鈦元素 10 發表於 July 11, 2010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ly 11, 2010 (已編輯) 1. 「四十二號!」護士從診斷室探出頭,高聲叫道。母親聽見,趕緊放下手邊的報紙,拉著我和妹妹走去。 「醫生,請問上次的報告結果怎麼樣?」母親問。 「嗯……妹妹目前的骨齡是十二歲,所以還有兩年。現在她身高多少?好,我們現在量量看。來,妹妹,背部挺直,下巴縮進去一點……」 妹妹靠在貼有量尺的牆上。護士拉下橫板,直至碰到妹妹的頭頂。隨即她彎起身子,瞇著眼睛尋找橫板在細密的刻度中所對應上的數字。 「135.5公分。」護士說。 「135.5公分呀,看一下前兩個月的身高,」醫生轉回電腦前,「135.4公分。進步了0.1公分。」 「醫生,這樣她是不是長得不夠多呢?她之前有幾次也沒什麼長。」 「嗯,依前面幾次結果來看是有點少,不過妳不用太擔心,本來有時候就是不太長的。只是生長激素要繼續打,兩個月後照樣來複診。妹妹,記得要早點睡和多運動,加油喔!好,差不多是這樣,那待會一樣,去樓下照一張X光……」 2. 「三十一號到四十號,進來!」 一群互相推擠的國中男生在活潑吵鬧的聊天聲和笑聲中擠進了健康中心。大家排成隊伍,脫下自己的球鞋,等著站上測量身高體重的儀器。就跟之前每次的學期開始一樣,儀器的橫板在每個人的頭頂降下,如同為我們覆蓋上括號;然後旁邊的顯示板立即跳出身高體重,彷彿括號中的註解說明,替每個同學貼上標籤。 「哈,這學期我比你高了!」 「哇,我長了十公分耶!」 「阿明180公分了!真的好囂張……」 測量身高的過程中,同學們一如往常此起彼落地討論自己和別人的「戰績」。對大部分的同學來說,測量身高是一件興奮的事,就像看見自己的成長活生生地體現。此外,女孩們開始暗自期許被勾勒出一身柔順優雅的曲線,男孩們則互相比較自己的身體如何被雕塑得健壯完美。是的,比較心態。同學常橫著手掌看自己與對方誰比較高,居下風時就心虛地抬頭挺胸踮起腳尖;幾位咧嘴的男生拉起衣袖彎曲手臂,奮力地擠出二頭肌,或者要別人捏捏他們的胸膛──「很硬吧,都是肌肉!」「才怪!」總而言之,對國中生來說,學期的開始應該都是浸滿於成長的愉悅喜樂吧。 那麼妹妹呢? 3. 「媽媽,會痛嗎?」 「不會,一下子就好了。」 妹妹有點惶恐地呆坐在床上,看著母親一邊閱讀說明書,一邊把藥劑和針頭置入手中的筆針。待全部安裝完成,母親托住妹妹的左手臂,說: 「來,不要怕,很快就好囉──」 「啪!」一聲,我聽見筆針內部彈簧迅速彈開的聲音。過了一會,媽媽把針抽離。我看見妹妹蒼白纖細的肌膚上,暈開一個泛出血絲的細小的孔。隨即母親用酒精棉片輕輕壓住。隱隱約約,我仍可看見血交錯地穿越棉片的纖維。我想像注入妹妹手臂的靜脈的生長激素,如何在她的血管中泅泳前進,然後催促歲月趕緊在體內動工。從此之後,每天睡前母親都為妹妹注射生長激素。每次打的部位不同,有時手臂,有時臀部,有時大腿,但是酒精棉片永遠染上一小灘血。 這一小灘血,也把母親的眼眶染紅。 記得那天在大廈的電梯裡,我百無聊賴地哼著歌,而母親沉默不語。突然,她站到妹妹之後,正對鏡子,看了好久好久。她鬱鬱的眼神打量與妹妹之間那段無法挽回的高度。我知道媽媽在想什麼,她的眼角恍溢出淚水。於是我安靜下來。頓時,我以為妹妹的這灘血,也染盡我的眼幕。 父母總是盼望自己的孩子快樂健康地成長的。每晚,我便瞧見母親偷偷為妹妹多盛一點飯。吃飯對妹妹來說似乎是很辛苦的事,食量已小,嘴巴不停嚼不停地嚼,卻彷彿永遠都吞嚥不完;妹妹也常挑食,對許多食物她一概不接收。為此全家常常來回奔波,買她熱愛的某牌餅乾,或是帶妹妹到她喜歡的餐廳。父親是不輕易顯露自己情緒的,但我相信他替妹妹感到心疼,心疼一個小女孩被囚禁於小牢籠裡,伸手抓不到自己的身高。抓到的是瓶瓶罐罐的鈣片維他命,抓到的是因課業愈趨繁重而挑燈苦讀的夜。抓到的是那量尺上,短得像天一般高的距離。 媽媽為妹妹注射的這一針,彷彿再也沒有抽出來過,烙印在妹妹嬌弱瘦小的體內。 4. 除了生長激素,媽媽也必須定期帶妹妹到診所施打柳培林(Leuplin)。根據醫生的說法,那是一種抑遏卵巢分泌女性荷爾蒙的藥物,可以延長妹妹的生長發育期。同時使用生長激素和柳培林是矛盾的,壓抑女性荷爾蒙也略略阻止了妹妹的生長,彷若一隻馱著沉重的殼的蝸牛,孜孜矻矻地向上攀,卻時時向下滑落。馱著沉重的殼的是父母,身後背起妹妹和龐大的醫療費用,仍不能懈怠地向前邁進。 我不知道生長激素、柳培林,還有父母到處為妹妹尋找的營養品有多少成效,雖然歲月在她體內的工程仍然緩慢,且日漸窘迫。我亦不清楚妹妹心裡怎麼想,只記得幾次爭吵中,她氣急敗壞地對媽媽大吼: 「還不都是你們遺傳給我的!」 當下,母親聽了又氣又難過。母親無非是想讓妹妹在未來出社會時,過得更好更快樂。但是看著瘦小的妹妹,卻又不忍心再多罵幾句回去,只是默默地吞下自己的焦急,繼續為那幾公分努力。 另外,柳培林還抑制妹妹的初經,抑制乳房隆起像覓春的獸探出小鼻。柳培林抑制妹妹該來的青春。青春像一面旗幟,旗幟四處插於竊竊私語的國中生之間,交換害羞的秘密。我不清楚妹妹與其他同學相處得如何,但是我的班上一位較矮小的同學,便常無辜可憐地飽受揶揄。尤其七年級大家還不是那麼熟的時候,他總成為幾位調皮的同學欺負的對象,甚至有時老師也無意間拿他的身高開玩笑。就如同我們站上一座擠滿人的高塔,他卻孤獨地徘徊塔底邊緣。塔頂是無盡的嘲弄聲不停迴盪。我想傳到地面時,已如群蟻竊竊橫過他的耳畔。雖然他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於所有的訕笑他都看似不為所動。 妹妹是不是亦在塔底踟躕呢?妹妹是不是正吃力地往上跳?青春的旗幟在塔尖飄揚。對妹妹來說,是不是展開成一紙斷線的風箏,展開成一個遲來的、未竟的夢?突然,我以為夢也有了度量有了距離。那本該無邊無盡的夢,被拿起一把尺測量後,就斷翅了。從蔚藍的天空開始往下墜,像妹妹的血,像母親的一滴淚,不停地往下墜落。最後,像一根筆針般,沉甸甸地扎在記錄紙上。 沉甸甸地,扎在妹妹,在母親,在我們家的日子中。 此內容已被編輯, July 11, 2010 ,由 鈦元素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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