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ommended Posts

一、

  布幔正在風中漫搖,靜靜地,靜靜地;而時間好像布幔上爬行的蝸牛,看牠沿著布幔下襬低迴,小小身軀兀自流淌透明涎液,腐蝕。

  仔細地摸索自己的思緒,像一台吃撐了灰塵碎屑的吸塵器蜿蜒過腦海的沙灘,竟吸不出什麼。一片空白。我看著天花板的白,彷彿它露出了有些皺摺而且斑駁的紋路,正在被某種東西腐蝕,並且正在脫落一些什麼,並且用我不知道的東西,去補充些什麼。當然是看不見的。近視六百多度的我,單憑肉眼只能望見一片白茫茫在眼前在天花板上恣意嬉戲,其餘都是不可視的、模糊的光影。

  瘦如柴片的手臂,正躺平得跟兩條斷流差不多少,源頭已經死得不能再死。枕頭好軟,我的整個頭完全陷入流沙不能自拔,並且難以呼吸,好像有條管線正在與我抗衡,捕捉我生命底層的夢想以及自由。是鼻胃管。它是如此安分而且捉狹地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努力搖了搖極為努力地,它像我身旁周遭的一切管線一樣不動如山。也許我根本沒動過。

  蝸牛爬得更高了。牠們覆著一些金色光芒,蕩漾著流蘇般的早晨,是種床上不可求思的顏色。我眨了眨眼,彷彿只剩下這兩扇窗口可以對焦外頭的世界。我努力地用雙眼倔強著。

二、

  於是風悄然無聲地從窗進來,浮沉在死寂的房間裡。空調是悶熱的,以及被咳嗽來回衝撞的。隔壁那四床是相當切題的存在。在我住的第一個病房,沒有一個病人喉頭不是滿溢痰水的除了我。那簡直是種折磨。咳嗽淹沒了粉紅色的簾幕,將它們成層地浸濕,然後從自己的床位為本向整個病房引起波瀾,最後要命的即是那抽痰機器的真空吸引聲,每每在半夜像定時噴灑般向我的耳殼澆灌。一會兒就滿,那些令人蹙眉的聲響。

  有人掀開簾子,我抬頭。妳來了。我悠悠嘆道。

  她像窗外的風這麼怡人,每一字每一語都悠著芬美的澹香,像是從萬芳動豔的美麗山谷吹來的那種。她說我,正必須上開刀房取下腹中的脾腫,正如勇士要上戰場去負餵毒流箭,傷是必然,但更必須豁達地撐著。我點頭,撫著案頭的幾張纖瘦的紙,怔怔望著她遞來的信。等會再看吧。她制止我的拆信,只稍稍指出那信箋上的蝴蝶,是她親手讓牠翩翩而飛的,倒是那蝴蝶形貌,是從一本文學獎集的封面設計擷取下來刻軟橡皮的。我微笑且無語,抬頭看著她。她的面龐寧靜超然,望向窗外,她努力要讓窗子開得大點,說這兒空氣悶,沒病的都得悶出病來了,一番徒勞,才發現窗子縫隙只能小而全開則毫無辦法。她微怒起來,說怎不早告訴我,我有些尷尬地沉默以對。

  下床送她,揮手而去。我發現自己變得極為安靜而且容易傻笑,開始深思開始在光線的細影間打轉。

  而我輕輕感覺到時間的蝸牛輕輕地在我的背上爬行。

三、

  刀後兩天,我開始行路了。一支有著五爪滾輪的點滴伴我搖晃前行。

  是長廊,望到盡頭,漆著靛青的安全防火門,密密實實地掩。我一向喜愛長廊的意象,彷彿我必須這樣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尋不見終點似的,往前無限的延伸,但必須心無罣礙繼續走下去。廊是漆成一貫的粉紅的,而護士也是。有時卻不是的,白色令人生畏,而幸好照顧我這床的護士通常罩著一身粉紅外衫的。一路踽踽,所住六房,五房……,五到三間直接將它跳過了,三、二……踅到護理站的那頭,到冷氣大開的電梯門口,再踅回來。

  護理站的對面,有間會客室,裡頭有台電視正在喧嘩。這麼多日以來,進入病房走出病房的川流,一刻,唯有電視機打開時他們才會對著那些窗子發笑。早上是網球賽,下午,好像有小朋友嘰嘰喳喳地來了吧,正看著《犬夜叉》,晚上呢,一群婆婆媽媽把吊著點滴的老爺爺拉進去一起看《娘家》,拖戲拖死人不償命。只可惜到晚上九點就關門,不然那黑色盒子會繼續嘶吼,填補這白色巨塔裡被消毒水帶走的東西,然後到世紀末的那天,聽!前總統弊案正在偵……。

四、

  舊的病房流轉著有如屍腐般的氣味,空調時常被關閉,於是氣味不停不停地瀰漫,倒像把病房埋葬在太平間中。

  這是一間窄小的新病房,兩人。陽光從外頭灑進來,金色的,那些蝸牛更加明顯地塗抹牠們的外殼,彷彿在練習彩妝,每一時辰都有其完全不同的面貌存在。早晨是金色的,蝸牛好像端上法國餐廳的桌上佳餚,閃耀著油似的亮彩;中午,因為補充著建築物裡頭被時間所沖蝕的空缺,變得有些米白、敗黃,甚至淺灰;等到夜幕低垂,牠們就逐漸披上與暗夜相仿的顏色,正在病房床頭那些終年不熄的燈上來回爬行。原來那些蝸牛也是有著趨光性的。

  夜色一點都不美。

  「妳去拿粉紅色的毛巾,給妳弟擦臉。」我媽說。

  「這裡只有橘色和白色的毛巾啊!」我姊模糊地在廁所喊。

  「就跟妳說拿粉紅色的毛巾,妳拿橘色的做什麼?」

  「就……」

  順著腳步聲一望,那的確是條橘色的毛巾。

  「妳看啊,這不是粉紅色?」

  我姊無言以對。

  身旁簾幕,也是粉紅色洗到褪色的那種橘色,不過我猜那是被蝸牛腐蝕的結果。

  「你以後什麼事情都要慢、慢、慢,不可以急。」隔壁床爸爸說。

  「可下禮拜就開學了,我要去上課。」那個兒子回道。

  「書誰要拿?在路上被人撞到怎麼辦?」

  「書…可以叫我同學拿,那……」

  他接不下去話了。這路上十分險惡的。

  「要上課就去上啊,不然能怎樣?」

  「說得那麼輕鬆,現在年輕人都不懂得想得多!」

  於是那裡有一個故事。

  爸爸是曾是連長,他看過太多太多的死人。有那麼一次,在換防的時候,他帶的砲兵連和另一步兵連互相交換座車,說是上車方便。就這樣沒有去多想多換。後,載滿砲兵的步兵連車,就這樣在砲兵連車前倒轉過來,原因很簡單,過一個窮鄉僻壤的鐵軌時,被火車給撞了。車頭對著車頭,天上卻掉下無數的人。哀號、血肉模糊。槍械散落一地。而火車司機說,那鐵軌本來不該有車經過的。倘如爸爸堅持換車就好了,倘如他帶的連不要慢到以致步兵連先搶了車就好了,倘如這次換防不要經過那鐵軌就好了。這,有無數的可能可以避免這場災禍的,可它就這樣無端發生了。有很多事情可以被阻止的,其實。倘如,生命不是無常的就好了。

五、

  那時候自己是如何看見它的?現在想來,自己竟有幾分無端的執拗及可笑,沒看見它,我回頭就跑,而且竟是有些落荒而逃的那種,比父母叨叨絮絮的緊張更來得直接。

  住院第三個日子,舊房,當我悠悠醒轉自混沌的早晨,我還不能動,隔壁床的真空吸引聲在一陣繁瑣的拉拔中戛然而止,無數劇烈的喘息在簾幕後頭起起伏伏,砰的一聲,從未聽過的嗆咳爆了出來,然後看護冷然按了床頭紅燈;砰的一聲,我彷彿聽到加護病房在向他招手;砰的一聲,我好像又看見了那冰冷堅實的手術房門口了。燈光大照,還有無數點滴千般流轉,蝸牛靜靜爬行在其中,流淌牠們透明涎液,等待它──我想那些蝸牛看得見它的,牠們逡巡於這樣的白色巨塔,在手術台上、在加護病房內,看得見它;在心電圖上,波峰波谷間,牠們看著它悄然無聲爬過,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細細。我赫然失去了重量,思緒漸漸漫漶在麻醉藥打入血管之無以名狀,麻醉師的笑容逐漸模糊,像一片充水海綿,在闔上眼的下一刻,瞬間乾癟。沒有夢,我正在一片潔白無瑕的雪地裡狂奔,沿路無山無水沒有人煙,我開始懷疑自己要如何看見它呢?我還記得幾個月前忙碌的校刊編務,我天天扶著悶痛的脾腫,一顰一笑皆是痛楚,心想什麼時候該會面對它,自以為坦然地,繼續用著滑鼠鍵盤趕工校刊。我繼續在無垠的雪地裡擢足狂奔,我看見它飄移無影,轉瞬無蹤,最後,我發現它站在我的身後,靜靜地;我怯怯地摀住臉龐,以自以為安定的聲音,我提問:「我們該怎麼活著?怎麼去面對你?」我自忖,難道我依舊害怕,擔心手術有所差池漏失?之前的豁達大度或許皆為假象?皆轉成空。我就這樣沒有聽到任何回答一路再走回來,是,走回來,那回途卻有山有水,人潮熙攘往來,我清楚我正在回歸人間。底心一側有警語衝撞。「放下了就無所謂放不放下了。」可不是?我倒在雪地裡霎然崩潰,這樣的哀慟正在椎心刺骨。(你是放不下的你是放不下的!)跟雪地一起,我大聲呻吟著,然後潔白地醒了過來。

  我一直以為自己擁有萬分的勇氣,但我儼然是隻鬥敗的公雞壓著止痛劑。我癱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然後兩天過去了,換了新房間。然後,「有很多事情可以被阻止的,其實。」新的隔壁床,那父親慈和的語調驀然在我耳際間闖盪。我覺得我們不能再這樣望著它了,它事實上不該被恐懼,它自己也不是這樣被設定成被恐懼著的。

  不就這樣嗎。不就只能,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讓轍跡不止、腳步不停,這樣我們或許才能活下去,等它出現在自己面前,再跟它走,時機不快也不慢。

六、

  於是有金色的陽光從窗子外頭灑進來,我從陽光中接過一隻蝸牛。來這新房的第一天,我靠著病床的起降坐了起來,下了床,帶著尿管艱辛地刷了第一回牙,洗了第一次臉。到第二天前的那段時間,我在廊上長踱,望著那些蝸牛的東昇西落;第二天我能夠吃食了,一點點稀粥毫無鹹腥,但溫熱的感覺流過我的喉頭湧入食道,數日來倒是第一次。第三天,我坐在門口廁所旁看小說,摁著腹部的刀傷吃力地笑。第四天,醫生拔去了所有的管子,說,可以出院了,明天辦理出院。

  「怎麼,不高興嗎?」輪流照顧的姐姐對著我笑。

  「噢,沒,沒有。」

  「臉上表情這樣,說話嘛!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

  「就,單純不想說話。」

  ……

  出院的那天,母親老早就跑去護理站以及樓下櫃檯,辦理出院手續以及好貴的診斷書。這是母親說的。隔壁床沒人,我起身,輕輕坐到窗台邊。十樓六房,如凌雲霄,陽光刺眼,然後,我第一次從這看見台中市隱沒在市囂流矢間,樓,好小、好小,高樓一座座孤獨地矗立著。煙塵瀰漫當空,所有的建築像是地盤上的棋子,更有如地獄門口的罪衍者,一路排隊等待死亡。沒有想到十樓竟是那麼高的,而隔棟的建築,外牆竟是與建築內部一般斑駁,而那些蝸牛,正在建築落漆處匍匐而行,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在生死間擺盪、吐息。

  而它,死亡,就這樣寧靜超然地站在遠方了。它並不虎視眈眈,只等到那一刻,它會輕輕握住你的手,然後跟它輕輕的離開這個被時間腐蝕的世界。

  而病院裡的蝸牛將會繼續爬行,繼續在布幔上流淌透明涎液。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請登入後來留意見

在登入之後,您才能留意見



立即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