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沙 12 發表於 November 26, 2005 檢舉 Share 發表於 November 26, 2005 《溪水(世說心語)》2005年05月28日 ○李漢榮 一條大河有確切的源頭,一條小溪是找不到源頭的,你看見某塊石頭下面在滲水,你以為這就是溪的源頭,而在近處和稍遠處,有許多石頭下面、樹叢下面也在滲水,你就找那最先滲水的地方,認它就是源頭,可是那最先滲水的地方只是潛流乍現,不知道在距它多遠的地方,又有哪塊石頭下面或哪叢野薄荷附近,也眨著亮晶晶的眸子。於是,你不再尋找溪的源頭了。你認定每一顆露珠都是源頭,如果你此刻莫名其妙流下幾滴憂傷或喜悅的淚水,那你的眼睛、你的心,也是源頭之一了。尤其是在一場雨後,天剛放晴,每一片草葉,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上,都滴著雨水,這晶瑩、細密的源頭,誰能數得清呢? 溪水是很會走路的,哪裡直走,哪裡轉彎,哪裡急行,哪裡迂迴,哪裡掛一道小瀑,哪裡漾一個小潭,乍看潦草隨意,細察都有章法。我曾試著為一條小溪改道,不僅破壞了美感,而且要麼流得太快,水上氣不接下氣似在逃命,要麼滯塞不暢好像對前路失去了信心。只好讓它復走原路,果然又聽見純真喜悅的足音。別小看這小溪,它比我更有智慧,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是大智慧。它走的路就是它該走的路,它不會錯走一步路;它說的話就是它該說的話,它不會多說一句話。你見過小溪嗎?你見過令你討厭的小溪嗎?比起我,小溪可能不識字,也沒有文化,也沒學過美學,在字之外、文化之外、美學之外,溪水流淌著多麼清澈的情感和思想,創造了多麼生動的美感啊。我很可能有令人討厭的醜陋,但溪水總是美好的,令人喜愛的,從古至今,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的可愛,它令我們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純真的那些品性。 林中的溪水有著特別豐富的經歷。我跟著溪水蜿蜒徐行,穿花繞樹,跳澗越石,我才發現,做一條單純的溪流是多麼幸福啊。你看,老樹掉一片葉子,算是對它的叮嚀;那枝野百合花投來嫵媚的笑影,又是怎樣的邂逅呢?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守著水就再不遠離一步了;盤古時代的那些岩石,老邁愚頑得不知道讓路,就橫臥在那裡,溫順的溪水就嬉笑著繞道而行,在頑石附近漾一個潭,正好,魚兒就有了合適的家,到夜晚,一小段天河也向這裡流瀉、匯聚,潭水就變得深不可測;兔子一個箭步跨過去,溪水就搶拍了那驚慌的尾巴;一隻小鳥趕來喝水,好幾隻小鳥趕來喝水,溪水正擔心會被它們喝完,擔心自己被它們的小嘴銜到天上去,不遠處,一股泉水從草叢裡笑著走過來,溪水就笑著接受了它們的笑…… 我羨慕這溪水,如果人活著,能停止一會兒,暫不做人,而去做一會兒別的,然後再返回來繼續做人,在這「停止做人的一會兒裡」,我選擇做什麼呢?就讓我做一會兒溪水吧,讓我從林子裡流過,繞花穿樹、跳澗越石,內心清澈成一面鏡子,經歷相遇的一切,心儀而不佔有,欣賞然後交出,我從一切中走過,一切都從我獲得記憶。你們只看見我的清亮,而不知道我清亮裡的無限豐富……《人民日報》 (2005年05月28日 第八版) 《山中訪友》 ○李漢榮 走出門,就與含著露水和梔子花氣息的好風撞個滿懷。早晨,好清爽!心裡的感覺好清爽! 不騎車,不邀遊伴,也不帶什麼禮物,就帶著滿懷的好心情,哼幾段小曲,踏一條幽徑,獨自去訪問我的朋友。 那座古橋,是我要拜訪的第一個老朋友。德高望重的老橋,你在這澗水上站了幾百年了?你累嗎?你把滾滾水送向遠方,你弓著腰,俯身吻著水中的人影魚影月影。波光明滅,泡沫聚散,歲月是一去不返的逝川,唯有你堅持著,你那從不改變的姿態,讓我看到了一種古老而堅韌的靈魂。 走進這片樹林,每一株樹都是我的知己,向我打著青翠的手勢。有許多鳥喚我的名字,有許多露珠與我交換眼神。我靠在一棵樹上,靜靜地,以樹的眼睛看周圍的樹,我發現每一株樹都在看我。我閉上眼睛,我真的變成了一株樹,腳長出根須,深深扎進泥土和岩層,呼吸地層深處的元氣,我的頭髮長成樹冠,我的手掌變成樹枝,我的思想變成樹汁,在年輪裡旋轉、流淌,最後長出樹籽,被鳥兒銜向遠山遠水。 你好,山泉姐姐!你捧一面明鏡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混濁嗎?你好,溪流妹妹!你吟著一首小詩,是要我與你唱和嗎?你好,白雲大嫂!月亮的好女兒,天空的好護士,你潔白的身影,讓憔悴的天空返老還童,露出湛藍的笑容。你好,瀑布大哥!雄渾的男高音,純粹的歌唱家,不拉贊助,不收門票,天生的金嗓子,從古唱到今。你好呀,懸崖爺爺!高高的額頭,刻著玄奧的智慧,深深的峽谷漾著清澈的禪心,抬頭望你,我就想起了歷代的隱士和高僧,你也是一位無言的禪者,雲霧攜來一卷卷天書,可是出自你的手筆?喂,雲雀弟弟,嘰嘰喳喳說些什麼?我知道你們是些純潔少年,從來不說是非,你們津津樂道的,都是飛行中看到的好風景! 捧起一塊石頭,輕輕敲擊,我聽見遠古火山爆發的聲浪,我聽見時間的隆隆回聲。拾一片落葉,細數精緻的紋理,那都是命運神秘的手相,在它走向泥土的途中,我加入了這短暫而別有深意的儀式。采一朵小花,插上我的頭髮,此刻就我一人,花不會笑我,鳥不會羞我,在無人的山谷,我頭戴鮮花,眼含柔情,悄悄的作了一會兒女性。 忽然下起雷陣雨,像有一千個俠客在天上吼叫,又像有一千個喝醉了酒的詩人在雲頭朗誦,又感動人又有些嚇人。趕快跑道一棵老柏樹下,慈祥的老柏樹立即撐起了大傘。滿世界都是雨,唯我站立的地方沒有雨,卻成了看雨的好地方,水能說這不是天地給我的恩澤?俯身凝神,才發現許多螞蟻也在樹下避雨,用手捧起幾隻螞蟻,好不動情,螞蟻,我的小弟弟,茫茫天地間,我們有緣分,也作了一回患難兄弟。 雨停了,幽谷裡傳出幾聲犬吠,雲嶺上掠過一群歸鳥。我也該回家了。於是,我輕輕地招手,告別了山裡的眾朋友,帶回了滿懷的好心情,好記憶,順便還帶回一路月色……《黑夜裡的文字》 ○李漢榮 白晝將我們鎖定在狹窄有限的空間裡,黑夜讓我們看到了巨大的事物,看見了無限。 我覺得文字裡的光亮和書寫者用的燈光的光亮是成正比的,在充足的亮光裡寫下的文字,也是透亮的、流暢的,甚至是過於透亮過於流暢了,沒有那種在幽暗中摸索亮光的敬畏、羞怯、顫慄,也就沒有了那種在夜的深處、在宇宙和生存的長夜裡尋找光明之境的孤寂、朝聖的意味,也就少了那種含蓄、憂傷的魅力。在太過明亮的狀態下寫出了一覽無餘的空洞的文字,在文字的白晝裡,已失去了意義的深夜。有的時候,並不是光明照亮了一切,而恰恰是黑暗照亮了事物,正是黑夜的到來使我們看見了頭頂的銀河,看見了無窮的星辰,白晝將我們鎖定在狹窄有限的空間裡,黑夜讓我們看到了巨大的事物,看見了無限。那些千古流傳的文字大都是人類最高貴的靈魂在黑夜裡的歎息,孔子莊子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曹雪芹都是在如豆的燈光裡寫著他們內心的話語,寂靜的長夜包圍著他們,他們用燈光和心光為靈魂探路,懷著敬畏的心情去緩緩探問無邊的宇宙和同樣無邊的內心,他們那帶著濃濃夜色的文字有著夜一樣深沉的意境。人造的光永遠不能改變生存的黑夜屬性,在白晝的假象裡,我們自以為明白了一切,我們變得輕薄張狂,我們過著一覽無餘的生活,寫著一覽無餘的文字,語言喪失了隱喻和象徵功能,喪失了黑夜的深度,填滿了文字的紙張,是一片意義空白。 這時候,我真想返回那些古老的年代,古老的夜晚,與先人們在一起,凝神於夜的深處,虔敬地面對那些星斗一樣的文字。 所以,有時候我就熄了電燈,點了蠟燭和油燈,看書、沉思或寫作。幽暗中,微弱的燈光搖曳著、低語著,這正是人在宇宙中的根本處境:無邊的幽暗裡,微弱的燈光搖曳著,低語著。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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