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ommended Posts

  空蟬

 導言

  關於《空蟬》,純粹是想寫一篇關於“超脫”的故事。

  由於是定位為某部作品的“前篇”,而導致讀者在閱讀時恐怕會留下諸多疑點。但希望貴方們自動撇開那些問號,流暢地繼續往下閱讀至終。因情節被過度壓縮造成本篇主題不明,是庸才一大敗筆,還望貴方承讓。

  至於那些刻意以華麗詞藻粉飾的弔詭情節,請貴方自行想像,就不特意多加描述了。

  

 

  路經的蝶影漫不經心地闖入窗櫺裡的世界,歇息於淚痕未乾的空虛軀體上。少女的軀殼此時已無少女的靈魂,蝴蝶想必是因感受不到靈魂的存在,才敢大搖大擺地在少女的面頰上落腳吧!力量漸散的身體已無力攫握住沾上鮮血的別緻拆信刀,拆信刀便安穩地躺在潔白的手掌上,彷彿也和少女一樣進入相當冗長的睡眠時間。

  榻榻米間輕軋,蝴蝶匆忙逃離。呼喚少女的聲音已然無法傳達到她耳中,只能在耳腔中無力地來回竄動。捎來活人之氣的軀殼們抵達被死亡之氣所籠罩的寢室內後,一名少年趕忙上年扶起少女的空殼,定神一瞧後,他呆若木雞。一位婦人一把推開少年,哀慟不已地抱著少女痛哭。一名男子嚴肅地拾起那把沾上少女鮮血的拆信刀,連同茶几上散亂的信札用麻布層層包裹起來後綁上紅繩,又唸了幾句咒語後,拎著那包東西悄然離開現場。

  婦人收起哀傷的情緒,立身向僕役吩咐處理手段後便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地離去,連半點淚光的影子都尋不著。少年閉口不語,跪坐在少女的遺體旁。一隻狀況外的黑貓將牠具有柔軟肉球的手心放到少年的大腿上,以鮮血般豔紅的瞳仁凝視著少年正在思索的臉。貓在仍住著少年靈魂的少年軀體旁徘徊,行走的步伐恰似微風般難以察覺。牠徘徊著,牠摩挲著少年,那雙散發著異端之氣的眸子正期待少年的下一個動作。

  俯身。少年的唇淡淡地壓在少女冷卻的唇上數秒,便起身走向拉門。拉開那扇門的瞬間,少年倏地回頭,用他那雙難以猜透的眼睛瞥了少女最後一眼。

  「我會實現妳的心願的,姐姐。」

  少年也以微風般悄聲的步伐行走著,黑貓滾動的兩粒大紅眼珠好像若有所思,便不急不徐地跟上前去了。微風撥起了樹梢,也撥起了夏蟬的蹤跡。騷動後的死寂中,僅聞隱於某處的蟬,以撥弄牠的腹鼓拉開了夏天的終曲。

 

  單車一如往常地在垂著墨黑幕簾的店面前煞車,少年將單車安頓好後便逕自走入店內。濱海地帶往往鮮有行人出沒,這家店面卻固執地在此開設,而且還是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示人──黑窗簾使人無法窺探透明玻璃後的光景,兩片窗簾間隱約透出的昏黃燈火營造出一種神祕詭譎的氛圍。這樣一間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怪異店家,一名看似正常的高中生卻不以為然地大方進出,好像這裡是他家般的自然。

  但就某種程度上,這裡的確是他的家。

  跨入店內的少年,環顧四周,除了一群似人非人的球狀關節娃娃外,沒有半個人影的存在。於是他走入櫃檯,信手拿起櫃檯內的小提琴,擺好架勢後開始拉奏。濱海地帶依舊是寂靜如昔,絲毫沒有任何琴音的出現,但少年的耳根中卻接收到激昂的演奏聲。店內的空間似乎是自成一格的區塊,聽命於少年琴音而開始扭曲變形,從原本狹小的店面拓展為哥德式的大宅第。他停止演奏,簡易瀏覽了今日的宅第,與以往相較之下似乎有所不同。

  除了習以為常的黑與白之外,突然增添了一抹突兀的顏色──綠。他疾步走向二樓長廊盡頭的房間前,二話不說便破門而入。

  偌大的雙人床上,一具骨感的軀體正闔眼沉睡。雌雄莫辨的美貌,從平板的身形顯示是男性,直觀上較少年年輕的美少年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翻了個身,背對少年。

  「鬼蘭,起床了!你把房子亂抹成什麼德性了?」一股莫名的怒氣從心底湧升,他怒氣沖沖地扯開被沉睡少年抱緊的被單,大聲喝斥道。

  被叫作鬼蘭的美少年緩緩睜開雙眸被應是從夢鄉中拉出的不悅感明顯表露在白晰的臉上。他起身梳理散亂的銀灰長髮,若無其事地以和平常般冷然的口吻問候少年。

  「噢,你回來啦?」他以紅繩綁起長髮後,轉身對少年使了個白眼:「未經他人許可不應任意進入他人寢室,難道你不瞭解這種禮節嗎?呂又勳小弟弟。」

  被鬼蘭用他感到最為屈辱的稱法來稱呼,呂又勳氣憤地漲紅了臉,疾步甩門離去。他快步走往廚房向冰箱索取鮮奶注滿空玻璃杯後,一飲而盡。今天的他格外煩躁,是因為添了礙眼的綠色嗎?他拉了張椅子坐下,試圖讓自己冷靜。

  一聲不響的空曠宅第除了時間的行走聲外,理當是沒有任何聲響的──但他卻聆聽到一股幽微的噪動正翻攪著沉寂。他仔細一聽,發覺噪動逐漸與突兀的綠融為一體。

  是蟬聲。帶著夏天的印痕,呼喚屬於夏天的蒼綠。鬼蘭拖著半睡半醒的身子走上階梯,從陳列一具又一具的球狀關節娃娃中探尋一具分外重要的人形。娃娃們全數處於看似半夢半醒的狀態,最佳的形容詞便是「沉睡」。鬼蘭近乎無聲的腳步像是怕吵醒他們似的,他悄然地尋找著。

  蝶影拍翅的頻率打亂死沉的氛圍,鬼蘭連忙奔向蝶影所在處。一具瞇著眼的少女人形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向蝶影微笑道謝。

  「謝謝你又幫我找到她了。」他抱起娃娃,不急不徐地離開擺放大量球狀關節娃娃的房間。

  蟬聲撥弄著呂又勳曾經被夏天大口咬下的齒痕,當下正隱隱作痛。他再次替自己注滿了鮮奶,拿著冰涼的玻璃杯走進客廳。客廳內,鬼蘭正坐在本來應該是白色的綠色單人沙發上,替一具少女娃娃上妝。他走向鬼蘭對面的沙發椅坐下,觀察那具人形。

  及腰的烏黑長直髮,骨感的身段,身著水綠色銀蘭和服,蒼白不健康的膚色,和鬼蘭略微神似的高挺鼻樑和菱角形紅唇,一雙半闔的眼睛裡閃著墨綠色的瞳孔光芒。鬼蘭一語不發,專注地替她畫上淡綠色的眼妝。

  「她是誰?為什麼弄得到處都是綠色?」

  「今天是她的生日,」鬼蘭收拾起替人形上妝用的畫具,說:「也是祭日。」

一聽到「祭日」二字,呂又勳的身體便宛如遭受雷擊般變得恍恍惚惚,記憶中的喪禮畫面開始不間斷地播放。雖然他亟欲停止回憶,回憶卻不聽使喚地播映。鬼蘭冷然地凝視呂又勳,欣賞著他扭曲的神情。

  「這具人形是仿我姐姐的形貌所製的,而她在大約十年前、她十七歲生日的今天時死亡了。」鬼蘭若無其事地說明娃娃的來歷,血紅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憂傷的色彩。

 

  連按了好幾次電鈴,卻沒有半個人來應門。平青蘭在大門口外杵了半晌,才自行打開書包翻找鑰匙。今天突然變得十分悶熱,令他的情緒也隨之煩悶。在大太陽與雷陣雨的雙重夾中下,他的性格更顯得陰晴不定。他找到了鑰匙後,不耐煩地開啟大門。

  一踏上庭院內的石磚道,平清蘭便有種「清醒」的怪異感受。一整個下午,待在校園內的他除了發呆,還是發呆。雖然說是在「發呆」,他卻並非腦海中一片空白。而是不斷作得不到答案的思考──為什麼姐姐要自殺?一直以來總是如清雅的蓮花般對他露出清澈笑靨的姐姐平清姬,理當不會是名憤世嫉俗、無病呻吟的少女,然而若欲提出清姬絕無可能自殺的確切證據,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突然間,他發覺自己對於親生姐姐竟是這般無知。一股莫名的悵然啃噬著他的心弦。

  打開宅第建築的大門、進如玄關後,平清蘭竟然聽不到半點聲響。平常無論再如何寧靜的日式別墅中至少還會聽到管家阿培疾步踩踏木質地板的些微聲響,今天卻由宅地外嘈雜的蟬聲取而代之。難道連阿培都外出了嗎?他偷看了好幾間房間,全都是空蕩異常。

  忽然他感覺到腳邊有什麼東西正繞著他悠哉的行走,他往下一看,原來是家中眷養的黑貓。黑貓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盯著平清蘭,示意他跟隨。他立即跟上前去,凝望著黑貓的背影,他想起了已過世的祖父。黑貓是從祖父少年時期便存家中的特殊生物,來歷他雖然不甚清楚,但從牠的年齡和自血紅瞳孔散發出來的濃烈妖氣便可推知牠斷然不是等閒之輩。他充滿好奇地跟隨牠走上二樓、三樓,在進入四樓的階梯上,他不免遲疑,因為從他有生以來便被警告未經允許不得任意進出四樓,而他也未曾懷疑過這個不尋常的命令。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通往四樓的拉門,難以做決定。

  血紅的雙眼彷彿有股難以解釋的魔力,催促著他打破成規。他被這種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力量驅使,上前拉開了那扇門。迎面而來的是和其他樓層無異的木質地板長廊,沒有燈光的四樓顯得陰森森的。須臾,平清蘭的視線中掠過一個忽明忽滅的點光源,在長廊盡頭閃爍。他快步走至點光源處,近看原來是一隻蝶形的式神。式神在拉門把飛進飛出,似乎在傳遞門後有重要事物等著他。平清蘭緩緩地拉開拉門。

  打開燈後,視野頓時明亮起來。從家具、地面沒有鋪上灰塵這一點,能推測這間房間一直以來都有被人使用,茶几上盛裝半杯水的瓷杯就證明了這一點。他隨意瀏覽了書架上的書籍,大多是泛黃的日文書,甚至有幾本是古書。他隨便取出一本名為占事略決的書本,鬆脫的裝訂線使破爛的書頁隨時都有肢解的可能。內頁全數是手抄,不精通日文的他閱讀得相當吃力,僅能片面瞭解內容。他自討沒趣地將書藉歸位。這些書藉和陰陽術均脫不了關係,由於平家是陰陽師大家,擁有豐富的陰陽術藏書也不足為奇。然而,為何位於台灣的平氏會成為本應屬於日本的陰陽術的世家,他完全沒有概念。

  「我們祖先曾經犯下了一個無法收拾的錯。」祖父在世時曾對他如此說道。說出此話的祖父遙望遠方,言語中傳達強烈的遺憾。

  被忽略的黑貓打了個搭呵欠,平清蘭這才又注意到黑貓的存在。見清蘭把焦點重新轉移到牠身上,牠才昂首闊步走往房內右前方角落的櫃子前,把頭鑽入櫃子旁的縫中試圖將什麼東西咬出來。平清蘭走向角落,黑貓馬上讓開。一包畫滿暗紅咒印的麻包裹映入他的眼簾,他反射性地將麻包裹湊近鼻間。

  「是血?」他震驚地皺起眉頭。黑貓的雙耳微微顫動,庭外大門的門鈴響搖響了平清蘭的警戒心。他一把捉起麻包裹,迅速關上燈後衝下樓去,黑貓毫不緊張地尾隨在後。

看到玄關的一雙黑皮鞋,管家阿培便猜想到是少爺放學了。她安置好脫下的木屐後,便走到廚房料理晚餐。

  快結束的夏天又翻上到數結局的一頁,日漸縮短的白晝拉開了蟬鳴的影子。

 

  黃金葛故作矜持、實則貪婪地倚在窗櫺邊生長著。平清姬端坐在鏡前,梳理她一頭及腰的烏亮長髮。蝶形的式神飛入她的閨房中,停歇在茶几的硯台上。式神有規律地拍動雙翅,正等待平清姬梳妝完畢。她褪下淡綠色的睡衣,更換上制服,百褶裙使她看起來更為嫻熟典雅。套上黑色過膝襪後,她步向茶几。

  式神飛向她耳旁,好像在向她說些悄悄話。她莞爾一笑,背起側背書包。她走到廚房向管家阿培索取早餐和午餐便當。

  「謝謝妳,每天都得大清早起床替我準備便當,真是辛苦妳了。」她頷首道謝。

  「怎麼能說是辛苦呢?能幫小姐您準備早餐可是我阿培的福氣啊!」管家笑得滿面春風,又瞥向玄關處,說:「哪像少爺,說什麼也不肯吃家裡的,他說三餐都吃同一人做的口味會膩。」

  「沒辦法,清蘭天生嘴稍微刁了點,其實他覺得妳煮的菜很美味,否則怎麼可能天天準時回家吃晚餐呢?」

  「小姐您嘴真甜!不早了,少爺還在外頭等您上路呢!」

  「那我先走了,阿培。」

  「路上小心呵,小姐。」

  平氏宅第外,平清蘭俊美卻無表情的臉上浮現一絲焦慮,然而一見到姐姐的出現,那絲焦慮便霎時遁形。他跨上單車座位,待平清姬坐上後座後便出發。一路上平清蘭如往常般不發一語,而平清姬望著弟弟的背影,保持她一貫的溫柔笑靨。暢行無阻後終究碰上一盞掃興的紅燈,平清蘭採了煞車。

  「姐姐,」平清蘭一反往常地打破沉默,撇頭向後座的姐姐問道:「妳最近是不是開始偷偷召喚式神?」

  「被你發現了?清蘭,不要去和祖母大人告密,拜託你。」她起先是愕然,後轉為向弟弟請求。

  「我不會去告密的,」他一派嚴肅,說:「我只是怕不是我們家中的妖魔穿越結界潛入而已。」

  「謝謝。」她微笑道。清蘭給人的印象往往是像人形般不帶情感的冷血可怖,事實上,根據清姬的觀察他只是在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罷了。這樣稍微做作的弟弟反而予人一種獨特的可愛感,她不禁笑出聲來。

  「有什麼好笑的?」平清蘭一臉莫名地扭頭詢問道。

  「沒什麼。」平清姬收起大笑,恢復微笑的姿態答道。

  綠燈,單車再度上路。不久後,平清姬在女校大門口下車。她的腳步有點急促,打開教室密碼鎖後,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往抽屜一抓,抓出了一張紙條,她愉悅地打開閱讀。

    親愛的清姬:我明天放學後有空,妳可以拿題目來問我。

                                 梁世勇

  閱讀完後,她便順手將紙條塞進書包。這是來自化學實習老師的字條,她與老師傳字條已不是第一次了,打從她接觸這名氣質特殊的青年後,便迅速消弭對化學的恐懼。他富磁性的嗓音像一塊強力磁鐵般吸付她的耳根,他上揚的嘴角勾起了她學習的興致。每每腦海中浮現老師的身影時,她的胸腔便擴充難以名狀的快樂。

  「妳該不會是愛上實習老師了吧?」死黨薛韻和曾經幾度狐疑地望著她,悄聲問道。她只是報以神祕的微笑,沒有答腔。

  學期將畫下句點,平清姬和梁世勇這對將解除師生關係的師生間仍維持微妙的戀愛關係。在沒有一個「愛」字出口的情況下,兩人呈現獨有的依存模式。平清姬走向教室窗邊,仰望連結到世界各個角落的蒼穹。

  蒼穹連結到高鐵車廂的窗口,一名外表乾淨的大學生盯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發愁。染上深褐染劑的髮絲掩蓋了烏黑的質地,大學生有著偏黃的膚色,一雙竹葉般細細長長的眸子,略微削瘦的面頰,他穿著一襲靛藍色和服。非假日的早晨並不會有太多的乘客搭乘,他享受城市生活中難得的安寧,打開手機的簡訊收件夾,失神於字裡行間。

    昭吾,此事相當重大,你沒有推辭的餘地。除非你與昭音兩人雙雙死亡,此事方作罷

  「重大?竟然拿我們兄妹的性命來威脅我,這群老不死的!」他在心中暗罵道,收起手機。他在記憶中搜尋平清姬的樣貌,閉口不語的溫順小女孩能成長成什麼模樣呢?他想像著,不知怎麼的,慾念之血似乎開始沸騰。

  平清蘭凝視窗外的蒼穹,等待第一堂課的放課鐘。呆坐在位置上只是迫於一種毫無意義的形式,他一面接收這位老師平板的講課聲,一面托著下巴發楞。初中一年級的課本他早在學期初取得時便讀得滾瓜爛熟,考試成績理所當然穩坐全學年第一名。每逢偽善的同學對他賣笑臉稱讚他的成績特好時,他總是嗤之以鼻,因為他只是偷跑爾爾。他望向課本,手已不自覺地在空白處留下蝴蝶的素描。他想起今早來學校的路上突發奇想詢問姐姐的問題。

  「姐姐為什麼要偷偷操縱式神呢?」他嘀咕道。平時守規矩的平清姬總是照著大人們的期望活著,怎麼最近突然想打破成規呢?也許他壓根兒不瞭解姐姐,他暗想,其實他自己沒有資格對清姬任意差使式神一事對她說教,因為他本身就常為了排憂解悶和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恣意發動式神。

  「喂,平清蘭,起立了。」附近的同學大喊道,引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平清蘭佯裝作不以為然地慢慢起立,如人形般俊美無瑕的臉依然不露情感。

 

  身處校舍樓頂,隨時可能失身墜地的恐懼直衝腦門。衝動離家後竟不由自主奔往學校頂樓,連他自己都無法解讀自己的行為。他只是腦中一片空白地逕自向前衝,制服背部被汗水浸濕。他呆立在旗桿旁,不知如何是好。

  紅眼黑貓不知不覺來到他的腳邊,仰頭望向他,那神情彷彿正殷切地詢問:接下來你該怎麼辦?

  不遠處同樣滿頭大汗的平昭吾正朝他逼近,他握緊手中的占事略決,嚥下不安。此時他所見到的平昭吾不再是他記憶中慣於退讓的表哥,而是被不明力量驅使而喪心病狂的獸。平昭吾瞪大的雙眼猶如死魚凸出的眼珠,眼袋上的黑眼圈使他看起來更為可怖。他毫不猶豫地快步向平清蘭,渾身散發出慾望的惡臭。他在距平清蘭約兩公尺處停止繼續前進。

  「把占事略決給我!」他失去靈魂般向平清蘭嘶吼道。

  這一聲大吼並未將平清蘭震懾,反倒使他飛散的心神回歸空殼中。他將占事略決高舉,充滿挑釁意味地在半空中揮了揮,嘴角漾起一抹輕視的笑意。

  「有種你就來拿啊!」

 

  轉動著俄羅斯方塊,平清蘭信步在長廊上。他一向拿俄羅斯方塊沒輒,雖被視作天才卻對俄羅斯方快一竅不通相當矛盾。翻弄俄羅斯方塊只是一種不明就裡的情致,他擅長的是破壞,而非建立。

  「有時候,替人付出也是一種幸福。」耳畔忽然想起清姬曾說過的話語。他曾為了「破壞比建立快樂」的理論與姐姐僵持許久。想到姐姐,平清蘭哭笑不得。

  自四樓偷取走的麻包裹他已拆封,沾上血汗的拆信刀和幾封信札現正散亂在他寢室的茶几上。信札中揭示平清姬的祕密,也就是她愛上化學實習老師的事實。起初因自己被蒙在鼓裡而有些悵然,但閱讀姐姐和那位名為梁世勇的實習老師兩人氣氛微妙的通信後,他竟忍不住放聲大笑。兩個相愛的人竟然能不著痕跡地傳遞情意,卻找不到調情的語句,這一反平清蘭對於「情書」的既定印象。沒有任何肉麻話卻洩露兩人的戀愛關係,可見筆墨中溶入了不少化不開的情絲吧!

  不知不覺又接近「禁忌的四樓」。令他訝異的是拉門竟然大剌剌地開著,而盡頭房間的紙糊拉門正透著光。他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扇門。

  「清姬的自縊完全超出我可預料的,而她竟和師長茍且!」祖母的厲聲從門諷傳出。

  「茍且也未免太難聽了,母親大人。」帶有一股虛弱感的低沉男聲八成是和先父為雙胞胎的叔叔。

  「母親大人,您的計畫本來就太冒險。若不幸另一半也失敗了,恐將剩下我的昭吾和昭音能繼承平家了!」宛如三味線中最細的那條弦般,姑姑尖刻的嗓音折磨著平清蘭的聽覺。聆聽這段對話使他好奇心高漲,他急切地想知道「計畫」究竟是什麼。

  「昭吾和昭音?我是不可能把薪火傳給那兩個孩子的。就算是平家的,到底還是混了外人的血。」

  「那難道清姬和清蘭就沒混了外人的血嗎?母親大人,您也未免太偏心了!」

  「妹妹,容我說句公道話,大嫂流的雖不是平家的血,卻也是靈力強大的女性。這一點就遠遠勝過身為凡人的妹婿了。」

  他聽到姑姑冷哼一聲,不再反駁。平清蘭聽到起身的聲響,便準備溜之大吉。但房裡的對話似乎還沒結束,他還是停下來想聽完對話。

  「還是這麼辦了,放出那隻被封印的妖魔,靠他的力量讓昭吾去殺了清蘭把他禁錮成式神,以反攻安倍氏。反正清蘭的力量早被他祖父給封印了,昭吾也趁這個機會贖罪,抵消他沒有順利讓清姬懷孕還使她自動自盡的錯誤。」

  俄羅斯方塊從手中滑落,平清蘭的憤怒瞬間爆漲,彈指間串連起所有零碎的線索,一切都得到了解答。姐姐的屍體,拆信刀,情書(雖然沒有半個「愛」字),至今刻這段駭人聽聞的對話,一切都令他作嘔。

  「是誰在外頭!」祖母打開拉門怒斥。

  跑吧。平清蘭衝出宅第外,顧不得腳上套的是室內拖鞋,失魂地在炙熱烈陽下狂奔。他不知道狂奔的原因,此時的他腦中全是一片空白。墨黑的瞳仁在剎那間轉為灼紅,空白的腦海倏地閃過四個腥紅的字眼。

    占事略決

  念頭掠過須臾,占事略決出現在他手中。他的腦海中又恢復一片空白,持續狂奔。

  剛到宅第大門口便與瘋狂奔出的平清蘭擦身而過的平昭吾不瞭解這其中的因果關係,走入宅第便碰上拄著柺杖疾行的祖母和尾隨在後的母親及舅舅。

  「太好了,你回……」

  「快給我去追回清蘭,他奪走了占事略決!只要你把占事略決完好的帶回,你想要的力量我都會給你!快去搶回占事略決,就算殺了清蘭也無所謂!」祖母像罹患失心瘋般對平昭吾命令。一聽到祖母的這段說辭,平昭吾立即轉身衝出大門。脫下名為偽裝的外衣,平昭吾自身的慾望已然赤裸裸地曝曬在豔陽下了。

 

  「如果以後清蘭真的想離家出走,一定要記得帶上這本書。」祖父將年幼的平清蘭抱在懷裡,取來占事略決遞至他眼前。平清蘭眨了眨長而色淺的睫毛,對祖父一襲話的用意投以不解的目光。

  「爺爺,為什麼一定要帶走這本爛爛的書?」占事略決的書頁泛黃、裝訂線脫落,還飄來濃重的「書味」。盯著這本破書,他看不到半點價值。

  「這本原始版的占事略決詳述了陰陽術,憑你的才智一定能全數通曉。」祖父放下占事略決,以一種和平日大相脛庭的語調說:「這是我們祖先鑄下的錯,為了維持現今的時局,除了背負以外別無他法。」

  夏蟬的鳴叫聲與霓虹燈下車輛的競逐聲同等嘈雜,平清蘭空洞的雙眸凝望前方,黑貓的肉體在他面前直接被劈成兩半,連悲鳴都聽不到。有祖父存在的回憶在他腦中急促掠過,面對平昭吾的竹刀攻擊,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想像自己與黑貓的身體重疊,被腰斬成兩段的血腥畫面。黑貓的屍塊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流出一大灘鮮紅的貓血。平昭吾的竹刀馬不停蹄地就要望他劈來,他空殼般地佇立在原地。

  時間停格。

  突如其來的強光抹去平清蘭的視線,他沒有逃避,讓刺目的強光直入他眼中。他無法確認自己的生死與否,若說他活著,卻沒有踏在這世上的實感;據說人類在死亡的瞬間會看到自己庸碌的一生,但他只看到一片空白,更確切的說法是,他什麼都沒看到,連「看」這種官能好像都不存在,顯得極為抽象。也許用「混沌」來形容當下的處境較為真實,而他所認知的「存在」、「官感」均變得虛無,「自己」、「我」這種尋常的概念全遭吞噬,變得相當虛假。直至最後,他連「真」、「假」的實感都無法捕捉了。接近「失去」的感覺觸動著他的神經,他原以為自己會懼怕恐慌,但他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偏向「甘之如飴」的感覺,或許連「感覺」都稱不上。

  蟬鳴。蟬鳴的響起使他重拾「存在」、「官感」的概念,某種情感充填他的心胸,幾將爆裂。

  孤獨。欲哭無淚的壓力在平清蘭的眼框擴張宛如在熱水中舒展的茶葉,強光散去,他的視野再度回到盛夏天空下的校舍頂樓。屋雲逐漸在上空積聚,一名貌似狐狼的巨大妖魔如脫枷囚獸般發出欣喜的悲鳴。平清蘭轉為血紅的雙瞳睜得偌大,與妖魔四目相交。四圍的空氣變得非比尋常──力量正呼喚著他。

  「你想要釋放自己原有的力量嗎,小鬼?」妖魔以他那同時包含男性沙啞與女性流暢的仿合成嗓音說道。

  平清蘭微微頷首。

  「只要你和我結下契約,我可以將你原有的力量奉還。」妖魔吐著氣燄,接著說:「但你必須付出同等的代價,十年後的今夜,也就是你將年滿二十四歲的那一晚,我會將你的血肉和靈力一併吞下肚去。」

  聽完妖魔的條件,平清蘭將手伸向妖魔,貼在他溫熱的靈體上,不加思索地答道。

  「我願意和你訂下契約。」

  當話脫口而出的霎那,平清蘭感受到從他四肢末梢導入一股灼燙難耐的感覺,旋即冷卻。結契的約制力使妖魔與之形影不離,位置轉移到平清蘭身後。

  時間流轉。

  重拾力量的平清蘭閃躲迎面劈來的竹刀,平昭吾撲了個空,正氣憤地要對平清蘭做下一個攻擊動作,平清蘭的身影卻從他的視線中消失。幾秒後,他聽到背後細微的低語,馬上轉頭,好像無意識般的平清蘭向他施予連平清蘭自己都不瞭解的咒術,蘭花般清雅絹麗的紫藍色火舌將平昭吾的軀殼吞滅,連淒鳴也被舔得一乾二淨。平清蘭染紅的美麗鳳眸映照著平昭吾的死亡,蒼白俊美的臉找不到一絲情感。

  「味道不怎麼樣嘛,看來雜種的肉體和靈力都是不優秀的呢!」妖魔神態自若地舔了舔他看似爪子的靈體部分,問道:「再來該何去何從呢?」

  面對妖魔突發的問句,平清蘭遲疑片刻,仰望天際悠然答道。

  「順其自然吧!」

  軀體被溫吞靈體裹覆,平清蘭乘坐在妖魔懷中,毫無疑惑地直視前方。

 

  蟬聲削減,倖存的蟬仍執著地吟唱歌詠夏末的獨腳戲。鬼蘭鎖上通往四樓的大門,走下迴旋梯抵達寢室門口,臉上表露名為「不捨」的情緒。扭動金屬把手,映入眼簾的並非平日所居的哥德式臥房,而是飄散濃郁蘭氣的日式和室。香氣梗在他的喉嚨,他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淚珠停駐在他的眼框如清晨葉緣隨時有可能墜身的露珠,恐怕下一秒便會奪框而出。

  「想哭嗎?」一隻冰冷的手臂從鬼蘭被後環抱他線條優美的頸部,如墨汁般烏亮的黑絲飛揚,一具球狀關節娃娃優雅邪魅地攀上鬼蘭的軀殼,湊近他耳畔輕聲喚道:「很久沒有聽到那個名字了吧?清蘭。」

  鬼蘭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白晰纖長的手指扣住人形的頸子。

  「誰想哭啦?」他反問,吐出冰冷的慍怒。

  「契約之日就快到了,你現在才重拾人類無聊的『情感』會不會太晚?這樣可是會前功盡棄唷!」人形繞到他的正面,緊靠著鬼蘭的心臟處聆聽生命「存在」的證據。人形離開他落地,六十公分的軀殼步向擺放蘭花的茶几,跪坐在蒲團上,凝視著鬼蘭。

  「一連串的百鬼攻擊事件全是由昭音那個孩子所為,我今晚會去解決一切的。」鬼蘭保持冷靜,說:「困難的並非敵過她的力量,而是斬斷她從八歲積蓄至今的『執念』。」

  「你不打算回報她的『執念』嗎?」娃娃在執念二字刻意加重語氣強調。

  「我的死期將至,已經無法回應她的執念了。」他淡然答道。解開束髮的紅繩,鬼蘭用指尖梳開及腰的銀白長髮。

  「我以為生和死對你而言已經沒有差別了呢!」

  「生和死對我雖然一樣,但對別人是不同的。」一個念頭閃過,他想起尚未放學的呂又勳。他走向人形對面的蒲團坐下。

  茶几上擺放的蘭花被微風吹動枝葉,充當花瓶的玻璃杯旁躺著一具蟬的空殼。鬼蘭的目光移轉到蟬蛻後所遺留的透明空殼上,瞅了人形一眼。

  「這是什麼,鴆空?」他明知故問。

  名為鴆空的千年妖魔拾起蟬殼把玩,充滿邪氣始終如一。

  「這是『空蟬』,日文的意思你應該知道,就是『蟬蛻』的意思,引申為『現世』。」

  十年以來均化名為鬼蘭的平清蘭從兩膝以鎖鍊繫住的黑色皮褲的口袋中取出MP4,選取名為「空蟬」的專輯後選擇「目錄循環」的循環模式,掛上耳機。

全篇完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覺得結尾有點莫名

總覺得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XD

感覺情節張力很夠,但是開頭的敘述有點冗長

開頭是描寫清姬的自殺,

已經是以意象的手法帶過了。

結尾方面,

必須知道本傳的故事才能做連結。

雖然說本傳《柩蘭抄》遲遲不完成。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請登入後來留意見

在登入之後,您才能留意見



立即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