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夢想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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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在聯副看到的文章,雖然…我覺得結尾有點氣不足,不過還是很感人啊。

貼上來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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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散記/陳姿秀(私立正心高中三年級)

一、歧路開始在兔子吃草的地方

  我每天放學都陪陳和青回家。

  學校總共十三班,扣掉最後一班音樂專班,剩下十二班對半切,前六班自然組後六班社會組,三三對切再各自男女分班。我很不滿意這個分類,第一個它讓我每天放學得走過大半個走廊去找陳和青,因為陳和青家在側門外的社區,離走廊最尾端那邊的樓梯近。第二個是我每天從自己的2班走到陳和青的9班,得越過三班青春洋溢的女同學,女孩子走路總喜歡四五個好姊妹肩並肩慢慢晃,嚴重妨礙我的行進速度,和陳和青會合後還得再穿越三班,我估計我上高中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借過,借到欠了一屁股債,直通羅馬。第三個基於學校為了防止我們小小年紀就陷入愛河影響升學而男女分班,這我可以理解。但我灰常灰常灰常不諒解為何將我們這樣三班三班交錯著放,你說看得到吃不到整我們就算了,但新世代青年男女戰鬥力高強電力充足,所以我放學要借過的對象除了女生外,還有一大族群——情侶。

  陳和青通常坐靠窗的位置,很少換,我不知道他們副班長是怎麼排位置的,但這大大方便了我找他。推開後排窗戶探頭進去就是陳和青的座位,每次我穿越眾多人牆到他們班後,他卻總是還在收書包,我就這樣一聲不吭的趴在窗台上看他低頭忙碌的樣子,他收好後一抬頭看見我會露出有點驚喜的表情,笑著說:「我以為你不來了。」他那個驚喜的表情會給我一種我很重要的感覺,讓我有點小得意。

  「我跟你說喔~」陳和青是個很不會找話題的人,所以一定是我先起頭才聊得起來:「有一個農夫的母雞掉進湖裡,湖中女神出現後問農夫說:『你掉的是左邊這隻金母雞,還是右邊這隻銀母雞呢?』農夫說:『都不是,我掉的是普通的母雞。』女神高興的說:『你真誠實,我決定把三隻母雞都送給你!』農夫得了便宜後卻不滿足,打算隔天再去撈一筆,第二天就抱了一隻鴨子到湖邊,故意把牠丟進去,結果——」我停下來看陳和青一眼,他扯扯我的背帶問:「結果咧?」我一臉得意的說:「結果鴨子就游走了啊,哈哈哈哈!!!」我們同時爆笑出來,陳和青的眼睛彎成兩個月牙,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突然卻拍我一下,伸手指向轉角一戶人家的圍牆:「林貫辰,兔子!」這一家養了兩隻兔子,一隻小黑一隻咖啡點點,我和陳和青喊牠們叫木炭和拿鐵。兔子主人一般時候都很隨興地放牠們在自家草坪上亂跳,我們每次經過一定會探頭探腦一番,陳和青喜歡小動物,每次都看得很專心,微微垂著眼,光影落在漂亮的長睫毛上。我順著陳和青的手看過去,拿鐵半個身子全扎在草裡,腦袋死命的往草皮下鑽,貌似在打造狡兔三窟,圓乎乎的一球像沾著花生粉的糯米白糰子。兔子主人家拐進去就是陳和青家的巷子,我們研究幾句後就到了陳和青家門口,他低頭在書包夾層找鑰匙,一邊說:「你等我一下喔……」開門進去後又咚咚咚地拿著兩罐冰得透涼的雪碧跑出來,遞給我一罐,我接過來撞了一下他手上的:「謝啦。」他笑笑的說:「林貫辰再見。」我說:「掰掰,明天再去找你。」然後慢悠悠地喝著飲料晃回宿舍。

  陳和青爸媽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據說十分喜歡買零食,自從知道我每天陪他們兒子回家後,更是定期確保家裡零食是否存放充足,用陳和青的話說,就是我不拿他們也會繼續買,每次都吃不完過期,因此我在他家蹭零食蹭得心安理得。

二、逆光裡說再見的微笑

  我讀的是理組,陳和青選文,他讀得很上手,雖沒拿過第一,但年年文理組前十名的頒獎他一定會在台上。男孩子讀社會組不奇怪,難得的是他第一志願想選教育心理學。

  我和陳和青國中是同班,那時我們只算熟,是那種一大圈哥們裡不同小圈的交情,國三基測時我們考了同樣的PR值,總分他高我一分,理所當然填上了同一所高中。他怕生,我念舊,一起來到新環境格外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有空經過9班教室我都會找他聊聊。宿舍的位置靠側門,高一下學期開始後我改掉了從中廊樓梯下樓的習慣,直接到9班陪陳和青走最尾端的樓梯,到宿舍門口後他站在外面等,我衝回自習室放書包再陪他走回家。陳和青一星期有四天都會去圖書館念書,只有星期五因為他念大學的姊姊返家才沒去,我特別喜歡這天,他會特地再出門送我到拐進他家的小巷子口,回頭道再見時夕陽被薄雲撕扯出大片晚霞散在他背後的天空,薄薄的制服白襯衫被染成溫暖的淺橘色,逆著光他笑起來的樣子會變得格外柔軟,轉身獨自走回宿舍的我臉上殘留的微笑會特別久。

  我覺得好看的男生並不出挑,偏瘦,看起來乾淨的那種,而且大多單眼皮。

  陳和青就是,而且他白,睫毛很長很直,垂著眼時特別好看。

  陳和青脾氣很好,沒看他和誰大聲紅過臉,真不高興時最多抿著嘴不講話,他那樣子格外讓我想逗笑他。

  我脾氣衝,標準的血氣少年,風風火火的,私底下心思卻多,常莫名其妙鑽了牛角尖,還有點憤世嫉俗。

  國中時陳和青給我的印象是安安靜靜的,挺單純的人,遇到特別開心的事會拍手笑得像個小孩子。高中熟起來後才發現他其實很有想法,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學期末,我跟他提到4班的女生在找人假期中一起去高雄參加飢餓三十,陳和青聽了後竟難得激動的對我說:「你不覺得那些人很過分嗎?非洲的小孩沒有東西吃,台灣人每天浪費那麼多食物,我們放著不吃,竟然還要花錢去體驗飢餓?!我如果是那些非洲的小孩我一定會氣死!」

  我被嚇了一大跳。

  所以我發現陳和青意外的能諒解我的憤世嫉俗,這點讓我很多不敢講給別人聽的事都敢告訴他。上了高中後我有點憂鬱的傾向,常突如其來的心情低落,而不知道是情緒的起伏太大還是跟不上課程,我的成績從校排前十掉到七、八十左右,在國立中字輩大學的邊緣吊著……每天陪陳和青回家有太多太多事可以說,我的憂鬱、用來揮退憂鬱特地記下的班上趣事、今天特別不平的事、將要升高三的恐慌、昨天看到特別令人激動的好文章、我最喜歡的作家又出了書,還有看不膩的木炭與拿鐵。

  有時很不巧會遇到兩個人情緒都低落的時候,我有氣無力的抬起手打一下他的書包背帶,說:「陳和青,我心情不好。」他無奈的瞥我一眼說:「我也是。」我說:「我又考很爛,我覺得我會沒大學念。」他說:「我這次也沒考好,第一次大考地理沒有七十,比平均還低,可是明明我小考都考很高。」然後他微低著頭安靜走路,我胡亂看著周圍經過的學生,一路沉默到兔子主人家圍牆外,我會擠出一些瑣碎的事來吸引他的注意,他大概也知道我想逗他,會勉強淡淡的笑一下,到家後照例進屋拿一點零食給我,再出來時就已經笑微微的跟我說那塊餅乾是他爸昨天剛買的很好吃什麼的,在我道謝後笑著說:「林貫辰掰掰。」又是典型的陳和青招牌笑容,逆著光下連拉長的眼角都溢滿笑的樣子,讓我轉身回宿舍後就忘記今天是吹了什麼風又心情不好。

三、我在溢滿晚霞的河流裡看見你

  宿舍的五樓是晾衣場。通常我陪陳和青回家,洗澡洗衣服完都接近六點了,在夏天來講正好是黃昏。放學前剛下完一場雨,沒有加蓋鐵皮屋頂的地方狠狠濕成一片,空氣裡的塵埃都被洗掉了,變得冰涼乾淨,帶著潮濕的雨味,天空暈滿晚霞。

  我靜靜站著看。晾衣場很大,圍牆很高,擋住了地平線,沒有高樓,沒有農田,沒有電線在頭頂把藍色切割成支離破碎。我能看到的頂上便是天,腳下便是地。如此簡單,如此寂寞。

  我彷彿又看見陳和青的臉。夕陽把他的微笑鍍得柔軟溫暖,薄薄的高中制服映著日薄西山的顏色。他說:「林貫辰,再見。」

  一瞬間天荒,一瞬間地老。

  載著晚霞的流雲橫在我和他之間,像是一條深不見底,緩緩流動的巨大河流,安靜得讓我快要滅頂。

  那雙好看的單眼皮微微瞇起,我想起他上個月生日時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在卡片底端添下的一段詞。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生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連我都覺得特矯情。

  我想陳和青可能只會覺得我國文好吧,畢竟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第一志願是中文系。

  也不知道希望他看懂還是不懂,只能用對高中生來講仍屬晦澀的詞句來試探。那一點點的曖昧,至少可以解釋成相交五載的重量。

  在自然組立志念中文系的我和想讀教育系的陳和青,性格差異可見一斑。

  卡片送出後雖談不上懊悔,但我對陳和青幾乎是小心翼翼的,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讓我提心吊膽。原本我就睡不太慣宿舍,那幾個星期睡得更不好,有一次凌晨三點跑到樓下自習室發呆,在黑漆漆的空蕩教室裡翻著手機通訊錄,想找一個能撥出去的號碼,沒想到跳下床時吵醒下鋪的周律,他奇怪我怎麼上廁所上這麼久,一路找下樓,自習室裡的我看到他站在門口時眼淚刷地就流下來。周律被我嚇了一大跳,我告訴他是失眠,他以為我成績壓力太大,陪我在教室裡坐著,我自覺不好意思,掉了一陣眼淚就乖乖跟他上樓。起床後周律沒收了我那一整個月的含咖啡因飲料,連我最愛的奶茶都沒放過。

四、我的夢想裡有你,卻只有我一個人編織

  升高二那年的暑假,學校參加了附近社區的改造計畫,負責一座快要被雜草淹沒的小公園,徵求學生彩繪圍牆,自由報名。

  我當時找了陳和青,他那天好像要陪他姊出去還什麼的,總之最後我一個人參加去了。

  圍牆都是五、六個人一起畫,報名的大部分是女生,我當然不可能一個下午獨自負責一塊牆面,孤伶伶地晃蕩了一圈,才遇到一組在補習班說過幾次話的女孩子,她們原本找的另一個女生沒來,熱心地邀我補那個缺,等構完圖後幫忙上顏色。

 

  整個下午就在女孩子的嘰嘰喳喳中過去。我不太接話,大部分時候都忙著調水泥漆的色調,這幾個女生都挺開朗的,一句句不停地講,我完全不用費心找話題,負責笑和回答就好。

  我們這面牆完全是高中女生的可愛風格,全是花花草草和小動物。她們構完圖還挺善解人意的問我有沒有什麼想畫的,我想了一會,向她們要了邊角上那一小塊空白。我們的背景是一片草地上滿當當的花鳥動物,延伸到這個角落正愁不知還能畫什麼,我一開口她們很爽快的就答應了,言明只要我不畫出一隻變形金剛,其他什麼都沒問題。

  我畫的是兩個火柴人笑著手拉手,像遠足的小學生。一個眼睛黑亮亮笑咧嘴的是我,另一個瞇起眼笑微微的是陳和青,配著旁邊一大串的花鳥蟲魚大象長頸鹿,像是兩個小小的人牽著手一起面對大千世界。

  畫完後大家都各自在自己的圖旁簽名留念,我們這組的女生簡直是人來瘋,平常那些氣質不知全跑哪去了,伸手就往桶裝油漆裡按,嚷著要蓋手印,還用沾滿紅色油漆的手來拉我一起下水,我嚴正拒絕,蹲到我畫的那兩個小人兒身邊簽名。

  我不甘心只簽自己的名字,但如果也寫上陳和青的名字別人一定會奇怪,煩惱了很久,最後在兩個小人底下寫了一串數字:09130326。我的生日,他的生日。

五、最好的年華裡全是雨天

  教學樓旁種了一整排櫻樹,清一色是八重櫻,開花時光禿禿的瘦枝上憑空爆出一蓬蓬豔到極點的桃紅,和日本動畫裡如夢似幻的一大片粉紅很有差距,而且這些櫻樹全瘦骨伶仃的,一副營養不良樣,害我老以為我欣賞的其實是寒梅傲霜雪。

 

  我跟陳和青說過,當時他皺著眉說討厭桃紅色,嫌看起來俗氣。

  後來我才發現桃紅色只是不好襯而已,色調搭對就好看了,尤其配白色,翻倍加分。

  而今年不知怎麼的,那些櫻樹全開遲了,誤了花期,開得很隨便。

  我挺失望的。雖然我老是嫌棄它們沒有櫻花該有的樣子,但平心而論它們還是很漂亮的。每年花開時我早上出宿舍都會特別挑路走,迎春早晨最冷,它們純粹的盛開,一片葉子也沒有,孤孤單單的桃紅卻這麼豔,在冷風裡像胭脂淚。

  而我,十七歲,最好的年華。可惜我卻是一個孽子。

  沒有任何人知道,我認為這件事只能告訴我最好的朋友,而我最好的朋友是陳和青。

  所以我只能小心的,安靜的埋藏自己的祕密。陳和青在我心中占著友情及愛情的雙冠王,我沒那勇氣一次兩種都失去。

  我只希望可以像現在一樣天天陪他回家,直到畢業四散了,哪天會有另一個人擠走他的位置。

  開遲的花卻謝得特別快,草草結束了花季,長滿嫩葉的枝椏新綠,怎麼也看不出是一棵櫻。

  我想起陳和青笑起來的樣子,彎彎的眉眼,他的花季,我的雨季。

  ──不知道以後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只能徬徨無依地,站在十七歲臆測自己的人生。

六、還留下一塊牆角

  後人讀〈金縷曲.贈梁汾〉此詞,皆道「他生再結」已見納蘭性德少年不壽之兆,是不祥之語。寫的當時他是無心,我去年在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同後便領悟到今生必然難以長安。所以我不斷在看開及看不開間拉扯,國文老師曾說過我的文氣落差極大,有時豁達得似是早勘破一切歡喜怨怒,有時卻又是一片濃重的、無望的晦澀悲觀。

  我只希望學校參與的那個社區營造並不成功,讓那個快被雜草淹沒的小公園正式被雜草淹沒,那片圍牆將會在人們的遺忘裡安然地保存下來,像傾城之戀裡劫後的那道灰磚牆一樣。當我未來生命一片兵荒馬亂之時,還留有一塊牆角,牆上兩個笑瞇瞇的小人兒,底下一個人的字跡寫著兩個人的生日。

  十七歲,還這麼年輕,總該有一些夢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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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405613

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40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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