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


訪客 下課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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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桐

1月8日

阿祖不知道什麼原因住了院。在工地陳工頭告訴我從醫院傳來不幸的消息,顧不得工作服還沒換,跨上跟工頭借來的摩托車就急往醫院奔去。甚至到了病房才發現連安全帽也是直接工地的安全帽沒脫就來了!走進阿祖的病房裡,病房看起來似乎有點老舊,幸好從窗口可以望見一株即將綻放的刺桐。

阿祖看起來很蒼白,虛弱地躺在床上。但一見到我還是想勉力起身,像以前一樣,習慣用族裡失落的母語喚我──

「阿敦!阿敦!……」那是松樹的意思。

我趕緊別過頭去不讓淚流下來。

1月14日

我還是喜歡聽阿祖說她從前的故事。即使我已年屆三十,阿祖也已活近半個世紀,甚至她躺在病床上。

今天她為我講的故事是有關從前我們的土地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阿祖小的時候,從鳳山到左營一帶的土地通通都是她們族人的。阿祖當時還是個活潑的小女孩,每天三五個小鬼頭不是這邊跑就是那邊跳。她們跟蝴蝶寶寶唱遊,與樹木一同用木棉枕成的棉舖睡去。小女孩彼此用圓仔花和雞冠花作成的花環戴在頭上,她們還趴在地上聆聽大地沉穩的呼吸,和小溪偷偷對和風說些悄悄話。肚子餓了隨時都摘得到破布子樹甜美的果實,年年刺桐花都會用花開花落見證她們的長大。她們每一個都在自然媽媽的懷抱裡笑著,每一個都是擁有大自然快樂的孩子。

這樣單純幸福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有一群來自遠方的新客人踏上這片樂園。他們穿著不一樣的衣服,說著不一樣的話。可是他們也希望能與阿祖的族人一起分享這片樂園。阿祖的族人都是很天真、樸實的人,當然一口就答應下來。於是山林中有兩種文化共同打造的美麗。

可是人都是會變的,不知道為什麼,慢慢地樂園被割出了一條又一條界線。新客人說是為了方便管理。

「比較有條有序嘛!」

雖然納悶自然媽媽從沒跟她們提過「管理」這玩意兒,可是她們還是接受了。

然而這並沒有阻止事情越來越不對勁。界線生出了刺竹,害得孩子們不能再盡情地在地上翻滾;刺竹又變成了高籬,甚至還有泥牆壓痛了樂園黑土的面頰。就連祖靈阿立祖也束手無策。構樹、破布子樹、圓仔花、雞冠花都一一隨著新客人新發明的說辭遠去,單純的她們還搞不清楚那是包裹糖衣的謊言抑是良藥苦口的諾言?

後來某天,阿祖如往常走在那雖熟識但已窄小不少的小徑上。沒有預警地,卻在下一秒阿祖看見了一頭梅花鹿橫死在矮木叢間。

「噢!」阿祖立刻避了開去。

在族人眼裡,死亡即是恐懼。存有死亡的土地更是不吉利的。

一路狂奔,惶恐地跑回家向家人訴說這不幸的消息。當下族人基於敬畏的理由,這塊土地當然不能再靠近。後來每隔一段時日竟還陸續發生同樣的事。阿祖的族人又再拋棄新的土地……於是曾是族人的樂園,一塊塊就這麼莫名地消了去。

「據說不久後新客人接受了那些死了梅花鹿的土地,」阿祖平靜的為故事作結。

「而我們僅剩下一片餬口的草坪和一株鮮紅的刺桐樹。」

1月30日

今天還是一樣,下了班就趕緊到醫院去。不過我已經沒像最初聽到惡耗那樣莽撞。想當時擅自離開工地的行為,還被陳工頭狠狠唸了好些。他總是認為利益重於一切無形的情感。

走到阿祖的病房時,旁邊早已聚集了許多失聯已久的親戚。有我認得的族人,也有我不認得的遠房。泰半我都不記得名字了。與我的族人失聯是因為我們彼此都隱身在都市大大小小的工地裡,埋首於最辛苦的勞力工作。奇怪的很,在部落明明大家認真學習,我們也不是不勤勞的孩子,然而出了社會我們卻只能在最基層的勞工生活中打滾,似乎一道高牆阻隔了我們。遠房親戚大部分都有著跟我們不大相似的面容。至於為什麼會有這門遠房,還得從阿祖的婚姻說起:

當時阿祖十六歲就跟人牽了手。男方是來台開墾的漢人。是經過了一年多熱烈的追求,才得到阿祖的首肯的。最初阿祖丈夫心疼她是個女人家,還要天天下田工作。於是每次總跟阿祖搶著下田。面對丈夫的體貼,阿祖是又窩心又歡喜,夫婦倆不久就有了孩子。

沒想到之後幸福消散的速度卻快得嚇人。很重要的因素便是阿祖的丈夫沒有辦法完全融入她們族人的文化。例如飲食方面,他們就常為了熟食還是生食起衝突,夫妻間的隙縫日漸擴大。

然而仗著他是漢人較擅長於耕作的特質,阿祖的丈夫先是掌握了家中經濟,接著逐步掌管了家政。最後狼露出了藏在羊皮下的尾巴,雙手拍拍,甚至沒說聲再見,就把一切都帶走了。包括馴服的野牛,包括土地。只留下阿祖,和肚裡的孩子,和那株如血一般的刺桐。

從那次起,阿祖就常一個人躲在什麼都已沒有的空屋裡。說什麼都不出來,後來還因此悶出了心病,我猜想阿祖就是在這時種下了影響深遠的病因。

窗外的刺桐隨著新的一年即將到來,又準時地著上了新裝。整身樹葉都已差不多落盡,取而代之的,是幾點深茶色尚未舒展開的花苞綴在枝頭。畫面上似乎還有一股氣息,壓抑了許久,只等待刺桐一觸即發。然而又帶三分說不上來的哀淒。不知道為何,又從何處而來的悲傷。

「我想再看看刺桐花開的樣子,」阿祖在今天探訪的人都走後說。

「哪怕是最後一次也好,我想再參與一次刺桐花季。」

「一定會的,阿祖您一定會看到的。」

附和著回答,我卻滿心地憂慮。

2月16日

午后我陪阿祖到樓下去看窗前的那株刺桐。一個月了,刺桐花苞已經在陽光下用力地伸展紅色的肉掌。耀眼的陽光與身旁日漸虛弱的阿祖形成強烈對比;萬物尚未復甦,早春刺桐巍峨的模樣又是如此孤絕。

「林先生?有關於您曾祖母的病情……」

「還有救嗎?」

「太遲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組織了。林先生,我們真的很遺憾……」

「……」

「那大概還有多久呢?」

「頂多一個月。」

「……」

「那……醫生,請問?」

「什麼?」

「請問來的及在刺桐花季結束前嗎?」

「或許可以,或許不行。林先生,我們會作最大努力,讓一切都能在刺桐花季後長留。」

「謝謝你,醫生。謝謝。」

「阿敦!阿敦!你在想什麼?」

「喔,沒什麼。」我趕緊掩飾住剛剛那段對話的封口。

「阿敦,」

「嗯?」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覺得刺桐懂我。」阿祖對著滿樹盛開的火花呢喃。

「為什麼?」

「因為……因為每次族人發生了什麼悲傷的事,都大概在新年不久的春季。而新的一年裡常又只有刺桐開得最殷紅。像是只為我與族人開一樣。」

「刺桐不只陪我算過了孩提十六個春秋;還陪我走過了後來生命中無數艱辛的夏冬。」一陣風吹過,幾片刺桐花瓣紅瑟瑟地落下。正好落在阿祖的手上。

「多美!你看!」阿祖先是讚嘆。然後就珍藏似地,趕緊把飄落的殘韻用手帕包起。她不想要連象徵記憶的刺桐都再次被人奪去。

「如果可以,把我葬在刺桐樹下吧!」就當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時,阿祖已經接下去:

「我想要重新與自然、與族人、與刺桐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分開了。」

阿祖心願的意涵我卻不甚了解。

3月23日

下午五點五十三分,阿祖像刺桐凋零的花瓣飄落。幾乎不激起一波漣漪,就這麼平靜地走了。我伏在阿祖的病床邊大哭,許久不能自己。阿祖最後對我說的幾句話都好像還在耳邊:

「在外面作工要注意安全,不要常常熬夜作工。自己更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讓我擔心。」

然而阿祖的溫度卻已在身旁慢慢散去。

無獨有偶,窗外的刺桐在這時花落。阿祖有幸能看完最後一個花季。

滿地血紅的落英,雖然組織皆已枯萎,鮮血一般的紅卻未曾褪去。落英斑斑灑紅了大地,於是這反而成了一種驚異──像對歷史無聲的抗議,沉重卻有力;又像族人被灼過的傷口,不堪而歷歷。

然超越過往的罪責,選擇憐憫的眼神觀察,我又再看見了一些東西,原來火紅的花瓣都有族人的精魂寄託其上。每一瓣每一片都是族人精神發光發熱的痕跡,單純、質樸、和善、與世無爭。我才終於瞭解阿祖一直企盼的心願是什麼──

「把我和刺桐葬在一起。」

從大地育出的她,與代表族人的刺桐回憶,終於交纏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我想祖靈會帶領她前往刺桐的國度。

【按】刺桐

刺桐樹是平埔族的聖樹,為台灣平埔族人的歲時象徵。每年二、三月,當火紅的刺桐花盛開時,代表新的一年開始。在台灣的移民開發史上,平埔族人的命運,就像大自然界中的刺桐,兀自寂寞地經歷著花開花落。

阿敦 (Atun)

西拉雅人名,意為松樹。

關於平埔族對死亡……

安置喪者的地方,稱為馬鄰地,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地方。一般人不會靠近,附近的田地也棄耕。噶瑪蘭人甚至有將屍體懸掛樹的習俗,因此就有了馬鄰樹或馬鄰竹。都被視為禁忌之地。平埔族人視埋葬死人之地為不吉之地,鄰近的田地都會棄置。漢人知平埔族有此風俗,便在廣大的平埔族人土地間棄置屍體。平埔族人被迫放棄土地後,漢人再接收。

阿立祖

早期移民自台南以南,西拉雅族﹝Siraya﹞之平埔族人對其守護神的崇拜。阿立祖或稱阿日祖、阿立母、太祖、尪祖、老祖、李老君、老太祖。乃為平埔族人的守護神,喜好喝酒與吃檳榔,據說阿立祖的特徵是一個喜歡著白衣的慈祥老人,由於喜好喝酒與吃檳榔,所以平埔族人在祭祀時多以檳榔祭之。在平埔族人心裡阿立祖是宇宙最高貴的神明,不但會保護族人的平安,更可懾服四周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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