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墨杳杳 10 發表於 April 5, 2010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pril 5, 2010 〈等〉 晦暗的廳堂裡籠罩著一股昏冷的氣息,棗紅色的木頭圓桌立在廳堂中央,上頭擺著的燭臺搖曳著微弱的燭光,映著桌上已冷去的糕餅,零碎的餅屑被寒風吹的四散。管綢婷倚靠著門扉,雙手環抱著緊縮的雙肩,皺起細眉,一雙眸子已疲累的闔上。她圓潤白淨的小臉彷彿蒙上一層霜,眼皮子薄的像是飛蟲的翅膀,緊密黏在稀疏的眉下,小巧塌扁的鼻子下是緊抿著的薄唇,僵硬的如同風乾的黏土。 角落裡一直不曾離去的蘭姨輕巧的靠近綢婷,矮小的身子在停下時似乎顫抖了一下。「太太,您先去休息吧,燈我來熄了。」蘭姨同樣圓潤的臉和管綢婷相似,差的是蘭姨多了歲月的痕跡,像是淚水侵蝕了許多次。她低著頭,等著綢婷的回應,然後嘆了口氣,那樣的輕柔、似有若無。蘭姨走到窗前,緩慢的舉起手要關上。 「窗子別關,關了他看不見光的。」綢婷仍然閉著雙眼,輕吐出的話語那樣無奈與孤寂。「餅拿了盒子裝著,別給蟲子飛進去了。」她這才移動雙腳,走的緩慢,翡翠綠的袍子隨著微風飄動,也不拉緊了。綢婷走過長廊,微風在她冰冷的耳邊吹過,似乎留下什麼人的私語。綢婷在房門前停下,指尖推開未闔上的門扉,撲鼻而來的檀香味,如此熟悉親切,像層薄霧蒙上她的眼,幾乎無法睜開。一滴灼熱的、酸苦的晶瑩終究落下,劃過了心。 外頭的蘭姨踏著老邁的步伐,走到圓木桌前,垂眼望著那盤糕餅,前些時候還抱在綢婷懷中,熱呼呼、散發濃郁香味的糕餅,怎麼才一轉眼兒就像被冷落般,是個卑微的存在。蘭姨吃力的彎下腰,伸出佈滿皺紋的雙手拿起瓷盤,冰冷的觸感使她心底一陣心酸。她心疼的是那孩子啊。 幾年前看著報社經理馮先生風光娶了綢婷,一個嬌媚可人的姑娘,紙廠管老闆的小女兒,人人無不稱讚這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婚事。表面上是如此可喜,但她蘭姨在馮先生還未娶妻前就服侍了馮家多年,怎麼不知道實際情形?馮先生壓根就不愛綢婷,而真正的心上人卻是同個報社的小職員,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她先前不知道那女人真正的樣子,甚至連姓什麼都沒聽說過,馮先生隱瞞的太好了,卻在一個下午,馮先生大概以為她到菜場去,持了話筒在廳堂裡情話綿綿,可真不像樣! 這真可憐了綢婷。但蘭姨想綢婷也不怎麼乖巧,表面上柔順溫和,處處讓著馮先生,在外頭若有人說了她丈夫有女人,綢婷可是維護周到,說什麼也不願意聽信;可私底下,生得一副好皮相的她,可受盡男人疼,加上管老闆把她捧在手心上,當個寶似的,這些卻使她恃寵而驕,在家裡像個大小姐般指使下人,那副嘴臉說了有多氣就有多氣。 但這些年來,或許是馮先生愈加晚歸,要不就睡在那女人家,綢婷變得憔悴虛弱,交代起事情也少了份威嚴,倒像是請求。常看見她披了件翡翠綠衣袍,捧了件棕色針織毛衣就縮在沙發上,學人家織著織著,卻像是怎麼也織不完。晚了些若馮先生仍舊未回來(通常都是),她就自個兒胡亂吃了餅,然後倚著大門等候丈夫。 蘭姨嘆了口氣,拿來紙盒子裝起糕餅,又端正的擺回桌子上。馮先生不會回來的,留著這餅又有什麼用呢?但她不嘲笑綢婷的死心眼,身為妻子,坐視丈夫在外頭和女人過夜,卻無法為自己扳回一點什麼,實在是可悲卻又無可奈何哪。 又添了點油,就怕風大吹熄了燭火,要挨罵的。回房休息前再次瞥了綢婷的壇木房門,總是飄來陣陣清香,但至今時,不知怎麼的多了那麼點哀悽意味。長廊盡頭一扇通往陽台的門,上頭的毛玻璃映出搖曳的不知名植物,像是蘆葦,像是垂柳,搖晃的煩心。 隔天一大早,綢婷沒看見蘭姨,廚房裡的黑木大餐桌上擺了她準備好的一大鍋粥和幾碟小菜,用個罩子蓋上。雲帆見了母親來,連忙起身,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綢婷不耐煩的點了點頭,招手要她坐下,然後伸手揭起罩子。「吃吧。」一聲令下。 綢婷自己拿了筷子卻怎麼也吃不下一口,索性放棄,一手支著頭望著雲帆。當初一嫁進馮家一年後便生了雲帆,曾經與丈夫那樣開心的迎接新生命,卻也明白生的不是兒子是個遺憾,雖然公婆倒沒給予太大的壓力,但她自己卻給了自己壓力,認為身為傳統妻子總是要盡到責任的。然而雲帆出生後,丈夫卻離她愈來愈遠,怎麼也沒機會「盡責」。 雲帆在母親的注視下顯然吃的不自在,筷子與碗不時碰撞在一塊兒,這要是平常早挨罵了,但今天母親卻特別安靜。雲帆如稻草般乾燥的髮綁成個大辮子,幾綹疏髮垂在額前,一雙小眼睛怎麼也不敢亂瞟,小而狹長的鼻子上頭生了不少雀斑,薄唇近看極像刻薄太太的唇——不是個美人,這顯然沒有遺傳到母親,生得倒挺像父親的。 雲帆用完早飯,收拾起碗筷,弄好了之後見母親仍坐在那兒,便鼓起勇氣過去。她彆扭的坐在母親對面,綢婷眼神空空洞洞的,魂似乎飛的老遠,也沒注意到女兒。「媽。」雲帆堅持了五分鐘,仍小聲的開口喚了喚。起先沒反應,雲帆喚了好幾聲綢婷才回過神。綢婷彷彿有些尷尬,給女兒看見自己呆著的樣子,便清了清喉嚨斥道:「怎麼還坐在這兒?吃完了趕緊唸書去!先生昨天早上還說妳幾個字都寫不好,怎麼,以為往後嫁了人就沒事了?我說妳呀成天抱著什麼夢,男人靠不住的……」這下雲帆更不敢開口了,一個問題硬是梗在喉頭,到頭來又嚥了回去。 雲帆天性懦弱,起先是以母親為榜樣,蘭姨啊秀玲姨的也要她成為乖巧柔順的好姑娘,沒想到久而久之,她連頭也不敢抬,甚至一雙眼光也沒敢直視人。這些年來,母親的轉變她也看在眼裡,本來溫順婉約,見了父親回來更是嬌媚可人,可在父親時常晚歸,甚至不回來後,全都變了個樣;一會兒緊迫盯人,一會兒意興闌珊,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叫人難以忍受。 「媽……您可知道爸幾時回來?已經整整兩個月了,我好想他……」雲帆第一次鼓起勇氣明著問,一向懦弱的脾氣這次不知怎地堅強起來。她逐漸將目光放遠,堅定的看清楚母親那雙驚詫又懷著逃避意味的眸子,從母親眼角的皺紋使她聯想起父親掌心的紋路,那樣相似卻又不同。雲帆感覺到自己乾燥麻木的雙頰逐漸溫熱起來,一道似乎是淚,酸苦的滑過左頰。她看見母親低下頭,緊繃的咬緊腮幫子。 「呵……妳問我?我也想知道啊,十幾年的光景了,賠在這個家的是我十幾年的青春年華……養孩子、等妳那偉大的『爸爸』回來,我等呀等,等去了多少歲月?」綢婷的聲音是那樣悲涼、淒苦,雲帆發誓那是她聽過最苦痛的聲音,像是玻璃片割劃過皮膚,再灑上鹽那樣難以忍受;尖銳的嗓音薄透的如同蟬翼,又像是蠶絲被緩緩拉開,訴說的是怎樣悲哀的故事。 綢婷不再開口,緩緩伏下身,趴在餐桌上的身軀是如此虛弱,背影像是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曾經如烏木的髮絲如今成了雲絮,鬆軟的、凌亂的披在肩上。雲帆坐在一旁,別開眼不忍目光在母親身上逗留。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母親,明是家中唯一的女主人,就算不能夠穿金戴銀,也至少能過的安逸舒適,比起一般人還要好才對;而如今卻連一個傭人都不如,在兒女前完全放棄尊嚴,擺明了自己的懦弱無能。這不是誰的錯。 時間彷彿凝結了,雲帆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睡著了,或是痛的昏了?忽然外頭一陣嘈雜,秀玲姨的大嗓門傳遍了廳堂,說著菜場的一堆瑣事;接著是蘭姨的軟聲叮嚀,要秀玲姨別抱怨之類的。秀玲姨喀搭喀搭的木屐聲尤其清楚,到餐廳門廊前驟然停下,雲帆回頭看見秀玲姨尖削的臉,大大的眼裡充滿著驚訝,這下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怎麼回事?秀玲啊別處在這兒礙路!」接著是蘭姨的柔聲責備。蘭姨探著頭,一看見伏在餐桌上的綢婷,還有一旁呆坐著的雲帆,臉突地一沉。她冷靜的走近綢婷,一邊使眼色要秀玲帶著雲帆走開,一邊開口:「夫人啊,早上挺冷的,您身體重要,到房裡歇著吧,稀飯我晚點給您送上去。」 「我一把廢骨頭了,連丈夫也不要,還留著做什麼呢?呵……妳們、妳們也是這樣想的吧?整天服侍我這個廢人,要不是為了錢,誰還待在這個鬼地方?每個晚上看我這個『棄婦』的笑話也看到煩了,是不是?妳們想什麼我都知道的!」綢婷突然抬起頭,聲音刻薄銳利,牽起的笑容乍看是那樣柔媚,細看卻是滿滿的悽楚,彷彿是泡在水裡漂亮的紙上劃出一道弧度,軟弱而唯美。 蘭姨尷尬的停下動作,等著秀玲和雲帆離開後才再次開口,道:「您先回房歇息吧,今晚少爺要回來的,您得歇息才有體力和少爺聊聊啊。」她趕緊道出一個「好消息」,方才少爺稀奇的託人告訴她今晚會回家吃飯,要談的是什麼她倒不清楚,不過一定是重要的事吧。 聽見蘭姨的話,綢婷又笑了,這次的笑容是如此耐人尋味,讀不出裡頭的涵義。綢婷撐起身子,喃了一句:「總算回來了,是吧。」她踏著緩慢的步子,走出長廊,這頭的蘭姨還聽的見她推開房門的伊呀聲,又喀搭的一聲闔上。蘭姨心底莫名的升起一股寒意,不知道是因為天氣或是綢婷的微笑。 是黃昏了。蘭姨忙著張羅晚餐,今晚少爺要回來,一定得準備的豐盛,她將菜餚裡的唯一一道冷盤擺上桌,又吩咐秀玲去把雲帆叫來迎接馮先生。今兒個天色似乎暗的特別早,她趕緊到廳堂裡點起燈,忽然想起綢婷的話:「窗子別關,關了他看不見光的。」她於是開了窗,迎面而來的風特別的寒冷與強烈,她瞇起雙眼,矮小的身子顫了一下,外頭的燈還未完全暗去,在朦朧間她見到了久違的身影。 「快、快呀,少爺回來了!還不快叫雲帆過來。夫人呀,來見少爺囉!」蘭姨欣喜的笑了起來,她在油燈裡油的倒影看見自己的笑容,隨著油面的波動,她的笑容那樣扭曲。馮先生的身影似乎愈加清楚明顯,在昏黃的燈光下,影子拖的長長的;耳邊卻傳來秀玲驚訝的叫聲,隨著身影的逼近而愈加難聽。 「不見了!不得了啦,蘭姊啊!夫人不曉得上哪去了?房裡的床上是空的啊!雲帆,妳看見妳母親沒有?」 蘭姨卻不意外的拉開單扇大門,等著少爺進屋。她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與少爺的擦身而過,那樣纖細而堅定,飄動的影子似乎是什麼人的袍子。蘭姨邊接下馮先生脫下的大衣,邊凝視著遠去的身影,在公車站牌下停了下來,等著,等著。 「少爺……您、您看見了嗎?」蘭姨試探性的問著,對後頭站著的秀玲眨了眨眼睛。馮先生狹長而嚴肅的臉簡直和雲帆的如出一轍,他擰緊了眉頭,道:「我剛回來,就淨說些瞎話氣我。明天房小姐要過來作客,妳準備一會兒。對了,車站前頭我買了新房,帶著秀玲過來到那兒服侍房小姐。」馮先生說完,到餐廳扒了兩口飯便上樓去了。雲帆站直著身子愣在那兒。 「是……」蘭姨應聲,轉過身去關了門,在那一瞬間她彷彿看不見了駐足的身影。「都去吃飯吧。」不知道是對誰說。她倚在門邊上,環抱著肥大的雙臂,閉起疲憊的雙眸,在那兒等著。秀玲在旁嘆了口氣,一向多話的她卻什麼也沒說,像是覺得冷似的就要關上窗子。 「窗子別關,關了她看不見光的。」不知道是對誰說。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楚然 10 發表於 April 5, 2010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pril 5, 2010 終於出現像樣的小說,看不出來一年級耶(頗有張愛玲的風格)這種功力,得台積電沒問題吧。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黑雲 10 發表於 April 5, 2010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pril 5, 2010 古典的文字就是讓人想到張愛玲... ...畫面很細緻,連帶的使角色的情感更加真實立體,算是作者最大的優點吧。最後是綢婷離開了的意思嗎?那為什麼每個人的態度都表現的那麼平靜?(小小的疑惑)一開始看到雲帆這名字還以為是個男孩XD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深墨杳杳 10 發表於 April 6, 2010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pril 6, 2010 嗯,是呀綢婷離開了平靜呀,當人等了那麼久,算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呢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黑雲 10 發表於 April 8, 2010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pril 8, 2010 嗯,是呀綢婷離開了平靜呀,當人等了那麼久,算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呢是呀,但雲帆和馮先生不該平靜吧?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深墨杳杳 10 發表於 April 8, 2010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pril 8, 2010 對於馮先生,他從來不曾愛過綢婷,因此她的存在與否,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說是殘忍,但也反映出了人生的一小部分,但我並沒有諷刺男人都不專情喔,呵雲帆當然在心情上會有影響,但我不寫下去是因為沒有必要,若寫了故事的重點反而會被模糊,所以就留待讀者們去揣測吧:)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Devilish羽德 11 發表於 April 13, 2010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pril 13, 2010 真是嚇死在下了= =驚人的文字= =我也是一年級阿 怎麼寫出來的差這麼多?!(天音:你那隨便的東西別拿來比= =)(淚奔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Recommended Posts
請登入後來留意見
在登入之後,您才能留意見
立即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