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錦

[蓮蓬頭 10]

我們終會在上層赤裸地相遇，透明地相望在五分鐘的尷尬氣氛裡，急促呼吸。

撐著俗氣的鏡架、甩動噁心的髮香，我們蜷成了一窩稱斤論兩，擁抱生機越發稀薄的水缸，你不說我不講，四目相望，反正，在這麼擁擠的水箱中，目光也無處可藏。生活的上頭壟罩著一尾紅龍，突兀地游移我們的思慮，彷彿每個動靜都會引來祂的一口咬定，對於祂霸道的浮沉，底層的我們沒人敢靠近，同儕們說這就是魚缸內的生活，只要不理會、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能繼續活下去，繼續，繼續造景成一團詭異的群體，在底端匯聚，兩個世界和諧地分離在同一個水族箱裡，共存，安全得無比靜謐。

何謂我們？我們就是在水箱中底棲的朱文錦，在不斷複製、再造的群體中找尋真實的自己，上頭兇殘的紅龍存在得如此肯定，使得下方的我們被灌輸一個目的──不停地向下鑽動，用不雅的四肢浮誇地胡亂擺盪，以甩開花色不同的同羽，深恐自己會浮上去，我們是什麼？有時連我們自己也搞不清。時而被擠到上層，時而又被推下去，上上下下正是此刻朱文錦生存的軌跡，分成好幾個梯次魚貫地排序，依著每幾年一輪的週期，就這麼擁擠在這個水族箱裡，輪流與紅龍對眼、交心。

不太足夠的時光循環至此，將團結成一坨的朱文錦們擠著、擠著，從底層擠進了魚群的中心、擠進了夜，最著人發狂的時分。上頭，睡不著的紅龍正曬著燈，用失眠上漆殘忍的赤色，提心吊膽的我們也同樣為了身上的紅字而故作忙碌，朱文錦們撐著頸子，在密密麻麻的書頁上迅速搭建自己孤獨的體態，試圖營造出自己很是勤勉的模樣，走投無路的活體，著衣白底黑紋的表皮，不停向前撞擊紅漆色的圖形，為了漂亮地活下去。壅塞的日子被壓縮在方正的水槽內，身邊聚滿了黏呼呼的魚體，窗上反照著的也都是曾經的魚群，此刻像極了架在人群裡絞刑，對著缸壁反射出的自己取暖，每一條悲壯的魚體是如此無助，別於白天的四目相接，夜裡的每條魚只看得見牆上的幾個麥克筆刻印的字「─000001 龍紅」，還有自己。

睜眼在牆沿旁若有所思，紅龍也和我們一樣，住在充滿化學藥劑的水體裡面，竄動的魚群，既是生機卻也了無生機，集體用魚眼絕望地死去，卻又死不了，大概是水體被下了藥，才會讓人繼續上癮地活在這個水箱裡。過沒幾年，我們終究快被擠到上層空間中，一樣顫動的魚群們還是依然橫衝直撞，「放我下去！放我回去……」、「紅龍終於要來弄我們了，怎麼辦……？」撞壁，絕望中我們繼續撞壁……，撞到有點神智不清，恍惚地活在一個選擇性失憶的水缸，有人選擇奮力抵抗，當然也有人乾脆睡覺去，唯一的共通點、唯一的交集就是我們仍繼續蹲在魚缸中推擠，稱職地充數紅龍的儲備食糧。

拿我的白底黑字擠壓你的紅字，掙逃向前的活路，用臨死的餘力表達每條朱文錦血淋淋的求生意志。一月十八，你我都曾被擠到這裡，所有眼神都匯聚了一樣的渴望，有人能回去，回到底層安全的空間裡，卻也有人骨肉分離，或許是別天，或許正巧就是一月十八，我們共同受困在「體制100000－」的水缸，在報紙上、在電視機中存亡，以半生不死搏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