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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晦暗的廳堂裡籠罩著一股昏冷的氣息,棗紅色的木頭圓桌立在廳堂中央,上頭擺著的燭臺搖曳著微弱的燭光,映著桌上已冷去的糕餅,零碎的餅屑被寒風吹的四散。管綢婷倚靠著門扉,雙手環抱著緊縮的雙肩,皺起細眉,一雙眸子已疲累的闔上。她圓潤白淨的小臉彷彿蒙上一層霜,眼皮子薄的像是飛蟲的翅膀,緊密黏在稀疏的眉下,小巧塌扁的鼻子下是緊抿著的薄唇,僵硬的如同風乾的黏土。

  角落裡一直不曾離去的蘭姨輕巧的靠近綢婷,矮小的身子在停下時似乎顫抖了一下。「太太,您先去休息吧,燈我來熄了。」蘭姨同樣圓潤的臉和管綢婷相似,差的是蘭姨多了歲月的痕跡,像是淚水侵蝕了許多次。她低著頭,等著綢婷的回應,然後嘆了口氣,那樣的輕柔、似有若無。蘭姨走到窗前,緩慢的舉起手要關上。

  「窗子別關,關了他看不見光的。」綢婷仍然閉著雙眼,輕吐出的話語那樣無奈與孤寂。「餅拿了盒子裝著,別給蟲子飛進去了。」她這才移動雙腳,走的緩慢,翡翠綠的袍子隨著微風飄動,也不拉緊了。綢婷走過長廊,微風在她冰冷的耳邊吹過,似乎留下什麼人的私語。綢婷在房門前停下,指尖推開未闔上的門扉,撲鼻而來的檀香味,如此熟悉親切,像層薄霧蒙上她的眼,幾乎無法睜開。一滴灼熱的、酸苦的晶瑩終究落下,劃過了心。

  外頭的蘭姨踏著老邁的步伐,走到圓木桌前,垂眼望著那盤糕餅,前些時候還抱在綢婷懷中,熱呼呼、散發濃郁香味的糕餅,怎麼才一轉眼兒就像被冷落般,是個卑微的存在。蘭姨吃力的彎下腰,伸出佈滿皺紋的雙手拿起瓷盤,冰冷的觸感使她心底一陣心酸。她心疼的是那孩子啊。

  幾年前看著報社經理馮先生風光娶了綢婷,一個嬌媚可人的姑娘,紙廠管老闆的小女兒,人人無不稱讚這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婚事。表面上是如此可喜,但她蘭姨在馮先生還未娶妻前就服侍了馮家多年,怎麼不知道實際情形?馮先生壓根就不愛綢婷,而真正的心上人卻是同個報社的小職員,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她先前不知道那女人真正的樣子,甚至連姓什麼都沒聽說過,馮先生隱瞞的太好了,卻在一個下午,馮先生大概以為她到菜場去,持了話筒在廳堂裡情話綿綿,可真不像樣!

  這真可憐了綢婷。但蘭姨想綢婷也不怎麼乖巧,表面上柔順溫和,處處讓著馮先生,在外頭若有人說了她丈夫有女人,綢婷可是維護周到,說什麼也不願意聽信;可私底下,生得一副好皮相的她,可受盡男人疼,加上管老闆把她捧在手心上,當個寶似的,這些卻使她恃寵而驕,在家裡像個大小姐般指使下人,那副嘴臉說了有多氣就有多氣。

  但這些年來,或許是馮先生愈加晚歸,要不就睡在那女人家,綢婷變得憔悴虛弱,交代起事情也少了份威嚴,倒像是請求。常看見她披了件翡翠綠衣袍,捧了件棕色針織毛衣就縮在沙發上,學人家織著織著,卻像是怎麼也織不完。晚了些若馮先生仍舊未回來(通常都是),她就自個兒胡亂吃了餅,然後倚著大門等候丈夫。

  蘭姨嘆了口氣,拿來紙盒子裝起糕餅,又端正的擺回桌子上。馮先生不會回來的,留著這餅又有什麼用呢?但她不嘲笑綢婷的死心眼,身為妻子,坐視丈夫在外頭和女人過夜,卻無法為自己扳回一點什麼,實在是可悲卻又無可奈何哪。

  又添了點油,就怕風大吹熄了燭火,要挨罵的。回房休息前再次瞥了綢婷的壇木房門,總是飄來陣陣清香,但至今時,不知怎麼的多了那麼點哀悽意味。長廊盡頭一扇通往陽台的門,上頭的毛玻璃映出搖曳的不知名植物,像是蘆葦,像是垂柳,搖晃的煩心。

  隔天一大早,綢婷沒看見蘭姨,廚房裡的黑木大餐桌上擺了她準備好的一大鍋粥和幾碟小菜,用個罩子蓋上。雲帆見了母親來,連忙起身,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綢婷不耐煩的點了點頭,招手要她坐下,然後伸手揭起罩子。「吃吧。」一聲令下。

  綢婷自己拿了筷子卻怎麼也吃不下一口,索性放棄,一手支著頭望著雲帆。當初一嫁進馮家一年後便生了雲帆,曾經與丈夫那樣開心的迎接新生命,卻也明白生的不是兒子是個遺憾,雖然公婆倒沒給予太大的壓力,但她自己卻給了自己壓力,認為身為傳統妻子總是要盡到責任的。然而雲帆出生後,丈夫卻離她愈來愈遠,怎麼也沒機會「盡責」。

  雲帆在母親的注視下顯然吃的不自在,筷子與碗不時碰撞在一塊兒,這要是平常早挨罵了,但今天母親卻特別安靜。雲帆如稻草般乾燥的髮綁成個大辮子,幾綹疏髮垂在額前,一雙小眼睛怎麼也不敢亂瞟,小而狹長的鼻子上頭生了不少雀斑,薄唇近看極像刻薄太太的唇——不是個美人,這顯然沒有遺傳到母親,生得倒挺像父親的。

  雲帆用完早飯,收拾起碗筷,弄好了之後見母親仍坐在那兒,便鼓起勇氣過去。她彆扭的坐在母親對面,綢婷眼神空空洞洞的,魂似乎飛的老遠,也沒注意到女兒。「媽。」雲帆堅持了五分鐘,仍小聲的開口喚了喚。起先沒反應,雲帆喚了好幾聲綢婷才回過神。綢婷彷彿有些尷尬,給女兒看見自己呆著的樣子,便清了清喉嚨斥道:「怎麼還坐在這兒?吃完了趕緊唸書去!先生昨天早上還說妳幾個字都寫不好,怎麼,以為往後嫁了人就沒事了?我說妳呀成天抱著什麼夢,男人靠不住的……」這下雲帆更不敢開口了,一個問題硬是梗在喉頭,到頭來又嚥了回去。

  雲帆天性懦弱,起先是以母親為榜樣,蘭姨啊秀玲姨的也要她成為乖巧柔順的好姑娘,沒想到久而久之,她連頭也不敢抬,甚至一雙眼光也沒敢直視人。這些年來,母親的轉變她也看在眼裡,本來溫順婉約,見了父親回來更是嬌媚可人,可在父親時常晚歸,甚至不回來後,全都變了個樣;一會兒緊迫盯人,一會兒意興闌珊,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叫人難以忍受。

  「媽……您可知道爸幾時回來?已經整整兩個月了,我好想他……」雲帆第一次鼓起勇氣明著問,一向懦弱的脾氣這次不知怎地堅強起來。她逐漸將目光放遠,堅定的看清楚母親那雙驚詫又懷著逃避意味的眸子,從母親眼角的皺紋使她聯想起父親掌心的紋路,那樣相似卻又不同。雲帆感覺到自己乾燥麻木的雙頰逐漸溫熱起來,一道似乎是淚,酸苦的滑過左頰。她看見母親低下頭,緊繃的咬緊腮幫子。

  「呵……妳問我?我也想知道啊,十幾年的光景了,賠在這個家的是我十幾年的青春年華……養孩子、等妳那偉大的『爸爸』回來,我等呀等,等去了多少歲月?」綢婷的聲音是那樣悲涼、淒苦,雲帆發誓那是她聽過最苦痛的聲音,像是玻璃片割劃過皮膚,再灑上鹽那樣難以忍受;尖銳的嗓音薄透的如同蟬翼,又像是蠶絲被緩緩拉開,訴說的是怎樣悲哀的故事。

  綢婷不再開口,緩緩伏下身,趴在餐桌上的身軀是如此虛弱,背影像是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曾經如烏木的髮絲如今成了雲絮,鬆軟的、凌亂的披在肩上。雲帆坐在一旁,別開眼不忍目光在母親身上逗留。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母親,明是家中唯一的女主人,就算不能夠穿金戴銀,也至少能過的安逸舒適,比起一般人還要好才對;而如今卻連一個傭人都不如,在兒女前完全放棄尊嚴,擺明了自己的懦弱無能。這不是誰的錯。

  時間彷彿凝結了,雲帆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睡著了,或是痛的昏了?忽然外頭一陣嘈雜,秀玲姨的大嗓門傳遍了廳堂,說著菜場的一堆瑣事;接著是蘭姨的軟聲叮嚀,要秀玲姨別抱怨之類的。秀玲姨喀搭喀搭的木屐聲尤其清楚,到餐廳門廊前驟然停下,雲帆回頭看見秀玲姨尖削的臉,大大的眼裡充滿著驚訝,這下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怎麼回事?秀玲啊別處在這兒礙路!」接著是蘭姨的柔聲責備。蘭姨探著頭,一看見伏在餐桌上的綢婷,還有一旁呆坐著的雲帆,臉突地一沉。她冷靜的走近綢婷,一邊使眼色要秀玲帶著雲帆走開,一邊開口:「夫人啊,早上挺冷的,您身體重要,到房裡歇著吧,稀飯我晚點給您送上去。」

  「我一把廢骨頭了,連丈夫也不要,還留著做什麼呢?呵……妳們、妳們也是這樣想的吧?整天服侍我這個廢人,要不是為了錢,誰還待在這個鬼地方?每個晚上看我這個『棄婦』的笑話也看到煩了,是不是?妳們想什麼我都知道的!」綢婷突然抬起頭,聲音刻薄銳利,牽起的笑容乍看是那樣柔媚,細看卻是滿滿的悽楚,彷彿是泡在水裡漂亮的紙上劃出一道弧度,軟弱而唯美。

  蘭姨尷尬的停下動作,等著秀玲和雲帆離開後才再次開口,道:「您先回房歇息吧,今晚少爺要回來的,您得歇息才有體力和少爺聊聊啊。」她趕緊道出一個「好消息」,方才少爺稀奇的託人告訴她今晚會回家吃飯,要談的是什麼她倒不清楚,不過一定是重要的事吧。

  聽見蘭姨的話,綢婷又笑了,這次的笑容是如此耐人尋味,讀不出裡頭的涵義。綢婷撐起身子,喃了一句:「總算回來了,是吧。」她踏著緩慢的步子,走出長廊,這頭的蘭姨還聽的見她推開房門的伊呀聲,又喀搭的一聲闔上。蘭姨心底莫名的升起一股寒意,不知道是因為天氣或是綢婷的微笑。

  是黃昏了。蘭姨忙著張羅晚餐,今晚少爺要回來,一定得準備的豐盛,她將菜餚裡的唯一一道冷盤擺上桌,又吩咐秀玲去把雲帆叫來迎接馮先生。今兒個天色似乎暗的特別早,她趕緊到廳堂裡點起燈,忽然想起綢婷的話:「窗子別關,關了他看不見光的。」她於是開了窗,迎面而來的風特別的寒冷與強烈,她瞇起雙眼,矮小的身子顫了一下,外頭的燈還未完全暗去,在朦朧間她見到了久違的身影。

  「快、快呀,少爺回來了!還不快叫雲帆過來。夫人呀,來見少爺囉!」蘭姨欣喜的笑了起來,她在油燈裡油的倒影看見自己的笑容,隨著油面的波動,她的笑容那樣扭曲。馮先生的身影似乎愈加清楚明顯,在昏黃的燈光下,影子拖的長長的;耳邊卻傳來秀玲驚訝的叫聲,隨著身影的逼近而愈加難聽。

  「不見了!不得了啦,蘭姊啊!夫人不曉得上哪去了?房裡的床上是空的啊!雲帆,妳看見妳母親沒有?」

  蘭姨卻不意外的拉開單扇大門,等著少爺進屋。她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與少爺的擦身而過,那樣纖細而堅定,飄動的影子似乎是什麼人的袍子。蘭姨邊接下馮先生脫下的大衣,邊凝視著遠去的身影,在公車站牌下停了下來,等著,等著。

  「少爺……您、您看見了嗎?」蘭姨試探性的問著,對後頭站著的秀玲眨了眨眼睛。馮先生狹長而嚴肅的臉簡直和雲帆的如出一轍,他擰緊了眉頭,道:「我剛回來,就淨說些瞎話氣我。明天房小姐要過來作客,妳準備一會兒。對了,車站前頭我買了新房,帶著秀玲過來到那兒服侍房小姐。」馮先生說完,到餐廳扒了兩口飯便上樓去了。雲帆站直著身子愣在那兒。

  「是……」蘭姨應聲,轉過身去關了門,在那一瞬間她彷彿看不見了駐足的身影。「都去吃飯吧。」不知道是對誰說。她倚在門邊上,環抱著肥大的雙臂,閉起疲憊的雙眸,在那兒等著。秀玲在旁嘆了口氣,一向多話的她卻什麼也沒說,像是覺得冷似的就要關上窗子。

  「窗子別關,關了她看不見光的。」不知道是對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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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文字就是讓人想到張愛玲... ...

畫面很細緻,連帶的使角色的情感更加真實立體,算是作者最大的優點吧。

最後是綢婷離開了的意思嗎?

那為什麼每個人的態度都表現的那麼平靜?

(小小的疑惑)

一開始看到雲帆這名字還以為是個男孩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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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馮先生,他從來不曾愛過綢婷,因此她的存在與否,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說是殘忍,但也反映出了人生的一小部分,但我並沒有諷刺男人都不專情喔,呵

雲帆當然在心情上會有影響,但我不寫下去是因為沒有必要,若寫了故事的重點反而會被模糊,所以就留待讀者們去揣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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