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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絮語

她曾做過很多場夢。可是,卻沒能記住任何。

正因如此,她從不會嘗試回首過去——在她眼中,展開的只有未來。

序曲

夜半,滿身大汗地被熱醒。

伸手拿起床頭櫃的時鐘,瞇著眼確認時間,凌晨四點。

唔,我竟然天真到以為把床做得像科幻小說中的冷凍膠囊、就會覺得比較涼快。我扶著邊緣,緩緩自膠囊中爬起。

既然都醒了,就起床吧。沒有冷氣,這麼熱也睡不著。

「呼呀!好熱!好熱啊!嗚,肩膀好痛……頭好痛……」

果然還是得換張床了……雖然我身形嬌小,塞進那狹小的空間不成問題,但這膠囊既不能翻身也不能側睡,睡久了便東痠西痛的。我走至窗畔,扯開明顯擋不了熱的窗紗,側身避開猛地飛撲進來的熱風。

嗯……天氣真是愈來愈熱了呢。昨天我到底幾點睡啊……

正愣愣地佯想到一半,我便下意識地中斷思緒。

記性向來不怎麼好的我,總會盡可能地避免回憶任何往事。昨天做過什麼事呀、前天午餐吃什麼啦,老實說,我根本忘得一乾二淨。

我走到浴室淋個浴,將濕黏的汗沖掉。不久,從蒸騰的霧氣中包著浴巾走出,含著髮圈將長髮抓起,綁成清爽的馬尾。出去走走好了­——我這麼想到,換上輕涼的T恤和短牛仔褲。要不是為了伸展僵硬的身體,我才不想出門呢,這麼熱的天氣。

太陽還沒升起,空氣卻猶如夏天正午般地悶熱黏滯、就像果凍一樣。也只有這種時間能走在大馬路的正中央呢。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享受獨占整條馬路的感覺,和自兩側大樓頂端灌入的涼風。

沿路走著,散發微明光亮的路燈將前面象徵路終的公園樹群映成一片金黃,連灰黑的柏油路面也似乎稍稍染上點色彩,如同灑上金粉的派。

我靜靜佇立著,被路燈的美麗光暈攫住目光。帶有肥皂味的汗粒自額角不停冒出,剛用手帕拭去,又再次順著臉頰流下。好熱,猶如末日一般的熱度,甚至讓我有點要中暑的感覺。

天空。

這個詞,突然閃過腦海。我情不自禁地望向天空,找尋著什麼,但是,卻一無所獲。

稍微,感到一絲絲地寂寞。不過,有種模糊、卻堅定的感情,輕鬆地將寂寞抹去。不,與其說是感情,不如說是某種類似誓言的東西吧。

好熱。我一恍神,意識差點被熱風吹散。

回家吧,躺倒在沙發上、打開電風扇,應該會舒服得多——這樣的想法,卻馬上被那莫名的感情擊潰。它像是在告訴我;再等一下。

  再等一下,某件事情就能發生了。再等一下,某個願望就要實現了。

是什麼呢?我竟開始瘋狂地期盼著,只因為自心底發出的聲音是如此堅定。

我緊緊扣住隨時便會散去的意識,坐倒在路心,狂亂地看著天空、盯著那片純黑。炙熱的感情不間斷地自胸口溢出,如不能止歇的火山。雙眼不斷地聚焦失焦,往無盡的黑暗深處探著。

『喀拉』

蛋殼碎裂的聲響,自天頂發出。緊接著,一連串的轟鳴聲響徹天際,我緊捂耳朵,不安地站起身。

天空,就這樣塌陷了。

所有一切像是放慢了速度,黑色的天空裂作無數碎片,緩慢地向地面墜落,猶若鳥羽。我奮力地向可遮蔽的大樓奔去,步伐卻無可奈何地變成默劇般的慢動作。

我緊閉雙眼、蜷曲成球形,偎縮在樓柱畔。待轟鳴稍歇,我才遲疑地睜開眼。

黑色的巨大羽翼壓倒了許多建築物,殘骸鋪滿整個城市。艷紅的天空在我眼前展開,染上赤色的棉花糖飄浮著,遠方還有一個半圓型的巨大發光體。那幾乎占據我視線的半圓形光體如此耀眼而炙熱,令我意亂神迷。我被那巨大的存在感給徹底震懾住了。

好美。同時,極高的熱度自光體的方向傳來,意識隨即飛去了大半。

我已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癱倒在地上,望著嫣紅的天。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動彈。

光體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空散發純淨光芒的小亮點。

我想起身,四肢卻沒有任何反應,就像它們已不屬於我。雖然天氣已不再悶熱,但如果不集中精神,意識彷彿就會隨時離我遠去。

——可能,沒辦法看到了。

——可能,來不及了。

就像是一種神奇的預感,我知道,如果再次闔上眼,那麼,自己可能就再也無法醒來。

——而且,長久以來的等待,就會白費。

——畢竟,我在等待著的,

——是一個不可能發生的奇蹟。

果然,思緒已經開始混亂,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正在想什麼。只是,想奮力地,集中所有剩下的精神,望向天空。

好冷。身體應該是失溫了。

好靜。耳朵已聽不到任何聲音。

好寂寞。

我只是,帶著一線希望,瘋狂地、全心全意地,盯著天空。

一道光芒劃過天際。

我猛地站起身,向光芒墜落的地方衝去。

風聲呼嘯吹過耳畔。

——啊,果然,就算要我犧牲一切,我也是不想錯過的吧。

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光痕。雖然那光一閃即逝,我卻硬是將那殘影捕捉在視網膜下,狠狠地烙印在心底。

就好像我現在還活著的目的,便是為了一睹這光的風采、和這道美絕的光相遇。

為什麼天空會在我眼前莫名其妙地裂開、向來僅僅充斥著純粹色彩的穹空竟出現未曾見過的物件,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跑著、

跑著、

跑著,然後倒地。

我大口地吞嚥著氧氣,向上一望,無數的光點如雨般劃過漆黑的天空。

我睡在群光圍繞間,彷彿被其擁抱著。而且,那擁抱是如此令人懷念、又溫暖。

「真的好美呢……」

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揚。鬆開緊握成拳的雙手,我滿足地笑著,伴著逐漸散去的意識,和被淚水模糊的視線。

謝謝。

我很幸福。

主幕.絮語

他曾做過很多場夢。可是,卻沒有任何實現。

不過,他仍相信,或許有那麼一天,夢將成真。

主幕

冬天悄悄地為城市覆上一層陰暗的色彩。冷藍的色調充斥著大街小巷,天空也宛如灰階般、單調而沉重。

「爺爺,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一聲清朗而拘謹的少女稚音,瞬間將沉眠的都市打醒,雖然色彩依舊,氛圍卻溫和了許多。

「去吧。『鳥籠』的人也撤離得差不多了,咳咳。其他人跟我走,我們還要跟鳥籠的統領者處理善後。」

身穿灰色絨依的老者輕拍身旁少女的頭,夾著粉色髮夾的褐色髮梢每被拍一下便微微擺動。少女聞言,向老者與其身後十數名黑衣男子欠身,慢步隱入了都市叢林中。

「呼呀!那群人真的好煩!」

方轉入一處小巷,少女一改神態,將髮夾拔起,原先順直的短髮馬上翹了起來。

「這裡就是『鳥籠』啊。天空明明比我們『基座』還要高、還要廣的說。哼,不過顏色怎麼這麼單調,灰茫茫的,讓人家心情根本好不起來嘛!」

少女怒氣沖沖地跺腳。

「……其實,我們的天空,以前不是這樣的。」

語氣滿是無奈的男聲從巷底響起,少女全身一震,隨即雙腳站開呈戰鬥姿勢、面向聲音來源。

「你是鳥籠的人嗎?怎麼還沒有撤離?還有我怎樣想干你什麼事!」

「啊,不自覺就說出來了。抱歉,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望,今年大一。」

一名看不清容貌的青年自暗處走出,將壓低的鴨舌帽沿稍稍抬起。

「妳呢?」他伸出右手,向少女釋出善意。

「憑什麼我要把名字告訴陌生人!算了,我的名字是盼。」少女不甘示弱地說道。其實告訴望自己名字的原因不為了別的,就只是衝著爺爺的再三警告:別告訴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啊,上小學了吧?」少年收回右手,踩著輕鬆的步伐走上前,將另一隻手移到身高僅至其手臂的少女頭頂,像對待小貓般騷壓原本就已稍亂的短髮。

「我已經國三了!我們基座人的成長期本來就比你們晚啦!」

少女怒視著少年,卻任憑少年繼續撫摸著她的頭。

少年聞言不好意思地停止動作,少女於是馬上跳開。少女原先還打算斥責他,不過好奇心很快便壓過情緒,她不禁問道:「……喂,你剛剛說天空什麼的,講清楚點。」

不知何時,灰色的天際已被濃黑取代,路燈也一盞盞點亮,鵝黃的柔和光芒將整個城市映得燈火通明,讓人心都暖了起來。

少年領著少女走出小巷,於黃光映照的大街漫步,朝著前方的公園。

「其實,我的說法是錯誤的。這個,」他伸手指向一片漆黑的天空,「這個『東西』,是名符其實的鳥籠。」

少年停下腳步,低頭望向身旁面帶不解的少女。

「跟你們基座的天空一樣。」

少年的表情涵納著無法言喻的哀傷,令少女不禁心悸。「等等……你說和我們油漆的地底天空一樣?怎麼可能,你們明明生活在地表呀!」

「別著急,慢慢聽我說。」少年拍落路旁長椅的灰塵,示意少女坐下。「你們基座的人比較有先見之明。在五六千年前吧,你的祖先便和我們分道揚鑣,在地底漆上了天空,建造了第一座地底城鎮。」

「當時天氣已益發炎熱,世人分作兩派,一派主張繼續在地表生活,並且開始研發阻絕熱源的方法。另一派則認為與其繼續頑撐下去,不如直接遷入地底。」

「在基座已發展一百多年後,地表的人們終於提出了那個繼續在地表生存的辦法,也就是建造一個個名為『殼』的人造天空,覆蓋在各大城市上。電力就由殼上覆滿的太陽能板提供。由於我們就像籠中鳥一般,雖然受到萬全的保護,卻被剝奪了自由,於是就被你們稱為鳥籠住民了。」

少年淡然望向遠方。經過數秒的靜默,少女像是下定了決心,輕扯少年衣袖,問道,

「……那個,可不可以說明一下,什麼是太陽啊?」

「連太陽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少年無奈地笑了笑,「好……吧,明天,當天空變成黑色時,我會在這個長椅上等妳。時間晚了,家人會擔心妳的。」

***

回到基座使節團駐紮的飯店,少女疲憊地敲了敲313套房的門。她從未想過,廢盡心思才來到地表,卻依然見不到天空。

少女心底多少有些恨那個友善的少年。都怪他,戳破了這美麗的謊言,原先看似遼闊的鳥籠之空,也漸漸地狹窄起來。不過,聽少年的話,好像天空不僅僅只由單調的色彩所組成。『太陽』。光是這個詞,就讓少女心癢難耐,期待著隔日夜晚的到來。

「是誰?」

一句輕柔而微弱的女聲自門內響起,將少女自空想中拉回。

「我回來啦。小盼,幫我開門。」

少女悄聲說道。門的那側一陣騷動,不一會兒,門喀卡一聲地打開,一名長相幾乎與少女一模一樣的女孩正站在玄關,面上滿盈著笑靨。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雖然小盼替姊刷卡登房,沒讓爺爺起疑心,但是小盼好擔心姊。」

少女拉鬆圍巾,解開雙排扣的大衣,掛在衣櫥內。

「別擔心,小盼。姊姊我只是去參觀這個即將廢棄的城市。」

她捧起小盼紅潤的雙頰,「幸好妳入夜前就進飯店了,這裡愈晚愈熱,剛才超後悔穿大衣的。」

「……」

小盼沒有回話。她輕輕鬆開少女的雙手,轉身望向窗外。

少女見狀,溫柔地自小盼身後環抱住她,用臉頰輕輕摩娑她的頸畔。

「……姊……小盼哪時候……才能夠和姊同時出現在大家面前?」

「放心,姊姊會想辦法的。總有一天,一定會讓小盼能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行走的。」

少女雙手逐漸下探,直至摸到了小盼微顫的小手,並緊緊地握住。

「要讓大家知道,長相相同根本不是什麼鬼詛咒。小盼永遠是我的妹妹,親愛的妹妹。」

***

隔日的天空,依然灰濛濛的。寧靜的街區不時有寒風掃過地面的颼颼聲響,仿若一切都會被這幅風景凝結。

少女慌慌張張地趕到約定的地點時,少年早已在長椅上等著,單指旋轉手上的鴨舌帽。因為時間較前天早,天色還算明亮,所以少女能夠細細觀察眼前這人。

少年頂著一頭帥氣的清爽金髮,左耳還掛有泛著銀光的十字耳飾。雖然天氣很冷,他卻身穿T恤,僅僅外搭同是短袖的亮紅襯衫。前夜只聽他的聲音,還以為他是個纖弱的文靜青年呢,少女心想,卻沒發現少年已注意到站在對街恍神的她。

「小盼,妳來啦。」他邊朝少女揮手,邊小跑步到少女所在的對街。

「咦?小盼?」少女聞言回神左右張望,沒看到小盼的身影,這才知道少年指的是自己。

少年微笑,溫和地瞇起眼。「今天仔細一看,才發現小盼長得很漂亮、很成熟呢。之前還誤會妳是小學生,真是對不起。」

「哼……沒關係啦。」

少女微微臉紅,將米色圍巾拉起,繞住鼻尖以下的臉部,含糊地答道。「比起這個,踏楊……」

「……踏楊?」少年不解地望向少女,「……噢!妳是說太陽啊。」

「該不會忘了吧。」

「哈哈,怎麼可能呢。」

少年搔頭笑笑,從肩包中取出一本薄書。書名是『宇宙簡述』,封面畫著一個發光的螺旋體。

「坐著看吧。我回家後想想,覺得光用講的可能不夠傳神,乾脆直接給妳看書。」少年將書交給少女,指了指身旁的長椅。

路燈一盞盞交繼亮起,夜晚悄悄地降臨。少女翻過最後一頁,闔上書,攤下緊繃的肩膀。

「這些,你我都沒機會看到呢。」

她歎了口氣,幽幽說道。

「……唔,是啊……」

突然,少女驚訝地自長椅蹦了起來,原先也坐在椅上打瞌睡的少年被她的大動作給驚醒,睡意全消。

「怎麼已經晚上了?」

「因為小盼看得很專注,我不好意思打斷。」

少年亦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

少女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天空只有純粹的黑,少女卻努力地想像著,方才書上敘述的星空。但是,無論少女怎麼想像,黑色卻依舊佔滿少女的整個視野。

「想不想看星星?」

忽然,少年笑著問道。

未待少女回答,他便自顧自地接話,「妳看,那邊不是有很多路燈嗎?」

少女轉身面向少年手指的方位。「嗯,然後呢?」

「和我一起盯著那些路燈,直到我喊停。」

「……好吧。」

雖然不知道少年在打著什麼算盤,少女依然照做,杏眼圓睜地盯著路燈。

約莫十數秒後,「OK,停!快,快抬頭看天空。」

少女疑惑地仰首望向原先空無一物的黑暗,竟發現──

目光所及,閃爍著忽明忽暗、似紫似白的亮點。不管自己往天空的何處探盼,光點總是充滿了那些角落。少女沒有說話,嘴角卻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很美吧。在我想看星星時,我總會用這種方法來想像,自己正被群星環抱著。」

少年喃喃,「那樣,才稱得上天空。」

少女察覺他的語氣有異,轉頭望向少年。光點們也隨著她的迅速轉向,在她的雙眸上留下了一道道美麗的軌跡。

「……流星……」這兩個字不禁從少女口中逸出。

少年看著少女,那雙瞳孔彷彿一鏡澄澈的湖。「傳說,在流星落下時向它許願,願望就會成真。」

「哼,說什麼傻話,就算有流星,我們也看不到啦,大笨蛋。」

少女差點沉陷在少年的瞳中,連忙別過頭,撇嘴說道。

「哈哈,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我死之前,能再看一次流星。」

「裝什麼風雅,一點也不適合你這種型的男生。」

嘴上這麼說的少女,心底也漸漸有個小小心願開始萌芽。

──希望,能夠看到真正的流星劃破天際……

***

時光似箭,轉瞬間已過了數十天。

少女每天準時在天色轉黑前到長椅畔報到,少年也早在那裏等著。少年告訴少女好多事:熱氣球、高空彈跳、雨……而這些都是少女以往所不知道的。待少女回到飯店,也總會興高采烈地與妹妹分享。

不知自何時起,少年已成為少女日常所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只是,少女感到有些困惑。

──為什麼,他還不打算撤到基座呢?

不過,少女終究沒有問出口。因為答案其實非常明顯:就連少女,也想要看看真正的天空,枉論對此有著異常執著的少年。而一旦搬到基座,這輩子是完全沒有機會看到天空了。

少女甚至,也有一點不想再回到地底。

然而,歸去的日子終於來臨。

某一天清晨,爺爺無預警地宣布收拾行囊,起程返回基座。

「怎麼突然就要回去了?人員應該還沒撤離完吧。」

少女聽到這個消息,驚訝地跑去向爺爺詢問。

「……戶口上有登記的居民皆已撤離。我們進行過再三確認,不會有漏網之魚。」

一位拖著兩個行李箱的陌生人自爺爺身後步出,他西裝挺拔,看來極具威嚴。那人想必就是鳥籠的統領者吧。

「這樣啊……」

少女呢喃,只能走回房間與小盼整理行李。少女打開其中一個明顯大很多的行李箱,讓小盼躲進去。當時,小盼就是這樣跟來鳥籠的。

或許他也已經撤去基座了。真是的,竟然也不通知我一聲就自己落跑了,真可惡。少女如此心想。

在基座不曉得能不能再相遇呢?

在前往連結處的路上,少女一直望著天空。

天空依舊一片灰白,了無生氣,少女卻仍然仰面看著。

這時,眼角餘光好像閃過一個熟悉的色彩──在這個灰色都市中,顯眼的溫暖色調。

紅!

少女二話不說,奮力抱起裝著小盼的大行李箱,朝紅色消失的方向奔去。

「盼!妳要去哪!」

不顧眾人的驚呼,少女拐過一個街角,消失在大家眼前。

少女持續跑著,等到人聲逐漸淡去,才緩下速度,將行李箱放下。她拉開拉鍊,抱出不知所措的小盼。

「小盼,留在原地等姊姊一下,姊姊一會兒就回來。」

安置好小盼後,少女朝平常約定的地點跑去。

(為何你還留在這裡!)

少女的心逐漸為疑惑所籠罩。她在公園的草叢中蹲下,朝長椅的方向望。

不出所料,少年正站在長椅旁,若有所思地看著地面。他沒有任何動作,這一刻,就連未曾止歇的風也彷彿停滯,少女眼前的風景就這樣被凍結。不久,他將頭上的鴨舌帽取下,放在椅上,緩步離去。

少女放輕腳步,跟在少年身後。

少年左拐右彎,走進一處老舊的公寓,少女也跟了進去。就在這時,她不小心踢到了門旁的垃圾桶,少年聞聲馬上回身。

「咦?妳怎麼在這裡?不是回去了嗎?」

「哼,在期待我回去嗎?」

少年靦腆地笑了笑,「怎麼會呢?如果妳走了,我會很孤單的。」

與少年面對面,少女也不禁面雙頰潮紅。

「是……是這樣啊。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少女緊張地說道。「今天是撤離期的最後一天!撤離後,鳥籠的糧食配給會完全停止,快點,不然就趕不上了。」

少女言罷,便衝出公寓,卻發現少年仍留在原地。

「喂!為什麼不走!再不走我就不管你了!」

「……我不能走。」

少年落寞地說道,「我很想跟妳一起去基座,但是我不行。」

少女還想說些什麼,少年卻用指尖輕壓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話。

「來我家吧,如果妳不趕著走的話。我會告訴妳我不能去基座的理由。」

***

走進狹長玄關,穿過帶著微寒的空氣,兩人來到一個不到四坪的臥室。

「這是我的床。我是科幻迷,所以把床做得像科幻片中常出現的,長途太空旅行用的冷凍櫃。妳看,旁邊還能設定沉睡時間呢。」

少年注意到少女疑惑的目光,扶著臥室中央,散發冷藍螢光的『床』,做出解釋。

他拿起櫥櫃上的熱水壺,將蒸騰的熱水沖入碗中,端給少女。

「別喝,放在鼻下薰一些熱氣。妳的鼻子都凍紅了。」

少女欲言又止,乖乖地接過碗。她低下頭,茶色的瀏海因而離額低垂,微微浸入水中。

少年靜靜地看著少女,緩慢張口,「我不能下去基座的理由是……」

「還說什麼理由!理由可不能拿來當藉口!」

少女突然激動地站起身,將手上的碗用力地摔落地面,『匡啷』一聲,熱水自破碎的碗溢出。

她撲向愣在原地的少年,舉起雙手揪起他的衣領,憤怒地說道,「為什麼你不能體會我的苦心?你難道還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想看流星是什麼樣子才留在鳥籠的嗎!為什麼要為了那種虛幻的事情放棄自己的生命?」

「……小盼,其實妳也想看流星吧。妳根本不想要回去基座吧。」

少年哀傷地看著全身僵硬的少女。

少女放開雙手,兩人靜默地對望。

「是啊,我是想看。如果能看到流星的話,就算不回去基座也沒關係。」

少女歎了口氣,「但是,那是無法實現的。所以望,別再堅持了,一起去基座吧。」

「不,我不行。而且,你說我留在鳥籠的理由也錯了。我看過太陽、看過雲雨,當然也看過流星。」

(你怎麼可能看過流星!)

「那好吧,既然你說你看過流星,那你一定知道怎麼從鳥籠出去。你自己選,要和我一起回基座,還是帶我去看流星?」

少女任性地說道,覺得這樣少年就會和自己回去地底了。

兩人又是一陣靜默。少年的為難溢於言表,但最終,他輕輕一笑,對驚訝的少女說道——

「走,去看流星。」

***

「現在是白天啊,笨蛋,怎麼看星星啊。」

兩人在城市近郊走著。已經遠離那些高樓大廈,少年仍朝郊外快步走去。

「外面的時間和裡面倒反,這裡是正午,外面就是深夜。雖然看到流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應該能看到星空……」

少年突然停下,「我們到了。」

少女望望四周,只有一望無際的平原。所有的風都停止吹拂,彷彿前方就是世界邊境,儘管這平原看似延及天際。少年將手伸向前,憑空畫了一個大圓,又把圓切成三等份。

神奇的事發生了,少年手指劃過處竟漸漸發出純潔的白光,圓形開始旋轉,愈轉愈快,最後出現了一塊純黑的空間。

「進來吧,別害怕。這是我以前在殼的控管程序中置入的病毒,它可以在殼上開洞,通往外面。」

少年引著少女踏入洞中,來到了鳥籠外。

空氣瞬間變得炙熱稠密,天空是濃稠的黑,應該是晚上。晚上就已經這麼熱了,白天想必是完全無法忍受吧,少女想道。她將圍巾解開,並準備把大衣脫下。

這時少女察覺,

天空上,沒有星星。

「奇怪……怎麼可能,連月亮都沒有……」

少年遲疑地尋找著星的蹤跡,卻徒勞無功。

一粒水滴滴落在少年的手肘,強烈的刺痛感讓少年自困惑中驚醒。

下雨了。

少年二話不說,朝少女的方向衝刺,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怎怎怎怎怎……怎麼了!」

少女雙頰暈紅,瞪大雙眼,「你你你……你做什麼!」

少年緩慢地躬身蹲低,讓少女完全隱入他的背膀下。

「小心,不要動。」

他垂頭看著少女慌亂的雙瞳,以非常冷靜的語調說道。

「被雨淋到……呃……就……不妙了……」

少女原已低頭與少年的眼神錯開,卻發覺他的語音有異。害羞什麼的馬上煙消雲散,她趕緊抬頭望向少年。

他正微皺眉頭,雙唇緊抿,感覺起來在忍著強烈的痛楚。

「喂!喂,望,你怎麼了?」

少女緊張地問道。

少年沒有回答,卻擠出了一個微笑。

「圍巾借我。」

少年自少女手中接過圍巾,繞住脖子裸露的部分。

雨,漸漸下大。

嘩啦嘩啦的緊湊旋律在兩人周圍響起,在無盡的黑暗中,少年以身體為少女擋下所有從天而降的雨滴。

「洞口要十分鐘後才會再次開啟。盼,把身體放輕鬆,我怕妳一直這麼僵硬會累。」

少年不顧自己的情況,反倒關心起少女來。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叫我盼……」

少女放開緊抓襯衫的雙手。她內心雖然擔心的不得了,卻只能說出這種無關緊要的話語。

「為什麼寧願冒這種危險帶我來看星星?你就那麼不想和我回去嗎?」

少女自少年懷中鑽出頭,面帶責難地問道。

(明明想關切他的狀況的,我怎麼還在說這些話?)

「因為我不在這次的撤離名單內,基座沒有為我留位子。」

少年任憑雨水自金色瀏海滑下,淡然一笑,「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所以,你是……真的沒辦法去基座?」

少女遲疑地開口。「等等,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沒錯。我來自五千年前,鳥籠尚未建立之時。小時候,每天仰面就是盈目的美麗星空,我從未想過這片星空會有消失的一天。但是,溫度卻從我小學開始跳躍性地增加。」

「隨著年齡增長,我在大學認識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當時政府原本已下令準備撤離至基座,我們卻想留在地表,留在那片天空下。於是我提出了一個構想,能繼續留在地表的方法——那便是在城市上建立殼。」

「政府在評估了我的計劃的可行性後,給六百萬市民選擇權,讓他們自己決定要繼續留在地面,或是撤入地底。有三千多人留下,與我們一起合力建起了殼。雖然天空仍然被遮住,但是我們相信,只要有一丁點氣溫回寒的可能性,就會有那麼一天,能夠離開鳥籠、再見天際。」

少年笑了笑,彷彿憶起了什麼。

「這是我下的賭注,賭本是三千多人持續的等待。我做出冷凍櫃,將冷凍時間調至100年,如此,我每隔百年會甦醒一次,藉由洞口查看外界的溫度。如果回到適合人類居住的溫度,我便會告知鳥籠的大家,一起回到天空的懷抱。」

「可是,等待終究太過漫長,一代過一代,人們漸漸忘卻當初堅持留在地面的理由、製造殼的理由,甚至,忘記了殼的存在和真正的天空。五千年過去了,已不再有任何鳥籠的住民記得當初的夙願。」

「所以我主動聯絡基座的耆老,請他們派員撤走鳥籠的居民。因為,他們再也沒有理由冒著風險居住在地表了。」

少年長歎,而雨,仍不停地下著。此時,少年發現少女一直沒有出聲。

「怎麼了?」

少年溫柔地問道。

「……」少女抿起細嫩的雙唇,雙眸低垂,「……你……我……」

突然,一道白光在她左側展開,少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被推入了白光之中。

耀眼的亮光讓少女睜不開眼,等看得清眼前一切時,她發現,自己已回到鳥籠內。

「等等!望!你在哪!」

少女慌亂地四處張望,除了廣袤的草原外,卻遍尋不著少年的身影。

「望!望!」

她大聲呼喊少年的名字,霎那,少女好像聽到了嘩啦嘩啦的雨聲。

少女趕緊朝聲音的方向貼近。

「盼,聽的到我說話嗎?」

「聽到啦。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消失了。」

少年的聲音彷彿很遙遠,但聽到他的聲音,少女仍不禁鬆了一口氣。

「盼,認真聽我說,聽了之後不要慌張。」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一股不安的預感自少女心底油然而生。

「我可能回不去了。」

***

「為……什麼?」

少女心中一片空白。

「剛剛下的雨含有高量的有毒化學汙染,而且帶著強烈的腐蝕性。當初在設計殼的時候,為免外界物質汙染鳥籠內部,殼不會讓沾染外界化學物質的任何物件進入其中。妳沒有被任何一滴雨滴到,真是太好了。」

少年開心地笑著。

(他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所以,我們可能就要在此分別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盼?還在嗎?」

(所以說,是自己害他不能回來的?)

「盼?」

少女狂亂的伸出手,模仿少年畫出圓形,前方卻依舊是無盡的草原。

「對……對……對不起!」

少女攤坐在地,眼淚奪眶而出。

「如果我那時候沒有那麼任性……如果沒要求你帶我來看星星,就不會這樣了!」

少女哭著,「對不起!所以你快回來啊!」

「盼……」

「快回來啊!嗚嗚,拜託,快點回到我身邊……拜託……」

少女的聲音從大喊變做呢喃。

「不是妳的錯啊,盼,是我自己選擇這樣做的。我早就做好這樣的覺悟了,幸好沒拖累妳。」

「……不行,我要出去!」

她揉搓哭紅的雙眼,毅然站起身。

「盼!不要這樣!」

少年沉重地說道。

「可是……我也不想回到地底……我寧願和你一起死在天空下……」

少女嘴唇一咬,「我想和你在一起。」

靜默。

好一陣子過去,少年的聲音從彼端傳來。

「妳還記得我跟妳提過的傳說嗎?向流星許願,願望一定會成真。」

是少女的錯覺嗎?少年的聲音好像愈來愈遠。

「好!那我就和你約好了,改天,要一起看流星喔!不,不對,要看就看流星雨!一顆流星有什麼意思嘛!」

少女強顏歡笑,說著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明明近在咫尺,卻連僅僅一個微笑都不能傳達。

「……好啊。妳等我,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我們說好了,一起看流星雨。」

少年的聲音益發微弱。

「最後還有一件事……我也想和妳在一起。」

少女驚訝地睜大雙眼,嘴角隨即上揚。

「約好囉!不準爽約喔!」

少女笑著,眼淚卻又再次不爭氣的落下。

「聽到了嗎?」

沒有回應。

「要記得喔。約好的……流星雨……」

一陣風吹過無風的草原。

在廣大的鳥籠中,少女,一個人站在草原中央,仰望天空。

***

「姊姊,妳真的不打算回地底了?」

在少年的房間,少女躺入冷凍櫃,將時間設定為一百萬年。

「是啊,小盼就代替我回到基座吧。這樣,小畔也就能光明正大地露面了。」

小盼雖然難掩落寞,仍乖巧地點了點頭。

「姊姊為什麼要留在鳥籠?」

「為了和那個人重逢。雖然這可能是姊姊一廂情願的想法,不過如果用這個機器,便能等很久很久,等到鳥籠被太陽融解那天,就看得到天空了。而且,可以在姊姊最美麗的時刻與他重逢。」

「一百萬年才會醒來一天,幾十億年之後,或許姊姊會忘記當初的目的,但是,不這樣做,姊姊就等不到那天了。」

「這種奇蹟般的事情,姊姊怎麼相信會發生?」

小盼好奇地問道。

「因為姊姊和他約好了。」少女笑著按下沉睡鈕。

「要一起看流星雨。」

尾聲,最終的絮語

少年是在回家途中遇見少女的。

那時,他剛談完撤離的事項,正打算回到冷凍櫃,繼續沉眠。

少年被少女的活潑率真給深深吸引。儘管相差五歲,他卻漸漸喜歡上了少女的一切。

他知道,她做過很多夢。他也知道,那些夢曾是現實,是可以實現的。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她能夠繼續相信那些夢。

於是在最後,他讓殘存腦海的每一寸思念寄宿在身體的每個角落。

——好想見妳。

——好想見妳。

——好想見妳。

少年終將死去,組成其肉體的原子分子也將回歸宇宙,成為眾多星辰的一部份。

這樣,或許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寄託著自己思念的每一粒原子都會返回此地——

以流星之姿,在她面前,劃破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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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混亂的心情讓我很難說出評語

不過

還是要說

你的文字吸引了我

算是很老練的文筆

也帶進了環境污染這個...

我們不得不承認的傷害

很美

卻也讓我們看清對環境傷害的一篇小說

繼續努力=)

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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