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月華楓火 10]

鬼

　　

　　身體緩緩的上升中，你努力的撐開了彷彿十八萬公斤重的眼皮。

　　

　　你本來覺得有點怪怪的，但是腦中閃過的畫面和昏迷前的事情將你從思考中拉了出來，用眼睛還掃四方。你看到了他，剛剛那個開著砂石車從你身旁呼嘯而過的司機。你不記得他到底有沒有擦到或撞到你，你祇是覺得有必要要求他給你一個道歉。

　　

　　你看到他把砂石車停在前方馬路和稻田中間的空地，懊惱得從車上跳了下來，往你這邊走來。於是你向前走去，想要搞清楚怎麼回事，然後罵他一頓。可是你發現他彷彿沒有看到你一般，彷彿看穿了你的身體，眼睛雖然直視著你的腹部，但是感覺他在看你背後的東西。正當你覺得迷惑停下來思考時，他就這樣直直的穿過了你，而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本來你應要很驚訝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你就是沒辦法驚訝，沒辦法震驚，甚至沒辦法害怕，彷彿失去任何情感。但是你還可以說話：「你是鬼嗎？」

　　

　　語出未落，你就覺得不應這樣說，但是你不感到後悔。那人似乎無視於你的存在，依舊踏著他那懊悔沉重的腳步。「喂！」任何一個在聽到人家和他對話時，都應該禮貌性的回答人家，尤其是那人快要撞到他人卻沒停下來的當下。但是他還是沒有聽到或他沒有聽進去。他就在你面前，再走幾步就要撞到你了，於是你伸出手想去壓住他的肩膀。

　　

　　你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事，恐怕不祇你不相信，要是其他人也看得到的話，他們也不會相信，但是它發生，在你眼前發生了。你的手臂穿過了他的肩膀。你覺得這件事情不該發生，但是那個人穿過你，走向你身後時，你並不感覺震驚。你祇是轉向背後，順著那人的身影將視線一直延伸，你看見了一件更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你的身體，不，是屍體躺在鮮紅色的血泊中，瞪得偌大的雙眼似乎可以殺人了！

　　

　　瞬間，你了解到為什麼你覺得怪怪的、為什麼你感覺的他的視線穿過了你的腹部、為什麼他聽不到你說話和為什麼你的手臂可以穿過他的肩膀，因為──你是鬼。

　　

　　你就是鬼、脫離肉體的靈魂、不乾淨的東西、一個剛死之人的意識具體化。

　　

　　但是你不感到驚訝，你發現你的情緒有如一面靜止的湖水，很平靜的流動，又如一面被冰凍住的湖泊，任何石頭都無法在你心中激起漣漪。你失去了情緒。

　　

　　雖然你沒有情緒，但是你覺得你不應該就這樣死掉，都是司機的錯，你還有好多事要完成，你還沒有跟女朋友道歉、還沒有達成要帶父母出國玩的承諾，你甚至才剛還完了欠地下錢莊的錢而準備去前方不遠處的停車場開車回去台北。

　　

　　當下的那一瞬間，你整個「靈體」撲到那個司機身上，你想說，鬼應該可以附身在他人身上，是他害我死的。但是事與願偉，你穿過了他的身體，飄在看著你的屍體而不知所措的司機的背後。你很失望，但是你感覺不到不滿或其他任何的情緒。

　　

　　不過這不是你，你平常是個熱心助人的好人，別人冒犯到了你，你也祇是平靜的接受他人道歉，你並不會要求他人賠償，你怎麼了？望著那個司機緊張的撥打電話報警，你感覺到不對勁，你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怎麼會有占據他人的身體的念頭呢？

　　

　　但是這個警訊倏忽即逝，你馬上就發現你還要待在一個打算自首的司機不小心撞死你的地方，你想要離開。於是你開始嘗試挖掘身為鬼才擁有的能力──飄。因為沒有腳可以接觸到地面，你感覺很不真實，還差點怕跌倒。剛開始試著加快速度時，雙手也會前後擺動。嘗試過許多動作後你發現，祇要你想要加快速度，你飄的速度就會增加，根本不需要其他的動作，就算你橫躺也能向前飄。　

　　

　　你回去看了看你的父母，他們依然健在，祇是很傷心他們惟一的兒子死去。你也去看了你的女朋友，你看到她看著你們倆合照的照片流淚時，雖然感覺不到難過，但是你覺得你應該採取行動。一路上，你並沒有看到跟你一模一樣在飄浮的「靈體」，你覺得死後不應該祇有這樣，你甚至開始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因為你沒有任何感覺和情緒，連站在鏡子前也祇看到一面閃亮的反射鏡呈現著你身後的景像，完全無視於你。於是你決定要找出類似超生、地獄和天堂之類人間的神鬼故事中鬼應該待的地方。

　　

　　你展開了一段摸索之旅，你不知道你這樣子該何去何從，你飄到過雲端上，什麼也沒有，你潛入過地心，你祇看到了滾燙的岩漿，你去過廟裡當面詢問土地公，他依舊緊閉著陶製雙唇。於是你每天就像個浪子般，漫無目的的飄浮。因為沒有情緒，所以你並不覺得煩躁、不耐煩和空虛。

　　

　　空虛，靈魂失去了情緒，不就是空虛嗎？。但是你卻感覺不到，也許是因為死去的靈魂本身就是空虛，空虛怎麼可能感覺的到自己？但這又是為什麼？你思考著這個沒有答案或問蘇格拉底才有可能解惑的問題時，你並不覺得浪費時間，因為你失去了身體，失去了感覺，失去了解脫的自由，失去了一切，祇賸下時間。

　　

　　祇賸下時間？這也許是上帝開的玩笑，也可能是一種懲罰或者這一切根本就沒有意義，因為時間太少，不好，時間太多，也不好，甚至於祇賸下時間。一個正常的靈魂絕對受不了這種摧殘，彷彿一切在眼前，卻永遠得不到。但是你沒有情緒可以摧殘你。

　　

　　接下來發生的事也許可以說是上帝覺得玩笑開夠了，懲罰夠了或者祇是一個巧合。因為你遇到了另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靈體」，而且他知道到底該怎麼辦才能脫離這種身為鬼卻祇能在人世間徘徊的彆扭狀態，這種感覺就好比是一個人小便和大便時會同時出來，當他拉開拉鍊，在小便到一半時，突然想要上大號那種感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天，你獨自一人在蘋果電腦專賣店徘徊。儘管你已經用不到了，身為蘋果迷的你還是要看看蘋果又推出了什麼新玩意。正當你被一大堆新款的iPod隨身聽包圍，思緒也沉浸在這個和那個多好用時，你不經意地瞄到了一抹灰白色的類似人體的不明物體飄在你右方，意識到那可能是你的同類，另一個鬼。

　　

　　於是你將你的臉轉向右方，果不其然，那是一個灰白色形似人體的不明飛行物體，而他臉上的輪廓非常清楚，你看到他對你咧嘴一笑。「你是？」「我跟你一樣，死了在人間徘徊，等人召喚我去。」突然你有一種感覺，你之前對司機說話時，你好像沒有聽到話從你口裡而出，而這次同樣身為「鬼」的另一人對你說話時，你覺得話是從你心裡浮上來的。

　　

　　「等人召喚？」關於他是鬼，你並不意外，但是你不知道什麼是「等人召喚」。

　　

　　「你不知道嗎？我們死後之所以在人間徘徊，是因為我們死的時候還遺願人間，導致我們的『魂魄』不夠完整，我們得用他人的魂魄碎片來修補我們自己的破洞，這樣才可以去天堂接受上帝的審判。」

　　

　　「而要得到他人的魂魄碎片就得看他們要不要召喚我們，召喚我們就是玩碟仙那類的。」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可是，那個人的魂魄不就也不完全了嗎？」你並不是因為真正可憐他們，你也沒辦法可憐他們，你祇是覺得這樣做是不對的。

　　

　　「我也不知道，等你的魂魄完整時，見到上帝再去問祂罷。保重啦。」你看到他拋下這句話之後，轉身飄走。

　　

　　你望著他的背，深深得做出嘆氣的動作。為什麼一定得這個樣子呢？難道就不能讓人直接受到審判，就不能美好一點嗎？

　　

　　美好一點，根據聖經所說，上帝所做的每件事必有祂的美好和意義，因為祂是上帝，祂的智慧並不是凡人乃至於鬼可以了解的。

　　

　　原本就不相信基督的你，現在找到了機會罵祂，但是還是改變不了祂創造天地的事實。

　　

　　就在你繼續思索這些問題的同時，你感覺到有某一種力量在召喚你，要求你過去。你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召喚」，那些人在玩碟仙，要你過去幫他們完成願望，但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願望不會實現，反而還會導致魂魄不完整，也就是中邪，要收驚。

　　

　　你並不想要奪取他們的魂魄碎片，所以你決定要反抗那個召喚，你將自己定在原地，卻發現沒有用，你的靈體一點一點的飄向召喚的來源，你想反抗它，但是沒有用，你知道它選定了你。你嘗試對著那召喚述說你的想法以及你的拒絕，但是它不曾回應過你。你穿過了一片竹林，飄到了一家大型旅館的窗口，你從水泥牆中白色窗戶看到裡面六個小學生通通兩眼無神的跪坐在木板上在不停的轉動盤子，那盤子就是召喚你來到這裡來源。你的反抗更激烈了，你會心聚神的想靠意志力驅動靈體離開這裡，但是你還是抵擋不了那召喚，或者可以說是──誘惑。

　　

　　你開始感覺到，你對抗不了那個誘惑，你甚至跟自己說，不如我們直接去接受它，不要在這裡受折磨，好處就在前面，何必為了別人而放棄自己的機會呢？

　　

　　你開始動搖了，你忽然想起莎士比亞寫在《哈姆雷特》中一個句子：「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去或不去，那是個問題。你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時候想起這樣一個句子，祇是這個句子剛好可以形容你現在的處境。

　　

　　「Not to be.」另一個你對著打算接受它的你說，魂魄碎片是人家的，你不可以拿走它，就算是人家拿過來給你的，他祇是碟仙謠言下的無辜被害者。

　　

　　「如果不接受它，你就必須永遠徘徊在人世間。」就某一方面來說，你拿了人家的魂魄碎片是出於一種極其無奈的狀況之下，要是你不要，那你就必須永遠處於這種尷尬的處境，說明白一點，就是永世不得超生。

　　

　　這一句話起了決定性的效果，「主張拿取的你」以一種「我並沒有搶奪你的魂魄碎片，而是你給我的。而且這樣我才能超生。」的理由逐漸蓋過了另一個主張「先不要那麼早下定論，說不定還有什麼其他的方法也說不定。」的你的聲音。「主張不要拿取的你」逐漸消失。

　　

　　也正因為「主張不要拿取的你」消失了，你的意志力防線在那一剎那潰堤，你整個靈體快速的飛向旋轉的盤子，在旋轉的盤子上跟著它一起旋轉，旋轉的過程，你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你感覺到好像你靈體上原本有個傷口，但是它慢慢的復原，那種感覺很快樂，打從心底覺得快樂，對！很快樂，而且這是你失去情緒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快樂，你彷彿找回了情緒。

　　

　　但這祇是冰山的一角，當盤子停止轉動時，你快樂的感覺消失了，找回的情緒也不見了，你覺得應該不祇有這樣。你飄了出去，並沒有注意到房間裡兩眼空洞的小學生們和一只停止轉動的盤子。

　　

　　你怎麼了？你明明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迷失了嗎？你不是不希望奪去任何人的任何東西嗎？你不是希望要美好一點嗎？這些話從內心深處浮上你心版，但是你實在抗拒不了那感覺，你一同在盤子隨之旋轉的那感覺，他蓋過你任何的自我反省，因為你渴望快樂，渴望找回情緒。

　　

　　這時浮上心版的最後一句話還是沒有讓你找回你自己：「你失去了情緒、內疚才會這樣。你已經成了魔鬼。」

　　

　　在旅館外，你繼續尋找那召喚，讓你一步一步邁向魔鬼的召喚。

[necessary 10]

文章裡面出現了土地公，但是又出現了上帝，覺得令人有些突兀，而且有些比喻會破壞文章的整體感，比喻的內容可以再斟酌。

小小意見，如有得罪，請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