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紋蓮花樓【朱雀.玄武.青龍.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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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中看到的很喜歡的一個文!

朱雀卷 簡介

荊門蓬草掃墳花,十裏迢迢赴碧紗。斯人已是石中火,何事隙中尋少骅。   小棉客棧,深夜鬼影綽綽。鬼歌淒厲.更有玉城城主之女死在镖行的貨箱之中;前朝熙成皇帝的陵寢,武林兩大高手的屍身驚現雪地;五十年間先後有四個女子死在了采蓮莊秀美異常的蓮池之中,而她們竟是穿著同一件嫁衣離開人世的;   在佛州清源山的普渡寺與百川院中有一條秘道相連,秘道中赫然發現一具被剝了皮的焦屍;   馬家堡數人離奇死亡,殺人的竟然是一只斷臂;   江湖財主金滿堂受驚而死。山莊內珍藏的稀世珍寶“泊藍人頭”不翼而飛……   究竟是鬼怪作亂還是人心叵測?   可移動的“吉祥紋蓮花樓”裏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識醫術的“神醫”李蓮花又如何抽絲剝繭。將真相層層揭開?

朱雀卷 目錄

碧窗有鬼殺人   

一品墳   

石榴裙殺人有四

經聲佛火

有斷臂鬼

名醫會

吉祥紋蓮花樓之朱雀

碧窗有鬼殺人

  常州城、小棉客棧。

  六月十七日夜、三更。

  鶴行镖行的總镖頭程雲鶴保著十六箱紅貨上路已有兩天,一路上雖然平安,精神卻很緊張疲憊,本已睡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醒了過來。

  黑漆漆的房間一片寂靜。

  窗外……有歌聲。

  一陣陣缥缈的聲音,像什麽人在唱歌,似乎唱得十分認真,那聲調卻很奇怪……就像是……斷了的舌頭的唱出來的歌。

  他睜開了眼睛,看著正對著他床榻的窗子。

  一片漆黑之中,那窗子上幽幽忽忽飄著些碧綠色的點狀影子,忽遠忽近,只在對著他的這一扇窗上有。

  窗外的歌聲遠遠的唱著,那已經折斷的舌頭唱著生人無法聽懂的淒婉的歌……

  他已經練了近四十年的武功,耳目雖然不是江湖中最好,至少也絕不弱,但他……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聲音。

  風沙沙透過未關緊的窗縫,他瞪著那碧影飄忽的窗戶——平生第一次想到了一個字——“鬼?”

一 吉祥紋蓮花樓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屏山鎮是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小地方,即沒有奇珍異寶,也沒有人傑地靈,和江湖上絕大多數地方一樣,它的百姓有些無趣、地裏長出來的莊稼有些瘦小、河水有些髒、可作為飯後談資的事有些少……是太少了,所以一旦有一件大家就要津津樂道很久——何況最近發生的那件事是件怪事。

  事情是這樣的:六月十八這天,屏山鎮的人們開門掃街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每天看熟的大街上突然多了一棟兩層的木樓出來。這木樓可不矮,裏面完完全全可以住人,並且可以住得很寬敞,整棟樓完全是木質的,雕刻著出奇精細華麗的紋樣,即使是瞎了眼睛的人也摸得出來——那刻的是蓮花和祥雲。

  被議論了大半天以後,有些眼尖的人終于認出這樓是怎麽“突然出現”的:原來它整個結構就是一棟樓,卻不和地面連在一起……總而言之,這棟樓是被人用車拉來,運到他們屏山鎮大街上,放在那裏的。人們啧啧稱奇,卻都不明白有人趁大半夜拉了這麽一棟木樓放在街上,到底有什麽用處,莫非是給屏山鎮當土地廟用?說來土地廟也已經年久失修香火斷去好多年了……

  這種議論一直持續了三天,到有個在镖行做趕镖的偶然回家,一見之下大吃一驚,當場狂呼了一句:“吉祥樓!”然後他連家也不回了,掉頭狂奔而去,一路狂叫“吉祥樓!”——頓時這樓又被當成了鬼樓,看了它的人會發瘋。

  直到七天之後,那趕镖的突然帶了整個镖行回到屏山鎮,人們才知道,原來這棟樓並不是什麽鬼樓。

  它不但不是鬼樓,還是棟福氣樓,是大大的福氣樓。

  “吉祥紋蓮花樓”是一間醫館。

  它的主人姓李,叫蓮花。

  李蓮花是個什麽樣的人?其實江湖上誰也不知道。師承來曆不詳、武功高低不詳、年齡大小不詳、連長相美醜都不詳,此人出現江湖已有六年,一共只做了兩件事,這兩件事就讓“吉祥紋蓮花樓”成為江湖中最令人好奇的傳說。

  李蓮花做的兩件事:第一件是把與人決鬥重傷而死、已經埋入土中好多天的武林文狀元“皓首窮經”施文絕醫活過來。第二件是把墜崖而死、全身骨骼盡斷、也已經入土多日的鐵箫大俠賀蘭鐵醫活過來。

  單憑這兩件事,已經使李蓮花成為江湖中人最想認識和結交的人物,何況他還有一棟隨時帶著走的古怪房子——這更使李蓮花成為傳說中的傳說。

  鶴行镖行的總镖頭帶領著全镖上下策馬匆匆趕到屏山鎮,沐浴焚香了三天之後,終于戰戰兢兢的對那棟楠木雕成的木樓遞出了拜貼:鶴行镖行程雲鶴有要事拜見。

  拜貼是從窗縫裏投進去的。

  全镖行上下四五十人跟著程雲鶴等著,仿佛樓裏是閻羅王在判刑——

  很快的,那棟靜悄悄仿佛裏面根本沒有人住的木樓發出了“咯吱咯吱”的一陣輕響。鶴行镖行全部屏住了呼吸,連旁觀的路人都憋足了氣,瞪大眼睛等著看樓裏究竟出來什麽鬼怪。

  木門很快開了,並沒有像衆人想象的那麽慢慢的打開。

  門裏“碰”的一聲冒出了一大股灰塵,吹了程雲鶴一頭一臉,門裏的人“哎呀”一聲,十分歉然的說“整理什物,不知門外有客,慚愧、慚愧。”

  鶴行镖行一衆人等頂著滿頭灰塵木屑,愕然看著打開大門拿著掃帚,掃帚上正卡著那張鮮紅拜貼的人。他看起來很年輕,最多不過二十七八,如果不是他穿著一身打了許多補丁的灰衣,可能還要更加年輕點,膚色白皙,容貌文雅,但也並非俊美無雙令人過目不忘,他正右手握著掃帚左手拎著簸箕,滿臉歉然的看著門外四五十人的陣勢。

  程雲鶴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抱拳行禮,“在下‘鶴行萬裏’程雲鶴,拜見吉祥樓李先生,還請閣下代為通報,就說程某有要事請教李先生。”

  灰衣年輕人“啊”了一聲,“通報?”

  程雲鶴沈聲道:“還請李蓮花李先生相見,在下有要事商談。”

  灰衣年輕人放下掃帚,“我就是李蓮花。”

  程雲鶴陡然睜大眼睛,張大嘴巴,那一瞬間,旁觀的路人們幾乎想往他的嘴巴裏丟進三五個雞蛋。很快他閉起了嘴巴,重重的咳嗽了一聲,“久仰李先生大名……”下一句他不知如何開口,事情的原委他已仔細寫入拜貼,那拜貼卻卡在李蓮花的掃帚之上。

  李蓮花道,“慚愧、慚愧……舍下滿地雜物……”他舉手請程雲鶴樓裏坐。

  吉祥紋蓮花樓裏果然遍地雜物,釘錘鋸斧有之、抹布掃帚有之、木屑灰塵四處皆是,還有幾個箱子裏面放置的不知什麽東西,前廳只有一桌一椅,都是竹子搭成,不值二十個銅板。程雲鶴心裏重重疑惑,但“吉祥紋蓮花樓”何等名聲,這灰衣人坐在樓中,要他懷疑此人是假,他卻不敢,只得恭恭敬敬坐在李蓮花對面,把他在半月之前所遇到的可怖之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一 吉祥紋蓮花樓 2

  那夜三更,小棉客棧。

  程雲鶴夜裏驚醒發現窗戶有碧影飄忽,窗外有詭異歌聲的時候,心裏堪堪想到了一個“鬼”字,但隨即啞然失笑,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從不信世上有鬼。正當此時,隔壁大弟子的房間發出一聲慘叫,程雲鶴大吃一驚隨即趕去,他大弟子崔劍轲也是看到碧窗鬼影,起身查看貨物,打開封漆完好的木箱,卻發現木箱裏貨物蹤影全無,運貨時看見的那些金銀珠寶不翼而飛,這還不是讓幹镖行十多年的崔劍轲慘叫出聲的事,讓他發出那一聲驚駭絕倫的慘叫的是——木箱裏非但沒了紅貨,裏面壓了一塊粗糙的石頭,四壁居然布滿了血指印。

  那些五指指印,就像一個人被封在箱中,急于爬出而不得其門留下的,而箱裏明明什麽都沒有。半夜三更,碧窗鬼影猶在身邊,尚有怪聲陣陣,突然看見木箱中布滿血指印,縱然是行走江湖十多年的崔劍轲也是當場慘叫。程雲鶴驚怒交集,命令弟子們打開十六大箱,十六箱中有十箱的的確確裝滿珠寶玉石,件件都是人間珍品,但還有六個箱子是空的——一個箱中布滿血指印,三個木箱裝滿死人神龛,剩下兩個木箱裏一個是全空的壓著塊凹凹凸凸的石頭,另一個木箱裏赫然有一具屍體。

  一個很年輕的,容貌嬌豔美麗的白衣少女的屍體,她臨死的表情驚恐萬狀。

  見到這具屍體之後,程雲鶴和崔劍轲的表情比她更驚恐——這位白衣女子江湖上人人認得,她是武林玉城城主之女“秋霜切玉劍”玉秋霜,玉城城主玉穆藍稱霸西南山域,壟斷昆侖玉礦,貴為武林第一富豪,他寵愛女兒之名天下皆知。這玉秋霜怎麽會死在名不見經傳的鶴行镖行所保的紅貨箱中?

  小棉客棧的其他客房起了一陣大嘩,不稍片刻數十人闖入崔劍轲的房間,都是大吃一驚,臉色慘白。

  程雲鶴在那時才知道,原來玉秋霜當夜也在小棉客棧落腳,她身邊隨侍的五六十位玉城劍士驚覺碧窗鬼影時,和玉秋霜同房的摯友雲嬌突然發現玉秋霜蹤影不見,大家四下尋找,竟發現她死在程雲鶴紅貨箱中!

  這就是半月以來鬧得武林中沸沸揚揚的“碧窗有鬼殺人”一事,玉穆藍心傷愛女無故而死,大怒之下逼殺當夜跟隨玉秋霜左右的全部劍士,並發出追殺令,要殺鶴行镖行滿門。程雲鶴走投無路,正要帶著家中大小解散镖局各自逃亡,卻突然聽到吉祥樓的消息。

  李蓮花能醫活死人——程雲鶴突然想到:如果李蓮花能把玉秋霜醫活過來,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醫活死人,如是在半月之前程雲鶴是萬萬不會相信的,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既然天幸讓他遇到了李蓮花,何不盡力一試?如果……傳說是真,豈非萬事大吉。

  但一直到他說完“碧窗有鬼殺人”一事,也沒有聽到李蓮花有什麽驚人見解,只是聽他“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喝完茶後,程雲鶴只好走了,他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在李蓮花那棟滿是雜物的空樓和李蓮花滿臉“溫和的茫然”的表情下再待下去。

  程雲鶴走了。

一 吉祥紋蓮花樓 3

  吉祥紋蓮花樓二樓有人悠悠的說:“事隔五年,你還是很有名嘛……”

  李蓮花坐在椅上喝茶,“啊……”也不知他在“啊”些什麽。

  “其實我一直想不通,”二樓上的人慢慢走了下來,這人瘦骨嶙峋臉色蒼白,如果胖上二十斤或許是個翩翩美少年,當前看來只像個餓殍,偏偏這餓殍還穿著一身特別精細華麗的白衣,挂著只有濁世佳公子才喜歡的長穗玉佩,佩著一柄形狀特別風雅的長劍。“世上怎會有人相信死而複活這種事?都已經五年了,大家還沒忘記你那兩件糗事……”

  “因為他們沒有你聰明。”李蓮花微微一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拿起掃帚繼續掃地。

  “你能不能不掃地?”樓上下來的餓殍突然瞪大眼睛,“我堂堂方大公子在你面前,你居然還掃得下去?你知不知道剛才程雲鶴如果知道我在裏面,他一定會跪下來求我叫玉老頭不要殺他滿門?像本公子這樣英俊潇灑又身份顯赫的人在你面前,你居然一直都在掃地?”

  “不能。”李蓮花說,“這棟樓我很久沒有修理打掃了,很髒,下雨天會漏水。”

  白衣餓殍鼓大眼睛瞪了他很久,突然歎了口氣,“你這家夥即不會打架也不會治病,即不種田也不打劫,這麽多年究竟是怎麽這麽有名的活下來的,我實在想不明白。”這位白衣餓殍是武林“方氏”一家的大公子“多愁公子”方多病,他認識李蓮花這個人已經六年那麽久了,久得連這個人究竟是怎麽出名的都一清二楚:施文絕和人決鬥身受重傷,施展龜息大法閉氣療傷,當地村民把他當死人埋了,李蓮花去把他挖了出來,施文絕自然就活過來了;至于賀蘭鐵,那小子討老婆未遂,上演了一出跳崖大戲,裝死把自己埋在地裏,李蓮花偶然路過,把他又挖了出來。世人都在好奇李蓮花究竟如何讓死人複生?而方多病只想知道他究竟怎麽知道哪裏的地下有活人可挖?

  “我早些時候還是有些銀子。”李蓮花仔細掃了前廳,收起了簸箕,“只要盤算得好,還可以過日子。”

  方多病翻白眼,“你還有多少銀子?”

  “五十兩。”李蓮花微笑,“對我來說,已經可以用一輩子。”

  方多病呸了一聲,“武林中居然有你這種一輩子只打算花五十兩的敗類,簡直是江湖之恥。程雲鶴要是知道你是這種人,我看他還會上門來求你……哼哼,求一個不懂半點醫術,小氣得連客棧都住不起,只能背著房子到處跑的‘神醫’去治死人,虧他想得出來。”眼珠子轉了兩轉,方多病上上下下看了李蓮花幾眼,“不過,你這小子究竟會不會真的替他去治死人,我還真看不出來。”

  李蓮花坐在椅上,手指仍在仔細的擺弄他那咯吱作響的竹桌的榫頭,聞言微笑,“為何不去?反正我即不會種田,也不會賣菜,又不缺銀子,如果沒有些事做,人生豈不是很無聊?”

 

 “玉老頭一旦發現你是個蒙古大夫,要殺你滿門的時候,方大公子是萬萬不會救你的。”方多病悠悠的說,“你去吧,本公子不送。”

  然後李蓮花在吉祥紋蓮花樓裏整整收拾打理了三天,也不知在他那小包裹裏裝進了什麽,仔仔細細的寫了一封長信把吉祥紋蓮花樓暫時托付給“皓首窮經”施文絕看管以後,終于上路了。

  他要去玉城,看玉秋霜的屍體。

二 玉城之內

  李蓮花是以“要醫活玉秋霜”的名義堂堂正正走進昆侖山玉城城內的——玉城建在荒涼貧瘠的高山之上,內貯奇珍異寶,武林之中能完完整整走進玉城的人不過十個,其中第十個是李蓮花,第九個是宗政明珠。李蓮花是要醫活玉秋霜的絕世神醫,而宗政明珠的來頭比他還大——他是玉秋霜的未婚夫婿,當朝丞相的孫子,還是朝廷五品的官兒,少女們夢寐以求的那種看起來溫文爾雅詩劍雙絕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宗政明珠比李蓮花早來了半個多月,玉秋霜出事的第二天他就到了玉城,只是玉穆藍傷心愛女之死,竟而在愛女屍體返家之後發狂,逼迫五六十位劍士按門規自盡,縱火焚燒玉城宮殿,至今神智不清。

  “如何?”那位錦衣玉食高雅矜貴的白衣公子如今正站在李蓮花身後,微微有些緊張的看著他——李蓮花彎腰看停屍在冰棺裏的玉秋霜已經看了半個時辰那麽久了,居然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聞言李蓮花“啊”了一聲。宗政明珠全然不知他在“啊”些什麽,“李先生?”

  “她是玉秋霜?”李蓮花問。宗政明珠一怔,“玉城主縱火焚燒玉城之時,秋霜不幸被波及……”原來那冰棺之中存放的是一具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猙獰可怖的屍體,只因為並非完全燒幹,所以才越發可怕——就算是大羅金仙要把這樣的“死人”複活,只怕無知百姓都是不信的,何況李蓮花並非金仙。但他是神醫,宗政明珠至少希望他看出些許端倪。

  “她真是玉秋霜?”李蓮花又問。宗政明珠點了點頭,雖然屍體已經變得極其可怕,玉秋霜的許多特征還是依稀可見。李蓮花從隨身的印藍碎花小包裹裏翻出了一把小刀,小心翼翼的往玉秋霜腹部劃去。宗政明珠吃了一驚,探手一擋,“李先生?”李蓮花右手持刀被宗政明珠擋住,左手手指順手一劃,玉秋霜的腹部應指翻開——他十指留著修剪整齊的指甲,玉秋霜的屍體又已腐敗,要劃開口子並不困難。宗政明珠收回右手心頭一震:好流暢的……突然看李蓮花右手小刀從玉秋霜腹部挑起一塊東西,“那是什麽?”李蓮花回答:“血塊。”

 

 那是一塊已經凝結了很久的淤血血塊,宗政明珠心頭一震,“血塊?”有些常識的人都能理解:腹內有血,證明內腑有傷。“李先生的意思是?”李蓮花微微一笑,“這鬼殺人的方法奇怪得很,他不吸光玉姑娘的血還是剝了她的皮去畫臉,卻震斷了她的腸子,以至她腹內出血而死,外表上卻看不出來。”宗政明珠眉頭一蹙,“那就是說,秋霜並非為鬼所殺,而是被人所害了?”李蓮花答非所問:“我只知道她死了太久,又遭火焚,已經無法活過來了。”以他從容平靜的語氣,似乎他自己真有本事能讓死人複活,而玉秋霜唯一的缺憾只是死得太久了而已。

  宗政明珠抖了抖他白綢金線的衣袖,“我想不明白,即使秋霜是為人所殺,何以會被人震斷腸子,各門各家掌法拳法,絕無一招重手攻人胸腹以下五寸之處,這不合情理。”李蓮花“啊”了一聲,宗政明珠又是一怔,他仍然不知李蓮花在啊些什麽,頓了一頓,他轉了話題,“最近玉城夜間總會出現一些離奇之事……”李蓮花喃喃的說,“我怕鬼……”宗政明珠心裏奇怪得很:這人敢用手指去剖開腐屍的肚子,卻說怕鬼?嘴裏卻說,“那麽李先生今夜與我同房而睡便是。”李蓮花欣然同意,滿臉慚慚,“慚愧、慚愧。”

二 玉城之內 2

  當日李蓮花與玉家上下吃了頓晚飯,玉家除了玉穆藍之外,玉家夫人玉紅燭讓李蓮花稍微的吃了一驚:這位夫人喪女瘋夫,卻仍然處事得當,有條不紊,其精明強幹之處遠勝玉家其他男子,並且年近四旬,仍舊雪膚花容,美豔之極。原來昆侖山玉家這一代唯有玉紅燭一個獨生女兒,為傳香火,落魄書生蒲穆藍在二十年前入贅玉家,改姓為玉。他雖然以城主之名名揚天下,城內事物卻是玉紅燭操持管理,倒是一位難得的女中豪傑。聽說李蓮花來醫治她女兒,玉紅燭分明不信,卻也不說破,只任李蓮花自己折騰去。

  夜裏。

  玉城客房。

  宗政明珠和李蓮花同在一間客房,李蓮花睡床上,宗政明珠有另一張床可睡,他卻睡不著。他從不曾和別人同房而睡,即使有了未婚妻,也未曾一親芳澤,何況現在他房裏那人不是貌美如花的玉秋霜,而是個看似平庸,行事讓人仔細一想卻怎麽都覺得奇怪的男人。

  李蓮花給宗政明珠的印象是個做事專心致志、有些書卷呆氣的男人,似乎不大懂人情世故;但如果他真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又怎麽會懂得倚仗名氣在玉城中來去自如?要說他心計深沈,考慮再三,他也想不出李蓮花上玉城裝傻要治玉秋霜對他自己能有什麽好處?玉秋霜是被人震斷腸子出血而死,外表絲毫無傷,李蓮花又是怎麽看出來的?種種疑惑,讓宗政明珠根本睡不著。

  突然之間——他眼睛一睜——門外似乎有了些異常的響動。

  他還未打定注意開門查看,突然注意到對門的窗子上出現了許多碧綠色的點狀影子,忽遠忽近的飄忽,緊接著一種腔調奇異的歌聲,在遙遠的庭院中唱了起來。

  那是一種聽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是女聲,拖著奇怪的音調,十分認真的唱著一首纏綿的歌……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人被折斷了舌頭之後唱出來的情歌,雖然悲傷,卻已不是生人能聽懂的曲調……

  這就是秋霜死的當日,衆人說看見的碧窗鬼影!宗政明珠人在漆黑的房間裏,看著窗上詭異的影子,一刹那間也禁不住毛骨悚然,深吸一口氣,凝神靜聽了一陣,他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聲音。陡然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很快掠了出去,一伸手就擡起了窗戶——窗外月明星稀,空氣微涼,什麽都沒有。

  “在窗戶上。”

  宗政明珠全身一震,他沒被碧窗鬼影嚇倒,卻被李蓮花嚇出了一身冷汗,聞言順手拉下窗戶,李蓮花點亮了蠟燭,下床慢慢的走了過來。

  燭光照在鬼影飄忽的窗戶上,那些詭異的碧綠色影子竟而全部不見了,似乎畏懼燭光。李蓮花右手食指伸出去,以修長的指甲在窗紙上用力一劃,只聽“嗤”的一聲,窗紙應指破裂,卻並不透光,反而有些東西從紙縫裏爬了出來。宗政明珠苦笑:這窗戶上貼了兩層窗紙,在中間縫隙放入拔去翅膀的螢火蟲,一到夜間螢火蟲在窗縫間一閃一閃的發光,在漆黑一團的房裏看來就如鬼影忽遠忽近,而白天和有燭光的時候,因為日光和燭光強于螢火蟲,就看不到螢火。“原來碧窗鬼影竟是些蟲子,”他看著李蓮花,忍不住問,“先生是怎麽知道窗上的秘密?”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怕鬼,你只在聽有沒有人聲,我卻在聽有沒有不是人的聲音。”宗政明珠已不知該信他好還是不信他好,唯有苦笑。李蓮花搖了搖那扇窗戶,“你聞到迷香的味道沒有?這些蟲子被藥迷昏,直到夜裏三更才會醒來,外面的窗紙上開著縫隙,一旦螢火蟲醒來找到出路,‘鬼’就消失了。”宗政明珠點了點頭,“果然秋霜之死大有內情,碧窗鬼影果是有人裝神弄鬼。”正在說話之時,那唱著可怖情歌的聲音突然以淒厲的腔調慘叫了一聲,隨即無聲無息。宗政明珠被嚇了一跳,那俊美白皙的臉上頓時煞白,“碧窗鬼影怎會出現在玉城……今夜究竟是……”

  李蓮花“啊”了一聲,這一次宗政明珠聽懂了他“啊”的意思,只聽李蓮花說,“因為有人不信有鬼,所以‘鬼’就出來了。”隨即他打了個哈欠,“我很困了,睡吧。”

  宗政明珠不能相信他看破碧窗鬼影的秘密之後,結論居然是“他很困了。”還招呼他“睡吧”。呆了半晌,李蓮花已經回到床上繼續安睡,他卻睡不著,只能坐在床上對著那破了條縫的窗口怔怔的出神,腦子裏一團混亂。

  秋霜是被人所殺,那屍體怎會突然出現在程雲鶴的紅貨箱裏?碧窗鬼影是誰做的手腳?今天晚上又是誰在裝神弄鬼?是因為李蓮花的到來,讓那個“它”不放心了麽?種種謎題在他腦中彙聚成團,風神俊朗的白衣公子在月色明朗的黑夜裏臉色慘白如死,雙目之中流露著迷茫與恐懼之色,如果讓傾心于他的癡心少女見了定要失望得很。而他身後床上的另一個人卻舒舒服服的在睡覺,非但沒有流一滴汗,還似乎睡得快活得很,連半點憂愁都沒有。

三 澆花

  第二天,宗政明珠從一腦子迷茫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李蓮花已經不在床上。他拿著個葫蘆瓢在門外的花園裏澆花,澆得仔細得很,有時候摸摸花草柔嫩的枝葉,似乎心情很愉快。花園裏還站著三個人,帶著各種異樣的表情看著李蓮花澆花,一個是玉紅燭,一個是玉秋霜的好友雲嬌,另一個是玉家的管家周福。

  玉紅燭是滿臉煞氣,雲嬌是淚眼盈盈,周福則是滿臉不安。宗政明珠起身洗了把臉,走出去的時候才了解,李蓮花已把玉秋霜的死因告訴了玉紅燭,玉紅燭怒不可遏,她的親生女兒被人所殺,凶手竟還裝神弄鬼欺蒙于她,不將凶手千刀萬剮,她不是玉紅燭!雲嬌是滿臉驚恐,像非常激動。周福是將信將疑,而李蓮花斯斯文文說完為何玉秋霜“似乎並非被鬼所殺”之後,十分認真的問周福葫蘆瓢在哪裏,而後他便打點精神興致勃勃的澆花去了。

  宗政明珠的目光越過玉府花廊半人高的白玉欄杆,看著李蓮花在花叢裏從容的背影,呆了半晌,歎了口氣,他想了一個晚上才勉強把事情的疑點理了出來。碧窗有鬼殺人一事,難以解釋的地方共有七處:第一、凶手為何讓玉秋霜“斷腸”而死?第二、玉秋霜何以死在程雲鶴貨箱之中?第三、碧窗鬼影是何人所貼?第四、那窗外的鬼歌是怎麽一回事?第五、“鬼“是如何從小棉客棧到玉城的?第六、凶手為何要殺玉秋霜這樣一個嬌柔少女?第七、他為什麽要裝神弄鬼?

  這七個疑問,宗政明珠只能答出兩個,而他期待能回答更多的人現在卻在澆花。正當他越發迷茫的時候,李蓮花突然持著葫蘆瓢轉過身來微微一笑,“太陽起了,玉城主也該起了吧?”他看著玉紅燭,文绉绉的說,“李蓮花不才,雖然治不好玉姑娘,如能為玉城主盡三分薄力,也不枉我來此一遭。玉夫人可信得過我麽?”

  他這麽問,即使是一萬個不願讓他去的人多半一時也難以拒絕,何況李蓮花要給玉穆藍看病,玉紅燭求之不得,頓時連連點頭。雲嬌拭了拭眼淚,低聲道:“那麽,我回房休息了。”李蓮花溫言道,“雲姑娘請便。”

  玉紅燭領著他前往玉穆藍的房間,一路上頗見玉城的奢華富貴,走廊屋宇之上明珠碧玉閃閃生輝,只是人間難以想象的豪華。李蓮花臉帶微笑,對著那些金銀珠寶著實張望了幾眼,繞了幾個圈,便到了城主臥房。

  玉穆藍坐在房內,整個人呆若木雞,雙眼發直,無論別人說些什麽問些什麽他都沒有反應。玉紅燭說:“自從那夜城中起火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副模樣,茶飯不思,也不睡覺,無論誰和他說話他都沒聽見。”她隱下一句話沒說——來看過的大夫都說玉穆藍撞鬼中邪了,還有個大夫竟在給玉穆藍把脈時突然發瘋。

三 澆花 2

  李蓮花對著玉穆藍的眼睛看了一陣,從他印藍包裹中摸出一支銀針,緩緩對著玉穆藍的眼睛刺去。玉紅燭一怔,她從未見過有大夫這般治病,宗政明珠跟在身邊,經過碧窗一事,他已知李蓮花絕非糊塗之輩,只是對他的言行舉止往往難以理解。兩人相顧茫然,李蓮花的銀針已經緩緩刺到玉穆藍右眼之前,他居然不停,雖然緩慢,但也並不減慢速度,繼續往玉穆藍眼球插去。宗政明珠和玉紅燭忍了又忍,終于沒有出手阻止,就在那銀針只差毫厘就刺入玉穆藍的眼球的時候,李蓮花停了下來,把銀針移了一個位置,仍然對著玉穆藍的眼睛,玉穆藍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竟是真的癡了。“玉城主看來病得很重。”李蓮花輕輕歎了一聲,像宗政明珠這般與他僅是泛泛之交的人,萬萬想不出這人不懂半點醫術,聽他一歎,宗政明珠和玉紅燭都是眉頭深蹙。“玉夫人的花園裏種有醫治瘋疾的奇藥,不知在下可否采上一些,用以治療玉城主的頑症?”李蓮花平靜從容的問。玉紅燭點了點頭,“先生隨意。”她心裏有些奇怪:花園裏的花草都是她親手所植,不過茉莉、牡丹、玉蘭等等平常花卉,哪裏有什麽“奇藥”?莫非這些花卉其實另有藥性而她並不知情?

  李蓮花邁出房門,突然爬上白玉欄杆,登高四下望了望,又從欄杆上爬了下來,慢吞吞的往不遠處的房屋走去,那房屋牆角生著一撮青草,李蓮花走過去折了兩葉。宗政明珠越看越奇,忍不住開口道,“李先生,那是斷腸草……內有劇毒……”李蓮花眉頭一跳,“不妨事的。”他把那含有劇毒的斷腸草放入懷裏,對著那房屋瞧了兩眼,“這是誰的房間?”

  玉紅燭道:“是一棟空屋。”李蓮花點了點頭,繞到牡丹花叢,對著盛放的牡丹瞧了一陣,突然叢牡丹花叢底下拔起一棵形狀奇特的雜草。玉紅燭和宗政明珠面面相觑,只見李蓮花專心致志的在花園裏來來回回,共折下了六種形狀奇特的雜草。這六種雜草,宗政明珠認識的有三種,斷腸草含有劇毒,另兩種含有小毒,其他三種他卻不認得。便在李蓮花收起雜草的時候,突然他輕輕的“啊”了一聲,宗政明珠一聽他“啊”了一聲就本能的開始心驚肉跳,“怎麽?”

  在花園外通往另一條花廊的地上,留著一個清晰濕潤的腳印——李蓮花早晨在花園裏澆花,把整個庭園都給潑濕了,剛才大家在玉穆藍房裏的時候,不知是誰從花園裏經過,留了一個腳印在地上。腳印只有一個,似乎那人只往花廊上踏了一步。李蓮花突然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在腳印邊做了個記號,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宗政明珠驚訝的看著那個腳印,隨即擡起頭來看那花廊的方向,“誰……”玉紅燭突然冷冷的說,“是雲嬌!”李蓮花奇怪的看著玉紅燭,“怎麽見得?”玉紅燭冷笑一聲,“自從霜兒死後,她留在玉城不走,人前說是和霜兒姐妹情深,呸!她……哼!她是跟著明珠來的,我已經不止一次見到她在城裏鬼鬼祟祟,偷看明珠。”李蓮花又“啊”了一聲,搖了搖頭。宗政明珠臉現尴尬之色,“伯母,我沒有……”玉紅燭打斷他,“我知道,否則我早把你趕出去了。”宗政明珠越發困窘,李蓮花微微一笑,對玉秋霜、雲嬌和宗政明珠之間的情愛糾葛不做置評,“宗政公子,你能幫我一件事麽?”

  “什麽事?”宗政明珠問。李蓮花對他招了招手,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宗政明珠奇道:“你怎麽知道?”李蓮花微笑,“猜的……”隨即他又輕聲說了幾句,玉紅燭凝神細聽,李蓮花的內力不佳,不能把聲音凝練恰當送入宗政明珠耳中,她以天聽之術聽到了幾句“火……你去……玉穆藍是……真相……”幾個字,心裏大為迷惑奇怪,難道此人在玉城轉了兩轉,澆了澆花,用銀針比了比玉穆藍的眼睛,他就知道這整件事的答案?“李先生,”她從未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答複,“難道你已明白我玉城發生的諸多慘事之真相?”

  李蓮花啊了一聲,這一次玉紅燭聽出他“啊”那一聲的韻味——那是李蓮花在想些什麽,心不在焉發出來的習慣性的氣息,果然他轉過頭看玉紅燭,茫然問:“慚愧、慚愧,方才夫人問我什麽?”

  李蓮花究竟要宗政明珠幫什麽忙?玉紅燭還沒來得及猜測,李蓮花轉身把懷裏折下的六種雜草遞到她手裏,“煩勞夫人把這六味藥草切成小段,以清水浸泡,半日之後,不需煎煮連草服下,”他極認真的說,“保管玉城主服下立刻見效。”

  玉紅燭接過那些“藥草”,她本以為她把這個迂書生看得很透徹,但多看李蓮花一眼,她就覺多一分看不透,到李蓮花把這六種雜草交到她手上來的時候,她已和宗政明珠一樣,完全看不穿這個人言行舉止的真正用意,李蓮花完全是個謎團、從頭到腳都是。

各位走過的路過的看官覺得不錯的話,勞煩您給頂一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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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深夜鬼談

  深夜。

  宗政明珠已經下山去做李蓮花要他做的事了。燭火瑩瑩中,李蓮花一個人對著玉秋霜放在冰棺中的屍體。本來玉紅燭要來的,但發生了些小事需要她處理,如今只有李蓮花一個人點著蠟燭看那具半焦半腐的年輕軀體。

  “嗳……”李蓮花持著燭火對著她看了很久,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將一個十七八歲年輕貌美的女子弄成這般模樣,即使他見過比這更可怕得多的許多屍體,也覺得這凶手可恨得很。在玉秋霜房門的門口有玉城劍士為他守護,李蓮花用他藍色包裹裏的小刀輕輕撥開玉秋霜腹上的傷口,昨天他從裏面挑出了血塊,看見了被震斷的腸子,今夜不知又想從中看到什麽。

  窗外漆黑一片,今夜雲濃,無星無月,李蓮花百無聊賴的撥弄著玉秋霜的屍體……鐵質的小刀在她身上各處輕輕敲擊——對于對醫術一竅不通的李蓮花來說,除了剖開人肚子瞧瞧裏面有沒什麽不該有的東西,他即不會驗傷、更不會驗屍。小刀敲著敲著,在冰凍得硬實的軀體上不斷輕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李蓮花臉帶微笑,卻似乎是敲得有趣得很。

  門外劍士靜靜的站著,突然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就在這漆黑一片的深夜中,他們又聽到了那種……斷舌的歌聲。

  聲音從庭院的大樹後傳來,但那裏並沒有人影,歌只唱了兩句,隨即停了。玉城劍士面面相觑,各自一聲清喝抄到樹後,庭院中空空無人,兩人躍過圍牆,往兩個方向搜索過去。李蓮花持燭微笑,玉城劍士訓練有素,果然名不虛傳。此時四面無人,黑夜寂靜,“真是個適合鬼出來吃人的晚上……”他喃喃的念了一句,打了個哈欠,“我還是回房間躲躲,有點恐怖……”突然背後吹來一陣涼風,一個披頭散發的高大影子驟然出現在門口,宛若並沒有頭,在頭的位置上是一撮亂發。那陣涼風吹得李蓮花衣袂飄動,他喃喃念著“恐怖得很……”,小心把那小刀收進包裹,竟不回頭,慢慢的從後門走掉了。

  他沒看見站在門口的鬼。

  那站在前門的長發鬼僵在門口……有那麽片刻似乎它氣得全身發抖,頓了一頓,隨即它輕悄的跟在李蓮花身後,無聲無息的進了宗政明珠住的客房。

  李蓮花回房以後先把蠟燭點了起來,門窗關好,想了想,還把門窗都鎖了起來,好像真的很怕鬼。門窗全都鎖死之後,他舒了一口氣,很放心的吹滅了蠟燭,爬上床去,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的罩住,開始睡了。

  過了半個時辰,長發鬼幽然從屋梁飄下——它早在李蓮花進門的同時就跟了進來掠上了屋梁,李蓮花慢吞吞的點蠟燭、關門窗、鎖門——早給了它許多時間在屋梁上藏好。它無聲無息的走到李蓮花床邊,緩緩對床上罩得嚴嚴實實的人提起了一小截閃爍寒光的東西,接著緩緩的沈下手肘。

四 深夜鬼談 2

  “雲姑娘。”被子裏突然冒出了人聲,而且說話的人心平氣和,沒有半分嚇人的意思,即使那長發鬼聽得全身一顫。“宗政公子今夜不在。”

  長發無頭鬼倒退兩步,手肘一沈那小截寒光閃爍的東西猛地往床上人插了下來——“奪”的一聲插入床板,它收肘回拔,屋裏寒光一閃——那寒光閃爍的東西竟是連鞘的一支匕首,外鞘卡在床上,“刷”的一聲正好拔刃出鞘,反手切向李蓮花頸項!這一拔一切動作淩厲敏捷,絕非庸手。李蓮花仍然蒙在被子裏,長發鬼匕首寒刃堪堪帶風劃到頸項,突然被子鼓起一塊,有個不輕不重的力道在它持匕首的手腕處一敲,“咚”的一聲,那匕首脫手而出斜飛三尺,釘在門板之上!

  “啊”的一聲,那長發鬼大吃一驚,脫口驚呼,這一驚呼,已顯出了女子聲

氣。

  李蓮花的聲音透過被子,“雲姑娘……”似乎顯得有些無奈,“斯文一點。”不知為何他就不從被窩裏鑽出來,只躲在裏面說話,“宗政公子今夜不在,我有件事和雲姑娘商量。”

  長發鬼低下了頭,突然輕悄的轉身,快步往門口走去,正想推開房門逃走,卻赫然發現房門已鎖——而宗政明珠所住的客房,卻是裏外兩面都可以用金鎖鎖住,定要鑰匙才能打開的。它蓦然回身,拔起門上的匕首,目光有些驚恐的看著李蓮花,床上那一團貌似可笑的凸起,在它眼裏可怖非常——今夜竟是鬼掉進了人的陷阱之中。只聽李蓮花柔聲道:“今夜雲姑娘想必打扮得不合心意,我就不看你了。”長發鬼一怔,渾身似起了一陣顫抖,突然扯下亂發,脫下外衣,“你……可以把被子拉下來了。”她冷冷的說,眉宇間還未脫驚恐的神韻,聲音有些發顫。

  李蓮花緩緩把被子拉了下來。在他拉下被子的一瞬間,雲嬌突然有一種錯覺……那是一張……並不讓人感覺到恐懼的溫和的臉,可是給她這種錯覺的卻是……她仿佛曾經在哪裏見過這張臉……所以不會害怕——在看到李蓮花的瞬間她全身都放松了,背靠著門板,深吸一口氣,眼淚無緣無故滑過臉頰,掉了下來。

  房裏一陣安靜,不知為何李蓮花沒有先開口,雲嬌突然顫聲說:“不是我……”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全身都軟了,順著門板緩緩坐倒在地,“你……怎麽可能知道……”

  “玉姑娘被人震斷腸子,骨骼卻未碎,該是被人以劈空掌力擊中小腹所至,雲姑娘武功不弱,但並不擅內力。”李蓮花以一種愉快談天的語氣微笑說,“殺死玉秋霜的凶手當然不是你,但是……”他頓了一頓,緩緩的說,“玉秋霜是怎麽死的,想必雲姑娘很清楚。”

  雲嬌的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只聽李蓮花微笑道,“我想和雲姑娘商量的事,就是姑娘能不能告訴我,她究竟是怎麽死的?”雲嬌緩緩搖頭,堅定搖頭,李蓮花慢慢的說,“雲姑娘……這很重要。”

  “我只不過今夜穿了件男人的衣服,你從哪裏看出我知道?霜兒她……她本就是被鬼所殺,死在小棉客棧……與我何幹?”雲嬌胸口起伏,態度突然強硬了起來,方才被李蓮花一聲“雲姑娘”驚擾的情緒漸漸平複,“沒有人殺人……從來就沒有人殺人……我更沒有殺人……”

  “是麽?”李蓮花歎了口氣,“從程雲鶴告訴我碧窗有鬼殺人一事,我就知道雲姑娘脫不了幹系,昨日在這裏看到鬼影,聽到鬼歌,更加證實了這事。”

  “胡說八道……”雲嬌臉色蒼白,“你只不過聽了夫人胡說,她一向不喜歡我……”

  李蓮花看著她,歎了第二口氣,“雲姑娘,你忘了?從小棉客棧到玉城,程雲鶴逃亡江湖,玉城主下令追殺致雞犬不留,當夜在客棧的劍士又全都被玉城主逼殺殆盡,唯一‘可以’活下來的人,只有你一個。”他緩緩擡起視線,看著雲嬌的眼睛,“碧窗鬼影,從小棉客棧到玉城客房都曾出現,在這兩個地方都待過的人,只有你一個。”

  “那又如何?”雲嬌死死咬著嘴唇,“是鬼……鬼的話,也可以的,我沒有殺她。”

  他看著她展顔微笑,似乎很能容忍她這種掙紮抵抗,“是鬼的話,不會騙人。”

  她的臉色瞬間死白——“騙……人……”

  “碧窗有鬼殺人一事,最離奇的不過是玉秋霜的屍體突然出現在程雲鶴貨箱中,鶴行镖行雖然不是高手雲集,卻以信用揚名江湖,頗受敬重。”李蓮花溫言說,“程雲鶴是不會騙人的,他說貨箱沒有人碰過,那就是沒有人碰過——在裝滿貴重珠寶、從來沒有別人碰過的箱中突然出現玉秋霜的屍體——聽起來是件無法解釋的事,但其實很簡單,”他對著雲嬌微笑,“只要想通一點就知道玉秋霜是怎麽進貨箱的。”

  雲嬌在臉色變得死白之後,剛才強硬的氣勢漸漸軟了,“什麽?”

  “程雲鶴是老實人,並不表示人人都是老實人。”李蓮花保持著平靜而愉快的微笑,“程雲鶴是不會騙人的,雲姑娘卻是會騙人的,只要想通這一點,其實這件事並不奇怪。”

  她閉嘴了,默默聽著,只聽李蓮花繼續說了下去,“鶴行镖行的人並不知道當夜玉秋霜在小棉客棧,他們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是麽?”雲嬌僵硬了一下,點了點頭。“當夜在場的玉城劍士護送玉秋霜回玉城之後,也已經全都死了,是麽?”李蓮花又問。雲嬌又點了點頭。“那麽,其實程雲鶴並不了解玉秋霜當夜的情況,玉城劍士以訓練有素聞名,玉秋霜突然死去,也不會對旁人講訴當晚的情況。根據玉秋霜的屍體在半月之內就被送回昆侖山計算,他們一定是日夜兼程立刻趕回了……可惜的是一回城就因為玉城主發狂一事而全部死去,”李蓮花緩緩的說,“那麽……江湖上傳說的、程雲鶴得知的關于當夜玉秋霜究竟是死是活、在還是不在——都是由她的閨中密友,雲姑娘你說的……證人也只有你一人——如果雲姑娘在說謊呢?”他的眼睛看著雲嬌的眼睛,“那天晚上,玉秋霜究竟如何,有誰知道?”

  雲嬌不答,像人已經整個癡了。

  “如果你在說謊——那麽事情顯而易見——玉秋霜一開始就在程雲鶴的貨箱內。”李蓮花一字一字的說,語氣溫和,並不激烈,“既然箱子沒有被換過、也沒有人碰過那箱子,那箱子就是原來的箱子,只不過在那天晚上發現了屍體而已,整件事便一點都不奇怪了。”

  “我要是沒有騙人呢?”她低聲問。

  “那就是世上真的有鬼。”他回答,“我怕鬼,所以我不信。”

四 深夜鬼談 3

  “她……也不可能在程雲鶴的貨箱裏的,她根本不認識他……”雲嬌無力的說。

  “她不過是被托給程雲鶴的十六箱貨物中的一箱,”李蓮花說,“镖主本是來自玉城,玉秋霜人在箱裏毫不稀奇。”

  “你怎麽知道镖主來自玉城?”她突然脫口失聲問,臉上露出了極其驚駭的表情——要是說其他的事可以用推論和猜測解釋,但這件事怎麽可能憑空猜出?

  她這一聲尖叫,無疑確定了镖主來自玉城。李蓮花一笑,“昆侖山出産白玉,山上的石頭多是礫石,中間夾帶玉石礦脈,玉城建在玉礦之上、冰川之旁,城內的石頭更與別處不同。用來壓箱底的石頭和玉城主花園裏的石頭一模一樣,十六箱貨物中十箱裝滿了金銀珠玉,若不是玉城托镖,難道是皇帝托镖不成?”

  “那……”她咬住了嘴唇,失色的唇在顫抖。

  “玉城富可敵國,或者是太富可敵國了些。”李蓮花很溫柔的看著她,“十箱珠寶即使對于高官富豪來說,也實在是太多。我不知道托镖之人是誰,但那不重要,”他緩緩的說,“重要的是……這批紅貨來自玉城、玉城不可能不知、玉秋霜之事你說了慌,還有和你一起出現的碧窗鬼影……那些螢火蟲……雲姑娘,那不是鬼,鬼不必假扮鬼火——和鬼自己。”

  她低頭看自己穿的一身黑衣和擲在地上的一蓬亂發,眼淚突然又一滴滴掉了下來。

  “玉秋霜不是你殺的,你在替誰遮掩,為誰裝神弄鬼?”李蓮花微笑說,“其實只要明白玉秋霜並不一定死在小棉客棧,就很容易明白你在為誰遮掩,但是我希望雲姑娘不要因此決意頂罪。”雲嬌緩緩低頭,“你既然這麽聰明,什麽事都能看破……你去抓住凶手就好。”李蓮花搖了搖頭,“自玉秋霜死後所有裝神弄鬼的事都是雲姑娘在做,不是麽?包括今夜殺李蓮花,都是雲姑娘親自來——你保護的人並沒有打算和雲姑娘一起涉險,你明白嗎?”

  李蓮花的眼神和語氣都很溫和,那是一種非常內斂的和氣,他並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雲嬌怔怔的看著他,她一直覺得這個時候的李蓮花很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他……但是怎麽可能見過他呢?又或者只是曾經看過非常相似的侃侃而談,以至于她一直沒有感受到太深的恐懼——“你——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她喃喃的說,“你明白嗎?你明白嗎?……我當然明白……可是我……可是我……”

  “你願意替它死?”李蓮花問。

  她淚珠盈然,“我不知道,也許是。”

  李蓮花凝視著她,看了好一陣子,喃喃的道:“玉城財寶,果然害人不淺……我很困了,”他突然把被子拉上蓋住頭臉,“夜深了,姑娘也該回去了。”

  雲嬌愕然,他把她鎖在房裏說了半天,看破她裝神弄鬼,不把她擒住交給玉紅燭,卻下逐客令?頓了一頓,她竟然不是驚恐、放松,而是尴尬,“門……鎖了。”

 

 李蓮花的聲音從被子下傳來,“啊……鎖了,但是沒關啊。”

  沒關?她愕然看著鎖死的大門——果然金鎖鎖得整整齊齊,門縫間上中下三條門闩都沒插上,鎖的另一頭根本沒扣在門板上,只是虛掩而已。一時間她不知該驚、該怒、還是該哭該笑,怔怔的推開門,行屍走肉般走了出去。

五 一代神醫

  距離“見鬼”之夜已經過去七八天了,從那夜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鬼影或聽到鬼歌。雲嬌當晚雖然走出了宗政明珠那間客房,但很快被玉城劍士發覺她穿著古怪的衣裳,神情恍惚行迹可疑,當晚就被玉紅燭關了起來。雲嬌在玉紅燭嚴刑拷打之下仍是什麽都沒說,這讓李蓮花遺憾得很。

  這已是玉穆藍服用李蓮花那六味雜草湯第八天了,病情仍然未見好轉,仍舊是呆若木雞,對身邊人事茫然無知。玉紅燭在李蓮花拔雜草的時候就隱約猜到這並不真是什麽“奇藥”,但李蓮花既然說玉穆藍要服下,她仍舊每日照舊浸泡、端一碗給玉穆藍喝。

  這六味雜草湯究竟有什麽“奇效”?不止玉紅燭,玉城內大家都疑惑得很。但就在第九天,玉穆藍的瘋病突然好了。

  第九日早晨,玉穆藍的房門開了。那位昨日還目光呆滯的病人,今天早上開門出來的時候身著紫衣,精神飽滿,神采煥然。當人精神一振的時候,果然和病時不同,玉穆藍此時看來修偉颀長,渾然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書生,眼若寒星,鼻若懸膽。

  他對發狂之後發生的一切茫然不知,即不知道他縱火焚燒玉城,也不知道他竟下令要護送小姐回城的五十六劍士全部自盡,聽到消息之後大恸,在死者墳前眼淚潸潸而下,悔恨不已。玉紅燭心下歎息,不敢讓他看見玉秋霜死狀可怖的屍體,只勸他精心休養,照顧自己。而李蓮花趕來為玉穆藍查看病情之後,卻只在喃喃自語為何藥物到第九日才生效?真是奇怪也哉、不可思議!

  早飯之後。

  “夫人抓住雲嬌之後,當真沒有查出究竟是何人指使她假扮鬼怪,在玉城內裝神弄鬼?”玉穆藍聽說了雲嬌被擒的經過之後,奇怪的問。“難道城內種種古怪離奇之事,都是雲嬌一人在暗中作怪?她和霜兒是好友至交,怎麽可能做下這等事?”

  “她和霜兒一樣癡戀明珠,霜兒若不死,她怎可能得到明珠的心?”玉紅燭冷冷的道,“霜兒之死,斷然就是這個賤人搞的鬼,殺了我的女兒,居然還膽敢裝神弄鬼,到我玉城作怪!好大的膽子!”

  “她殺了霜兒?”玉穆藍失聲問。

  “她半夜三更到李先生房裏裝神弄鬼,出來的時候被劍士所擒,哪裏還有假?”玉紅燭冷笑,“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小賤人竟然敢在玉家犯下這種滔天大罪,若不將她像霜兒一般火焚而死,我不配當這個娘!”玉穆藍目中露出怨恨之色,“夫人,不如今日午時,我們便處置了她,為霜兒報仇雪恨!”玉紅燭點了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她並未受人指使,裝神弄鬼全是她一人所為,那天晚上還想謀害李先生,幸好被李先生擋下趕了出來。”

  玉城夫婦認定雲嬌是殺死玉秋霜的凶手無疑,就在說話之間,門口有白影一晃,一名白衣劍士趕到門口,“城主、夫人,屬下有要事相報。”

  “什麽事?”玉紅燭微有愠色。

  “宗政公子回來了。”白衣劍士道。

  “宗政公子回來了也是要事?”玉穆藍也是愠怒,宗政明珠自從和玉秋霜有

了婚約之後常常住在玉城,在城中已不算客人,“宗政公子回來了”算什麽要事?竟要打攪他們夫妻談話。

  “不,城主、夫人,宗政公子被人用枷鎖铐住,被‘捕青天’押進來了!”白衣劍士素來冷漠的語調中充滿了驚駭,“還有‘花青天’……也來了……”玉紅燭和玉穆藍都是全身一震,面面相觑,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極度的驚愕之色,“怎會——”

  當今朝廷之中,有兩位朝臣,位屬大理寺,代聖上巡查天下刑案,一位號稱“捕青天”蔔承海,另一位號為“花青天”花如雪。這兩人曾經抓過十一位皇親國戚,殺了九人,流放兩人,是朝野之間都十分忌憚的人物。

  這兩個人竟然押著宗政明珠進玉城來了,這還不是讓朝野江湖震驚的大事?玉紅燭和玉穆藍雙雙一拍桌面,騰身而起,身形皆是矯如飛燕,直撲玉城大殿之中。

五 一代神醫2

  玉城大殿之中,仍舊金壁輝煌,宗政明珠被人點了穴道,臉色慘白的站在殿中。他身後站著兩人,一人身材高大、一人身材瘦小。兩人都穿著官袍,一人只嫌官袍太小、一人只嫌官袍太大,衣冠都不甚整齊,有些滑稽可笑,但正是如此讓人一眼認出,這兩人正是“捕花二青天”,蔔承海和花如雪。見到玉紅燭和玉穆藍雙雙落地,長得又矮又瘦,皮膚黝黑,有三角眼和老鼠鼻的花如雪冷冷的問:“可是你們二人報稱此人殺人?”

  玉紅燭和玉穆藍再次愕然,玉紅燭心裏驚駭非常,“這位公子乃是當朝宗政丞相之孫,兩位大人是不是抓錯人了?”玉穆藍卻是大叫一聲,“明珠!難道是你殺了霜兒?”

  花如雪皺了皺眉,蔔承海也是一怔,從懷裏抖出一張字條,“難道不是你們夫婦報稱此人殺害玉秋霜,要我等捉拿歸案?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這當然不是我夫妻的意思,”玉紅燭道,“他是我家霜兒未婚夫婿,怎麽可能殺害霜兒?這到底是誰胡說八道,實在是可惡之極……”玉穆藍卻厲聲道:“定是這小子勾結雲嬌殺害我霜兒,我還當雲嬌一介女流武功不高,怎可能害死霜兒,原來她還和明珠同謀,定是明珠指使……”

  花如雪和蔔承海又相視了一眼,這倒奇了。他們兩人巡查天下已久,這宗政明珠幹巴巴的拿著一封信找上他們暫住的平雁樓,打開信一看,寫信人只寫了一句:速拿信使,此人為殺害玉秋霜之凶手,欲解全案,請上玉城。兩人考慮良久,仍是把人擒下,帶上玉城。不料一進玉城,城主夫妻一人稱宗政明珠絕非殺人凶手,另一人一口咬定他與旁人勾結殺害玉秋霜,這案情離奇之極。碧窗有鬼殺人一事蔔承海和花如雪也久有耳聞,但事情如此詭谲多變,也甚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你是何人?”就在玉家夫婦意見分歧之時,蔔承海卻瞪著殿中一個坐著喝茶的年輕人——這個人從他們進來的時候就在倒茶葉、洗茶杯、泡茶——如今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邊很惬意的喝茶,竟然好像悠閑愉快得很。

  “我?”坐在殿裏喝茶的人當然是李蓮花,“閑人……”

  玉紅燭突然尖叫了一聲,玉穆藍和她成親多年從未聽過她這樣不要命的尖叫,“李蓮花!是你——原來是你!你……你……這——妖怪!”

  李蓮花“啊”了一聲,看著玉紅燭的臉上滿是歉意,“讓夫人失望了,慚愧、慚愧。”

  玉紅燭惡狠狠的瞪著他,那美豔的眼瞳之中混合著驚恐和絕望,“你……”她突然飛身而起,一掌往李蓮花頭上劈去,掌勢淩厲,竟是要把他立斃掌下!她一掌未置,李蓮花手裏的茶杯已被她掌風“啪啦”掃落茶水潑了一身,他站起來轉身就逃,玉紅燭這一掌把他坐的椅子劈得爆裂粉碎,但她臉色慘白,有些事已然無法掩飾。花如雪已經鬼魅般站到了她背後,用兩根手指夾著她的脖子,陰恻恻的道:“夫人,敢在欽差面前殺人,你好大的膽子。”身邊的蔔承海也冷冷的問李蓮花,“是你寫的信?”

 

 李蓮花逃到門口,發現安全之後轉過身來微笑,“是我。”

  被點住穴道的宗政明珠臉色死白,全身都在瑟瑟發抖,李蓮花歉然的看著他,似乎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他,宗政明珠對他推心置腹,他卻似乎把他給——賣了。

  “宗政明珠是玉秋霜未婚夫婿,為何你說他殺害未婚妻子?”花如雪問。

  李蓮花慢慢從門口走了回來,坐到了被玉紅燭劈碎的那張椅子旁邊的太師椅上,舒舒服服的歎了口氣,露出李蓮花特有的微笑——似乎很溫和平靜,卻怎麽看都隱隱透露著一點點“未免太過愉快”的感覺,“因為玉城主不會劈空掌。”

  花如雪和蔔承海都是眉頭一皺。玉穆藍臉上露出尴尬之色,卻是松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異,不知他是希望聽見李蓮花往下說、還是不希望李蓮花往下說。

  只聽他說:“勞煩城主下令把雲姑娘放出來吧,你最清楚她是無辜的。”隨即他喃喃的道:“然後我就說故事給你們聽……”

六 奇怪的凶案

  “其實一開始程總镖頭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只知道這個故事太像有鬼,以至于是‘太像有人在裝鬼’了。”李蓮花很愉快的微笑說,“而這個故事,鶴行镖行、玉秋霜、玉城劍士、雲嬌……到最後能活下來的人只有雲嬌一個,所以她和玉秋霜之死一定有些關系……開始的時候我沒想到她裝鬼、也沒想過她殺人,只是她可能有些條件和別人不同,比如說應該知道些什麽——而大家都不知道。”

  被從玉城牢房裏放出來的雲嬌默然,過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等到我上了玉城以後,發現第二件很奇怪的事。”李蓮花說,“宗政公子告訴我,他是在玉秋霜死後第二天上的玉城。可是很奇怪,一則從袁州到昆侖山,即使是玉城劍士有日行八百裏的駿馬,也走了半個多月才到達,他怎麽可能在得到消息之後‘第二天’就到了昆侖山?”李蓮花微微一笑,“除非他本來就在山上、或者他在玉城附近。二則,聽到未婚妻遇害的消息,他竟從未到小棉客棧查看過,直接就上了昆侖,雖然說是擔心未來嶽父母,但也有些不合情理。”

  “你豈非也沒有去小棉客棧查看過?”花如雪陰森森的道,“你也很可疑。”

  李蓮花回答:“我既然發現雲嬌的處境和別人不同,自然就會想到她可能說謊。如果雲嬌所說的關于玉秋霜當晚的情況全都不予考慮的話——”他微笑說,“那麽很容易得出結論:玉秋霜本來就在貨箱裏。”

  蔔承海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花如雪也點了點頭。

  “既然玉秋霜很可能本來就在貨箱裏,那她就不是在小棉客棧死的。”李蓮花歎了口氣,“如此,我去小棉客棧幹什麽?”

  蔔承海又點了點頭,花如雪跟他一起點了點頭。

  “所以宗政明珠有些可疑。”李蓮花繼續說,“但我又怎麽知道他不去小棉客棧是不是因為和我一樣的理由……但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可疑。”

  “誰?”

  李蓮花一笑,看了玉穆藍一眼,“玉城主。”

  蔔承海和花如雪都是一怔,“玉穆藍?”

  “玉秋霜的屍身帶回之後,是玉穆藍放火焚燒,以至于難以辨認。”李蓮花緩緩的道,“難道不是毀屍——滅迹——麽?何況他裝瘋裝了大半個月,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那為什麽這個人是凶手?”花如雪指著宗政明珠的鼻子,“你又怎麽知道玉穆藍在裝瘋而不是真的瘋?”

  “因為我又突然發現玉穆藍絕對不可能殺死玉秋霜。”李蓮花歎了第二口

氣,“我差點就以為玉穆藍是凶手了,但當我和玉家夫婦一起吃飯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玉穆藍原姓蒲,而不是姓玉。”

  “那很重要嗎?”蔔承海問。

  “很重要,蒲穆藍是一位不會武功的落魄書生,到二十幾歲才入贅玉家練習武功。”李蓮花說,“他沒有從小練就的根基,不可能練成上層武功,習武之人你我都很清楚。玉秋霜是被人震斷腸子,腹內出血而死,所以要以劈空掌力淩空震死玉秋霜,他是做不到的。”

  “有道理。”花如雪點了點頭。

  “但是他在裝瘋。”李蓮花瞪眼說,“我幾乎以為他真的瘋了,所以我用銀針去刺他的眼睛。”

  “用銀針去刺他的眼睛?”花如雪奇道,“幹什麽?”

  “就算是一條小蟲,你用銀針去刺它的眼睛它也是會避開的,那是動物的自然反應。”李蓮花說,“何況玉穆藍只是瘋了,還不是瞎了。但是我刺他的眼睛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證明他在裝瘋。”

  玉穆藍一怔,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奇異,似喜似悲,似哭似笑。

  “但我還是懷疑他說不定得了一種不怕瞎眼的瘋病,所以我給他喝了一種藥湯。”李蓮花微笑,“一種妙不可言的藥湯,喝了幾天以後,我就知道玉穆藍的的確確在裝瘋。”

  “什麽藥湯如此好使?”花如雪開始對這個年輕人感興趣起來了。

  “一大堆我不認識的雜草泡成的水。”李蓮花回答,“如果喝下去了,十有八九會腹瀉或者嘔吐、中毒什麽的。”他微笑得很文雅,很值得信任的模樣,“沒有瘋的人是不會把它喝下去的,沒有喝下去就會把它潑掉——而潑掉以後,那些清水泡過的草籽很快發芽,在玉穆藍和玉紅燭房間的窗外,最近就長著這麽一撮六種雜草幼苗混在一起的草叢,有趣得很。”

  玉穆藍露出了極其驚訝的神色,李蓮花很和氣的看了他一眼,繼續說:“玉穆藍一旦是在裝瘋,證明玉秋霜之死和他脫不了幹系,即使人也不是他殺的,但是他一定在其中藏著虧心事。但就在我想不通宗政明珠和玉穆藍究竟誰更可疑的時候,我又發現,玉夫人也很奇怪。”他微笑的看了玉紅燭一眼,“玉夫人幾次三番要引導我懷疑凶手便是雲嬌,而女兒死後,她似乎不怎麽悲傷,最奇怪的是她為什麽不把玉秋霜埋了?而要把她放在冰館裏?而以她精明強幹的為人,居然會相信鬼魅殺人一說,李蓮花實在難以理解。玉穆藍在裝瘋,難道他真能在同居二十多年的妻子面前不露破綻的裝瘋裝這麽久?尤其以銀針刺眼之後,我不信玉夫人看不出他在裝瘋,玉夫人似乎也有些可疑。”

  蔔承海颔首,“有道理。”

  “雲嬌和玉穆藍都和真相有關,玉夫人和宗政明珠也都可疑,我必須繞回頭想玉秋霜是怎麽死的。”李蓮花緩緩的說,“她是被劈空掌力震死的,屍體卻被裝入貨箱,托镖出走。既然雲嬌在托镖路上遇到了程雲鶴一行,那麽她定然和托镖有關。碧窗鬼影在客棧和玉城都出現了,除了雲嬌別人不可能在這兩個地方都制造鬼影,所以她知道運走屍體的全部過程。”頓了一頓,他繼續說,“小棉客棧發生的事完全是凶手找‘鬼’替罪的一場鬧劇,指揮這一幕的是雲嬌,可是她為什麽要裝神弄鬼?”李蓮花微微一笑,“還有玉穆藍為什麽要縱火焚屍?又殺死全部劍士?他們沒有殺人,卻做了掩蓋罪行的事,我猜測……他們以為自己殺人了。”

  “以為?”花如雪大出意料之外,“以為自己殺人?有這種事?”

  “我發現玉秋霜是被掌力震死的時候,雲嬌很驚訝。”李蓮花說,“玉城裏練成劈空掌力能震死玉秋霜的人很多,但是為何有人要她死?我實在想不出來她死了對誰有好處,沒有好處的事,怎會有人去做?砸爛一個花瓶對誰都沒有好處,但這種事似乎常常有人在做,那就是不小心的時候。”

  花如雪笑了出來,“你是說——玉秋霜之死純屬誤殺?”

“玉秋霜只在城內活動,劍士練功之處修在城外,沒有召喚他們不會進入城內。丫鬟仆人們武功卻都不高,既然別無旁人,那麽能誤殺玉秋霜的人,不過常在玉家來往的幾個人而已。”李蓮花微笑,“宗政公子、玉夫人、玉穆藍、雲嬌。既然玉穆藍和雲嬌都沒有劈空掌的修為,那麽凶手只可能是宗政公子和玉夫人之一,或者他們兩個都是。”他的視線停留在玉紅燭身上,“但這個時候,就會發現事情很奇怪。”

  花如雪和蔔承海都是嘿嘿一笑,他們都是老江湖了,一聽便知是哪裏不對。果然李蓮花接下去說,“這四個人的組合很奇怪,玉穆藍和玉夫人竟然是分開的,玉穆藍和雲嬌是一組,玉夫人和宗政明珠是一組。玉穆藍和雲嬌相互協作,而玉夫人掩護宗政明珠,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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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奇怪的凶案 2

  話說到這個份上,玉穆藍和玉紅燭兩人的臉色都很蒼白,雲嬌的臉色更蒼白,蒼白得近乎是她立刻就會死一般,宗政明珠臉上突然有淚流了下來。李蓮花很無奈的各自看了這四人一眼,歎了口氣,“我記得剛到玉城,第一次為玉穆藍看病的時候,有人曾經在門外的花園裏窺探,還在走廊上留下了一個腳印,玉夫人說那是雲嬌,是麽?”

雲嬌像木偶一般僵硬了很久,最終點了點頭,她臉上也有淚流了下來。

  “那證明你很關心玉穆藍。”李蓮花柔聲說。

  雲嬌閉起眼睛,又點了點頭。

  “你甚至願意為這件事死、為這件事殺人——即使人不是他殺的,他卻難以解釋為什麽他要運走屍體。”李蓮花溫柔的說,他對著女子說話都很溫柔,文雅得很,“你愛他?”

  玉紅燭和宗政明珠都是一怔,露出了極其錯愕驚訝的表情,只見雲嬌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又點了點頭。

  李蓮花的視線轉到宗政明珠臉上,很無奈的笑了笑,“玉大小姐行走江湖,相識的朋友果然都是人中龍鳳,宗政公子英俊潇灑風度翩翩,雲姑娘溫柔賢惠體貼細心,只可惜……是太優秀了些吧……玉城主正當盛年,玉夫人美豔無雙,只怕比年方十八的小姑娘勝過多多。”宗政明珠的臉色慘白如死,李蓮花頓了一頓,“想通了這層關系,就明白玉秋霜為什麽會死。玉秋霜的致命傷是小腹中掌,她為何會小腹中掌,這位置對于劈空掌而言未免太低了,縱觀玉城樓宇,只有城主臥房之外,有一圈白玉欄杆圍起的花廊,往左連接一棟空屋,往右連接玉秋霜的房間……”他緩緩的說,語氣在這時慢慢透露出一絲詭異,“如果有人爬上欄杆,她就能從右邊窗戶看見房裏的情景,而這時房裏的人發現她在窺探,這麽一揮手劈出一掌,正好打中她的小腹。她受傷跌倒之後,可能因為受驚過度,跑錯了方向,逃到了那間空房裏頭……她真是個運氣不好的姑娘,逃進了那間空屋以後,看到了另一件萬萬想不到的事。而她被震斷腸子,腹內出血,或者就在指責和哭訴之間,倒地死去了。所以……才有人以為她是自己殺的吧?以上說法並無證據,盡是李蓮花一派妄想,不過——”他語氣溫和的問宗政明珠,“記得我托你幫我做一件事的時候問你什麽嗎?我問你‘剛能劈碎五丈以外的沙包吧?’,你很驚訝的問我‘你怎麽知道?’,從城主臥房到那白玉欄杆的距離,恰好五丈,而如果是玉夫人動手,”他瞄了一眼身邊被劈爛的楠木太師椅,“只怕連她的骨頭也劈碎了。”

  故事說完了,玉城大殿中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啪、啪、啪”三聲,花如雪拍了三下手。宗政明珠張了好幾下口,蔔承海拍開他啞穴,只聽他沙啞開口道:“我不是有意殺她,雖然……雖然……你說的不錯,但宗政明珠對玉秋霜如何,天地可鑒,那天只是……錯手……”

  “李……你不能怪他的,我明白……”雲嬌突然慘然開口,“穆藍和夫人成婚二十幾年,他們……他們之間並不相愛啊!只是為了秋霜,二十多年都強顔歡笑,在女兒面前假扮恩愛夫妻,就算玉城富可敵國,可是他們過的日子或者還不如貧窮百姓。穆藍他……是很可憐的……夫人也……夫人也……她想找個看重她的男人,有什麽……錯……”她臉頰上淚痕縱橫,“錯的只是我們都騙了秋霜,怕她受不了,結果我們四個人……聯手……把她弄成了那樣……我不怕死,要抵命就殺我吧,我不怕死,和穆藍無關。”

  “雲嬌。”宗政明珠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全身顫抖,“人是我殺的,她……她爬到欄杆上去采花,看到了我和紅燭在房裏,我想也沒想……想也沒想就劈了她一掌,可是我發誓那時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她!她從欄杆上摔下去,跑到空房子裏去了,我和紅燭穿好衣服出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然後我再看到她的時候,他們竟然說她死在袁州,屍體被運回來了……我……我真的以為有鬼,李先生調查她為何會死在袁州,我比誰都想知道真相……”

  “她跑進屋裏來的時候,我和穆藍在一起。”雲嬌幽幽的道,“她衝進來的樣子像瘋了一樣,指著我和穆藍說了很多很多,我……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突然她摔倒在地死了,我和穆藍一直以為是我們把她氣死的。秋霜先天柔弱,小時就有氣促之症,她死在我和穆藍面前,我們很害怕。穆藍雖然富有,可是一切都是夫人給的,如果夫人知道他害死了秋霜,還有背著她和我在一起,絕不可能原諒他。所以我們必須想個辦法,處理秋霜的屍體。我和穆藍完全不知道她和明珠的事,她可能一直誤會我會和她爭奪明珠……也不知道我和穆藍在一起。”她秋水般的眼神看著李蓮花,“李先生真的很可怕,每件都好像親眼看見一樣。我戴了面具,立刻下山去找了一家镖行,穆藍把她藏進了空箱子裏面,然後把他這麽多年在玉城私藏的錢財和秋霜一起托镖運走了,當作後路,對外只說是販賣玉石。但是現在是夏天,屍體在箱子裏不能放太久,所以我在小棉客棧追上他,裝神弄鬼果然嚇得他打開箱子查驗,程雲鶴老實得很,一點不懂得懷疑別人。這事順順利利全都推在鬼頭上了。我和穆藍想,只要是鬼殺的,便不必追查凶手,這件事也就此完結了。”她輕聲說完,擦幹了眼淚,默默無語。

  “我和明珠找不到秋霜,就已聽到江湖上傳言鬧鬼了。”玉紅燭終于開口了,“李先生,你之所以能順利進入玉城,就是因為當時我和明珠害怕得很,”她用冷冷的語氣說,音調卻很蒼涼,“你是江湖有名的大夫。果然你一來不負我望,立刻看出秋霜是死于內家掌法,絕非鬼魅作祟,這讓我放心不少。”

  李蓮花聞言微笑,“夫人生怕明珠殺人被人發現,又誤會雲嬌常來玉城是為了明珠,所以下了殺心,幾次暗示提醒我,雲嬌就是凶手,可惜李蓮花愚頓,一直沒有領會夫人的意思。”他說他沒有領會,卻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

  “你深藏不露,沒看出來是我有眼無珠。”玉紅燭淡然說。

  “殺死秋霜的是明珠,”玉穆藍已經全然放松了,哈哈笑了起來,“李先生果然聰明,沒有冤枉好人,我和雲嬌本就是無辜的,哈哈哈哈……”正在他言笑之際,花如雪冷冷的道:“你裝瘋賣傻逼殺手下劍士五六十人,難道他們就不是人,只有你女兒才是人?”

  玉穆藍的笑聲陡然哽住,雲嬌閉著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此時眼睫在顫抖,已說不出話來。蔔承海森然道:“我等本就不是為了玉秋霜一事前來玉城。五十余年來,江湖之中逼迫門人自殺之事早已絕迹,我等不過想認識認識逼迫五六十位門下弟子自殺的玉城主,究竟是如何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花如雪緊接上一句,“你是裝瘋,不是真瘋,那五六十條人命,少不得要你擔當了。”

  玉穆藍臉色變得驚恐之極,“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我……我沒有殺人,他們全都是自殺的……”玉紅燭冷冰冰的道:“我早就知道你會有這麽一天,穆藍,你自私狂妄,自從踏進玉家大門就從不拿別人性命當回事,心胸狹窄卑鄙無恥,卻又裝得道貌岸然。”她看了雲嬌一眼,“當年我和你一樣,被他翩翩風度、潇灑的外表談吐所騙,我還知道回頭,你卻是冥頑不靈,和蒲穆藍一樣死不足惜。”

  雲嬌無助也慘淡的看著李蓮花,在他揭穿玉穆藍裝瘋的時候,她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她和他想象中的那些夢幻般的將來,都已成泡影。李蓮花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歉意,但是雲嬌清楚得很——他給了她很多次悔過和抵罪的機會,是她不珍惜。

  “明珠。”玉紅燭看向宗政明珠,“是我害了你。”她深吸一口氣,“我若沒有引誘于你,如今你和秋霜都會好好的,過著羨煞神仙的日子,她是個好孩子,只是我不是個好娘親。”宗政明珠點了點頭,再點了點頭,什麽都說不出來。玉紅燭閉上眼睛,打從玉秋霜出生之後,無憂無慮的長大,從不知爹娘貌合神離,她有多快樂,她就有多恨她——若不是為了秋霜,她絕不會和蒲穆藍過了大半輩子,青春韶華如流水,就這麽消磨而去……而如果今生不曾遇見宗政明珠,她又何嘗算是曾經美麗過呢?雖然那是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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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女規

  等李蓮花從玉城回來的時候,江湖上對李蓮花又有了新的傳說——傳說他用藥如神,一碗藥湯就讓得了失心瘋的玉穆藍神智清醒,最終揭露了“落日明珠袍”宗政明珠殺妻和玉氏夫妻各自偷情的奇案。宗政明珠被捕花二青天捉拿歸案,這兩人行事很守規矩——宗政明珠是官,所以他被關進刑部大牢;而玉穆藍和雲嬌這些江湖中人,他們交給“佛彼白石”。

  “佛彼白石”是一個十年前就存在的組織。它本是十年前“四顧門”對抗邪教金鴛盟時內設的刑堂,而後金鴛盟土崩瓦解,“四顧門”門主李相夷與金鴛盟盟主笛飛聲海上一戰雙雙失蹤,四顧門也隨之解散。十年前鏟除金鴛盟的少年俠士都已步入中年,歸隱的漸漸聲名湮沒,而未歸隱的都已紛紛娶妻生子,開宗立派。顯赫一時的四顧門只有刑堂留了下來,因當年對四顧門的敬仰,它十年來成為江湖刑堂,為各家各派叛徒逆子評審功過,施以刑罰。“佛彼白石”一共四人:漢佛、彼丘、白鵝、石水。這四人曾是李相夷左右手,經過十年歲月,早已成為這一代江湖弟子心向往之的當世大俠。倒是當年和笛飛聲在海船上兩敗俱傷、一起失蹤的李相夷已漸漸被人遺忘,反倒不如“佛彼白石”如今聲名顯赫。

  玉穆藍和雲嬌一入“佛彼白石”,定能得到最公正的評判。李蓮花提著他那個小小藍色印花的包裹,慢吞吞的回到屏山鎮的小路上。

  大老遠他就看到一個人搖頭晃腦的對著他那棟蓮花樓在吟詩:“心交別我西京去,愁滿春魂不易醒。從此無人訪窮病,馬蹄車轍草青青。”突然那個人轉過頭看見李蓮花回來了,大驚失色,“騙子回來了!”

  “你還沒死麽?”李蓮花看著這個人微微歎了口氣。這個書呆就是“皓首窮經”施文絕,第一個被他從地下挖出來的大活人。施文絕和方多病相反,方多病瘦骨嶙峋貌若餓殍,卻自诩為病弱貴公子,施文絕明明是一文弱書生,卻在太陽下曬了一張黑如包公的臉,以示他並非“白面書生”。

  “你還沒有瘋,我怎麽會死呢?”施文絕學著他歎了口氣,歪著頭看他,“我聽說了李蓮花抓鬼的故事,突然替你覺得傷心得很。”

  李蓮花微微一笑,“啊?”

  “你這人雖然是個騙子,還是個窮鬼,不會治病,打架的本事也差勁得很,但是至少並不是個笨蛋。”施文絕說,“如果在幾年以後你突然變成瘋子,我會很不習慣的。”

  李蓮花也歎了口氣,“我也覺得自己過得滿不錯,如果那天來了,你記得替我掉兩滴眼淚,我也會傷心得很。”

  兩個人面面相觑,同時歎了口氣,然後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走進吉祥紋蓮花樓去了。

  李蓮花的手少陰心經、手厥陰心包經、足陽明胃經曾受重創,此三經對大腦影響甚多,三經受損會導致智力下降,出現幻覺,最終瘋癫,並且無藥可治。此事只有施文絕一人知道,私底下他為李蓮花歎了不少氣,這人的的確確是個騙子,那張笑臉底下不知藏了多少他根本搞不清楚的狡猾心思,但正因為這個人狡猾得很,一天天等自己變傻變瘋的日子的滋味,他實在想象不出來。

  而顯然李蓮花的日子卻過得很舒服,這讓他佩服得很。

  “你帶了什麽東西回來?”進了吉祥樓,施文絕突然發現李蓮花的布包裏多了一個活的東西,“這是什麽?老鼠?”

  李蓮花小心翼翼從布包裏掏出一只鹦鹉,“鳥。”

  “這是鹦鹉,還是一只母的。”施文絕瞪了他一眼,“哪家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

  “這是雲嬌養的。”李蓮花很愉快的笑,“它會唱歌,你想不想聽?”

  “唱歌?”施文絕繞有興趣的看著那只羽毛鮮黃、形態愛嬌的鹦鹉,“唱兩句來聽聽。”

  李蓮花摸了摸它的頭,沒過多久那只鹦鹉開始張口了。

  “哎呀我的媽呀,這是什麽鬼在叫?長得這麽可愛怎麽會發出這麽恐怖的聲音?女妖一樣的……”施文絕在聽到猶如斷舌鬼哭的歌聲從那只嬌小玲珑、神態害羞的鹦鹉嘴裏唱出來的時候嚇得當場跳了起來,摸著胸口余悸未消,“這是什麽鬼東西?”

  李蓮花溫柔的摸了摸那鹦鹉的喙,“它只不過舌頭被人剪了一截,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女規’。”接著他喃喃的說,“方多病想必會喜歡它的聲音……”

  “不行!這東西萬萬不能讓他看見!”施文絕大吃一驚,“你要是把這東西送他,我保管他天天晚上帶著它到處嚇人,嚇完了方氏嚇武當、嚇完了峨嵋嚇少林,你不要禍害江湖……”

  “那麽我就送給你吧……”

  “啊?不要!我不要晚上做噩夢……”

  “很可愛的,也很好養,一個錢的大餅可以讓它吃十天,很便宜。”李蓮花很認真的推薦。

  “李蓮花!你他媽的現在就瘋了不成?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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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窗有鬼殺人 完】

下一節: 一品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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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版大把之前的帖子合併了,多謝了。 因為原來的文章排版發在這裡不是很方便閱讀,所以我事先需要調整段落,爲了方便就先一節一節的發,版大之後如需合併可以按照一個章節一層來合併。

碧窗有鬼殺人 這一章 已完。

之後進行: 

一品墳   

石榴裙殺人有四

經聲佛火

有斷臂鬼

名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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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朱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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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紋蓮花樓之朱雀

一品墳

風霜冬雪,松木峥嵘。

  這裏是前朝熙成皇帝的陵寢,方圓五十裏的山頭給皇帝修整成了圓形的寶頂,種上整齊的松木,寶頂下建有規模宏大的宮殿,史稱熙陵,當地人多稱一品墳。前朝熙成皇帝是個平庸皇帝,在位期間未有什麽功績,但也未曾出過什麽大錯,駕崩數百年來熙陵寂寂無聞,連書生墨客也極少想到這裏悲風懷古。當朝皇帝在五十裏熙陵聊聊留了百人軍隊替熙成守靈,顯然並沒有什麽誠意,而駐熙陵的士兵又多以喝酒鬧事聞名。

  畢竟,看著一個絕對不會從墳墓裏爬起來的死人,實在是無聊得很。

  張青茅搖搖晃晃踏著下了四天的積雪,從熙陵地上宮走了出來,提著兩個酒壺,大冬天冷得緊,他劃拳輸了要去打酒,順便買幾斤鹵牛肉回來消寒。雖然外面風大雪大,但想到過會兒就能舒舒服服的喝酒吃肉,他還是打起精神殿著肚子,往熙陵外二十裏地的屏山鎮走去。

  這一天是臘月初一,雪已經下了四天,積雪一直積到他膝蓋,他走了一陣就逐漸咒罵起來,突然絆到石頭一跤摔倒,更是止不住對在熙陵地上宮避寒的同僚的娘親們一陣痛罵,好像他正是被這許多人踢下去的一般。等他咒罵到心懷舒暢,爬起身來,突然看到積雪裏露出一只腳。

  那是一只有點像蘿蔔、又有點像樹幹的腳,它唯一讓張青茅認出那是一只“腳”,是因為它還穿著褲子和鞋子。

  那只“腳”穿著質地良好的黑色錦緞,在被張青茅撲了個坑出來的雪地裏分外明顯,那只腳上的鞋子薄底軟面,上面繡著一個沒有臉的人頭,只有頭發和脖子,煞是古怪。張青茅在變成酒桶之前也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看見那鞋子,他呆了半天,半晌大叫一聲:“殺手無顔!”

  從雪地裏露出來的那只猶如蘿蔔的“腳”的主人,叫做慕容無顔,名列江湖異人榜第二十八名,殺手,年歲不詳,胡人,他做過的最轟動的一件事,是刺殺少林寺方丈未成,從少林寺全身而退,並且沒有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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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佛彼白石

  “佛彼白石”的落腳地,在清源山後一片沼澤之後,有處很小的庭院名“百川”,取意“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百川”之內有房屋四五處,青磚烏瓦,積雪盈寸。

  一位年約四旬的青袍人負手眺望庭院,他的窗戶所對那一面,院中空空如也,只有一角青磚,上面積滿了白雪,留著不知是什麽鳥雀落過的細微痕迹。青袍人濃眉峻目,身材高大,在窗前站著,便似頂天立地一般。

  他是“佛彼白石”之首,姓紀,名漢佛。

 

“聽說最近一品墳出了件大事,”紀漢佛身後有人說,“慕容無顔和吳廣都死在那裏,我查過一品墳的曆年紀事,自三十年前開始,在那裏失蹤的共計十一人,其中七人都有一身不錯的武功。”

  “但以慕容無顔為最高,”紀漢佛冷冷的道,“此人武功不在你我之下。”

  在紀漢佛身後說話的那人穿著一身肥厚的棉衣,圓臉肥唇,體重至少在二百斤以上,身材卻不高,圓圓的就像只肥鵝,正是“白鵝”白江鹑。“這次和慕容無顔一起出現在一品墳雪地松林裏的,有‘鐵骨金剛’吳廣的屍骸,兩人都一樣上身骨瘦如柴,下身浮腫,全身並無傷痕。”

  “嗯。”紀漢佛淡淡應了一聲,“彼丘派出人手調查此事,應當不久便有消息。”

  白江鹑嘻嘻一笑,“彼丘這小子自從門主去後,算來也有快十年不出門了。”他穿著大棉襖,卻拿把蒲扇扇了扇風,“就像你自廢右手,人都死了,你們拿自己過不去有什麽好處。”

  “你想得通,何必在你房裏擺東海海島地形,又悄悄遣人去找?”紀漢佛淡淡的說。

  白江鹑哼了一聲,轉了話題,“彼丘死不出門,他那些手下弟子笨蛋居多,我剛好有件事要去雲南,你和老四手頭上也還有事,一品墳的事又是大事,你打算怎麽辦?”

  “一品墳的事彼丘已經托給方氏。”紀漢佛眼中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光彩,“他的人雖然不出門,但是做事仍舊很妥當。”

  白江鹑被肥肉擠在一起的小眼睛閃了閃,“交給方多病?”

  紀漢佛颔首。

  “目的?”白江鹑的小眼睛又精又亮。

  紀漢佛沈吟了一會兒,緩緩的道:“李蓮花。”

  白江鹑“啪”的一聲把蒲扇拍在了桌上,“李蓮花,年歲不祥、出身不祥、樣貌不祥,六年前出道江湖,為江湖第一神醫。有‘吉祥紋蓮花樓’一座,制作精巧可以牛馬拖拉行走,醫術如神,曾使施文絕和賀蘭鐵死而複生,最近和‘捕花二青天’合作查明碧窗有鬼殺人一事,不知其人在案中起何等作用。”“白鵝”白江鹑負責“佛彼白石”裏人脈瑣事,江湖中人只要有名字,他多半都知道一點,若是名人,他更是如數家珍。

  紀漢佛道:“此人和門主並無相關之處,只是那蓮花樓……”他頓了一頓,沈聲道:“你可還記得,當年你我攻入金鴛盟腹地,笛飛聲寢宮之前,有一處佛堂?”

  白江鹑點了點頭,“我還記得我們衝進去的時候那佛堂還在燒香,只是笛飛聲卻已不見了。”

  “那佛堂上的雕花是笛飛聲手下‘金象大師’所刻,金象來自天竺精擅佛法、雕刻,那佛堂的雕花建造深得彼丘欽佩。”紀漢佛道,“蓮花樓上的紋路和那棟佛堂極其相似,如出一轍。”

  “你和彼丘懷疑李蓮花是金鴛盟弟子?”白江鹑細細的思考,“此人值得一試。”

  “如果蓮花樓真是金鴛盟之物,那麽李蓮花必定和笛飛聲有關。”紀漢佛淡淡的道,“他和門主雙雙失蹤,他若未死,門主也應無恙才是。”

  白江鹑沒有回答,過了良久,從肥碩的鼻孔裏長長的噴了兩道氣,“彼丘讓誰去熙陵?”

  “葛潘。”

  葛潘是彼丘手下最得力的弟子,甚至他記帳和算帳的本領可算“百川”之中最出色的一個,年二十有五,進入“佛彼白石”剛好滿十年,李相夷失蹤後不久他便被彼丘收為弟子。他平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親眼見到過李相夷。“四顧門”門主李相夷以俊美冷峻出名,一手“相夷太劍”名震江湖,為人冷傲孤僻,智慧絕倫。他十七歲成立四顧門,十八歲名揚天下,四顧門內人才濟濟,他能令如紀漢佛、白江鹑等人俯首聽令,對他敬若神明,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憑此就可以想象一二。葛潘常常感慨他生也晚,未曾親眼見過李相夷的風采。

  這一趟和“方氏”合作前往一品墳,葛潘對自己的任務覺得有些興奮,十年以來他已很少因為任務觸動心情,但這一次去試探李蓮花究竟是否金鴛盟的人,他卻真的覺得有些興奮。他快馬加鞭,午後就可以到達方多病信上說的地點:曉月客棧。

  駿馬疾若流星,從山道上掠過。

  在轉過彎道的時候,突然有些水灑在了山道旁的積雪上,葛潘似乎絆到了什麽,那馬匹踉跄了一下,繼續往前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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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路在何方

  方多病很煩惱的坐在客棧裏看李蓮花走來走去——這個人抱著曉月客棧老板娘的兒子在屋裏走來走去已經很久了,他一停下來那小子就用一種狼嚎般的聲音哭。“這是你兒子?”

  “不是。”李蓮花抱著那長得並不怎麽可愛的小子,輕輕拍著他的頭。

  “不是你兒子你幹嘛要哄他?”方多病簡直要被李蓮花氣瘋,“我坐在這裏已經有一個時辰那麽久了,本公子事務繁忙日理萬機,千裏迢迢來這種小地方找你,你竟然在我面前哄了一個時辰別人的兒子?”

  “翠花出門去了。”李蓮花指指門外,“她買醬油,兒子沒人照顧……”

  “這世上還有更多寡婦的兒子沒人照顧呢,你不如一一娶回家算了。”方多病瞪眼,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我告訴你,‘佛彼白石’托本公子做件事,這件事事關‘鐵骨金剛’吳廣和‘殺手無顔’慕容無顔,你若不和本公子去調查凶手,本公子立刻殺了你。”他威脅的看著李蓮花,“你去不去?不去本公子立刻殺了你!”

  “吳廣也會死?”李蓮花嚇了一跳,“慕容無顔也會死?”

  “連李相夷和笛飛聲都會死了,這兩個人算什麽?”方多病不耐煩的看著他懷裏的孩子,拍桌子吼道,“你到底要抱別人的兒子抱到什麽時候?”

  “格啦”一聲,是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門外傳來了一個年輕人尴尬的聲音,“在下葛潘,‘佛彼白石’門下弟子。”他顯然開門聽到方多病一聲怒吼,也嚇了一跳,手一抖把門又關了。

  方多病立刻整了整衣服,他今天沒帶那柄被他起名叫做“爾雅”的長劍,露出一張溫文爾雅的笑臉,“咳咳,請進,在下方多病。”

  葛潘推門而入,他身著一襲綢質青衫,足蹬薄底快靴,比起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微笑得更加和氣一些。“葛潘見過方公子、李先生。”他抱拳對方多病和李蓮花一禮,在看到李蓮花懷抱嬰兒的時候顯然怔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只作不見。

  “一品墳情況如何?”方多病雙手搭著椅子扶手,“彼丘傳信與我時,只說吳廣和慕容無顔死在一品墳,其余細節說等你到了之後細談,究竟是怎麽回事?”

  葛潘在方多病桌前再拱了拱手,“師父得到的消息也不確切,根據鵝師叔所獲情況,兩人上身瘦癟,下身浮腫,並無傷痕,屍體在離一品墳地上宮十裏左右的杉樹林裏,兩人相隔十五丈,模樣十分古怪。發現屍體的叫張青茅,本是少林弟子,慕容無顔死在熙陵,這事雖然和守陵軍沒有什麽關系,但在江湖之中卻是大事。鵝師叔查過資料,這不是在熙陵發生的第一起,三十年來,已有十一人在熙陵失蹤,其中不乏好手。”

  “熙陵就在後面,”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上去看看就知道,只是還要等一等……”

  葛潘奇道:“等什麽?”

  方多病又哼了一聲,“等老板娘回來。”

  “等老板娘……回來?”葛潘輕咳了一聲,無法理解。

  方多病怒氣衝衝的瞪著李蓮花,李蓮花滿臉歉然的看著他,“我不知道翠花去買醬油也會買這麽久的。”自從彼丘將一品墳之事托付給方氏,方氏對“佛彼白石”之托十分重視,已再三告誡方多病行事務必謹慎,此事要查明。而方多病定要拖上李蓮花一起行事,他自诩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什麽樣的人在什麽時候最管用。

  葛潘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半晌之後終于開口的江湖神醫,只覺有人能把老板娘買醬油看得比調查慕容無顔之死更為重要,倒也少見。他們又等了半個時辰也沒有等到曉月客棧的老板娘孫翠花,最後李蓮花只得把孩子托給隔壁怡紅院的老鸨,回到客棧其他兩人已等得滿心焦躁,很快三個人往熙陵行去。

  登上熙陵的時候天色已晚,四周人迹罕至,這裏是皇家禁地,雖說駐兵不過百人,平常百姓也很少踏入熙陵地界,靠近熙陵的地方全是杉樹,幾乎沒有野味出沒,是塊整齊幹淨的死地。三個人的腳印在雪地裏蜿蜒成線,清晰異常,在這樣的雪地上,只要沒有大雪,天氣沒有轉暖,幾天之內的足迹也必清晰如新。

  前面不遠的樹林中有些火光,三人尚未靠近,林中已有人大聲喊話,說是朝廷駐軍,要閑人速速離開。葛潘揚言是“佛彼白石”弟子,林中卻有幾人手持火把出來,自稱是少林、武當門下弟子,已等候“佛彼白石”多時了。

  林中手持火把的共有五人,其中肥胖的便是張青茅,其余四人兩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又是孿生兄弟,也姓張,叫張慶虎、張慶獅,兩人相貌極其相似,只是張慶虎臉頰有一顆黑痣,張慶獅卻沒有;張慶虎擅使少林十八棍,張慶獅精通羅漢拳。另兩人是武當弟子,一個叫楊秋嶽,一個叫古風辛。幾人守著慕容無顔和吳廣的屍身已有數日,畢竟是江湖出身,深知這兩個死人與其他死人不同,這事一個不好,只怕這兩人的親戚朋友、族人師門統統趕上山來,那時這百人駐軍有個屁用?還不是只有引頸就戮的份?

  三個姓張的同門師兄的看守慕容無顔的屍體,楊秋嶽和古風辛看守吳廣的屍體,眼見等到了人,都是臉現喜色。

  方多病看了那兩句屍體兩眼,這兩人生前雖然不是胖子至少也很壯實,現在卻成了上身幹癟下身浮腫的古怪模樣,不由得歎了口氣,“這是怎麽搞的?中毒還是中邪?”

葛潘利索的翻看了一下吳廣的屍體,“奇怪,這兩人竟是餓死的。” 

  “餓死的?”方多病大吃一驚,他看得出身邊那位“神醫”也嚇了一跳,“怎麽可能?這兩個人都不窮,怎麽會餓死?”

  “在潮濕的地方餓死的人,就是這副模樣。”葛潘說,“李先生應該很清楚,我本來還當他們受毒物所傷,以至幹癟和浮腫,現在看來斷然是餓死的。”他擡頭恭敬的看著李蓮花,“不知在下淺見,可是有錯?”

  李蓮花一怔,微微一笑,“不錯。”方多病在旁邊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奇怪,在這空曠之地,兩位絕代高手竟然會餓死……看來他們絕非在這裏死的。”葛潘非常困惑,四下張望,走到樹林邊緣往熙陵眺望,“除非有人將他們困在什麽沒有食水的地方,難道竟是……”方多病接口道:“熙陵?”葛潘點了點頭,“方圓五十裏內,除了熙陵,只怕並無其他地方能吸引這兩位高手。”李蓮花插了句話,“那他們是如何到了這裏?”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怔,熙陵距離這裏仍有十裏之遙,雖然屍體附近腳印繁多,卻都是步履沈重的守陵軍的腳印,絕不是慕容無顔和吳廣留下的,方多病腦子轉得快,“難道他們出來的腳印被張青茅他們踩沒了?”李蓮花似乎沒有聽到方多病的疑問,卻擡頭呆呆看著身旁的一棵杉木,方多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腦筋一轉,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這兩個人既然不是在這裏死的,當然不會有腳印,他們之所以會被丟在這裏,是因為出路的緣故。”

  葛潘奇道:“出路的緣故?什麽道理?”方多病指著那棵杉木,“你看。”葛潘凝目望去,那棵巨杉的枝幹之間有一塊積雪微微凹了一塊,留著一個清晰的印迹,“落足點?”方多病點頭,“這棵杉樹在慕容無顔和吳廣屍體之間,他們相隔十五丈,這棵樹正是中點,慕容無顔便在此樹外八丈處。”葛潘四下一看,頓時醒悟,“原來如此,這個山頭杉樹雖多,卻不連貫,難怪這兩人相隔十五丈,方公子目光如炬,葛潘十分佩服。”方多病後頸頓時冒出許多汗,幹笑一聲,瞪了李蓮花一眼,李蓮花卻聽得連連點頭。

  原來熙陵山頭長滿杉木,但是杉木林並不連貫相接,不僅是一片杉木林本身有空余之地,從山頭到山腰還有一段斷帶,慕容無顔和吳廣的屍體正處在上面一片杉木林的空地和下面一片杉木林之間的斷帶之中。若有高手想憑借杉木不著痕迹的從熙陵山頭下去,勢必跨越近二十丈的雪地,而即使是絕代高手也不可能一掠二十丈。若是在其他山頭,只消拾起石頭墊腳,便可從容離去,偏偏熙陵卻是皇陵,整座山經過精細的人工修整,山頭鋪滿大小一致的卵石,此刻也都在積雪之下,若是挖出一塊來墊腳,反而暴露行迹。而此時若是身邊恰好有兩具屍體……只怕便有人夾帶屍體自杉木樹梢而行,將兩句屍體擲在雪地之中,當作借力之物,他越過二十丈雪地,自山腰樹林離去,不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單看此人丟擲屍體渾然不當一回事,便知絕非尋常人物,卻不知為何他甯可丟下兩具勢必引起軒然大波的屍體,也不願留下腳印?方多病喃喃自語,“難道這人不是害死慕容無顔和吳廣的凶手?如果是凶手,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我知道了!”他眼睛一亮,“這人的腳肯定有毛病,他平日一定自卑得很,所以無論如何不肯在雪地裏留下腳印。”方大公子得意洋洋的說完他的妙論,卻發現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樹上留下的落足痕迹,葛潘走過去不住翻看慕容無顔的屍體,似乎並

沒有人聽見。

  張青茅對這三人敬若神明,在一旁靜靜聽著,張慶虎卻開口道,“我等守衛熙陵已有年頭,明樓和寶城裏住滿了人,就算有人被關在熙陵宮裏,也不可能直到餓死也沒有發現。”張慶獅不擅說話,點了點頭,目光卻一直看著葛潘。方多病和張慶獅目光一對,隱隱覺得似乎有哪裏異樣,一時卻想不出來。

  “如果是在地下宮呢?”楊秋嶽冷冷的問,“你不要忘了,雖然熙成皇帝遺诏入葬從簡,但是這裏既然是皇陵,說不定地下真的有什麽寶物,值得慕容無顔和吳廣來這裏尋寶。這裏也有不少傳說,什麽‘觀音垂淚’的靈藥,什麽傳位玉玺,各種各樣皇陵該有的傳說都有。”此人相貌斯文,說起話來透著一股陰氣,方多病一看就很不喜歡。“但是我們在熙陵三年有余,從來沒有發現地下宮的入口。”古風辛道,“如果真的有人找到地下宮的入口,又從裏面帶了屍體出來,那入口豈不是很大?到底會在哪裏?”

  “根據史書所載,皇陵入口,一般都在明樓的某個角落。”葛潘道,“不如我們進熙陵分頭尋找?”李蓮花看了他一眼,葛潘輕咳了一聲,“李先生可有其他看法?”李蓮花啊了一聲,臉上浮起幾分尴尬之色,“我怕鬼。”

  葛潘再度愕然,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絕代神醫,夜裏居然怕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葛潘歎了口氣,“既然先生怕鬼,那麽我們明日早晨再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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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三個死人

  當晚,李蓮花、方多病和葛潘留在熙陵。張青茅在百人軍中是個不大不小的頭目,當晚招待三位住在他房間兩側,方多病和李蓮花住在他右側,葛潘住在左側。張青茅的對門便是張家兄弟,方多病和李蓮花的對門是楊秋嶽,而葛潘的對門是古風辛。這明樓寶城本不該住人,如是前朝派兵駐紮,必是住在陵外巡山鋪,但百人駐軍貪圖方便,便住在明樓之中。天寒地凍,他們也不巡山,整日在熙陵中飲酒賭錢,輸光之人出去買酒買肉,倒十分逍遙。

  積雪盈城,星月黯淡。這一夜方多病幾乎就睡不著覺,除了張青茅的鼾聲,四下寂靜得出奇,窗外的雪光透過左邊房間的窗戶,再映到右邊房內仍然映得人全身都不舒服,像上下每一根寒毛都能給數得清清楚楚一般,而李蓮花卻已睡得安安穩穩,連眼角也不往他這裏瞟一下。

  不知為何,這一夜方多病心裏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這種感覺在看到張慶獅的時候就有,可是他分明不認識這個人,為什麽會有這種不安?

  一夜無眠,到快天明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快步衝進張青茅的房間,驚惶失措的道:“張統領,張慶獅……張慶獅被人殺了,他的頭不見了,有誰……有誰看到張慶獅的頭……”來報張慶獅被殺的人是楊秋嶽。方多病從床上一躍而起,李蓮花也從床上坐了起來,兩人面面相觑,張慶獅死了?

  張慶獅死得十分古怪,當張青茅穿好衣服來到張慶虎和張慶獅兄弟房裏,只見張慶獅穿著便衣坐在床頭,頭顱已經不見了,鮮血浸透了半件便衣。天氣寒冷,鮮血都結成了冰,牢牢的凍在張慶獅身上,色澤鮮豔,幹淨的白粉牆壁之前一具無頭血屍,著實觸目驚心。據張慶虎言,他昨夜在楊秋嶽房裏賭錢,一大清早回來就發現弟弟竟然死了。方多病和李蓮花已經在張慶獅房裏多時,張慶獅除了腦袋被砍,身上並無傷痕。那滿臉茫然的窮書生仍是看著張慶獅發呆,而方多病滿臉煩躁,顯然這件事出乎他意料甚多——為何有人要殺張慶獅?他和慕容無顔、吳廣餓死一事,又有什麽關系?

  “奇怪,為何有人要殺害張慶獅?”葛潘喃喃自語,“莫非他和慕容無顔、吳廣一事有關?”方多病點頭,“他很可能知道地下宮的入口。”葛潘奇道:“如果他確實知道什麽的話,為何不說?”方多病道,“如果那兩個人是他引入地宮害死的,他當然不會說。”葛潘皺眉,“那他為何卻死了?證明和此事有關的不止他一人,正因為今日我們要搜查地宮入口,有人便夜裏將他殺了滅口。”方多病歎了口氣,“那說明凶手肯定就在這附近,說不定就在守陵軍和我們三個人中間。”“外面沒有腳印。”李蓮花插了一句。葛潘一凜,“那說明昨夜沒有別人進來……”

  “不,”李蓮花呆呆的說,“那只能說明,還有個人也可能殺張慶獅,就是從陵恩門月台越過樹林把兩具屍體丟在樹林裏下山去的那個人……”他一句話沒說完,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震,異口同聲問:“陵恩門月台?”李蓮花怔怔的道,“是啊,陵恩門後是琉璃影壁,琉璃影壁之後就是明樓,明樓裏一直住著人,陵恩門側是廚房,平日有人走動的都在這一段地方,所以這段地方都有掃雪,不會有腳印。那個……廚房夜裏是沒有人的,月台外面有杉樹林,其他地方都沒有……”方多病啪的一聲一掌拍在他肩上,贊道:“好家夥,有道理!看來地宮的入口,就在陵恩門附近!”李蓮花仍是充滿困惑的搖頭,“不對啊,如果是從地宮裏帶屍體出來的人殺了張慶獅,他怎麽知道我們今天早上要找地宮入口,然後在夜裏就把張慶獅殺了?”方多病一怔,“那就是說——”葛潘脫口而出,“那就是說殺死張慶獅的凶手就在昨夜小樹林裏聽到我們今日要尋找地宮入口的幾個人中間!”

  聞言,楊秋嶽和張慶虎的臉色都有些青白,昨夜在小樹林裏的人不過八人:張慶虎兄弟、楊秋嶽、古風辛和張青茅,以及李蓮花、方多病、葛潘。剩下的七人有一個是凶手,那究竟是誰?又為什麽要割去張慶獅的頭顱?

  一切的謎團,都必須進入熙陵地宮才能有頭緒,這沈寂了數百年的皇家陵寢,究竟隱藏著什麽隱秘,能令兩位絕代高手在墳中餓死,又使一位守陵兵在深夜裏失去了大好頭顱?

  張青茅當即招集了昨夜在樹林中守屍體的幾人,跟隨李蓮花三人往陵恩門月台走去。

  跨過幾道氣勢恢弘的石柱和石門,熙陵的陵恩門裏供著兩個雕刻精美祥雲缭繞的石刻圖,為九龍盤雲和一條坐龍,都是守靈之物。七人開始著手尋找地宮的入口,對前朝皇帝並沒有什麽敬意的衆人手持刀劍,在各處浮雕之上敲敲打打,叮咚之聲不絕于耳。

  “蓮花。”方多病把李蓮花扯到一邊,悄悄的道,“告訴我誰比較可疑,我就牢牢的盯著他。”李蓮花微笑道,“啊……我也不知道……”一句話還沒說完,方多病斜眼看他,“你那只鹦鹉好像還在我家?”李蓮花滯了一下,皺起眉頭,“難道你突然喜歡吃鹦鹉肉?”方多病獰笑,“如果你不知道的話,說不定我就會突然很喜歡。”李蓮花歎了口氣,“堂堂方大公子,居然綁票小小一只鹦鹉,實在是丟臉得很……”他壓低了聲音,唇邊泛起一絲笑意,“你有沒有發現,張慶獅的房間裏,除了他身上,其他地方都沒有血?”方多病想了想,“嗯,那又怎麽樣?難道你要說他不是在那裏死的?”李蓮花道,“你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麽?那是一層層浸透下來的,並不是噴湧出來的,牆上幹幹淨淨,沒有半點痕迹。”

方多病皺眉,“你想說什麽?”李蓮花道,“我想說他是先死了,才被人砍了頭,不是因為砍頭死的。”方多病一怔,“殺人滅口只要人死了就要,何必殺了人又砍頭?”李蓮花微微一笑,“殺人可以說是為了滅口,但砍頭不是……總之,反正如果他是活著被人砍的頭,他坐在床上,床後的白牆不可能沒有絲毫痕迹。你我都很清楚,刀劍砍了人,傷口如果立刻出血,血液多少會附在兵器上,當用力斬落的時候使出的力氣越大、速度越快,血沿著施力的方向濺出去就越清晰。他房裏沒有半點痕迹,只能說砍他頭的人是在他血液快要凝固的時候才砍的頭,所以刀劍分開皮肉的時候傷口並不立刻流血。”方多病奇道:“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是在房裏被砍?說不定他是在外面被砍的頭。”

李蓮花歎了口氣,“他如果是在外面被砍了頭,身上的血迹就不是這樣的,這些血是他的頭被砍了以後不久才慢慢冒出來的,他被砍頭以後一直沒有被人動過,所以才會一層一層浸透衣服,卻不是很快流成一道一道,也沒有濺得到處都是。”方多病仍在反駁,“他仍然可能在外面死……”李蓮花又歎了口氣,好像有些無奈,“我只說他是先死了,才被人在房裏砍了頭……我幾時說他一定是死在房裏?你不要胡攪蠻纏……”方多病哼了一聲,“就算他是先死了才給人砍的頭,那又如何?”

  “那就說明,張慶獅被人殺了兩次,要麽凶手是同一個人,殺人的目的就是為了砍頭;要麽就是除了死人和凶手,其中還有一個砍頭的人。”李蓮花慢慢的說,“有趣的事不是殺人,而是砍頭。”方多病一怔,“砍頭?”李蓮花微笑,“頭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會泄露很多秘密,不管是活的時候還是死的時候都一樣。”方多病無比詫異,“啊?什麽意思?”李蓮花在他耳邊悄悄道,“砍頭——比如說——砍了頭你就不知死的究竟是誰。”方多病被他突如其來的這聲低語嚇了一跳,“哇——”一擡頭猛地撞上李蓮花的頭。尋覓入口的人們猛然回頭,李蓮花滿臉歉意,方多病很用力的揍了他一拳,“路在那邊,不要撞我。”李蓮花唯唯諾諾,滿臉無辜。

  葛潘一直都很注意方多病和李蓮花,此刻忍不住問,“兩位在說什麽?找到地宮入口了麽?”李蓮花道,“小方說他找到了。”方多病又嚇了一跳,“哈?”李蓮花怔怔的看著他,很困惑的問,“你不是說在琉璃影壁後面嗎?”方多病用力抓了抓頭發,“哦……”李蓮花繼續怔忡的道,“是你說大凡皇陵,地宮隧道都在陵墓中心線上,入口有很多都在琉璃影壁後面。”方多病連連點頭,“沒錯,正是本公子說的。”葛潘頓時大步向陵恩門外琉璃影壁走去。

  熙陵的琉璃影壁上繪的圖案稍微有些異樣,一般琉璃影壁上繪的都是龍鳳圖案,以神獸護生守靈,而熙成皇帝的琉璃影壁上畫的是極其繁複的圖案,經大家辨認許久,認出是兩尾長著龍頭和翅膀的鯉魚,正繞著蓮花嬉戲。這是鯉魚化龍圖,按道理這種圖案決計不會出現在皇家飾物中,此刻卻居然繪在了一位在位三十多年的皇帝陵墓之上,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葛潘撫摸了一陣那琉璃影壁,以劍尖輕輕敲擊,四處毫無異樣,“這裏雖然有些奇怪,但是入口卻在何處?”

  “一品墳的入口,肯定不是挖出來的。”張青茅突然說,“我在這裏三年多,琉璃影壁這裏人來人往,絕對沒有人在這裏挖過什麽,也沒有看到挖出來的土堆。”方多病眼睛一亮,“那就是有機關了?”

  葛潘喃喃自語,“有機關……但這裏每一塊磚後面都是實心的,入口究竟在哪裏?”他四下看了很久,又道,“這裏也沒有什麽可以拉扯扳動的什麽突出的東西,機關究竟藏在何處,前人巧思,實在令後人敬畏。”方多病斜眼看了一眼李蓮花,這人既然說找到了,總不會騙他吧?不過這人騙人本是家常便飯,不騙才奇怪,哎呀不對,他說是本公子找到了,他要是沒找到,豈不是本公子沒面子?正在方多病在心裏悻悻然之際,突然膝蓋一麻,不知有個什麽東西在他膝蓋之側“血海”撞了一下,他“撲”的一聲趴在地上,大家都吃了一驚,“方公子?”

  方多病趴在地上,下巴貼著地板往前看去,突然看到了一種奇怪的現象。

  這時候是太陽初起的時候,光線很充足,他看到從自己鼻尖以下,到琉璃影壁下方為止,這塊地面所有的沙子,都是個頭大的卡在前邊,靠近自己這一邊的縫隙邊緣幾乎沒有沙子,靠近影壁的那一邊縫隙邊緣多半都積著沙子,而在影壁地下散落著一些極小的碎石和粉塵。他往後爬了一步,地上仍是這樣,再往後爬了一步,一直後退到陵恩門的後房門檻下,他才看到了毫無規則的小沙子。“張統領,這裏的雪是幾天掃一次?”  “只要沒有下雪,這裏大多不大打掃,本就少有人來。”張青茅道,“反正這地方本就是給鬼住的,又不是給人住的。”方多病拍拍灰塵,從地上爬了起來,“那就是說最近都沒有掃過?”“沒有,雪是大半個月前下的,一直都不化,也有大半個月沒有掃了。”“那麽——”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入口就在這裏了。”

  “啊,在哪裏?”李蓮花驚訝的看著他,而方多病很想用一大塊布團把他那張嘴塞住,他的“血海穴”被李蓮花的彈過來的不知道什麽東西撞得麻得要命,卻又不得不咳嗽一聲,解釋道,“這地上的沙石都往琉璃影壁那個方向滾,如果不是掃地的人故意把沙石都掃到琉璃影壁下面去,那就是這整塊地面曾經豎了起來或者被擡了起來,否則地面上的沙石不會往同一個方向滑落。有誰能把這塊地板拉起來,我猜下面就是地宮入口。”葛潘連連點頭,“有道理,不過這地面如此沈重,要如何拉將起來?”方多病頓時語塞,頓了一頓,有些惱羞成怒,“武功練到家的人自然可以用手去拉。”葛潘皺起眉頭,“那至少也要有天生神力,還是練的外家功夫,‘鐵骨金剛’吳廣想必做得到,你我卻都做不到。”

  張青茅突然說,“說起力氣,張家兄弟是少林橫練功夫出身,雙手可提千斤重物,不知能否派上用場?”葛潘和方多病都覺意外,看不出張慶虎個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一張苦臉,卻居然是天生神力。張慶虎點了點頭,就從身上摸了一把鋼勾出來,勾住陵恩門台階與地面的一條細細石縫,陡然吐氣開聲,“哈!”一聲大叫,那地面咯吱作響,冒起一股煙塵,竟被他勾得晃動一下。那鋼勾隨即被雙方巨力扭曲得不成樣子,葛潘及時將自己長劍劍鞘遞過去,方多病袖中短棍遞出,兩人的兵器雙雙卡在張慶虎勾起的那條石縫中,大家紛紛動手,自己的兵器抵在縫隙上,齊心協力,張慶虎丟去鋼勾換了方多病的短棍,一聲狂喊,猛力一撬,雙手拼力上舉,“開!”

  那地面突然無聲無息向上擡起了約三尺之高,粉塵沙石咯吱四下滾落,大多掉入了底下黑暗的洞口裏,也有部分滾落到琉璃影壁之下。在地面擡起之時,楊秋嶽、古風辛、張慶虎三人似乎都受到入口打開裏面什麽暗器襲擊,紛紛躍開相避,落地之後,入口已經完全開啓,再無暗器射出。

  大家的兵器都在石板的重力下壓得不成樣子,只有方多病的短棍還完好如新。張慶虎恭恭敬敬的把短棍還給方多病,“好兵器。”方多病笑嘻嘻的收入袖裏,往那洞口一探頭,咋舌,“好大一個洞。”

  那入口上方蓋的石板也足有一尺來厚,方圓五丈左右,決計不止千斤,大家對張慶虎的臂力都是凜然生畏,少林弟子,果然有獨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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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熙陵地宮

  七人圍繞著那黑漆漆的入口看了一陣,那入口底下微微有風吹來,卻是暖的,也並沒有什麽塵封多年的氣味。葛潘興奮的道,“看來底下另有通風口,熙陵果然藏有隱秘。”一般皇陵唯恐封閉不全,怎會留有通風口?大家都有些奇怪,張青茅叫人帶了些火把過來,守住洞口,葛潘手持火把當先一躍,對著那漆黑的入口跳了下去。

  火光就在底下不遠處亮了起來,那洞底離上邊並不遠,莫約落差只有兩丈,其余六人一一下到通道裏,那石板若非天生神力也扳它不動,倒不怕有人悄悄扣上。

  七人手持火把,那通道四壁被火焰照亮之後大家都覺驚奇:那是一條雕琢十分精細、以石板砌成的通道,四壁上刻滿了文字,並非漢字,線條纖細優美。在通道頂上還繪有西天諸佛、諸菩薩、羅漢,的確是有些陵墓的樣子。

  但如果熙陵只是熙成皇帝及其妃子安息之地,為何留下一條隧道與外相通?慕容無顔和吳廣真是死在這地下陵墓之中?為何他們能輕易找到入口?大家沿著那刻滿文字的通道往前走,心裏各自胡思亂想,一路上竟寂靜無聲。

  “蓮花。”在寂靜了好一會兒以後,方多病問,“這牆上寫的什麽?怎麽沒完沒了的?”

  “這牆上寫的梵文,在說一個故事。”李蓮花“啊”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在說兒子的故事。”

  “兒子的故事?”方多病奇道,“什麽兒子的故事?”

  隧道裏靜悄悄的,大家對著無邊無際的隧道心思越發猜疑緊張,何況身邊還潛伏著殺害張慶獅的凶手,不知不覺都集中注意力去聽兩人的談話,以免自己越發浮躁。只聽李蓮花心不在焉的道:“這是《妙法蓮華經》第五卷《如來壽量品》裏,如來說的一個故事,叫做‘醫子喻’。如來說有一個神醫,醫術很高明,他生了許多兒子。有一天這位神醫有事出門遠遊,他的兒子們在家裏誤服了毒藥,都非常痛苦。神醫回來以後,看見兒子們很痛苦,立刻配了靈藥給兒子們吃。平時孝順他的兒子相信這是靈藥,平時不孝順他的兒子卻懷疑是毒藥。相信是靈藥的兒子吃下以後便沒事,不相信的兒子卻始終不肯吃,甯願在床上痛苦呻吟,只當父親要害死他們。這位神醫其實沒有責怪不孝的兒子,他留下信件說我年紀也很大,差不多要死了,我的靈藥都放在家裏,你們如果需要可以拿去吃。然後神醫就去了遠方,托人帶信回來說他已經死了。那些害怕父親要毒死他們的兒子們想到父親已死,懷念父親的慈愛,又想到他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去拿藥,藥應該不會是假的,便領了靈藥來吃,身體就好了。然後神醫歸來,不孝的兒子們大徹大悟,發現原來自己有多麽愚蠢。”李蓮花漫不經心的說,“如來問弟子:這位神醫有沒有犯虛妄罪?衆弟子說沒有。”方多病聽得昏昏欲睡,“熙成皇帝把這種故事當作寶貝一樣刻在牆上,果然是老糊塗了。”

  葛潘突然插口,“修築皇陵是曆朝大事,他把故事刻在這裏定然有用意,只是我們一時無法參悟。”話正說到這裏,轉過一個彎道,隧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面對扣的石門。

  火光照映之下,衆人清晰的看到那石門由一種白色石頭雕成,上刻四角海浪,兩條盤龍在大浪中爭奪一朵未開蓮花。石門雙扇,中縫在蓮花之上,左右各是一條龍。葛潘暗忖:據史書記載,凡是陵墓石門,其後必有自來石或是石球頂住門後,以使大門“能出不能進”,這石門門縫嚴密得插不進一根頭發,要打開此門,只怕非三五個如張慶虎那般氣力的莽漢不可。正在他思考之際,張青茅雙手一推,那扇石門竟然無聲無息的向後滑動,開了。

  衆人為之一愕,葛潘往裏擲進一支火把,裏面仍是一段隧道,石門之後果然另有巨大石球,只是早已被人震碎大半,傾塌在一旁。衆人魚貫而入,經過那堆碎石都不禁有些心驚:第一個開門之人不知是以何等方法打開石門,又是如何震碎這半人高的巨石?如果當真是以內力傳入,用隔山打牛之法隔著石門震碎石球,那人的武功委實無法想象。石門之後的隧道漸漸往下傾斜,石壁之上依然刻著文字,隔不多遠石壁上就留有空槽和孔洞,有些微風從孔洞吹入,這裏的空氣反而比前面好。又未走多遠,前面再度出現一扇石門,這門上卻繪著面貌猙獰的鬼怪,門前也堆著一堆碎石,大家滿腹疑團,越過這道石門,沒走出十丈,前面又一道石門。

  這一道石門卻是黃金鑲嵌,以金銀絲镂成了一尊觀音,觀音慈眉善目,坐蓮持柳,讓人見了頓生祥和之感。張青茅用力去推,卻是再也推不開了,換張慶虎去推,也是推之不開,僅是微微晃動。葛潘仰頭張望了一下,“看來慕容無顔和吳廣,便是葬身此處。”張青茅頓時毛骨悚然,“何以見得?”葛潘高舉火把,在牆邊一照,石牆原本刻滿梵文,在此處卻多了許多兵器砍鑿的痕迹,地上也有很多鑿痕,一柄扭曲得不成樣子的長劍遺落在地上,劍尖沿著牆角硬生生插入石縫之間。“只怕他們進來的時候這裏的門本是打開的,等他們聚在這扇門前商量開門之法的時候,有人在身後關上那扇鬼門。隧道往下傾斜,如果兩扇大門本是開著的,門邊頂著那石球,門關上的時候球就會滑過來頂住門後,就算吳廣和慕容無顔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來。”張青茅認真看了看身後那扇繪有鬼怪的石門,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只聽方多病接了一句,“其實也不需怎麽用力,只要把門稍微推動一下,那石球就會自己把門壓上,而且這石球相當大,它壓著兩扇石門下滑,那種力道只怕無人能擋,如果還在黑暗之中,要及時找到空隙逃生絕不容

易。”

  “這裏有張羊皮。”李蓮花從地上拾起一物,“羊皮上有地圖,地圖上有……”他困惑的看著那張圖,“觀音?”他指指面前的石門,“指的是這幅觀音圖像麽?”方多病湊過去一看,“我這裏也揀到一張,畫的和你這張差不多。”楊秋嶽也拾起一物,“這裏還有一張……啊……”他手裏的火光突然照到觀音門底下一堆事物,羊皮覆蓋著一具已經變得漆黑的骸骨,“這裏有個死人!”

  大家目光齊齊聚在門下,各自高舉火把四處細看,才發覺地上其實零散著許多骨頭,大多數都給敲碎散落于泥濘之中,以至于開始衆人並未注意,大部分的頭骨都給拆散得七零八落,難以合並。而地上散落的羊皮“地圖”並非只有一張兩張,居然有十一張之多。看著這細碎的滿地骸骨,方多病突然打了個冷戰,“這些骨頭難道是……是因為……”李蓮花從地上拿起一枚碎骨細看,輕輕歎了口氣,“沒錯,這骨頭裏面還有兵器劃過的痕迹,這些人……是被人當作食物生吃了,骨頭才會被弄成這般模樣。想必多年以前,這群人和咱們一樣進入陵墓,卻被人關了起來,相互鬥毆,強者以弱者為食,但最後也不免落得一死。”他說這話的時候微帶憐憫,衆人卻聽得毛骨悚然,各自牢牢握住了兵器。

  “這些地圖指示了地宮的入口,只不過熙陵之中究竟有什麽異寶,值得人幹冒奇險,定要闖入熙成皇帝的陵墓?”李蓮花喃喃的道。葛潘目光炯炯盯著那觀音金門,“不打開此門,不能明了真相。”

  “說到熙成皇帝,”聽了吃人慘事之後已經在瑟瑟發抖的張青茅顫聲道,“我聽說這墓裏是有一件寶物,是一瓶西南藩國進貢的藥丸,那玩意兒能治百病,而且還能提高練武人的功力,我聽說……聽說熙成把百粒那樣的藥丸煉成了一粒,叫做‘觀音垂淚’。”方多病和李蓮花面面相觑,看來這滿地屍骨,都是為了“觀音垂淚”而來,果然稀世珍寶往往害人不淺,東西還不知道有沒有,就已葬送了十一條人命。

  “殺手無顔和吳廣顯然是收到羊皮,受到誘惑而來。”楊秋嶽道,“這些人都收到一模一樣的羊皮,都一起餓死在這扇門前,十一張羊皮地圖背後,定有主謀。”方多病雖然不喜歡楊秋嶽,此話卻是有理,接口道,“近三十年來,有十一人失蹤,這裏十一張羊皮,看來真的都死在這裏。如果背後另有主謀,這主謀也已經謀劃將近三十年了。”葛潘點了點頭,“三十年的圖謀,自是大事。”方多病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我們進來得很順利……”

  衆人都有同感,張慶虎突然沈聲道:“開道!”方多病連連點頭,大力拍在張慶虎肩上,“沒錯,本公子正是覺得,這幕後主謀必是經過精心策劃,挑選他認為合適的開道人才,將他們引入地宮,這地道裏的機關暗器,什麽陷阱毒藥,都給地上這些家夥收拾去了,我們才進來得如此容易。只是最後這道觀音門始終無法攻破,即使是力大無窮的‘鐵骨金剛’吳廣和在少林寺全身而退的‘殺手無顔’,在斷了後路的情況下竟然也無法打開這道門逃生。”

  “定要打開觀音門,否則無法揭開其中的秘密。”葛潘輕歎了一聲。李蓮花的目光卻在衆人臉上轉來轉去,方多病皺起眉頭,“你想說什麽?”

  李蓮花輕咳了一聲,怔怔的道,“我在想……在打開門之前,是不是先說清楚,那個……殺死張慶虎的凶手……”

  刹那之間,隧道裏鴉雀無聲,衆人都以極度驚奇和錯愕的目光看著他,方多病只當自己聽錯了,“什麽……什麽什麽?你說什麽?殺死張慶虎的凶手?”

  李蓮花歉然看著張慶虎,“那個……雖然你砍了他的頭,在臉上貼了顆痣,但是半路上掉了……”衆人的視線頓時齊齊集中在“張慶虎”臉上,“張慶虎”本能的伸手一摸,他在撬起石板的時候已經滿身大汗,這地下又潮濕溫暖,方才尚推了石門,臉頰流汗未幹,被李蓮花慢吞吞一說,心下甚是緊張,用力過猛,竟把那顆黑痣從臉上抹了下來。衆人哎呀一聲,這人果然是“被殺”的張慶獅,而不是張慶虎。方多病心裏暗罵李蓮花又騙得人暈頭轉向,嘴裏卻一本正經的道,“你究竟是張慶獅、還是張慶虎?”

  “慶獅,你……你沒死?死的是慶虎?哎呀我糊塗了……”張青茅驚愕之極,“你們兄弟到底是怎麽回事?慶虎怎麽被殺了?你幹什麽假冒慶虎?”他陡然雙目大睜,“難道是你殺了慶虎?”

  李蓮花小心翼翼的看著張慶獅,眼角撇了撇,小心翼翼的看了楊秋嶽一眼,“其實……”楊秋嶽口齒一動,仿佛想說什麽,正在這時,突然微風測然,張青茅發出一聲慘叫,衆人大吃一驚,陡然眼前六把火把同時熄滅,耳邊只聞“劈啪”、“咕咚”一連串肢體相撞和撲跌之聲,隨即陷入一片死寂。方多病在黑暗中大喝一聲,“哪裏逃!”隨即有人往外奔逃,很快遠去。

  一團火光從上徐徐亮起,李蓮花不知何時已經躲到隧道頂上,拿著火折子,小心翼翼的往下看。方多病臉色一變,他剛才在黑暗中與人交手三招,招式繁複,簡直想不通凶手如何身外化身,竟一掌劈死了張慶獅!

  “我沒想到他如此辣手,慶獅他還是……”葛潘歎息,只見方才還活生生的“張慶獅”,轉眼之間已經頭骨碎裂,一聲不吭當場斃命,歪坐在一邊,因為頭骨碎裂牽動肌肉,嘴邊似乎還流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在這潮濕可怖,漆黑一片,滿地人骨的陵墓之中,越發令人毛骨悚然。躲在頭頂的李蓮花臉色有些白。方多病看著張慶獅的死狀,“好厲害的一掌。”那邊葛潘已經奔過去扶起張青茅,張青茅被一枚飛镖射正手臂,傷了條筋,並無性命之憂,只是他呆呆看著張慶獅的屍體,神不守舍,雙目之中流露著極度恐懼之色。

  逃走的人是古風辛,張慶獅死了,張青茅受傷,只余下楊秋嶽滿臉青白,雙手緊握拳頭站在一旁。葛潘淡淡的道,“事情已經很清楚,殺死張氏兄弟的人,不是古風辛,便是你。”楊秋嶽蓦然擡頭,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葛潘,卻不說一個字。只聽葛潘緩緩的道,“而二人之中,你的嫌疑最大。古風辛不是傻子,他一逃,便是自認凶手,真正的凶手既然敢誘殺手無顔和吳廣入伏,敢殺張氏兄弟二人,絕非尋常之輩,豈會如此愚蠢……”

  楊秋嶽退了一步,看了方多病一眼,方多病已然糊塗了,聽葛潘之言,顯然很有道理,看看楊秋嶽,再看看張青茅,眉頭大皺。葛潘冷冷的看著楊秋嶽,“而你,讓我試一下便知你有沒有殺張氏兄弟的功力。”他一掌拍向楊秋嶽胸口,楊秋嶽橫臂招架,葛潘立掌切他脈門,楊秋嶽逼于無奈,一指點出,指風破空,方多病臉色微變。葛潘陡然收手,“原來是武當白木道長高徒,難怪……”武當白木道長以快劍、指法和掌功聞名江湖,楊秋嶽這一指確是白木看家本領“蒼狗指”。

  楊秋嶽深吸一口氣,冷冷的道,“我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獅,也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虎,總之,此事與我全然無關。”方多病歎了口氣,“武當白木的弟子,為什麽大老遠的跑到熙陵來看墳墓?真的是很奇怪。”楊秋嶽閉嘴不答,這人陰氣沈沈,雖然臉色青白之極,卻是不願多說。

  “那麽……”李蓮花在頭頂上小心翼翼的問,“凶手已經抓到了?”

  葛潘恭敬的對李蓮花和方多病抱拳,“應當不錯。”方多病瞟了李蓮花一眼,嘴裏隨聲附和,“啊啊,佛彼白石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料事如神,本公子十分欽佩。”心裏卻在大罵,死蓮花,你知道死的不是張慶獅,張慶獅扮成張慶虎定有苦衷,原來是有人非殺他不可。你明知如此,居然還當場拆穿,這下人多死了一個,凶手也不知道是誰,你高興了?楊秋嶽一定是懷有鬼胎,古風辛莫名其妙的跑掉了,本公子又怎麽知道張青茅沒有嫌疑?他心裏正自破口大罵,李蓮花卻在上面摸索了一下觀音門門頂上方的石壁,“這裏好像裂了一條縫……”他本是依靠牆上那些被砍鑿的凹痕爬上去的,雙手一摸那石壁,身子一晃,差點掉了下來,只得手足並用慢慢爬下來。“那上面有——”他一句話沒說完,葛潘陡然欺到楊秋嶽面前,一拍肩封了他的穴道,“方公子,凶手交給你了。”隨即借力縱身而上,伸手一扳,一塊大石板轟隆一聲掉了下來,陷入地下人骨泥濘之中,足足有兩尺五寸厚,難怪連張慶獅也推它不動。那石門的確堅固無比,但不知是經過了百年歲月,石質風化,還是飽受武林中人敲打震動,石門雖然無損,卻在門頂石壁上裂了一條三尺來長的極細縫隙,若不是李蓮花逃到上面去點著火折子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觀音門頂上露出了一個三尺左右的黑洞,裏頭一片漆黑,就如一只地獄鬼眼,陰森森的往人間張望。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饒是他一向自負膽大,時常妄為,想到死于腳底的遍地人骨,卻是不敢鑽入。葛潘臉現喜色,點亮火折子,一頭向黑洞內鑽了進去。李蓮花手足並用慢吞吞的爬了上去,跟隨其後,顫聲問:“葛潘,裏面有什麽?”葛潘答道,“我還沒看……”突覺後腰略有微風,本能的回肘要撞,卻陡然想起自己半身在觀音門內,回肘一撞“碰”的一聲撞在石壁上,全手麻痹,而後腰“腰陽關”一麻,已是動彈不得,就此挂在觀音門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

 

 方多病目瞪口呆,點了葛潘穴道的人自然是在他身後動作笨拙的李蓮花。楊秋嶽和張青茅都是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李蓮花又慢吞吞的從牆上爬了下來,整理衣服。張青茅張大了嘴巴,指著挂在門上的葛潘,“啊……他……那個……你……”楊秋嶽失聲道:“你怎麽知道是他?”

  李蓮花擡頭看了葛潘一眼,微微一笑,“因為他不是葛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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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熙陵地宮 2

 

 此言一出,衆人一怔,方多病皺眉道,“他不是葛潘?你原來認識‘佛彼白石’的那個葛潘麽?”李蓮花搖頭,“素不相識。”隨即他又道,“我只不過知道‘佛彼白石’窮得很,連彼丘都穿不起綢衫,何況彼丘的弟子?”方多病恍然,“哦,也有道理,這人身上這身衣服至少十兩銀子,和本公子的只差了那麽四十兩。”李蓮花道,“不過讓我確定他不是葛潘的,還有三件事,第一,他很文雅。”方多病奇道:“他很文雅也有錯?”李蓮花忍笑道,“你不知道李相夷那人眼睛長在頭頂上,平生最不屑繁文缛節,他的門下,從來沒有教養,決計不會見了人一口一個公子,還行禮作揖的。”方多病哼了一聲,“這倒是,佛彼白石和我家老子說話,從來沒半句客套。”張青茅聽得一愣一愣,心裏暗忖四顧門的脾性,李蓮花似乎很熟,卻不知道這位神醫何時與四顧門有舊?只聽他繼續道,“第二,他對皇陵頗有研究,知道史書所載,地宮入口多半在明樓之中。據我所知,彼丘本人深中孔孟之毒,讀書萬卷,正因為他讀書成癡,惹得李相夷厭煩,讓他立下誓言,他門下弟子,決計不許讀書。所以彼丘門下,多半都是不識字的;縱是識字,也不太可能通讀史書經典。”方多病大笑,“這位李大俠有趣得很,不過你是怎麽知道四顧門這許多內幕?”李蓮花微微一笑,繼續道,“第三,方才張慶獅被殺之時……”他說到張慶獅之死,語調慢慢變得沈重起來,“六支火把同時熄滅,那很清楚,能夠同時熄滅六支火把的人,就是手裏沒有火把的人。”

  楊秋嶽被點中穴道,四肢麻痹,頭頸還能動彈,情不自禁點了點頭。張青茅啊了一聲,“我明白了!”六支火把同時被暗器擊中,同時熄滅,如果打滅火把之人手裏也握著一支火把,那麽他自己那只火把熄滅的時間必定和其他五支略有不同,並且手持火把發射暗器,很容易被人發現。當時手裏沒有火把的人,只有在探路時把火把丟掉的葛潘。既然打滅火把的是葛潘,那麽趁著黑暗一掌劈死張慶獅的人必是葛潘,既然殺死張慶獅的人是葛潘,那麽殺害張慶虎的人是誰已是昭然若揭。

  “殺死張慶虎的人,是葛潘。”李蓮花慢慢的說,“要開啓熙陵地宮入口,必須有能舉千斤的臂力,若要引誘多人入地宮,那幕後主使之人必要有一位門夫。我猜……張家兄弟必有一人是最近幾年專管開門的人。張慶虎擅使鐵棍,只需對鐵棍稍加整理,便是能作為撬棍。張慶獅擅長羅漢拳,假冒張慶虎時以鐵勾開門,鐵勾尖細不堪重負,若無方多病的短棍相助,他說不定還開不了門,如果真是他和葛潘勾結,豈非要用去十來把鐵勾以開門?所以我猜測是張慶虎。但是張慶獅既然和他是同胞同住,不可能無所察覺,所以當‘葛潘’和我們到達熙陵的時候,張慶獅臉色怪異,或者是他認出了‘葛潘’就是時常和張慶虎接觸的人——如果真是如此,葛潘當然要殺張慶獅以滅口。而張家兄弟本是孿生,或者葛潘在黑夜之中,一時不查,殺錯了人——張慶獅一發現哥哥被殺,只怕立刻想到葛潘要殺人滅口,所以砍去張慶虎的頭顱,以免大家認出死人並非自己,而後在臉上點痣,假冒張慶虎。”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而砍去張慶虎頭顱的人,是楊秋嶽。”

  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奇道:“楊秋嶽?”張青茅張著一張大嘴,已然全然不知該說什麽好。楊秋嶽卻點了點頭,“不錯……可是你怎知……”李蓮花微微一笑,“那斷頸一劍十分見功力,料想張慶獅使不出來,張慶獅既然說夜裏在你房裏賭錢,顯然你和他是串通的,少林弟子不擅劍術,武當弟子卻精通劍法。”楊秋嶽又點了點頭,“可是你怎知張慶虎是葛潘所殺?”李蓮花道,“那很簡單,張慶虎顯然是在毫無戒備下死的。而明樓裏大家的房間順序左邊是你、張家兄弟、古風辛,右邊是我和方多病、張青茅、葛潘。那晚雪光亮得很,從左往右映,如果有人經過過道,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行凶,一定會有影子映在右邊的房間,我們八人都是練武之人,縱然武功有高有低,但怎麽可能毫無所覺?所以凶手並沒有走到張家兄弟的房間裏去。”張青茅軟癱在地,喃喃的道,“我什麽也沒看見……”李蓮花微微一笑,“沒有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卻能殺人,而且很可能是殺錯了,我想只有一種辦法——”方多病腦筋一轉,失聲道:“暗器!”楊秋嶽也脫口道:“原來如此!”

  “不錯。”李蓮花颔首,“是以什麽細小暗器,自房門口射入,很可能是射入腦中,使張慶虎當場斃命,因此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而後張慶虎的頭被砍了,于是身上無傷。”方多病喃喃的道,“他媽的,你對著無頭屍看了幾眼就看出這許多門道,就算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那和葛潘有什麽關系——啊!他以飛镖射傷張統領,打熄六把火把,果然是暗器好手,不對啊,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你卻一早知道他是凶手?”李蓮花歎了口氣,“要用暗器殺人,必須要有角度,所以住在張家兄弟兩側的兩人便不是凶手,楊秋嶽和古風辛都無法不走到門口而將暗器射入門內。只有住在右側的人才可能從張家兄弟打開的門窗中射入暗器,殺人于無形。我自己和方多病當然沒有殺人,張統領若是凶手何必請來佛彼白石調查?何況‘葛潘’本就不是葛潘,所以他是凶手。”頓了一頓,他慢慢的道,“只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铤而走險,發現張慶獅未死就再度動手,而且嫁禍楊秋嶽,咄咄逼人。”

  方多病怒道,“你一早料定他是凶手,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何不說?”李蓮花歉然道,“我怕告訴了你,你眼睛一瞪,他就跑了。”方多病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公子有如此沒有城府?”李蓮花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嗯……”方多病越發大怒,楊秋嶽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和慶獅雖然猜測是葛潘所殺,卻不敢定論。”

  李蓮花上上下下看了楊秋嶽幾眼,小心翼翼的問,“現在楊……少俠……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麽你甯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說明真相?”方多病心裏補了一句:還有貴為武當白木老道的徒弟,江湖地位大大的有,竟然跑到這裏當看死人的士兵,到底是為了什麽?不會也是為了什麽熙陵地宮裏的寶貝吧?

  “我一直在尋訪失蹤多年的黃七師叔的下落。”楊秋嶽道,“十一年前,他在熙陵附近失蹤,我尋查到此,冒了一名守陵軍,探詢熙陵之密。”方多病哎呀一聲,“黃七老道竟是失蹤的十一人之一?啊啊,聽說此老精通奇門八卦,說不定因此被誘來這裏,哎呀難道他也被人吃了?”楊秋嶽臉上略有愠怒之色,但他為人陰沈,並不發作,只淡淡的道,“我在熙陵三年,遍觀熙陵碑刻,閱讀前朝史典,發現了一些線索。”

  “可是和熙成皇帝之死有關?”李蓮花問。楊秋嶽點了點頭,“熙陵似陵非陵,貌似皇陵,卻設有回字重門,明樓之中設有房屋,而且曾經飼養過遠遠超過駐陵士兵人數的馬匹。從碑刻和史書來看,熙成是暴斃身亡,其子當即登基,登基未久突然失蹤,以至于朝政紊亂,國力大衰。”方多病插嘴,“我只知道熙成皇帝的兒子芳玑帝長得歪眉斜眼難看之極。”楊秋嶽道,“芳玑帝身有殘疾,相貌醜陋,登基後很少上朝,唯恐朝臣暗自譏笑。但是他並非天生醜陋,根據史書記載,芳玑帝出生之時並無缺陷,自小聰明伶俐,于國事政務頗有見地,深受熙成寵愛。有起居錄記載他少年時‘風度潇灑’、‘磊磊然衆人之上’;他是在十七歲時突然一日得了面部抽促之症,以至于口角歪斜,相貌變得極端醜陋。而也是從熙成三十五年,芳玑帝十七歲那年開始,熙成皇帝屢遭刺客襲擊,有一次受了重傷。曾有人大膽進言是芳玑派人行刺,熙成震怒,竟令推出斬首。熙成有十一個兒子,卻唯寵芳玑帝一人。”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芳玑帝十七歲到二十七歲,十年間熙成賜給了他數不盡的寶物、封號甚至佳麗,奇怪的是芳玑對熙成頗為不敬,據史載曾有辱罵之事,熙成也不追究。在熙成暴斃之後,芳玑帝登基雖說並無遺旨,但誰也沒有異議,人人皆知皇位非芳玑莫屬。”

  “果然有古怪。”方多病喃喃的道,“這兒子和老子的事很別扭……”楊秋嶽的視線轉到李蓮花身上,“李先生當世神醫,可否為我證實一事?”李蓮花啊了一聲,“什麽事?”楊秋嶽沈吟了一下問:“這口角歪斜、面部抽促之症,是否也可能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李蓮花為之瞠目,方多病心底大笑這位假神醫遇上了硬釘子,還未笑完便聽到李蓮花文質彬彬的回答,“當然。”只聽得他嗆了一聲——這騙子只說“當然”,卻沒說是“當然可能”,還是“當然不可能”。楊秋嶽渾然不覺李蓮花在耍滑頭,繼續道,“如果芳玑帝貌醜確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那麽,是誰下的毒手?”

  方多病一怔,“難道你想說是他老子害了他?”楊秋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隨即他擡頭看向挂在門上的葛潘,“熙成帝與芳玑帝的秘密,那十一人的死亡之謎,一切的答案,都在這扇觀音門內。”李蓮花卻慢慢的道:“楊少俠,我問你為何甯願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與‘葛潘’辯駁,你還沒有答我。”

  楊秋嶽臉色突然又變得青白,“我……”

  “葛潘敢當衆嫁禍于你,你卻不敢辯駁,說明什麽呢……”李蓮花喃喃的道,“你是白木高徒,甘心潛伏駐陵軍中三年,當真只是為了尋訪黃七老道的下落?何況尋訪師叔下落並非壞事,若不是被葛潘逼出‘蒼狗指法’,你卻根本不願承認是白木弟子。你熱衷熙陵之秘,精讀前朝秘史,都可說是你愛好古怪,但是有一件事——不能用愛好古怪解釋。”他突然擡起頭盯著楊秋嶽,目光穩定得出奇,湛湛然透出絕對的信心,和他平時所表露的樣子完全不同,只聽他一字一字的問:“方才我說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你說‘原來如此……’,可是張慶虎的頭是你砍的,你怎會不知他是被暗器所殺?”刹那之間,楊秋嶽的臉色慘白異常。

  方多病看著楊秋嶽,瞠目結舌,只聽李蓮花緩緩的說下去,“你砍了張慶虎的頭,究竟是為了幫張慶獅隱瞞身份,還是為了替葛潘毀屍滅迹?只要屍體沒有頭,誰也不知他是怎麽死的,不是麽?”

  楊秋嶽默然。

  “你沒有告訴葛潘張慶獅未死,助他假扮張慶虎,是不是為了留下對付葛潘的棋子——而葛潘之所以嫁禍與你,是不是因為他發現張慶獅未死,而對你非常不滿?”李蓮花慢慢的說,“葛潘究竟有你什麽把柄,讓武當白木的弟子縛手縛腳,盡做一些鬼鬼祟祟之事?”

  楊秋嶽長吸了一口氣,竟然靜默不答,就此閉嘴。他被李蓮花問得無法回答,竟甯願默認,不願解釋。

  “白木道長的高徒,即使和葛潘合作,也不至于泯滅良心,我信你並未殺人。”李蓮花緩緩的說,隨即伸手推拿,解了葛潘所點的穴道。

 

 他說了上百句楊秋嶽都沒有回答,說了這一句,楊秋嶽卻渾身起了一陣顫抖,“我……”方多病歎了口氣,“你有苦衷就說,難道我和死蓮花還會害你不成?”他拍了拍胸脯,“有我方氏給你撐腰,你怕什麽?”

  “我早已不是武當弟子。”楊秋嶽抑制住波動的情緒,淡淡的道,“三年之前,便被師父逐出師門,如何敢妄稱白木門下?”方多病啊了一聲,“你的武功不錯,白木幹什麽把你趕出來?”楊秋嶽別過頭去,“我盜取武當金劍,當了五萬兩銀子。”方多病奇道,“五萬兩銀子?用來幹什麽?”楊秋嶽沈默了好一會兒,簡單的道:“賭錢。”

  方多病和李蓮花面面相觑,不想楊秋嶽武功不弱相貌斯文,居然沉迷賭博,以至于被逐出師門。楊秋嶽又道:“我知道自己改不了賭性,也不望見容于師門,但金劍卻是要還的。被當掉的金劍被金鋪融為首飾,已經無法要回,要還武當金劍,只有尋訪黃七師叔的下落。”武當金劍是上代武當掌門兵器,乃是一對短劍,現任掌門白鶴道長存有一支,被楊秋嶽盜走;另一支在失蹤的黃七手中。楊秋嶽又道:“我在熙陵三年,曾經二入地宮……”李蓮花和方多病都啊了一聲,只聽他繼續說,“……都無法破此門而入,雖然尋訪金劍和黃七師叔下落不成,我卻在這裏娶了個老婆。”方多病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恭喜恭喜。”楊秋嶽仍然沒有半點高興的模樣,“我老婆姓孫,叫翠花。”方多病還沒笑完差點咬到舌頭,“曉月客棧老板娘?她不是個寡婦麽?”楊秋嶽陰沈沈的道,“我們沒有拜過天地,不過她終歸是我老婆,她失蹤了。”方多病在心裏卻道:原來你是她姘夫。

  李蓮花歎了口氣,喃喃的道,“所以我覺得老板娘去買醬油大半天不回來比殺手無顔的死有趣,你們卻偏偏不信。”方多病哼了一聲,“放屁!你要是真有那麽聰明,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抓住葛潘?”李蓮花苦笑,楊秋嶽道,“他抓了我那老婆,答應我如果進入地宮,不但歸還我武當金劍,還給我十萬兩銀子。”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有這種好事,換了我也答應,怪不得你默不作聲和他合作。”楊秋嶽淡淡的道,“抓了我老婆的人說要給我十萬兩銀子,這種好事我卻不信,但不管銀子是真是假,老婆總是自己的。”方多病心下一樂:此人雖說陰沈可厭,兼有賭博惡習,卻倒是重情重義。

  “這扇門裏不知藏著什麽東西,不打開來看看,只怕以後都睡不著了。”李蓮花愁眉苦臉的歎氣,方多病忍不住好笑,“我看是有人三十年以前就睡不著了,裏面不管有什麽寶貝,如果你找到了,不要忘記分我一半。”李蓮花微笑道,“當然、當然。”

  隨即四人商量了一下,把葛潘從門上拽了下來,方多病賣弄手法,以十七八種點穴法在他身上封了十七八處穴道。張青茅眼見滿地人骨早已沒了進門的勇氣,一連聲他要出去召集人手清查此地,方多病先送他回明樓,再返回地宮,古風辛卻被嚇破了膽,逃得無影無蹤,不知上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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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觀音垂淚

  等方多病返回地宮的時候,李蓮花已把地上的人骨收拾停當,挖個淺坑埋了,這人喜歡打掃的毛病到墳裏也改不了。楊秋嶽從門頂上那道裂縫擲了幾把火把進去,門後的光線逐漸明亮,裏頭空氣並未封閉,似乎便是真正的陵寢。

 

 “蓮花,你進去。”方多病推了李蓮花一把,李蓮花往前踉跄了一下,大驚失色,“方大公子武功高強,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當然是方大公子先進去,何況以你那‘颀長’的身材,爬裂縫再合適不過。”方多病大怒,他一向自負病弱貴公子,李蓮花卻明明在說他瘦得像根竹竿,“本公子抓了你從那洞裏丟進去。”楊秋嶽卻已默不作聲爬上兩三丈高的門頂,鑽進縫隙,李蓮花和方多病頓時不再推诿,只聽楊秋嶽在門後靜默半晌,淡淡的道,“裏面奇怪得很。”

  方多病一把抓住李蓮花,他身子削瘦,手勁卻大,像抓小雞一樣把李蓮花提了起來,自己鑽過縫隙,順手把他如抹布般拖了進來,定睛一看,地上幾只火把的微光之下,眼前的情景頓時讓他瞠目結舌。

  那豈是“奇怪得很”四字所能形容,在方多病心裏是稀奇古怪、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亂七八糟、妖魔鬼怪……

  觀音門遠遠不止兩尺五寸厚,而足足有五尺二三,越往下越厚,竟似圓的。這“門”其實根本不是個門,是原本就牢牢生在地下的一塊巨石,熙成帝讓人在巨石上镂刻觀音之像,鑿作門面,卻是個永遠都打不開的門。當年修陵人在巨石頂上的土層裏挖了條通道,進入巨石後繼續修建陵墓,陵墓建好之後工匠用石板封起入口,和通道頂上所有石板一模一樣,看起來嚴絲合縫,毫無破綻。但這堵住入口的石頭畢竟和其他石板不同,之後沒有泥土,乃是空的,數百年之後那風化的石縫偶然給李蓮花看了出來。

  而觀音門後,是一間宮殿模樣的房間。

  讓方多病目瞪口呆的是:這宮殿裏即沒有棺材,也沒有陪葬的金銀珠寶,但有桌椅板凳床鋪,甚至那地上滾著一個酒壺,兩個酒杯。李蓮花喃喃的道:“果然奇怪得很,皇帝的陵墓裏沒有棺材,卻有死人,死人居然要喝酒……”

  那宮殿裏垂缦委地,有一張象牙紅木大床,牆上懸挂江南織錦山水圖,圖上有人書“大好河山”,下落款“大琅主人”。圖下一張紫檀方桌,桌邊兩把紫檀椅子,上邊刻有龍紋。地上丟著一個扁式馬形銀酒壺,兩個素銀杯,房間的角落放著焚香茶幾,茶幾之旁有琴台,琴台上卻擱著一把金刀刀鞘。東西雖然不多,樣樣極其精致,顯然都是皇家之物。熙陵最深處居然是這副模樣,實在是奇怪也哉,但最奇怪的不是這房間布置成這般模樣,而是房間裏還有兩具骷髅。

  一具骷髅長大嘴巴仰身靠在紫檀椅上,身披黃袍,一把金刀跌在地上。顯然他本在喝酒,突然有人用金刀一刀將他刺死。另一具骷髅鑽在觀音門後一個洞穴之中。觀音門上斑斑血迹至今仍可辨認,他雙手握著一把短劍,已在門下掘了一個深深的洞穴,全身都已在土中。只是這觀音門巨石體積龐大,石質堅硬非常,他只能沿著巨石往下挖掘,卻鑿不穿石頭,而那巨石不知深入土層幾許,想要挖出一條通道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原來想要開門的人不只是外面的,裏面的人也想開門。”方多病歎了口氣,“這兩個人是誰?”楊秋嶽道,“這兩個人穿的都是皇袍。”方多病苦笑,“莫非這兩個死人就是熙成帝和芳玑帝?這對老子兒子在搞什麽鬼?”李蓮花悠悠的道,“這情形清楚得很,當然是後死的人殺了先死的人……你看那椅子上的骷髅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應該就是老子;而兒子殺了老子以後在地上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這話一出,連楊秋嶽都險些笑了出來,方多病呸了一聲,“這兩個人都是皇帝,怎麽會造了個墳把自己關在裏面?尤其是這兒子,都身登大寶權傾天下了,居然跑到這裏來挖坑,是什麽道理?”

  “這道理我雖然不知道,”李蓮花微微一笑,“他卻是肯定知道一些的。”他所說的“他”,指的便是葛潘。方多病解開葛潘啞穴,“小子,你處心積慮假冒葛潘,潛入熙陵地宮,圖的是什麽?”葛潘的目光卻冷冷的落在李蓮花臉上,李蓮花滿臉歉然,看在他眼中更是分外刺眼,可恨之極,“李蓮花好大名氣,第三流的武功、第九流的膽量,我本該覺得有些奇怪。”他淡淡的道,“可惜你的確是太像小醜了些。”方多病忍不住笑,“他本就是個小醜。”李蓮花道,“慚愧、慚愧。不過關于這對兒子老子的事,還是要請教的。”葛潘冷笑一聲,“你自負聰明,料事如神,何必問我。”之後閉起嘴巴,任憑方多病不斷喝問,便是一言不發。

  楊秋嶽在陵墓中四下敲打,這個“房間”比尋常房間大得多,不過皇宮他沒見過,不知皇帝住的房子是不是就是如此空曠,在那牙雕紅木大床之後還有另一個房間,裏頭屏風一座,另有一個琴台,一具“連珠飛瀑”放置琴台之上。李蓮花踏進紅床之後的房間,看向屏風之後,陡然一個東西映入眼簾,他頓了一頓,“方多病,這裏有個有趣的東西。”方多病再度封住葛潘的啞穴,興衝衝的進來,“什麽……啊!”他被嚇了一跳,屏風之後,赫然又是一具骷髅。

  “這是個女子的房間。”楊秋嶽道,“看這骷髅身穿绫羅綢緞,說不定是熙成帝或者芳玑帝的嫔妃。”那屏風後的骷髅和前面房間的骷髅不同,它穿的一身雪白綢緞衣裙,曆經數百年而絲毫無損,頭上發髻挽得整整齊齊,不戴首飾,頭微微歪在一邊。人已化為骷髅,但余下那付白骨經依然給人一種妍媚嬌柔、儀態萬狀的感覺,不知生前卻是怎樣一位傾國絕色。方多病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骷髅,“她美得很,居然死了幾百年還是美得很。”李蓮花輕輕扯了一下那白色衣裙,那衣裙貼身而著,即使血肉已經化盡,卻仍然包裹著骨骼,難以輕易解開。回頭細看這只有一琴一屏風的房間,這房間之後已然沒有出路,這裏就是熙陵最深的地方,四壁都是厚達數丈的泥土岩石,有誰能知莊嚴堂皇的熙陵之下,隱藏得最深的秘密,居然是個女子的房間。

  在她的門外,年輕的皇帝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撲到在觀音門下。

  這位女子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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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觀音垂淚 2

  “噔”的一聲輕響,卻嚇了楊秋嶽和方多病一跳,李蓮花撥動了那具“飛瀑連珠”的琴弦,又撥了一下。方多病被他嚇了兩次,怒道:“李蓮花,你幹什麽?鬼吼鬼叫的難聽死了!”楊秋嶽咦了一聲,“這琴上寫了字。”李蓮花正在細細端詳琴身上的墨迹,“淫漫則不能勵精……”筆力蒼勁,最後一筆拖得老長,直延續到琴腹,顯然是書寫之人寫到最後把筆摔了出去。這具瑤琴本是古物,琴身漆黑光亮,寫了墨迹不易看出。三人在房間裏轉了幾圈,沒有再看見什麽新鮮東西,回到前廳,葛潘的目光死死盯著匍匐在地的那具屍體,方多病念頭一轉,一把把鑽在土裏的那具骷髅拉了出來。

  那骷髅骨骼已經散去,只憑了他那一身千瘡百孔的皇袍才勉強把他“拉”了出來,方多病把那“一袋”零散的“東西”倒了滿地。一陣噼啪掉落之聲,塵土飛揚,三人一起看見除了骨骼之外,地上尚有印鑒一個、玉瓶一個、琴譜一本,以及金銀觀音各一小座。那對觀音神態和門上所镂極其相似,觀音面容端正秀麗,衣著線條流暢柔和,雖然多有破損,卻是罕見的珍品,相比而言,門上的觀音雖是雕琢精細,卻乏了一股端正慈悲之氣,顯是工匠模仿此二尊觀音而镂。方多病拾起那個印鑒,翻轉一看,“這真的是玉玺,我雖然沒見過皇帝的印,但這塊玉卻是極品好玉。”楊秋嶽道,“看這模樣,熙成帝是被芳玑帝所殺,但是史書記載,他卻是暴斃之後,按照朝儀隆重下葬的,怎會背後中刀死于此地?”李蓮花微微一笑,“熙陵建成這種古怪模樣,我想它本來當真要建皇陵,但後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卻被改成了一處秘宮。熙成帝將自己的陵墓改建為秘宮,怎能無所圖謀?”方多病瞪眼,“什麽圖謀?”楊秋嶽也淡淡的道,“勢必與芳玑帝有重大關系。”

  “你們真的沒有明白?”李蓮花歎了口氣,“熙成在地宮入口刻了那篇羅羅嗦嗦洋洋灑灑的《醫子喻》,那故事主要在說什麽呢?它在說老子為了兒子好,就算詐死也不算騙人,不是麽?”方多病和楊秋嶽情不自禁“啊”了一聲,“熙成詐死?”李蓮花指指後面那個女子的房間,“那具瑤琴上寫‘淫漫則不能勵精’,琉璃影壁畫著鯉魚化龍……”方多病恍然大悟,“啊!那是諸葛亮《誡子篇》的一句話,《醫子喻》、《誡子篇》,看來熙成老子對他兒子寄望很深,皇帝老兒也望子成龍。”楊秋嶽微現詫異之色,“芳玑帝做了什麽,居然讓熙成決定詐死?”李蓮花輕咳了一聲,慢吞吞的道,“我猜……芳玑帝迷上了裏面房間

的那個……女人。”方多病哼了一聲,“那女人是誰?”

  “她可能是熙成帝的嫔妃。”李蓮花道,“而芳玑帝迷上了他老子的小老婆,所以讓他老子痛心疾首。”方多病又哼了一聲,“你怎麽知道她不是芳玑的女人?”李蓮花縮了縮脖子,“這裏是熙陵……熙成皇帝在自己的墳裏詐死,和他在一起的怎會是芳玑的妃子?而且……而且……”楊秋嶽忍不住脫口問,“而且什麽?”

  “而且這個女人……”李蓮花慢吞吞的道,“死在熙成和芳玑之前,已經死了很久了。”方多病越聽越稀奇,“你是說——”他指著那具骷髅,“你說這個女人——在熙成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死在這裏,死了很久了?”李蓮花點頭。楊秋嶽不得其解,茫然搖頭,渾然不可思議。李蓮花歎了口氣,“她和外面熙成和芳玑的骷髅完全不同,你們沒有發現麽?她的衣著不亂、發髻整齊,比熙成和芳玑的骷髅要幹淨得多。”方多病點頭,“那又如何?”李蓮花又歎了口氣,似乎對方多病冥頑不靈失望得很,“皇帝穿的衣服,材質肯定是最好的,為何熙成和芳玑的皇袍破破爛爛,千瘡百孔,頭發散亂,骷髅也難看得很?不一定是因為這個女人長得很美,所以骨骼也特別美的緣故。”頓了一頓,他慢慢的道,“有一種可能啊……那是因為熙成和芳玑的肉身在這裏腐爛,衣服被蛆蟲啃食,以至于千瘡百孔;而她的衣裳沒有受到蛆蟲騷擾……”方多病皺眉問,“你想說她美得連蟲子都舍不得吃她?那她的肉到哪裏去了?”李蓮花看方多病的目光越發失望,“說到這裏你還不明白?我想說她很可能一開始就是個骷髅,她早就死了,只不過被擺在那裏,衣服和頭發是她化為骷髅以後別人給她穿上戴上的。她既然早就是個骷髅,當然不會有蛆蟲吃她,所以她的衣服比熙成和芳玑幹淨得多,骨頭也漂亮得多。”

  楊秋嶽瞠目結舌,呆了半晌,“這也太荒謬了。”李蓮花指指那具瑤琴,“這琴聲難聽得很,若是有人彈過,怎會沒有調弦?真是愛琴之人絕不會在琴面上寫字,所以琴必定不是給熙成的。何況她頭上那發髻是個假發,她若不是個禿子或者尼姑,為何會戴有假發?她原來的頭發呢?還有那身衣服——”他再度拉扯了一下那骷髅的白衣,“這衣服分明是按照這具骷髅的尺寸量身而做,活人再瘦弱纖細,也絕不可能化為骷髅之後,衣服還穿得如此合身。”方多病毛骨悚然,“你說——熙成皇帝在自己的墳裏詐死……還供著……一具女骷髅……他莫非瘋了?”楊秋嶽輕輕提起那女骷髅頭頂發髻,那烏發果然是以人發盤結,底下勾了個發箍,戴在頭上的,也因為是假發,所以挽得很結實,並不散亂。

  “她是被握碎頸骨死的。”方多病細細端詳那具骷髅,突然道。李蓮花點了點頭,“一個女人死後有人替她裁制衣裳、盤結假發、處理骨骼,居然還被熙成帶進了熙陵秘宮之中。無論她是不是嫔妃,她定是熙成心愛之人。”方多病和楊秋嶽都點了點頭,李蓮花繼續道,“那麽她會被誰握碎頸骨而死?誰敢?為何前朝史書從來未提此事?”楊秋嶽緩緩的道,“只因為她是被熙成所殺!”李蓮花微微一笑,微笑得很文雅,“我猜……這女人必定美得讓人無法想象,熙成帝納她為妃,芳玑帝長大之後,迷戀上父皇的妃子,難以自拔。一開始熙成想必憤怒得很,芳玑帝之所以突然貌醜,說不定真是熙成帝下手所致。但自從芳玑變醜之後,做老子的人卻突然後悔了。他自小寵愛芳玑,芳玑聰明好學,是他寄望有大成就的兒子,突然迷戀女人荒廢功業,令他十分痛惜。他遷怒愛妃,認為紅顔禍水,于是掐死了他心愛的女人——芳玑就此深恨熙成,要殺他為情人報仇。而老子愧對兒子,思念愛妃,又擔驚受怕,日子過得痛苦得很,所以……”

  “所以他皇帝也做得不快活,帶著這個骷髅跑到自己的墳墓裏裝死,把皇位讓給兒子做,結果兒子沒心做皇帝,還是跑到墳裏殺了他。”方多病接口。李蓮花微笑道:“嗯……說不定老子本是希望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會體會他的苦心,了解老子殺死紅顔禍水是為了他好,就像《醫子喻》裏面那個神醫,兒子終于會體諒他的心意,可惜這位兒子一點也沒被感化,熙成想必傷心失望得很。”

  楊秋嶽沈聲道:“不對!如果真是如此,芳玑帝大可以從容離去,卻為何被關在此地,以至于死在這裏?”李蓮花指了指上面那個通道,“這通道口很高,沒有武學根基很難上得去,上得去也下不來,何況地宮入口機關如此沈重,若非外家橫練高手,無法打開。所以在熙成帝詐死、芳玑帝殺父這件事裏,至少有一位高手輔助,這裏卻沒有見到第四個人的屍體——通道口被封,必然和第四個人有關。縱然熙成和芳玑父子糾纏于孽情恩怨,無心國事,但不代表前朝朝局之中,就沒有人觊觎皇位。熙成有十一子,芳玑不過其中之一而已。”楊秋嶽動容,“那是說,有人從頭到尾都知道熙成帝詐死,也知道芳玑帝和熙成的恩怨,只是一直隱匿在旁,等到了最好的機會,便收買芳玑帝隨身侍衛,下手封死觀音門,害死芳玑,造成失蹤假相,然後——”方多病這次搶到了話,“然後兩個皇帝都沒了,自然有第三個人繼承皇位。”李蓮花微笑道:“芳玑帝失蹤兩個月之後,代理朝政的宗親王繼位,不巧,這位皇子正是修築熙陵的總管事,這墓道裏衆多機關,古怪的倒石球門,還有這無法開啓的觀音門,讓人進得來出不去的種種設計,都是出于宗親王之手。”

  話說到此處,楊秋嶽和方多病都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地上的葛潘臉上微現駭然之色,李蓮花對他一笑,葛潘臉色白了白,竟是有些怕他。方多病瞟了眼地上零散的東西,嫌惡的道,“我們還是快走,以免外面有人把通道口一堵,這裏的死人從三個變成七個。”李蓮花連連點頭,“甚是、甚是。”葛潘卻突然流露出滿臉焦急,雙眼瞪著地上那一堆七零八落的“東西”,發出“呵呵”之聲。楊秋嶽舉起手掌,淡淡的道:“你告訴我我那老婆的下落,我就讓你說話。”李蓮花又連連點頭,像是對忘了詢問孫翠花的下落抱歉得很。葛潘立刻點頭,竟毫不猶豫,楊秋嶽手起拍落,葛潘深吸了口氣,“玉玺、玉玺……好不容易進到此地,要帶走玉玺……”方多病故意氣他,“這塊玉雖然是好玉,本公子家裏卻也不少,你要是喜歡,本公子可以送你幾個。這個晦氣得很,不要也罷。”葛潘怒極,卻是無可奈何,狠狠的道,“我是芳玑帝第五代孫,這塊玉玺乃是我朝之寶……”李蓮花微微一笑,“奇怪,宗親王把芳玑帝害死在這裏,怎會沒有拿走玉玺?”葛潘道:“那是我先祖把玉玺放在身上,宗親王並不知情。後來……因為侍衛笛長岫出走江湖,他再也打不開這地宮之門。直到三十年前,我爺爺從家傳筆記中得知先祖的隱秘,才知道它的下落。只是宗親王所修地宮機關複雜四處陷阱,我爺爺和我父都死在通道之中……”方多病心裏一跳——如果還有兩人死在通道之中,以那些人骨來算,失蹤的十一人中可能有人從熙陵逃生!只聽葛潘繼續道:“而引誘而來的各路高手也都死在墓中,自我父死後,十幾年來我對玉玺之事已經絕望,卻突然得知慕容無顔和吳廣的屍體竟出現在雪地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他咬牙道,“除非有人進入了熙陵深處,而能全身而退!這兩人死在觀音門前,被石球門封閉在內,若無人啓動機關,絕不可能打開。我實在想不出有誰能震碎數千斤重的石球,打開鬼門將兩人的屍體帶了出來丟在雪地裏!如果真有人能震碎那石球,那麽他說不定能打開觀音門!所以才……”

  “所以才假冒葛潘,可惜那震碎石球的人卻沒有找到。”方多病惋惜的道,“其實只需打開觀音門的天花板就能進去,結果大家都想開門,門卻是永遠都打不開的。”李蓮花喃喃的道,“有一個人,說不定真能……”他突然大聲問,“張青茅說一品墳裏有‘觀音垂淚’乃是稀世靈藥,是嗎?”方多病和楊秋嶽都被他嚇了一跳,不知為何他突然如此激動。葛潘點了點頭,“那是熙成帝打傷芳玑,為了恢複芳玑的容貌,特地找名醫配制的,就在那寒玉瓶中。”李蓮花一把拾起玉瓶,打開瓶塞,方多病和楊秋嶽一起探頭過來——瓶內空空如也,並沒有什麽“觀音垂淚”的影子。李蓮花沒有絲毫意外之色,頓了一頓,輕歎了一聲,“他果然未死。”

  “誰?”方多病詫異的問。李蓮花搖了搖頭,“這裏頭已經有人進來過了,拿走了‘觀音垂淚’,那門上的石板,不是偶然裂開,而是被人硬生生用掌力震松的,因為已經被人打開一次,才會讓我看出有裂縫。”方多病和楊秋嶽駭然失色,“究竟是誰,居然有如此功力?”李蓮花淡淡一笑,仍是搖了搖頭。地上的葛潘卻大聲叫了起來,“笛飛聲!金鸾盟教主笛飛聲!除了笛飛聲‘悲風白楊’之外,有誰能有這等功力?即使是四顧門主李相夷也絕不可能有震裂千斤巨石的內力修為!”方多病嗤之以鼻,“哼,胡說八道,誰不知道笛飛聲早就和李相夷同歸于盡,人都死了十年了。”葛潘為之一滯,“但是他說不定有傳人,何況笛飛聲和當年芳玑帝侍衛笛長岫都姓笛,如果他們是同宗,笛飛聲自然知道觀音門的入口在哪裏。”

李蓮花卻在發呆,喃喃的道,“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在這裏重見‘悲風白楊’,倒是應景。”方多病奇怪的看著他,“你認識笛飛聲?”李蓮花啊了一聲,漫不經心的答,“不大認識。”方多病皺起眉頭,不知“不大認識”到底是算認識還是不認識?此時楊秋嶽已經問出孫翠花被葛潘關在熙陵寶頂山下樸鋤鎮一處民房之中,四人從觀音門上通道魚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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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weeks later...

六 雪地疑雲

  出了熙陵,張青茅領著幾十個守陵兵心驚膽戰的等在外面,得知陵內情形,張青茅大喜,趕忙快快叫人找個師爺,把熙陵發現的東西寫個書信,往上頭報去。發現了前朝陵寢的秘密,也算不大不小功勞一件。李蓮花、方多病和楊秋嶽帶著葛潘下山去找孫翠花,熙陵之內留有十一張羊皮地圖,但死者究竟是幾人卻算不清楚,其中並沒有黃七道長的武當金劍。

  地上的積雪足有尺許,皎潔光亮,杉樹枝幹峥嵘,山頭的空氣分外清新,三人不約而同深呼吸了幾下,展開輕功身法往鎮中掠去。

  尚未到達樸鋤鎮,半途之上三人突然停了下來,在兩片杉樹林之間,有兩個人站在雪地之中。

  一個是古風辛,另一個人竟是孫翠花!

  “你——”方多病恍然:他還當古風辛與此事毫無關系,原來他和葛潘也早有勾結,說來葛潘既然和楊秋嶽合作,又怎會放棄古風辛?此人也是武當弟子,只是武功高低和為人如何他卻看不出來。李蓮花並不覺得奇怪——在熙陵地宮入口開啓的時候,他以石子試探楊秋嶽、古風辛、張慶虎和張青茅四人的武功,除了張青茅毫無所覺之外,其他三人都避過了小石子輕輕一撞,可見三人武功耳力都不弱。古風辛脅持孫翠花,楊秋嶽只是臉色沈了沈,竟不驚詫,他雖然不知古風辛也被葛潘收買,但此人號稱武當弟子,武當門下卻並無此人,楊秋嶽心裏早在懷疑。

  葛潘嘿嘿一聲冷笑,對方多病道,“方公子,你放了我,我就讓師弟把孫翠花還給楊秋嶽,怎麽樣?”方多病想也不想,很幹脆的回答:“那又不是我老婆,不幹!”李蓮花微笑得很和氣,“這位古……大俠……武功高強,剛才在地道裏和方公子過了幾招,方公子十分佩服。”方多病一怔,暗道:六把火把熄滅的時候和我動手的人不是葛潘,怪不得葛潘能一掌劈死張慶獅,原來不是本公子武功不行。他心裏一樂,又是一凜——剛才交手三招,他和此人未分勝負,古風辛的武功不僅是“不弱”,而是高明得很;幸好李蓮花莫名其妙制住了葛潘,否則這師兄弟倆聯手齊上,他和李蓮花非逃之夭夭不可。

  古風辛手中一把兵刃架在孫翠花頸上,陰恻恻的道:“你們放了玉玑,我就放了她;我數到三,你們不放,我就砍了她。”他那兵刃卻是一把馬刀,顯然並非真是武當弟子。楊秋嶽叫道:“翠花,孩子呢?”孫翠花被古風辛以馬刀抵住咽喉,無法說話,只能以眼睛猛瞪李蓮花。李蓮花柔聲道,“孩子我已托在了安全的地方,兩位不必著急。”方多病在心裏暗笑:托給了怡紅院老鸨,不過你生的是兒子,倒也不必害怕。此時古風辛馬刀一揮,倏然轉到了孫翠花後頸,“你們不放玉玑,我砍了這女人的頭!一!”他大刀一揮,勢道淩厲,卻是真砍。

  方多病眼見事急,“碰”的一腳把“葛潘”踢了過去,叫道,“還你!”古風辛一刀轉向,“唰”的以刀背斬在“葛潘”背上,竟以刀背之力解穴,“玉玑,怎麽樣?”

  那“葛潘”受他一刀,仍舊跌倒在地,方多病以十七八種點穴法在他身上點了十七八處穴道,卻不是這麽容易能解得開的。“葛潘”咬牙道,“你給我殺了李蓮花!奪回玉玺!我朝玉玺在他身上!”李蓮花嚇了一跳,連忙躲在方多病身後,“玉玺給你。”他把玉玺塞進方多病衣袋裏。方多病飛快的從懷裏掏出來再塞回李蓮花懷裏,“不必客氣。”李蓮花連連搖手,“不不,這是你找到的東西,當然是你的。”方多病笑得奸詐,“我們不是說好了找到寶貝一人一半?這玉玺好歹也算寶貝,當然是一人一半,我那一半就送給你了,真的不必客氣。”李蓮花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古風辛一腳踢在孫翠花肩上,孫翠花往前摔倒,楊秋嶽急步往前接住她,便在刹那之間,放開手腳的古風辛已一刀砍到李蓮花頭頂。

  這一刀“太白何蒼蒼”,方多病袖中短棍揮出,替李蓮花擋了一刀。楊秋嶽抱起孫翠花轉身就逃,他的輕功不弱,刹那間在雪地裏只剩下一個黑點,方多病心裏破口大罵此人無情無義,一回頭,不但楊秋嶽逃之夭夭,連李蓮花都掉頭就跑,只不過他跑得比較慢,仍在七八丈外。“李蓮花!”方多病氣得七竅生煙,“你居然棄友而逃,他媽的……”一句話沒說完,古風辛馬刀當頭直劈,方多病只得閉嘴,和古風辛纏鬥在一起,一時只聽馬刀與短棍交接之聲不絕于耳。

  正當方多病心中大怒,李蓮花一溜煙奔進杉樹林躲了起來的時候,葛潘從地上一躍而起,他的武功不在方多病之下,加之古風辛一刀之力已為他解開數處大穴,一口氣運氣直衝,十七八處穴道豁然貫通。他一躍而起之後,一聲不響一掌往方多病後心按去。方多病心裏叫苦連天,側身急閃,左手“空江明月”把葛潘那一按引開,刹那古風辛大喝一聲,馬刀翻手倒撩,刀刃自下而上猛抽,竟是要把方多病自裆下剖為兩半!方多病大吃一驚,縱身而起,古風辛一撩未中,翻腕橫砍,這兩刀絕非武當劍法,剛強狠辣。方多病人在半空正自下落,他要是落得快些,就是攔頭一刀,落得慢些,就是攔腰一刀,不得已短棍斜伸,硬接古風辛馬刀橫砍,人在半空吃虧之極,只聽“當”的一聲大響,方多病半身麻痹,斜撲出去丈許,勉強站定,變色叫道:“斷頭刀風辭!”

  “古風辛”嘿的一聲冷笑,“方公子好眼力。”方多病深吸一口氣,心頭卻仍是碰碰直跳,“斷頭刀”風辭乃是江湖有數的刀法大家,在他出道以前就已成名多年,怎會是“葛潘”的“師弟”?他雖然家學淵博年少有成,卻萬萬不是斷頭刀的對手。這人殺人如麻,仇家遍地,幾年前突然銷聲匿迹,江湖中人都以為他被仇家所殺,卻居然潛伏熙陵,做了一名守陵兵。風辭一刀震傷方多病,葛潘隨即奔入林中找李蓮花,那玉玺在李蓮花與方多病之間轉來轉去,到底最後在誰身上他卻不清楚。

  方多病驚怒交加,李蓮花雖然棄他而逃,但本來他就對李蓮花沒什麽真正期待,此人膽小如鼠貪生怕死,武功又不高,掉頭就跑實屬正常,但是葛潘入林一追,李蓮花非死不可。他被風辭震傷半身經脈,能握住手中短棍已是勉強,卻是萬萬救不了他。風辭緩步走到他面前,馬刀上映著的雪光閃爍,直照到他雙目之間,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他從來沒有一天覺得雪光有這麽難看。

  突然樹林中葛潘一聲驚呼“誰——”接著“啪啦”一聲,有人撲到林中。方多病和風辭都是一怔,僵持半晌,林中再無其他聲音,風辭略一猶豫,方多病已無還手之力,一個倒躍,他進了杉樹林。方多病見他離開,松了口氣,東張西望,四下白雪皚皚,不知要往何處逃跑才妙。正當他打算往西逃去的時候,樹林裏風辭陡然大喝一聲,“誰?你——”接著杉樹轟然倒下一棵,積雪飛揚雪塵震起了半天來高,他眼睜睜看著風辭那把馬刀砍斷杉樹飛了出來,當的一聲插入他身側兩丈開外處,直沒至柄!

  此後再無其他聲息。

  雪地寂靜,樹影都定若磐石。

  方多病覺得自己呆了至少有兩柱香時間,直到樹林裏面一個雪團突然動了兩下,一個人從雪堆裏爬了出來,叫了一聲“方多病?”他才反應過來,定睛一看,那從雪堆裏爬出來的人是李蓮花,看情形他進了樹林就找了堆雪把自己埋了起來躲在裏面。方多病歎了口氣,邁著他麻痹未消的腿,心驚膽戰的走到樹林裏一探頭。只見杉樹林裏“葛潘”和風辭姿勢僵硬,一個以蓦然回首的姿勢站著,另一個撲倒在雪地裏,在倒地的瞬間飛刀出手,砍斷了一棵杉樹。李蓮花小心翼翼的從他藏身的雪堆裏走了過來,一步一個腳印,在葛潘和風辭身邊卻沒有腳印,是誰在刹那之間制服了這兩個人?

  “這是怎麽回事?”方多病一個頭快要變成兩個大,“你看到是誰了嗎?”李蓮花連連搖頭,“我什麽也沒看見。”方多病大步上前,再次點了地上兩人十七八處穴道,李蓮花道,“幫手來了。”方多病也已聽到有人靠近的聲音,擡起頭來,只見一群人快步往這邊趕來,領頭之人正是楊秋嶽。原來這人並不是完全只顧逃命,方多病一個念頭沒轉完,哎呀一聲,他失聲道:“你是——”

  跟在楊秋嶽身後一人布衣草履,骨骼寬大,模樣忠厚老實,那左腮上一個圓形胎記讓人一眼認出,此人正是佛彼白石門下武功最高的門徒,入門前已是赫赫有名的“忠義俠”霍平川。霍平川拱手道,“在下霍平川,我等幾人在路途上發現了葛師弟的屍體,一路追查,才知有人假冒葛潘來到此地,本門疏忽,導致葛師弟慘死,兩位遇險,實是慚愧。”霍平川說話誠懇徐和,方多病心裏大為舒暢,叫道:“那兩個人已經抓住,霍大俠施展一手四顧門絕學,拆了這兩個混蛋的筋脈如何?”霍平川眉頭一皺,“拆筋斷骨手過于狠辣,不可濫用,你擒住了‘斷頭刀’風辭和‘碧玉書生’王玉玑?”言下甚是奇怪。方多病幹笑一聲,指了指林中僵直的兩人,心卻是暗叫僥幸:原來假冒葛潘的是“碧玉書生”,這人出了名的陰毒狠辣,武功也是不弱,以他方大公子的本事,果然是萬萬抓不住的,如果沒有人暗中相助,只怕他和李蓮花早就死了三五回了。

  霍平川看著杉樹林裏被制服的兩人,越看越是驚駭。王玉玑是在有所警覺轉身之際,有人自背後點中他的穴道,但既然王玉玑察覺身後有動靜,已轉過身來,那人又怎會點中他背心?而風辭分明是已看到人,迫不得已飛刀出手,他驅刀一擊何等剛猛,居然落空砍中杉樹,這人的武功身法,實在可驚可怖!方多病忍不住拍開王玉玑的啞穴,“到底是誰?你看見了嗎?”王玉玑仍舊滿臉駭然,“我……我什麽也沒看見。”霍平川解開風辭的啞穴,“竟有人能迫使‘斷頭刀’飛刀出手,後點中他後心‘腎俞’,你可看見究竟是何人?”風辭臉色青鐵,嘿了一聲,“婆娑步、婆娑步!”

  霍平川和方多病都是“啊”的一聲,語調中充滿驚詫。“婆娑步”是四顧門主李相夷獨步江湖的一項絕技,為各類迷蹤步法之首,蹈空蹑虛,踏雪無痕,雖然不宜長途奔走,但在單打獨鬥中卻是一等一的厲害。只是李相夷已死了十年了,怎會在這杉樹林中出現“婆娑步”?霍平川失聲問道:“你可看見了人?”他入門也晚,李相夷早已失蹤,此時乍聞“婆娑步”,心頭大震:難道門主失蹤十年,其實未死?如果確是如此,那真是四顧門一件最大的幸事。風辭卻冷冷的道:“既然是‘婆娑步’,我怎可能看到人?不過你也不必做夢,李相夷早就死了,剛才那人絕不是李相夷。”方多病忍不住問:“為什麽?”

  風辭陰森森的道:“以李相夷的身法內力,施展婆娑步豈會讓人發覺?剛才若真是李相夷,點中我後心‘腎俞’,以他將‘揚州慢’練至十層的真力,我那一刀絕發不出去。”霍平川一凜,風辭在重穴被點之後仍有余力發出驅刀一擊,證明點穴之人內力虛乏,以至于勁道難以侵入氣血交彙處,雖然令風辭全身麻痹,卻不能阻止他真力運行。若不是自己來得快,只消再過一會,他必能解開穴道,恢複元氣。但若點穴之人不是李相夷,那會是誰?難道門主生前留下了傳人?

  方多病斜眼看著李蓮花,“你剛才躲在雪裏?”李蓮花有些汗顔,“嗳。”方多病指著地上兩人,“你真沒看到是誰撂倒了他們兩個?”李蓮花啊了一聲,“我看到了一些白白的影子,不知道是人還是下雪還是別的什麽。”方多病白了他一眼,“不中用。”李蓮花連連點頭,“慚愧、慚愧。”他從懷裏拿出玉玺,遞給霍平川,“這個東西帶在身上危險得很,不如霍大俠作個見證,我們毀了它如何?”霍平川甚是贊同。王玉玑叫了起來,“你們可知有那玉玺就能號令‘魚龍牛馬幫’,那是——”方多病一掌拍落讓他住嘴,笑道:“我管你‘魚龍牛馬幫’還是牛頭馬面會,本公子說毀就毀,來來來,霍大哥一掌劈了它。”

  霍平川合掌一握,那玉玺應掌而碎,化為簌簌粉末,王玉玑臉色陡然變白,委頓在地。霍平川雖是握碎玉玺,心下卻不覺輕松。魚龍牛馬幫是近兩年合並黃河長江水道數十家幫、塞、會、門而成的一個大幫,人數與丐幫不相上下。幫內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乃是近來江湖中最為混亂和最易生事的幫派,如果幫中首領是前朝遺老,存著什麽複辟之心,要以這玉玺為信物,那江湖之中勢必大亂。此事非同小可,絕非握碎一個玉玺就能解決,佛彼白石必要有所准備才是。方多病卻沒有霍平川謹慎的心思,只對他握碎玉玺的掌力啧啧稱奇。李蓮花歎了口氣,“現在是什麽時候?我餓了。”

  幾人擡頭一看,原來已是午時過後,自早晨進入地宮,直到現在猶如過了數日。方多病一疊聲催促回曉月客棧去吃飯,一行人和張青茅告別,帶著王玉玑和風辭回樸鋤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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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武當金劍

  樸鋤鎮雖然並不怎麽繁華,不過寥寥數百人家,但至少開有酒店,這對幾個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來說已如登仙境。霍平川派遣“佛彼白石”弟子先將王玉玑和風辭快馬送回清源山,了卻一件大事。而後在樸鋤鎮“逢見仙”酒店,孫翠花請客,那張並不怎麽美貌的臉上喜滋滋的,眼神在楊秋嶽臉上一飄一飄,對這個夫君顯是滿意到了極點。方多病和李蓮花拿起筷子埋頭就吃,唯有霍平川比較客氣,和楊秋嶽一搭一搭的侃著有關黃七道長的下落。

  “黃七師叔的確到了樸鋤鎮,但熙陵之中沒有武當金劍,也許黃七師叔已從一品墳中逃生。”楊秋嶽淡淡的道,即使老婆在旁邊亂飄媚眼,他也並不怎麽領風情,這人只好賭,不好女色,不過或者是孫翠花也並沒有什麽“色”的緣故。霍平川點頭,“黃七道長得武當上代掌門贈與武當金劍,武功才智、道學修為都是貴派上上之選,何況他失蹤之時正當盛年,從一品墳中逃生,在情理之中。”

  方多病吃了一只雞腿,突然擡起頭來,看了李蓮花很久。李蓮花正在夾菜,眉頭微蹙,“什麽事?”方多病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李蓮花皺眉問:“什麽事?”方多病道:“奇怪,其實本公子的武功也不是很差,剛才杉樹林離我就那麽一點遠,除了你們三個人,為什麽我就沒聽到第四個人的聲音?我既沒看到人進去,也沒看到人出來。”李蓮花眉頭皺得更深,“你是什麽意思?”方多病怪叫道,“他媽的,我的意思是說剛才用什麽‘婆娑步’撂倒那兩個人的人不會就是你吧?李蓮花的話是萬萬不能信的,你說黑的,十有八九是白的;你的武功是三腳貓,但說不定是裝的;你說沒看見,說不定其實就是你自己。”李蓮花嗆了一口氣,咳嗽起來,“我如果會‘婆娑步’,一開始知道王玉玑是凶手的時候早就抓住他了,何必等到現在?”方多病想了想,“也有那麽一點點道理……”

  正當幾人各自閑聊的時候,有個綠衣女子婷婷娜娜走了進來,在孫翠花映照之下,她膚色白皙,雙眉淡掃,是位清秀纖柔的美人。孫翠花瞟了她一眼,笑吟吟的道:“如姑娘給客人打酒?”那綠衣女子眉心一颦,卻頗有愁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方多病悄悄的問:“她是誰?”楊秋嶽答道:“她是怡紅院的小如。”方多病啧啧稱奇,這女人是個妓女,渾身上下沒一點風塵味,倒是難得,“看起來不像。”楊秋嶽對女色絲毫不感興趣,倒是孫翠花悄悄的答,“人家運氣好,被個男人養著,供得像個小姐似的。那男人在鎮東頭買了個院子,把如丫頭養在裏面,自己從來不露面。”方多病大笑,“養女人也不是什麽丟臉的事,光明正大,何必——”他還沒說完,孫翠花呸了一聲,“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男人,才會有像她那樣的女人,不要臉!”

  正在胡扯之間,李蓮花突然低低的啊了一聲,“武當金劍!”同桌幾人一愕,霍平川低聲問道:“哪裏?”李蓮花筷子一端擡起,輕輕指著那綠衣女子“小如”腰際,衆人望去,只見她腰間一塊木雕,刻作劍形,不過二三寸長,以青色繩結系在腰上,隨步履輕輕搖晃。楊秋嶽全身一震,那劍形木雕雖然簡陋,劍身刻有“真武”二字,的確便是武當金劍的模樣。霍平川道:“聽說黃七道長是在熙陵附近失蹤,難道這女子見過武當金劍?”在說話之間,小如已打好了兩斤酒,蓮步姗姗出了門。楊秋嶽作勢欲起,李蓮花筷子輕輕一伸,壓在楊秋嶽碗上,方多病起身跟在小如身後,也出了店門。霍平川微微一笑,他接彼丘飛鴿傳書,一則追查葛潘被害一事,二則留意“吉祥紋蓮花樓”李蓮花此人。一開始看不出這位名震江湖的神醫有何過人之處,膽子也太小了些,但此時筷子一壓,他便知李蓮花心思細密,並非魯莽無能之輩。方多病乃是生人,衣著華麗,以他跟蹤小如,別人只當纨绔子弟起了好色之心,比楊秋嶽尾隨要不易惹人懷疑。

  方多病跟著那綠衣小如穿過整個樸鋤鎮,小如踏著搖搖擺擺的碎步,從鎮西走到鎮東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方多病若不是看在她長得清秀可人份上,早已不耐而去,好不容易走到鎮東,只見她推開一戶人家的大門,走了進去,帶上了門。

  方多病正要趁人不備掠上屋頂看看,突然門又開了,小如從裏面出來,手裏已沒了那兩斤酒。他大覺詫異,原來她來回走了一個時辰路,就是為了到這裏來送酒?這屋裏住的什麽人?正想翻牆進去,不料路人卻多了起來,青天白日他不敢公然亂闖民宅,在那戶人家四周轉了兩圈,那門又開了,從裏頭又走出來一個女子。

  那女子一身紅衣,眼圈紅腫似乎剛剛哭過,一路拭淚,一路離去,她那衣裳淩亂,頸上布滿吻痕的模樣,不肖說也知道剛剛在裏面做了什麽。方多病奇怪之極——方才小如還往裏面送酒,難道這屋的主人不止小如一個女人?正轉到庭院後門處,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大吃一驚:這是江湖中最為不齒的下三濫東西,是催情迷香!這屋裏的人正在做什麽昭然若揭。方多病頓時大怒,撩起衣裳“碰”的一腳踢開後門,衝了進去,“誰在這裏強……”一句話說到第六個字已說不下去,門內一股掌風迎面,尚未劈正門面,那掌風已迫得他氣息逆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方多病揮掌相抵,心裏駭然——在這小小樸鋤鎮藏龍臥虎,這麽一間民宅,居然也有如此高手!一念剛剛轉完,手掌與屋內人掌風相觸,陡然胸口大震,血氣沸騰,耳邊翁然作響,眼前天旋地轉,他往後跌倒,之後什麽都不知道了。

  “方氏”的少爺,“多愁公子”方多病竟連人也未看清楚,就傷在對方一掌之下,那屋裏人究竟是誰?有如此武功,居然使用迷香奸淫女子,到底是什麽人物?方多病被一掌震昏,屋裏人半晌沒有動靜,過了了片刻,有人從屋裏披衣出來,把他提了起來,“撲通”一聲擲進了庭院水井之中。

  “逢見仙”酒店裏,幾人幾乎把店裏酒菜都吃了一遍,等了兩個時辰,太陽都下山了,午飯都吃成了晚飯,方多病還沒回來。終于霍平川濃眉深皺,“方多病莫非出事了?”楊秋嶽沈吟道,“難道鎮上另有什麽陷阱能困得住方公子?”李蓮花苦笑,“難道他突然和如姑娘私奔了?”孫翠花唾了一口,“他大概跟蹤去小如男人的房子了,我知道大概在哪裏,這就去吧,方公子莫是遇險了。”

  幾人結帳而出,孫翠花帶著三人到了方才小如進去的那戶人家門口,此時天色已變為深藍,星星開始閃爍,那戶人家大門緊閉,裏頭沒有絲毫聲息。霍平川整了整衣裳,拾起門環敲了幾下,沈聲道:“在下有事請教,敢問主人在家否?”

  屋裏沒有半點回音,就像裏面根本沒有住人,但萦繞屋中未散的淡淡迷香味,已使霍平川大抵猜到這是個什麽地方。楊秋嶽冷冷的道:“做賊心虛!”李蓮花點了點頭,眉頭皺了起來,這一次和在一品墳中不同,那時他在暗敵人在明,而今天晚上完全是敵人在暗,大家在明,他們這四個人占不了絲毫便宜。“翠花,你先回去接孩子。”李蓮花柔聲道。孫翠花嫣然一笑,揮手快步而去,這女人雖然並不貌美,卻幹脆得很。

  三個男人在漸漸深沈的夜色中凝視這間毫不起眼的民宅,寂靜的庭院,空曠的屋宇,漂浮的迷香,這民宅之中,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和武當金劍有關?還是和怡紅院妓女相關?方多病當真陷在其中了嗎?

  霍平川掌上使勁,輕輕震斷門闩,推開大門。放眼望去,門內花木齊整,青石地板幹淨清潔,院中天井以碎石鋪成一個“壽”字,其後屋宇門窗緊閉,並無出奇之處。楊秋嶽陰恻恻的問,“這裏頭有人嗎?”他問得雖然不響,卻運了真力,遍傳民宅,這裏頭如是有人,絕不可能聽不見。霍平川大步當前,推開房門,門內被褥淩亂,果然已經人去樓空,床邊香爐仍冒著白煙,那迷香便是從香爐中來。

  “這屋子住的恐怕也有十幾年了吧?”李蓮花輕輕推了一下窗棂,這窗棂和他那蓮花樓一樣,不修恐怕再過半年就會“梆啷”一聲掉下來。“主人好像……有點拮據。”那床邊的酒菜也很簡單,在樸鋤鎮東有一家有名的酒坊,他卻差遣小如到“逢見仙”去買,可見連一斤酒相差兩個銅錢,他也是要計較的。霍平川微微一笑,“既然主人拮據,就算離去,也不會走太遠,終是會回來的。”李蓮花眉頭緊皺,喃喃的道,“不過樸鋤鎮不過數百人家一條街道,他會去哪裏……而且他還帶著女人……糟糕、糟糕,只怕去的不是怡紅院,就是曉月客棧!”楊秋嶽頓時變色——孫翠花豈非也正要去這兩個地方?一點地面,他縱身而起,掠上屋頂往怡紅院方向奔去。霍平川疾快的道:“李先生暫且回‘逢見仙’,此地危險。”接著他也掠上屋頂,隨楊秋嶽而去。

  李蓮花仰首看兩人離去,輕輕歎了一聲,那一刻他的目光有些蕭索,轉過身來,望著人去樓空的庭院。庭院中幾叢劣品牡丹,在這個時節只余幾枝枯莖,其上白雪蒼蒼,並未有什麽好看之處,他在院中靜立許久,往側踏了一步,轉身離去。莫約緩步走出了十余步,李蓮花停了下來,背對花叢,淡淡的問:“誰?”

  “你的耳力,”方才牡丹花叢並沒有人,現在卻有一個人負手站在那裏,似乎已經站了很久,語調沒有什麽感情,既不像遇見了朋友、也不像見到了敵人。“猶勝從前。”

  “是你落足的時候,重了一點。”李蓮花微微一笑,“即使服用了‘觀音垂淚’,‘明月沈西海’的傷,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好得了的吧……無怪你不肯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笛飛聲‘日促’身法,便是販夫走卒也認得……”

  牡丹花叢那人靜默了一會兒,“即使變成了這副模樣,李相夷畢竟是李相夷。”他的語氣沒有什麽變化,但從語意而言,是真心贊歎。

  李蓮花噗哧一笑,“過獎、過獎,笛飛聲也畢竟是笛飛聲,我以為‘明月沈西海’之傷天下無藥可治,怎知世上有‘觀音垂淚’……人算不如天算,是句老話,不信的人一定會吃虧。”

  那牡丹花叢裏青袍布履的人似乎有些淡淡的詫異,“這麽多年,你的性子倒是變了許多。”李蓮花微笑,“你的性子倒是一點也沒變。”

  笛飛聲不答,過了一會兒,他淡淡的道,“‘明月沈西海’之傷,三個月後定能痊愈。而你卻不可能回到從前。”

  “有些事……”李蓮花悠悠的道,“當年豈知如今,如今又豈知以後,不到死的時候,誰又知道是好是壞?從前那樣不錯,現在這樣也不錯。”

  笛飛聲凝視了他的背影一陣,緩緩的道:“你能穩住傷勢,至今不瘋不死,‘揚州慢’心法果然有獨到之處,不過至多十三年。”他一字一字的道,“以你所學,至多得十三年平安,如今已過十年,還有三年。你若擅用真力,施展武功,三年之期勢必縮短。”

  李蓮花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笛飛聲突然從牡丹花叢邊筆直拔身而起,落進了井裏,隨著一聲“嘩啦”水響,他從井中提起一個濕淋淋的人,“兩年十個月之後,東海之濱。”說著把那濕淋淋的人擲了過來,他揚手擲人,隨一揮之勢拔身後縱,輕飄飄出了圍牆,沒了身形。

  李蓮花接過那人,那濕淋淋軟綿綿,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方多病,輕輕讓方多病平躺到地上,點了他胸口幾處穴道。以笛飛聲的為人,自不可能以迷香奸淫女子,他擲回方大公子,那便是以方多病之命為約,兩年十個月之後,東海之濱,當年一戰,勢必在行!他再度悠悠歎了口氣,自從受笛飛聲掌傷之後,他容顔憔悴不複俊美,一身武功廢去十之八九,李相夷此人早已不複存在,但為什麽大家就不能接受李蓮花,定要尋找李相夷?說李相夷早已死了,大家偏偏不信;明明李相夷站在大家面前,卻沒有人認出他來,這真是奇怪的事……難道真是他變得太多?

  或者是……真的變得太多了吧?他徐徐盤坐,雙指點在方多病頸後“風池”穴,渡入真力替他療傷。十年光陰,無論是心境、體質還是容貌,都變了……從前目空一切的理由……荒謬絕倫……

  “揚州慢”心法極難修煉有成,一旦有成,便能運用自如,這也是李蓮花在笛飛聲全力一掌之下未死的原因,以它來療傷最是合適。不過一柱香時間,方多病氣血已通,傷勢已經無礙,“啊”的一聲,他睜開了眼睛,“蓮花?”

  李蓮花連連點頭,“你怎麽被扔進了井裏?”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我被扔進了井裏?”他摸到一手水濕,頓時大怒,“那該死的竟然把我丟進井裏?咳咳……”他胸口傷勢未愈,一激動立刻疼痛起來。李蓮花皺眉,“你若不是如此削瘦,也不至于傷得……”方多病又大怒,“本公子斯文清秀,體弱多病,乃是衆多江湖俠女夢中情人,你根本不懂得本公子的風神!咳咳……你又怎麽知道我在井裏?”李蓮花道,“我口渴了到井邊去打水,一眼就看到一個大頭鬼。”方多病的腦袋直到這時才想起受傷前發生了什麽事,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武當派的內力,那人是武當高手!”李蓮花半點醫術不懂,否則早已驗出方多病是被武當派心法震傷胸口,此時聞言一怔,“又是武當?”方多病從地上爬了起來,一叠聲的叫,“當然是武當心法,難道本公子連武當心法都認不出來?那人哪裏去了?他的武功不在武當掌門之下,說不定還在白木之上!”現任武當掌門為白木道人的師弟紫霞道長,武當派武功當下是白木為第一,而還在白木之上的人——李蓮花失聲道:“黃七?”方多病連聲咳嗽,“很可能是,我們快去……救人……”

  武當派上代掌門最鍾愛信賴的弟子黃七道長,居然在樸鋤鎮隱居十幾年,並且嫖宿妓女迷殲女子,李蓮花這下真是眉頭緊蹙,“糟糕,如果真讓楊秋嶽和黃七朝了面,只怕黃七老道真的會……”“殺人滅口!”方多病按著自己胸口傷處,賭咒發誓,“咳咳……那老道……他媽的瘋了……”

  孫翠花趕回怡紅院去接兒子,在離院子不遠的地方看見了小如。她一人踟躇而行,腳步走得極慢,恍恍忽忽,似乎在想著心事。

  “如姑娘。”孫翠花在後招呼,“怎麽從鎮東回來了?”小如一怔,駐足等孫翠花趕了上來,才低聲道,“嗯。”孫翠花奇怪的看了她幾眼,噗哧一笑,“怎麽?他沒有要你陪過夜?”小如白皙的臉上微微一紅,眼神卻頗現淒楚之色。孫翠花本是想問她腰間木劍之事,既然搭上了話,她索性直問,“如姑娘,你這腰上挂的木劍是在哪刻的?別致得很,我也想要一個。”小如又是微微一怔,“這是我自己……”孫翠花搶話,“自己刻的?怎麽會想刻一把劍?其實我覺得刻如意倒更好看些。”小如默然,過了一會兒,快走到怡紅院門口了,她方才輕輕的道,“他……本來有這樣一把劍,不過因為養著我,所以把劍賣了。”孫翠花愕然,如此說來,那個嫖妓的男人豈不就是——只聽小如低聲道,“雖然他不只對我一個人好,不過我……我心裏還是感激。”說完她緩步走入怡紅院,轉進了右邊的一條卵石小路。

  孫翠花見她如此,張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婊子動了真情,那喜好女色的嫖客讓小如動了真情也就罷了,他竟很可能是自家相公多年沒找到的師叔,那才是讓她合不攏嘴的事。便在這時,楊秋嶽和霍平川已大步趕到,見她呆呆站在怡紅院門口,齊聲問,“你沒事吧?”

  孫翠花一怔,剛想說沒事,兒子還沒接到……突然後心一涼一痛,她低頭一看,不可置信的看著一根很眼熟的東西從自己胸前冒了出來。

  那是一根筷子,滴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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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武當金劍 2

  “翠花!”楊秋嶽臉色大變,失聲大叫,直奔了過來。孫翠花一把牢牢抓著他,腦子裏仍沒弄清是怎麽一回事,只道,“小如說……她的嫖客……有武當金劍……”楊秋嶽臉色慘白,連點她胸口穴道,“翠花,不要再說了。”孫翠花困惑的看著從自己胸口冒出來的筷子,“兒子……還在裏……面……”楊秋嶽終于情緒失控,淒厲的大叫一聲,“不要再說了!”孫翠花輕輕唾了一聲,“是誰……亂丟筷子……”說著緩緩軟倒,慢慢氣息有些紊亂,閉上了眼睛。楊秋嶽牢牢抱著妻子,雙眼狂亂迷茫的看著從怡紅院裏大步走出來的人,“黃七師叔……為什麽……”

  從怡紅院裏走出來的中年男子白面微髯,年輕時必是個美男子,他左手拿著個酒杯,右手的筷子只余下一只,另一只到了孫翠花胸膛裏。看了楊秋嶽一眼,中年男子道:“原來是楊師侄,失敬、失敬。”言下對以筷子射傷孫翠花一事混不在意,就似他剛才不過踩死了一只螞蟻。霍平川方才不料他一出手便要殺人,以致孫翠花重傷,未及阻攔心下後悔不已,此時上前三步,抱拳道,“在下霍平川,添為‘佛彼白石’門下弟子,前輩可是武當派失蹤多年的黃七道長?”

  黃七道,“我俗家姓陳,名西康。”霍平川沈聲道,“那麽陳前輩為何重傷這位無辜女子?她既非江湖中人,又不會絲毫武功,以陳前輩的身份武功,何以對一個弱女子下如此重手?”黃七淡淡的道,“她竟敢在我的面前向我的女人套話,你們說是不是罪該萬死?”楊秋嶽不可思議,緩緩搖頭,慘淡問,“黃七師叔,武當金劍的下落……呢……”黃七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武當金劍?劍重五斤七兩,又是古物,賣給了江西語劍齋老板,足足抵三萬兩銀子!真是好東西!”霍平川眉頭一皺,這人只怕是早已瘋了。楊秋嶽手抱妻子,只覺渾身血液一陣一陣的發涼,猛然間憶起當年師父得知自己好賭,盜竊武當金劍時說出“逐出師門”四字的情景,這世道……難道是報應……黃七一筷子重傷孫翠花,怡紅院前院的客人紛紛尖叫,自後門逃走,此時連老鸨都已不見,黃七一字一字冷冷的道,“楊師侄,掌門要你來清理門戶是麽?還叫上了‘佛彼白石’的手下,不過紫霞師弟大概糊塗了,派你這種三腳貨色,是要給他師兄祭劍不成?”剩余的那只筷子在他指間轉動,不知何時便會彈出,他雖然隱居多年,功夫卻日益精進,沒有半點擱下。霍平川眼見形勢不妙,一掌攔在楊秋嶽面前,“陳前輩,請隨我回‘佛彼白石’百川院一趟,失禮了。”黃七衣袖微擺,只聽“碰”的一聲響,他那衣袖搖擺起來居然有如火藥爆破一般,發出噼啪聲響。楊秋嶽叫道:“武當五重勁!霍兄小心!”霍平川自然知曉“武當五重勁”的厲害,據說此功自太極演化而來,太極勁只有一重,圓轉如意,而“武當五重勁”卻有五重真力如太極般圓轉,各股真力方向、強弱不同,即使是功力相當之人也難以抵抗。便在楊秋嶽叫出“武當五重勁”之時,黃七第一重勁已經纏住了霍平川的手掌,兩人袖手相交,霍平川雖然入“佛彼白石”只有八年,自身修為卻不弱,黃七連運三重勁都無法引開他的手掌,一聲冷笑,第四重勁突然往奄奄一息的孫翠花胸口彈去。

  霍平川和楊秋嶽同時驚覺,雙雙大喝一聲,聯手接下黃七右袖一擊,但便在這時,一支東西臨空激射,打霍平川胸口檀中氣海,卻是黃七剛才握在手中的筷子。霍平川手肘往內一壓,“啪”的一聲將筷子夾在肘間,卻聽身邊楊秋嶽一聲悶哼,黃七的第五重勁筆直撞在他胸口,傷得不輕。

  “武當五重勁”奧妙在以袖風激蕩,無形無迹,黃七的“武當五重勁”已練到爐火純青,江湖上難尋敵手。霍平川雖有一身武功,卻難以招架,楊秋嶽抱著妻子踉跄出去數步,放下孫翠花,他拔劍出鞘,唰的一劍往黃七額頭刺去。

  他是武當門下,雖未曾練過“武當五重勁”,對這門內功心法也是相當熟悉,這一劍疾刺黃七眉心“攢竹”穴,正是破解太極勁的捷徑。太極拳講究以眼觀手,以眼帶手,眼手神韻一致,劍刺眉心,視線受阻,太極圓融協調之勢失調,眼手一分“武當五重勁”威力便減。但正當他一劍刺去的時候,黃七眼中陡然滑過一絲冷笑,楊秋嶽心裏一動:不妙!但他劍勢已發,卻是撤不回來了。霍平川本要上前夾擊,但楊秋嶽劍取“攢竹”他不明其意,便站在一邊掠陣,並沒有看到黃七那一抹冷笑。

  便在此時,遙遙有人道,“放火燒房子真過瘾,尤其是燒的別人的破房子,真是過瘾啊過瘾。”另一人歎了口氣,“你也忒缺德了些……”這兩人似乎只在閑聊,卻說得快得很。黃七臉色乍變,楊秋嶽猛然劍刃急轉,一劍往他右手砍去。黃七雙手勁力本來蘊勢待發,分了心神,反而被楊秋嶽奪去先機,他大袖一揮,竟以雙手去抓楊秋嶽的劍刃。楊秋嶽思及妻子生死未蔔,陰沈沈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一劍加勁往黃七手腕砍去。黃七雙手十指與楊秋嶽劍刃相觸之時,突然扭曲彈動,一時間只聽指甲與劍刃交鳴之聲铿锵不斷,楊秋嶽全身大震,直欲脫手放劍,那劍柄被黃七內力倒侵而入,竟然牢牢吸附在他手上。那指甲和劍刃的敲擊之聲傳入人耳中,霍平川首先感覺雙耳刺痛,惡心欲嘔,他屏住呼吸,一指“一意孤行”點向黃七背後“脾俞穴”。楊秋嶽手中劍被黃七連敲數十下,待到黃七獰笑放手,他已雙眼翻白,刷的一劍往霍平川胸口刺來,黃七這怪異之極的彈劍之術,竟似一門操縱心神的邪術。

  方才胡說八道的兩人自是方多病和李蓮花,兩人堪堪趕到,猛見楊秋嶽竟和霍平川動起手來,都是一怔。黃七衣袖一甩正欲脫身而去,方多病大喝一聲,袖中短棍揮出,一招“公庭萬舞”短棍發出一片嘯聲,往黃七肩頭敲去。李蓮花掉頭就逃,遠遠躲進怡紅院裏,方多病心中又在大怒:他傷勢未愈,這死蓮花居然又棄友而逃!這個該死的……一句咒罵還沒想完,黃七“铮”的一聲扣指彈在他短棍之上,霍平川變色大叫“小心他施展迷惑人心的邪術!”方多病的短棍被扣,發出的卻是一連七響。方多病只覺胸口傷處猶如被連撞七下,劇痛非常,臉色大變,黃七卻在一怔之後忍不住狂笑:原來方多病那支短棍是一支結構精巧的短笛,他彈指一扣,震動機簧,那短笛發出聲響,令黃七的“法引”之術威力陡增數倍!

  旁邊霍平川也大受笛聲影響,竟被楊秋嶽搶得先機,孫翠花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怡紅院外形勢岌岌可危。

  突然之間,怡紅院裏倉惶走出一名女子,方多病手忙腳亂之中斜眼一看,那女子滿臉胭脂,唇紅如血,卻不認識。只見她先奔向孫翠花,跪在地上雙手顫抖打開一張白紙,從紙包裏拿出一個小瓶,給孫翠花服下,頓了一頓,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白紙開始念:“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不假思索,一笛往黃七頭頂“四神聰”點去,那女子大吃一驚,滿臉驚惶,“不對不對,不是你……不是你……”她指著霍平川,念道:“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哭笑不得,不知是誰指使這個妓女出來,這錦囊之計實在並不怎麽高明。霍平川一指點在楊秋嶽百會穴側“四神聰”之一,楊秋嶽眼神轉動,行動頓時大緩。

  方多病眼見“錦囊”有效,連忙問道:“那我呢?”手下仍舊短笛飛舞,招架黃七的招式已經漸漸散亂,胸口越發疼痛,只盼那“錦囊”裏也有一條給他的妙計才是。那女子卻搖了搖頭,茫然舉起白紙念道:“梅小寶已經被我救走,張小如知道你奸淫幼女,在後院跳井,何寡婦得知你原來有三個女人,到官府擊鼓去了……哈、哈、哈……陳西康你好色如命,就要惡母滿……滿……”她念得驚惶失措顛三倒四,居然還有字不認得,“惡母滿血……”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黃七先是一怔,越聽越是憤怒已極,聽到最後一句“惡貫滿盈”,一手向這位女子頸項抓來,“無知娼妓,也敢愚弄于我——”他心神一亂,那“法引”之術便施展不出,方多病精神一振,短笛一招“明河翻雪”泛起一片笛影掃向黃七背後。黃七哼了一聲,左袖後拂,右手便去抓那女子的頸項。

  霍平川此時剛剛連點楊秋嶽“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十六處穴位,見狀正欲上前相救,那女子手一擡,護住自己的頸項,霍平川心念一動:這女子的動作倒也敏捷……“啪”的一聲,黃七的右手已然連那女子的雙手一起抓住,壓在了她頸項之上!霍平川心下大奇——黃七眼中此時流露出的竟不是得意之色,而是無法言喻的驚恐駭然——“樸”的一聲,方多病短笛紮紮實實擊在他背心,黃七“哇”的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噴得那女子滿頭滿身,委頓于地。

  方多病收回兵器,古怪的看著那被黃七一把抓住的“女子”,半晌瞪眼歎了口氣,“我早該想到剛才那情形,怎麽會有女人敢從裏面跑出來念錦囊妙計?果然是你這個舉世無雙騙人騙鬼的大騙子!”霍平川足足凝視了那“女子”一柱香時間,才長長歎了口氣,“李先生聰明機敏……果然名不虛傳……”

  那“女子”雙手十指微妙的扣在黃七右手“商陽”、“二間”、“三間”、“合谷”、“陽溪”、“偏曆”、“溫溜”、“下廉”、“上廉”、“手三裏”十個穴位上,這十穴受阻,黃七右手麻痹自不能傷他分毫。“她”本是跪在地上,黃七撲來之時“她”傾身後移,變側臥在地,足尖微翹,踢正黃七“陰陵泉”,而後膝蓋一頂,撞他小腹丹田,再加上方多病背後一笛,如此一來饒是黃七一身驚人武功,一念輕敵之間,也已動彈不得。這滿臉胭脂怪模怪樣的“女子”正是一溜煙逃進怡紅院的李蓮花,慢吞吞的舉袖擦掉臉上的胭脂和血迹,他仍是滿臉驚恐,余悸猶存的模樣,“我……我……”

  方多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你個頭!你這手點穴功夫……呼呼……了不起得很……哪裏學來的?”他和李蓮花認識六年了,還是第一次看他出手制敵,雖然說剛才這一拿成功全然是因為黃七掉以輕心,但是十指扣十穴、一踢、一撞,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出,那絕非僥幸——絕不可能是僥幸!李蓮花極認真的道:“這是‘彩鳳羽’,是一位破廟老人教我的……”方多病懶洋洋的揮揮衣袖,全然不信,“我要是信你,我就是豬。說不定是你跳崖以後挂在樹上,樹下山洞裏一位絕代高人教的哩。”李蓮花滿臉尴尬,“真的……”方多病翻白眼,“你小子這手‘拔雞毛’的功夫還不錯,可惜內力太差,如果不是本公子背後來這麽一下,你是萬萬抓不住他的。”李蓮花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霍平川以“佛彼白石”特有的鎖鏈將黃七鎖了起來,楊秋嶽“啊”的一聲這才恢複了神智,抱起氣息全無的孫翠花,臉色慘白之極,眼望李蓮花。李蓮花歎了口氣柔聲道:“她已服下了停止血氣的藥,一兩日內會猶如死人,你若不想她死,在她醒過來以前找個好大夫治療她的傷口。”方多病噗哧一笑,差點嗆了氣,正想嘲笑這位不會醫術的神醫,卻見他突然走到黃七面前,“陳前輩。”

 

 黃七被霍平川以鎖鏈鎖住,他對李蓮花恨之入骨,見他過來呸了一聲,只是冷笑。

  李蓮花在黃七面前坐了下來,平視這位武當首徒的眼睛,“前輩在十幾年前得到了熙陵藏寶地圖,進入了熙陵地宮,而後自地宮中生還,自此便留在樸鋤鎮,當年前輩在地宮之中經曆了什麽?”黃七冷冷的看著他,“黃口小兒,又知道些什麽?要殺便殺,多說無益。”李蓮花微微一笑,“可是和迷香和女子有關?”黃七眉心一跳,李蓮花很和氣的慢慢道,“十幾年前前輩正當盛年,武功人品都為人稱道,突然性情大變,留在此偏僻小鎮以女色為樂,勢必要有些理由……以前輩的相貌武功,即使是喜愛女人,似乎也不必以迷香為餌……如小如姑娘那般真心愛你的女子也有不少,當年熙陵之中,你是否……”他歎了口氣,“你是否……”

  你是不是遇到了一個滿身迷香美麗妖娆的女人?李蓮花沒有說完,方多病替他在心裏補足:害得你道行喪盡,從武當首徒變成了衣冠禽獸!霍平川亦是仔細在聽,也在自行思索。

  黃七盯著李蓮花,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當真想知道?”李蓮花尚未點頭,方多病已經替他點了十下,黃七嘴邊仍然擒著一絲冷笑,“年輕人,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的確有一個女人……熙陵地宮之內機關遍布,兼布奇門八卦之陣,我進去打開鬼門之後,觀音門前站著一個女人,她腳下都是被她吃剩的男人們的屍體,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方多病只覺一陣雞皮疙瘩自背後冒了出來,“她吃人?”黃七仰天大笑,“她被關在鬼門之後,不吃人,難道等別人吃她?她正在吃人,可是我卻覺得她出奇的美——不,她本就出奇的美,美得讓我相信那些男人們都是心甘情願為她而死,心甘情願淪為她的食物……我把她救了出來,關在這鎮中民宅之內,天天看她,只要每天看她兩眼,就算被她活生生吃了,我也甘願。”李蓮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兩人想到觀音門後那具死了數百年依然嬌柔妍媚的白骨,如若那白骨複生,大概就是如此媚惑衆生的絕色。霍平川目光微微一亮,似乎黃七說及的這名女子讓他想到了什麽,只聽黃七繼續說下去,“我當她是仙子,她卻整天想著要從這裏逃出去,她逼我再下地宮、逼我去打開觀音門,她想要前朝皇帝的玉玺和寶物,可是我什麽也不幹,如果得到了那些東西,她絕對要從這裏出去,所以有一天夜裏我……”他雙眼突然發出奇光,用一種怪異而又得意的刺耳笑聲道,“我用了藥,得到了她……”他哈哈大笑,李蓮花和方多病幾人卻都皺起了眉頭,霍平川脫口問道,“那那個女子後來呢?”

  “她?”黃七頓時不笑了,惡狠狠的道,“她還是逃了出去,就算我用鐵鏈把她鎖在房間裏,她還是逃了出去。像她那樣的女人,只要有男人看見她,都會為她死……”方多病張大嘴巴,“他媽的這女人根本是個女妖!她現在還活著麽?”黃七冷冷的道,“她當然還活著。”李蓮花皺眉問,“這位女……俠……叫什麽名字?”黃七嘲笑道,“江湖中人,竟還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霍平川終于沈聲問道:“前輩說的女子,可是姓角?”

  “‘虞美人’角麗谯,聽說近來弄了個什麽牛馬羊的幫派,還當上了幫主。”黃七大笑,“你們真該見她一面,年輕人,我真想看看你們看見她第一眼的表情,哈哈哈哈……”方多病失聲道,“魚龍牛馬幫?”霍平川點了點頭,“看來熙陵之事,絕非擒住王玉玑和風辭二人就能了結,那顆不見蹤影的‘觀音垂淚’,杉樹林裏不知何人的‘婆娑步’,當年從地宮生還的角麗谯,雖不知和前朝熙成帝、芳玑帝二帝之事有何關系,但並不簡單。”李蓮花點了點頭,喃喃的道:“壞事、壞事。”

  “二位。”霍平川沈吟了一下,對李蓮花和方多病拱手,“事情緊急,頭緒萬千,在下愚頓,熙陵之事要盡快報于大院主和二院主知曉,我這就帶人回去了。”方多病連連揮手,“不送不送,你快點把人帶走,本公子雖然喜歡美人,平生卻最討厭淫賊。”李蓮花看方多病點頭,他也跟著點點頭,方多病揮揮手,他也揮揮手,漫不經心的不知想些什麽,霍平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抱拳道別,抓住黃七肩頭,大步往鎮外行去。

  看著霍平川走出去很遠了,楊秋嶽二話不說抱著老婆直奔鎮上大夫家,李蓮花才啊的一聲醒悟過來,“大家都走了?”

  方多病斜眼,“你留戀?”李蓮花搖搖頭,方多病哼了一聲,“那你在想什麽?”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在想,那位角麗谯角大姑娘,果然是美得很。”

  方多病一怔,“你見過?”

  李蓮花悠悠的道,“嗯……”

  方多病仰天狂笑,“李蓮花說的話,我要是信,我就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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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醫術通神

  十數日後。

  清源山百川院。

  紀漢佛接到有關熙陵一品墳最後結果的消息:王玉玑、風辭假冒葛潘與守陵兵,妄圖借方多病與李蓮花之力尋找到埋藏熙陵之中的前朝玉玺,此二人在帶回百川院的路上給人劫走,十余名佛彼白石弟子死傷;玉玺毀于霍平川手中,熙陵地宮隱秘已上報朝廷;霍平川押著黃七回到院裏,正自給彼丘講述一品墳之事;樸鋤鎮上楊秋嶽之妻孫翠花因傷後操勞,引發高熱而亡;方多病傷,李蓮花安然無恙。

  葛潘在去熙陵的路上被人暗算而死,霍平川前去的時候一品墳之謎已經揭開,李蓮花在此事之中究竟作用如何,依然模糊。劫走王玉玑和風辭的人是誰,紀漢佛卻心裏清楚得很。

  蓮花樓和笛飛聲的關系仍舊不明,但引人關注的已不是這些。

  百川院西面有一棟獨立的小房,四面窗子開得很高,窗台擺了些花草,和其他三處房屋毫無修飾的模樣有些不同。霍平川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恭恭敬敬的拾起門環敲了幾下,“霍平川。”

  屋裏響起了一聲合上書頁的聲息,有人溫言道,“進來吧。”

  霍平川推門而入,門內立著一個小小的屏風,百川院雖然清貧簡易,這屏風卻漆黑光亮,上繪百鳥朝鳳圖,邊角皆有破損,應是多年之物,但仍舊可見當年的精致奢華。繞過屏風,屋內書籍堆積如山,桌椅板凳上都是書冊,堆放得淩亂已極,卻都抹拭得十分幹淨。書堆之中坐著一人,見霍平川進來擡起了頭,“聽說見到了‘婆娑步’?”

  霍平川點了點頭,在一摞書上坐了下來,仔細講述他在熙陵所見所聞,屋中人聽得細致,偶爾插言詢問一二,霍平川也一一回答。這人姓雲,名彼丘,乃當年“四顧門”中李相夷身邊第一軍師。聽完霍平川的講述,他長長籲了口氣,微笑得很是溫暖,“江湖代有才人出,看來李蓮花此人並不僅是神醫而已……能生擒黃七道長,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雲彼丘當年跟隨李蓮花之事年僅二十三,號稱美諸葛,如今十年過去,已是年過三十的人了,而看他本人布衣草履,兩鬓微有白發,雖然氣質徐和溫厚,卻似比年齡更為憔悴。

  “弟子關心的是,取走‘觀音垂淚’之人和杉樹林中出手救人的人究竟……”霍平川沈吟了一下,“究竟是否是同一個人?”雲彼丘道:“杉樹林中施展‘婆娑步’之人若有震碎千斤巨石的功力,便不會封不了風辭的氣脈,應該不是一人。”霍平川歎了一聲,“短短數日之間,在熙陵彈丸之地,居然出現了兩位高手。”雲彼丘微微一笑,轉了話題,“黃七當真說他在熙陵遇到了角麗谯?”霍平川點頭,“傳聞此女色能惑衆。”雲彼丘的臉色有些蒼白,輕輕咳了兩聲,“咳咳……當年和門主曾在金鸾盟大殿上見過一面,她的確……的確……”他頓了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麽,住口不言。霍平川關心問道:“二院主的寒症好些了麽?”雲彼丘淡淡一笑,笑中頗有自嘲之意,“不妨事的。熙陵此事非同小可,今日我修書兩封,你替我寄與武當紫霞掌門和魚龍牛馬幫幫主角麗谯。”霍平川稱是,雲彼丘緩緩的道:“與其敲擊試探,不如請兩位百川院一坐,究竟武當楊秋嶽、黃七,‘碧玉書生’王玉玑,‘斷頭刀’風辭,以及魚龍牛馬幫與熙陵有何關系,一問便知。”霍平川凜然,“二院主說的是,‘佛彼白石’中人不必轉彎抹角,應直言相問才是。”雲彼丘一笑,“四顧門下不必拘禮,你雖天性如此,但附和之言仍是愈少愈好。”霍平川慚慚的只想稱是,卻又不能稱是,滿臉尴尬。

  “那位李蓮花李神醫,平川覺得如何?”雲彼丘問。霍平川沈吟道:“平川實是有些……摸不著頭腦,有時似是聰慧絕倫,有時又似是十分糊塗……武功似乎極差,卻又似乎時常能克敵制勝,恕平川愚頓,判斷不出此人深淺。”雲彼丘眼神微微一亮,“他可使用兵器?”霍平川搖頭,“不曾看見。”雲彼丘一皺眉,李蓮花與他之前設想的不合,連他也猜疑不透,“這倒是有些奇……你看不出他武功門派?”霍平川反複思慮良久,“似乎並沒有什麽門派,只是認穴奇准,但內力卻差勁得很。”雲彼丘點了點頭,“他既然號稱醫術通神,認穴奇准也在情理之中。”

  此時,在方氏客房裏,被當年“美諸葛”判定為“醫術通神”的李蓮花正在聚精會神的給人把脈,臉上帶著文雅從容的微笑,似乎對來人的病情十分有把握。方多病坐在他身邊給煎藥的炭爐扇火,悻悻然的看著“方氏”的小姨子,武林第三美人何曉鳳嬌滴滴的給李蓮花把脈。這位比他媽小十歲的小姨子一聽說“吉祥紋蓮花樓”的主人到了,突然就得了一種說昏就昏的怪病,暈倒在李蓮花懷裏,此刻正用水汪汪的眼睛瞟著李蓮花的臉。方多病還看得出她目光中有一絲遺憾之色——這位傳說中的神醫雖說長得還可以,卻沒有她想象中風流倜傥、俊美無雙。

  “何……夫人……何姑娘的病情……”李蓮花溫和的看著何曉鳳,“沒有什麽大礙,只要服下一服藥物就好。”方多病連連點頭,越發用力的扇著那火爐——他其實不明白,一向自負精明的小姨子竟然沒有發覺把脈都還沒把完就在煎藥的這種醫術的奇異之處,一心一意打量著那位神醫,盤算著不知什麽念頭。看著火爐上那些黑糊糊的藥汁,他又忍不住想起前不久他剛問過李蓮花一個問題。

  “死蓮花,你怎麽知道中了黃七的邪術,要點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來解?”

  “啊……”李蓮花那時漫不經心的答,“我好像見過有人那麽治瘋子。”

  方多病目瞪口呆,李蓮花很認真的看著他,誠懇的道:“我真的好像看到有人是那麽治瘋……”他還沒說完,方多病抱著腦袋一聲呻吟,“我永遠不要再聽你說一個字、永遠不再信你說的半句話!”

  繼續瞪著眼前逐漸變焦的藥汁,他在心裏祈禱小姨子把這些藥喝進肚子裏以後,在兩個月後就能起床並記住暈倒在李蓮花懷裏是件多麽危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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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墳 完】

下一節: 石榴裙殺人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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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裙殺人有四

  一品墳事件之後,李蓮花在方多病家裏住了兩天,後來因為想念他的蓮花樓告辭離去。在他離去之後,方多病的小姨子何曉鳳上吐下瀉了三個月,並且不敢對人說她是吃了李蓮花開的藥吃壞了肚子。

  然而等方氏的方大公子交代完一品墳之事,悠哉遊哉的回到屏山鎮去找李蓮花的時候,突然看到一片青山——那是因為他的視野突然間開闊了許多——那地方本來有棟房子,現在不見了。

  呆了有那麽一會兒,屏山鎮的人們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白衣公子指著一片空地暴跳如雷的大罵:“該死的李蓮花,又背著烏龜殼跑了!他媽的——”路人皆以同情和好奇的目光看著他,那棟木房子的主人前幾天剛剛雇了兩頭牛把房子拉走了,鎮裏好些好心人還幫了他的忙。問他為什麽要搬走,那房子的主人說因為有個要找他報恩的人硬要把家産給他,他受不起,不得不連夜搬走,只是滴水之恩,萬萬不可要人湧泉相報——這很是讓鎮上的讀書人唏噓了一把,這般高風亮節,世上已很少見了。

  方多病指著吉祥紋蓮花樓搬走後的那塊空地罵了一柱香時間,仰天長歎:這只背著烏龜殼的死蓮花,除非他自己高興,要找到他難若登天,他已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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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嫁衣不祥

  薛玉鎮是個熱鬧的地方,從這地方過去十裏的地方是采蓮莊。說起薛玉鎮,附近百裏之內未必盡人皆知,但說起采蓮莊,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周近有一處名勝,山巒清秀池水如藍,有四條溪流灌入此池,終年氣候溫暖蓮花盛開,並且此處蓮花顔色奇異,盛開淡青色花瓣,清雅秀麗,為文人雅士所青睐,時常有達官貴人來此采蓮,故名“采蓮池”。

  莫約五十年前,有人以重金買下采蓮池方圓十裏之地,修建起一座莊園,把“采蓮池”納入自家莊園,自名“采蓮莊”。現任莊主姓郭,名大福,名字雖然俗了點,他卻自诩是個雅客。

  郭大福以經營藥材為業,生財有道,衣食無憂,他近來最煩惱的事就是他兒子郭禍。郭禍字兮之,寓意為“禍兮福所倚”,是個吉利的名字,他三歲會背詩三百,五歲能讀詩經論語,是郭大福心頭一塊寶。在郭禍十一歲那年,郭大福送郭禍上百川院學武,拜在“佛彼白石”四人中最為風雅的一人,“美諸葛”雲彼丘門下,只盼他能讀書學藝,向他師父好好學學,即使日後不能成為一代俠客,也能做個不俗之人。但月前郭禍藝成回家,卻讓郭大福煩惱不已——除了舞刀弄槍,喊喊殺殺,這孩子居然把小時候識的字忘得一幹二淨,看著“蓬萊”念“連菜”,聽著孔子自稱郭子,只氣得郭大福差點沒用廚房裏那口“鍋子”狠狠砸向郭禍的頭,郭大福的兒子不學無術,委實家門不幸、讓祖宗蒙羞。

  也就是因為如此,郭大福早早給郭禍娶了房知書達理的媳婦,好好教導他這個不肖子,只盼家門熏陶,能令郭禍有所改進。他以數萬兩銀子下聘,迎娶薛玉鎮最有名的才女顧惜之入門,結果這位才女體弱多病,未等到能入門就一命嗚呼,令郭大福幾萬兩銀子打了水飄。不得已求其次,郭禍最終娶了薛玉鎮最有名的青樓名妓蒲蘇蘇。這位蒲蘇蘇雖然出身青樓,卻既是青倌,又大有詩名,何況既然是名妓,自是比才女美貌許多,于是郭禍也樂呵呵的迎了這位新娘過門。不料不到一月,蒲蘇蘇竟在蓮花池中溺水而死——一月之內,與郭禍相關的兩個女子接連死于非命,薛玉鎮的人們不免議論紛紛起來,克妻殺妻之說街巷流傳,讓郭大福煩惱之極,而采蓮池發生命案,來此的達官貴人未免大大減少,這更讓郭大福惱上加惱。

  五月十一日,正是青蓮盛開的季節,采蓮莊卻冷清得很,完全不見了昔日熱鬧的景象。郭禍喪妻之後多在練劍,把後院郭大福精心栽種的銀杏斬去了不少,重金購買的壽山石打裂了幾塊,正自沾沾自喜練武有成。郭大福這幾日只對著冷清的院子和賬本長籲短歎,他幼時喪母、少年喪妻,如今又不明不白死了兒媳婦,莫非他年輕時販過的那一次假藥報應在了妻兒身上?那也不對啊,郭大福苦苦思索,若是報應——怎會連他那沒有記憶的親娘都報應了?他老娘死的時候,他還在吃奶,尚未販過假藥哩。

  “老爺。”丫鬟秀鳳端著杯熱茶過來,“莊外有位公子說要看蓮池,本是不讓他進來的,但最近來的人少,老爺您說……”郭大福聽到她說“本是不讓他進來的”就知敲門的多半是個窮鬼,想了想不耐的揮揮手,“啊……進來吧進來吧,自從蘇蘇死在裏面,還沒人下過水,去去晦氣也好。”

  “這裏是……哪裏啊?”郭大福腳邊的蓮花池裏突然嘩啦冒出一個人頭出來,有人茫然問,“爬上來的台階在哪裏?有人在嗎?”秀鳳“啊”的尖叫一聲那杯熱茶失手跌落,在水裏的人“嘩啦”的一聲急忙縮進水裏,郭大福這才看清蓮葉蓮花底下是一個人,一個男人,不禁一叠聲叫喚家丁,“來人啊有賊!有水賊啊!”

  “水賊?”蓮花池裏的人越發茫然,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突然醒悟,“我?”秀鳳驚魂未定的連連點頭,突然認出他是誰,“老爺,這就是剛才在莊外敲門的李公子。”郭大福將信將疑的看著渾身濕淋淋的那人,“你是誰?怎麽會在水裏?”

  蓮花池裏的人尴尬的咳嗽了一聲,“莊外那座木橋有點滑……”秀鳳和郭大福一怔,原來此人摔進莊外溪流,被溪水衝入蓮花池中,倒也不是水賊。“你是來看蓮花的?”水池裏的那人連連點頭,“其實是……因為我那房子的木板少了一塊……”他還沒說完,郭大福臉現喜色,“你可會作詩?”水池中人啊了一聲,“作詩?”郭大福上下看了他一陣,這被水衝進來的年輕人一副窮困讀書人模樣,“這樣好了,我這采蓮莊非貴人雅客不得進,你若是會作詩,替我寫幾首蓮花詩,我便讓你在莊裏住上三天如何?”

  水池中人滿臉迷茫,“蓮花詩古人寫的就有很多啊……”郭大福滿臉堆笑,“是、是,但那寫的都不是今年的青蓮,不是麽?”水池中人遲鈍僵硬的腦筋轉了兩轉之後恍然大悟:原來命案以後采蓮莊名聲大損,郭大福冀望傳出幾首蓮花詩,換回采蓮莊的雅名。“這個……那個……我……”水池中人吞吞吐吐,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我會作詩吧。”

  郭大福連連拱手,當水池裏濕漉漉的年輕人“會作詩”之後俨然身價百倍,“來人啊,給李公子更衣,請李公子上座。”水池中的“水賊”搖身變成了“公子”,在水裏斯文爾雅的拱了拱手,好像他千真萬確就是七步成詩的才子一般。

  這位掉進水裏的水賊,正是剛剛搬到薛玉鎮的李蓮花。他那吉祥紋蓮花樓在被牛拖拉的時候掉了塊木板,雖有補救之木材,卻苦無花紋,不得已李蓮花打算親自補刻,四處尋找蓮花為樣板。這日到了采蓮莊,一不小心摔進水裏,冒頭出來就成了會作詩的李公子,倒也是他摔進水裏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

  “李公子這邊請。”秀鳳領著李蓮花往采蓮莊客房走去,“客房都備有幹淨的新衣,李公子可隨便挑選。”李蓮花正在點頭,突然腳下一絆,“哎呀”一聲往前摔倒,秀鳳及時將他扶住,“莊裏的門檻有些高,小心些。”李蓮花低頭一看:果然采蓮莊的門檻都比尋常人家高了那麽一寸,不慣的人很容易被絆倒,“慚愧、慚愧。”很快秀鳳引他住進了一間寬敞高雅的客房,開窗便可看見五裏蓮花池,風景清幽怡人,房內懸挂書畫,窗下有書桌一張,筆墨紙硯齊備,以供房客揮灑詩興。秀鳳退下之後,李蓮花打開衣箱,裏頭的衣裳無不符合方多病的喜好,皆是綢質儒衫,偶爾小繡雲紋,十分精致風雅。他想了想,從裏頭挑了一件最昂貴的白衣穿上,對鏡照了照,欣然看見一個才子模樣的人映在鏡中,連他自己也滿意得很。站起身環視這雅房,牆上恭敬裱糊的字畫龍飛鳳舞,寫“人面蓮花相映紅”,“蓮花依舊笑春風”,甚至于“千樹萬樹蓮花開”這等絕妙好辭的貴人比比皆是,落款都是某某知縣、某某莊主、某某主人。李蓮花著實欣賞了一番,轉目往窗外望去,青蓮時節,窗外蓮葉青青飄搖不定,淡青色小蓮隱匿葉下,煞是清白可愛,比之紅蓮青葉別有一番風味。

  突然這般靜谧幽雅的蓮池中升起了一股黑煙,李蓮花探頭出窗口張望,只見一位褐色衣裳的老婦劃著小船在蓮池緩緩穿梭,嘴裏念念有辭,船頭上擺放著一個爐子,裏頭一疊冥紙燒得正旺。燒完了冥紙,老婦坐在舟中對著滿池青蓮長籲短歎,突然碎碎的咒罵起來,她罵的都是俚語,李蓮花聽不懂,翻過窗戶,在池邊招呼了下那老婦,很順利的登上船,和她攀談起來。

  這位老婦姓姜,是郭大福的奶娘,在郭家已待了四十多年,她正在給蒲蘇蘇燒紙錢。李蓮花從昨天醬油的價錢開始和她聊了起來,或者是很久沒有人和她一起咒罵醬料鋪老板短斤少兩,姜婆子比較喜歡這個新來的讀書人,李蓮花也很快知道了郭家雞毛蒜皮的一些小事。

  郭大福的祖父是個苗人,給郭家祖母當了上門女婿,很早就在薛玉鎮住了下來。郭家從郭大福的祖父開始做的就是藥材生意,一直都紅紅火火很過得去,但不知是什麽原因一直人丁單薄,並且從郭大福的父親一輩開始,郭家連續三個媳婦都死得古古怪怪,和這池蓮花脫不了關系。郭大福的祖父生了兩個兒子,郭大福的父親郭乾和郭大福的叔叔郭坤,郭乾和父親一樣精明能幹,把藥材生意經營得井井有條,郭坤出生便是癡呆,一直由哥哥供養,一家平平常常,並無什麽出奇之處。當郭乾娶了媳婦之後,舉家搬到了采蓮池,建起了采蓮莊,莊子建好不過一月,郭乾的妻子許氏墜池而死,留下出生未及一月的郭大福。郭乾對夫人之死傷心欲絕,遣散仆人閉門謝客十余年,只留下少數幾個奴仆。郭大福長大之後娶妻王氏,婚後一年,王氏又墜池而死,留下郭禍一子。如今郭禍新過門的妻子蒲蘇蘇再次墜池而死,姜婆子越發懷疑郭家中了邪,要不就是招惹了什麽水鬼。

  “郭夫人死的時候,是婆婆先發現的?”李蓮花小心翼翼的問,眼神中充滿敬佩和好奇。姜婆子頓時有些自負起來,挺直了脖子,“蘇蘇就淹死在你窗口下面。”李蓮花大吃一驚,“我窗口下面?”姜婆子點頭,“那間客房五十三年前是老爺的新房,但是因為老夫人淹死在那窗口下的水池裏,所以大老爺都不住那裏,搬去了西廳,房間改為客房。”李蓮花毛骨悚然,“那……那那那就是說……郭家三位夫人都是淹死在……我房間窗口下面的水池裏?”姜婆子歎了口氣,“那裏的水也不過半人來高,婆子我始終想不通怎麽能淹死人。要說有鬼,這些年在客房裏住過的大人也不下二三十位,卻從來沒出過什麽事。要說是別的什麽,老夫人的死和夫人的死,那可相差了二十幾年,夫人和少夫人的死又差了二十幾年,她們三個可都不認識,一個是秀才家的姑娘,一個是漁家的女兒,蘇蘇還是個青倌,哪裏都八竿子搭不到一塊去。”李蓮花也跟著歎了口氣,“所以婆婆在這裏點冥紙作法超度?”姜婆子的嗓門大了些,“三位夫人都是好人,性子也都體恤下人的,若是真有什麽水鬼妖魂,婆子拼了命也要讓它下地獄去!”李蓮花滿臉敬佩,頓了一頓,站起身來,“婆婆,三位夫人都是淹死蓮花池中,那郭大老爺又是怎麽過身的?”姜婆子一怔,“老爺?大老爺被兒媳婦的死嚇壞,夫人過世後一個月大老爺就過身了。”她喃喃的說,“定是想起了大夫人,大老爺真是可憐得很。”李蓮花又跟著歎了口氣,“……真是可憐得很。”

  那日晚間,郭大福遣了秀鳳過來問候李公子住得可好,李蓮花連忙拿出寫好的“詩”,秀鳳滿意收下,說老爺請李公子偏廳吃飯。李蓮花作揖稱謝,隨著秀鳳走向采蓮莊的西邊,郭大福先接過李蓮花作的“詩”,抖開一看,大為滿意,連聲請上座,李蓮花滿臉慚慚,別別扭扭的坐了上座。這偏廳窗戶甚大,四面洞開,窗外也是蓮池,涼風徐徐十分幽雅,李蓮花眼觀滿桌佳肴,鼻嗅蓮香陣陣,除卻郭大福高聲頌讀他作的“詩”大煞風景之外,此地此時稱得上美景良辰,令人如癡如醉。

  “郭門青翠滿塘紗,十裏簪玉伴人家。煞是一門林下士,瓜田菊酒看燈花。”郭大福搖頭晃腦的讀罷李蓮花的“詩”,十分贊賞,“李公子文氣高絕,郭某十分佩服,他日必當高中,狀元之才啊。”李蓮花唯唯諾諾,郭大福道:“請、請。”兩人文绉绉的舉杯,開始夾菜。

  “聽說蘇蘇過世了?”李蓮花咬著雞爪問。郭大福一怔,心裏不免有些不悅,這位李公子一開口就問他最不想提的事,“家門不幸,她出了意外。”李蓮花仍然咬著雞爪,含含糊糊的道,“幾年前進京趕考,和蘇蘇有過一面之緣……”郭大福又是一怔,只聽李蓮花繼續道,“此番回來,她已嫁給了郭公子,正為她從良歡喜,不料出了這等事。”他似是甚為幽怨的輕輕歎了一聲,“可告訴我她死時的模樣麽?可還……美麽?”郭大福心下頓時有些釋懷:原來這位李公子倒也不全是為了采蓮池而來,蒲蘇蘇美名遠揚,有過這等心思的年輕人不在少數,現在人也死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起李蓮花來了。“蘇蘇是穿著嫁衣死的,那孩子生的時候極美,死的時候也像個新娘子,美得很。”他卻不知李蓮花那番話讓方多病聽了一定笑到肚子痛,打賭李蓮花根本不認蒲蘇蘇。

  “穿著嫁衣?”李蓮花奇道,“她過門已有十數日,為何還穿著嫁衣?”郭大福臉上泛起幾絲得意之色,咳嗽了一聲,“郭某祖父乃是苗人,從苗疆帶來一套苗人嫁衣,那衣服懸挂金銀飾品,織錦圖案,價值千金,幾位大人幾次向我索要,有人出十萬兩銀子向我求購,我都不給不賣,那是家傳至寶。當年我那發妻,一旦有空就會把它從衣箱裏拿出來穿著,無論是什麽女人,都會給那嫁衣迷上。”李蓮花啊了一聲,“世上竟有如此奇物?”郭大福越發得意,拍了拍手掌,“翠兒。”

  一位年方十六,個子高挑的丫鬟腳步伶俐的上來,“老爺。”郭大福吩咐,“把禍兒房裏那套少夫人的嫁衣取來,我和李公子飲酒賞衣,也是一件雅事。”翠兒應是退下,郭大福道:“這嫁衣雖是家傳之寶,不過我那發妻卻也是穿著這身衣裳死的,嗳……”他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喝了一杯酒,“我娘是穿著這嫁衣死的第一人,絕世珍寶往往不祥……”李蓮花歎了口氣,突然悄悄的道:“難道員外郎沒有想過,說不定——”郭大福被他說得有些毛骨悚然,“什麽?”李蓮花咳嗽一聲喝了口酒,“說不定這蓮花池裏有鬼!”郭大福皺眉,“自從家母死後,這池裏每一寸一分都被翻過了,池裏除了些小魚小蝦,什麽都沒有,絕沒有什麽水鬼。”李蓮花松了口氣,欣然道,“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兩人轉而談論其他,郭大福對李蓮花的“詩才”欽佩有加,囑咐他明天再寫三首,李蓮花滿口答應,恍若已是李白重生、杜甫轉世、曹植附體,莫說是三首,便是三百首他也是七步就成,萬萬不會走到第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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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半張鬼臉

  與郭大福飲酒回來,已是三更。李蓮花有些微醺,心情愉快得很,郭大福此人雖然說是個“雅人”,心眼卻不多,而且景色幽雅菜肴精致,今天那一跤跌得大大的值得。尤其見到郭家祖傳嫁衣,那套喜服確是精細華麗,人間罕見,比之漢人的鳳冠霞披,另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瑰麗之美。

  那是一套寶藍的嫁衣,通體以織錦法繡有樹木花叢、打井的人們、喝酒歡唱的人們、圍圈跳舞的人們、地下布滿瓜果、天空中太陽月亮星星之間飛舞著兩只似鳳非鳳的大鳥,每一分每一寸都閃耀著錦緞鮮豔的色澤,即使在沒有光線的時候也仍閃閃發光。收束的頸口懸挂七串銀飾,胸口另挂有一片以銀珠金珠串就的碩大花朵,花芯以黃金鑄就,十分華美燦爛。嫁衣上下寶藍錦繡之間綴滿金絲銀線,其上穿有極細水晶珠子,光彩盎然。腰間以玉珠為帶,裙身極窄,如桶狀,平整的裙面上一群歡樂的人們正在圍圈跳舞,正好繞裙一周,裙擺底下又有銀鏈為墜,上有鈴铛。從男人的眼光來看,那是成堆的金銀珠寶,以女人的眼光來看,即使是再醜的女人,只要她還年輕,只怕都會覺得穿上這嫁衣之後定能看見自己與平日不同的風采。

  但在李蓮花眼裏,那是一件奇異的裙子,它挂滿了金銀珠寶,還有,群擺很窄。一件三個女人都穿過的嫁衣……三個女人都死于非命……難道真的只是一種巧合?他躺在床上,面對著蓮池的大窗,打了個哈欠,念頭轉到他寫給郭大福那首“詩”上,也不知郭大福看出“詩”裏的玄機沒有?正在他望著窗外星光,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窗外慢慢移出了半張臉,幽幽的看著他。

  他呆呆的看著那張稀奇古怪的臉,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突然那張臉動了一下,緩緩的往窗邊隱去……李蓮花突然清醒過來——那是一張不知道什麽東西的臉,黑黝黝的臉頰和鼻子,毛發亂飛,一只出奇明亮卻布滿血絲毫無感情的眼睛——窗下是蓮池,只有一片很小的濕地,這個站在他窗外的半張臉,卻是站在哪裏呢?他聽到了離去的腳步聲——那東西不管是什麽,至少是兩條腿走路的,就像人一樣。

  鬼?李蓮花歎了口氣,他雖沒見過鬼,但窗外那個東西卻是活的,不像鬼。要說是人——他相信人扮成鬼要比鬼扮成人像得多,但是郭家有誰要在半夜三更扮成這副模樣無聲無息的在他窗前看他一眼?要是他睡著了沒看見,豈不是對不起煞費苦心的“它”?真是奇怪也哉……他從床上下來,到窗下看了一眼:窗外濕地上的確留有一行腳印。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三更時分在他窗外看他一眼,究竟是為了什麽?郭家五十幾年來三起命案,和這深夜出現的黑面怪人,有什麽關系?他聽著窗外寂寂的蛙聲,想著想著,朦朦胧胧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蓮花立刻就知道了那深夜半張臉和命案的關系——翠兒死了。

  她又死在李蓮花窗下,身上赫然穿著昨日李蓮花和郭大福賞過的那件嫁衣,只是胸口價值連城的金珠銀珠大花不見了。郭大福無比震怒,重金邀請軍巡鋪前來調查,而官府老爺們一來先把李蓮花給铐了起來:此人身份不明、住在凶案現場卻自稱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剛到采蓮莊,采蓮莊就發生命案,按照官老爺們多年辦案的經驗,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外地人幹的。

  “大膽刁民!竟敢私自解開枷鎖!來人啊!把犯人給我押回衙門大牢——”薛玉鎮的知縣王黑狗王大人剛剛得知采蓮莊出了命案,乘轎趕來的時候看見那“犯人”竟然手持木枷鎖,正在很認真的往上繞鐵絲。

  “啓禀大人。”蹲在“犯人”身邊看他繞鐵絲的衙役連忙道,“木枷壞了,他正在修補,一旦修好,立刻給他戴上。”王黑狗大怒,踢了那衙役一腳,“笨蛋!你不會自己修嗎?”那衙役在地上一滾,“啓禀大人,小的修不來。”王黑狗大步走到那“犯人”身邊,卻見木枷朽成了兩段,那犯人極認真的用鐵絲將斷口兩端箍在一起,見他過來,歉然道:“快要好了。”王黑狗不耐的道:“快點快點!”又回頭問衙役,“這犯人姓誰名誰,是哪裏人士?”衙役道:“他姓李,叫蓮花,是個窮書生。”王黑狗又問:“他是如何殺死翠兒的?”衙役道:“小的不知。”王大人正問案之間,李蓮花已把木枷修好,自己戴在腕上,他腕骨瘦小,那木枷隨時會從他手腕上掉下來,王黑狗看得滿臉不耐,揮揮手,“算了算了,本大人在此,諒你不敢造次,不必戴了。”李蓮花道:“是、是。”

  王黑狗往椅上一坐,大咧咧的問:“昨日你究竟是如何殺死翠兒的?從實招來,否則大刑伺候。”李蓮花茫然問:“翠兒是誰?”王黑狗氣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又重重坐下,“翠兒是這裏看茶遞水的小丫頭,你是不是看中她年輕貌美,意欲調戲,她不從你便溺死了她?”李蓮花怔怔的看著王黑狗,滿臉迷惑,似乎全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麽。郭大福在一旁陪著笑臉,“雖然這位李公子是生人,但依小民之見似乎也不是這等窮凶極惡之人。”王黑狗喝了一聲,“昨夜情形究竟如何,給我從實招來!”李蓮花愁眉苦臉,“昨夜……昨夜……草民都在睡覺……實在是……什麽也……”王黑狗拍案大怒,“你什麽也不知道?那就是說翠兒怎麽死的你也不知道了?大膽刁民!來人啊給我上夾棍!”李蓮花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王黑狗怒火稍息,“你知道什麽統統給我招來。”李蓮花稍稍有些委屈,“我要見了翠兒的屍身方才知道。”王黑狗腦筋一轉,“也罷,罪證在前,諒你不敢不知。”他老爺起駕,領著李蓮花到了昨日他飲酒的那間偏廳,翠兒的屍身正濕淋淋的躺在地上,身上的嫁衣尚未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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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半張鬼臉2

  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了那具屍體一會兒,那小姑娘身上的嫁衣著得很整齊,胸口的挂花失去了,全身濕淋淋,表面看來並無什麽傷痕,只是脖子稍微有些歪,讓他想起一品墳中的那具白骨,此外下巴的地方有些輕微的劃傷。“她……她明明是……”他喃喃的道,擡起頭來迷茫的看著王黑狗,“她明明是折斷頸骨死的……”王黑狗眉毛一跳,“胡說八道!她分明溺死在你窗戶底下,你竟敢狡辯?”李蓮花噤若寒蟬不敢辯駁,倒是那衙役走過去踢了踢翠兒的頭顱,“大人,這翠兒的頭只怕是有點古怪,她只往右邊扭。”王黑狗頓了一頓,“骨頭當真斷了?”衙役嫌惡的用手扭了一下翠兒的頭,“沒有全斷,只怕是錯了骨頭。”王黑狗大怒,“李蓮花!”李蓮花嚇了一跳,怔怔的看著王黑狗,只聽他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對如此一個柔弱女子,你竟扭斷她脖子再將她溺死水中!簡直是殺人狂魔……”李蓮花愁眉苦臉,“我若已扭斷她的脖子,她已死了,為何要把一個死人溺死在我窗下的水中?”

  王黑狗一怔,滿偏廳刹時靜悄悄的,李蓮花的這個問題倒是不易回答。李蓮花慢吞吞的又補了一句,“何況……”廳中忽然有人大聲問:“何況什麽?”這人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把李蓮花嚇了一跳,只見此人身材高大面目武勇,卻是郭大福的兒子郭禍。“何況……何況……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李蓮花喃喃的道,“聽說五十幾年來采蓮莊曾發生三起命案,都是夫人墜池而死,可是……可是郭老爺的發妻是漁家女子,”他茫然看著郭大福,“難道漁家女子也會在蓮池中溺水而死麽?”郭大福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那發妻確是漁家女子,只是嫁入郭家之後遠離漁舟,他竟忘了此節。李蓮花繼續道:“如果郭老爺的發妻並非溺死……那麽……那麽……”他歉然看著滿廳衆人,郭大福失聲道:“那麽難道郭家三人,都是被人謀害而死?”王黑狗眉頭又是一跳,李蓮花唯唯諾諾,他可沒說郭家女子都是被人所殺,是郭大福自己說的。王黑狗道:“即使本案存有疑點,李蓮花你的嫌疑也是最大!休想借以口舌之辯推脫殺人之罪。”李蓮花愁眉苦臉,郭禍卻大聲道:“如果真的有凶手,我定會將他擒住!我是佛彼白石弟子,捉拿凶手是本門弟子職責所在!”雲彼丘若聽見他這高徒這般解釋“佛彼白石”,只怕那寒症又要重上幾分。

  這時有個衙役快步走來,報說那塊丟失的金銀挂花在李蓮花住的客房裏找到了,就放在他窗台的桌面上。王黑狗斜眼看李蓮花,嘿嘿冷笑不已,李蓮花滿臉困惑,搖了搖頭,那挂花怎麽會到了他桌上?真是稀奇古怪,他早上起來的時候明明沒有看見,念頭一轉,他問:“我放在桌上的‘詩’呢?”

  “詩?”那衙役奇道:“什麽詩?桌上就擱著這個挂花,沒有什麽詩。”李蓮花苦笑,他早上起來明明寫了一首“詩”在桌上,卻不見了。正在疑惑之間,姜婆子卻手持掃把趕了進來,以俚語指著那衙役咒罵了一堆。李蓮花聽不懂,王黑狗和郭大福才知道那金銀挂花是姜婆子今早清理蓮池敗葉的時候拾回來的,蓮舟劃過李蓮花窗口,她只當李蓮花在房裏,順手擲了進去還喊了聲叫他拿去給老爺,卻不知李蓮花已給王黑狗押了起來。但李蓮花桌上那首“詩”卻確實不知是誰拿走了。

  王黑狗接過那個金銀挂花,那挂花本是由苗家胸牌變化而來,乃是一朵大花,其下挂有銀質蝴蝶吊飾,相當沈重,他墊了墊,少說也有二十兩之重。花朵上仍挂著些水池的汙物,似是從水底撈起來的,“姜婆子,這東西你從哪裏撿回來的?”姜婆子看了眼東面,“雜貨房後面,大老爺給大夫人的那面銅鏡那裏。”郭大福的祖父曾給妻子立了一面與人同高的銅鏡,鑲嵌在采蓮莊內一處雜有劣質玉脈的大石上,那大石就在雜貨房不遠處,周圍卻景色清幽,樹木和花叢完全把雜貨房遮了起來,只能見到兩間雜貨空房之間的小路。

  “雜貨房?”郭大福奇道,“那裏離客房很遠,這挂花怎麽會掉在那裏?”郭禍卻已大步往外走去,直奔雜貨房。衆人不約而同跟著他一起往采蓮莊東邊走去,采蓮莊方圓十裏,兩間雜貨房曾用以儲藏掃帚書籍等物,但久已放空,只因搭建之時未曾想到離主房太遠。“這裏的房子沒有蓋好。”郭大福道,“聽說是畫地的時候畫錯了,這池邊空地沒有那麽大,房子建好以後中間的小路就只剩這麽一點了。”兩間房屋之間只留著極窄的小道,莫約只有一人之寬,而且此地地勢傾斜,那條小路幾乎是個陡坡,一直通到池邊。“我就是在這裏撿到的。”姜婆子指著那池邊,“就擱在很淺的地方,一伸手就拿上來了。”

  李蓮花敲了敲那雜貨房的門,意外的那房門開了,連郭大福都怔了一下。房裏布滿灰塵蛛網,是很久沒有人來過的樣子,地上有一些紛亂的腳印,但因為腳印太多太雜,卻是辨認不清。還有幾張紙片,其中一張顔色枯黃,似乎年代已很久遠,飄在角落之中,其余幾張尚新,似是新近之物,其中一張最為眼熟,竟是李蓮花不見了的那首“詩”。

  是誰把他早上胡謅的“詩”小心翼翼的放到了這裏來?李蓮花比衙役快了一步拾起那幾張紙片,只見枯黃色那張上面以正楷寫著:“晶之時,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覓不散。”其下卻未署名,只畫了一輪月亮。另幾張一張是李蓮花的“詩”;另一張卻似個帳簿,上面碎碎的寫了某某東西,幾分銀子,某某東西,幾吊錢,都是這般瑣碎的東西,卻也不見什麽奇處。其余幾張新的白紙,也是寫著“晶之時”那幾個怪字。

  李蓮花瞧了幾眼,眼睛對著王黑狗瞟了瞟,小心翼翼的道,“王大人,這個殺人凶手,好像專殺穿了那套嫁衣的女人。”王黑狗不耐的道:“廢話!”李蓮花頓了頓,“那麽……如果有人充當誘餌,說不定他還會出現。”王黑狗皺眉,“這等性命攸關之事,誰敢擔此重任?”李蓮花說:“我。”

  滿廳衆人都是一怔,郭大福吃吃的道:“你?”郭禍大聲道:“如此危險之事,本門弟子義不容辭,還是由我……”王黑狗突地一拍桌子,“也罷!就是你了,本官派遣衙役埋伏采蓮莊,嘿嘿,若是沒有凶手出現,便是你殺了翠兒,這次你可抵賴不了。”郭禍仍在堅持他要孤身涉險,郭大福扯了兒子一下,白了他一眼:那嫁衣李蓮花穿得上,他穿得上嗎?郭禍卻半點沒有理解老子的心意,仍口口聲聲他要降妖除魔。

  當下廳中幾人細細商討了捉拿凶手的方法,不外乎一旦李蓮花發現凶手便大聲喊叫,衆衙役一擁而上,將他抓住。王大人對如此方案十分滿意,英明神武青天再世前呼後擁的先行回去,待晚間再來。郭大福愁眉不展——雖然李蓮花這誘敵之計有那麽一點點道理,可是方才幾乎整個郭家的人都在偏廳,若是家中真有凶手,耳目如此衆多,怎麽也聽到了,怎麽可能還如此之笨,仍舊前來殺人?難道此凶手並非莊內之人?那他是如何知道何時莊內有誰穿了那身嫁衣?又怎樣及時趕來殺人?

  郭禍卻想:李蓮花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無論如何他也要潛伏偏廳,將凶手立刻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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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殺人凶手

  當天夜裏,李蓮花吃過晚飯以後,面對四個女人穿過的那件嫁衣,委實有些毛骨悚然。

  四個女人,都已死了,有些還死了很久了。

  足足過了一柱香時間,他才慢吞吞的開始穿那身衣服,又足足花費了一頓飯時間,他才把那套花樣繁複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而後他沈吟了一下,推開窗戶,在房裏坐了一會兒,喝了杯茶,然後往雜貨屋鏡石那邊走去。

  時間並不太晚,在客房門外埋伏著四個衙役,但他明明聽見了衙役們拔了蓮蓬嚼鮮的聲音,以及啃著雞爪偷偷咒罵的聲音,還有拍打蚊子的聲音。雜貨屋那邊也埋伏了幾個衙役,等他慢吞吞走到鏡石旁邊,只聽到一陣陣“嗷——嗷——”,嚇了他一跳,半晌才領會那是鼾聲,不禁歎了口氣。走到鏡石之旁,他對著鏡面裏的人看了一陣,鏡中只見寶藍色嫁衣光彩閃爍,鏡中人若是個女子,倒也華麗,但李蓮花只覺鏡裏站的是人妖,遠遠不及他平日英俊潇灑。左看右看,不見凶手的影子,他打了個哈欠,本想在地上坐坐,卻發現裙身太窄根本坐不下去,只得繞著兩間房屋轉了幾圈,那幾個衙役躺倒在地稀裏呼噜的睡覺,李蓮花從他們身上跨過兩次,心裏很是抱歉。

  郭禍躲在鏡石之後,睜大眼睛看著李蓮花穿著那身嫁衣在兩間房屋之間繞來繞去,心裏大惑不解,要說他在誘敵,未免太過悠閑;要說他並不是在誘敵,那他又在做什麽?正當他迷惑之際,突有所覺,猛然回頭,只見身後不遠處,樹後蓮池之上,一張毛發亂飛,黑漆漆的臉正在搖晃,一雙空蕩蕩的眼眶正陰森森的看著他——那眼眶竟是空的,裏面什麽也沒有。郭禍見了突然出現在身後的這一張臉,喉頭咯咯作響,全身冰涼,他本想喊出聲來,卻突地發現自己什麽也喊不出來,他本以為世上絕無鬼怪這等東西,眼前卻活生生的出現了個活鬼!

  在他全身僵硬的時候,那張臉慢慢的往遠處移開了。郭禍仍然全身僵硬,眼睛直勾勾的瞪著那張鬼臉,直到那張臉移開到了兩丈之外,他才蓦然發現——那其實並不是一個鬼!那是一個人,背著一個袋子,那袋子裏不知裝著什麽東西,露出一蓬毛發和兩個類似眼窩的窟窿!那人其實背對著他,他背後背著的那袋東西就正對著郭禍的臉,把他嚇了個半死,而那人之所以會無聲無息的靠近又離開,是因為那人坐在木盆裏。江南水鄉,兒童多乘木盆穿梭于蓮池之間,采摘蓮子香菱,那人就坐在這麽一個木盆裏。采蓮池本有溪流灌入,潛流之中不生蓮藕,木盆被潛流推動,以至于移動無聲無息。

  這人是誰?郭禍心神稍定,咽喉仍舊咯咯作響,發不出絲毫聲音,受驚過度,身上也作不出任何動作,眼睜睜看著那木盆緩緩飄遠了些,在兩間雜貨房中間的那條小路盡頭停了下來,那個人佝偻著背,背著那袋東西,動作似是十分遲鈍的走了過來。郭禍心中大疑:這人的行動很是眼熟……難道是——

  只見那人走到了鏡石之前,似乎是往鏡子上貼了什麽東西,然後退到鏡石旁邊樹叢之中躲了起來。李蓮花恰巧這個時候從房子中間繞了回來,“咦”了一聲,他走到鏡子前面看東西,“晶之時……”郭禍恍然大悟,那人又在鏡子上貼了那張怪字條,看來的確從幾十年前,這人就做過這種事,殺害郭家幾代女子的凶手,看來的確是他!可是——又怎麽可能?怎麽會呢?他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毫無道理啊……

  突然“呵呵”一陣低沈的怪叫聲響起,那躲藏在樹叢裏的怪人突然衝了出來,把背後那東西從包裹裏拔了出來,帶著怪異恐怖的笑聲,舉著那東西衝向李蓮花,“呵呵呵……他死了……他死了……你永遠不能和他飛!永遠不能和他飛!”郭禍大吃一驚——那人手裏舉著的東西,赫然是一個骷髅頭!那東西竟不是“好似”有一蓬亂發和兩個眼窩,它卻真的是一個骷髅頭!有骷髅就有死人,這個死人是誰?它怎麽會出現在他手裏?

  李蓮花顯然被嚇得魂飛魄散,哎呀一聲掉頭就跑。從這裏要回主房,有兩條道,一條是繞過兩間房屋,穿過鏡石旁邊的樹叢小道,再途徑花園回到主房;另一條是穿過兩間雜貨屋,徑直從後門奔進廚房,然後穿過小徑,回到主房。李蓮花想也沒想徑直奔向雜貨屋,顯然奔向廚房要比繞道花園快得多,而且這怪物就是從樹叢裏跳出來的,誰知道花叢草叢裏還有沒有它的同夥?郭禍這時終于緩過勁來,從鏡石之後爬了出來,正要喊叫,突然他看到了一件讓他全身再度僵硬冰涼的事——

  李蓮花從第一間雜貨屋的正門奔了進去,邁過第一間房屋的後門門檻的時候絆到了裙擺,他往前跌倒,雙手本能的要去撐地,這兩間房屋之間的道路卻是往下傾斜的,李蓮花左手撐住了地面,右手卻沒有撐住,失衡之下“碰”的一聲頸項扣在第二件雜貨屋的門檻上,摔倒在地,接著順著傾斜的小路滾進蓮池,隨即不動了。郭禍全身發冷——他好像看見了好幾個女子跌倒的身影,包括他的妻子蒲蘇蘇……她們一個接一個在這門檻之間摔倒、受傷,然後滾進蓮池溺水而死——而凶手——竟是這個拿著骷髅頭將她們趕向陷阱的人!他突然能發出聲音了,驚天霹雳的大喊了一聲,“來人啊!快救他!快點救他!”隨著一聲大叫,他渾身氣力似都恢複,縱身而起,一把抓住了仍在揮舞那個骷髅頭的人,在他鐵臂之下,那人猶如一只小雞,應手被擒。郭禍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想得出這種事?怎麽做的出這種事?

  這個被他一把抓住的人,竟是他癡呆的叔公郭坤!

  難道潛藏在他家中五十幾年的殺人惡魔,就是他這個出生既是癡呆的叔公郭坤嗎?樹叢後在睡覺的衙役被驚醒,一陣驚叫混亂之後將郭坤牢牢縛住,有人到池邊想把李蓮花撈起來,但那身嫁衣卻有三十來斤重,加上李蓮花的體重,一兩個人卻撈不起來,即使池水並不深,卻極可能淹死了他。

  王黑狗和郭大福聞訊匆匆趕到,王黑狗大喜過望,郭大福卻是滿腹疑惑,郭禍等衙役抓住了郭坤,一把把池中李蓮花撈起,只見他全身無傷,雙眼緊閉,卻不醒來。

  “看來殺死郭家四個女子的凶手,就是郭坤!”王黑狗大出意料之外後,喜上眉梢,“本官破獲五十多年陳案,當真是還民以公正的清官啊!”郭大福呆呆的看著郭坤,仍然不敢相信這個到了七十歲仍舊神智不清的人會是凶手,但他卻被抓了個現行。一群衙役在老邁瘦小的郭坤身上扣了七八條鐵鏈,壓得他彎下腰去,突然大哭起來,抓著郭大福的褲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王黑狗大怒,撩起官袍踢了郭坤一眼,“殺人不眨眼,竟還敢哭哭啼啼,給本官掌嘴!”“是!”有個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啪”的給了郭坤一個耳光。

  “我說……王大人,未經升堂審案,私設刑罰,毆打犯人是犯法的喲……”有人悠悠的道,“何況……其實郭坤並不算元凶。”

  王黑狗嚇了一跳,左右一張,“誰?”突然醒悟是誰在說話,大怒道:“李蓮花!虧本官為你擔憂,你竟敢裝死恐嚇本官?來人啊——”李蓮花慢吞吞的從地上坐了起來,池水從他衣襟上流了一地,他卻微笑得愉快得很,“大人難道不想知道郭坤手裏那個骷髅……究竟是誰麽?”王黑狗滯了一滯,“這個……這個……”他瞪起眼睛,“你知道?你竟敢戲弄本官!來人啊——”李蓮花縮了縮脖子,“豈敢、豈敢。”這回王黑狗學聰明了,冷笑道:“本官還真看不出你不敢。”李蓮花又微笑道:“過獎、過獎。”把王黑狗氣得七竅生煙,郭大福聽得目瞪口呆。

  李蓮花端正坐好,有些惋惜的看著被池水和泥漿弄髒的衣服,對著目瞪口呆看著他的衆人非常溫和的微笑,好似他一貫如此品性端正,“其實從一開始姜婆婆給我說郭家三代夫人墜池而死的故事的時候,我就知道凶手可能是郭坤。”他指了指郭坤,“采蓮池池水有深有淺,但在客房之下淺水之中溺死,未免有些奇怪;何況死者之中有人是漁家姑娘,若不是溺水而死,那便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她意外溺死之前受了傷,以至于無法掙紮;其二是她是被人所殺,假裝溺死在水裏。接連幾人都是這般死法,我和常人一樣都會想到是不是有人謀害?”他微笑道:“只不過大家或者都會對‘連續五十幾年’和‘命案發生的時間相隔二十幾年’感到疑惑,覺得不可能有人埋伏郭家五十幾年,只為殺這幾個不相幹的女人,所以便又想到意外。可是我卻以為……”他緩緩的道:“我卻以為這事如果是有人謀害,凶手是誰再清楚不過——那就是在采蓮莊中住了超過五十幾年的人,那是誰?姜婆婆?不,五十三年前,她侍侯郭大福祖父的時候只有十三歲,還是個小姑娘,之後嫁與姜伯,她要是夜裏出門,姜家老小豈能一無所知?那麽還有誰呢?除了姜婆婆,在五十幾年前便住在采蓮莊內的人,能自由走動不管做什麽大家都不會覺得奇怪的人,還有一個,叫做郭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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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殺人凶手 2

  郭大福失聲道:“可是坤叔他天生癡呆,怎會做出這種事……”李蓮花微微一笑,“他自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我說他不是元凶,因為這殺人之事開始不是他做的,他也許是偶然看見了,便模仿著玩罷了。”王黑狗全身一震,“模仿?”郭禍和郭大福面面相觑,“模仿?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李蓮花慢慢的道:“第一個死的女人,並不是郭坤殺死的,他只不過是看見了殺人的過程,以後一旦看見有那樣的情形,他就模仿凶手的行為,自己當作遊戲。”他一字一字道,“這誘發他行凶的‘情形’,只怕便是嫁衣——郭家家傳嫁衣價值連城,瑰麗之極,每個女子想必都很喜愛,偶爾夜深穿上嫁衣,偷偷自鏡石之前對鏡自賞,想必這種事,郭家的幾個媳婦、包括侍女們都做過。而郭坤卻看見了穿著嫁衣的女人被殺,所以一旦有女子穿上嫁衣,來到鏡石之前,他便模仿元凶的方法,將她們追趕到雜貨房裏,讓她們絆倒在門檻之間,然後摔入蓮池溺水而死。”

  “門檻?”郭大福駭然看著那相距一人距離的門檻,“這門檻又如何了?”

  李蓮花提了提那濕淋淋的嫁衣的裙擺,“這裙子很窄。”郭大福和郭禍都點了點頭,李蓮花指了指門檻,“這兩個門檻卻比莊裏任何一個門檻都高,前後門檻高低至少差了一寸。”王黑狗遣人一查一量,果真如此。李蓮花繼續道:“我剛才跑進屋裏的時候已經估計到門檻很高,卻仍舊沒有跨得過去,前門的門檻給了我錯覺,似乎後門的門檻也剛好能跨得過去,後門的門檻卻比前門高了一寸。若只是門檻高了一寸,或者踉跄一下,步子本就邁得很大的人也可以順利過去,但是——”他拉直了裙角,“這裙子非常窄,裙擺下有鈴铛銀鏈,一旦奔跑的腳步擡得太高,不絆倒在門檻之上,也會被裙擺和銀鏈絆倒,一樣會摔倒在這門檻之間。”郭大福毛骨悚然——如此——如此高門檻和窄裙就如殺人凶器,是凶手殺人的工具!

  “這兩個門檻相距只有這麽點距離,如果一個女子在此跌倒,如果她個子矮些,額頭就會撞在對門門檻上,如果她像翠兒那樣個子高些,脖子就會撞在門檻上——而這件嫁衣織錦厚實、又窄得出奇,無論是怎樣跌法,她都不可能蜷縮起來,只能筆直往前倒;加上這些金銀之物沈重之極,弱質女子怎可能在跌倒的刹那之間撐起二十六斤重的衣裳?她的體重、二十六斤重的嫁衣,以及摔倒的勢頭,這些力氣一起撞在對門門檻上——”李蓮花歎了口氣,“就算沒有腦袋開花,但是撞得昏死過去,或者頸骨折斷什麽的,都很正常。還記得翠兒死時跌落的那個挂花和她下巴上的傷痕嗎?她摔倒的時候莫約胸前挂花飛了起來,摔下去的時候下巴磕在門檻上,竟把挂花銀鏈給磕斷了,所以挂花沿小路掉進水池,被姜婆婆撿到。”頓了一頓,他緩緩的道:“至于人……這條路太斜了,摔倒的人會沿著小路滾進蓮池裏,如果本就受了重傷,身上穿了這二十幾斤重的衣服,浸在水裏,當然會溺死。”

  王黑狗皺眉仔細的聽,喃喃的道:“不對啊,可是屍身為何在客房窗下發現?它怎會從這裏跑到客房去?”李蓮花指指蓮池中空出的天然通道,“十裏采蓮池並非死水,這水裏有潛流,人摔進水裏以後被潛流慢慢推走,最後推到客房窗下,那裏水流緩慢,蓮花盛開,阻住了屍體,郭坤就是借著潛流來來往往,采蓮莊的人想必都很熟悉。”微略停了一下,他看著從郭坤背包裏拿出來的那個骷髅頭,歎了口氣,“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她們溺死以後,郭坤模仿元凶抓著屍體,利用潛流帶回客房窗戶下面。”

  “就算郭坤是個癡呆,你又怎麽知道他是在模仿凶手殺人,說不定是他偶然嚇死了第一個穿著嫁衣的女人,以後就依樣畫葫蘆,凡是穿著這身衣服的女人他都這般嚇她。”王黑狗身為知縣,雖然昏庸懶惰,卻並不是傻子。李蓮花指著鏡石上那張字條,“晶之時,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覓不散。”他歎了口氣,“這字條……”郭大福終于忍不住道:“寫的是什麽?”李蓮花突然對他露齒一笑,“這是約女人的情書,你不知道麽?”郭大福被他瞬息萬變的表情弄得一愣,“什……什麽……情書?”

  李蓮花站起來把鏡石那字條扯了下來,悠悠瞧了幾眼,“這寫的什麽,你們當真沒有看出來?”郭禍搖了搖頭,王黑狗和郭大福滿腹狐疑,衆衙役從後面擠上,目光炯炯大家都盯著那張字條。

  “這個‘晶’字,雖然寫得很端正,但是若是寫得稍微潦草一點,寫成這樣。”李蓮花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在路邊泥地劃了幾個字,“這樣,豈不是比‘晶之時’有意思得多?”衆人凝目望去,只見李蓮花寫的是“月明之時”四個字,王黑狗恍然大悟,又迷惑不解,“這……這……”李蓮花道:“假設郭坤不過在模仿誰某天夜裏的行動,這張字條自然是他抄的,而他沒有看懂原先字條裏寫的什麽,抄的時候抄錯了許多,成就了這一張怪字條。”郭大福連連點頭,“照此說來,這個‘境石’定是他抄錯了,原來肯定是‘鏡石’。”郭禍呆呆的看著那張字條,苦苦思索,“鏡石立立方、鏡石立立方……”李蓮花咳嗽了一聲,“既然開頭是‘月明之時’四個字,不妨也假設這後面也應是四個字,‘立立方’三個字,‘立方’二字疊起來相連,很像一個字……”王黑狗失聲道:“旁!”李蓮花點了點頭,“如果‘立方’二字本是‘旁’,這句話就是‘鏡石立旁’,就有些意思了,而‘立’字若是寫得草些,豈不也很像‘之’字?若是‘鏡石之旁’,就更有道理些。”王黑狗一跺腳,“月明之時,鏡石之旁,果然是有人約人到此,有理、有理。那‘嫁衣’二字更加明顯,字條定與女子有關。”李蓮花微微一笑,“既然‘立’字很可能是‘之’字,那麽‘嫁衣,立身覓不散’,七個字很可能就是‘嫁衣之身,覓不散。’”郭大福反複念道:“月明之時、鏡石之旁、嫁衣之身、覓不散……不對,按道理這最後也應是四字才是。”李蓮花拿石頭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覓”字,隨後緩緩在“覓”字中間畫了一條線,“這很簡單……”郭大福見他一畫,全身一震,大叫一聲“不見不散!”

  衆人目光齊齊聚在那個被一分為二的“覓”字上,那張怪字條已是清清楚楚:“月明之時,鏡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見不散。”李蓮花慢吞吞的道:“這是一個男人約一個女人夜裏出來見面的情書……”這十六字自不是郭坤寫得出來的,王黑狗看了好一陣子,頹然道:“那殺死第一個女子的凶手是誰?”

  李蓮花也頹然歎了口氣,“我怎麽知道?”王黑狗尚未聽入他在說什麽,自己又喃喃的道:“被郭坤拿出來的那個骷髅頭又是誰的——不對啊!”他突然失聲道,“如果郭坤在模仿凶手殺人,那就是說在五十幾年前,那凶手手中已有一個人頭?那豈不是另有一起凶殺隱案,至今無人知曉?”李蓮花很抱歉的看著他,“我不知……”他一個“道”字還沒說出來,王黑狗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裳,咬牙切齒的道:“本官不管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三日之內,你若不知,大刑伺候!”李蓮花心驚膽戰,連連搖手,“我不……”王黑狗大怒,“來人啊——上夾棍!”衙役一聲吆喝,“得令!啓禀大人,夾棍還在衙門裏。”王黑狗跳了起來,“給我掌嘴!”郭禍大怒,一把將王黑狗抓住,“你這狗官!我只聽過有人逼婚,還沒見過有人逼破案,你再敢對李先生胡來,我廢了你!”郭大福叫苦連天,直呼“大膽”,郭禍放開王黑狗,重重的哼了一聲,“師父平生最討厭你這等魚肉百姓的狗官!”李蓮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王大人……”王黑狗對郭禍將他擒住之舉大為光火,厲聲指著郭大福,“若是三日之內不能找出凶手,本官定要將你們統統關入大牢,統統大刑伺候!”郭大福嚇得臉色蒼白,“這……這……”郭禍大怒,一把提起王黑狗,郭大福魂飛魄散,“撲通”一聲對著王黑狗和兒子跪下,一叠聲喝止,場面亂成一團。采蓮莊中人聽說要被全部關進大牢,有些女子便號啕大哭,有些人磕頭求饒,有道是雞飛鴨毛起,人仰狗聲吠,便是這般模樣。

  李蓮花歎了口氣,“那個……那個……若是郭大公子肯幫我做件事,說不定三天之內可以……”衆人頓時眼睛一亮,郭禍遲疑了一下,放下王黑狗,“當然可以!”李蓮花用景仰英雄的目光看著他,慢吞吞的道,“既然郭坤所作所為很可能都是模仿而來,他又得到這個骷髅頭,想必他知道藏屍的地點。他若知道藏屍的地點,說不定他也曾看見此人被殺的過程,那麽如果讓他看見當年此人,說不定郭坤便會重演他所看過的事,所以……”他用極其歉然的表情看著郭禍,“委屈郭大公子扮一次郭老夫人,我扮演這個骷髅頭……”郭禍本是連連點頭,突然大叫一聲“讓我扮奶奶?”

  李蓮花極其溫和文雅的點了點頭,“郭大公子武功高強,和郭大公子一道,即使遇到危難,想必也能逢凶化吉。”郭禍卻呆呆的看著他,心裏只想只要李先生有求,我自當全力以赴,只是他的法子也忒奇怪了……在衆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李蓮花很愉快的道:“給我三天時間,三日之後,月明之時,鏡石之旁,不見不散。”衆人聽了他這句話,卻都是一陣寒意自背後冒了出來,就似這鏡石之旁必定有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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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浮生三日

之後王黑狗和李蓮花經過一翻討價還價,決定將郭坤暫時留下,三日之中郭大福等人絕不過問李蓮花言行舉止,一切靜候三日之後月明之時。李蓮花雖信誓旦旦會有結果,別人卻都滿腹疑雲,王黑狗打定主意若是沒有結果,他便將郭坤往上頭一送,什麽五十多年前的隱案,他一概不知。郭大福唉聲歎氣,愁眉苦臉,一想起老母妻兒之事便煩惱不已。郭禍卻是熱血沸騰,跟在李蓮花身後亦步亦趨,對他的一言一行都深信不疑。

  李蓮花先在客房裏睡了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方才起床,三日之期已經過了一日半。郭禍在他房門口轉來轉去,急得猶如跳蚤,卻又不敢破門而入。好不容易李蓮花起床,卻在房裏衣箱裏翻衣服翻了半天,挑了兩件白衣,比較許久,似是想不出要穿哪件,閉起眼睛摸了一件,慢吞吞穿在身上。客房窗戶不關,郭禍那雙牛眼在窗外瞪得快要掉下,李蓮花終于開門出來了。

  他先去了郭大福的書房,這書房自采蓮莊修築以來就有,藏有郭乾和郭大福收集的所有字畫古董,郭禍跟在他身後探頭探腦,李蓮花也不在意。書房之中數個書櫃,最裏頭一個是郭乾的父親所有,第二個是郭乾的,第三個才是郭大福的。李蓮花把三個書櫃一一打開,抽了些字畫出來看,有些是賬本,有些是行草,偶爾有些是水墨法描繪的采蓮莊景致,筆法佳妙,栩栩如生;還有許許多多紅蓮紫蓮,鴛鴦荷下圖,以及一些諸如“千樹萬樹蓮花開”之類的絕妙好辭。認真的看了一陣,他搖頭晃腦的捧著一幅行草吟道:“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郭大公子,這下面是什麽我看不懂了。”郭禍皺著眉頭看著那首“詩”,勉勉強強的念道:“暮箱呼夫……寒……一團一團的……”他本就不識得幾個字,實在看不出那行雲流水般的行草寫的是什麽,李蓮花倒也沒有笑他,和他一起並頭看了許久,興致昂然的道:“果然是一團一團的,你看這一團像不像鼻子?”郭禍大笑了幾聲,突然想起李蓮花本該是來查明真相的,不免笑岔了氣,“哈哈……哎喲……李先生,還是查案……”

  李蓮花戀戀不舍的把那卷行草收了起來,細細看這書房,打開窗戶,窗外也

是蓮池,只是蓮花疏疏落落,沒有客房窗外好看。他對窗外聚精會神看了半日,郭禍跟著他東張西望,卻是什麽也沒看出來,許久之後只聽李蓮花喃喃的道:“蚊子太多……”郭禍全然摸不著頭腦,李蓮花卻似已對書房興致索然,走出書房,他施施然負手欣賞景致,考慮良久,又往鏡石那塊地方走去。

  青天白日之下,這地方花草寂寂,鳥聲隱隱,兩間大房掩在樹下,倒是風景陰涼舒適,渾不似夜間那麽陰森可怖。繞著兩間雜貨房,李蓮花又慢吞吞開始踱步,四下無人,唯有郭禍亦步亦趨,李蓮花往東他也往東,李蓮花往西他也往西。突然李蓮花在鏡石之前停了下來,皺著眉頭打量著鏡後的那塊大石,那塊大石黑黝黝如鐵石一般,看不出所謂“玉脈”在何處,他伸手在石上摸了模,“這塊石頭原是什麽模樣?”郭禍苦苦思索,“聽姜婆婆說,莊子剛建起來的時候發現這裏有玉,但是是不值錢的雜玉,爺覺得有趣,所以就裝了面鏡子在這裏,夜裏這個地方月光很亮,十五的時候坐在銅鏡下面,鏡裏映的月光可以照人讀書。不過玉在哪裏,爹也一直沒看出來,姜婆婆說是灰色……一圈一圈的,好像被鏡子蓋住了。”李蓮花點了點頭,似是很滿意,敲了敲那塊鏡石,他悠哉遊哉的走到前夜郭坤跳出來的那樹叢中,低頭一看,地上有厚達尺許的枯枝敗葉,頭頂大樹枝葉繁茂,樹下雜草不見光亮,生長甚少。這棵樹旁卻有成片天生茉莉花叢,如此時節嬌白微微,香飄四溢,倒是十分幽雅可人。茉莉花叢後稍高一些的地方長著大片懸挂點點黃白小花的雜草,幾棵樟樹生長池邊,十分青翠。“郭老夫人去世是什麽時候?”李蓮花問。郭禍答道:“莫約七八月,姜婆婆說那時蓮花開得正盛。”李蓮花又點點頭,滿意的從鏡石前轉開,突地鑽進樹叢,往林子深處走去。郭禍急忙追上,心裏迷惑之極——采蓮莊本是建在十裏采蓮池中的一塊水洲之上,從這樹叢再往前走,只怕便要走到水裏去了。李蓮花鑽過五六十丈的密林,早上挑選的那件白衣俨然變成“褴褛”,眼前便是蓮池,他似是有些失望,皺著眉頭看著水面,不知在想些什麽。

  郭禍打了個哈欠,蓮池裏的小魚受驚,“嘩啦”一聲四散逃開,李蓮花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對著望不見邊際的蓮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哈——這其實是個好地方,有蓮蓬蓮藕,可以釣魚和青蛙。”郭禍心不在焉的道:“還有野鴨子。”“這塊地有點高。”李蓮花站上林子,再慢步踱下來,“難怪那條路會突然斜下去,把房子建在這裏雖然風景甚好,可惜地形不佳。”郭禍滿臉迷惑,隨聲附和,全然莫名其妙。李蓮花卻似已經看夠,負手悠悠的穿過樹林,走回客房,當郭禍以為他有什麽驚人之見的時候,他搬了一個木盆,關起門來,只聽裏面水聲陣陣,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舒舒服服的爬上床去,手持了本閑書卷著看了起來。

莫非李先生早上就是在散步?郭禍那頑固不化的腦袋終于想到了這種可能,呆呆的看著李蓮花,難道其實他並不是在查案?那麽郭家老少大小二十余口豈非……就懸在了王黑狗的牢門口?這怎麽可以……

 

 三日之期,轉瞬即過。

  李蓮花這日就坐在書房裏看書,除了按時出來吃飯,也並沒有做什麽其他的事,郭大福派遣郭禍來試探了幾次,李蓮花一直都在看一本醫書,而且以郭禍那等“練武之人”的眼力,甚至認得出他一直看的都是同一頁。

  好不容易到了晚間。

  月漸西起,日間青翠陰涼的樹木,夜裏就變得陰森可怖。

  王黑狗如期而至,帶了十幾個衙役,郭大福把仆人遣走,在王黑狗身邊陪笑臉。衆人躲在一邊,郭坤從下午開始就坐在草叢裏拔草,一直拔了幾個鍾頭也不厭煩,飯也不吃。

  月色漸漸明亮,映照在那銅鏡之上,銅鏡反射在林前空地上,把月光增強了一些。李蓮花備了一桶清水,在郭禍身前綁上那件嫁衣。那桶清水郭禍本以為他要用來洗手還是洗臉,結果他突然“嘩啦”一聲把那桶水倒在身上,把全身潑濕,紮起袖角褲腳,便施施然走了出去,面對著那鏡石搖頭晃腦的開始吟詩,“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贈繳,孤飛自可疑……”他在鏡石之旁來回踱了幾步,長籲短歎。

  衆人面面相觑,郭坤卻突然喉頭發出“荷荷”的低沈怪叫,從草叢中拾起一根枯枝對李蓮花打去,王黑狗本要大呼“大膽”,轉念一想還是忍下,只見李蓮花應聲倒下,郭坤將他拖進大樹之下,怪聲怪氣的叫“我讓你們飛!飛!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她是不是……哎呀!”他這一聲“哎呀”叫得淒厲可怖之極,“妖怪!”

  這一聲“妖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只見郭坤目露凶光,抄起枯枝狠狠往李蓮花頭上砍去,“妖怪!妖怪!”李蓮花顯然也大出意料之外,睜開了眼睛,郭禍眼見形勢不對,大步趕上,“你……”他一句話還沒喝出,郭禍突然雙手抓著李蓮花的頭往前一拉,尖叫道:“你看,他是個妖怪!他死了、他死了,你永遠不能和他飛……”李蓮花被他猛力一拉,脖子疼痛,哎呀一聲,郭坤突然放手,呆呆的看著他,似乎對一個“死人”居然還會說話覺得迷惑不解。王黑狗對他叫的幾聲“妖怪”覺得驚心動魄,此刻連忙下令衆衙役將郭坤抓住,“李蓮花,你到底搞的什麽鬼?”   李蓮花爬將起來,似乎對郭坤的反應也覺得大惑不解,“咳咳……王大人,員外郎,郭坤的字是跟誰學的?”郭大福困惑的道,“跟我爹學的。”李蓮花點了點頭,“他和你爹感情如何?”郭大福皺眉,“爹和叔叔的感情一直很好。”李蓮花歎了口氣,“你爹做過的事,他會模仿麽?”

  此言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郭大福刹那瞪大了眼睛,王黑狗脫口而出,“你是說——”李蓮花似乎很無奈的喃喃的道:“我是說——我以為——只是我以為——你們可以不這麽想——我以為即使是癡呆,他也不是見誰學誰,他能學的,應當是平日和他最親他最熟悉的人。這個人可能平時就教給他一些事,也對他的模仿表達過贊賞。”王黑狗皺眉,“這……”這可不算認定郭乾就是凶手的理由。李蓮花突然一笑,“姑且不說郭坤模仿的是不是郭乾,我們先從死人身上說起,有骷髅頭,一定有死人。但無論是姜婆婆還是員外郎,都沒有五十幾年前采蓮莊曾收留過客人而客人又失蹤的印象,如果當年確有其事,就算郭家有意隱瞞,人失蹤在采蓮莊也必有一場風波,怎可能毫無印象?那就是說,死人他不是采蓮莊堂堂正正的客人,至少大部分人不知道他來到采蓮莊。”

  郭大福點了點頭,在五十年前,采蓮莊並不盛行留宿貴人雅士,郭乾忙于生意,朋友不多,客人本就很少。李蓮花繼續道,“那麽,沒有人知道他來到采蓮莊,這個死人是怎麽進來的?”衆人面面相觑,李蓮花頓了一頓,微微一笑,“很奇怪麽?”衆人不約而同的點頭,確是很奇怪。李蓮花笑得很愉快,“那麽——李蓮花又是怎麽進來的?”郭大福一愣,恍然大悟,“從水道!遊進來!”李蓮花點了點頭,“不管是摔進潛流還是遊泳而來,采蓮莊雖然有圍牆莊門,有些地方還是臨水的,只要不是乘船,要悄悄進入莊裏並不困難。”王黑狗怒道:“你說來說去說了半天,還不等于放屁,隨便哪個小孩都能遊進來。”李蓮花咳嗽了一聲,“不是小孩。”王黑狗哼了一聲,“你又知道?”李蓮花悠悠的道:“小孩子不會行草,又不會背詩,更不會勾引女人。”

  衆人“啊”了一聲,雙目圓睜,郭大福脫口而出“勾引?”李蓮花回過身來,看了遠在樹叢庭院之後書房一眼,微笑道:“員外郎……那個文才高雅,書房裏的書畫卷軸想必看得很熟?”郭大福一怔,張口結舌,“那個……那個只有……只有……”只有貴人的字畫他才看得很熟。李蓮花心知肚明,對他露齒一笑,“那一堆雜放的無名字畫可是郭老爺生前所有?”郭大福皺眉,“這個……這個……書房裏的字畫大都是我娘的。”李蓮花早已想到會把兒子起名叫做“大福”的人必定不是什麽斯文之輩,咳嗽一聲,繼續道:“郭家字畫多以蓮花為題,無論是青蓮白蓮紅蓮紫蓮,凡是有蓮大凡不會錯的,其中有些以采蓮莊為題,看得出是女子手筆,大約就是令慈許荷月所作。”郭大福又點點頭,衆人聽得茫然,或皺眉頭,或搖頭,或點頭,或不動其頭,目光呆滯,其意皆是莫名其妙。李蓮花環視一周,微笑道:“貴人雅客的留墨想必是員外郎所收,在這些貴人雅客的字畫之前的字畫,想必是莊內人自己收藏或書寫的,但是其中有幾副字畫,和其他不同。郭乾是個藥材生意的商人,他寫字唯恐不清,多寫正楷,教給郭坤的也是正楷。他又不好琴棋詩畫,書房裏的字畫多是郭夫人所為,郭夫人的字是小楷,秀雅纖麗,那麽字畫之中這副東西從何而來?是誰所寫?”他從婢女秀鳳手裏接過一個卷軸,展開來正是“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

未必逢贈繳,孤飛自可疑……”

那首郭禍稱為“一團一團的”崔塗的《孤雁》詩,“首先,這是一副行草,其次這並非吉祥祝賀之言,也非名人之作,不像郭乾收到的禮物,何況郭乾並非文人,送如此一首偏僻詩歌,他又有何用?這詩裏明明在自怨自艾說流離失所,境域冷清慘淡,若不是向人求救,便是自抒情懷。而采蓮莊中,當年會將此物收藏起來的人,若不是郭乾,便是郭夫人。”李蓮花緩緩的道,“奴仆婢女,想必不會把這種東西藏在主人書房之中。”

  “這……”郭大福想辯駁兩句,卻啞口無言,只得沈默。李蓮花歎了口氣,“那麽,這副行草是從哪裏來的?是誰寫的?是誰向郭夫人求救,還是誰贈與郭夫人的禮物?采蓮莊裏,當年顯然有一個人,接近了郭夫人,他是郭夫人的朋友,能把心事吐露與她知曉。而這個人究竟是誰,怎麽進入采蓮莊,顯然郭乾和莊裏奴婢都不知情……”郭大福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你說我娘和男人通奸?在莊裏藏了一個男人?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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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浮生三日 2

  李蓮花搖頭,“不是、不是,當年之事,誰也無法斷言,我猜測,這個男人是偶然來到采蓮莊,被你娘遇見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你娘沒有告訴你爹,而把他藏了起來。這個人寫了這副行草博取你娘的同情,你娘是書香門第,或者覺得此人頗有才華,便把行草收了起來。我說他居心不良,勾引你娘,不是因為這副行草,而是‘月明之時,鏡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見不散。’那十六字,那十六字顯然也是此人所寫,就如這副書法一樣讓人辨認不清,以至于郭坤抄錯許多。此人寫出那十六字,邀約你娘月下相見,請她穿上嫁衣,頗有輕薄之嫌,至少對有夫之婦而言,並不合適。這張字條讓你爹看見了,他把字條拿走,帶到了雜貨屋來……”王黑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郭坤跟在郭乾後面,他看見他從房裏拿起一張東西到這裏來,他也就跟來了。所以他常常會模仿那張字條,或者把別人放在桌面上的紙卷帶到雜貨屋來。”李蓮花點頭,“郭乾可能從種種蛛絲馬迹中發現夫人私下約會男子,又看到字條,心情十分憤怒,于是攜帶刀具來到此地,將字條帖在鏡石之上,躲藏在雜貨屋中。那神秘男子如約而來,多半仍是從水裏出來,郭乾用木棍將他擊倒,在抓住那人的時候不知發現了什麽,大呼‘妖怪’……”衆人想起方才郭坤狂呼“妖怪”,都是忍不住毛骨悚然,王黑狗喃喃的道:“他媽的,什麽‘妖怪’?他自己才是妖怪……”李蓮花繼續道:“而後郭乾將他的人頭砍下,正在這時,郭夫人卻身穿嫁衣突然而至,郭乾狂怒之下,拿著人頭向她追去,大呼‘他已死了,永遠不讓你們比翼雙飛’之類的言語。郭夫人受到極大驚嚇,轉身奔逃的時候絆到門檻,滾入蓮池中溺死。”

  郭大福聽得心驚肉跳,王黑狗失聲道:“如此說來,這門檻並非有意所為?”李蓮花微微一笑,“多半是偶然,若要建造殺人機關,只怕磨把快刀、挖個坑什麽的比建兩間房屋快得多。”王黑狗喃喃的不知自語些什麽,猛地想起,“那神秘男人頭被砍了,身體呢?怎麽沒人發現,莫非被狗吃了?”

  李蓮花沈吟了一下,“這個……這個……如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他轉身走向鏡石,悠悠的道:“郭大公子,你在這塊石頭上用力砍一刀。”郭禍點了點頭,“唰”的一聲拔刀橫砍,刀光如雪,倒把李蓮花嚇了一跳——這郭大公子為人呆頭呆腦,武功卻練得純正。只聽“叮”的一聲,郭禍手中刀應聲斷為兩截,那塊黑黝黝的大石只掉了塊表皮,近乎絲毫無損。王黑狗和郭大福都是“咦”了一聲,連忙叫人高舉火把來看,那被砍落一小片表皮的鏡石上露出了灰色,質地細膩光滑和表皮全然不同,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玉脈”?

  “這是一塊……瑪瑙。”李蓮花歉然道,“瑪瑙以紅色為上品,這是一塊灰色的瑪瑙,所以也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不過……不過瑪瑙嘛……”他慢吞吞的道:“瑪瑙嘛……聽說是地下極深處融化了的岩石噴出來,一層層凝結在石頭空洞和縫隙裏從外向裏長出來的,所以多半……像這麽大的的瑪瑙,也許……大概……可能……中間是空的。”“空的?”衆人失聲道,“這塊石頭裏面是空的?”李蓮花連忙搖手,“我只是在猜,瑪瑙比鋼刀還硬,沒有打開以前,怎麽知道它到底空還是不空?我只是說‘可能……大概……也許……’……”他羅羅嗦嗦的還沒說完,郭禍大步走上,雙手抓住鏡石上鑲嵌的那塊鏡子,“哈”的一聲吐氣開聲,猛烈搖晃兩三下,只聽“咯啦”銅塊扭曲之聲,他硬生生把那塊銅鏡從鏡石上掰了下來!

  “啊——”衆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鏡石之上,隨著銅鏡剝離,那大石上果然露出一個洞來。鏡石有八尺來高,六尺長短,七尺來厚,牢牢紮根土中,誰能料到如此一塊黑黝黝的大石腹中居然是空的?非但是空的,在衆人燈火映照之下,石腹內光彩閃爍,生滿水晶,只是——在犬牙交錯的水晶之間,塞著一截截東西,猛地一眼還看不出是什麽。王黑狗撩起官袍命衙役舉起火把,他往裏一探,大叫一聲,“人骨!”郭大福臉色蒼白,在夜裏瑟瑟發抖,郭禍長籲一口氣,“這就是身體。”王黑狗一叠聲命衙役把那些屍骨撿拾出來,與郭坤所拿的那個人頭拼在一起,果是個完整的屍骨。鏡石之中除了人骨,還有一柄鏽馬刀,以及幾塊腐朽得不成樣子的破布。

  “咦?”李蓮花看著那屍骨,奇道:“這人怎麽有六根手指?”聽他一問,衆人對著屍骨躲躲閃閃的目光突又集中在人骨之上,過不多時,突有衙役大叫一聲,“他……他有兩個耳蝸!”王黑狗仔細一看,果然在頭顱兩側各多了一個耳蝸,這人生前豈非有四個耳朵?郭禍突也大叫一聲,“這人有……尾巴……”衆人又紛紛凝目去看屍骨的屁股,只見在胯骨下面確實生有一截奇異的骨頭,莫約三寸長短,的確像個“尾巴”。李蓮花稀奇的看著這具屍骨,“我本來想不通為什麽只是看到有人寫情書給他老婆,郭乾就要殺人,他的火氣和醋勁未免太大,原來……原來……郭乾在夜裏突然看到這人長成這副模樣,只怕他沒有覺得自己在殺人,只怕他以為……以為自己在自衛,殺死了一個怪物。”郭大福牙齒打戰,“這這這……這是什麽……妖妖妖妖怪……”

李蓮花很同情的看著地上那具屍骨,“你看他手指和腳趾都比常人長些,手指間有骨膜,想必擅長水下功夫。他也不過比常人多了耳朵一副,尾巴一個,手指兩只而已,但這副樣子想必讓他吃了很多苦,讓他遠離人群,潛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采蓮莊地處采蓮池中心,東西各有數條溪流灌入,布滿潛流,也不出産什麽特種魚蝦,除了貴人雅客,普通百姓很少深入蓮池中心,所以這人來到薛玉鎮後,悄悄潛入采蓮池,躲在這裏。”他跺了跺腳下的土地,“這地方臨水,有兩間人迹罕至的大房,樹木掩映,外面有蓮藕香菱,還有鯉魚青蛙,如果有人躲在這裏,不缺食水。但是這地方還有個特點,這人沒有想到,以至于他很快被人發現了。”

  “什麽特點?”郭禍奇道。李蓮花指指茉莉花叢背後的大片雜草,“那種黃白小花的雜草,叫做白蓮蒿。”衆人面面相觑,“白蓮蒿?”李蓮花道:“這種雜草花葉氣味強烈,有很強的驅蟲之效,采蓮莊地處淡水之上,蚊蟲衆多,只有這個地方沒有蚊子。白蓮蒿喜歡陽光,生長在旱地,采蓮莊中只有這個地方因為地勢高,不被池水滲透,有一片幹旱之地,也只有這個地方長著這種蒿草。所以莊裏的人如果討厭蚊子,想找個陰涼沒有蚊子的地方,說不定就會走到這裏來的。”他微微一笑,笑得似乎很和氣,“我想那天郭夫人莫約來這裏讀書吟詩繡花畫畫什麽的,看到了這個人。只是她心地善良,沒有把他當成怪物,反而悄悄收留了他,兩個人在這裏讀書寫字,她欣賞他的才華,這男人愛上了郭夫人,某日悄悄在她房間留了字條約她相見,結果被郭乾看見……”說著李蓮花皺了下眉,“……或者那字條根本是郭乾從郭夫人手裏搶來的,否則不能解釋為什麽許荷月也會依約而到。郭乾來到這裏,看到這怪人以後大受刺激,殺了他——卻又被老婆看見,許荷月被他殺人的模樣嚇倒,摔在門檻上,滾進蓮池。郭乾只當她逃走了,匆匆忙忙將死人分屍,藏進這瑪瑙之中,但瑪瑙中水晶交錯,最後一個人頭沒能塞入,他又藏在了另外的地方。等他處理好屍體,發現老婆已經淹死蓮池裏,他當然不能讓許荷月的屍體在這裏被發現,否則怪人之死很可能隨之暴露,便坐上木盆,把許荷月的屍體帶到了自己房間窗外,裝作在那裏溺死的——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天夜裏他的所作所為,全部被郭坤看見,還牢牢記住。”李蓮花慢吞吞的道,“他遣散仆人,哀悼亡妻,只怕有一大半是為了掩飾鏡石中的這具屍體,但是二十幾年之後,員外郎的妻室竟然又在蓮池中溺死,死後又被放在那房間窗外,死法和許荷月一模一樣,郭乾年紀已經老邁,想不到郭坤學他殺人,恐懼之下驚悸而死,也在情理之中。”翠兒死去的那天夜裏,他看到的半張鬼臉,其實便是郭坤背著那個人頭在他窗外經過的情景。

  王黑狗和郭大福面面相觑,呆了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李蓮花的一番猜測僅僅是“猜測”,但是郭坤模仿殺人無可質疑,這鏡石之中的屍骨,如果不是郭乾所藏,又有誰能在其中藏匿屍體而五十余年不被人發現?凶手是誰,疑問不大。但當年許荷月何以留下這位怪人?兩人之間是否真的情投意合?這怪人究竟是誰?是善是惡?郭乾是因情殺人,還是驚嚇殺人?如今已無法得知確鑿的真相,但聽著李蓮花的猜測,衆人緊握拳頭,都不免再次感覺到鏡石之旁的飕飕涼意。

  當年那由偶然、意外、隱瞞、愛戀和恐懼引發的殺人之事,那份被隱藏了的罪惡,竟能通過奇異的方式,數十年間不斷的報複著郭家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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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第四日以後

  采蓮莊的命案破了,王黑狗叫師爺洋洋灑灑寫了數萬字的折子上報大理寺,俨然案件真相都是由王大人他帶領衙役埋伏采蓮莊三天三夜,從郭坤言行中推斷而出,最終發現六指怪人被殺這一隱案。郭大福受到驚嚇,躺倒在床上發了幾天高燒,郭禍孝心大發,拿著郭大福平生最喜愛的各種貴人佳作在他床前認字、頌讀。郭大福打點精神教導兒子欣賞佳作,這一日正說藏頭詩,郭禍突然念到李蓮花所寫的那首“詩”,“咦?”郭禍呆呆的念道:“郭……十……煞……瓜……”郭大福怔怔的問,“你說什麽?”郭禍放下那首“詩”,很認真的對郭大福說,“這是一首藏頭詩。”郭大福喃喃的念,“郭……十……煞……瓜……果……是……傻……瓜……”突然倒回床上,又整整發了三日高熱,此後郭大福對貴人詩詞的興趣減了大半,藥材生意卻是越做越有先祖之風了。

  以上都是後話,李蓮花在采蓮莊住了那三日之後,第四日終于回到薛玉鎮,去找那棟被他辛辛苦苦以牛車拉到鎮上的房子。

  他那烏龜殼,多日不見,還真是想念,不知門窗還完好否?

  等李蓮花找到吉祥紋蓮花樓門前,突然發現他那房子幹淨整潔得出奇,連掉了的那塊木板也被人工工整整的雕刻了花紋,補了上去。他考慮了一會兒,整了整衣裳,斯斯文文的走到門前,面帶微笑敲了敲門,“主人在家麽?”

  門“咦呀”一聲開了,一位灰色衣袍的老和尚當門而立,面容慈和,對李蓮花合十,“阿彌陀佛,老衲普慧,已等候李施主多時了。”

  李蓮花報以文雅穩重的微笑,“普慧大師。”

  普慧和尚雖然臉帶慈祥微笑,卻難掩焦急之色,“李施主醫術通神,我寺方丈偶得重病,群醫束手,情況危急,能否請李施主到我寺中一行,救我方丈一命?”

  李蓮花看了煥然一新的蓮花樓一眼,歎了口氣,“當然……貴寺是?”

 

 普慧和尚深深合十,“普渡寺。”

  李蓮花臉色微微一變,摸了摸臉頰,苦笑一聲,喃喃的道:“普渡寺啊……”

  “李施主?”

  李蓮花擡起頭來很溫和的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要普慧大師有兩頭牛,我們即刻啓程吧。”

  普慧和尚愕然,“兩頭牛?”

  李蓮花一本正經的指了指吉祥紋蓮花樓,“此地不吉,搬家、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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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裙殺人有四 完】

下一節: 經聲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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