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庚子‧八國聯軍《全文完》


Recommended Posts

楔子

  有些人,天生就為了創造一些偉大的事蹟。

  有些人,天生就為了毀滅。

  然而,無庸置疑地,破壞與創造是一體兩面的。只有在恰當的破壞之下,才有空間創造;只有在創造過後,才有空間破壞……一切如此循環,日復一日,歷史永遠脫離不了這個循環。

  有些人,不……很多人,創造與破壞中取不了平衡點,而喪心病狂,而被歷史遺忘。

  而失去所有。

  溫泉,四十度,蒸氣飛舞,數條氣纏繞又纏繞,終於參入天際。水氣簡直像是從水面直接衍生出的,時而飛如龍,時而奔如虎。

  水面上,縹緲中一莫約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浮出,他上半身都是結實的肌肉,每一吋肌膚都為了戰鬥的一瞬間而具備──一個為了出手一瞬間的速度、暴力而生的身體。從身體素質可看出,除了努力之外,他還是個為了強而出生的強者。

  男人皮膚成麥色,五官甚是深邃,卻有一對十分矛盾的深色眼睛,同時帶著稚氣與悲慟。他面頰微微消瘦,而眼窩部分明顯陷下,「沮喪」的神情可見一斑,卻有另一股更強的氣勢猛然在臉上一陣叫囂,他身子精神一抖。

  身上四十度的水珠頓時散落,背脊聳起。

  「天岑」,男人的名字,一個沒被歷史記載的義和團員。

  一個悲劇主角。

  他濕成一塊一塊的長髮披肩,隨手一繫後,一條凌亂、瀟灑、粗獷的馬尾取而代之。

  他回想著,前幾天,他第一次意識到戰鬥不啻是對劍,更是賭命,為了苟延殘喘而打傷對方的醜態。

  ──他開始討厭「武」。開始問自己為何習「武」。

  額上的一條怵目驚心,掠過眉間的疤痕伴著回想,隱隱作痛。

  並沒有武俠小說中,巨戰的背景──雨。

  相反的,那天,艷陽高照。

  疤痕更痛了。

  突然浮現的記憶裡。

  十年前,「你是為了甚麼學武呢?」帶著和藹的笑容,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撫摸天岑的頭。

  「我不知道……師父您呢?」

  師父不語,只笑著又摸摸天岑的頭。

  模樣慈祥得彷彿是菩薩……

  一轉眼,回憶,直達三年前。

  天岑腳尖輕點樹枝,肌力從大腿一扭,直帶過小腿,點到樹枝竟是毫無一分的散逸。

  後面一個彪形大漢揮舞著藤條緊追,「再不快點,我打下去了喔!」他笑說,腳下偷偷加快一些。

  彪形大漢的右臂比左臂稍壯一圈,明顯是右撇子,而相較之下較為薄弱的左手一大片刺青,刺著一條對天咆哮的龍。另外,值得一提的,他袒露出來的上半身除了「玉」字腹肌之外,呈倒三角形的健壯上肢,還有一道從鼠蹊部劃到右胸口的大疤痕。

  接著,藤條馬上和天岑的臉在他腳下一次點到樹枝的同時,合作奏出一聲慘叫。

  「啊!」天岑慘叫,這聲破空的音激起了幾隻林間原在休憩的鳥兒飛起:「大師兄出手太重了啦……」接著他從樹上翻個觔斗輕輕著地,然後像個孩子般在地方翻來翻去,裝著可憐,摸摸臉上被藤條揮出的紅印。

  「誰叫你平常偷懶,」彪形大漢──天岑的大師兄笑著打哈哈:「腳下功夫多練、多練啊。」他表情一下轉變,優哉游哉地望著天空。

  「你師弟受傷不關心就算了……還耍帥看甚麼天空啊?」天岑躺在地上,偷偷賞大師兄的膝蓋一個拐子。

  他卻完全沒有反應,倒是天岑拿來幹拐子的手肘彷彿是與卡車撞擊般地疼痛。

  天岑又慘叫,鳥又飛起,大師兄又笑。

  「人生就該過的悠閒一點嘛。」大師兄笑說,補給在地上掙扎的天岑一腳。

  ……十年來的練武,原本是如此的從容,如此的快樂。

  但洋人來了以後,卻全部改變……

  回憶的放映機定格在一個人的臉上──那人後悔地哭著,彷彿五歲小孩弄丟了自己的玩具,彷彿十八歲的青年失去了自己的女朋友,又彷彿人到了中年失去自己的父母……悲慟地哭著,雖然不想承認……

  那又彷彿一個徒兒失了師父與大師兄──而那人很明顯是天岑。

  去年年底。

  坐落於一座龐大森林裡的道場裡,古木聳天。

  裡頭與外頭均是十分簡樸,外頭牆壁只以白色油漆漆成現已斑駁的牆,裡頭,更是連個鞋櫃都不必要,只有巨大方形的塌塌米地板,又擺著數具用都用不完的木樁人,地面又凌亂地散布各種武器──刀、劍、弓、弩、斧、鉤……等等常見的武器無所不備,只是多半鏽跡斑斑。

  另外,就只有一個長約兩尺餘,寬、高均不多的木櫃子靠牆擺放。

  「喝!」如往常一般,天岑與師兄對劍。揮汗如雨。

  天岑右手持一柄處紅銅色中以細工刻著虎嘯之樣的斧,猛然虛刺,猛然收回,只見師兄於天岑的虛招無動於衷,只炯炯有神地待著他下次的實招。

  高手從對手的眼裡,就可以了解這招是實招或虛招,師兄更是奉這道理為圭臬,將對手的心思猜得透徹。

  天岑接著卻不吃這招,將計就計,閉上雙眼,先是將斧再次突刺,師兄必然移動──有移動,又必然產生風的流動,天岑便可聽風辨位。

  想不到的是,斧百分之百刺出後,除了斧對於空氣的攪動聲外,竟然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輕功。

  一般人就算踏著再高級的輕功,也不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不擾動一絲的自然風韻。

  ──但師兄可不是一般人。

  天岑快速睜開眼睛,但已經來不及了。

  接著天岑只看到、聽到:「這幾天我不在,你又變強一些了喔。」師兄笑道,眼神卻毫無預警地突然閃現殺氣,然後……就這樣。

  如往常一般,天岑倒在地上,師兄拿劍指著天岑的下巴下五公分處,劍面反光刺眼。此時只要將劍尾稍微往前輕頂,除了血柱亂舞之外,天岑沒其他結局。

  下一秒,依舊如往常一般,師兄扔掉手上的劍,劍叮噹落地。

  「九十九比零?」師兄問。

  「對啦!我今年已經輸你九十九次了啦!」天岑比中指。

  「不要吵……師父有事跟你們討論。」師父煞有所事地走向天岑與他師兄兩人。

  師父臉色沉重,師兄也觀察到了,便問:「怎麼了?」同時收起平常嘻鬧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認真的表情。

  「你們聽過義和團嗎?」師父反問天岑倆。

  「我前幾天出遠門時,略有耳聞。」師兄道。

  天岑對師兄打個眼神,示意自己聽不懂。

  師兄笑笑,然後解釋說:「義和團是幫助清廷對抗外敵的一群練家子。但面對洋人的鐵銃、洋砲,卻有如蜉蝣想撼樹。說到底,只不過是一群盲目相信神明庇護,沒腦筋去送死的熱血份子罷了。」

  師父苦笑著頷首,又道:「那你們可知道我們三個跟義和團的關係啊?」

  師兄沉默不語,天岑更是呆若木雞。

  師父嘆氣:「我們的派別,你們還記得嗎?」

  「是白蓮教。」天岑倆異口同聲。

  「是白蓮教沒錯,」師父毫無表情地說道:「然而,我卻從來沒把這個宗教的教義教給你們,是的,眾人說的確實──白蓮教教義與正道中人有些許偏差。這也正是我只傳給你們武功的原因。」

  「所以,師父您想說甚麼……?」師兄似乎察覺師父的異樣,直問道。

  「但我們白蓮教和義和團是有關係的。也就是……」師父依舊擺出撲克臉說:「……也就是你們──我教出來得你們,也得與我,上沙場對抗外敵……我也不打啞謎了……下個月,我們……是白蓮教(在此或稱義和團)前鋒部隊。」

  毫無表情,反而顯得──今天的師父好猙獰,不像平常和藹的他。

  師兄攢眉,天岑倒抽口涼氣。

  ──他們都了解,前鋒部隊──說難聽點,就是「敢死隊」!

  這年,西元1899年,是故事的轉折點。

  下個月,1900年一月。

  後來史稱「庚子拳亂」。

第一章

  休火山的沉靜是為了映襯爆發時的狠勁;寶劍之鞘的黯然是為了襯托出鞘時的炫麗。

  場景依舊在深深的蓊鬱林中,道場內黑暗一片。

  「該是你們出來的時機了……」暗黑裡,似乎某人如此喃喃自語。

  此時已過子時,月黑風輕,天岑與其師兄倆早已睡去。

  此喃喃之語自然只會是師父所出。

  師父摸黑,腳步有點蹣跚地走向靠牆的那木櫃子。

  他將其打開──眼神湛然第望著裡頭的物品──那眼神彷彿是貪狼遇見肥羊,又好比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忽然,他目光大變,從原本雖然湛然卻老的眼,變成乖戾、精光四射的眼。

  「弟子同心苦用功,遍地草木化成兵,愚蒙之體仙人藝,定滅洋人一掃平,右傳云山東聖府抄傳……」師父聲音轉而沙啞,彷彿喉嚨中有某種不屬與他身體的東西卡著。

  也許因為在黑暗中,師父那雙眼睛竟明顯地發紅、紅得發亮。

  宛如……

  又有傳說義和團透過畫符、請神,能夠刀槍不入。

  是的,宛如……已然請神上身。

  隔天,天方破曉。

  因為他們所居、所處的道場位於一座鬱鬱大林之中,清晨的鳥鳴,如黃鶯出谷般清脆,蟲兒吱吱喳喳的交響樂更是不絕,時而猛如雷,又有時柔如水,這種完全自然的環境,正是立武者道場的最佳地點。

  傾聽萬物之鳴,對於一個習武者而言,不僅修身養性,更可以從猛、柔之中體悟到或使劍、或拳擊的奧秘。

  更有許多武功的創始是出自對於自然韻律的體悟。

  「天宇,師父呢?」天岑睡眼惺忪,一醒來發覺少了一個人,那人便是師父。而「天宇」自然就是師兄的名字。

  天岑、天宇兩人都是幼年時父母就已雙亡,而師父將其二人一起照顧到大。對於較小的天岑更幾乎是形影不離地照料著。今早師父竟沒道一聲便消失,更是前所未聞的事。

  天宇不語,只驀然環顧道場。

  他瞥見靠牆的木櫃子已被打開,而裡頭的「那東西」也已被取走。沒第二個可能,是師父夜裡取出,又離走。

  「我們來對劍。」他對天岑輕說。他知道,師父這一個月不會回來了。

  他心裡也忐忑。但他更知道──

  ──他們這一個月得靠自己,變強,變得很強很強。

  自從師父離開那天起,天岑、天宇兩人幾乎每晚都做惡夢。

  ──或說,自師父請神上身那天起。

  夢裡的情節都大同小異──首先天岑、天宇對劍。

  練武。天宇赤手空拳;天岑左手持劍。

  天岑腳步向前一跨,借這跨步的力量,以右腳為軸,上半身旋了半圈出去,左手中的劍隨旋轉,像鞭子一樣橫揮。同時空著的右手,也不讓天宇好對付,右手虛握,以刺拳推出。

  面對如此不凡、一氣呵成的進攻,天宇竟是從容不迫。

  他並不硬接,只是向後退一步,讓劍身從自己腰前兩吋揮空,然後更找到刺拳的空隙,以最佳躲閃角度,一次橫移,又是巧妙地避開刺拳的拳壓。

  卻只見天岑一笑,沒能擊中師兄的左劍在空劍忽然變招,從橫劃轉而直下,撩向天宇的右小腿,同時已揮到一半的刺拳往上直取天岑面目。

  「進步了。」天宇享受地笑了:「但是,畢竟我還是師兄。」他笑得十分陽光。

  他依然不硬接這招,只以右腳尖一蹬,躍過劍光一撩,面對直上的拳頭卻不閃不避,算準角度與時機後,右掌成指,一指戳向師弟拳頭的手腕處,此一著讓師弟無從施力,拳勢已然狼狽不堪。

  接著左掌又仿方才天岑的攻擊──直取面目。

  天岑眼見不妙,驚險時刻,本能地頭一偏,以不到一寸的距離閃過這拳。然而拳風掃到他臉上,依然讓他頰上一辣。

  天岑自知吃虧,忙向後跳開──而此時,惡夢才正要開始。

  突然,原本鴉雀無聲的道場衝進一名穿著洋人衣服的男人,叼著一根不知道是甚麼玩意兒且在冒煙的東西──菸斗。

  他甚麼也沒說,但眼裡卻透露著殺意。

  手裡提著一個圓形物體,那圓形物體滴著某種液體──簡單說,就是他們師父的頭顱。

  那頭的幡然白髮被血凝成一大塊一大塊紅黑色。

  天岑愣住。

  「砰。」天宇斜斜倒下。菸斗繼續從容冒煙。

  然後驚醒。

  雖然每次的夢境大該都是如此──但每次都會被嚇出一背冷汗。

  一個月,一晃眼便過。

  「師父說的一個月就快到了。」天岑坐在林中一樹枝上,雙腿騰空晃來晃去,他眺望遠處,引頸企盼地說道:「師父甚麼時候會來找我們?」

  天宇以背靠著天岑下的樹,似立卻躺。

  閉著眼睛,這些日子,除了練武之外,他常陷入沉思──那種彷彿已然入定的沉思。

  至於沉思些甚麼,天岑怎麼問,天宇都不答。不,與其說事不答,說是專注得聽不見更加貼切。

  天宇倏地睜開一雙虎目,望著一隻正在他們頭上盤旋的鴿子。

  一般而言,林中有鳥是不奇怪的,但天宇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鴿子身上,殘留著某種與一般飛禽不同的氣息。

  人的氣息。

  「是飛鴿傳書?」天岑似也注意到,低頭向師兄問道。

  天宇對師弟微微一笑,然後點點頭後,小腿肌肉一收縮,凝聚力道便向上躍去。

  躍到最高點後落下,腳尖輕輕一點,便停在樹枝上,且樹枝一動也不動,彷彿無物。

  「高竿。」天岑笑道:「跟洋鬼子幹架之後,你一定要教我這招『卸力』。」

  天宇又是一笑,然後讓鴿子靠近,果見鴿子腳上綁著一封白色紙條。

  上面以歪七扭八的字體寫著:

  京師見。

  天岑看不懂字,便向師兄問:「上頭寫著甚麼?」

  天宇甚麼都還沒說便跳下樹枝,落地後變往道場奔去。

  「最後回道場的沒早餐吃。」天宇邊跑邊提氣一吼。

  天岑先是愣了一愣,發覺師兄偷跑──才猛然跌跌撞撞地落下,「碰!」他的落地不似師兄優雅,還發出撞擊地面的巨聲,同時叫道:「幹!師兄耍賤。」他全力衝刺。

  可就算他倆齊步出發,天岑也沒贏的機會,果然──這早,天宇吃完兩人份,脹著肚子;而天岑在沒吃早餐的空腹狀態下──向京師出發。

  回到故事的開頭,溫泉。

  「人生就該過得悠閒,是吧?」天岑站起,從熱燙的溫泉中走出,身上一絲不苟、滴著水,遙望天空,眼眶情不自禁地紅了,他自言自語:「師兄……」

  十分鐘後,著裝完畢。

  他得踏上自己的旅程了,再沒有師兄陽光的笑容,也沒有師父和藹的神情。

  從今以後,再沒人可以幫他──他得踏上自己的旅程了。

  師父、師兄最後留給他的,只有對「武」的恐懼。

  天津海岸。

  太陽熾熱得令海水幾乎沸騰,迎面吹來的海風都帶著惱人的溫度。海打上岩岸,水花亂濺,時高時低,時而兇同虎獸仰天長嘯,時而溫如壽鶴佇立。

  「原來這就是海?」天岑意外地遠眺一望無際的海洋。

  這種藍色是生長在林中的天岑,從所未見的。

  「是啊。」天宇雖然不是第一次見海,但每每都能給他一種平常未得的震撼──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如果有機會對抗海,他能贏嗎?

  畢竟山是平靜的,海是多變的。

  遠遠的,隱約出現幾艘被稱作「戰艦」的奇怪交通工具,若不是他倆視力不錯,一般人可是還望不見的。

  「那就是洋鬼子?」天岑睜大眼睛問,似乎對那交通工具抱著些許好奇心。

  「恩……天岑,」天宇臉色沉重地道。

  「幹麻?」天岑先是以不耐煩的表情面向師兄,似乎是怕多浪費了一秒可以看海的時間,卻見師兄臉色後,馬上也沉下臉。

  「關於我們道場裡的那個木櫃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裡面放些甚麼玩意兒?」

  天岑點頭如搗蒜。

  「這說來話長了……」天宇深深吸一口氣後,吐出這天岑從來不知道的祕密……

  洋艦即將登陸之際,師父也終於出現在岸邊。

  岸邊人數,沒有十萬也有萬。

  得知秘密的天岑,心事重重地望著向他們走來的師父;天宇表情則彷彿方下定一個重大的決定。

  而師父腳步不見以前的蹣跚,更證實天宇所說的「秘密」。

  「你們兩個這一個月有做好準備吧?」師父提氣一吼,他與天岑、天宇雖然相隔數步,但天岑聽來,好像師父在他耳邊怒吼,身子不由得一震。

  天宇拍拍天岑的肩膀。

  他細語如蚊地說:「我等等會找機會抓住師父,讓他動彈不得,到時你要抓好時機下手……記住,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師父了。」

  想不到師父淡然一笑,笑中帶點不切實的驚訝,還有殺意。

  「你說……」這時,天宇做好準備──師父還在數步之外。

  「……什麼?」這時,師父腳尖一蹬,橫劍已在天宇胸前一吋。

  「我說,我要幹掉你!」天宇咆哮,退一步讓過此劍,回身腳一踹,把天岑踢離出師父的攻擊範圍,又喊:「天岑!不要過來,現在很危險。」

  他與師父兩人的戰鬥已然爆發,眼裡都是霸氣,與殺氣。路上行人與義和團員全被這兩股對勢的氣壓壓得喘不過氣,直退了數步──正好空下街道讓兩人單挑。

  師父手上的劍此刻宛如一條游龍,中段劍身一扭,直指天宇腦門。

  卻想不到這月來,天宇的修為竟在「一定得讓師父回過神」的心態下,是日進千里。

  師父此一進攻在天宇眼裡竟彷彿烏龜爬行,慢得出奇。

  「師父!你難道忘了學武,是為了什麼嗎?」天宇抽氣怒道,小腿灌力點地,讓自己向後躍去,兩人僅隔一箭之地。

  同時他抽出腰間的月牙刀,刀面被熾熱的陽光一照,頓時劇烈反光,寶刀氣勢展露無遺。天宇站定,左手在胸前擺盪,左手上月牙刀遙指師父肺臟。

  「哼,你是翅膀硬了想造反?」師父穿著一身藍色唐裝,右拳實握於胸前,左手劍橫擺。模樣十分怪異,眼神更略帶些許邪氣。

  「我是翅膀硬了,但,我並不是造反,師父你被邪物擾神了……我要救你。」天宇眼神柔和地緩慢說道。

  卻沒想到師父竟然變得如此下流,他趁天宇放鬆之時,腳步橫移,從天宇右側搶攻。

  師父右拳擊向天宇右胸,三丈長劍撩向下盤。

  天宇側身,師父右拳先是落空,長劍之勢卻依然懾人。天宇見招拆招,既然長劍撩向下盤,他便又縱身一躍,躲過急劍。

  在空中重心壓低,月牙刀倒持由上而下落往師父天靈蓋。

  師父長劍一舉頭上,以硬碰硬抵銷月牙刀之力,接著右拳化掌拍往天宇胸口。

  天宇自然也不是廢柴,原在胸前擺盪的左手,以指戳向師父手腕處,令師父這擊不中後,他腳踩著師父的腳落地。

  這奇招便是這一個月中想的,令師父一下措手不及。他當然不等師父站穩,右指又化拳壓向師父左胸。

  「碰。」悶聲,此擊命中。師父吐了一口溫熱血花。

  其實師父不僅吐血,丹田之氣也亂。天宇見機不可失,右劍伸向師父背後,由後向前一拉,在師父左肩拉出一條血傷。頓時血亂噴如柱。

  天宇也不急著繼續搶攻,往後一躍,兩人又回到原點──相隔一箭之地。

  只是此時天宇已明顯佔上風。

  師父氣喘,一次吸氣吐氣之間,已經將氣血安定下來。呼吸也趨於平穩。

  ──真難纏,剛剛應該再多補一刀。天宇苦笑。

  「師父,你還記得我胸前這麼一大條的傷,為什麼沒取了我的命嗎?」天宇撕下自己上半身的衣服,將那條怵目驚心的傷疤展示出來,他運氣喊道。

  ──一剎那,他不喜歡海了,他只想回到森林裡,那種只有他、天岑還有師父的人生。

  「怎麼會忘記?都是白蓮教的法寶助你保住一命,現在竟然恩將仇……」

  「是!是白蓮教的法寶救我的,不然當時,我就已經死了……但,這樣說,你有想起你跟白蓮教是怎麼交識的吧?有想起初衷吧?」天宇雙手垂下,眼裡已然沒有殺氣。

  只有與回憶相互凝視的觸動。

  十七年前,林中道場,十多人的踐踏聲,劃破鳥鳴的優雅。

  「搶匪啊!」這叫聲有些尖銳、有些稚嫩,應該是來自尚未變聲的男孩──十七年前的天宇。

  「閉嘴,小鬼。」其中一個人拿起鞭子,狠狠地把天宇轟飛了數尺,落地後餘勁未消,還讓他直向後滾了兩圈。

  「我偏不閉嘴!你拿我怎樣?」天宇疼得幾乎要哭出來。

  但就連天宇一個五歲孩子,也知道──絕不能屈服於力量,絕不能像膽小鬼一樣看著他們搶走師父的錢,再目送他們離開。

  就算死,也不能。

  「別理他。」又一個人嘲笑般地說,「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臭囝仔!他師父一定也是個白爛啊!甚麼鳥道場啊?哈哈哈……」然後又挑釁似地在天宇腳旁吐口濃痰。

  我甚麼都沒說……你可以打我,我不生氣;你可以罵我臭囝仔,我不生氣;但我絕對、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污辱師父,還有這間道場!我甚麼都沒說,但我怒了。

  天宇心裡暗暗怒吼:「跟你拼了!」然後跌跌撞撞地站起,掄起拳頭就朝離我最近的一個男人揮了下去。

  或許是腎上激素,或許是天分使然──這拳竟猛勁十足。還沒揮著男人,光拳壓就令那原在翻箱倒櫃找錢的男人心驚,更下意識地倒退一步。

  退得這步,是所有動物的大難臨頭前的本能,逃。

  退得這步,是及時雨,不然他的臉就不會像前一秒那麼帥了。

  「砰!」如同子彈般,雖然不結實,卻信念十足的拳頭搗入男人的鼻頭,悶聲沉重。

  中間彷彿時空靜止,男人愣了愣,然後下一瞬間,痛徹心扉的痛楚,如巨浪洪濤般向意識席捲而來,甚至想奪取他的意識。

  男人痛得幾乎昏倒,只在昏倒與沒昏倒之間痛苦掙扎,在地上翻來翻去,摀著臉,酒紅色的血從指縫滲出。

  好個手無縛雞之力。

  「哼。」天宇雖然有些驚訝,但不至於亂了分寸,當下挺起胸膛,如同戰勝情敵的孔雀般耀武揚威著。

  終於,男人的翻滾停止,四肢失力軟下,大字形昏死在道場正中央。

  「白癡。」其他人竟然無動於衷,更有一人冷道,「只有白癡才真的輕敵。」他們還是故我地翻箱倒櫃,不,已經不能用『翻箱倒櫃』這個詞來形容。

  他們簡直像是搬家公司的人頭,亂中有序地將道場內所有能搬的東西搬出去。

  天宇不可置信──搶劫就算了……這群人竟然連自己的同伴倒下都……難道他們沒有感情嗎……?

  「太過份了……」天宇輕聲道,拳頭卻悄悄握緊。

  「你,們,太,過,份,了!」天宇爆發,光五歲的年齡,他如同脫韁野馬,奔速疾如雷,就近直撲一名大漢。

  誰知,天宇運氣不好,那大漢竟就是他們之中的頭頭,群龍之首啊!

  大漢頭也沒轉,手掌向後一抓,竟從脖子緊緊地扣住天宇。

  天宇大驚,「放開我!」他在空中又踢又踹,但可惜以他還嫩小的身軀,哪能隔著大漢的手臂對他造成傷害。

  大漢沒理他,只是牢牢地扣著天宇脖子,讓他不能移動,然後另一手指向一個一個道場裡的東西,說道:

  「東西快快搬完,等等拆了這間爛道場!」大漢聲音有些沙啞,語氣沒有起伏,彷彿正敘述著不甘自己的事情。

  天宇瞠甚。

  他將一口濃痰從喉頭,以他能力所及,用力吐向大漢臉上。

  當然,沒料到的大漢被黃綠色的濃痰打在臉上,濃痰撞上臉龐後碎開,濺得大漢半張臉都是痰。

  「賤……賤種!」大漢終於怒了,原本毫無起伏的音調起了極大的變化,面目與語氣均是猙獰,他轉頭向一旁的人說道,「把我的刀拿來,今日沒見血,我的名字倒過來寫。」

  「其他人繼續搬!」他吼道,沒有一個人敢停下手上的工作。

  不停、不停得搬,終於道場幾近空虛。

  天宇自然也憤怒至極,看大漢只有半張臉痰不順眼,又補了另一發痰射到大漢另外半張臉。

  這下子,大漢怒得青筋爆露。

  「把刀子直接扔過來!」他喝斥道,果見一柄長及大漢身高的大刀飛來。而大漢也不接,只把鉗著天宇的手臂上抬,將天宇的腦門與大刀飛來的幅度交叉。

  眼見,飛刀只差不到一秒便要與天宇的腦袋交會。

  然而突然一股強風襲來,讓飛刀飛行的角度偏了,直貫入大漢鉗著天宇的左手的肩膀。天宇也被濺上一臉的鮮血。

  還不及大漢感到痛覺,天宇先噁心地喉頭一熱,吐出一口濃稠的胃液。

  「幹!哪個狗娘養的幹得?」馬上,大漢痛得噴出兩行淚,一臉怒容彷彿即將爆炸的火山。

  哪知憤怒的大漢竟強悍異常,他右手拔出沒入左肩的大刀,上而下直劈天宇出氣再說。

  刀是出了,也有斬到肉的觸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觸感還伴著自己些微的痛覺傳到大腦。

  些微的痛覺漸增,他驚見自己的左臂已經不見,沒接在原本的位置。

  原來方才背著還是嬰兒的天岑,出門買日用品的師父剛好回來,一見林中遍地狼籍,便擔心起天宇的安危,再趨前,便見一柄飛刀竟快要貫穿天宇的腦袋,便施展掌風讓飛刀偏歪。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大漢竟如此莽撞,直接拔刀再劈左手上的天宇。

  師父忙運起腳下功夫,快手將大漢的左手臂自肩膀處,連骨帶肉地拔出,原以為趕上,卻沒想到還是差了萬分之一秒。

  刀鋒實在太長,鋒前五公分直在天宇胸前剖開一個血痕!

  大漢還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一定和突然出現的老傢伙有關。

  當下便又向他那一群人喝道:「給我殺!殺死這老傢伙!還有要死不死的囝仔!」

  師父挽著懷裡大量出血的天宇,背上背著年幼的天岑……悲愴令他無法回擊,甚至帶走了他的意識。

  ──同一時刻,刀劍的摩擦聲在師父三人頭頂傳來。

  意識模糊的師父只道自己要死了,便深深昏去。

  一昏就是三天。

  海岸線,微風徐徐,艷陽高照。

  「你醒來後,發覺我們兩個都安詳地在你身旁打鼾,對吧?」天宇說道,結束了與回憶的接觸後,又重新擺出戰鬥架式。

  「是啊!所以是時候該我們回報白蓮教的恩賜了。」師父清目瞪向天宇,兇戾四射。

  「不是這樣!你當初是發誓要用箱子裡的那東西,救更多的世人,」天宇哽咽喊道,聲音開始有些沙啞,「……但打仗只會帶走很多人的性命,現在您的作法跟您的初衷……背道而馳啊!」天宇的虎目終於也流下兩行男人淚。

  這一幕令天岑動容。他不知不覺地臉頰也濕潤了。

  而師父聽得竟愣了。

  「我,當初,的初衷……與,現在,背道而馳?」師父眼裡開始徬徨了,說起話,結結巴巴。他低頭望了望貼在手臂上得一張符咒。

  是的,那大木櫃子裡裝的只有一張,小小的泛黃符咒。

  這次換師父陷入回憶的洪流。

  「該怎麼報答你們……?」師父發覺不僅自己的小命還在,兩個徒兒的性命也安在之後,興奮地衝出道場。

  而後發現道場外的樹林裡,幾個便裝打扮的年輕人或靠樹,或躺著,或盤腿於林上,各人各自享受林中的芬多精。

  師父一見便知道是這幾個年輕人救了他們三人。

  一句話都還沒說,師父便揖了揖手,雖然丹田仍亂,他硬是提氣巨喊:「謝謝幾位大俠的拔刀相助!」然後跪下嗑頭。

  方喊完,其中一名手臂上貼著黃色符咒的年輕人信步到師父旁,莞爾地笑笑,伸手扶起師父後,和藹地說:「不用謝了,依您的力量,也一定能以一掀了他們整團盜客,可惜那名小弟弟的傷讓你動搖了。」

  「您謙虛了,該怎麼稱呼?」師父。

  「我們是白蓮教徒。」年輕人指了指臂上的符咒,「其實我們本身並無功夫,但這張符咒給了我們力量。」

  當時,師父便他們取得一張符咒。

  並發誓要用這一次性的力量救人。

  「小心用那符咒。」年輕人一夥臨行之前又說,「還有,您受傷的那個小徒兒尚未復原,還得讓他休息幾月。」

  「我一定會用這符咒救人的!」師父又跪地喊道,字字震破天際。

  年輕人笑笑,離去。

  「師父!您現在不是救人!而是傷人啊!」天宇涕淚縱橫地吼著,吼到腮幫子都紅了,才終於把回憶裡的師父拉回現實。

  「我……我……在傷人?」師父漸漸抬頭,遠望天空。

  天空已經不再艷陽高照,洋艦登陸後,開砲亂射,漫天煙硝。

  「是啊……師父,我們走,回去森林裡吧……」天宇將月牙刀鬆手,然後慢慢地走向師父,眼裡已不見殺意。

  天岑早就哭得滿臉都是淚。

  「是啊!師父,我們回家,好不好?」天岑也大喊著,師父向前蹣跚地跨了一步。

  又一步。

  天宇也再一步。

  師父也扔去手上的三丈長劍。

  刀劍同時匡啷落地。

  「砰。」流彈無情。血花四濺。

  愣了數秒後,天岑、天宇齊聲仰天長哮:「師父!」

  「師父!」天宇衝上前去,扶著胸口中了流彈而斜斜倒下的師父。

  天岑也趨前,看著師父眼裡的瞳孔慢慢放大……師父哭了。

  「師父對不起你們……我被白蓮教沖昏了頭……師父對不起你們……咳、咳……」師父甚至咳出了血,他哭得像小孩子一樣,哭得很大聲,哭得很浪漫……哭得很有感染力。

  「師父……?」天宇拍拍師父漸冷的臉頰。

  師父眼裡的焦距終於完全消失,不再流淚,不再咳血,不再心跳……

  天宇止住淚,輕輕地將師父放在天岑懷裡。

  他脖子青筋爆露,天岑從來沒看過凡事悠哉的天宇這麼生氣。

  天宇先遏止怒氣,輕聲語於天岑:「把師父帶回去林間道場,好好得葬了他……順便跟他說,徒兒天宇不肖,要陪他一同上路了……」天宇對天岑硬是擠出一個微笑。

  然後將全身的力貫入手臂,將天岑遠遠扔走。

  天岑撞破路旁店家的玻璃後,他哭著,他跑著,他痛著。

  他知道,他絕不能辜負了師兄對他,最後的厚愛。

  一定得平安回到道場。

  一定得連同師兄、師父的份,快樂得活下去!

  依舊在戰場中央的天宇站起,見天岑安全離開他視線後,緊握拳頭!

  怒氣沖天!

  霸氣縱橫!令鬼哭,令神號的低氣壓以他為中心,釋放開來。

  凡是靠近他的人,不論洋人、義和團員,不分敵我,全都喉頭一熱,吐出一口熱血。

  更是一下子呼吸不了,甚至幾人休克昏去。

  「師父!」天宇吼得直達天際,直達師父的靈魂,直達早已遠在一公里外的師弟的心裡。

  天岑好不容易忍住得眼淚又如水壩洩洪般嚎啕哭出。

  隱隱約約,天岑懷裡的師父遺體臉上……滿足地笑了……

  同刻,天宇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已達最高點。

  他左手拾起較輕的月牙刀,右手撿起較重的師父的遺物──三丈長劍。

  天宇怒不可遏。腳步畫圓,以八個方位擊出刀劍,而且只攻不守,才一瞬間,身上就已中了好幾槍,卻堅持著意志──他絕不屈服於力量!

  或許信念使然,他手上的武器威力不減反增,幾乎捲起數道旋風,向旁人療去,刀氣的旋風斬斷了好幾把洋槍。

  血濺上他的臉,淚再洗滌血漬。

  卻在下一波進攻後,又一層血覆蓋他俊俏的臉龐。

  淚又洗去。

  週而復始,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了……手上的武器亂舞,殺傷力依舊驚人。

  眼前的畫面竟從血腥的戰場,一晃,竟然彷彿置身於林中,看著道場,看著天真笑著的師弟,看著和藹的師父……他發自真心地笑了……

  「師父,徒兒不肖。」他燦然一笑。吐出一大口鮮血,雙手武器終於停息,動人心弦地倒下於血泊之中。

  血花、淚花感人地一同綻放於戰亂街道,時值庚子拳亂。

  八國聯軍,又稱庚子拳亂。

  因慈禧太后對於義和團的過度放任,終於引來大禍。

  受苦的卻是百姓,干戈死傷人數不計,生靈塗炭,是一段引人側目的歷史。

  卻沒人知道時勢造英雄,在名為「歷史」的高貴舞台之下,還有一個令人為之動容的平民故事……

  那年,西元1900年……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請登入後來留意見

在登入之後,您才能留意見



立即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