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止之城

[解連環 10]

終止之城

序

「我覺得我的一生就像是一場旅行，必定要到達許多美妙的地方與離開......」

(一)

當到達這個城市的夜晚，他車子的油表已經亮起紅光。外面是整片的黑暗，像是漩渦般攪動，遠方有點點燈火，則像是無力漂浮的浮木或碎片，他感覺自己正慢慢被吞噬著。

循燈光向前駛去，燈光處竟漸漸複雜而清晰了。最終，車子駛入一座城市。儘管坐落於外面巨大的黑暗，這座城市仍似未休息，店鋪交換著稀落的行人，濕漉的街道讓他意識到窗外雨還沒停，隨著開車的視野，外面的景觀鐘指曲針折成一個角度，他想稍微判斷時間，卻無法看清指針的長短。

他找到了旅社，離城郊最近的一間，窗戶洩漏的燈光並沒有讓他有溫暖舒服的感。在陰暗的大廳，他從櫃檯人員手中接過老舊冰涼的鑰匙。決定了夜晚的住處讓他稍微放鬆，他於是上車想尋找加油站與餐館。

「請問這路上......」

他不斷問路，卻無人搭理，這使他感到疑惑不安，更為奇怪的是，在尋找的十幾分鐘內，竟始終未看到一家店販售食物，甚至連便利商店也未見一間。

「這什麼鬼地方！大家都不吃飯的?」他困惑的想著。並望了望天空，天色沉重的像是隨時要砸下來一般。

正當他開始詛咒並決定回旅社詢問時，彷彿呼應他的詛咒般，他看到前方竟出現熟悉的便利商店標誌。三色的招牌以及數字，原本顯得平凡不起眼，在荒涼的街道上，卻突兀鮮明了起來。

他提大袋的包裝食品，回旅社的路上，他稍微觀察了城市的街道排列，讓他訝異的是路牌全是他所熟悉且見過的，而來時經過的大景觀鐘，指針像是依然停在原處，但他已想不起來時確切的時間。

啊！他根本不知道。

(二)

旅社房間的擺飾單調而狹小，沒有窗戶的格局使他感到壓迫。他想打開電視收看當地節目，卻發現遙控器根本無法使用，想找櫃檯更換，下樓卻發現一片漆黑，大廳早已無人且關了燈。

「嘿給我一分鐘的快樂吧......」

他洗過澡，聽著節奏動感流行樂，躺在床上，思考明天天亮後是否有時間在這座城市逗留。他已經忘記自己出來旅行有多久，只依稀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午後，他像是做了某種決定後隨意打包，未經計劃便直接出發。

「哎，真像是逃難。」他嘆了一口氣，讓心中思緒胡亂纏繞自己。

他突然想到自旅行來他已單獨很久，即使在許多地方他曾滯留為了補齊旅費，但始終沒有與當地人有太大的交集，長久的沉默讓他對人群稍微感到害怕陌生，即使這是他每天見到的景像。但他始終像一個觀眾，對台上的表演無從插入，而各種旅行的場景，像是每天他坐在車內向外望出時的畫面，始終不斷飛快地變換著。而他從來也沒有認真的觀賞過。而他想起唯一的歸屬似乎還是離開的家鄉，而不是他要到達的目的地。

家鄉，怎麼樣了呢?

他早忘了上次是何時想起這個問題，只驚覺過去的朋友歸屬，已許久不曾連絡。下次見面，想必也認不出彼此了吧?

「或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呢?在天堂有可能嗎?」他笑了笑，自我解嘲的想著。

他想到小時候看過的動作電影，神秘的男主角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但在最終卻發覺自己的父親以及生長環境竟是自己深痛惡絕，極力打倒的邪惡組織。

但自童年過去許久，他逐漸對任何冒險小說、電影失去興趣。當然他的父親絕不是什麼惡勢力組織的首腦怪博士，但是他卻發覺，他有些害怕面對故鄉的親人，面對那個，自己已經記不太清楚的童年。

各種凌亂的思緒取代旅途的疲累，在稍硬的彈簧床上他翻過幾圈，便果絕地坐起身來。

他回到車上，盯著一打開引擎就閃爍不止的油表。盤算了一會後，便執意發動，往城市駛去。

(三)

當他發現除了他歇腳的旅社外，街上反而燈火通明時，他真的愣住了。而且不同於他前次上街，街上的行人竟逐漸多了起來。咖啡館開始營業，電影院才要播出最新檔電影，除了天色仍然是漆黑一片，其餘竟如同一般城市的午後熱鬧街頭。

他索性停了車，在街上漫遊，商店熱烈的招呼他，街頭藝人也用誇張獨特的唱腔對他大聲唱著。他感到笑容在他身前身後不斷開放，而笑聲也就在沿街奔跑跳躍了。

「這是個什麼樣的城市呢?」他自言自語。充滿歡愉的氣氛讓他稍微放下心來，他看見遠方的廣場正喧嘩著，彷彿大型活動即將開始時，總是聚滿了好奇圍觀的人群。

他憑直覺行走，向路人詢問加油站，卻發現頭上正有加油站招牌。加完油，他打算去餐館吃頓飯，在城市中的小餐館內，他發覺口味竟是他所熟悉的。

這使他猛然一驚，想道：難道這裡就是他的家鄉?

他匆匆趕回車上，閱讀地圖。核對著路標與街道，隨著地圖讓他越看越驚訝。心中的震驚也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神智了，二話不說，開車往應該是他故居的方向找去。

(四)

大口的喘氣並沒有讓他更加冷靜，反而使他感覺慌亂，當街口讓他回想起過去時，他篤定的往家旁小巷駛進，停在那個彷彿在腦中遺失很久，但又突然找回的地址上。斑駁的大鐵門前。

他下了車，望著舊家四樓突出的鐵窗，天空一片漆黑，使他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家鄉一向在晚間便安靜了下來，為什麼大街上會如此熱鬧？」

他突然想到，似乎在他的旅途中，沒有一個聚落像是如此越晚越繁華熱鬧的。他想起沙漠綠洲的故事，幼時他在書上雖看過，卻直到他走訪沙漠時才真正相信，所謂的綠洲幻影、海市蜃樓其實是真有其事。而這座城市，會不會就是那個幻影？

那麼，他，究竟身處何方?

心緒紛亂，他往巷口疾步行走，童年的回憶，如路燈曖昧不明的昏黃光打在身上。他躲避著行人的面孔，害怕在狹小的道路上，擦身而過的下一個人，就是他的鄰居或朋友。並從而使他更加迷惘：

「這裡，到底是哪裡？」

他恍若失魂，開車回到街上，看著熱鬧歡笑的人群，竟感到的異常的不安。再次細看，他們歡笑的神情彷彿世界上再沒一件事讓他們感到煩惱。看著他們愉悅擺動的肢體，讓他感到陌生而莫名的畏懼。

(五)

他在一間咖啡館外露天座椅，發現了她。

她招了招手，要他過來坐。這使他想起那年那間陰暗悶熱的小房間，陽光透過隨風飄動的床簾，打在他赤著滿是汗水的背上，而她在他的下方，他們激烈的扭動著，沒有人說話或著刻意發出什麼聲音，他想起那時他們激動的喘息，空氣中有著奇特香水、濕汗、木質床櫃的混合味道。那時她伸手，隨意地挽了頭髮。

「似乎是同一種動作......」他想著。

他悄悄的走近，她身上的胭脂味道轉濃，讓他想到前時在動物頻道看的節目：

「在交配期，某些雌性動物會發散特殊赫爾蒙，吸引雄性動物做出各種豐富的求偶動作.......」

真是夠了！他回過神，注視著她。了解她正想開口寒喧，心中卻想到他們的離異，那是過去某年的一個涼夜裡，她莫名奇妙的傳了一封簡訊來，內容是已經不想再見面云云。而他，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他們就此離異。只記得從此她避不見面，他就是在這種講出來都很詭異的情節下與她分手。這既使不如小說情節驚天動地，但也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吧?

若是依照她的行為，那麼現在她為何會向他招手，而不是裝做沒認出他來，甚至，站起身轉頭就走呢?

「......」甫回神，她正凝望著他。似乎等待他的回答或是什麼的，他才發覺已經錯過她說的第一句話，只好困惑搖了搖頭。

「妳怎麼會在這裡?」他接著問到。

「我在這裡等你，Y。你會來到這座城市的，從你的旅行時間看來，你已到過了不少地方吧?」她的語氣流露出某種篤定。這讓他感到不安而且莫名奇妙。

「這裡是哪裡?為什麼感覺像是我們曾經居住的地方。」他再問。

「你想錯了，你從未到達這裡過。但是我想，這裡就是你旅行的目的地。」她的眼神透出某種笑意，彷彿她已經了解接下來他擺出煩惱表情。

「唔......」他盤算著詢問的方法，且不經意往街上望了一眼，天色仍然黑著。什麼時候才會天亮呢?

「你不覺得，時間就像是一座城市嗎?規律的運作，我們卻可以在其中發現短暫的美好。比如攤販前孩童的笑容或是在舊書店的寧靜閱讀?」她口中說著哲學性的話語，卻更加擾亂他的思緒。

「或者反過來說，城市也像是時間，在各種變換下，我們度過生活，記得我們在早晨的散步或是下午晚起共進的午晚餐嗎?在這一座城市中，生活就像是指針，平靜而且安詳。」

「但無論城市或時鐘，也都有終止的時候。就像我相信的，時間也有停止的時候。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會在處在怎麼樣的境地呢?我真想知到，在這種無規則的永恆下，生命，是否能完全重合?」

「你呢?以當一個旅人為樂，踩過多少個時鐘，你又得到了些什麼?在各種運轉的指針間，你似乎不屬於任何一支。那麼你的生活是如何運行呢?」她好奇而狡黠的問。

「城市就是城市，這裡是哪裡?」他不耐煩的問。

「......」她的不回答讓他感到熟悉。

「S，我並不想與妳爭執，而且我也沒有妳那種深刻的思考力。但是我想要我的答案，求妳了。」

「不，你有的。但是你的思緒總是過於混亂，如果你不能了解我剛才說的這段話，你也無法得到你要的答案。」她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明顯。

他陷入回憶，S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呢?她慣於說一些邏輯性的問題，但是每次都很簡單的告訴他真正的內容是什麼。只要他裝做用盡心力思考，然後，放棄！

「我想不透。」他說。

「其實你可以離開這裡，不用去思考問題，但你定會後悔。或者，住下來。在這座城市，所有的需求皆能滿足，人們不會停止狂歡，當城市的夜晚開始，就永不結束。你可以得到所有你想得到的。像是你正在我的面前，或是我在你面前一樣。」S頑皮的笑了：「就像你現在得到你的答案啦。」

正當他想說些什麼，遠處卻轟然傳來鐘響聲。人們開始歡呼大叫，瘋狂的相擁，店家拿出香檳朝街上噴灑。夜空綻放出龐大的煙火，奇異的音樂不知從何處響起而逼近環繞。他可以看見廣場水池高低噴起的數樓高水柱，以及戴著華麗面具遊行的人群拿著的熊熊火把。而後，一切又混雜成某種光輝明亮的氣氛。彷彿城市的白天已經降臨，但卻又讓人感覺妖異與夢幻。

「迎新慶典，每當有新的市民加入城市時，總會準時地舉行。」她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明顯，然後霎然，消失不見。

「Benvenuto da arrivare citt'a del termine! Il mio sposo!(歡迎來到終止之城！我的愛人！)」她的胭脂氣息，在他的耳邊凝聚，然後轉到他的唇邊。他意識到她輕淺的呼吸......

(六)

他不願再去回想他是怎麼狼狽逃離那座城市，只記得離開時，他又回到剛進入城市的大景觀鐘旁，凝視著大鐘，試圖用盡心力記清刻度，他一直覺得那是具有某種意義的。自從他毅然決定旅行前，在家鄉得知S的死訊而匆忙趕到後。在她房中看見一只停止不前的鐘，那只鐘，據說仍恰巧記錄了，她死去的時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