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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蹲在騎樓的角落處洗碗,單薄的上衣束緊,覆在突出的脊椎像一座座小山似的。

爐上的兩鍋熱湯滾了,氤氳熱氣替一切攏上層薄薄的紗,母親擱下手中的碗,雙手在大腿拍了拍,便起身攪動那兩鍋湯,然後倒了幾瓢水和鹽巴,再攪動一番,撈起浮在上頭的雜質後,抿抿唇繼續洗碗。

不時抹去額間沁出的汗水,她加快速度,把最後一個碗沖淨疊在一塊,一把抓起所有碗盤抖了抖,篩出多餘的水。走往鍋爐,向上衝出的水蒸氣烘得她十分溫暖。

入夜了。母親瞥了一眼鍋爐旁的小鬧鐘,距離平日收攤的時間仍有半小時餘,但這個時間似乎是不會有人來光顧了。於是她彎下身,將攤子下方的鍋爐熄火,突然一個影子出現在眼角餘光,她反射性地站直身子招呼客人,但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小兒子方桓。

母親表情有些不悅,淡淡地問了一句「現在幾點了」,便不理方桓,兀自扭上瓦斯開關。方桓沒有應答,無力地拖著腳步前進。

母親試了試鍋爐的重量,覺得這重量有點難以負荷,「阿桓,先幫我……」話才說到一半,就梗在喉頭出不來。方桓淺色的褲管染上朵朵鮮紅色的花,母親愣了半晌,才衝上前去攙扶方桓,拉開店面的門,走進後方的小房間裡。

房內昏黑一片,隔壁佛堂顫抖的紅光穿過窗口,空氣裡瀰漫著陳舊的氣息與薰香。母親開了燈,方桓重重地倒在床上,殷紅的鮮血自褲管口流出。母親這時才發現他大腿處早已露出鮮血淋漓的創口。方桓脫下褲子,當粗糙的布料摩擦到傷口時,他大聲地哀號如千刀萬剮。

「你可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簡單包紮好傷口後,母親坐在床緣,直勾勾地看著方桓。

方桓悶不吭聲,而母親的視線如把銳利的刀,刺穿了他的思緒,「剛剛……騎車闖了紅燈……」他支支吾吾道。

母親靜靜聽著,直到沉默填滿房間時,她才搖搖頭,無奈地嘆息。離開房間前她關上燈,站在那扇小窗前喃喃自語,隨後方桓目送她瘦弱的身軀,隱沒在門縫透出的狹窄光線間。

「果然還是比不上他哥……」方桓聽見母親如此說道。在一片黑暗中,他嘗試看見些什麼未果,便閉上眼,腦子仍亂糟糟的一片。

方桓扶著木製的隔版,吃力地走出房間。店內客人不多,他一拐一拐地走至角落,拉了張椅子坐下,隔片透明玻璃,看著母親的身影在攤前來回穿梭。

家裡除了個人房以外的空間,全都拿去充當店面使用,沒有多餘的擺設,就只有簡單的幾張桌子和生鏽的鐵椅,拉門和大冰箱中間卡著一個架子,上頭擺著方家的祖先牌位。偶爾店裡坐滿時,有些客人就拿張椅子,把碗擱在架上,充當餐桌吃了起來。

方桓突然望見昨日殘留在地上的血痕,那已不復鮮紅,其深棕變得有些混濁,如條輕擺著身子的蛇,昂首,挑釁地吐著蛇信,隨後露出尖牙,猛然朝他撲來,沿著他的傷口向上半身爬去,纏繞住他的脖子。

方桓站起身,下意識把其他桌上的碗盤收一收,拐著腳拿至外頭,扭開水龍頭沖洗著。

泡沫很快變得泥黃汙濁,水面上漂浮著菜渣和一層厚厚的油。化學藥劑的氣味與食物味混在一塊,方桓頭有點暈,但他沒有停下來,仍持續搓去盤面上的油汙的動作。母親注意到方桓的舉動,也沒多說什麼,自顧自地招呼客人入座,跨過蹲踞在角落的方桓送菜,或抓一把青蔥、豆芽,與細麵條一同下熱水汆燙。

匡啷──

突然一個恍神,盤子順著肥皂水滑出手中,摔得四分五裂。方桓愣住,望著破碎的盤子發呆。

「你給我滾出這裡,方家就當沒有你方浩這個兒子!」

方桓還記得那時是晚餐時間。父親的話重重地落下,扭著哥哥的衣領,踩過滿地碎片與菜渣,將哥哥推出門外。母親原想上前替哥哥說些好話,卻被父親喝住,他抓住母親的手,嘴裡的話含糊不清,但他蒼老的臉上卻爬滿淚痕,填滿歲月的痕跡。

父親的憤怒終將止歇,他站在騎樓那抽菸,望著街道的尾端發呆,似乎在等誰回來。而母親流著淚撿拾碎片,顫抖的指頭冒出血絲,她卻毫不在意。方桓在暈黃的燈光下,站在門口凝視母親的側臉,突然覺得母親似乎更老了。

「叫你爸進來吧,時候不早了,你明早還得上課呢。」母親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最後一塊碎片丟入桶子,發出清脆的聲響。

方桓不明白哥哥究竟告訴父母些什麼。但他永遠記得,他與父親一前一後走進屋內時,身後的路燈自父親腳底拉出一個龐大的影子,如鬼魅般,亟欲嚥下方桓微小的影。

母親熄了燈,聲音迴盪在黑暗中,「阿浩明天就會回來了,別擔心。」於是方桓閉上眼,想像明日此時,一切都將歸於平靜,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阿桓?」母親招呼客人之餘,出聲喚了想事情想得出神的方桓,「怎麼又打破碗了,我賺的錢全都被你摔光……好我知道了,兩碗湯麵和一份小菜。」她從攤子下方拿出一個小紙箱,丟給方桓,「你小心一點,別弄到手。」邊切豆干邊碎碎念道,「騎摩托車不知道在幹麻,闖什麼紅燈,現在就連洗碗也不專心,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方桓默不作聲,小心翼翼地拾起碎片。

不洗碗了。方桓想。他拐著腳,回到方才他占據的位置,靜靜地聽著母親與客人的對話。

「那是你大兒子啊?」

母親端來一盤小菜,「沒有啦,那是我小兒子,大兒子現在住外面,有空才會回來幫忙,」方桓注意到母親提到方浩時的表情,有點驕傲又有點落寞,「他今天應該就會回來了。」母親翻開掛在冰箱上的月曆說道,表情依然。

「他爸好像也走了快兩個月……」母親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很小,連客人都沒注意到,但方桓卻聽得一清二楚。

方桓有點想吐,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胸口,蠢蠢欲動,伺機衝出身體。他閉上眼,試圖沉澱下來,以消除這種不安與暈眩感。忽然細細的薰香味飄來,方桓睜眼,母親彎下腰正要插香。

在父親的告別式上,方桓才把十幾年前離家的方浩與現今的方浩銜接起。可是他絲毫沒有衝動來個感人肺腑的認親戲碼,只是默默點燃線香,遞給他,站在一旁偷聽他與母親的對話。

母親終究是懷胎孩子十月的人,她淚眼汪汪,緊抓住方浩的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方家總算又團圓了。」她說,然後拉著方浩硬是給他在父親的靈前磕幾個頭,說是方家不管怎樣一定要有這個兒子在,請父親原諒方浩。

方桓看著母親與方浩,覺得自己好像活在他倆的世界外。走出靈堂,他站在騎樓處望著無人的街道發呆,摸摸胸前的口袋,想找根菸來抽,無意間注意到方浩站在他身後已良久。

兩人僅站在那,什麼話也沒說。而靈堂的紅光終滅,如方桓眼裡的最後一束光亮,在一道龐大的陰影中,消失殆盡。

父親坐在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淡藍色的線條在父親的頰間蔓延,像是淚痕一般。方桓站在父親面前,看著手持利劍的方浩自父親身後出現,露出詭異的笑容,劈頭朝父親砍去。方桓驚呼一聲,只見父親沒多做掙扎,但頰上的藍色印痕逐漸變成血紅色。

「是你殺了我……」父親瞪大雙眼,口齒不清地說著。

又是一場噩夢。方桓驚醒,背後濡濕一片,他喘著氣,不安地環顧四周繚繞自己的黑暗。他害怕地把自己裹在棉被裡,但心臟跳動的頻率擾得全身震動,莫名的恐懼久久未散。他索性起身,走出房間。

外頭還沒熄燈,母親坐在拉門旁,滿足地看著手裡的箱子,不時露出微笑。

「媽,怎麼還不睡?」方桓關上門時故意施了點力,母親才如夢初醒般轉頭過來。

「等你哥。」母親輕輕一笑,「上個禮拜他說晚上就會回來,到現在都快兩點了,連個人影都沒看到。」她拿出一方紙,方桓定神看了才發現那是一張獎狀,上頭大大二字是方浩的姓名,而箱中其餘全都是關於方浩的物品,在時間的洪流裡安然保存。

「你看,阿浩以前表現多好。小時候從不用我來擔心,自己起床上學,自己回來、寫作業,假日時還會幫你爸和我的忙。哪像你呀,三催四請,放學後都不知道跑到哪鬼混,作業也不交,老師每個禮拜都打電話來問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母親手指溫柔地拂過獎狀右上方的頭貼,彷彿摸著方浩的臉頰。

「妳後來要求我表現更好,我也做到了啊。」方桓有點不是滋味,不禁回嘴。

母親抬起頭看著方桓,不知怎的,眼眶有些濕潤,「你這是在嫌棄媽和阿浩嗎?」

外頭傳來尖銳而急促的煞車聲,劃破黑夜原有的寧靜,同時刺痛了方桓的耳膜。他覺得頭有點暈,視線也趨為模糊,視網膜上隱隱約約浮現了破碎的方向燈,掙扎似地一閃一滅。

「阿桓,你前幾天出車禍時有沒有撞到人?」母親抹拭眼角,不安地問。

方桓開口問道,「當初你到底是說了些什麼,父親為何那麼生氣?」

方浩聽見後愣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他仰望著環繞路燈的飛蛾,跌跌撞撞,不停朝著光亮處撞去,即使遍體鱗傷,如自己將終生不定其所,任憑暈黃的燈光把回憶漂淡,逐漸壓進自我意識的最深處、也漸漸遺忘。但經方桓這樣一問,回憶又漲潮而起,淹沒他理智的世界。

「爸知道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方浩眼角低垂,目光閃爍。

方桓什麼都懂了,有股無名火在心底熊熊燃燒,他抓住方浩的肩,發狂地吼著,「那你為什麼離開那麼久?你知不知道,這十幾年來,我背負著你的影子活得多辛苦?」方浩的眼淚迅速潰堤,他原想再多說些什麼的,卻久久無法自己,只能任憑那種委屈與不解,在臉上形成數條奔流的河。

「老爸要我考得和你一樣好,老媽要我拿到和你一樣多的獎狀,要我有方家兒子該有的表現。可是當我得到榮耀、得到稱讚後,我方桓是誰啊?只不過是你方浩的一個小型縮影。我只是被他們利用,拿來滿足他們對你的期望,可是我根本就不是方浩,也不是方桓啊……」方桓掩著面,泣不成聲。

方浩沉默,他向前走,張開雙手抱住了方桓。方桓抖了一下,起初有點抗拒,最後還是放心的哭出聲音來,像個孩子一樣。

「你知道的,我所要面對的不只是父親一時的怒火,而是他傳統而堅定的道德觀。那種觀念像道高牆,我想要打穿、跨過它卻沒辦法,說不定還會搞得自己滿身都是傷,就連爸媽也會。我的一生也將註定籠罩其中,籠罩在那團永不散去的陰影之下……」

方桓什麼都沒聽進去。他出神地看著地面的兩道影子,其中,方浩巨大的影子吞噬了他的影子。

方桓突然想起一彎墜落的弧度,如流星一閃即滅,壓住隱隱作痛的傷口,他想,方浩在承受撞擊時是不是也會痛,像自己忍了十幾年,在一瞬間迸裂開來。

「媽,我沒有撞到人。」方桓說話起來有點顫抖,他雙手環抱胸前,試圖鎮定。

母親點點頭,喃喃說道,「沒有撞到人就好,免得我擔心你,那你就和我一起等你哥回來吧,等你哥回來後,我們再一起去你爸墳前上個香……」

方桓閉上眼,隨後睜開。他望著腳下的陰影,鼻頭有點酸澀,最後無法遏抑地,捧著臉哭出聲音來。

(全文完)

這篇原本是投竹中竹女聯合文藝獎的小說類別,結果連初審入圍都沒進。聽說好像是篇幅過短的問題,畢竟這才四千多字,就貿然投了限制三千六百字到一萬字的小說。說不失望或不在意是騙人的啦,真的很失望啊。

今年也才高一,還有高二與高三兩年可以努力投稿哈哈,這篇就當作給自己的一個教訓吧。

http://www.wretch.cc/blog/kuso258/1352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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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沒入圍?

慘了...我不用混了

咳哼!

這篇文字用詞的角度方式都算是不錯的

對於人物的描寫也有一定程度

算是涵養還不錯

但故事我就要細看了才能評了

剛才瞄了幾掩飾還可以啊!

怎麼會沒入圍?!

喔!

我汗顏了.....

==========以下不是評論XD===========

分享一下最近寫小說的心得,

文字的建築和情感的流動是一個難題

不能讓文字封住了情感,這樣讀者很難體會

也不能只顧及情感,這樣文字會很破碎

文字的種類選擇是一個關鍵,

小說不像詩,你想要的意思恣意的寫就好

小說比詩貼近讀者,

意向的表現要融在故事間而不是文字間

比方要寫戰爭的殘酷可以用濃厚的,緊實的鋪陳來表達嚴肅的感覺

若是校園愛情的溫醇,文字可以球浪漫、富麗、代換想的感覺

懸疑故事的情節比較求緊湊,若是拖戲會造成觀感不佳

總論,每種故事都有適合的文字表現方式,

以及情節安排的鋪陳方式,

如果沒有極為高深的筆法,強力的故事編排能力,很難把不一樣的題材與不一樣的筆法嵌入

整體會出現違和感.......

........

=========不知為何有感而發隨便打了 一下,整理過後會發表在小說討論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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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回一下留言好了。

其實我不太在意也就是不太喜歡別人去說「小說該怎麼寫」、「新詩該怎麼去寫」之類的話,或是寫作方式與摹寫技巧,那以我來說,我不會去在意那些東西的。好吧我承認了,我寫作的方式是與那些東西毫無關聯的,所以我才會覺得不重要與沒差。我一直覺得我自己寫東西是靠感覺去寫的,也許這種感覺根本就不適合用在寫作之上,我也有想過要用影像之類的方式,去把那種感覺記錄下來,不過後者以現在的我來說是不大可能的,就才只能用文字去略ㄧ略二的描摹心裡面的靈光一閃。

所以當別人問我說怎麼去寫東西,我都和別人說按照你自己的感覺走。雖然寫作手法,是不可置否地在文章裡頭是最重要的,但我想每個人心裡面的畫面和那份情感,都應該要用最坦率最切真的文字去化育出來。然後就是因為這種寫作習慣,我寫的東西都是十分清淡的(應該是這樣形容吧),我也不懂那種緊促或溫純的寫法該怎麼去寫,大概靠寫作累積吧。

回到這裡突然發現和你回的好像沒有對應到囧,但基本上啦,我只是想說如果寫作過度在意寫法,那種文章就失去了該有的溫度。就像這次我們兩校合辦的文藝獎,我在收件過程有看到一兩篇寫作手法像你說的,或是像每個人普遍認為的,流暢與該有的基本架構,但其實我是不會喜歡那種文章的,要說我自大也行,畢竟個人覺得那種文章是死的,論情感上來看,就像乾枯的河道。

唉我進步空間還是很很很很很大啊,但謝謝指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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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覺得小說是很難懂的,除了價值觀,心裡的世界,或許描摹出的就只是我們心底那些最美好的殘缺或遺憾。唉我言不由衷了抱歉。總覺得自己一直碰到這種問題,關於書寫與進步與否,自己似乎逐漸退步了。

我倒是想聽聽除了我之外的人要怎麼回答你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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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有甚麼特質是無法取代的,每個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小說之所以為小說,在於文字能提供其他方式無法傳遞的感動。

當然還有更繁複的辯證,不過總體來說,文字如何呈現是小說最重要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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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一種能以文字吸引人的故事

一種能以故事吸引人的文字

一種能承載想法的文章

一種以文章承載想法的方式.....

我覺得小說和詩不同,

詩,需要的是貼近作者想法的文字

小說,需要的是貼近讀者的文字

詩的承載方式和小說也是不同的

詩以簡短的文字、隱藏裡的意象來告訴大家你在表達什麼

小說則以富寓意的故事、吸引人的文字來訴說

我的想法大概是這樣

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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