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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那個空空的座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同學會這種東西,更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過去的舊教室裡舉辦。每個人都坐在曾經的座位上,爭先恐後地說話。班主任坐在講臺上面,熱淚盈眶地看著台下那些陌生的面孔。我相信她已經認不出我們之中的大多數,就像我已經難以在他們臉上找回20年前的神情一樣。

  在那些已經明顯狹窄了很多的桌椅中,那個空空的座位,宛若一道無法掩蓋的傷口。

  我望向她,看見一雙迅速移開的眼睛。在這個夜晚,我們彼此回避,又時時捕捉對方的目光。

 她似乎有話對我說,而我,也是一樣。

  從小我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在這所中學讀書的時候,我並沒有多少朋友,除了成宇。他說,他喜歡我的沉默。事實上,和成宇在一起的日子裡,他的話也不多。當我的同學們在陽光下成群結隊地呼嘯而過,在街上追逐本校或者外校的漂亮女生的時候,我和成宇常常躲在我家的閣樓上,各自從那些佈滿灰塵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成宇看書的速度很快,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有耐心從頭到尾看完一本書。所以,當閣樓裡的光線越來越暗的時候,成宇的身邊往往堆滿了各類亂七八糟的書刊。他總是伸伸懶腰,然後對著窗外發一陣呆,隨即大步走到我身邊,一把奪過我正在看的那本書,說:「哈,你又在看這個。”

  一個15歲的男孩子用整個下午的時間閱讀《刑事判例研究》,這的確是件讓人感覺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我別無選擇。作為省高級法院刑事一庭的法官,父親給我的第一本啟蒙讀物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當別的小朋友從「人口刀手」學起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殺人、詐騙和敲詐勒索的意思。我父親大概是我所知道的見證過最多罪惡的人。用他自己的話來講,被他判處死刑的人,已經超過了100個。我父親很樂於讓我知道這些,實際上,在他最終成為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之前,他始終認為法官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職業,直到他徹底失去理智為止。

  同學會進行到一半,集體回憶已經轉化成捉對「廝殺」——大家都各自尋找當年的好友熱烈交談。班幹部們則圍在班主任身邊,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這些年來的成就,以證明班主任當年的慧眼識珠。所有人皆大歡喜,我自己一個人悄悄地來到走廊裡。我沒有可以交換回憶的朋友,即使我現在離開,也不會有人意識到又一個座位空了。想到這裡,我絲毫感覺不到悲傷,相反,還有一絲輕鬆。

  這是一所再普通不過的中學,和那些氣派非凡的重點中學不同,這20年來,管理者們似乎無心也沒錢去修葺學校。我點燃一支煙,透過窗子望著樓下的操場。此時已近黃昏,那些破敗的單杠和秋千上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色。我知道那間倉庫還矗立在操場的西南角,我還記得它從前的樣子。因為,這20年來,我常常會夢到它。

 「在想什麼?”

不知何時,她來到我身邊,卻並不看我,而是望著窗外。

「沒想什麼。」突如其來的單獨相處讓我有些慌亂,「教室裡太吵了。”

 「是啊!」她看著正被夜色一點點吞沒的操場,仿佛喃喃自語般說道,「什麼時候回到C市的?」

 「上個月。」我不知道老同學相見時應該談些什麼,尤其是面對她的時候,想了想,只能從最基本的寒暄開始。

「結婚了吧?」

 她轉過身來,第一次和我對視。20年的歲月似乎在蘇雅的臉上留下了更多的痕跡,她看起來要比那些女同學蒼老一些。也許唯一能讓她們嫉妒的,就是蘇雅依舊窈窕的身材。

 「你看。」她笑著舉起雙手,細長的手指上空空蕩蕩。當笑容在她臉上綻放的一瞬間,我又看見了那個清秀、快樂的女孩。

 我們站在窗邊聊天。我知道她一直沒有離開本市,大學畢業後就供職于一家出版社;她知道我在深圳闖蕩幾年後,依舊一事無成,最後黯然返鄉照料老年癡呆的父親。言談中,我有些恍惚,仿佛身邊的一切都褪盡顏色。上一次和蘇雅這樣聊天的時候,我們都只有15歲,嚴肅地探討《塞下曲》的作者是李白還是杜甫。

  此時,燈火通明的教室裡依舊一片喧囂。我和蘇雅在一牆之隔的走廊裡,彼此讓對方再次熟悉自己。這樣的談話註定是短暫的,更何況,我們都心照不宣地回避那個名字。很快,我和蘇雅就無話可說了。正在我絞盡腦汁尋找話題的時候,走廊的另一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去,一個人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他也發現了我們,腳步有所遲緩。當他的臉暴露在教室窗戶裡傾瀉而出的燈光中時,我手裡的香煙「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沒有嘴唇,沒有鼻子,甚至缺少一側的眼瞼,臉上的皮膚宛若坑坑窪窪的橘皮。

 他站在距離我們三米左右的地方,默默地看著我們。

蘇雅笑笑,輕聲對他說道:「不認識了嗎?是江亞啊。”

 他的身體略微晃晃,然後點點頭。緊接著,他就轉過身去,透過窗戶,向人聲鼎沸的教室裡張望著。

 蘇雅看看依舊目瞪口呆的我,抱歉地笑了一下。

 「你應該認不出他了。」她頓了一下,「那是我弟弟——蘇凱。”

 我「哦」了一聲,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是來接我回家的。」蘇雅看著我的眼睛,聲音越來越低,「很抱歉,我得先走了——我不想讓同學們看到我弟弟的樣子。”

我點點頭:「再見。”

  「能再次見到你,我很開心。」蘇雅垂下眼睛,忽然又補充了一句,「否則,我不會來參加這個同學會的。”

 說罷,她就走到窗邊,挽起蘇凱的胳膊。蘇凱看看我,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隨即,他就和蘇雅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了。

  那天下午,成宇很罕見地只捧著一本書看。他安安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以至於我不得不抬頭看看他是不是睡著了。只看了一眼封面,我就知道他手裡拿的是那本《人體解剖學》。這本書我同樣很熟悉,也清楚地記得「女性生殖系統」那一章的頁碼。我有些心虛,因為我不想讓成宇發現那一頁已經被摩挲得格外陳舊。成宇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捧著在我看來無比刺激的《人體解剖學》,同樣看得漫不經心。在長時間盯著一幅彩圖後,他也會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那些佈滿灰塵的書架。我知道他並不是在尋找下一本書,於是我越發喜歡成宇,因為我在看那一頁的時候,也是這副樣子。

 當我放下手裡的《刑事判例研究》第五卷,起身在書架上尋找第六卷的時候,我聽見成宇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循聲望去,發現他並非在嘲弄我,而是半仰著頭,看著閣樓上的某個角落,臉上是一副如夢似幻般的神情。我扭過頭,伸手去拽那本緊緊地卡在書架裡的《刑事判例研究》第六卷。

「你怎麼了?」

 「呵呵。」成宇保持著剛才的樣子沒動,「我想,我愛上她了。”

  我「哦」了一聲,手上突然發力,那本書連同半壁書架,轟然倒塌。

 很多年後,我都清楚地記得當時成宇臉上的表情。我想,也許他在幻想那幅彩頁上的器官就屬於那個女孩,然而,成宇再沒可能目睹那個神秘地帶的真貌。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正坐在養老院裡,盯著父親。

  其實,這樣的父親更讓我感到親切。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這個詞,只是意味著深夜裡「吱呀」的一聲門響、衣櫃裡那些筆挺的制服以及客廳裡揮之不去的淡淡煙味。他似乎一直游離于我的生活之外,固執地把自己變成那部龐大的國家機器的一部分。當已經完全「機器化」的他開始衰老、破舊,最終報廢的時候,我對於父親的概念卻漸漸清晰起來。他回到了我的身邊,在他創造了我35年後,重新進入了我的生活。

  這是一家名叫「夕陽」的養老院,地處郊區。在這棟三層小樓裡,處處彌漫著和名稱一樣衰老、腐朽的氣息。我站在走廊裡,點燃一支煙,看著斑駁的牆壁和開裂的木質門框。不時有老人在走廊裡蹣跚著走過,都穿著奇怪的、類似于病號服的統一服裝。他們的眼神呆滯、漠然,似乎又對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敵意。我知道自己在這裡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礙眼,而我也不喜歡被這種行將就木的氣息包圍。正當我掐滅煙頭,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蘇雅,旁邊是提著大包小包的蘇凱。

  蘇雅的表情相當訝異:「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朝旁邊的房間努努嘴:「我爸爸住在這裡。”

 「哦。」蘇雅轉過頭,輕輕地對蘇凱說,「你先過去吧,我去看看江亞的爸爸。”

 蘇凱看看我,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我父親安靜地躺在床上,盯著窗外出神,似乎對我們的到來毫無察覺。每當他吃飽喝足、大小便清理乾淨後,就是這樣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蘇雅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輕輕地說:「江叔叔好。”

 我父親緩慢地扭過頭來,渙散的眼神稍稍活泛了一些。他嚴肅地看著蘇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緊接著,他模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又把頭扭過去,望向窗外。

 「他說什麼?」蘇雅小心地低聲問我。

 「不知道。」我聳聳肩膀,「反正也無所謂。”

我指指自己的腦袋:「他這裡已經不清楚了。”

  蘇雅「哦」了一聲,似乎萌生出無限感慨。

 「我還記得江叔叔當年的樣子,英氣逼人。”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從未見過我父親在法庭上的樣子,至於他是否曾經英氣逼人,更是無從考證。他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個符號或者象徵而已,而眼前的這個老頭,顯然比記憶中的父親好玩得多。

  想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據我所知,那件事發生後,蘇雅的父親就因長期酗酒而死于酒精中毒,而她的母親,也在前不久過世——她來這裡探望誰呢?

  「哦,成宇的媽媽也住在這裡。」蘇雅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和蘇凱...你知道的。”

我垂下眼,點點頭,卻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蘇凱走進來,徑直來到床前,先對我點點頭,然後對蘇雅說:「她得洗澡了。”

  這是20年來,我第一次聽到蘇凱的聲音,含混、嘶啞。我知道,這來自那條破損的聲帶。

 蘇雅「嗯」了一聲,然後充滿歉意地沖我笑了笑,轉身走出了房間。

  蘇凱把頭轉向我,我竭力讓自己的目光不從那張可怕的臉上滑落,勉強和他對視著。

 良久,那堆橘皮裡出現幾絲皺褶——我覺得他是在對我笑。

  「回來多久了?」

 「一個月吧。”

 「怎麼樣?」

 「還不錯。”

「還走嗎?」

 「不。」我轉身指指病床上的父親,趁機悄悄地呼出一口氣,「我得照顧我爸爸。”

  這時我發現我父親已經回過了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蘇凱。他的臉上不再是那副常見的癡傻表情,而是眉頭緊鎖,目光炯炯,鼻翼急促地翕動著,似乎看到了某種熟悉又令他恐懼的東西。

  我很驚訝,旋即就明白了。

「對不起,蘇凱。」我竭力橫在他和我父親之間,「我父親他...」

  話音未落,我父親就像一隻豹子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伸手去抓蘇凱。然而這個動作他只做了一半就耗盡了全部的體力,只能頹然跌倒在床邊,一隻枯瘦的手還不依不饒地亂抓著。

 「我知道,我知道。」蘇凱倒退幾步,橘皮中的皺褶更深了,「呵呵,我嚇著他了,對不起。”

 說罷,他沖我揮揮手,轉身走出了房門。

  蘇凱曾經是我們那一帶最英俊、最聰明的男孩子,雖然比我低兩個年級,卻幾乎和班裡的體育委員成宇一樣高大強壯。只不過他常常把這些優點用於欺負他那同母異父的姐姐,所以我一直很討厭他。奇怪的是,蘇雅從不抱怨,每當她帶著臉上的淤青來上學的時候,表情依舊是恬淡平和,不動聲色。大人們倒是很理解這些,他們說,一個寡婦,帶著兩歲的女兒,能找個願意養她們的人,已經很不錯了。然而這絲毫沒有減輕我對蘇凱的厭惡。作為我的朋友,成宇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甚至更為強烈。

  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我和成宇看到蘇凱揮舞著一根樹枝,不斷地打在背著兩個書包的蘇雅身上,嘴裡還不停地喊著「駕...駕!」…成宇當時就火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蘇凱。可是沖到他們身前,成宇卻放下拳頭,低著頭走了回來。我問他為什麼不動手,成宇當時不肯說。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看到了蘇雅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說,不。

  從那天開始,我相信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所以,20年後,我知道蘇雅一定讀懂了我的目光。而我,也讀懂了她的。

 父親的躁動引來了那個中年女護工。在她的一番恐嚇加安撫之下,父親總算恢復了平靜。她很奇怪一貫老實、溫順的父親為什麼會突然如此暴躁。其實我也感到奇怪,在父親漫長的執法生涯中,早已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罪惡,不至於被一張殘破的臉嚇成這樣。他審閱過的死刑犯的刑事卷宗中,抽出任何一張現場圖片,都要比那張臉可怕。

  此刻,我發現我是真的不了解我父親,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樣。

  在他發病之前,他一直不理解我為什麼沒有選擇學法律,然後去做一個和他一樣光榮的法官。他更不理解的是,我為什麼會在15歲那年堅決要求轉學,甚至不惜以絕食相逼。

 第二天下午,我忽然接到蘇雅的電話,問我能否陪她去給她媽媽掃墓。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她,因為我也想去那個地方。

  見到蘇雅的時候,我有些意外。回到C市之後,我見過蘇雅兩次,每次都有蘇凱陪在她身邊。今天去拜祭他們的媽媽,卻只有蘇雅一個人在等我。

  蘇雅今天化了淡淡的妝,眉宇間的憂戚也不見了蹤影。她輕快地跳上車,拍拍我的肩膀。

「出發!」

  天氣陰霾,蘇雅的興致卻很高,不停地和我說話。我本來認為,我應該表現得莊重肅穆,卻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情緒也漸漸高漲起來。

  在我離家的這些年裡,C市的變化很大。汽車穿行在那些嶄新的街巷中,我絲毫感覺不到故土的味道。好在蘇雅指給我那些尚存的老舊事物,讓我依稀還能回憶起往昔的點點滴滴。

  興工飯店的豬肉餡餅,重慶路的冰激淩,勝利公園的旱冰場,文化廣場的漫畫書店...

  以及在20年前就戛然而止的青春。

 醒龍公墓是C市唯一的墓地。這個「唯一」的好處是,大家生前是鄰居,死後仍能彼此守望。和市區相比,這裡依舊是擁擠不堪的所在,只不過安靜了許多。

  蘇雅很快就找到了她媽媽的墓碑,細心地在周圍打掃起來,我要幫忙,被她無聲地拒絕了。我只能無所事事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著那個苦命的女人最後的棲息地。她的遺照大概是去世前不久照的,面容乾枯憔悴,臉上的悲苦比20年前更甚。這也難怪,年輕時喪夫,人到中年又先後遭遇親子毀容,後夫酗酒而死。恐怕她在離世的前一刻還在悲歎自己的命運多舛吧。

  蘇雅把墓地清掃完畢,拿出供品一一擺好,隨即開始在墓碑前焚燒紙錢。她的臉上安靜恬淡,看不出太多的悲傷。伴隨著一遝遝紙錢化作黑灰,她也在輕聲低語著什麼,想來,應該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思念與告白。我感覺自己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外人,想了想,拎起帶來的掃把,轉身離去。

  墓园并不大,加之墓碑密集,所以,在不远处,我就找到了他的。这20年来,不曾改变的,只有他。让我意外的是,墓地被打扫得很干净,远不是想象中长期无人打理的荒芜破败。我抬头看看苏雅,她依然依偎在母亲的墓碑前,望着远方出神。我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墓碑顶端那张几寸见方的照片。那无忌的笑脸,曾在无数个阳光炫目的午后,毫不吝啬地向我展开。此刻,却只能永远凝固在那块冰冷的石碑上。然而我很羡慕他,死于青春,总比像我这样,在记忆的旋涡中挣扎到死要好得多。

 那一天,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怕,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我。

  成宇,原諒我。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沒有回頭,只感到一個柔軟的身體靠過來。

 我們就這樣並排站著,默默地注視著成宇的墓碑。良久,蘇雅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那時候,他可真帥。”

  說罷,她就拉拉我的衣角:「該走了。”

 早春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一樣反復無常,不知不覺間,陰雲遍佈的天空已經放晴。在越來越亮的日光中,綠葉更綠,鮮花更紅,那些擁擠的墓碑也不再顯得灰頭土臉。蘇雅在前,我在後,穿行于越發生動的墓園中。陽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到前方,覆蓋在蘇雅的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盡可能地覆蓋更多。

忽然,蘇雅停下了腳步,緊接著轉過身來。

「怎麼?」她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這麼多年來,你還是這樣嗎?」

 成宇驚訝地看著倒塌的書架和散落一地的書,笑駡道:「你他媽的要造反啊!」

 我沒說話,站著看他手忙腳亂地修復書架,半分鐘後,我蹲下身子,把書一本本撿起來。

  成宇,我的朋友。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你,不知道我的。

 我的座位在一扇朝南的窗戶邊,夏天的時候很曬,冬天的時候又要忍受從窗縫裡鑽進的冷風。成宇曾建議我換到後排去,可以和他偷偷地玩五子棋,我拒絕了,理由是可以在窗邊看看風景。其實從那扇窗戶看出去,只有光禿禿的操場和灰暗低矮的樓群,我之所以喜歡這個座位,是因為在晴天的時候,陽光可以把我的影子投射到斜前方。

  那是另一個我,高大、頎長,還有面目不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觸摸到那個和我隔著一排座位、梳著馬尾辮的女孩。

  第一節課的時候,「他」可以和女孩頭挨頭,耳鬢廝磨,幸運的話,還可以輕吻女孩的臉龐;第二節課,「他」可以伏在女孩的背上稍作休息,調整坐姿,還可以勉力嗅到女孩的發香;第三節課,「他」已經遠遠落在後面,不過,伸出「手」去,還可以在女孩的背和辮子上輕輕撫摸;而臨近中午的時候,這一天就已經結束了,「他」和我一樣,軟塌塌地蜷縮在角落裡,矮小、沮喪、絕望。

 20年前,我憎恨一切沒有陽光的日子。

 「其實,我都知道。”

 蘇雅和我坐在一家餐館裡,她喝了些酒,臉色緋紅,右手托腮,目光迷離。

 「別低估女人的直覺。」她呵呵地笑起來,「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你在幹什麼。”

  我無法和她對視,即使在經歷了許多人、許多事,自認為已然成熟的今天,同樣如此。我只好點燃一支煙,試圖讓彼此顯得更朦朧些。

  那嫋嫋上升的煙霧,就好像那些無法把握的往昔。我和她,隔著20年的時光彼此凝望。沒有太多的對白。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實在太短暫,更何況,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不願觸及的。

  「那時候,我不相信有人肯愛我。」蘇雅轉著手裡的杯子,啤酒裡的冰塊叮噹作響,「我那麼灰暗,像一塊抹布一樣。除了小心翼翼地活著,再不能奢望別的了。”

  我望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一張紋路縱生的臉,我忽然不記得自己20年前的樣子。而此刻,夜色正一點點吞沒大地,已經沒有影子陪伴我。

  “我總是覺得冷,好像身體裡有一塊大大的冰似的。吃再多的東西,穿再多的衣服都沒有用。」蘇雅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覺得很癢、很麻,也很暖,我側過頭,發現你的影子在撫摸我...」

她無聲地笑起來:「...而你的影子,飛快地逃開了——為什麼當時不肯對我表白呢?”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從那一天起,我很期待你的影子。它讓我覺得被人需要,讓我覺得,有個地方可以躲藏。最重要的是,它讓我覺得很溫暖...」

 蘇雅忽然抓起我的手,輕輕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就像現在這樣。”

  成宇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他不僅時常在課間去找蘇雅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還當著其他同學的面給蘇雅拿幾個蘋果或者糖塊什麼的。蘇雅很少給予回應,甚至在同學們不懷好意的哄笑中依然安之若素。至於那些小禮物,要麼被蘇凱享用,要麼就在課桌上慢慢萎縮、融化。然而我知道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某天中午,我看見成宇和蘇雅在倉庫邊說話,他叉著腿,手扶著倉庫的木板牆壁,臉上是我沒見過的興奮表情。蘇雅則低著頭,擺弄著書包帶上的搭扣,偶爾抬起頭,眼中是某種柔軟卻牽扯不斷的東西。

  那天,我一個人回到家。和往常一樣,我爬上閣樓,翻出《刑事判例研究》第八卷來看。我清楚地記得我從第19頁看起,因為當我合上這本書的時候,仍舊是第19頁。當時已經臨近黃昏,夕陽把我的影子投射到牆壁上。我竭力伸展手指,讓它在牆上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其間,有一隻蟑螂從牆上爬過,我始終讓那片陰影籠罩著它。它最初顯得很驚慌,但是很快就發現那陰影根本就阻止不了它。最後,它從容地逃走了,消失在牆角的縫隙之前,還不忘揮舞兩只觸鬚向我示威。

 影子就是影子,它什麼也做不了,哪怕是消滅一隻可惡的蟲子。

  

  從那天起,我再沒有玩過影子的遊戲。

  人體真是奇妙的東西,它的韌性和耐性,往往超出我們的想像。就像我父親,人人都以為他時日無多,但是除了智力的全面退化之外,他的其他器官似乎仍在勉力運作著。有時,我甚至能聽到那些齒輪和軸承在嘎吱作響,然而他依然活著,食欲旺盛,沒心沒肺。

  我和蘇雅聯繫得很頻繁,以至於那位中年女護工都認為我們在談戀愛。每次給我父親擦身的時候,都要絮叨幾句諸如你放心吧你兒子都要成家啦之類的廢話。我父親似懂非懂地聽著,卻從不看我,似乎那是一件和我完全無關的事情。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蘇雅和我究竟算是什麼關係,但是,我並不排斥和她的聯絡,儘管每一次約會都令我的感受頗為複雜。她很喜歡聽我講15歲之後的故事,卻很少提及她這些年的生活,我只知道她一直沒有離開C市。我能理解她的艱辛,繼父去世後,要照顧母親和殘疾的弟弟,蘇雅相當於家裡的頂樑柱。

  「你不知道...」蘇雅垂著眼睛,摩挲著缺乏保養、皺紋橫生的手,「...我有多想離開這裡,逃得遠遠的。”

 這句話讓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因為這裡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成宇。

 

 有一段日子裡,我家的閣樓上常常僅自己一個人。成宇像所有戀愛中的男孩子一樣,把朋友拋在了腦後。然而我並不因此感到難過。如果成宇向我炫耀他和蘇雅有多麼甜蜜,甚至他們親昵的細節的話,那才會讓我難過。

  可是,成宇還是在一個午後來找我,並且和往常一樣,一頭鑽進閣樓裡看書。不同的是,他這次直接拿了一本《刑法》,臉上還帶著時而興奮、時而惴惴不安的表情。胡亂翻看了一會兒後,他湊到我身邊,吞吞吐吐地問我,15歲的人犯罪,會不會被抓?

  我垂著眼,說:「過失犯罪就沒事。”

  他「哦」了一聲,又問:「什麼是過失犯罪?」

  我抬起頭,看著他臉上誠懇甚至有些討好的表情,就耐著性子解釋什麼是過失犯罪。說了半天,看他仍舊是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就直截了當地說失火啦、交通肇事啦什麼的。

 他又「哦」了一聲,想了想,接著問道:「那15歲的人犯了什麼罪,會被抓?」

 我有些不耐煩了,連珠炮似的說道:「殺人、放火、搶劫、強姦、爆炸...」

  他卻聽得很用心,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似乎在衡量什麼事情。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那,拐帶婦女...不,少女呢?」

 我手裡的書「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從那天起,我開始注意成宇和蘇雅。他們長時間地膩在一起,連上課的時候都在偷偷地傳紙條。然而他們討論的事情肯定不是約會或者蹺課那麼簡單,因為從他們各自的表情就可以看出,這件事經歷了長期的謀劃,甚至是反復的否定乃至推倒重議。我像個密探一樣捕捉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為他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然而,最終只有一個結論讓我深信不疑。

 私奔。這個可怕的詞在我腦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

 終於,在一天放學的路上,成宇難得地陪我一起走。那真是一段令人難忘的路——沉默、漫長。走到我家樓下的時候,成宇突然對我說:「能借我點錢嗎?」

  我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問道:「你要買什麼?」

 「你別問了。我們是好哥們兒,不是嗎?」他的臉上是前所未見的狂熱表情,「我一定會還你的。”

  我沒說話,卻無關任何情緒,只是在那一刻,頭腦中一片空白。

 良久,我吐出兩個字:「好吧。”

  “謝謝!」成宇的臉明亮起來,「今晚9點,我在學校的倉庫等你——別告訴任何人。”

  說罷,他撲過來,用力抱了我一下,轉身跑開了。

  接下來的事情和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晚飯,寫作業,然後我爬上閣樓。不過,我沒有看書。我沒有看任何書。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看著手腕上的電子錶,一秒一秒地跳動。

  我終究是懦弱的、無力的。我不能把握任何東西,無論是唯一的朋友,還是心儀的女孩。

  8點半,我打開書架上的一個鐵盒子,裡面有我積攢的壓歲錢。我數了數,150多塊的樣子。在我的腦海裡,嘗試著將這個數額換算成距離。能讓他們走多遠?500公里,或者更遠?  我把那些錢揣進口袋裡,起身下樓,出門。

  在這個時間,路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我獨自走在冷清的街上,忽然覺得自己既可悲又偉大。我很想告訴別人,知道嗎,我在送葬——葬送我的友情和愛情。

  我沒等到別人,卻遇到了蘇凱。

  他左手拎著一桶汽油,右手拎著一個鐵籠,裡面是幾只亂竄的老鼠。看他臉上那殘忍的興奮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要燒老鼠取樂了。

  「喂,你看到蘇雅了嗎?」他大大咧咧地問我,「這麼晚了還不回家,我爸要揍她!」

  我沒搭理他,打算繞過去。就在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某種力量把我掏空,在濃黑如墨的夜色中揉搓一番後,又重新塞回我的軀體。那不是我。即使在多年之後,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不是我。

 「她不會回去了。」我停下腳步,一字一頓地說,「你去學校的倉庫,就明白了。”

 說罷,我來不及看他臉上的錯愕表情,轉身向家跑去。

 那一晚,我興奮得難以入睡。我相信,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像蘇凱把汽油倒在老鼠身上,又點燃時的樣子。不過,臨近午夜的時候,我還是睡著了,並且如此香甜,以至於遠方那沖天的火光和刺耳的警笛聲都沒能把我吵醒。

 第二天,我早早就來到了學校。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局,想看到他們被抓回後狼狽不堪的樣子。

  只是,我沒看到那些。我看到的是還在冒著黑煙的一片焦墟。同學告訴我,昨晚,倉庫裡發生了火災,有人被燒死,有人被嚴重燒傷,還有一個女孩被員警帶走問話。

  當天,我沒有上課,跑到郊區的一片樹林裡坐了一天一夜。次日淩晨,我回家之後,面對嚇哭的母親和暴怒的父親,我只說了一句話:我要轉學。

  人們把成宇的屍體從廢墟中刨出的時候,他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成宇的母親是在他身下尚存的衣服碎片中認出的他。蘇凱的臉部嚴重燒傷,面目全非。蘇雅對員警說,他們在倉庫裡燒老鼠,不慎引發了火災。警方將這起火災認定為失火事故,鑒於蘇雅和蘇凱都不滿16周歲,不予追究刑事責任。

  我聽到這些的時候,已經是半年以後了。僅自己知道,那晚蘇凱要燒的並不是老鼠,而是成宇。

 我絲毫沒有想給成宇報仇的想法,因為有罪的,其實是我。

 一個有罪的人,是不能做法官的。

  我父親並不瞭解這一點,當然,他現在也不會在乎這一點。懲處罪犯,對他而言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在他眼裡,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大概只有兩種——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實際上,我相信在漫長的意識混沌期中,父親曾有過短暫的清醒,尤其當他忽然安靜下來,散漫的目光慢慢專注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了。

  我不知道他何時會離開我,對那一天,我既不盼望,也不排斥。只是我現在必須和他在一起,因為除此之外,我的確沒什麼事情可做。

  蘇雅還是經常致電問候,只不過,從那天的交談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她,直到某天深夜。

  那天下午父親很不像話,連續兩次便在褲子裡,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洗衣房。回來之後,我發現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是蘇雅的。回撥過去,卻被她掛斷,過了一小時再撥,已經關機了。傍晚的時候,父親突然心率極不穩定,我不敢離開他的身邊,一直守候到夜裡10點,直到他恢復正常並安然入睡。正當我打算坐在椅子上熬到天明時,蘇雅來了。

  她明顯哭過,而且喝了酒,蓬亂的頭髮讓我懷疑她遇到了壞人。她沒有理會我的追問,站在床前,端詳了沉睡的父親一會兒,就拉著我來到走廊裡。

  午夜的養老院裡一片寂靜,只能隱約聽到各個虛掩的房間裡傳出的微弱呼吸。清冷的月光靜靜地潑灑在走廊裡,在它的映襯下,蘇雅的眼睛閃閃發亮。她握著我的手,不說話,就那麼無比熱烈地看著我。良久.

  「沒關係...沒關係,她什麼都不知道。”  

其實,她全都知道。

  淩晨時分,蘇雅悄悄地走了,我回到了父親的房間。四周寂靜如常,父親一無所知地睡著,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我坐在黑暗裡,長久地凝視著他,看他的身體在月光下輕微地起伏,聽他在睡夢中發出無意識的喃喃絮語。

 我還能這樣看你多久,我的父親?

 

  “無論如何,請帶我走吧。”

 時隔多年,蘇雅再次成為一個渴望逃離的女人,而且,這種渴望似乎在20年中從未間斷過。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只不過,她想逃離的是飽受摧殘的生活,而我想逃離的是噩夢般的記憶。

  我們都已經被那件事粗暴地改變了,並且不可逆轉。也許,帶她走還有一線生機——蘇雅可以要她的幸福,我可以要我的救贖。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未來。現在我終於可以理解成宇臉上那狂熱的表情,而更狂熱的,是蘇雅。

  她甚至已經把未來規劃得井井有條:我將父親的房子抵押,貸到一筆錢後,和蘇雅奔赴深圳。我繼續做我的生意,蘇雅利用在出版社工作積攢的人脈關係開一家書店。過一段時間後,再把我父親悄悄地接走。當然,這一切必須瞞著一個人——蘇凱。

  我不反對這一點,因為我始終沒有勇氣面對蘇凱,即使我知道蘇雅身上的傷痕來自他,我還是懦弱到連絲毫報復的念頭都沒有。看起來,他似乎並沒有向蘇雅透露那個秘密:當年那場滅頂之災的始作俑者,其實是我。

我欠他的,欠所有人的。而眼下蘇雅的建議,也許可以彌補一部分。

 

  貸款的事情很快就辦好了。之後,我給了那個中年女護工一筆錢,足以讓薪水微薄的她感到驚喜。我說要出門一段時間,囑咐她好好照顧我父親,並答應至多半年後就接走他。女護工是一個粗魯卻心地善良的人,她爽快地答應了。

  那一晚,我忽然在夢中驚醒,夢的內容模糊不清,我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親那天對蘇雅說的那兩個字。

  可惜。

 私奔的日子定在一個週末,卻依舊是深夜。我提出的集合地點讓蘇雅有些意外,但是我一再堅持,她也只能同意。

 雖然是重建的倉庫,可是經過20年的歲月,它還是和我記憶中的一樣殘破不堪。在昏暗的燈光下,身邊的一切如顏色褪盡的油畫一般。我慢慢地走在倉庫裡,手指拂過那些佈滿灰塵的破爛桌椅,指尖的粗糙感覺就像一把銼刀,把回憶上的硬殼層層打磨掉。

  蘇雅陪在我身邊,卻無心停留更久,不斷地看著手錶。忍無可忍之後,她低聲問道:「好了吧?可以走了嗎?」

  我慢慢地轉過身來。也許是我眼中的淚花嚇到了蘇雅,她不再催促,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我咧嘴沖她笑了一下,從她臉上的表情來看,這個笑容很可怕。

 對不起,我必須從這裡開始。因為,他的終點,就是我的起點。

  「成宇,我來了。」我環視著破舊的倉庫,那些胡亂擺放的雜物在木質牆壁上留下斑駁的影子,仿佛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我知道,他一直在這裡,帶著未了的心願和至死不解的謎團。

  「你幹什麼?」蘇雅搶上一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卻不停地向窗外張望,「你別嚇我。”

  我順勢把她摟在懷裡,望著眼前那片虛空說道:「對不起,這麼晚才來這裡看你...」

 突如其來的淚水讓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心下卻一片釋然。

 “…我要帶她走了,我會給她希望,給她幸福,給她歡樂,給她依靠——就像你20年前那樣。”

 懷中的蘇雅突然停止了掙扎。

 「你要保佑我們,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嗎?」我緊緊地摟住蘇雅,「原諒我當年的自私和懦弱,我怕失去你,更怕失去蘇雅。原諒我好嗎?這些年來,我一直...」

 「原來告密的是你。”

 突然,一個殘破的聲音在屋角響起。

 我如同遭遇雷擊般愣住,直到那個身影從黑暗中慢慢地浮現出來。

 我以為一切終有因果,我以為善惡報應不爽,我以為一個糾結不舍的靈魂真的可以長聚不散。

 然而,那只是蘇凱。

 只是,難道他也不記得了嗎?

  懷中的蘇雅尖叫一聲掙脫出來,接連倒退幾步,背靠在一堆舊桌椅上,顫巍巍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蘇凱沒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逼近我。

 「這麼說,你們要走了?」

 他的聲音仿佛是兩把生銹的鐵鋸在彼此切割,我從中嗅出危險,更有宿命。

 一切時光倒轉,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是我。

  「蘇凱,」我慢慢移動腳步,儘量擋在蘇雅身前,「對不起,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背叛我?」蘇凱仿佛聽不懂我的話,沒有眼瞼覆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橘皮般皺褶的臉不停地抽搐著。

  「無論是20年前,還是現在,我都必須向你道歉。」我仿佛面對一個難以言喻的怪物,「是我毀了你的一生,都是我的錯。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要瞭解——我愛你姐姐,我能給她你給不了的,放我們走,好嗎?」

這仿佛是一句可笑的話,蘇凱停下腳步,似乎充滿驚訝地看著我,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狹窄的倉庫裡,他的笑聲震耳欲聾,那些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的可怕聲響,撞擊在佈滿灰塵的破爛雜物上,讓一切搖搖欲墜。

「愛?」蘇凱的臉因那大笑而顯得恐怖,更有一絲難以言表的悲苦,「你愛她?你能給她什麼?能給她20年的時間嗎?能給她一個陌生的身份嗎?能給她一個不能相認的媽媽嗎——」

 突然,他狠狠地拽起臉上的一塊橘皮,聲音也陡然提高:「——能給她這樣一張臉嗎?」

 我震驚得無以復加,良久,才喃喃地說道:「蘇凱,你...」

  「別說了,他不是蘇凱。”

 身後突然傳來蘇雅無力的聲音。

 「他是成宇。”

  20年前。

  蘇凱搖晃了一下,半轉過身來,似乎想知道這下重擊來自誰,然而這動作只做了一半,他就「撲通」一聲倒下了。

 嘴角流著血的成宇癱倒在地上,看看還在不時抽搐的蘇凱,又看看舉著一根桌腿、渾身顫抖不已的蘇雅。

  她喘著粗氣,披散的頭髮粘在汗濕的臉上,卻絲毫遮擋不住眼中淩厲的寒光。既有恐懼,又有快慰。

  蘇凱抽搐的頻率越來越低,最後完全不動了。

 成宇先回過神來,艱難地爬過去,伸手在蘇凱鼻下探了探,隨即就顫抖起來。

  「蘇凱他...」成宇轉頭面向蘇雅,臉上已然毫無血色,「死...死了。”

 蘇雅仿佛沒聽到這句話,依舊渾身緊繃,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盯著蘇凱。

  忽然,蘇雅眼中的寒光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無邊際的絕望。手中的桌腿頹然落地,整個人也癱軟下來。

 成宇急忙撲過去攙扶她,卻被蘇雅一把推開,再過去,眼前卻是一根遞過來的桌腿。

 「打死我,快打死我!」蘇雅的樣子已近瘋癲,「求求你,打死我!」

 成宇嚇得連連擺手:「不...不行,我怎麼能...”

  「打死我!不然我和我媽媽就全完了。」蘇雅跪在地上,抱著成宇的腿苦苦哀求,「我殺了人,我償命,我不能連累我媽媽...打下去...求求你!」

  成宇看著那一頭散亂的黑髮,任由蘇雅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身體,臉上的表情卻漸漸歸於平靜。

  良久,他伸出一隻手,摸在蘇雅的頭上,低聲問道:「你愛我嗎?」

 蘇雅停止了動作,抬起頭,迷惑不解地看著成宇,後者正用前所未見的堅定目光回望著她。這目光讓她陌生,更讓她心安。

  蘇雅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成宇和蘇凱已經互換了衣服。緊接著,他把一堆破舊桌椅推倒在蘇凱的屍體上,顱骨破裂的聲音清晰可辨。隨後,他拎起蘇凱帶來的汽油桶,把桶裡的液體統統潑灑上去。

 「你要幹什麼?」

  成宇已經從衣袋裡摸到了蘇凱的打火機,他轉身向蘇雅笑笑,淡定又溫和。

 「失火,是不能定我們的罪的。”

  火很快就燒了起來。成宇和蘇雅並排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著蘇凱的屍體被火焰籠罩。刺鼻的焦臭味在倉庫內蔓延開來。成宇轉過身,定定地看著蘇雅,在火光的映襯下,他的面龐棱角分明,如雕塑般完美。

 「記住我的臉,記住。」說罷,他就轉身向火堆撲去。

 蘇雅驚叫一聲,伸手去抓他,卻只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角。

  一陣慘叫和翻滾後,渾身冒煙的成宇從火堆中站起身來。他的頭髮已經被燒光,曾經英俊的臉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蹣跚著走過來,握住蘇雅的手,從焦黑的肉團中擠出一個微笑。

「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而你,現在要離開我了。”

  蘇凱,不,成宇站在我和蘇雅面前,那只永遠無法閉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雅。

蘇雅掙扎著站直身子,一把攬過我的胳膊,大聲說:「對!」

 成宇的身體抖了一下,似乎有些站不穩了。

  「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這20年...」

「我也付出了20年!」蘇雅已經變得歇斯底里,「20年!一個女人最好的20年!每天都要陪伴一個魔鬼的20年!每天都要對魔鬼感恩戴德的20年!

成宇的身體在慢慢萎縮,整個人似乎矮了半頭,語氣中也帶了乞求的味道。

 「你到底要什麼?我給你...」

  「一個人!一個男人!」蘇雅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一個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我丈夫的男人!」

  成宇不說話了,佝僂的身體卻在慢慢伸直。他的臉抽搐了一下,似乎在笑。

  “那好吧。」他低聲說,「好吧。”

 成宇的手從背後拿出來,手上拎著一個塑膠桶,裡面的液體泛著淡淡的紅色。

 「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成宇慢慢地擰開瓶蓋,夢囈般喃喃自語,「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不,別這樣。」我掙脫開蘇雅,上前試圖抓住他,「成宇,你冷靜些...」

突然,成宇揮拳打在我的臉上,這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倒退了幾步才站住。

 回過神來時,成宇的手裡多了一根桌腿,那個塑膠桶已經翻倒在地上,汽油汩汩地流淌在地面上。 他一步步逼近我,扭曲的臉分外猙獰。我的心底一片寒涼,只能徒勞地擺著手。

  “成宇,别…”

  「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系!」

  一字一頓的狂吼中,他已經揮舞著桌腿,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劇痛與眩暈中,我只能聽見蘇雅的尖叫。隨著意識漸漸失去,我最後的記憶是一片跳動的火光和兩個糾纏的人影。

 可是,那雙拖動我的手是誰的?

  我在醫院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之後。

  員警告訴我,那個倉庫在20年後再次化作一片焦墟。消防隊員在火場裡發現兩具燒焦的屍體。男屍緊緊地擁抱著女屍,難以分開。即使把他們挪走,地面上仍然留下兩個黑色的人形,宛若化作灰燼的影子。

  成宇和蘇雅,真的永遠在一起了。

  我的父親救了我。我沒想到,在他僅存的一點理智中,仍然保留著辨別罪惡的本能。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成宇的時候,就意識到他是危險的。我和蘇雅打算出走的那天傍晚,成宇來養老院找失蹤的蘇雅。在成宇媽媽含混的言辭和激烈的手勢中,他猜到了我們的關係和去向。

  我父親在那天奇跡般地處于意識清醒期,他目睹了一切,並悄悄地跟在成宇的身後,直至那個倉庫。

  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父親依舊留在醫院裡陪著我。可惜的是,他又陷入了不可預期的混沌之中。於是,他頂著一頭燒焦的頭髮,頑固地盤腿坐在床頭櫃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始終不肯下來。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病房,他的影子被投射到牆上,宛若一把巨大的鐮刀,慢慢地切割我餘下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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