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金黃色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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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激憤之下的殘廢品,

有點像雜記而非小說。

但我仍覺得它是小說,至少對我自己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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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天空藍多了,藍得讓人老念著那大海就在不遠處好想去。 ──朱天心

  忘記了很多事情的時候,才知道有些什麼是不容忘記的。

  在寒風瑟瑟的十一、二月夜裡,你感到近鄉情怯,低頭不語,趴在宿舍的桌上悶悶盯著空無一物的電腦螢幕。你的室友W見狀趁虛而入,問你要不要藉酒消愁。如果你說好啊,有錢的話他就拉你去pub,沒錢的話就隨便幾罐台灣啤酒打發打發算了,只能在宿舍區對面街角的超大7-11裡對著冰箱望紅酒興嘆、望香甜酒興嘆、望海尼根興嘆。

  把酒言歡,室友W就會談起他在高雄某明星高中的年代,新生一開始看到斑駁如鄉下古厝卻又橫生威猛的紅樓,便肅然起敬,但日子久了就漸不覺得有何特別,就像望著台北的藍天望久了,也不覺其比高雄的灰暗。

  你不敢提自己過往,無語對,怔怔望著室友W在談完一些高中時學聯會──他的學校稱作學聯會──幹過的蠢事之後,站起來,轉身往攤開一堆原文書的桌子躺下去,踢倒了桌角幾罐沒喝完的台啤,滴滴答答淋濕了你的足踝,冰冰涼涼讓你從搖搖晃晃的爛醉中驚醒。高中。十七歲。不容忘記的。你突然眼角濡濕,好像四或五年前數個趕稿趕不出來、開會前資料不全的夜晚,心中悔恨卻只能焦急敲著鍵盤摔著筆,然後低頭不語悶悶對著鏡中自己憔悴臉龐的、靈感忽驟振鍵盤疾書的、抑是視死如歸隔日參加被譙到死的活動檢討會或校刊編輯檢討會的,暗暗濡濕眼角。

  奇怪的是,你得讓自己處於難過之中才有辦法想起。就像高中時代的紅樓──你早無緣見,它在你進高中那年的三十八年前被時任段姓校長以「危險教室」、「校舍不足」的堂皇理由給拆得一乾二淨,紅樓厚實的磚牆被挖土機大鐵球狠狠撞擊,竟只微微損傷,經數日才拆除乾淨……於是你再也看不見紅樓了,校內的舊日式建築一棟棟拆除、翻新,看不到了。段姓校長任內還蓋了那棟高三專用的慎思樓,磚紅與灰白交織的三層樓校舍,以及爾後諸位校長任內一一重建的敬業樓(磚紅)、麗澤樓(橘紅),或是將舊時人文館(當年提供給初中部學生使用的舊敬業樓)拆除改成的景賢餅乾樓(磚紅),或是校園盡頭的體育大樓(磚紅),都是二十多年內的事了。校園一片紅通通的簇新,找不到太多斑駁的痕跡。

  就像高中時代的紅樓,直到拆除之後才不停的追溯它們。奇怪的是,你得讓自己處於深深難過之中,懺悔自己過往的錯誤,才能夠勾起回憶,但更奇怪的是,在高中時代每每運動會、校慶還看到出席的歷任校長中有那位段姓校長、上台致詞,他已垂垂老矣,你不禁想,他老態龍鍾的笑容裡,是否存有一絲愧疚?

  你不禁為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失笑,搖搖室友W,他果真喝得酩酊大醉,挺著肚子像隻滿足的貓咪一樣呼嚕呼嚕打鼾,叫都叫不醒。

  你拿了棉被蓋在他身上,轉身回看電腦螢幕。即時通訊視窗說,沒有任何關於校刊社現任幹部的電子郵件、手機或聯絡方式。

  你很納悶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好像這社團被核彈轟炸就此從地平面上消失了一樣。自高中畢業後你就再也不願拋頭露面,再也不想讓爾後的學弟們知道這個學長的存在,失了聯繫斷了根。

  失了聯繫斷了根,你不及往下細想,室友R和F並肩走進房來,問你,認不認識S。

  你說,認識而且曾經很熟。心裡卻攪起波瀾。

  兩個室友轉達了一些S說的話,用古怪的表情一瞥桌上的W,各自盥洗、上床睡了,留下你面對空蕩蕩的電腦螢幕發楞。其時,聖誕夜剛過,整個房間都是濃濃的啤酒味,包括剛進來的R和F的,還有躺在桌上的W的,還有你自己的。

※我想我很適合∕當一個歌頌者∕青春在風中飄著 ──青峰

  還記得沒被濃濃啤酒味埋藏起來的日子嗎?

  十六歲,你第一次嘗得啤酒滋味。

  高二上,你白天用功讀書,專心在那棟仿紅樓而建的景賢樓上課,當早冬的夜色降臨時,你背起書包向莊敬樓一樓走去,經過大門深鎖的校史館,駐足兩秒哀悼它實際上幾乎沒有的歷史,再左轉從學務處的後門進入。那時圖書館方拆,將要植草種樹作為綠地,莊敬樓的後方一片土塵飛揚,而新的慎思樓大致完工等待驗收。當時即將卸任的蔡餅乾校長接受校刊社的採訪,坐北朝南的新大樓面對中庭的腹地,景觀良好、「氣象宏偉」,笑著說如果有欲婚情侶來到大樓下、水池邊拍婚紗,那這棟大樓肯定是相當成功。

  但不論氣象宏偉也好,還是一年後它被指稱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好,十六歲的你怎麼會懂得這些。你很習慣的彎進學務處,見N和S分別奮力抬起桌子的兩邊,要出學務處,C跟在後面舉著販售演唱會門票的牌子。忙碌中的S是不講情面的,急起來只有分明的是非對錯,見到你一聲招呼也不打,往校門口搬桌子去也。

  你也不清楚和S是怎麼樣認識的。十五歲的那年,六月初第一次基測放榜,你以二分之距差點無緣於這所學校,猶記報到日當日離開母親身旁,從敬業樓北走進與慎思樓相連的通道,舊型木框窗子、窗鎖和一年多後你在學務處慣常所見的並無二致,樸實而不講究的粗劣,這是你留下的這棟大樓的唯一印象。隔了兩個月當你隻身來新生訓練時,工地早用鐵皮圍起,平坦灰黃的地面不久即成為打地基的深坑。報到那天你沒看見傳說中慎思樓的「攀岩牆」、沒走過光線幽微的樓梯間,更沒看見S那瘦長瞿高的身影。但就算沒見到他也沒差,在用網路虛耗的兩個月炎炎長假,你沒有跟任何人討論交談過,便暗下志願要加入這古老的社團、S因未加入而飲恨的社團。

  奇怪在這升學主義獨領風騷的年代,一切的選擇卻無關乎主流意識。

  一年級上學期青春無壓力的時候,S加入你和主編J所撰寫的「狗仔」專題裡,那時你害羞怯懦,好像古典希臘羅馬的劇場演員戴著面具,你藏在螢幕後面用鍵盤生活。十五歲的你怎麼會知道校刊的專題跟雜誌同質性極高,需要謹慎的蒐集資料和消化素材才能動筆書寫,於是主編J用即時通訊軟體開了視窗勉強開了個會,看兩個學長的討論高來高去,你一點都抓不到重點,最後草草分配了專題的小標,便各自離去,其時是歡樂的九月初,你一路狼吞虎嚥各種你從未讀過的文字,從張大春駱以軍,到九把刀藤井樹,人類文字的瑰寶不過如此,而你從不在意瀕臨的期中考已燒掉一半眉毛。

  奇怪那時候你既讀不好書也寫不出像樣東西,為何還是耽溺在虛幻的文字之中。

  S在編輯之夜中闖入你的電腦螢幕,熱心的問你有沒有專題上的困難需要幫忙。按照古人算法其時早已三更,你眼目酸澀且倦,早想關掉電腦休息了。十五歲的你怎麼會知道熬夜兩個字怎麼寫,你敷衍的丟出幾個迫切於身的考試話題,S倒接了,還連帶提及幾個有趣的老師和幾本書,他很怪,對當時的你來說非常怪,怪的十分逗趣,S說他剛打完魔獸並驚嘆於該款遊戲的自訂地圖,非常符合客製化原則難怪受到大量玩家青睞,他兼談自悟的宗教理論和從奇幻小說中組合成的人生觀,隨意的談著當時你所看到的高中校園,你感到S這人妙不可言,只是天色已晚,趁老媽還沒衝到電腦前爆發時,趕快溜吧。

  好晚了XD,掰掰,晚安。你說。

  嗯啊我都忘記時間了XD,晚安,祝好夢。

  祝好夢?

  S說,這是他的學長常在夜半時跟他說的,在網路上。你那時問他要不要睡了,他說還有份活動企劃書得趕。後來數月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反而越來越深入的交談中,你斷斷續續的知道他如何利用晚上時間的方式,令人咋舌的是他常花在編輯維基百科、偽基百科的條目,或是與人聊天談論學生運動或者地下樂手等事物上,偶爾配上幾場魔獸。但總不忘記祝好夢。

※第十九書:金黃的盟誓時代 ──《蒙馬特遺書》

  十六歲是奇異的過渡階段,也像邱妙津說的金黃的盟誓年代。

  你在學務處電腦前坐下,看著螢幕上散亂的一筆筆資料,正要把圖片和文字一一轉化為可閱讀的專題,你正摸索,S和N和C還有諸多高三畢聯會的幹部搬著桌椅進來了,他們魚貫走到電腦桌後用辦公室軟隔間區隔的座談空間裡開會,三條三人坐沙發用ㄇ字型圍著中間的桌子。其時,S是畢聯會副主席。

  你知道他們非常辛苦,將慣例的畢業舞會(演唱會)和剛發片的五月天校園巡演相結合,名符其實的成了畢業演唱會,但辦理這種活動完全被經紀公司把持,為了邀請歌手演唱,必須售出四千張以上的專輯,不到數量則需賠錢。會後S跌入深深的憂鬱,其他人都散去了,留下身為會長的N和高二是校刊社美編的C小聲討論其他事情。S側臥在沙發上,雙腳蜷縮戴著耳機,蹙眉閉上雙目,不語,你拋下電腦上正在撰寫的專題不管,向他求教所謂「學生會」的事情。

  有無數個十六歲的日子都在求教中度過,因為你很笨。你知道自己很笨,但仍舊剛愎自用的規劃了專題,以為主編即是按照個人自由意志就能籌劃出整本校刊,於是將校刊除了文學獎外的東西劃給表演藝術、當夯國片、城市美學和新校長專訪,其他幹部的意見充耳不聞。S和你都深陷囹圄,他囚禁於高三和畢聯會的牢籠,你受縛於校刊獨行獨斷的迷思。要虛心求教多問學長,這話也是他說的,一語驚醒夢中人。

  不管你如何獨行獨斷,校刊總是得做。你另行規劃了「簡述學生會」專題供校刊備用,其時校中沒有人比S更了解學生會,十五歲的你小高一青春年華,他就常在網路上和你提起這所學校的學生自治組織,這所學校的學生會。你不懂何謂學生會,純純的(蠢蠢的)以為它只是一個較為龐大的社團而已,直至高一園遊會結束、學生會大選落幕,你在你常出沒的學生論壇上看到越來越多疑惑和火藥。好像學生會生來僅是辦活動的。好像學生會任內只為了辦理一場正副會長選戰──甚至跟你同屆的正副會長候選人,兩組人馬的政見相加用雙手就數得完,跟一年後你在旁給予建議的兩組有理想抱負的正副會長候選人學弟大相逕庭,也和他們當選後所實現的政見相差甚遠。儘管S一手跟他同屆的學生會幹部舉行了這所學校史無前例的電視辯論會。

  儘管電視辯論會真的辦成,面對你對於學生會的質疑,S搖搖頭翻個身繼續維持側臥蜷縮的姿態。往後在學務處的日子裡,在演唱會結束前,他總是一臉平靜如波的告訴你,許多這所學校的學生三年來都不可能接觸的東西。

  譬如說從學務處角落拿起一本小高一新生訓練時會草草翻過、爾後三年除非有補考重修被記過等等意外,否則永遠埋在抽屜底層不會再看過的學生手冊,翻到約倒數五分之一的地方,躍然紙上的是這所學校的學生自治組織章程,諸如學生會和班聯會的運作模式和下屬單位,仔細一看班代會和班聯會的名稱傻傻弄不清楚,還有從來沒聽說過的評議委員會以及「原來這就是S正在參加」的畢業生聯合事務委員會,畢聯會。S說如果這所學校的學生都搞不清楚學生會到底在幹麻、能幹麻、必須幹麻,那什麼東西都不用往下談了。他向你指了指學生手冊上徒具名稱的「班代會」,說唯有建立監督的機制才能讓學生搞清楚學生會在幹麻,就此將S與你領向注定決裂的不歸路。

  其時,票賣得越多,五月天的經紀公司要求就越多,S的顏面扭曲,常神色緊張的在學務處理連絡事項。真是太積……極了。學長們這樣形容經紀公司的各種要求,還苦中作樂的把宣傳看板上的「某一中出頭天」,斷句成「某一,中出頭天」,你大笑著又故作羞赧的自以為聽不懂。

  寒冬的學務處門窗緊閉,格外溫暖,當每晚例行的會散去之後,用著電腦的你豎起耳朵聽見兩個學長在隔著辦公室輕隔間的沙發上,似乎是C和另外一個你不認識的學長正在輕輕的翻滾,不時傳來有如呻吟的低沉喘氣聲,故作清純的你不敢回頭,怕看到些小孩子不宜的畫面。

  小孩子不宜的,在金黃色年代太常見了。就在那個十六歲時的冬日,當諸位畢聯會的學長(當然包括S)收拾完滿場演唱會留下來的佈置、垃圾等物,回到學務處的沙發上,用放在茶几上的電磁爐煮起火鍋來,炊煙裊裊。突然S啪的一聲拉開一罐台啤的拉環,高聲說今天有畢聯會幹部剛滿十八,好好的嚐這成年之酒。隔天要送出一校稿的你趕稿趕得頭昏眼花,本要向後方討食,卻突然被灌了一嘴台啤,辣辣的,苦苦的,最後變成沒有味道的。

  沒有味道的乾淨的十六歲,第一次嚐得啤酒滋味。

  後來學生會專題中止在學生會電腦猛然損毀,硬碟無法運作,裡頭的會史從此不見蹤跡。你對S說這是學生會不想讓校刊探知秘密的陰謀,S笑了笑,彷彿看穿你拿此來當無力製作專題的藉口。一個多月後,你主編的校刊出刊了,沒聽見同學們對這本校刊任何的好壞評價。因為他們看不懂。S再度一語驚醒夢中人。你編得太難了。

  其時的你竟沒有對自己孤芳自賞、自以為是的作為自我批判,直到二年級下學期的日子到來,你才悄悄發現,你錯過了些什麼。

※向之巍峨璀璨、堂皇富麗者,今則不可復見;牆垣剝蝕,險象環生,有識之士,咸以為憂……遂拆除原有紅樓及後院課堂,就往日運動場址,興建三大工程:曰莊敬樓,曰圖書館,曰慎思樓。 ──段茂廷〈本校重建記〉

  你還真的回來了,按照跟S的約定。你不知道你為何如此聽命,畢業後一連數年都託辭沒空、報告寫不完、期末考唸不完、系上活動辦不完等總之通通沒空的原因,告知那些「很有勇氣跑來問你要不要回來元旦園遊會」的學弟。你早已誇張的在你之前常出沒的學生論壇說,在你畢業之後,邀你回去的期中考期末考會當光光。原因太簡單了,但卻不敢說。正如當年S畢業之後與你交惡,你也納悶為何他能說不回來就不回來這個他給的愛比他給他自己生命的愛還多的地方。

  你和S都不敢說出原因,表面上嘴硬,實際上都暗自鳴泣吧。事實上你知道當年他只是在恨你而已,當你一畢業,他馬上回來看看這所學校。我絕對不會回那個廢物回過的文、回那個廢物回過的噗、跟那個廢物說任何一句話。S說。根據你認識他的經驗,這肯定是咬牙切齒的說了。你嘆了好長一口氣,突然無力起來。按照S所言,他將會在園遊會前的那個週末返回他所就讀過的高中,而轉述的室友R和F則特別強調是下午。奇怪他到底約你要幹麻?談這所學校的歷史嗎?這部份你和他恐怕比所有的學生、畢業生都還要熟稔;若說談這幾年的事,這幾年在同一所大學裡各有擅場,卻總刻意避不見面,你不相信就算回到同一所就讀的高中會有什麼好說的。

  不再多想,於是你將手機、皮夾、隨身包包都寄放在學務處教官室了,只留下自己一個裹著厚重大衣的身影在大門口徘徊。

  等了兩小時,天色微變,你突然感到好笑。這種約法實在太農業社會了,或者只能稱為尾生時代的約法,難道S認為你是那種聽人邀約就會苦苦等待數個小時的傢伙嗎?你心中一凜,回身往教官室走去。

  跟神色古怪的教官T領了東西,手機螢幕空曠無物,你沒有任何簡訊、來電或者邀約。教官T當年是校刊社的指導老師,他在社內扮演的角色就是公假卡橡皮章,他樂意幫社團當這有名無實的指導老師,你也樂意發揮這自由──這自由,讓你高二下時一連參與社辦配置的會議、利用時間編完整本校刊、或者把時間投注在指導學生會長候選人裡。畢業前夕,你很感動當年的自己有這樣轟轟烈烈的高二,當然現在的你看起來已是沒什麼。在你就讀的大學裡,學生權益常常被提及,學生會選舉惡鬥一如藍綠黨爭亦是常有之事。

  你問教官T校刊社去哪裡了。教官T浮現古怪的表情,只淡淡說,他們社辦的東西都還在敬業樓四樓。

  你想就算S回來了也不會有其他地方好去,最可能去的就是那敬業樓四樓的社辦了。

  謝過教官之後,你轉身出了學務處,往校園走去。

  出了學務處的門,向前走,便是穿堂了。穿堂右側撇去醜惡覆滿了海報、宣導文案的公佈欄,牆壁向內凹了一個長方形,凹處刻有字,是段姓校長當年在這所學校大興土木後所誌,題曰〈本校重建記〉,而段姓校長雅好文學,長年吟詩作詞,倒是鮮為校友所知。蔡餅乾校長離任前,S向他建言,請他將任內用海報蓋住的「本校重建記」重見天日。於是這背負著紅樓和歷史消逝責任的「重建記」再度受人所見。

  你從穿堂退向中庭的大道,仰視這棟四十歲左右的灰白大樓,轉身回看一片紅通通的敬業、慎思、麗澤,你很好奇段姓校長屢回一中時看見一中盲目的蓋紅樓、追已不存在的紅樓精神時,到底會不會感到羞愧啊。

  如果他會感到羞愧,後來的校長自然會記取教訓。你繞過你最後才想去的敬業樓,往校園西側走去,景賢樓,又戲稱餅乾樓,建築物中上方的斜屋頂、倒三角標記全仿紅樓建造,據說設計師是校友,耗費一億零五百萬元蓋成後,又大費周章的蓋了靈芝數朵(實際上是人造雲朵數朵)在右方牆壁上,高三時每次從慎思望來,你總和同學戲稱這些參差排列的雲朵「小朋友下樓梯」。

  看靈芝沒意思,你往校園盡頭而去。盡頭是體育大樓,磚紅的外表一看就知道也是在緬懷古紅樓精神,它是你認為最美的校舍了,每層樓配以羅馬式的圓拱,陽光沿著圓拱弧彎斜灑進走廊,讓人看著地上的陽光說有多平靜就有多平靜,往往看呆了,陪著校園盡頭的微風就過了一個下午。你突然想起那些個跑腿體育大樓五樓的日子,那時大多數社團蝸居五樓,佔用羽球場為臨時社辦,你在社辦事件爆發開後,來到五樓處想找那些利益要衝的社團幹部,他們卻對你以冷眼,一切任憑學校安排而爭取無益,你詫異之餘只能望著五樓外的體育場跟更遠處的大坑山群慨然嘆息,懷著兩千年前孟子「大人則藐之」的誓死決心參加「校園館舍配置會議」。

  正當S忙碌著他推甄的備審資料,你卻找上門去。那時他已因為你的執拗、毫無禮貌(見面忘記說你好、受惠不說謝謝、犯錯永遠嘴硬不說對不起)不耐已久,他卻依舊在網路上指導你如何做、如何沙盤推演、如何在會議上痛陳優劣利弊向校方爭取「優良」社辦空間,並且叮囑你要參加他已和學生會說好的「班代大會」,並且預告那日將選班代會主席,誰知這主席一職僅有歷史依據卻無法源依據,在S離開之後,更有有心人士間接利用此大會跟學生會相抗衡,儼然成為學生在野黨,你那日班代會舉手自薦,而後由各班班代投票選上主席一職,至此走上「確立法源」的修改學生自治組織章程不歸路。

  你上不去五樓,想當然爾當年從別社學弟那裡借來後來故意忘記還他的電梯卡,早已無法使用,你只好從電梯出。五樓的社團和一樓的校刊社早已遷往敬業樓,人去樓空。你借著一樓還給體育組的原校刊社社辦鐵窗縫隙一瞥,辦公室另一頭的窗戶還是依然欣欣向榮爬滿了長青的綠色藤蔓,你感到欣慰,幸好這一切都沒有變。

  沒有變的還有那座亭子。

  光中亭者,本校名勝之一也。拆了紅樓和日治時代老校舍的段姓校長曾這樣寫道。

  但知情者都知道,它應正名為「光中四腳亭」,完全跟這棟從神社改建而成的涼亭有幾根柱子無關(事實上它有六根柱子),而讀過這所學校的,也通常知道這名稱的來由。天色漸暗,你橫越大操場後看見亭上有人,若仔細一看似乎是一男一女標準的四腳珍奇異獸形成條件,你心想不宜破壞他們好事,遂繞道而行。

  沒有變的還有那座慎思樓,自你高二下一開學啟用至今,依舊保持宏偉的氣勢。在你成為高三老人進駐之後,你才知道它的奧妙所在。不夠寬敞的走廊,會反光的教室黑板,時而跳電的夏天冷氣還有動不動就停水的廁所。走過一樓圖書館的大門,望見裡頭的蜂巢型置物格,你依稀彷彿記得在升高三的暑假,連日豪雨來襲之時,夜讀恰逢埋在圖書館天花板裡的排水管線迸裂,水沿著蜂巢置物格滴滴答答往下流淋得溼透了,你拿著相機在旁「蒐證」,要晚上到學生論壇上「爆料」一番。一年後你從高中畢業,在整理家中雜物將要負笈北上時,再度翻起那本採訪蔡餅乾的校刊,看到他在採訪中說「將會有人來拍婚紗照」,對比今昔簡直癡人說夢。建好的水池沒放過幾次水,到你現在重回舊地,它仍保持光禿禿的荒漠原樣,原因大概還是你畢業時圖書館堅稱的「會滲水到地下室書庫」。

  如果段姓校長會因拆去歷史紅樓而感到羞愧,那這所學校可能就不會在大樓還沒完工之時,貿然將大量日治圖籍在颱風來襲前藏入地下書庫,而學務處也不會在新校長上任後,草率的將這棟新慎思樓的落成典禮和應屆畢業生的成年禮結合,讓成年禮莫名其妙的突然、結束了。你驀然感到哀傷,沿著罡風勁烈的慎思樓穿堂走回中庭廣場,這一切校方對人文環境的不重視被你暗暗寫進了下學期的校刊,「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你自以為是的借用楊牧前輩的詩句,現在想來卻很好笑:這樣寫,到底能改變什麼?那時的你和S都很清楚,除了告訴學生「你們能夠改變」外,就是校刊社的改變吧,不再閉關自守編校刊,而要關心這個學校,轉型成為校園媒體。

  就快要到敬業樓了,照理講這時間應該有學弟在趕稿吧。

※眼睛注視著,嘴巴張開著,翅膀伸展著,他的臉朝向過去,看到災難,災難把殘骸一個壓一個堆起來……但風暴從天上颳下,把他推往他背著的未來,他面前的碎片越積越大,高入雲霄。 ──班雅明

  

  高三上你的生活和你面對的校園一樣詭譎多變,你最終在暑輔期間的班代會跟S恩斷義絕,原因你也不甚清楚,好像是那場會議身為已畢業老人的他無出席之權,未經主席你同意便擅自進來,那日他問你「請問我要以什麼身分出席這場會議」,你愣了兩秒,故作果斷的說,「那,可以請你出去嗎?」他背起背包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敬業樓地下室的會議室。

  我一手栽培的學弟把我從他主持的班代會趕了出去,我不想多說了。S的噗浪上這樣寫。

  現在整棟敬業樓都成了社團大樓了,因為少子化造成的減班,空出許多教室。大概是後起之秀的學弟又向校方爭取吧,現在大多數的社團都擁有了自己的社辦。那當年你又何苦在會議上與校方唇槍舌戰關於社辦空間的問題?

  你把臉埋入手中,不敢再想。高三上時,有人仿造「公理和正義」的口吻,在學生論壇上大問「強制收取校刊費」的合理性,你一時激情在網路上跟對方筆戰數日,最後的結局是被人以黑函向上層單位檢舉,以及自由購買制的造成。你和學弟強作鎮定,思忖校刊的轉型和未來的道路。你考完學測後就避不見面,生怕學弟們還在怪你,也從此不敢再用學生論壇。你逃離這所你和S皆懷有深厚感情的學校,從此沒有往來。

  四樓到了。

  校刊社辦和橋藝社共用一間教室,當年愛打牌的你還跟學弟哈哈笑說,再打下去就可以跟隔壁併社了。你見到校刊社辦窗簾垂降、門上玻璃貼滿報紙,敲門也不見人回應,便向橋藝學弟借問。

  嘿學弟,幫我看一下隔壁有沒有人,感謝。你說。

  隔壁沒有人耶。橋藝的學弟面露奇色。

  是喔。你失落的低下頭,轉身欲離去。那我改天再來好了。

  等一下學長!我們只知道隔壁擺了很多書,社團組禁止我們把那裡當做活動空間,但那裡已經閒置很久了,聽說是某個休社社團的社辦……。橋藝的學弟如是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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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至少在創作過程這方面,是很明瞭單純的。那就是盡管從你最迫切的熟悉

的重要的無從取代的,擁有或者幻想擁有,失去以及唯恐失去的物件開始寫起。

 擁有這些足堪下筆的珍藏,你應該感到欣慰 :)。你認同的身分、場所、友伴、

偏愛所好,一起構成了「核心」一樣的東西。(我正想像著如同<捕夢網>中記憶

閣樓,或者<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存在主角內心的冷酷異境世界。)

 人可以活的渾渾噩噩,信念或人生觀界定得不清不楚沒有什麼大不了,照樣能過、

能找樂子;不過,其中找不到一絲一毫足以構成文學:所含的精神太鬆弛、太渙散。

這樣說來,文學的不朽性其實往往反映的是背後的精神基樁扎的有多深多牢固。

 一個作者可以藉著文字來感時傷懷,但其中「感時傷懷」的題材最好具有普遍性或

一定的感染力,一種手法是藉著共有的記憶元素、一種食物、一個代表性的地標、一

個不復存在的樂團、一個舊的香菸品牌......都能做為有效的引子,作為文字蔓藤中攀

附的骨架脈絡;或是相反的,採用極個人極私密,卻說來矛盾卻是每個人多少都能理

解(端賴讀者敏感度或人生閱歷)的題材,以青少年來說,大家共同經歷的「升學主

題樂園」,或者成長的矛盾、情感的衝突、躁動心靈與冷酷環境的衝突等等。

 拉拉雜雜,總之就是期望在寫作之中不忘問自己,那個至關重要的「核心」該要是

什麼形狀,才能讓我們在創作時不在心裡繁複思路的迷陣中悄然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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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同意樓上所說。

這東西寫完之後,赫然發現只有身邊那群人才看得懂。

但不管怎麼說,還是很令人開心的,至少我了解那時自己激憤、難過的理由。

總是因為寫著自己的東西而無法寫出真正的文學,

或許是自己還尚未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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