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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衣櫃的右門推開,露出一面與我平高的鏡子,再將左門往左推去,從眾多樣式的洋裝與衣裙間挑出一件白色洋裝,我站在鏡前,把白色洋裝比在身上看是否合適。

忽然我瞥見洋裝左胸處有一塊深色的斑,想起第一次和他見面時,他說了一個笑話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手中的茶杯被身體自然發笑的動作震得茶水都潑灑出來,在胸口染上鵝黃色的茶漬。

即使我知道是自己的問題,仍故作玩笑地問他這件洋裝是新買的,他害我把新衣服弄髒了該怎麼辦。

他眨眨眼,示意聽他說。我將身子向前傾,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唇,透過這個動作,我看見他無垢的頸間與剃得白淨的下巴。

他是個乾淨的男人。

「我想,我可以去妳家幫妳洗衣服。」他的呼吸吐在我的臉頰上。我輕輕笑著,和他曖昧的氣息一樣輕。

不過,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我沒有維持這樣的困惑很久。我把洋裝丟在床上,拉上衣櫃的木門,轉頭看了床頭的鐘,再過二十分鐘就十一點了,動作必須快一點,姊妹們在每個星期四的午後聚會總會告訴自己,女人過了一個年紀,不是時間不等妳,而是妳會不自覺地慢下動作,回憶當初年輕的自己而錯失未來。

我急忙地走進浴室,門都還沒完全關上便褪去身上的衣物。

水氣瀰漫在狹小的浴室中,我在一片氤氳中閉上眼睛。

有次從公司的應酬中被送回來,他喝得爛醉,吐得滿身都是,在酒精造成的暈眩中,他連衣服都還沒脫就進浴室沖澡。我接到他朋友的來電,說他已經被送回到家了,要我去幫他處理一下。

我皺著眉,捨棄深夜的廣播節目,急忙趕往他家。

在門外呼喊了許久卻沒有人應答,我推開門,發現門並沒有關上,走進去即看見倒在浴室門口的他。

他睡著,喃喃地模糊囈語著,感覺到有人靠近,便緊緊抱住來人也不管自己吐的滿身都是。

他說他不想做什麼大事業或賺大錢,但他只希望能讓一個女孩的生活變得無憂無慮,再來考慮要不要和他結為連理;他總為女孩新衣服上的汙漬感到愧疚,想賺多一點錢買更新穎的服飾給她,讓她不用擔心衣服髒了該怎麼辦……

我紅了眼眶,緊緊抱住他不發一語。

浴缸的水滿了,我試探溫度後將全身浸在令人陶醉的冶豔香氣中,浴缸邊緣滿溢出的水如瀑布般衝出,泡泡跟著旋轉,濕潤的表面有著七彩光譜,由紅到紫擴散,最後在下水道孔啵的一聲破裂。

我愣愣地看著,想起某次姊妹聚會,聽到了這句話。

「女人的感情就和泡泡一樣脆弱。」

她沙啞的嗓音就像樑上的粗繩,無法負荷心碎的重量,彷彿隨時都會斷裂。她的丈夫在結婚二十二週年那一天,和她提出離婚的要求。

沒有原因,男人這樣對她說。

「我的靈魂好像在那一瞬間收緊又迅速膨脹,」她垂著眼,放了一球奶精在黑咖啡中,白色的漩渦像中國字般優雅地擴散,一筆一畫舞出她的心酸,「到了這個年紀,我們都無法承受這種失去愛情的痛苦。人生最初是為了自己的青春而活,後來是為了一個男人而活。接下來,也就是現在……」她頓首,和我要了一張衛生紙,擦去眼角多餘的淚。

「我們現在是為了一個完整的人生而活。」她啜一口咖啡,輕輕說著,「人生的完整包含一個愛妳的男人、一場曾經難分難解的戀愛、一個美滿的家庭、一段覆水難收的青春。」

「我好想念最初那個年輕的自己,還有那個曾經深愛過我的男人。」

我把全身泡在水面之下,閉上眼,屏住呼吸。

耳中只剩下水聲如耳語咕噥,我彷彿居於深海而開始畏光。直到這樣的沉靜被電話聲干擾,我才驚醒,慌忙起身,拉了一條浴巾圍住鎖骨以下的身軀,濕漉漉的腳印自浴室門口蔓延了整條木頭地板。

「喂,請問有什麼要緊事嗎?」我抓了抓未經拭乾的長髮,看著上次買來就放在地上且仍未開封的潤髮乳。

電話那頭傳來尷尬的女聲,提醒我等會兒別忘了去花店拿花,同時祝我生日快樂,我這才想起上個禮拜我訂了一束花,但不是給我自己的。

「呃……不是我生日,」我用肩膀抵著話筒,吃力地伸直手臂拿起潤髮乳,剝開塑膠包膜,把上頭的開關轉了一圈,擠出一點在掌心搓揉,抹在半乾的頭髮,並反覆著相同的動作直到頭髮乾了為止,「今天是我老公三十七歲的生日喔,我要和他來個甜蜜的約會。」

在意思性的寒暄幾句後,我掛上話筒,拎著潤髮乳的瓶子走回房間。

我低著頭解開浴巾,從衣櫃底層的抽屜拿出內衣褲一一穿上,再把洋裝背後的拉鍊拉開,雙腿跨進去裙子裡,往上一提,雙手鑽出綴有蕾絲的袖口處,但拉鍊就是卡在一半再也拉不上來。

「真該死,不會我又胖了吧。」我甩甩頭,用力吸氣,才將拉鍊完全拉至頸後,「有空去參加看看那個什麼有氧舞蹈的課程好了……」我嘀咕著,瞥了時鐘一眼,原來快十一點半了。

我拉開梳妝台的椅子坐了下來,把臉靠近鏡子,用指腹按摩著眼尾的細紋。

「一……二……三……四!」我驚呼一聲,眼尾的細紋竟然又多蔓延出兩道鴻溝,我連忙從桌上的瓶瓶罐罐間,拿起一瓶有米黃色外包裝的罐子,瞇著眼看瓶身印刷的使用說明,只是上頭的字都糊在一塊,就連字與字的空隙間,也都被陰影所填滿。我放下保養品,想要找尋老花眼鏡的下落,但怎麼找也都找不到:我忘了最後一次戴上它是在什麼時候。

我無力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除了眼尾的細紋外,額間也有數道歲月的鐫刻痕跡,我嘗試對鏡中的自己微笑,但當我發現這樣做,鬆垮的皮膚會使笑容變得不自然時,我便選擇毫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然後我注意到鏡子角落的便利貼,它因為失去黏性而掉了下來。

我拾起字條,默念著,「換牙刷、洗枕頭套……」我從抽屜裡拿出一支新的牙刷,拆封後放在桌上,再把枕頭自枕頭套中抽離,拿往浴室。

取出水杯中的舊牙刷,我想都不想就丟進垃圾桶。

我放進全新的牙刷,上頭的刷毛在浴室的燈光照耀下發光。我看著水槽上的水杯,裡頭豎立著一支全新的牙刷,又突然想起些什麼,只是沒辦法再去多做思考,只能望著那支牙刷發愣,腦中沒有任何思緒翻動。

我默然地出了浴室,拎起包包,往玄關的方向而走。

滿是高跟鞋的鞋櫃中,我挑了一雙酒紅色的高跟鞋。在穿上它前,我注意到腳指甲在這幾年的變化,以前我總耗費心神地保養我的指甲,不分雙手與雙腳,但現在它萎縮而不成型,甚至連新長出來的指甲都歪歪斜斜的。

我皺緊眉頭,硬是把腳塞進高跟鞋,踱著稍嫌彆扭的腳步走出公寓門口。

路才走到一半,我突然想到枕頭套放在浴室,忘了丟進洗衣機洗。我停下腳步,考慮是否要折返回去。

「還是不要洗好了,反正也才那麼一個,用一次洗衣機的水洗太浪費了,況且我踩著高跟鞋也不好走路。」我暗忖,下了決定便繼續走。

只是最後我還是在上車前,折返回去按下洗衣機的啟動鈕。

「女人一到某種年紀,總會變得三心二意的。」我按下出水按鈕,看著洗衣機面板上出現數字倒數,想到那時聚會後,我陪失婚的她走在向晚的柏樹餘蔭下,她看著我說這句話時的神情,還有語氣中些許的無奈。

「就算我現在離了婚,也開始慢慢習慣一個人的新生活,但我都還在猶豫是否要回去求他讓我有個完整的人生,」她握緊我的手,「我不管他是否再愛我了,我只想讓我對一個男人的愛變得完整,能夠……」然後她的聲音梗住,眼中滿是淚水,「能夠讓我思念那個愛我的男人曾經存在也好。」

我默不作聲,眼前所見的一切皆被水氣所模糊。

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也在思念那個曾經深愛過我的男人?

我快步走至車子停放處,打開車門時,突然一陣暈眩襲來,她說的話每分每秒都在撞擊著我的思緒,如滔天巨浪般,唰的一聲,轉瞬間就將我的全部湮沒。

我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地發動車子,等引擎暖機。

也許我並不會走上這一天,成為思念過往的女人,並且無力地告訴其他姊妹們,當初那個男人有多好,他會摸著自己的頭髮、寵溺地吻著我的嘴唇,或是聽話地任由我在他不擅保養的腳指甲上,搽上熱情的朱紅色,然後出門還得避開脫鞋脫襪的場合……

停了,夠了。是我想太多了。

我阻止自己再去多想,按下收音機按鈕,車內溢滿慵懶的爵士樂,我哼著歌,試圖掩蓋住我的不安,踩下油門前進,往花店的方向而行。

約略十幾分鐘的車程,窗外的風景由郊區的綠意轉往都市的金屬色。我把車停在花店門口,小心翼翼地讓車子完全停在格子中而沒有壓到任何一條線。

「歡迎光臨,」我走了進去,工讀生正低著頭記帳,聽到腳步聲,應付地招呼客人。爾後她抬起頭,擺出迎合的笑臉,「請問是預約拿花的嗎?」

我捏著鼻子點點頭,前些日子又犯了花粉過敏症。上次訂完花後,整整打了一個星期的噴嚏,症狀才緩和下來,「我付過錢了。」我看著工讀生手上的帳本,聲音中帶著濃濃的鼻音。

「好,我看一下,」她繼續低下頭來翻著帳本,翻過一頁又一頁,「那個……小姐,請問貴姓?」

我不耐煩地報上姓氏,但她仍找不到任何一個有關於我的訂單紀錄。

「你們今天早上有人打電話來催我拿花,」我捏緊鼻子,用嘴巴換氣。但或許是捏著鼻子的結果,我的聲音聽起來甚為壓抑與滑稽,「那個,我是說,你們早上有人打電話來和我確認是否要拿花。」

工讀生點點頭,和我表示說方才十二點換班,所以她並不清楚上一個工讀生與哪些客戶聯絡。

我皺著眉聽她說,不時用喉嚨發出哼哼的應和聲。

「啊找到了,」她拿一支筆把帳本上的名字和密密麻麻的書寫記錄圈起來,「是為了生日而準備的三十七朵玫瑰花嗎?」

我微笑,但很快就收起笑容。我突然想起鏡中那個皮膚鬆垮的自己。

「那我們會有附贈小卡片喔,請稍等一下,我馬上把花包給妳。」工讀生放下本子和筆,走到插滿玫瑰花的盆子前,挑了幾隻擺在粉藍色的尼龍布上。

我走至花店外頭,用手搧風,想呼吸點新鮮空氣,看著由一盆盆小盆栽圍成的走道,想起那時他站在花海中,手裡捧著一束玫瑰花,大聲呼喊,要我嫁給他時的身影。

我感動的落下淚來,也不顧自身對花粉有嚴重的過敏,便衝進花海中緊緊抱住他,在他耳邊重覆說著我願意。

他是我完整的人生,也是我這輩子最完整的記憶。

回憶如潮水一波波沖上岸,突然又一陣暈眩湧上,腳步踉蹌間有個人從後方扶住我。

「妳怎麼在這,妳還好吧?」熟悉的聲音傳來,我轉過頭來,是她。

我揉著太陽穴,搖搖頭,「我沒事,太陽有點大罷了。」

她擔心地攙扶著我,手背貼在我的頸後,「妳會不會太累了……」話才剛說出口即被打斷,店內的工讀生捧著一大束花走了出來遞給我,「謝謝光臨,祝妳和擁有這束花的主人能夠有個美好的一天。」

我輕輕笑著,接下那束花,急忙與她道別。那麼倉促,無非是我怕再度想起她說的那些話,讓人開始思念起誰的影子。

她皺著眉頭,眼底盡是不安,「妳真的沒事吧?」我揮揮手,打開後車門把花放在坐椅上,又上前抱住她,在她臉上啄上一吻。

「別擔心,我沒事的。」我關起車門,搖下一旁車窗,朝著她倆揮揮手,「有空我們再聚聚,」我笑道,藏起心裡所有的不安,「祝妳也好。」

我迅速地發動車子,踩下油門出發,完全不顧她們向我揮手道別。

「她來花店做什麼?」她問道。

工讀生拍落圍裙上的亮粉,「來領她送她老公三十七歲生日的玫瑰花束,我看紀錄上是這麼寫的。」

「妳說什麼?」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抓住工讀生的肩膀,「她老公早在很久以前,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出車禍過世了啊!」

車內沒有放任何音樂,我在安靜的空間中強忍著眼淚,鼻頭滿是酸澀。

我並沒有忘記什麼,也沒有多記得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句話。那時我與她在綠蔭下道別前,她所說的那句話,還有她澄澈的眼底,不停閃爍著與我相似的孤獨與脆弱。

「女人皆用回憶過去來思念一個男人,不只是我,就連妳也是。」

(完)

七月底寫的,中心主題是思念,文字的感覺又和現在的有所出入了。然後是丟上來討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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