個月後,我問了小琪,小琪妳愛他嗎?我很愛哿塵,妳愛他嗎?我自己也知道,小琪一定不會說喜歡的,即便她很喜歡哿塵。但我還是不願放他走,這輩子永遠不可能。

  而即便我接受了柯錦,但一年下來,我只從他身上得知我有多愛哿塵,而不是柯錦有多愛我。翻了翻一年前那些懵懵懂懂寫下的少女心日記,突然覺得我這個人真的活得很可悲。一心自以為的遇上柯錦是我一生真正的幸運,卻不知道原來我的幸運早在哿塵愛上小琪,而我得知之後被抹碎得一乾二淨。一年的時間讓我清楚地明白,一個妳愛的人不愛妳,使盡千辛萬苦將他留下會有多痛苦難熬。而一切卻又像是夢一般,在這小琪去世的第二個月,我才終於有勇氣將一切謄寫在日記上。在這小琪去世的第二個月,也是哿塵重新回到我身邊,保證會愛我一生一世不論我變得如何,他都會一直守候在我身旁,就像我守候在他身旁一樣。

  也是在這個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的哿塵接受我的那一天,我跟他坦白了他早已知曉的柯錦的存在,也跟柯錦坦白了我心中始終保留的位置沒有他的這件事實,我跟哿塵又在一起了,但我卻跟柯錦分手了。

  小琪……妳會恨我嗎?

  死心塌地的愛著那個深愛著妳的哿塵。」

  哿塵說完後,我幾乎是看到透明的淚液從他眼眶中掉落。他是在難過嗎?難過一個這麼惡劣的女人得讓他用我餘生的時間來守候?果然是如此,我是愛著哿塵的,我怎麼會因為外貌而去喜歡上一個人呢?我是愛他的,但他不愛我啊。他那接近不存在的淚水像根在心底的刺,刺得我疼痛的幾乎要恨死他了。我不希望看到他,不希望他繼續留在這裡,因為只要看到他就會讓我想起我不曾真正擁有過他,有過他的心的人是小琪,不是我。雖然知道小琪是我的好友,但目前的我根本沒有任何有關於她的影像,要我如何不憎恨這個事實?

  我害得我的好朋友和我最愛的人無法在一起,而我跟哿塵終於擁有彼此竟然是在我的好友死去後。教我如何不恨這樣醜陋又可恨的自己?我現在才明白為何哿塵溫柔的眸裡總藏有一絲絲哀戚,原來、原來是因為他恨我啊,恨我毀了他的愛,恨我用承諾綁住他、恨我狠心的把他們分開啊。原來,是這樣……

  現在我真的、真的很想只活在母親所編造的虛偽的過去,而不是這樣血淋淋的真實。我拒絕再將專注放在哿塵身上,於是我闔上雙眼,想杜絕這一切可恨的真實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的攤開,讓我明明白白記住,我這一生是對不住林哿塵和小琪了。

  在眼前的一片幽晦中,我又想起什麼了。沒有畫面,單單的聲音,兩個女人的聲音——

  「別跟林哿塵在一起!」

  「為什麼?我們這麼好,妳明明不是這樣的人,妳會祝福我的,而現在為什麼妳變成這樣?」

  「不……什麼都別說了,我真的很恨妳,妳知道嗎?」

  「什麼……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

  「就算玉石俱焚我也不在乎了,妳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對不對?妳根本不在意我對不對?」

  「沒有,不是這樣的,不是……」

  哿塵的聲音打斷了聲音,我睜開眼,為回憶中的對話感到害怕,我為什麼是個這麼可怕的人?我看著哿塵站了起來,臉還懸著兩行清淚,蒼白的唇竟不自覺地顫抖的,我以為下一刻,他的溫潤大掌就會覆在我單薄的脖頸然後用盡他所有的憤怒狠狠地殺死我,但他沒有,他只是用那淡紫色淡白色的唇說「我明天再來看妳,別想太多……我愛妳,一直都很愛妳……」但也愛著小琪,我忍不住在心底附和他這句,而且愛小琪比愛我還多,對吧?林哿塵,你對我的愛,僅僅只是一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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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進房的速度快到我以為她跟哿塵是串通好的,哿塵前腳才離開,媽後腳就跟到了。入房後母親就站在木櫃前整理波斯菊,我以為她會沒注意到我眼邊很明顯滾落的淚水,但她終究還是發現了。「小雨,怎麼了?想起事情了是嗎?」是啊,母親果然是母親,我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她。即便我十分生氣她為我所捏造虛假的過去,但一想起得讓我面對自己是個如此惡質的人,不僅是我,我想連母親也很難以接受,所以我竟然也逐漸開始原諒了母親。我回應了母親的問句,而她緩慢地轉向我。

  可母親的臉不知是怎地,從我眼裡看去,她的臉是一張很冷峻的臉,眼神裡像是躲著寒冰,我竟被她的目光凍得不敢輕舉妄動。「是嗎……妳想起什麼?有想起媽媽嗎?」我著實被母親的眼神給嚇到,連忙眨眼後便任由自己的眼皮將世界給闔上了,躲在幽暗中,思緒不停地翻轉跳躍——向日葵、櫃子、溺窒般無法言喻的心痛,而最終我是眼淚決堤的虛渺存在。回憶中的景象,滿溢著的是那些讓我不自覺會淚流心痛與輕聲呼氣就會將我靈魂狠狠剝離的悲傷。

  回憶裡的我捧著一束大向日葵,向日葵的花瓣展著無與倫比的金黃,半身高的花束用陽光色跟鵝黃色、草綠色的包裝紙混合包裝著,亮晃晃的夏天色襯著我一身久是病殃的身軀。我立在一排櫃前,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臉色蒼白地似乎在颳進一點風我整個人就會隨風而散一般。我開始緩慢前進,拖著身軀一步一步地向前,而每一個步伐都沉重得當我的腳底貼上地板時,會發出相當大的聲響,那些聲音不斷地在這好幾排的櫃裡遊蕩徘徊著。最後我停在一方櫃前,紅壇木色的櫃上鑲著一塊流金色名牌,我定眼想看清牌上的名字,但記憶中的淚水早已爬滿我的慘淡的臉頰,以至於我沒能看清上頭的名字到底是誰。但我知道,一定是對我相同重要的人。

  小琪嗎?小琪吧。我想是小琪,可如果是小琪,我怎得會如此心痛?那種接近好似什麼人擰著自己的心跳一般的痛處感,我會為了一個讓我得不到幸福的人這般心碎嗎?依照我的日記裡所塑造的我,不會的,我不會為她嘗遍這番悲痛。可我仍舊不相信我是這樣的人,我是這樣的人……自私、無情、破壞好友跟摯愛的幸福、把柯錦當成寂寞的轉換口,我不會是這樣的人的。畢竟,我在回憶中撼哭的情緒不可能是裝出來的,連此時此刻,我記憶全失,但我仍舊能感到那股哀戚,像荊棘般將我牢牢抓住。

  我聽見母親在我身旁落座的聲音。我看著她融入剛睜眼後的白光氛圍中,一臉安詳無害,彷佛方才出現的刺人神情根本不存在似的。她定眼看著我,一個淺淺的笑閃現後,母親牽起我的手說道:小雨,妳知道,媽做得任何事都是為了妳好,妳知道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啊,媽很愛妳妳知道嗎?小雨,為了媽,妳再多撐一段時間好嗎?別讓媽白髮人送黑髮人啊!媽真的很愛妳。如果有一天妳發現媽做了什麼妳不喜歡的事,妳要替媽想想看,我做得哪件事,不是為了妳?小雨,我真的很愛妳啊……

  我知道,真的知道。我好想這樣對她說,可我連一句「謝謝。」都無法說出口,又怎能告訴母親,我的內心所有激動的、難過的,甚至一些不知名的情緒。我好想謝謝母親,替我規畫的假的過去,至少在我人生所剩無幾的日子內我可以活得心安理得、無拘無束,就連我情感的寄託都只有一個明確方向——家人。甚至對於母親告訴我的日記內容我都能像聽故事一般得拍手叫好我的精彩,可哿塵出現了,他輕而易舉的弄亂母親精心設計的我的後半段人生,而母親卻絲毫沒有察覺,以至於我現在落入一場矛盾的沙地,向下沉淪或是找尋真實的過去,我知道我一定會選擇知道真相的。但我依舊感謝母親。

  「小雨,要聽嗎?」母親的話搭配著我左邊眼角出現的墨綠色記事本,我同意了。

  「八月二十七號。

  那個叫柯錦的還是出現了,我被嚇到趕緊衝到門邊將門鎖上,並且拉上窗簾熄燈裝作我已經預備就寢了。我本來躲在被窩裡想趕緊睡掉他在我家樓下站崗的事實,可是我不停顫抖的心跳導致我根本無絲毫睡意,於是我偷偷打電話給哿塵。哿塵聽完後本來想馬上到我家的,可我怕他跟柯錦發生衝突,如果哿塵為此受傷或是怎麼樣的話,我根本無法想像這些,所以我勸阻他的念頭。

  哿塵不放心,我自己也感到很害怕,該怎麼辦?報警嗎?如果報警,媽就會知道這件事了,我不想要她擔心,媽一個人養我跟弟弟已經夠辛苦的了,如果為了這種事讓她日夜都不得安心的話,我真的就很不孝!此時此刻,在我寫下這些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可怕經歷,已經是在指針走到凌晨三點十六分位置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恐懼,他在我家樓下待到凌晨三點?我該怎麼辦?跟他說清楚嗎?他像是變態般的揪住我生活的中心了。」

  「八月二十八號。

  小琪跟哿塵在我家待到柯錦出現,我們決定當面把話講清楚!而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探出門外,我知道我真的很弱,可是我會怕!如果他突然抓狂之類的呢?所以我很擔心哿塵,也很擔心小琪!我躲在二樓房間裡偷看著,我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柯錦看起來一副很心傷的樣子,也沒有什麼衝突出現!所以我漸漸安心了,直到柯錦轉身消失在我家巷子的轉角處,我才終於將頂在心口上的大石放下。我衝到樓下抱著哿塵,母親被我的行為嚇到了,要我別在別人面前這樣親親熱熱的,她會害羞。我眼淚早就滾下來了,可卻被母親逗得幾乎要笑了!他們倆什麼都沒跟我說,只告訴我,別擔心了,事情解決了!

  我今晚,會得到一晚好眠的!我偷偷在哿塵耳邊說,他揉著我的髮,揉出了我的睡意。」

  我看著媽,媽也抬眼看著我。她一定不懂我現在的心思,她或許以為我就這樣柔順地進入她鋪好的道路,可我沒有。現在,聽母親說著我的過去,倒真的像是在聽故事,一個陌生人編好寫好的故事,只為得能引人入勝、賺人熱淚,我很感謝母親,卻也不懂她為何多安排個柯錦出場,難不成是為了襯托我與哿塵愛情的堅貞不移,好彌補我在失憶前那段為愛傷神的過去?因為我為了愛不到哿塵的那段眾叛親離的過去,所以母親極力地想用故事說服我,我的美好愛情,跟她女兒的美好過去,大概是這樣的吧?

  「小雨啊,妳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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