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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咳!用力咳!

接著是一連串急促的拍背聲。碰碰碰碰,碰碰碰碰。只開床頭小燈的病房內傳出規律而響亮的鼓點,在左肺拍完之後節奏稍歇,中間插入一小段翻身時布料摩擦床單的即興演奏,然後鼓聲趕上兩步,重新搶回主旋律。

碰碰碰碰,咳咳,碰碰碰碰,咳──咳咳。拍痰聲與偶爾虛弱的咳嗽此起彼落,這是病房內常見的音樂會,像是部落祈神時的舞蹈,在火堆旁擊打胸膛,最原始的肢體碰撞,希望透過靈魂與肉體的撞擊,能夠逼出體內帶來厄運與災禍的鬼神。

那些隱晦黏稠、散發著惡臭的,痰。

拍痰是臥床病人長期照護的重點之一。死水般的分泌物窩居在幽暗的細支氣管內,日日夜夜蔓結蛛網,在病人的胸腔中形成聚落,張牙舞爪地伸出觸手往外擴展。堆積的痰液又常是細菌的溫床,日久如滋生蚊蟲的池水,在X光片星空般的底色下爆出片片斑斕的肺炎之花。

拍痰原多是看照的家屬輪班完成的,而許多人與其被打亂整個家族的生活步調,寧可找醫師開紙證明請個外傭代勞。也因此在醫院日日查房,可以看到除了病情進程之外的人情進展;從一開始擠滿張揚的水果花籃與噓寒問暖(但根本只有婚喪喜慶才會見面)的遠房親戚,幾個禮拜後只剩媳婦女兒相陪,到最後連家屬都很少出現了,留了一個外籍看護。

每一個病弱的老人,幾乎身旁都有一位黝黑的外籍看護。大眼、微胖,略捲的黑髮。我總是無法區分她們到底來自菲律賓、印尼,還是其他東南亞國家,只知道她們大多羞怯而細心,總是把身形藏在陰影裡,彷彿她們只是病房中一抹淡淡的異國香水,沒有實質地位。而早起查房時會遇到的人卻總是她們。主治醫師拉開簾子,讓一聲爽朗的早安與晨間淡淡的陽光一股腦倒進病榻上,會問正睡眼惺忪從一旁陪客椅上掙扎著爬起來的她們說,阿公昨天吃得怎麼樣啊?有沒有帶他們出去走走?

除此之外她們很少說話,一部分是因為中文還不太好,另外也是她們總被定位為家屬與醫師之間,像答錄機或接線生之類、常被人忽視的存在。醫師要解釋病情的時候,她會慌亂地打開她在附近夜市買的仿名牌小提包,拿出貼了水鑽貼紙的廉價手機,小小聲地用不流暢的中文打給她的老闆,然後將手機交給醫師。

在某些晴朗的黃昏,醫院外的湖邊常常聚集著還能坐輪椅出來的老人。在這治療都已結束,卻還不必急著回病房的時刻,常常可以看到湖畔輪椅排排坐曬太陽,上面癱著面無表情的病人,像是晴天時從櫥櫃深處拖出來晾的冬天厚棉被,散發著霉味與溼氣;他們身後母親般的外籍看護則把握一天中難得的悠閒時光,與同鄉用流暢的母語談笑,完全不似在病房時的那種緊張羞怯。

偶爾下班時經過湖邊,黃昏金黃色的靜謐時光,老人們吊著點滴,或插鼻胃管,或做氣切,在湖畔的微風裡彷彿一排陽台上安靜曬太陽的盆栽。他們的外傭就站在身後聊天,陽光斜斜打在她們臉上,深邃五官映出堅毅的影子;而她們臉上線條和緩,這是一天之中,難得不用拍痰、灌食或更換尿布的悠閒時光。

她們喉中也卡著痰。她們遠渡異國,含著那塊濃痰,口音混濁地學習陌生的語言,手忙腳亂做醫師與家屬之間的橋梁;每天在醫院裡替另一個痰聲隆隆的老人拍背,過著呼吸少少新鮮空氣的生活。

卻沒有人想要幫她們化痰。

在這間醫學知識建構出來無比繁複的醫院裡,病床旁邊的醫師與家屬來去匆匆,留下床上的病人與他們的外籍看護,默默地在剩餘的緩慢時光中拍痰。比起醫護人員,只會拍痰的她們懂得最少,卻也懂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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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實我大七了囧)

我們現在畢業後第二年才會分專科 / 目前沒意外的話大概是急診吧我猜

畢業以後想去台大輪訓一年感受台灣醫療的傳統

再回長庚系統吧(假如急診的話私立醫院會比較好)

2. 後來發現其實得不得獎真的是運氣運氣 投多了就會中 機率問題

寫出自己看了喜歡的東西比較重要

感謝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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