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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的燈都熄了,靜得沒什麽聲音,爹怕熱,夜裏不願意到裏屋睡,這會子應該也在外間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聽見他傳來那陣陣熟悉的鼾聲,還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還要濃重。院子裏同樣也是靜悄悄的……我明明已經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撐不開,但就是腦子裏清楚得很,耳朵聽得見屋裏屋外哪怕一點點響動。

忽然,有一個奇特的聲音——仿佛就在我睡覺的房門外,是什麽東西正在抓撓門上木頭……可當我努力仔細去聽的時候,這聲音仿佛又來自于窗戶外的院子,可能是烏龜在爬動,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頭?

不對!還是就在房門外,像是有著長指甲的手指在門上使勁摳,恨不得戳穿了門好進來……我全身的寒毛逐漸都豎了起來,

不會是鬼吧……?我心裏著實害怕,但還是一直聚精會神想要分辨那個聲音,究竟是院子裏烏龜弄的,還是真的就在睡房門外。

可心裏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個聲音一會像是在窗外,一會又是在門外,甚至還好像從房頂上,指甲抓的不是木頭,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連原本的睡意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睜開眼睛,眼前卻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卻又下意識害怕會不會摸到別的什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是哪個方向響起一聲雞叫,我聽到那聲音,才撐不住終于沈沈睡著了。

次日清晨,我起晚了,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打發爹和那位叔叔吃著。

我到院子裏隨便洗了把臉,看見烏龜好好地待在那裏,拿起它來仔細看看它的爪子,幹幹淨淨,不像是撓過磨過東西的樣子,難道昨晚的聲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來也很不好,眼睛有紅絲,面帶疲態,根本沒有睡好。

我回到屋裏,娘塞給我錢讓我到菜市買面和雞蛋,我只好提了籃子再出門去。

買完了東西回來經過歡香館,看見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裏說話。

老的我認得,是鎮上生藥鋪裏開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五旬年紀了,但腿腳還很硬朗,經常帶著藥鋤背著藥筐上山去挖藥的。不過我記得他只有一個孫女的,怎麽這會子手上拉著一個小男孩?我仔細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牆頭說我是偷桃賊的那個小孩,但他今天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粗麻布衣服,沒有昨天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邊,一聲不吭的,半低著頭。

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看見了我,我趕緊過去向他們道了聲好。那小孩也絲毫沒有反應,眼睛只是看著地面,緊抿著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又轉向桃三娘說:“所以我說三娘啊,這個孩子我也不知道怎辦好,他也說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這裏人來人往的,還好打聽事,就幫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滿口答應,老郎中便牽小男孩:“好了,我們走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執拗地不肯離開,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唉,你這是怎麽了?”老郎中拉他不動,就奇怪地問。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眉頭緊皺。

正當老郎中低頭去哄小男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笑著走過來,大聲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們一起望去,卻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剛從我家走出來,到歡香館這裏。我又趕緊道一聲:“叔叔好。”

那男人點頭笑笑誇我一聲乖,便又去繼續和三娘搭話,無非是些天氣如何,看你今天氣色如何的常話。旁邊那老郎中還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還是不動,老郎中就佯裝生氣道:“我走了,你自己在這兒吧。”

但這孩子還是不理會。

桃三娘便過來拉小男孩:“要不就進來坐坐吧?譚大夫,您老也進來喝杯茶?”

老郎中讪讪笑道:“這怎麽好意思。”

桃三娘還招手叫我:“桃月兒也進來吧,大毒日頭底下站著,會曬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體貼。”我聽那叔叔說著這麽一句,也跟著進去了。我不由得心裏琢磨,這位叔叔不會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過一年到頭,在歡香館吃飯的來往客人裏,對桃三娘喜歡的也是不在少數,倒也不怪。

桃三娘泡了一壺白菊茶,拿來一碟炒瓜子,請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來,一直在看著那小男孩,我總覺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歡香館做什麽?我想試試他,便過去和三娘說:“三娘,昨天做的桃幹怎麽樣了?給我看看?”

桃三娘回說:“就在後面院子曬著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臉,只見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著桌面,臉憋得漲紅,又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時,一直在吃瓜子的那個叔叔,似乎對我們的話有點不耐煩了,就搶過話頭:“我說桃三娘,今天廚房裏又做了什麽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沒睡好覺。”

“身上有蟲子吧。”桃三娘像是開玩笑地說,就起身走到櫃台去。

那男人也跟過去:“忙什麽呢?我幫你。”

正巧這時,有客人進門來,桃三娘轉身又去招呼,我見沒什麽特別的事,也就不作聲回家了。

我忙完一點家務,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廚房做好了韭菜雞蛋面,那叔叔卻還沒回來,我和爹娘說剛才看見他在歡香館,爹娘就讓我去喊他一聲,問他回不回來吃飯。

我去到歡香館,果然看見那人還在店裏,叫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一個人喝著,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卻一個人在角落裏待著。

我走過去想和那男人說話,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氣,臉色酡紅,我連叫了幾聲叔叔,他才慢慢轉過來沒好氣道:“什麽事啊?”

我有點害怕:“我爹讓我來問您,回去吃飯不?”

“不吃了,我在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過來咱一塊兒……喝。”他舌頭打了個結。

我答應一聲趕緊走開,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個小男孩,讓我很感興趣,我走過去哄他:“你怎麽還在這裏?”

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我指著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誰嗎?”

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這次與昨天一樣,充滿了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別人送給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種的嗎?”

小男孩還是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三娘已經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過。”我突然冒起個促狹的念頭,存心想要用話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還未待他說什麽,就聽得身後那一直顧自喝酒的男人一聲大喝:“酒沒了!夥計,打酒來!”

店裏客人不少,李二正在為一桌客人點菜,走不開,那男人就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到放滿酒壇子的櫃子去,紅紙上寫著“燒春“或”梨花白“的幾個大壇子,他都打開了,各聞一聞,擡頭又看見櫃子裏有一口小壇子,仿佛嘀咕了一句:“這是藏的什麽好東西……”說著就要掀開蓋子,桃三娘不知怎麽忽然出現在他身邊,一手按住蓋子:“對不起,客人,這個不能打開。”

那男人一愣,但見是桃三娘,就一下沒了脾氣,連忙放下:“好吧好吧,還你……不過,你得過來陪我喝兩杯啊?”

桃三娘笑著點頭,接過壇子:“好啊,我給你再打半斤燒春。”

那男人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倒了兩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開話題,我聽見像是說每天店裏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該注意不要太累著,桃三娘不答話,繼續倒了一杯酒,與他幹了,這男人還在念念叨叨,又說起聽聞到桃三娘已經守寡好些年,怎麽也不見她招贅個女婿幫忙?還得自己每日裏抛頭露面地出來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說什麽。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聲地盯著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與他圓紅面團一樣的臉蛋實在不配,我甚至幾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臉,不過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還等著我回家吃午飯的,沒時間理會那麽多,那男人和這小男孩愛在這呆著就呆著吧,我向三娘告辭一聲,才走了。

一直到晚上,這個男人都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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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終于有點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裏所有壞了的桌腳、木凳、水瓢等東西,但那位朋友還不回來,看看天色將晚,:“是不是睡死在那裏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約好了明天一早就啓程去廣陵的,爹在廣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這位朋友向來都是名副其實的酒鬼,經常因為喝酒而誤事。

“不會妨礙了老板娘做生意吧?”娘也有點擔心,再讓我過去瞧瞧。我只好再次跑去歡香館,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說那個男人雖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經離開飯館,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

我道了謝再跑回家告訴爹這個消息,爹深深皺了眉,半晌才道:“這個人……究竟想幹什麽?”

娘寬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還怕他走丟了……”

“你不知道!”爹打斷了娘的話:“這個家夥……他之前在一家幫人修衣櫃子,那家人有一只多年沒用,又壞了鎖打不開的舊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時候,他無意間摔壞了盒子,裏面居然有一只金镯子……他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腳不幹淨,最近又缺酒錢,就把那東西擅自藏起來了……他那天晚上拿給我看,我勸了他半日,他嘴巴答應我說會還給人家,可這會子不知道會不會拿去當鋪……?”爹說完,擔憂地看著外面的天色:“我還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門去了,娘搖搖頭歎口氣,也沒多說什麽,重新拿起針線做起活來。

我在家裏百無聊賴,站在院子裏,往西還可以看見天邊最後一小抹晚霞,透著金絲的紫雲團,十分美麗。

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能依稀看見裏面來回走動的人影,廚房的煙囪炊煙不斷,有種能吸引人的氣息從那裏流出,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怎麽樣了?他昨天在歡香館外面那麽大聲的哭鬧,也沒見桃三娘理會他;今天讓他進了店裏,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聲,桃三娘向來待人熱情,可這次似乎也不怎麽在意他……究竟是哪來的小孩?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覺地踱到歡香館去,店裏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應該在廚房,因此不敢從正門進去,就折到側門,打算去後院順便還能看看她曬的那些誘人桃幹……可是,後院只有何二一個人在忙碌,居然不見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裏忽然一涼,那個小男孩也不見了,難道他們是一起出去了?我隱隱覺得這裏面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但是又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會去哪裏?那個小男孩,究竟是什麽人?他口口聲聲說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別人送給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在意,不過是幾個桃子嘛!

天角邊都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風,吹得人身上發涼,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我是不是該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傳來一個異樣的聲音,聽來好像是接連有重物落入了水裏,緊接著還有一個男人發出夾雜不清的慘叫。

我嚇了一跳,站住腳,但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往慘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沈半浮著一個壇子,酒香四溢,離奇的是,水面上亮著一團淡淡藍綠的光,剛好能看清有一個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撲進水裏,只有一雙腳還在岸上,一動不動。

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那個半截身子在水裏的人,難道是死人?那團光,看起來也如此詭異……我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隨即就一幕空白了,眼裏只有那團光在爍動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淡淡藍綠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裏面居然像是有個飄忽的人形,風不停在吹,光也在風裏隨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腳再也不聽使喚了,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響,下意識想要用力挪動身體,卻整個人往後一倒跌坐在地。

不知怎麽,風漸漸聚集到我身邊周圍來,呼呼地打旋,那團光向我靠近來,光裏……真的有個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讓我麻木,那光就要籠罩在我頭上了——

“桃月!”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緊接著發生什麽異樣的事,我不知道,只聽見“铛“的一聲金屬銳響,我面前那團光團募地就四散熄滅了,我還呆在原地反應不過來,直到桃三娘跑過來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過來,轉臉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沒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讓我一下子無比親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頸項:“三娘!”

“好了,沒事了。”桃三娘說話的語音還是一貫的溫和,沒有一絲慌亂,她輕輕拍我後背的感覺,也能讓人安心。

這時又有一個人走過來,從距離我不遠的地面,撿起一樣東西。

我望過去,居然是那個小男孩,他手裏拿著的東西,在夜裏之中還會反射出一點微微的金光,圓形的,像是一個镯子。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給我拍拍身上的土,笑著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來遲了。”

“桃童?”我驚詫地看著那小男孩。他圓乎乎的小臉依舊板著,沒有過多表情,只是盯著手裏的金镯子,然後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接過來仔細端詳:“凶死的亡靈,關在桃木盒子裏幾十年了……可憐見的。”

我想起爹說的,難道小秦淮裏那半個身子浸在水裏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來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還有那小男孩,我們沿著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閃入一條小道。

抄小徑七拐八轉,快到歡香館的後門這邊了,已經能聽到街上沸沸揚揚的,很多人聽見慘叫,開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來,看著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墳上我也拜祭過了,桃子是那個采藥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讓他來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聲,看著桃三娘,半晌才略一點頭,隨後後退幾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裏。

桃三娘再轉向我,露出輕松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鬓角的頭發:“剛才嚇壞了吧?回去千萬不能告訴你爹娘啊。”

我點點頭:“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說什麽,她把镯子拿出來給我看:“方才那個死了的男人,都是貪念太重的緣,他在別人家裏偷來了這只金首飾,其實是幾十年前那戶人家一個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遺物,這女子的魂魄附在這件東西上,那家人就請來道士把镯子封閉在一只專門鎮邪的桃木盒子裏,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來,還帶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橫死的,他還趁我不在的時候,偷走了一壇酒,真是賊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頓了頓,笑笑:“生藥鋪的譚大夫到金山一帶去采藥,卻不知怎麽誤入了一個地方……那其實是一座百年的無名老冢了,據說是一位遊方四海,在此地圓寂的高僧吧,他圓寂之前,吃了一個桃子,口裏最後含著那顆桃核……在他圓寂之後,山上的山神因為曾領受過他的講經和說法,將他奉為自己的師傅,還為他身上蓋土修冢,只是沒想到三年之後,冢上更長出一株桃樹,此後仍是三年才得開一次花、結一次果,算是凡間難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譚大夫許是迷了路,走到了那個地方的,還摘回來許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樹的童子,也是桃樹所結的一個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話讓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給我講,一些仿佛是從小聽到的那類傳說故事一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來是看不見歡香館的,可他聰明,知道找那譚大夫,通過他,才找到我那裏……我是實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鬧,只好陪他去山上祭了一趟墳。”

“他看不見歡香館?”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現的時候,的確說過聞到桃子的味道,卻找不到桃子的話:“你還去祭……祭墳?”我聽著她的話,猶如聽著天書。

“對了,”桃三娘又把手裏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聽見了怪響動?這個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來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帶回去的家神……它才沒有得逞。”她說到這裏,又笑著摸摸我的頭:“桃月兒生來就不簡單呢,雖然是個人類的女孩兒……但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終會和我們在一起。”

桃三娘的話,讓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帶回了什麽家神?”

“呵,就是那只烏龜,桃月兒,它可是會保護你的。”桃三娘說著,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們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見你,要著急的。”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來驗屍之後,斷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歡香館的跑堂雜役都能作證,他還偷走了一壇酒,就是在他屍首旁邊那只壇子。

這讓爹著實懊惱了好些時日,還親自把他隨身的行裝遺物帶回到廣陵,他朋友的家裏。

我每日還是一如平常那樣,幫家裏做些洗衣做飯的家務,時而也跑到歡香館逛逛;不過奇怪的倒是,那個總是抿著嘴一副不樂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兒,也經常會出現在店裏,像是因為桃三娘始終不肯把桃子還給他吧,他就非盯著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幹還是自己收貯起來,只分過一塊給我吃。

還有她用釀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時候,桃童適時出現在面前,看見了那酒,他又在店裏大哭大鬧一番,桃三娘卻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著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會做什麽用,我雖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為何幾十年來還那麽大的怨氣,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麽強烈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吧?桃三娘讓那個酒鬼男人在店裏喝那麽多酒,也是已經知道他會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實我都不清楚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只是覺得能夠像現在這樣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經是很開心滿意的了。

【醉桃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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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芙蓉肺

沒幾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氣還是如此悶熱。我看到歡香館門前兩棵核桃樹上,結出了一個個小巧的綠色果實,果然是秋天就要來到了。

歡香館裏每日照樣是客如流水,迎來送往;這日我到歡香館,湊巧看見桃三娘讓何二去買回了二十斤的生姜,說起來,目下確是該到生姜交新的時節了。

所有的生姜,桃三娘都必須仔細挑選過的,首先要做的是姜霜,這東西是專門以備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姜塊擦洗幹淨後,帶濕就將它磨碎,放在絹布上濾過,日陽下曬幹成霜狀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裝好,有時還可以賣給一些長途走遠路,又有脾胃虛寒症的客人,讓他們平時飲食之中加進去,便還能省卻掉不少養生保養的繁瑣。

把老姜都做了姜霜,剩下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

蜜姜很簡單,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燙過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姜,則得仔細,小心不能傷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幹布擦幹淨之後,晾半幹,准備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陳糟,鹽二斤,拌好了入甕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鮮紅好看,那還的加入當天早晨開放的紫紅色牽牛花,去蒂拌糖再與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後就可以開甕來吃了,風味尤其特別。

我幫著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甕放置好,看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我還得回家做飯,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見兩輛氣派的馬車停在店門口,分別下來了幾位衣著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紳模樣男人。

桃三娘趕緊上前去招呼,而我則連忙靠邊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天氣實在熱得讓人難受,娘近來身子也總不太舒服,沒什麽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裏只剩下我和娘倆人。

我熬下粥,然後摘了一把自家院子裏種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雞蛋,另外還有腌制的小黃瓜醬菜,吃起來還是蠻開胃的。

可是做好了,娘卻伏在案上睡著了。

我不敢驚擾她,只好自己去隨便吃了些,然後呆在院子陰涼裏和烏龜玩。

烏龜也沒精打采的,我對它說什麽,它最多也只是看著我眨眨眼,我用菜葉子去搔它的頭,像是終于惹得它也煩了,索性縮進去徹底再不理睬我。

“哎,好悶。”我靠在牆角,牆壁和地上都是涼涼的,我望向頭頂上的屋檐和天空,那朵朵白雲飛過,它們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呢?說起來雖然歡香館裏天天都能看見來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聽到他們說話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們來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麽樣子?我卻一點都不清楚。比如曾經有一位自稱四川來販賣藥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飯菜口味寡淡,三娘就專門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鍋,菜面上鋪滿了那麽多的花椒顆粒,一汪重重的紅椒油,聞到那樣刺鼻的辛辣,就已經讓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卻吃得無比高興……還有幾位據說來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讓桃三娘專門去買來整只羊羔,在後院子裏直接升起火堆,當場剝皮燒烤的情景,也真是夠讓人驚訝的。

“烏龜……你從哪兒來?你也真是頑強啊,曾經被埋在泥土裏都有半年多時間,還能活著……”我摸著烏龜的背,對它嘀咕幾句,卻漸漸感覺到困了,牆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進來繁茂的枝幹,時而飄落的葉子似乎帶著一點風的清涼……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大鳥的尖叫,把我一下子驚醒了。我懵然睜開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還是在我家院落這窄小的一角,烏龜乖乖地待在我的手邊,不知過多久時辰了?梧桐樹的葉隙透出斑斑的陽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塊空地上。

方才在夢裏——好像是什麽很奇特的景象……有衆多錯落有致、筆直高高豎立的樹木,其中有一條蜿蜒的林間小溪,水光在透進森林的陽光下,顯得碧綠明亮,兩邊還有很多長滿青苔的黑色石頭,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沒有過這樣的地方吧?我眼睛還有點酸酸的,腦袋裏只能想到這裏,愣了一下神,我才慢慢爬起來,回到屋裏。

娘早就已經吃完了午飯,碗筷放在桌上,繼續回去忙她的活計去了。

我好像睡著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眼看太陽都往西邊偏去了,可不能這樣癡懶,我趕緊把屋子裏裏外外重新好好打掃一遍,又倒了杯水去送給娘。

娘喝了一口,卻微微皺起眉頭:“桃月兒,幫我在水裏放點鹽……最近口裏總是淡淡的。”

“娘哪裏不舒服?”我看她的神情,只好給她把水拿到廚房去,放了鹽再拿回來:“我去向三娘要一點蜜姜來給娘吃吧。”

“算了,別去麻煩老板娘。”

“沒事的。”我知道她會反對,轉身就跑出門去。

歡香館裏,今晚似乎來了地位尊貴的客人。

我興衝衝地跑過去,卻看見三輛馬車停著,其中兩輛還是中午就來了的,飯館大堂內靠一側圍欄處的雅座,雖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裏,但桌子還是加拼多了一張,幾個小厮圍著他們,忙不叠地布置張羅。

我只是掃了一眼,但卻被當中的一人的排場震懾住了。

只見他面前的桌上擺著幾套精巧別致的杯盞,我不懂看那是什麽質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貴;他的一個小厮把桃三娘院子裏燒水的風爐直接拿到了屋裏來,在那燒著水,然後那人還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紹:“那是我從惠山帶來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負了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見李二他們也都在忙,我就自己走到後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廚房忙著,還有一個像是那些人帶來的小厮,他正在那指指點點地說道:“我們家老爺最喜歡吃的就是這道魚翅炒蘿蔔絲,但這個蘿蔔絲必須在雞湯裏出水兩次,魚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細必須與蘿蔔絲相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們。”

桃三娘則正在挑揀豆芽,看見我走過來,便笑道:“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幫忙三娘挑幹淨這個。”

“噢。”我答應著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兩頭掐掉,太細太長的都不要。”她說完,就走開去做別的菜。

我一邊挑著豆芽,一邊拿眼去仔細觀望四周的這些備菜,好些都不認識,像剛才那個小厮說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東西是魚翅……幾個大海碗裏面,有泡發的像是海參、冬菇一類的幹貨。這樣高貴的食物材料,我是極少見過的,不要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就算是歡香館裏,平時也是鮮少運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揀一碗同樣是泡發的白色細絲條狀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麽,等我的豆芽就已經挑完,她便又讓我去洗苋菜。

一口大鍋裏面,飄出誘人的火腿野雞湯香氣,我洗好了苋菜,何二就接過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後再用泡發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個個小荷包形。

我擡頭看看天色,不知不覺,又忙去了一個多時辰的功夫了,天色漸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熱火朝天的,整個院子裏彌漫的食物香氣,簡直是從未有過的。

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魚翅炒蘿蔔絲,然後終于桃三娘也起了油鍋,她做的是燕窩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窩原來是就是她挑出那一碗細條子半透明的東西,看起來並不顯眼。

炒的時候,調料也並不能放多,濃白的野雞湯將燕窩先略煨,待湯汁快要收盡了,再另外用雞湯勾一點芡,入豆芽翻炒,炒出來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東西,盛盤之後,上面才滴幾滴香油。

我站得遠遠地看著,猜測著那是什麽味道。

燕窩炒豆芽、湯煨甲魚和腐竹包苋菜肉糜,桃三娘帶著何二親自端出去了。

只見那幾位客人都似乎對燕窩炒豆芽感到極大興趣,各人夾了一箸細細品嘗之後,隨即無不露出驚羨的神情,但他們在說什麽,我是聽不大清楚的,但他們頻頻點頭的模樣,想來是十分滿意的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來,我興奮地跟在她後面:“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見啊!那桌客人吃的東西都好名貴,連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厲害了!”

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個缽子裏早已和好的面團拿出來,在砧板上一邊揉搓一邊低聲和我說道:“那中間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爺,其他也是金陵來的侯府大爺,當然吃得特別講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別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類,還有銀的、象牙的筷子。”

“哇!”這些東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貴的東西:“三娘,那你做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還有象牙筷子?會讓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嗎?”

“這個……”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沒試過,不知道呢。”

“噢……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麽面食?”我盯著她手上的面團,繼續追問。

桃三娘有點無奈笑笑:“其實他們也吃不下很多東西,我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餅……對了,天都黑了,你還不回去嗎?”她一邊揉著面一邊問。

“呀!”我才想起來,我是來向三娘討蜜姜的,怎麽就忘了?

我只好向她說出來由,桃三娘搖搖頭笑,喊過何二來,給我裝了一碗蜜姜,我不敢再絲毫耽擱,跑回家去。

娘卻沒有責罵我,或許是因為她知道我只會呆在歡香館的緣故,吃了幾片我拿回的蜜姜,笑笑說味道很好,便讓我趕快去做飯。

爹忙到很晚才回來,我已經快睡著了,豆油燈裏,映出爹疲憊的身影,我爬起來去給他熱飯,娘則去打水給他洗臉。

但爹在吃晚飯的時候,娘卻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麽事急著要和爹說。

我關上門,卻忍不住好奇伏在門上偷聽,一開始他們說話很小聲,但忽然爹很大反應地“啊”了一聲,緊接著說話聲音就大了一些,爹問娘:“多久了?”

娘說:“恐怕有兩個月了……”

“若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原來是娘懷了孩子了。我倒沒覺得有什麽特別好興奮的,轉身回到床上躺下,還是睡覺吧……

第二天我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見了桃三娘,她也提著個籃子,仿佛早就看見我了,站在那笑吟吟地。

“三娘早!”我向她問好。

“嗯,桃月兒真是勤快呢,這麽早就出來了。”桃三娘習慣性地誇我幾句。

“三娘想要買什麽?”我問,因為歡香館裏買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專門出來菜市買東西。

“昨天的客人訂了明天還會來呢,好像還要多請幾位客人,哎,他們都是獵奇嘗新的想法……所以我得出來看看,還有什麽特別的菜。”

“好厲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來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麽菜沒有?”

“沒有啊,看來看去不過是這些東西。”

經過米鋪的時候,桃三娘想起什麽:“是了,差點忘記,桃月兒待會跟我回去,我剛做好一壇子醪糟,你拿點回去給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點補身體的東西。”

“啊……?”我怔住了:“三娘怎麽會知道我娘懷孕了?”

桃三娘擺擺手:“呵,猜到的……”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著她,她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見張屠戶的豬肉攤檔,就連忙過去打個招呼。

“噢,是桃三娘啊!”張屠戶“砰”地一聲把手裏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六副豬肺可是我今早活活開膛破肚拿出來,就立刻讓夥計送去給你的,怎麽樣?夠新鮮吧?”

“好,謝謝了。”桃三娘笑笑:“你辦事我肯定信得過。”

“豬肺?”我詫異地看著張屠戶的案板上,血淋淋的豬心、豬肝、豬腸都擺在那兒,就是沒有豬肺,看樣子他今天的豬肺讓歡香館全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三娘,豬肺要來做什麽菜?”

“呵呵,你要這麽好奇,待會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桃三娘一手提著籃子,今天看來心情不錯。雖然時近正午,太陽越來越毒,但她素潔的蓮青色包頭下露出的鬓角卻絲毫沒有汗水。

“桃月兒來店裏喝杯梅鹵茶再走。”到了歡香館門前時,桃三娘不由分說就拉了我進去。

三娘點了一壺梅鹵茶,和我一起坐下喝著,讓李二拿一海碗給我裝了醪糟,何二則過來說豬肺已經灌洗幾遍了,現在仍泡在盆裏。

我覺得離奇,連忙跟著桃三娘到後院去,只見幾對整只肥大的豬肺,在一盆水裏:“三娘,要做豬肺湯嗎?”

“不是那麽簡單,而是要做一道有點複雜的菜。”

我看著已經洗盡所有血水,一團粉白在水裏半沈半浮的豬肺,桃三娘要說是有點複雜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細複雜的做法了。

告辭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飯,可娘只是沒有胃口,我只好又給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

烏龜很悠閑地呆在院子一角的陰涼裏,旁邊就是薔薇花架,現在這時節怕是太熱,花也沒幾朵開著,顯得蕭條。我過去坐在地上,看烏龜在那嚼著一根青草葉子,它嘴巴嚼著,卻時而又停一下,側起兩顆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輕輕觸一下它額頭,它也只是把眼睛略閉一閉,並不縮回頭去。

“每天和你這樣待在一起,倒也是滿舒服的呢。”我這樣對它說:“……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個弟弟呢,你到時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

它好像能聽懂,看著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專心嚼它的草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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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weeks later...

我傍晚再看見桃三娘的時候,她還在不斷把水用管子灌進豬肺裏,每個肺幾乎都要用一小桶水,灌了又瀝出,瀝出再灌入,反反複複。

我看她接下來還要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豬肺的包衣,把豬肺來回的輕輕撲打、拍敲、倒挂,放到摻了白酒的滾水裏泡滾。

我實在是想象不出,豬肺竟然還有這樣精細的做法。

反複的鹽抓、酒水滾,據她說,只有經過這樣不厭其煩的制作工序,最後才能使這整塊豬肺逐漸越縮越小,所以必須提前一天准備,待到明天才能達到肉質細膩潔淨,色澤白嫩且形質如花的效果。

“三娘,這樣做不是太麻煩了嗎?就沒有更加方便的法子?”我看著她做,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你今天一整天都花在做這道菜的功夫上啦?”

桃三娘甩幹淨手上的水,又忙著去看那口熬湯的大鍋,一邊說道:“古人不是有一句話叫‘食不厭精,燴不厭細’麽。”

“噢。”這句話我聽著也是似懂非懂。

“他們對食物,有一種特別偏執的欲望……色、香、味、形,幾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對待他們,我當然得更加當心在意了,去滿足他們的想法啊。”桃三娘在湯鍋裏攪拌著,裏面有整只的野雞和炙烤過皮肉的水鴨、豬大腿骨,據說熬湯的水,還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這樣熬制出來的肉骨湯色才能清澈,氣味才會不濁。

“好了,進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著我回到前面大堂來,今天沒什麽客人,我在櫃台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一邊給我倒梅鹵茶,一邊問道:“怎麽了?一副無精打采的的樣子?”

我一怔:“沒有啊。”

桃三娘把我額前一縷頭發捋開,笑著說:“是不是熱壞了 ?”

我又搖搖頭,剛想說什麽,就有客人進門了:“三娘!”

我們同時轉過頭去看時,只見陳長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長衫,手裏搖著一把折扇,嶽榴仙一襲紅衣白紗裙,身後跟著那個抱琵琶的丫鬟,儀態翩翩。

“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麽今天突然大駕光臨?”桃三娘一邊給他們安置座位,一邊說道。

“就是因為好些日子不見了,今天才過來的。剛拜訪過附近一位長輩,想不到異地任職十幾年,才剛剛告老還鄉不到一個月的元老爺,都知道歡香館老板娘,不得不說三娘你實在是芳名遠播啊。”陳長柳歎一句笑道。

“元老爺?”桃三娘想了想:“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元老爺?”

“是啊,他與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幾年他調任到京城為官之後,與我爹就再不曾見面,這次他回來,就讓人送信給我,邀我見面以敘與我爹之舊情吧。”陳長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

嶽榴仙掩袖一笑:“方才長柳在他家可是水都不敢多喝。”

“嗨!別提了!”陳長柳擺手。

“那又是為什麽?”桃三娘疑惑問。

嶽榴仙只是笑,陳長柳忿忿地道:“說什麽一杯茶慢慢飲下,才是品茗,但若一口氣喝幹一杯接著一杯的,則是牛飲的粗鄙蠢人的話,簡直是偏執老儒!”

“那位元老爺著實嚴肅講究呢。”嶽榴仙也歎道:“不過他卻說起嘗過桃三娘的廚藝,就連京城裏一等的禦廚,也不是不能拿來相提並論的。三娘烹調的用心,就能從菜品的口味中充分感觸到。”

“呵,那實在是過獎了。”桃三娘笑笑:“不過,今天兩位想吃點什麽?”

“聽你安排啊,只要是經桃三娘手做出來的,必定都是人間美味無疑。我肚子裏的饞蟲都在往外爬了。”陳長柳笑著道。

不知為什麽,我聽到“饞蟲”的時候,卻心裏一震,

“好吧。”桃三娘答應著轉身忙去了,可我就在她甫一轉過臉去的時候,卻看見她原本一副笑臉盈盈的神情,頓時就十分凝重下來。

我下意識便也跟著三娘到後院去。

天幾乎全部黑暗下來了。有一點風,比白日裏涼快許多。

桃三娘做菜,她的埕子裏有事先蒸好的鹹魚肉餅、瓷罐焖肉,糟醋蘿蔔也都是現成的,她再做個蝦米拌白菜絲,青綠鮮脆的菜葉子在水裏焯過,淋上熟油,紅紅的蝦米配上,散發著有一種誘人的光澤——食物這樣的光澤,絕對能一下子吸引起任何人的口腹之欲。

但不知為什麽,在我眼裏,看得那一條條小小的蝦米久了,卻仿佛看見它們動起來,就像一條條小蟲子。

“三娘,”我看著桃三娘的神情,有點不大敢問她:“看見有好吃的東西,就會很想吃到,是因為肚子裏有饞蟲嗎?”

“饞蟲?你怎麽想起這個來了?”桃三娘有點詫異地回答道:“這是沒有的事。”

“只是因為肚子餓了嗎?還是本來就很想要吃到好吃的東西,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吃的,都吃進自己的肚子裏?”我還是不明白。

“桃月兒,今天真有點奇怪呢。”桃三娘看著我笑:“如果真的有饞蟲,其實也可能是餓鬼吧。”

“餓鬼?”我一驚,感到全身的寒毛一豎,頓時後悔不該問起這個話題。

“是啊。身在餓鬼道的餓鬼,只要活著一天,都得忍受餓肚子,它們能聞見世間所有美食佳肴的香味,但因為它們口中會不斷噴出火焰,把送到嘴邊的食物全部燒成焦炭,所以它們從來都沒有一次能真正把食物吃進自己肚子裏的。”桃三娘說著這些令人膽顫的話,卻還是那麽一副淡淡的語調。

“而且,餓鬼也分不同級別的,雖然大多都得承受諸如冷、熱、饑、渴、疲累不堪等苦楚,但在餓鬼道中,其中一些餓鬼也是頗有福德,天生具有神通力量,喜歡欺壓別的同類,甚至跑到人間,依附在一些與它們有相似特征的人類身邊,利用那些人類的陰暗心理,激發他們的各種各樣的欲望,從中伺機侵害更多人類……最終好讓他們,也變成和它們一樣的餓鬼為止。”

“太、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桃三娘忽然停下手裏的活,轉過來看著我,半晌:“你剛才也看見什麽了?”

“我……我什麽也沒看見啊。”我被她的樣子又是嚇了一跳,連忙搖頭擺手。

“是嗎?”桃三娘依然不信的樣子,但看我的樣子,隨即才又笑道:“那看來是桃月兒感覺到什麽了吧?誰叫他們倆跑到元老爺家去了,沾回來那東西。”

“什、什麽?”我結結巴巴地問。

“沒什麽。過來幫我一塊把菜端出去吧。”桃三娘又恢複了一貫的笑顔。

陳長柳看來真的餓壞了,雖然向來一派書生斯文相貌,但這會子吃相可以說是狼吞虎咽,完全沒了平素的條理。

嶽榴仙一旁看著,也不由得有點尴尬笑道:“好久也沒見你這般餓了,好歹吃慢一點,當心噎著。”

“就算是再普通的飯菜,但經過三娘的手藝,不知怎麽就變得那麽好吃。”陳長柳把剛吃幹淨的碗又遞給桃三娘:“麻煩再來一碗米飯。”

“胃口真不錯呢。”桃三娘示意李二接過碗去盛飯,一邊說著話,好似不經意地走到他倆人的身邊,忽然大呼一句:“好大一只蟲子!”接著一巴掌拍在陳長柳肩膀上。

“什麽蟲子?”所有人都被她的舉動一愣。

“哎,跑掉了。”她微皺起眉頭遺憾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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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旁完全看不見有什麽蟲子,空中地上都沒有,但既然桃三娘說看見了,那必然是有的。

吃完了飯,他們還要趕回家去,桃三娘送他們上了馬車,也催促我回了家。

其實我並不明白,那天晚上元老爺一行來店裏吃飯,我也沒看見什麽異樣,怎麽反而陳長柳他們來了,就說我感覺到了什麽呢?我只是問了她關于饞蟲的問題而已啊。

今天菜市上有新鮮青綠的蘋果,我買回來幾個,因為娘向來喜歡吃蘋果,最近又嗜酸。

午間就開始下雨,天上先是一股勁兒地霹雳閃電,大塊的鉛雲看似緩慢,但氣勢洶湧地越積越厚。

我趕緊把烏龜抱回屋裏,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大雨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了。

我原以為這夏日裏平常的雷陣雨一會就過去,卻不曾想它竟一直下到日沒時分,才逐漸停歇下來。

我家院子裏種的瓜菜,都被風雨打得亂七八糟,薔薇架子的花葉更是七零八落,地上全是一汪一汪的泥水,沒辦法,我只好把它們一一扶正,重新收拾齊整。無意中透過我家的矮牆觑了一眼對面的歡香館,看來那些尊貴的食客並沒有因為暴雨的天氣而改變來行程,四輛馬車已經依次停在那裏。

今晚來的人好像比前天晚上更多了,不知道三娘會忙成什麽樣。

我很想要看看她還會做出什麽精美絕倫的菜色,于是迅速把院子裏歸整幾下,趁娘不注意的功夫,便開門溜到歡香館去了。

原來今天的歡香館已經是被貴客們整個包下來了,正門前或坐或站了好幾個小厮,我不敢從正門進去,只好繞到側門去後院。

我在想著,也許桃三娘想著對待那些刁鑽的客人,就得用刁鑽的菜式吧。

但去到之後,正好看見做好一盤涼菜的何二,是以黃瓜絲、炒芝麻、香油拌煎香的蝦仁,表面還撒一撮姜霜。我進來的時候,他正把菜端出去。

我不作聲就站在一旁,繼續看往後由桃三娘做的熱菜;第一道是用打成細膩白茸的雞肉炖燕窩;第二道是醉鯉魚腦;就是取四個重八兩的大鯉魚腦殼,入酒釀調料中煮熟而成;第三道是煨三鴨;就是把江甯産的肥鴨、野外打的野鴨、普通家養的家鴨三種鴨肉去骨切塊,姜蔥起鍋,然後加以自制的醬油、醪糟、鹽、椒粒煨熟;第四道則是叫鮮筍菌子煨雞皮的小炒菜;但這雞皮卻是事先糟制過的,配上鮮筍菌子旺火油炒出來,色香氣味都特別誘人。

我在一旁看著桃三娘做好這幾道菜,一一裝盤,整個院子裏都彌漫著香氣,不過這些菜,倒沒我原本想像的,會特別繁瑣和奇特。

桃三娘一早就已經看見我來了,這時她一個人端這麽多菜有點吃力,便叫我幫著她一塊拿托盤端菜出去。

我答應一聲趕緊過去。

我端六個盅子分別盛著的雞茸燕窩跟著三娘出去,原來今天來的客人,除了前晚那四位官老爺模樣的男人以外,還多了一位衣妝鮮豔、風情妩媚的女子,和一個坐在那元老爺身邊,年紀看來比我只稍大一點的白淨少年。

李二幫桃三娘擺好三碟熱菜,桃三娘則轉身將我捧的一盅盅燕窩分別奉給每一位食客。

我在這麽多大人面前,緊張得氣也不敢出,生怕出什麽差錯。

但那元老爺今天仿佛心情很好,在桃三娘上菜時,他還注意到我:“老板娘,你這裏還有這麽一個清俊俏麗的小丫頭啊。”

桃三娘笑道:“回大人,這丫頭也是我們這條街上的鄰居罷了。”

“噢!”元大人點點頭,問我:“幾歲啦?叫什麽名字?”

我不安地看了看三娘,才學著她的話答道:“回、回大人,我叫桃月,十歲……”我的聲音越到後面就越小,連我自己都要聽不清了。

“呵,這孩子還很生澀呢。”我聽見那元大人這樣說道,忍不住擡眼看他,他的話是對他身旁那個少年說的。“春陽,她比你還小兩歲。”

“是的,大人。”那叫春陽的少年儀態恭謹地回答一句。

我起初以為那少年是元老爺的兒子,但現在離著近看,那元老爺體貌黑瘦,精神幹練目光炯炯,而那叫春陽的少年……有一張冰棱一樣蒼白而俊秀的臉,松鶴綸巾一絲不苟地束著額,神態帶有不可輕易靠近似的冷淡,只是那雙眼睛,卻隱約閃爍著與年齡全不相稱的一絲妩媚。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少年,他與平素在街頭巷尾都能看見的那些孩子全然不一樣。

“呀!老板娘,這一道鴨子的味道,確實不盡相同啊。”忽然一個人的說話打斷了我的思忖,是在座的客人嘗了鴨肉後發出的驚歎。

元老爺一邊掀開燕窩盅蓋一邊笑道:“你們幾位也是京城裏那麽多年的了,這次卻也算見了世面了吧?”

“元大人果然見識不凡,想不到江都這裏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飯館子,竟也會有如此手藝,烹出如此美味佳肴!”那個大人有點誇張地點頭附和道。

“對了,要說有如此美味佳肴,又怎可沒有美女琴歌呢?金雲兒,你也來唱兩曲助興如何?”那元大人這樣對同席吃飯的那女子說,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原來那個女子是妓女,就在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桃三娘牽起我的手,低聲道:“走吧。”

我才醒悟過來,跟了她回到後院去,只聽見屋裏響起歌聲和陣陣笑語。

何二已經在處理豬肺的最後工序,只見在接連一天一夜繁複的拍打、滾泡之後,豬肺終于縮小成巴掌大一點的白片,桃三娘小心翼翼用鍋勺將六塊細膩白嫩的肺塊放入香濃的野雞湯裏,那看起來的確就如一大朵綻放的白花浮出水面。

然後,她端了進去給那些客人,我扒在門邊朝裏張望,只聽桃三娘恭謹地向那幾位貴客介紹:“諸位客官,這便是我起先與諸位說的芙蓉肺。”

“芙蓉肺?”我吃驚得睜大眼睛。

桃三娘用六個瓷碗盛了,分給衆人一邊說給大家制作它的功夫,元大人仔細看著碗裏:“這是整個豬肺?灌洗揉搓一天一夜縮至這麽小?”

“是的,各位大人請品嘗。”桃三娘笑道。

我也很想嘗嘗那芙蓉肺是什麽味道,單說那個雞湯,聞著就夠香的了……

還有幾道菜沒上呢,不過都得等桃三娘來操持,我見何二在那裏默不作聲地做鴿蛋膏,是把去黃的鴿蛋打稠加入冰糖和脂油,然後上鍋炖的,估計是後面才上的甜點。

我一徑在門外朝裏面偷看,屋裏雖然伺候的小厮不少,但又不能離飯席太近,所以都是四散開的,他們看來都十分倨傲,我生怕他們瞅見我,只聽見那個叫金雲兒的女子又唱了一支曲子,不過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我遠遠看著他們一邊大加贊賞地吃著那碗芙蓉肺,一邊高談闊論;一霎間我覺得他們那一張張臉上那種滿意的笑容、相互顧盼說話的模樣,怎就那麽討厭?那元大人正襟危坐在當中,衣飾華貴,桌面五光十色的杯盞陳列,周圍人似乎都在對他說一些奉承的話,但他都並不十分在意,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一直在旁邊為他斟酒,元老爺會高興地一飲而盡,他們無論怎麽看,都不像一對父子,甚至有時,元老爺還把自己的酒杯遞到少年面前,讓他就著他手中杯子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就在那少年略低下頭去喝酒的時候,他的目光竟然瞥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恰與我的視線撞上,難道他知道我在這裏窺看他們?我一時間懵了……而他那種若有深意,又帶有一絲玩味輕蔑的眼神,只一瞬間,就讓我渾身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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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月兒?”

“啊?”我嚇了一驚,連忙回頭。

桃三娘一手拿著鍋勺一手叉著腰:“天黑了,你該回家去了。”

“啊……是!”我猛然醒悟過來:“我忘記時間了!三娘你忙,我這就回去了!”

桃三娘低頭看著我的表情,不知為什麽,沒有了平素的笑容:“快回去!”

“是!”我趕緊腳底抹油就要跑,但她突然又叫住我:“等等。”

“啊?”我站住,她走過來,附身看著我,這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四周,院子裏只有風燈和爐火在發出光芒,跳動的光的影子映在桃三娘的臉上,半晌才道:“沒事了,你回去吧。”

我心裏“咚咚”地有些不安,回到家裏,娘已經把飯菜做好了,她責備了幾句,說我不該總在外面瘋玩到這麽晚才回來,我不敢作聲,吃完飯,在院子裏繼續收拾那些吹倒了的蔬果架子,烏龜呆在一灘泥水邊玩水,弄得一頭的泥沙,看見我來了,還試圖躲到一叢冬瓜葉子下面,我過去一把抓起它,徑直到井邊打上來水,將烏龜整個浸到水裏———

一個語調慵懶的聲音響起:“嗨!你叫桃月嗎?”

我先是一怔,隨即擡起頭,我家的牆上,一團飄散蒙胧白霧般的影子,而且夜幕之中,什麽也看不清,我驚訝得用力閉一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明明就是一個垂下長長裳裾的少年站在那裏,松鶴綸巾一絲不亂地束在額上。

“啊!”我吃驚不小,就是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他此刻的神情,與方才在元老爺身邊時所表現的樣子,完全不同,仿若換了另一個人。

他的身周依舊環繞著那股白霧般慘白模糊的光華,他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我:“你啞巴了嗎?我在和你說話呢。”

“什、什麽?”我已經感覺到什麽不對了,他不是一直和元老爺在一起吃飯的麽,這個叫春陽的不可能走得開,更不可能會出現在我家牆頭!

“哎,我說,你好像跟那些人不太一樣,要不,我叫元老爺把你買回家去,咱們倆呆一塊兒吧?”那少年看著我驚疑不定的樣子,似乎覺得很好笑。

聽到說叫元老爺把我買回家去,我真的害怕了:“誰、誰要和你呆一塊兒去……”

“呵!元老爺的家裏很好玩噢……歌舞伎和小戲子就有幾十人,還有數不盡讓人眼花缭亂的金銀珠寶、绫羅綢緞,大家在一起又熱鬧又開心,如何?”

“我不要!”我雖然不是很懂他說的那些是什麽,但是他本人就是讓我越來越感到心中發怵。

“呵呵,小丫頭,你的肉看起來比較好吃的樣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頭,肯定強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為樂,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更顯出一絲垂涎的猙獰,不像是只是單純要嚇唬我的。

“你……”我已經駭異得說不出話來,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怎麽?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他咧開的嘴角一直拉長到兩邊臉頰上。

“咕噜咕噜——”就在這個時候,我腳下的水桶裏冒出一串氣泡,水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

我下意識低頭去看,但水桶裏只是我的那只烏龜正緩慢艱難地從桶沿爬上來,我甚至有點不敢再擡頭去看那少年的臉了,但我嘴上還是不想承認:“誰害怕了,你擅自跑出來,就不怕元老爺責罵?”

那少年的神情怠惰地笑著,我的話絲毫對他起不了任何的反應,俯視著我半晌,似乎終于還是意興闌珊了,道:“其實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類小丫頭,沒意思……再說這裏也終歸是別人的地盤,我不會逾越規矩的。”他話音剛落,就完全沒有征兆地,整個人在我眼前憑空消失了,連方才牆頭上一直有如一團彌漫霧氣的白光,也完全不見了……就像任何東西都沒有出現過,只剩下我一個人傻了的站在那裏。

當我醒悟過來,再去隔著矮牆往歡香館張望的時候,元老爺一行吃完了飯,由一群小厮簇擁著,正魚貫從飯館裏出來,桃三娘把他們送上馬車,八匹馬拉著四輛馬車在馬夫的吆喝聲中絕塵而去……但即使看見他們走遠了,這一晚我卻再不敢踏出家門一步。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我接著買菜的時候趕緊跑到歡香館去找桃三娘,不知道為什麽,昨晚到現在,我心裏都一直忐忑不安的。

桃三娘看來也是剛剛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樓來,看見我略微顯出詫異,但在聽完我的話之後,她沈吟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就擔心這個事來著,我明明一直盯著他的……哼,真難纏!”

“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這裏面的究竟的,但她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我看著她,只見她眉頭蹙起,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

“唉,這麽說吧,”她終于開口道:“那個男孩,其實是餓鬼。”

“餓鬼?”我吃了一驚,想起那天陳長柳和嶽榴仙來吃飯的時候,桃三娘說過的話。

“但他現在的身份,是元老爺的……娈童。”

“娈童?”這個稱謂讓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麽是娈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對這些的無知,她笑了笑:“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總之,元老爺在京城做官那麽多年,那裏是天底下最繁華,也充滿最多聲色欲念、奢迷豔毒的地方,那裏夜晚的燈火,都能把天照亮。”

“有那樣的地方……?”我睜大了眼睛。

“嗯,不過就因為是那樣的地方,精魅魍魉才會特別大量地聚集起來,被人們成百上千倍的欲念熱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說道:“那裏,自然也是餓鬼尋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們可以直接明目張膽就出現在人們面前……反正,沒有人會去分辨。”

三娘的話讓我很難受,其實她的話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娈童,我雖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覺到它隱含的東西,讓我心裏很難受!

“我為這些人做出來的飯菜,可以說就是和這些人的欲望是相等的一樣,他心裏對食物是如何的欲望,我就會做出與之一樣的食物來。”桃三娘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懂嗎?”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不由自主就聯想到,做工如此複雜的“芙蓉肺”,原來就是因為如此複雜的欲望吧……

【芙蓉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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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金絲粉

秋蟬的鳴叫聲已經漸漸虛弱下去,午間篩落院子裏的陽光,也和煦了許多,少了火氣。

爹在運河邊接了新活,據來找我爹的人說,是那位退休回故裏頤養天年的元老爺有一位在京城同朝為官的同僚,因為丁憂回鄉,將坐船路過江都,于是元老爺便買了一艘遊船,就停在運河邊上,好像又嫌著遊船內外過于簡陋,連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時期內把船身內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開出的報酬倒還算不錯,除了每天包吃喝,還給三百文錢,爹便興然應允去了。

話說回來江都一帶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們也常是平頭百姓、街坊鄰裏之間的談論話頭,所以對于那位剛回到這裏的元老爺,我這些天在附近幾家嬸娘那裏,就聽來許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間房,一共幾位家眷、多少兒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費用度之類,只有我每次一聽到關于他家的事,就心裏一陣惴惴不安——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娈童,竟是會吃人的餓鬼,他還曾經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來卻害喜得厲害,總是嘔酸水又吃不下什麽東西,我沒辦法,只能去菜市經常買回些青橄榄讓她含著,或者桃三娘有時給我一些她自己腌制的梅鹵,讓我拿回給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擔心的是爹,總是念叨說現在雖然天氣有了點秋涼意,但那船整日間曬在日頭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熱,兼之還得禁受著船周圍水面蒸上來的水氣,那樣很容易生病,再說工期緊迫,工匠們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還有風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說這些,我也只能默默聽著,看她做針線活熬凹了的眼眶,臉色萎黃又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能幫她的惟有盡量承擔家務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聽桃三娘說起過,蓮子可以養心益氣,于是這天我專門去買回蓮子和桂圓,煮了點蓮子桂圓甜湯,給娘補身。

娘先是問我吃了沒有,我答說吃過了,她才低頭只吃了半碗,卻又想起我爹,說要是我爹這時候能回來一趟,也吃點蓮子甜湯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養自己,爹也會因為惦記你的身體而不好過的。”我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湯,然後勸她躺下休息一會,睡個午覺。

柳青街上很安靜,歡香館裏好像客人不多,但廚房的上空還在持續不斷地飄出炊煙。

我徑直走到歡香館的側門進了後院,桃三娘正在炖湯和做糕點。

桃三娘告訴我,原來這都是給元老爺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運河邊巡視那艘船的工程進度,不曾想曬了日陽,引得有點老毛病複發,于是暫時安置在了河邊的客棧,之後因為就近,府上人便送來了上等天麻和活鲫魚,要桃三娘給做一鍋炖湯,另外還要幾色鹹甜點心,晚飯前一齊送去。

“那位元老爺身體陽虛呢,而且上了年紀,恐怕偶爾也會感覺眩暈和手腳麻木,還有風濕和偏頭痛。”桃三娘這麽對我說道。

我很驚訝:“三娘怎麽知道的?元老爺這都跟你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啊,不過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這味藥材又專門是治療這類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著道。

“嗯!三娘好厲害!”我佩服得不行,趕忙央求她:“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閑的時候。”桃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停不下來,不斷揉搓著面團,旁邊何二則將剛剛搗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藥加進她手中的粉團裏,這是准備包紅豆餡的山藥包子;後來我也試著幫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雞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後灑在攤薄雞蛋面餅上,卷作一條,兩頭包好後,再略煎焦黃,出鍋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複雜,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間中,我還對桃三娘說起我娘擔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會就與我一道去運河邊好了,你給你爹送點蓮子甜湯,只要你別跟著我進客棧看見元老爺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說。”我高興著就雀躍地跑回家去了。

娘聽說是跟著桃三娘一起,自然沒阻撓,讓我洗幹淨家裏一個帶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蓮子甜湯,便急急出門了。

等我們到了運河邊時,已經日頭偏西,水面殘紅了。

元老爺所在的客棧,其實是本地較大的一家名為‘逍遙客棧’的,裏面據說寬敞的中庭還搭有戲台子,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

遠遠看見,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紅瓦、琉璃屋面,仿佛宮殿一般。我從不曾進去過,此時更不敢靠近,便與桃三娘約定,她帶著李二去送東西,我則自己到河邊船上找我爹,待會在河邊最大一棵柳樹下碰面就是。

我沿著河邊走過去,那艘船就停在距離客棧不遠的小碼頭那,不少像是監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動,我不敢問人,只站在岸邊看著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鍾的功夫,我爹就正好從船艙裏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工具,和人說著話,我連忙喊他,爹看見我,有些詫異,趕緊上岸來。

我把陶罐給他:“爹,這是娘讓我給您送來的蓮子甜湯,她念著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過去:“嗯,還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歎道,“爹負責做什麽?”

“船裏面的家具啊,船艙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進去的話,會比較困難,我們只能都在裏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還有床,說起來,還真是熱呢。”爹說著話,聲音有點沙啞,像是渴得厲害,隨即就把陶罐蓋子打開,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我看著爹痛快地喝完甜湯,驚訝道:“爹真厲害!喝完這麽多,都不用吃晚飯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遞回我手上笑道:“幹活累嘛!何況你大老遠送來,對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遙客棧:“她去給元老爺送點心。”

“噢,一塊回去嗎?路上可要小心。”爹還有點不放心,看看把運河一徑映照得通紅的斜陽:“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還有李二,我們三個人,路又不是很遠。”我提著空罐子准備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點點頭,朝我擺擺手。

三娘給元老爺送東西應該已經送到了,不過她還沒出來,不知道還要在裏面耽擱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還特地朝逍遙客棧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約定的那棵柳樹去,也得經過逍遙客棧的正門。

那裏出出進進的人真多,好幾輛馬車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厮模樣的人,一邊車上車下的收拾東西,一邊嘻哈說笑。

夕陽的光籠罩在這幢富貴堂皇的樓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紅色飛檐更加上一層金燦燦的外衣,讓人既看不清晰,卻更生畏懼。

但一想到那個餓鬼……我低下頭只想盡快走過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來事,忽然一個什麽東西從天而降,“啪”地一聲砸到我身上,我嚇一跳,回過神來看,落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人們蹴鞠玩的那種皮球。

球是從客棧裏面飛出來的,我循著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跑出來,他一身金黃的绫綢衣衫,仿佛與他身後那幢流溢金紅琉璃寶色光芒的房屋是一體的。

他俯身撿起球,觑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纖細的肩膀顯得偏于瘦削,河面上吹來的微風拂開他的額發,比一般女孩還要白細清秀的臉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沒什麽表情,也不說話,抱著球就自顧回頭跑回客棧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這樣傲慢任性的吧,把個皮球在人家客棧裏面亂踢,也不管會不會砸壞人家的東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齡的男孩子,雖然都是竹枝兒巷裏的街坊鄰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嚇唬女孩,大有不把別人嚇哭了就不罷休的,因此我向來躲得他們遠遠的。

我這麽一邊想著,一邊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卻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個東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點火了,回頭看時,還是那個皮球,但仍球的人,把我驚得呆住——

只見那個身著飄逸白衣,名叫春陽但其實身份詭谲的少年,就站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看著我,旁邊還有方才那個神情淡漠的黃衣少年。

我感覺自己的頭皮一硬,早知道不回頭,趕快走掉就好了……看樣子他是故意把球扔過來的。

“嗳,小丫頭,怎麽又是你?”他擡起手:“把那個球給我們送回來。”

我心裏害怕,但他的樣子更讓我生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說什麽,繼續趕快走。

哪知道就因為我心急快走,沒仔細看前面路,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也沒看清楚是什麽人,就緊接著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個潑辣的女人聲音罵到:“沒長眼睛的東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隨著一塊摔在地上,“乓”一聲脆響,我的身下好像還有小石子兒,硌得我生疼,等我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著翠綠色衣裳,丫鬟模樣,眉宇還帶有幾分凶狠勁兒,罵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開了。

我愣了愣,臉霎時間發燙,趕緊爬起身,但低頭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處,被摔崩了一大塊,我傻眼了,怎麽辦?

“哼!你要是聽話,給我乖乖地撿球,就不至于摔這一跤了。”耳邊傳來那個少年的冷笑和話語,他走過來撿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話高興了?他到底想幹什麽!我這麽想到,只覺得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今天真不該到這來……我鼻子有點酸,也不理他,提著我的陶罐爬起來,顧不得疼,繼續往前走。

“呵,還挺犟。”我聽到身後,那個少年這麽說了一句,然後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彈起來的聲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離開這裏。

“桃月兒!”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只見她和李二從逍遙客棧門裏出來,正下台階,我這才站住腳。

那兩個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見到她,卻並沒有特別的改變,互相踢著球,從她身邊跑過去,照舊興高采烈的樣子。

桃三娘走過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無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這一身土。”她給我仔細拍打了一下衣服:“來,趁天沒黑之前,我們回去吧。”

“嗯。”看見了三娘,我的心裏終于稍稍安定下來。

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著手裏殘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個黃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點說不出那個“鬼”字。因為這在我看來,仍然是很難以理解的,我也只能問三娘:“他們看起來和我是一樣的呀!”

“你說那個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樣的,是人。”桃三娘低頭笑吟吟看著我。

“他是元老爺的孩子嗎?”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爺這把年紀,他的兒子也該和你爹一樣歲數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咦,那他也是娈童啰?在元老爺身邊幹什麽呢?”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娈童是什麽意思,看他們漂亮的衣著,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書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過,怎麽和你解釋呢?”桃三娘有點作難的樣子:“你以後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實在是如墜雲裏霧裏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還是覺得這一點很欣慰。

“呵,應該是吧。”

因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裏只剩下何大、何二兩人張羅,看樣子著實忙得夠嗆。大約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點菜吆喝不絕。他兩人又是悶葫蘆一樣的人,只會做事不會說話應酬,因此一些客人這個嫌菜慢了,那個叫人來不及答應了,眼看就要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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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著我說讓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進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進屋,就聽有人喊:“老板娘終于回來了。”

“哎,桃三娘,難得今天我又經過你這,來吃頓飯,你怎麽才露面啊?”有一個樣子風塵仆仆的男人朝桃三娘這麽嚷道。

“唉,沒辦法,有事耽誤了。”桃三娘連忙走過去給他倒茶:“今天要吃什麽?還是老規矩?茄子炒五花肉、燒豆腐還是蒸魚?”

“都上!老子可餓癟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點頭記下了,一邊吩咐李二:“去後面把菜名告訴何二。”一邊繼續招呼好幾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櫃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戶的一張桌子,獨坐著一個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坐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綢面衣裳,四十多歲年紀,端起茶杯飲一口茶時,能看見袖子裏手腕上纏著一串顆顆都有鹌鹑蛋大的珠串,儀態和神情都與在場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個有錢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又沒帶跟班。

“這位客官,吃點什麽?”桃三娘走到他面前問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聞大名了。”

“哦?這位客官看來倒是眼生,卻不知從何處聽說過我這小店?”

“呵,我是長沙人,曾聽不止一位朋友提起過,江都有家歡香館,不但老板娘聰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實在過獎了。”桃三娘擺擺手:“那麽客官想吃點什麽?小店會盡量為您做到。”

“那就請做一道骨頭肉吧?就是豬身上,長在一起的骨頭和肉,能一齊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隨你。然後,還有一道如意圓子,不過可不是那種剁碎了再捏出來的豬肉圓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塊,裏面挖空再放入餡的。”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

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

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

“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麽做嗎?那人是什麽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

“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裏的陶罐拿過去,用水衝衝幹淨:“我剛想起有腌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

“謝謝三娘了。”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

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

“就這麽簡單?”我驚訝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圓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點頭:“我先回去了。”

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圓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

屋子裏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但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把它正過來。

……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麽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

其實我甯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麽惡作劇,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裏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

第二天下午,我閑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

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閑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裏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面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厮,在周圍或站或坐。

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

“三娘這是做什麽?”我接過來橘子問。

“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

“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讷讷地說。

“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

“看什麽東西?”我更奇怪。

“那個長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國王棺材裏拿出來的呢。”

“噢,是賣骨董玩意兒的……”我知道骨董是什麽,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裏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面,“他有很多寶貝啰?”

“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裏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雕、鹽、醬油腌制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

“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

“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

這時屋裏的小厮過來傳話:“老板娘,我們老爺有請。”

“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幹淨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裏面人舉動。

只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就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嘗嘗,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

那長沙人卻笑道:“老板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

“哦?是什麽菜?”元老爺來了興致。

“骨頭肉和如意圓子。”

“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作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著,你想吃什麽?點個菜名。”

黃衣少年擡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

“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麽:“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陽,上茶。”

“是,老爺。”

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只店裏的瓷杯,給倒上茶並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爺擡手作請:“老板娘請嘗嘗,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聽的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

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麽。

“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

他這麽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顔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麽。

桃三娘這時便托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看,她也沒制阻我。

“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

“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裏,因為精致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只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裏,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纰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裏拿起一個五顔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

元老爺笑笑:“此人削颌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打扮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

“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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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麽樣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麽?這人倒賣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裏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他能與我何幹?”

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只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

我在旁邊看著,只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麽?紅燒肉?”

“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裏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松仁、椒鹽、豆醬等料,腐幹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

“這是如意圓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

我看得羨慕不已:“三娘好厲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沈嚴肅:“嗯?”

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于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撲哧”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麽也沒說。

我更覺得離奇,吃驚地問道:“三娘……怎麽了?”

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歎一口氣:“沒什麽,只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

“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

三娘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說出這麽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好人啊……”我說到這裏,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裏去拿什麽東西,我傻子一樣站在那。

鹵雞,用囫囵整只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裏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鹵煮至熟即可;如意圓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裏放入剩下的松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挂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

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給傳菜,只是留在廚房裏幫著打下手,間隙觑見那長沙人拿回的骨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缫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副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滋四射,彩麗斐然,甚至毫不怕風吹雨淋。

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麽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是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面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沈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

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與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只曉得個大概而已。

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厮也在忙于布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裏來,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麽些青黃的藤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道:“好。”就准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

一打開,卻是個小厮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裏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麽突然到我家來了?

“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

那人彬彬有禮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這人還有點尴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只是禁不住又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

“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挂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而且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中樂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裏著實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這閨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麽見識,只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

“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只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欺勢淩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卻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個小事也辦不利,以後我卻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連忙只好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換件幹淨衣裳再出門。

我雖然心裏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回頭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麽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看起來較寬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裏拿著個球,坐在那裏默不作聲,春陽則整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幾分醺醺然了。

一看見我,元老爺便和藹笑笑招手道:“來,先坐下,還沒吃飯吧?”

我心裏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著凳邊,凳子帶著我整個像是要往後倒了,我趕忙雙手扶住凳沿。

“呵,別怕。”元老爺笑著寬慰我,示意小厮給我擺上碗筷,我連頭都不敢擡,這個時候桃三娘怎麽也不在跟前?還在廚房裏忙著做什麽?我心裏不停嘀咕。

“來,先吃點菜。”元老爺讓人把鹵雞和點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給我盛飯。

“謝謝……”我小聲道了謝,拿起筷子,卻聽那春陽問道:“這位妹妹也喝點酒嗎?”

我一驚筷子差點沒掉了,連忙搖頭兼擺手:“不、不用了,我不會喝酒。”

元老爺擡手止住他:“春陽你還故意嚇唬人家。”

春陽笑答道:“大人,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再次見面,也不必過于生疏。”

“呵,也是。”元老爺舉起手裏空了的酒杯,春陽又順勢給他斟滿:“趙先生,這料絲燈一千兩銀子我買下如何?”

“這……”長沙人似乎低頭思慮了一下,他身旁站著的小厮一徑為他杯裏倒滿酒,終于他下決心一般用力一點頭:“好吧!一千兩就一千兩,大人快人快語,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後舉杯:“就當與大人交下這個朋友了!”

元老爺也舉杯與他相碰:“好!”

他們剛幹了一杯酒,就見桃三娘捧著個托盤從後面出來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見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見我,卻似乎不以為怪異:“咦?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嘗嘗我這蟹黃湯包子如何?”說著,就把一碟灑了姜霜的醋和一個大蒸籠擺放到桌上。

“老板娘!你來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長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還是喝酒喝的,特別高興,起身親手拉來一張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厮趕緊拿來一個酒杯:“來、來、來!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陪笑著接過來,與那長沙人和元老爺幹了一杯,見我一徑看著她,便拿筷子給我夾來包子:“快!趁熱吃。”

我點頭,拿著筷子,這時聽見那元老爺也在叫那黃裳男孩子:“吾月,先過來再吃點東西。”

那男孩子開始不動,春陽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裏,那男孩子雖還抱著球,但也順從地把包子吃了。

那盞料絲燈一直亮著,照得歡香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長沙人這時不知是喝多了兩杯還是怎地,忽然大聲感慨起來,滔滔不絕說起了自己兒時故鄉的事,聽來是十六七歲時,便離鄉背井出來,只覺得天下之大,看之不盡數之不完,因此多年來足迹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靜下來想想,也經曆過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卻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傷之類。我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倒酒,又連喝了數杯,嗓音也越來越放粗。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爺面帶微笑,時而輕微點頭附和,而那春陽,那眼睛裏在我看來卻是帶著點似笑非笑,那黃裳男孩子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漣漪。

他又來敬桃三娘喝酒的時候,桃三娘勸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點菜吧。”

那人不依,好說歹說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滿了,兩人再幹一杯。

春陽站起身對我說道:“你吃飽了嗎?我們去玩球吧?”看我還愣在那裏,他又指著黃裳男孩子說:“他叫秋吾月,比我小,但也比你年紀大。”

他說話的語調溫和,目光與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他那如鬼魅一樣浮現在我家牆頭半空,說那種吃人恐嚇的話,那種讓人打心裏不寒而栗的詭異猙獰表情……不然實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少年。

元老爺拈須點頭:“好,去吧,小心別摔跤。”

元老爺的話甚至都讓我感到一絲寒意,他對待兩個少年,就像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們是他的娈童啊……

桃三娘被那個喝多了酒的長沙人牽住衣袖,總不能掙脫,春陽竟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著三娘,腳不得已地跟著春陽走出店門口,接著店裏發出的燈光,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裏,畏懼地看著春陽,不敢動。

春陽從秋吾月的手裏拿過球,果然臉上又換回那種帶點慵懶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讓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著他手裏那個球,那個叫秋吾月的黃裳少年,桃三娘說過他和我一樣是人,但他為什麽看來卻是冷冰冰的,幾乎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而且那春陽好像還很照顧他……這時好像看那秋吾月頸項上戴的金項圈有點歪了,他還伸手幫他正了正,並整整衣領,那秋吾月的臉上這才顯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個位置上,球踢過去你就接著再踢回來。”春陽這樣吩咐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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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根本沒玩兒過球,只見過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兒,怎辦?我看著他們分開兩邊站好,然後球放在秋吾月腳下,他擡腳,球滾向了春陽,春陽再一腳,踢向了我,球滾得飛快,我雙腳好像釘在地上,竟無力擡起來,于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麽不接住?”春陽喊道:“快踢回來!”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說出來的,語氣淡淡的,但從沒有人那樣說過我,何況我實在受不了他也那麽一副連表達鄙夷都不屑的樣子,一咬牙,腳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擡起膝蓋就把球擋下了,然後再一腳踢回來,我這一次終于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遙客棧的時候,我被這球踢中兩次了……憑什麽這麽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

我又把球接住,奮力一腳,球朝秋吾月的面門飛過去,我卻一時失了腳下重心,身子往後一仰,結結實實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樣子嚇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臉上了,我顧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著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與秋吾月的臉只差幾分的時候,只聽那春陽喊一句,那個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動了。

我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東西上一樣,連反彈都沒有,就那麽垂直泄氣地輕輕落在了地上。

壞了……我腦子裏下意識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個餓鬼了,他生氣了……會不會想要殺了我?

“呵,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犟。”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挂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

與此同時,從歡香館裏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響,然後就聽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

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麽特殊表情,只是從春陽手裏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

“怎麽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

這時店裏緊接著又是“咣當”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只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幹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

“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裏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

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裏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麽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裏好難受……這時店裏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府的車馬最後從我面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裏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

“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

“剛才……?”

“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裏面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

“噢……他怎麽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剛真的很難受,現在想起來猶心有余悸。

“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

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

“呵,那只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裏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據說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而且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麽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饑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只手轉磨,一只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只覺得全身冰涼。

“但其實餓鬼道衆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歎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于被他制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只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應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

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裏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麽可憐……”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裏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的人,與打進地獄去沒什麽分別。”

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面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

“三娘,這是要做什麽?”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麽新菜。

“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麽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

“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裏,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裏,又一陣害怕。

“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夥打的什麽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

“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麽辦啊?三娘!”

“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裏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煩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運來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只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裏載沈載浮,舒散好看。

另外兩只大鍋裏,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幹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面上一層,辛香撲鼻。

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

“來嘗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

“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麽放這麽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

“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骨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裏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麽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杆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麽端正,而是拿出幾吊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旺旺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裏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麽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嘗嘗,趙先生那麽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麽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道:“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贊歎,時不時再幹一杯酒。

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搖起頭:“喝酒的時候,才能是我最輕松開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

“您還能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麽!”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麽?”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麽?”

“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到。”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麽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麽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這裏,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吃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裏和烏龜玩兒。

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只能對烏龜說。

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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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拿起來托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

忽然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從屋裏驚魂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

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

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麽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麽啦?”

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只能答道:“我娘暈倒了。”

“那你快來開門!”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

“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面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鋪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鋪去幫忙跑個腿什麽的。

“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麽?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麽樣了?別動了胎氣啊!”

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

“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

“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

“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斯斯艾艾地答道。

“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裏,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麽會這樣?是春陽幹的麽?……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裏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裏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邊打了水,煲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裏一塊重重的擔憂,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沒想,就衝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面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幾兩銀子不算什麽……”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沈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我爹。”

桃三娘略歎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裏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麽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啓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餵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裏,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餵河裏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飒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裏,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綠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爺的娈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說道,“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制服了他,之後卻也並沒有舍得殺他,唯有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裏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我腦子裏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沈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只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缭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于飛檐樓閣的各角,衆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裏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仿佛還有嘤嘤哭聲,只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裏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裏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娈童?……究竟什麽是娈童?”

桃三娘沈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台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麽是娈童,但此時面對的那屋裏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只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靥。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面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裏到處挂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顔色各異的盆花,香氣彌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裏雖然沒什麽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麽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裏面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嘎然而止,裏面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只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面。

“咦?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聽聲音,是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衆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面,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裏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擡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裏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麽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只希望這船趕緊完工,爹能夠平安回家。

“呵,這小姑娘總是這麽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這麽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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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面,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裏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歎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麽不詳嗎?”只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麽?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于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裏。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

“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麽。”長沙人擺手。

我忍不住觑了一眼對面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

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厮:“禀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確系由倒塌木梁砸碎頭顱蓋骨身亡,並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

“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

“諸位,元某失陪一會。”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你們都留在這裏,不要亂走。”

“是,大人。”春陽並不贅言,複坐下。

“噢,歡香館的老板娘還在哪?”元老爺似乎這時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這:“實在怠慢了,快請坐,看茶!”

桃三娘不緊不慢答道:“叨擾了,不用坐,我這就該回去了。”

“快給老板娘拿銀子來。”元老爺呵斥一句旁邊伺候的下人,恰恰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喧嘩。

“又發生了什麽事?”元老爺有點像驚弓之鳥一樣。

小厮衝到窗邊朝下面張望,似乎也看見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麽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厲害!剛才一陣風,船就自己晃起來了……”

元老爺轉身下樓去了,那長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幾個男子、小厮也下去了,妓女金雲也走到窗邊,手裏拿著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張望:“這麽多人在這……也會鬧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裏陣陣寒意:“三娘……”

“老板娘還不回去嗎?”桌上有人忽然開口道。

我下意識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紀看來與秋吾月相仿,兩鬓用綠色絲縧結了及肩的小辮,面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紅若胭脂,頸項上也與秋吾月一樣戴著金項圈,略不同的是,上面顯眼地鑲嵌一塊翠綠色玉石,他說話聲音稚氣,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還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他。

“大人還未給錢,我怎麽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時屋裏還有一個小厮留守,金雲也在。

“呵,看來味道不錯的樣子。”他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這邊,勉強才夠到一塊蜂蜜松糕,就吃了起來,還氣哼哼地說:“春陽哥哥壞透了,每次去歡香館吃飯,都不讓老爺帶我,只帶吾月去。”

春陽只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秋吾月不在,我感覺到他對這個親弟弟,卻似乎並不太照顧。

站在窗邊的金雲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小心啊!”

春陽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還有那個小厮,幸好這屋裏不止一扇窗戶,我忍不住走過去,在金雲身邊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岸邊黑壓壓站著許多人,整條河面泛著浪,‘啪啪’地拍著船身,而水裏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劇烈搖晃,甲板上還有幾個人,但許是因為搖晃,船上挂著一盞風燈,也是隨著船身半明半滅的。

“啊!那是我爹!”我驚呼出聲,來不及多想,我轉身朝樓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聲,我也來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爺帶著人站在岸邊,明明岸上平靜如常,但河面卻刮著古怪的大風,系在岸上的纜繩不知怎麽松了,船已經在離開岸邊足有一丈多遠,但船又沒有順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驚的馬,在原地前伏後仰地打著轉,船上的人連站都不能站穩,有人想抛過去繩子,但試了幾次仍滑脫了。

“爹!”我大聲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與其他人一起勉強扶著欄杆站起來,完全顧不上聽到我。

岸上扔繩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抛過去,你們盡量接啊!”那人在繩子上拴上一個鐵錘:“你們小心,別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抛過來吧!”

繩子終于接住了,爹趕緊把它纏到欄杆上,但岸上“呼——”地也開始刮起大風來,卷了許多沙塵徑直衝入人的眼睛裏,我見爹他們幾個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繩子纏繞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繩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樁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衆人顧不得風大沙子入眼,便開始一齊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過去幫忙,但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大聲呵斥:“小孩子不要過來添亂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卻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發出一聲木質的脆裂聲,人們喊:“不好了!欄杆要斷了!”

元大人大罵:“怎麽可能新裝上去的欄杆就斷了?你們買的什麽木頭?”

旁邊小厮則勸他:“大人先回屋裏去吧!這裏風太大……”

我只覺得自己置身在無比混亂的境地裏,滿耳充斥的是呼呼的風聲和人們喊叫的話音。,大船上面還有一座二層小樓,都拼命搖晃起來。只聽“嘩——”的一聲,船上的風燈終于掉到地上,摔碎了又發出聲響。

我眼看那欄杆被繩子扯得斷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識地就想過去,卻忘了我與船之間還隔著河水,只覺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頭栽入黑暗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徑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過來。

“爹……”我手腳拼命亂劃,想要把頭伸出水面,但張開口卻什麽也喊不出,只嘗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兒……”我的頭露出水面一瞬間,聽見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還什麽都看不清,一個浪頭蓋下,我重又沒入了水裏……腳下不到底,我僅存的意識是,雖然我掉進河裏,但這明明還挨著岸邊,我伸手亂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腳蹬,都碰不到任何東西……這裏好黑,耳朵裏也灌進了水,聽不見別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聲,我越來越慌,越來越怕,吸不了氣,好難受……

直到我感覺頭發被人揪著,好幾只手抓住我,將我重新放到堅硬的岸上,我都還有依稀的記憶,有人不斷用力拍著我的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張神情擔憂的臉,有人說:“醒了!醒了!”

“爹……”我在這些臉中尋找我爹的模樣,但怎麽都沒有?難道爹還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撐起身,擡眼卻看見元老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兩邊站著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呵,好了,小丫頭醒了。”元老爺看著我,和藹地笑笑。

“桃月兒!”是我爹的聲音。

爹原來就在我的身後,我掙紮著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樣,都是濕漉漉的。

“啊?爹!你沒事吧?”我看見他,終于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傻丫頭,你怎麽能亂跑到這來了?”

只聽元老爺吩咐旁邊的人道:“把他們帶到屋裏去休息一下。”

“謝、謝謝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爺道謝。

“咦?風……停了?船也沒事?”我的腦子逐漸想起剛才的畫面:“三娘呢?”

爹拉著我站起來,跟著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遙客棧大門:“桃三娘?你是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塊兒到這來的嗎?”

“啊……三娘不在這?”

“還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剛才是爹跳到水裏救我的嗎?”我看著他身上的衣服,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當然了,我聽見你喊我,但我剛看清是你的時候,你接著就掉進水裏了,可是嚇到爹了,你怎能這麽全都不顧就跑過來?”

爹的笑容很溫暖,他雖然在責怪我,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開心,只是……為什麽不見了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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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腳下走過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來過了多久?風怎麽說停就停下了?還有就是我身上都濕透了,為什麽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我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快走啊,我們快到屋裏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頭望向河岸,還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燈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爺的背影看來,正在那裏對手下的工人們指點,卻只有那一襲白衣,在夜色與火光之間,反而顯得那麽不清晰……好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側過臉來,他在看我,他那種眼神——

我突然驚覺,不對!這裏不是……霎那間水“咕噜咕噜”地直灌入我的口裏,我想大叫,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四周還是一樣地黑,我還在水裏,剛才那都是餓鬼的幻術!

但我能感覺到頭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應該是人們舉的火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我頭頂的方向掙去,終于冒出了水面。

“桃月兒!”是桃三娘的聲音,但我一頭一臉的水,什麽也看不見。

“快,抓住這根繩子!”我聽見桃三娘這樣說的時候,有個東西正好落在我的頭上,我連忙一把緊緊抓住。

“拽緊別松手!”桃三娘這樣說,繩子已經帶著我往岸上靠,風還是那麽大,浪一個接一個,像還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幾個大人伸手一起將我拉上了岸。

“桃月!沒事吧?”桃三娘用手給我抹開粘在臉上的頭發和水,我拼命咳嗽著,她向下按著我的頭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緊緊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

“船剛才被衝走了好遠,不過現在好了,趁著剛才有陣子風小很多,他們已經綁好了繩子,現在已經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聲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拼命大口喘粗氣,實在難受得很,待緩過來一點,才發覺周圍圍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遙客棧裏的雜役,有男有女,唧唧喳喳,七嘴八舌的。有人催促三娘道:“把這女孩帶進屋裏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說:“要不要請大夫?”

忽然人們向兩邊閃開,元老爺走到我面前來,他身邊跟著那個長沙人:“嗯?醒了?沒事?”

“哼!這風刮得邪氣啊!”那長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聲罵道:“莫不是惡蛟作孽?”

“噢?趙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爺奇道。

我這時已經清楚過來,留心聽他們說話。

“我自小在湘水邊上長大,一直聽老人的故事裏,常說到水裏住著蛟龍,時常興風作浪,甚至伺機吞噬人畜,其實蛟不如龍,龍乃是天地間的聖靈神物,而蛟實則是頑劣水怪……元大人,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爺嚇了一跳:“可是蛟獸食人,方才這丫頭掉進水裏,卻並沒有發生意外啊。”

“這……”那長沙人也一時語塞。

我與桃三娘對視一眼。

不知是不是覺得面子上挂不住,那長沙人倒背著手,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走到水邊,盯著水裏沈吟半晌。

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衆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

“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

“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麽?”

“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裏一驚,腦子裏回想方才的一幕:“那麽說,方才我在水裏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

“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誰?”

“噓——”

風募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面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沈悶的仿佛是雷聲在滾。船終于靠岸了,爹下了船來。

“爹!”我喊一聲,跑過去。

“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麽到這來了?”

“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裏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裏石頭落地的感覺。

“是你娘叫你來到?”

“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

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裏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

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

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只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

“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落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裏。逍遙客棧本來是只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會兒事出非常,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沒有辦法阻止。

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姜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兒?元大人有請!”

大堂裏的人都面面相觑,這裏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

“難道還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麽大的風雨,去哪兒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裏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

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發,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擡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沒再露面,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面。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拜托他們送我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蕩蕩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

“三娘,那個人死了嗎?”我忍不住問道。

“應該是。”桃三娘沒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對這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但我心裏好怕。

“為什麽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麽這麽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麽可以隨便就殺人?”

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只是望著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裏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麽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麽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麽……

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裏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裏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

我覺得,他那麽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餵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

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麽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麽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來,最低限度,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我就很滿足了。

回來之後,因為落水著涼,我病了一場,但之後回想起來,我掉進水裏春陽卻沒有要了我的命,也還是萬幸!當時在幻象之中,差一點就進了那屋裏去……也許進去就沒命了,但我發覺是假的,是因為他當時回過頭來看我時那微皺眉頭那種目光,似乎在叫我快點離開這裏。我撿回一條命,其實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春陽的眼神裏竟有種悲哀,隨意就能奪走人類性命的餓鬼,如此可恨……卻又如此悲哀,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金絲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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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紙花蜜

中秋佳節將至,菜市飯館裏桂花蜜酒、酥饴小餅飄香,栗子、紅棗交新,一派香甜熱鬧。

娘姨捎來書信,因重慶節前要趕到夫家鄉下鹽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經過江都,數年不見,到時必定要來家小聚等話。

爹掐指算過日程,大約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這兩天就能到了,但他手裏還有活計要忙,就讓娘好好把家裏打掃一番,沒有多余房間,只有進屋左手邊一間小房,本來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雜物都搬出來,裏面原有一張舊木榻床,也讓我擦拭幹淨,鋪上幹淨被褥。他也沒太多時間陪著招待,也不知他們會留住幾天,所以囑咐娘不要太省銀子,多買點糖果回來才是。

爹出門忙活去了,我陪著娘,娘滿心憂喜參半,給我說起小姨,是從小兒一塊吃一塊睡感情最好的親姊妹,長大後卻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賣茶葉的,開一家店鋪在金陵,這些年各自忙于家庭生計,就少了往來;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歲那兩年相繼病逝後,我娘就連娘家也鮮少再回去了,只是過年節時候,會捎封書信或者一點土産與娘舅互道問候一下罷了。

“你那表姐李珠兒,還記得嗎?比你大三歲,那時候比你就高大半個頭,很細挑兒個頭的,那年你六歲她九歲,你老黏著她,她卻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們倆又抱著一塊睡覺,真逗!我和你小姨看著你們兩個就好笑。”娘摸摸我的頭,我因爲之前那次晚上去河邊找爹而掉進水裏,回來發了好幾日的燒,吃了幾服苦藥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麽似的,還習慣了似的,總沒事就摸摸我的頭,好像怕我燒還沒退幹淨一樣。

“我記得的,珠兒表姐那時候喜歡掐鳳仙花染手指,我也學著她做她就嫌棄我。”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玩,不知道爲什麽,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掐鳳仙花玩兒了,甚至不太喜歡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見她們跳皮筋,我也從來不去參加。

“可惜後來聽說你小姨和表姐的身體都不好,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珠兒小小年紀,還得了哮喘症……他們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勞頓,身體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搖搖頭歎息一句。

八月十三這日午間,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個傭人張媽,坐著雇的一輛馬車,姨父在給車錢,娘和我就忙著幫把卸下的行李拿進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歲,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許多,又是在金陵開店鋪做生意的緣故吧,穿著顔色光鮮許多,深紅的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金钗,看起來比我娘也年輕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幫她提包袱,趕緊制止住,說她還有個肚子,搬東西不怕傷了腰,我卻拿眼看表姐李珠兒,小時候她就比我個頭高,現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個頭去,很素淨斯文的模樣,只是瘦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不時用手背擋著嘴輕輕幾聲咳嗽,往屋裏走去,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我,目光甫一對視,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裏早已擺好了桌椅,一邊安置他們坐下我一邊趕緊去泡茶。見我拿茶壺小姨又連連叫住我,讓表姐去拿包袱裏帶來的茶,說是姨父才托人去雲南帶回的茶團,還有一包幹菊花,兩樣一塊烹煮放一點冰糖,滋味才好。

我不太會烹煮這樣的茶團,表姐笑笑看我的樣子就說:“爐子在哪兒?我來做吧。”

我和她在廚房門口的風爐邊煮茶,她手裏忙著,卻靜靜的不多話,我故意抓起我的烏龜給她看,她笑說她在家裏也養了兩條小魚,我忽然覺得我自己真像個沒長大的黃毛丫頭,表姐笑起來都那麽溫柔可人,我卻還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頭發也懶得梳幾根辮子,仍是分成兩股盤結成雙角髻罷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劇烈咳嗽起來,伴隨有點急促地喘,我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你、你沒事吧?”

屋裏張媽聽見聲音出來,拉了她進屋去,我守著爐子,聽見屋裏他們在找藥,低頭看看烏龜,烏龜也在擡頭看我,一雙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著它說:“姐姐病了,你說怎麽辦?”

烏龜眨眨眼,這時不知哪裏飛來一只小粉蝶,輕輕飄在烏龜上方,烏龜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驚訝地看著它,它卻若無其事,嘴巴開合幾下,把粉蝶吞吃進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來:“你怎麽亂吃東西啊?快給我吐出來!”烏龜不理我,翻了翻眼皮,還一副吃完了很惬意的樣子。

這時水滾了,我還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說話圓滑世故,送給我娘幾塊衣料,送給我一包豬肉脯,又給我們說起金陵的衆多風土人情,以及喧囂繁華市道,實在不如江都這裏水靈清秀,這麽安靜,更適宜養人。

表姐又咳嗽起來,看她的樣子似乎很難受,額角都滲出汗珠來,我娘擔心道:“這是怎麽回事?珠兒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皺眉道:“已經兩年了,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有時這個醫生說是冷症,要吃人參,後來換一個醫生,又說熱症,得吃玉竹甘草……總之沒把人治好,反把人折騰得夠嗆。”

“什麽病症怎麽會一時診出熱、一時又是冷的?”我娘奇怪問道,但小姨也只是搖頭,娘過去摸摸珠兒的頭,才想起什麽,拿出一把錢給我:“去歡香館買些點心來,月餅蒸糕什麽的。”

“好。”我巴不得這一聲,看表姐的咳嗽已經緩過來很多了,便拉著她問:“表姐跟我一塊去嗎?表姐去看看喜歡吃什麽?”

娘笑道:“是啊,一塊去看看!”

“桃三娘,請給我把菊花糕、茯苓餅、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一個窈窕身姿、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來買糕餅,看她的衣著很是富貴,頭上挽著堆雲般的發髻,斜插幾支鑲大紅寶石的金簪子,眼角下還有一顆妩媚異常的淚痣,手裏拿著一把繡花團扇輕輕扇著,露出手腕上一串锒铛作響的金镯子,倚在門邊說話,聲音柔軟得可以讓人骨頭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爲什麽不進店裏去。

桃三娘答應著,在給她一一打包,我帶著表姐走進店去:“三娘!我來買糕!”

“噢?”桃三娘擡頭看是我,露出笑顔:“今天來客人了?這位姑娘是誰呀?生得好標志!”

表姐羞澀地笑笑。

“這是我表姐。”我連忙介紹,這時幾包糕餅已經裝好,李二送到門口那女子的籃裏,那女子隨手拿出一錠銀子來:“小李二哥,謝啦!”然後也不等找錢,擺擺手就走了。

從那女子身旁走過,我就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會讓人心神一怔的那種馥郁勾人,絕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薔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爲我從未在附近見過她,可她卻只身一人提著籃子來買糕,再說足足一錠銀子,不要說買幾斤糕,置辦一整桌魚肉宴席都夠了!我有點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無其事一如平常的樣子,從李二手裏接過那一錠銀子放回櫃台裏,忽然她有點詫異地指著門口:“诶?哪裏飛來那些蛾子?掉進糕裏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趕走。”

我循著她指的方向,就在我們進來的門口,有幾只與方才烏龜吃下的那種粉蝶在團團繞繞地飛著,李二拿著蒲扇連忙到門口揮著趕走了它們,我覺得幾只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應未免有點過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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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月,你想買什麽糕?”桃三娘完全沒在意我的奇怪,說來日子將近中秋節這段時候,歡香館裏每天都擺出各種糕餅售賣,她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這些糕餅點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麽?”我拉著李珠兒讓她看桃三娘擺在桌面盤子上的各種糕餅。可表姐的眼睛卻在望著門外,李二去趕走粉蝶不見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搖搖:“表姐?”

李珠兒收回目光,見我擔憂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沒什麽。”然後轉臉去看那各色糕點,桃三娘則拿一茶壺過來,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給我們兩人面前一人一茶杯並倒上清茶,表姐道聲謝然後拿起喝了一口:“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驚訝:“你怎麽一喝就能知道?好厲害!”

桃三娘用碟子給我們揀了幾樣糕點:“這位姑娘真是不簡單呢,湊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幾兩,來,”她把筷子也遞到我們手裏:“先嘗嘗看再買也不遲。”

“謝三娘!”我用筷子夾起已經刀切成小方塊的薔薇糕:“表姐,嘗嘗這個,是薔薇糕。”

“嗯,謝謝。”李珠兒接過去聞了聞,也笑著說:“真香,薔薇糕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不經意間擡頭看桃三娘,卻發現她正仔細端詳著表姐,我心中一凜,桃三娘很少這樣看人的,每日面對五湖四海來往的客人,她一般對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樣子。難道表姐身上有什麽不對?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塊薔薇糕,見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藝可好了。”我連忙附和,但說著這話時,我卻有點緊張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這時又有人進店來:“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給你送來了。”

是住在竹枝兒巷尾的譚承,和生藥鋪的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只見他捧著一個看起來沈甸甸的大陶罐進來,李二過去幫他接過放到地上。

“噢!謝謝譚小哥兒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櫃台裏拿了錢來給他,又給他倒茶,他歇下來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從因爲那次在巷子裏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驚嚇到暈過去的事之後,每次看見我娘或我就臉色都有點讪讪的,有時嬉皮笑臉地打聲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譚哥哥。”

譚承很自然的就看見李珠兒,她正雙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邊,不知是不是她側面神情的清淨,還是看她的儀態娴靜,譚承的眼珠子一瞬間定住了,

表姐這時卻忽然又咳嗽起來,別過身去手背掩著嘴邊,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桃三娘指著門口喊:“那幾只蛾子怎麽又飛回來了?李二快去把它們拍死!”

“別!等等!”李珠兒顧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連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別……咳咳……把它們趕走就好了,別弄死它們……”

我驚訝地看著她,李二站住回過頭來,望著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門口,果然方才那幾只粉蝶又在那裏袅袅地飛著。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呢,好吧,那就讓它們飛吧,別飛進來髒了吃的就行。”

我總覺得三娘的舉止說話很怪,她平時都不會這樣,對幾只小粉蝶就如此大驚小怪。表姐還在咳嗽不止,我趕緊拉她坐下:“你怎麽樣了?很難受嗎?”

“這位姑娘是什麽病?可曾看過大夫?素來吃什麽藥?要不我這就去藥鋪給姑娘抓藥?”譚承一疊聲十分關切地問。

李珠兒咳嗽慢慢緩定下來,微微喘著笑道:“我沒事,不用擔心,千萬別麻煩了。”最後一句是對譚承說的,她臉色蒼白,但笑容依然溫和,話語柔軟。我看譚承的樣子,又是看著我表姐看呆了。

“來,茶裏放點姜會好一點。”桃三娘拿來裝姜霜的小瓶子,給李珠兒的茶杯裏倒一點:“待會買點茯苓餅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著也能有點好處。”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們把茯苓餅、薔薇糕、棗泥月餅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會那個譚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來,我們一家子吃晚飯,因爲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離開桌子,到院子裏休息。

烏龜待在井邊,嘴巴不停嚼著,嘴角還沾著一片粉蝶的翅膀。這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家院子裏竟飛來不少粉蝶,在薔薇架周圍上下飄旋,表姐走過去,伸出手來,就有一兩只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裏一動,想到下午桃三娘大驚小怪的樣子,俯身拿起烏龜,便故意道:“你怎麽又亂吃東西?”

李珠兒回頭來看,見到烏龜嘴邊的粉蝶翅膀,臉色一變,但沒說什麽,又低頭咳嗽起來。

我更覺得她肯定有什麽不對,就靠過去笑道:“表姐,你平時都愛玩兒什麽?在這多住兩日吧?過了中秋再走?”

“住兩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趕回去,其實離著重陽還有好些日子。”李珠兒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手上的粉蝶,不知爲什麽,我覺得她眼裏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著三歲,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情……吹來一陣風,花架上半枯萎的薔薇搖晃,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觸,低頭看著手裏的烏龜,它也正伸長著脖子,看著我。

忽然牆外有人說話:“小月妹妹!吃過飯啦?”聽聲音就是譚承,我踮腳隔著矮牆朝外望:“是小譚哥哥啊,吃過了,你呢?”

“沒哪!剛才從藥鋪回來。”他也踮著腳朝我們張望,看見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後腦笑,手裏拿著一小包東西舉給我看:“吃嗎?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我謝絕了,原本以爲他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他神情閃過一絲失望,但還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說的……”話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尴尬地撓著頭。

我這才明白過來,看看身邊的表姐,她仍舊面向著薔薇架,好像沒聽見一樣,但可能也是裝的……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有點不知該怎麽辦:“可、可是……”

譚承臉上挂不住了,讪讪笑著:“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說著就快步往巷子裏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著他跑遠,忽然覺得好笑,把烏龜放回腳下地面,見李珠兒正看著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只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麽呢?”

不曾想李珠兒見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诶!你幹什麽?”她的反應強烈,我一時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開它啊!”

“噢……”我嚇得松開手,那粉蝶輕飄飄一片小小枯葉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傷了還是也被嚇到了沒回過神來,輕輕巧巧地就要往烏龜頭上落去,那烏龜睜著一雙黑豆子的小眼看著,還未等李珠兒意識到,它擡頭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這樣進了它的嘴裏。

李珠兒呆了,睜著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烏龜,我更加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彎腰撿起烏龜,拍著烏龜的硬殼背:“烏龜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兒半晌不作聲,我心裏忐忑地看她臉色,但她木然到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對不起!你別生氣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李珠兒也沒法,終于深深歎了口氣:“其實,這也不能怪你。”

“怪……烏龜?”我試探地接話。

李珠兒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閉嘴了,這時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飛舞著,晚霞紫紅的暮色映照之下,那麽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態如此輕靈,我不由得歎道:“好美!”

李珠兒點頭笑笑:“嗯。”

我見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氣,仲秋時節,晚間風清氣爽,我與表姐陪著娘和小姨,談笑至一更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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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姨父教我們去菜市買回兩個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兩人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只割開蒂上一塊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摳出花樣子來,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繩子,用一根長竹棍挑著,裏面點上蠟燭,就成了一盞漂亮的柚子燈籠了。據說是姨父到南方去販茶時恰逢中秋節,便看到學來的。

而江都這裏,平素過中秋節,人們都只用竹枝和各種花紙,做許多五顔六色的紙紮燈籠應景,我從沒有見過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氣,我拿著愛不釋手。

而娘和小姨,又幫著我們一塊用紙折出小船,說讓我們到時候在小船裏點上蠟燭,然後放到水裏順水流走,許個願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帶走。

明日就是中秋節了,聽說小秦淮上遊一處較寬敞的河邊,元府與其他幾家鹽商富戶一齊,花錢准備要放一場焰火,到時就肯定更加熱鬧了,爹娘也興致勃勃地說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時去河邊看焰火。

只有我……卻頓時間從頭涼到腳,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說元老爺和春陽那幾個餓鬼娈童到時也會在咯……怎麽辦?萬一又碰面了怎麽辦?他們這一次又要吃人怎麽辦?

我一想到這裏,就全身發怵,不過明晚的人也會很多吧?我們一家人混雜在人群裏,和那些官府富家離開很遠的,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就看得見的,但願中秋節他們不要作亂才好,讓江都人都好好過個節吧!

我心裏一徑這麽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說,只得一個人憋在心裏。

傍晚我帶表姐到小秦淮邊散步,還湊巧碰見了譚承,他也問起我們明晚要不要去河邊看焰火,我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覺得好笑,他的年紀看起來其實也就比表姐再大個兩三歲罷了,所以他才會第一眼看見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這裏,就故意說道:“小譚哥哥,明晚我們一塊兒玩吧?我們要在水裏點蠟燭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時候天上又有焰火,水裏還有燭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譚承一口答應:“ 明天晚上,在河灘邊見!”

可在他走後,李珠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時候,飛來的粉蝶就會特別多,她站在小橋頭,仰望橋上飛來飛去衆多的粉蝶,看當看著它們,好像那才是讓她最開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問她了,也許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並不是我現在能了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熱鬧,許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經聚集到河邊,楊柳樹堤間,束上了長長一行的大紅燈籠,歡歌笑語不斷。一眼望去,賣煮芋頭、炒栗子、紙紮花燈的小攤,也尤其多。

自從小姨來家以後,娘這幾日的心情也明顯地大好,一直有說有笑,小姨雖然總說金陵遠比江都繁華,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賞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約戌時二刻焰火才會開始,爹和姨父拿著那包紙船和蠟燭,娘和小姨則提著食籃,我和表姐提著柚子燈走在最前,這兩盞刻了花的柚子燈,特別引人注意,我有點得意,拉著表姐的手走,聽見有小孩啧啧稱奇,我也故意裝作聽不到。

天上那一輪中秋圓月,已經越來越現光亮,我簡直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金黃大月餅,只是不知道裏面包什麽餡的,偶爾幾片雲掠過,也像盛餅的布絨,我這樣跟表姐說,表姐卻笑我就是嘴饞。

河邊有人設台子供了香燭瓜果,還有不少書院裏成群結隊出來的學生,遠遠地就聽見有人議論說他們那些讀書人在作詩,要賽文,可我們都是聽不懂,只有李珠兒因爲有時看家裏收支賬本,認得不少字,她告訴我說聽聞金陵不少妓女還都是認得字的,據說還常和那些學生文人寫歌作詩,我腦袋裏就想起那元老爺身邊見過兩次的金雲,還有那陳長柳和嶽榴仙夫婦,他們都懂識字作詩的吧?

我正在東想西想,迎面就看見譚大夫和譚承走過來。

那譚大夫在我們鎮上一帶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趕緊上前去和譚大夫打了招呼問好,那譚承就看著我們笑:“小月妹妹的燈真別致,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著答是,那譚大夫拈須笑道:“今夜月明風清,在水邊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讀書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們不如也找一塊地方等著?”

“是啊,我們還要放船呢。”我跟爹說,但娘大著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們和譚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讓譚承與我和表姐在離他們不遠的水邊放船

幾只硬紙船上放一小截點著的白蠟,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只我就說一句:“表姐的病根飄走啰!”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覺著好玩才這麽說,那譚承衣兜裏還裝著炒杏仁,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倚著一棵柳樹根坐著,炒杏仁已經去了殼,鹽炒得很幹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幾顆,眼睛卻望著水面那幾只打轉的小船發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徑是流的,又吹著微風,怎麽這幾只小船半天還在這裏沒有飄走?

這是有人一陣歡呼,幾聲“砰砰”的悶響,天空炸開了五彩斑斓的花!

“放焰火了!”譚承指著天上興奮地喊。

“砰砰——”又是幾聲,幾朵金黃帶紅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驚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兒卻突然又咳嗽起來,我起初沒在意,譚承在一旁關切問道:“怎麽樣?很難受嗎?我明天拿些膏藥來給你熱敷一下後背試試?”

“不用了,這兩年吃過很多藥,試過好多方子都沒治好,你別費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數只粉蝶在飛來飛去,紙船在水面打繞,它們就紛紛在小船上落下,卻可惜紙船太小,蠟燭燃著的火苗竟把它們的翅膀一下子就給燎焦了。

“哎呀!”李珠兒一邊咳嗽一邊看見了,顧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裏去把粉蝶救下,譚承喊一句:“小心!”卻不敢去拉她,我連忙拽住她的手臂:“別滑到水裏了。”

幾只紙船雖說就在我們眼前的河面上,但離著岸邊也有兩尺多遠,起碼我和表姐倆人的胳膊接到一塊,才有可能夠得到,我勸她說:“紙船放進水裏就不要再去撈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兒卻還是著急了,這時天空的焰火“哔哔叭叭”地炸響,我看她卻是根本沒有一點觀賞焰火的心思,不知哪來又一陣風,紙船不再原地打轉,開始慢慢順著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著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著紙船一直飛,她也就跟著紙船一直走,我還想看焰火呢!可發現她跟著紙船就要走遠了,譚承也跟了過去,懊惱也沒用,我一跺腳只好也跟了過去。

……不知道是我合該倒黴,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我跟著表姐譚承、跟著紙船,走了一段沒多遠,就見河邊依水有一座簡陋開闊的茶棚,裏面燈火通明坐著一些人,茶棚門口的水邊也有幾個人,我一邊走一邊只顧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沒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們停下來了,我差一點撞到譚承身上,才回過神來——

只見一個戴著金項圈的青衣少年從水裏撿起一只紙船,好像一臉好奇,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朝我們望過來,我頭皮一緊!

譚承開口喝道:“那是我們放的紙船,你不許動!”

譚承這一聲喊,水邊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那個一襲寬袖白衣,頭上绾髻,額上齊眉勒著抹額的人,天啊!是春陽!

我徹底傻了!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元府的人怎麽會在這裏出現?他們不是只會待在茶館酒樓那樣的地方嗎?這麽簡陋到連泥磚牆都沒有的茶棚子附近,怎麽會看見他們?

青衣少年手裏拿著紙船,船上有燒死的粉蝶,他臉上是促狹的笑,朝手裏輕輕一吹,紙船上那蠟燭火苗熄了,幾片粉蝶的殘骸像碎葉子般飛起來,又緩緩飄落地面。

“你……”譚承有點生氣了,走上前去兩步,聲音更大:“我說這是我們的紙船,你沒聽見?”

一個皮球在地上不遲不徐地滾了過來,金黃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過來,他足足比譚承的個子低一個頭,但他完全沒看見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譚承面前撿起球再轉回去,然後把球一腳踢了,對面一個穿深紅色寬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腳踢向此時仍面對我們站著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麽?”

我手有點發抖,從後面拉住譚承和表姐的衣服,低聲道:“別、別惹他們,我們回去吧。”

“有錢人就了不起啊!”譚承的聲音還是沒減弱,不知是不是因爲李珠兒在旁邊,他才不肯示弱。

數只小紙船流到這裏,就被凸出水面的石頭羁留在那裏不動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恐懼或威脅,慢慢也四散著飛開了,李珠兒望著它們飛走的身姿卻不說話。

青衣少年並沒有理會別人踢給他的球,仍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這時後面那人再喊一聲:“夏燃犀!”

青衣少年還是沒理會,反笑指著我道:“小丫頭是你?總能看見你?”又指著地上那些粉蝶對我表姐說:“你是跟著這些妖蛾子過來的?剛才我看見它們飛到前面林子裏去了。”

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聽著卻是一驚:“你說什麽?”

李珠兒忽然急切地問道:“你真的看見它們飛過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臉上挂著一慣的笑,但那笑裏我直覺得充滿奸邪……

李珠兒也不理會我們,就往他指著的方向跑去,我來不及反應,譚承也已追過去:“哎!你去哪?”

我雖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這餓鬼的話是什麽意思,表姐的行徑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還說起什麽妖蛾子,她卻二話不說就朝他指的地方跑過去了:“你、你對我表姐說什麽?你、你別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著我:“小丫頭說什麽大話?我想做什麽你管得著麽?”

這時茶棚子裏走過來兩個元府的家丁:“老爺請少爺們回去喝杯茶再玩。”

黃裳的秋吾月那幾個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還站著不動,從剛才就一直沒作聲的春陽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這才跟著走了。

他們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那種狂傲的樣子,簡直能把人氣瘋!

但我不敢再說什麽,而且可以斷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麽異常不對的地方了,那青衣餓鬼說什麽妖蛾子,難道那些粉蝶真有什麽問題?表姐跑到前面樹林子裏去找它們,豈不是很危險?

我也循著那方向跑過去,這一路雖然三三兩兩的遊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麽也看不清,他們再往那邊跑,只怕人會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續炸響,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蔭和雜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這是哪兒了,但表姐他們就在前面,還能聽見譚承在喚表姐別跑,小心摔跤什麽的,突然前面隱隱出現了一團光暈。

不會是林子裏著火了吧?還是那個餓鬼故意引我們到這來然後放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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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我大喊著跑過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卻驚呆了,一大片發出熒熒淡黃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著似乎是因它們翅膀不停扇動而飛散的粉末,它們聚集在水畔的兩棵柳樹之間,像是盡力想要緊緊擁簇在一起,又像是它們吸收著今晚月亮的光芒,數之不盡地在月光下樹叢間飛舞,並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發出和月亮一樣的黃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蓋大一點的小粉蝶,這麽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個人高了。

譚承和表姐就那麽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團前,一動不動:“表姐!小譚哥哥!”我跑過去,越是接近,空氣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癢癢的,我拼命搖著他們:“你們怎麽啦?”

譚承這才醒悟過來:“小月妹妹,這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們快回去吧!爹娘他們還在等我們哪!”

“我不回去!”李珠兒忽然一把甩開我的手,緊接著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我鼻子很癢,味道越來越濃,一說話好像也有很多毛絨絨的東西飛進嘴裏,喉嚨也癢起來,譚承忽然後退幾步,指著前面驚恐地說:“什、什麽東西出來了?”

我回頭望去,只見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團之中,竟然顯現出一個人形!沒有眼耳口鼻,但頭、脖子、身體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斷揮舞翅膀,撒出淡淡黃光的微粉,這個人的形象就在光與彌漫的粉末裏,很快雙手也顯現出來,光越來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這是?”我看傻了,李珠兒忍著咳嗽,看著這人形,卻掩飾不住欣喜的表情:“終于……回來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兒,原來她早就在等著眼前這一幕情景的出現嗎?難怪她身邊總是出現這樣的粉蝶,難道是什麽鬼怪?我腦子裏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見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來了,剛才那個餓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卻還故意指點表姐到這來,他是存的什麽壞心眼啊?

“妖、有妖怪!”譚承發出驚恐的喊叫,我醒悟過來,繼續拽著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兒的雙腳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樣,她就是不肯挪動一步:“我不走!我等了這麽久終于再見到他!我不走!”

“小譚哥哥快來幫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譚承幫忙了,並且下意識想到什麽,就附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粉蝶光團中間的人形扔過去,‘嘩’地一聲,石頭的確打散了幾只粉蝶,那人形的腦袋似乎歪了歪,但石頭還是徑直穿過了光團,落到後面的水裏,激起一聲響。

“你幹什麽?”李珠兒突然瘋了一樣回頭一把推開我,我沒站穩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來,繼續用力拽著她衣服:“快跟我走!”

譚承也過來幫我,一塊把她拉著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掙開我們,哭喊起來:“我不走,我終于再見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兒平時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氣這麽大,若不是譚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譚承這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李珠兒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個人扛起來,兩個人就在地上撕扯,這時那團光,忽然大亮,我擡頭望去,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睜開了眼睛,而且對我們是怒目圓瞪。我嚇了一跳,空氣裏的黃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揚起一陣煙塵,我眼睛都快給迷住睜不開了,只能捂住嘴繼續去拉表姐,可與此同時那個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要長,一伸出來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譚承的肩膀,輕而易舉就把他甩到一邊去。李珠兒擺脫了譚承,便又回頭再一次用力把我推開,我張口想喊她,卻吸進一口充滿那奇怪粉末的空氣,頓時嗆得咳嗽起來。

我下意識想到,必須離開這些包圍的粉末才行,于是一邊咳嗽著一邊往身後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約都有兩丈遠,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淚水總算是把粉末衝掉了,我才能勉強看清,但當我看清後,那情景又是嚇得我驚叫:“表姐!”

金黃的光煙彌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團裏的“人”,朝李珠兒伸出的長長手臂,李珠兒的雙手緊緊握著它,我因爲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卻覺得她很開心,她也許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從我身後幽幽地發出來,我又嚇得猛回頭,看見的卻是桃三娘和提著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時間有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湧出。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沒摔著?”

我搖頭:“三娘,你怎麽會來到這裏?”

“還不是元老爺讓我做幾個菜還有月餅點心的送來,我剛來的時候,就看見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還笑,我想你必定出什麽事,所以過來看看。”桃三娘說話間,皺起眉頭用手捂住口鼻。

那團光越來越亮,李珠兒旁若無人地只是癡對著那光裏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卻說不出她是怎麽了,旁邊譚承也從地上滾爬過來:“桃三娘!

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的樣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沒事的,別擔心。”可她說著話,譚承卻忽然無聲無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後邊李二適時過來接住他,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對這些再感到訝異了,空氣裏漂浮著發光的厚重塵末,那個光團之中的人形的雙腿也完整顯現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輪廓也出來了,李珠兒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臉,我驚叫:“他要出現了?三娘,怎辦?”

桃三娘擺手止住我的話,她望向李珠兒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讓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兒:“你表姐不是告訴過你,她等著見這個‘人’,已經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點頭。

桃三娘搖頭笑道:“也真是奇怪呢,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倆卻是怎麽認識到一塊兒去的?”桃三娘的話聽來,好像只是好奇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別的倒一點不擔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會有危險嗎?他們……”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們互相都不願放棄對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現,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類的能力,實在是太勉強了,而且這麽多的粉末遲早會把人給嗆死的。”

天空一個特別巨大響亮的焰火爆開,天地仿佛一瞬籠罩在萬道霞光之中,那團黃光中的“人”伸出雙臂,將李珠兒抱在懷裏,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驚,立刻警覺望向我們,他懷中的李珠兒也察覺,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終于也回頭看著我們,那“人”有所忌憚地用力將李珠兒抱得更緊。

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道:“你們也適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爲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借著月光才把那點微薄的妖力發揮到這個程度,你連個人身都還未修成,如何就敢與這人類的孩子産生感情?”

桃三娘這句話說完,我就聽傻了,定定地看著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驚慌,看來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說的話是什麽意思,蛾妖的臉,現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發出黃色光芒的臉上,是一種人類神情中的悲傷,原來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淺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撐不了多久吧?過不了一個時辰,就還不是得打回原形,變回一只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繼續說道,她對蛾妖說這些話的語氣甚至有點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擡手就能拍死的蟲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開口說話了,之前我還以爲他是啞巴:“但是,我沒有過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頭看著懷中的李珠兒:“每天都能看見對方,這樣就好……”

“身爲妖怪,卻說想要和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話語卻更加犀利:“這女孩的痨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們認識多久?一年?兩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夠了,你住口!”蛾妖大聲打斷她的話,但桃三娘頓了頓,仍然繼續說道:“你自己也應該很清楚。”

“我自己甘願的!”李珠兒這時也大聲道。

“你這狠心的丫頭,完全也沒想過你還有父母?”桃三娘有點生氣了似的,她的話也讓李珠兒又劇烈咳嗽起來,蛾妖緊緊抱著她:“珠兒!”

好像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聲說道:“把這個丫頭留給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這繼續添亂了。”

“你……我怎麽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說到這,聲音有些畏懼。

“我不會隨便害人,況且這丫頭對我也沒任何用處。”桃三娘冷哼說道:“倒是你!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驚動了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來他們,你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還不如省點力氣,好好繼續修行。”

蛾妖終于沒有任何話再反駁了,他長長歎息一口氣,低頭看著李珠兒,李珠兒忍住咳嗽說道:“你又要走了麽?我又要看不見你了!”

我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雖然我並不是很了解表姐和這個蛾妖之間究竟是怎麽了,但此時此刻,我看著他們就是覺得很讓人難過。

蛾妖沒再說話了,也許以它的能力,做到開口像人那樣說話,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著她,低頭望著她在笑,我看見她哭了,她低聲說著什麽,但我聽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這焰火能夠放得更久一點就好了,不要那麽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團黃色的光,漸漸暗淡了,許多只粉蝶已經在開始四散飛離開去,我驚訝地脫口而出:“開始散了!”

李珠兒哭得更厲害,一邊咳嗽著一邊急切地說:“別走!再等等,等一會兒……”

蛾妖的笑容依然還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剛開始出現的時候一樣,慢慢模糊了,手腳也看不清了,他整個人形與那團黃光重新融爲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後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見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氣也就要喘不上來似的,甚至幹嘔起來:“表姐!”我過去想要扶起她,空氣中那煙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還是引得人鼻子喉嚨都癢癢的:“表姐、表姐,別哭了。”我爲她拂著背想要勸她,但這些話說出來,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沒用。

桃三娘走過來,扶著她雙肩將她拉起來,柔聲道:“來,回去吧,等治好病,你會再見到他的。”

“真的?”這一句話讓李珠兒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樣。

“嗯。”桃三娘點頭。

但起身走了沒兩步,表姐還是身子一歪昏過去了,她的樣子實在太虛弱。幸好有三娘在,幫我扶著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費力,而那倒在李二手裏的譚承,在我們還沒見到我爹娘他們之前的半路上,便醒過來了,只是有點迷糊,方才的事一點記不得了,只想起在水裏放船,然後三娘就告訴他方才和李珠兒兩個人走著不小心,一齊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過看見,幫我才把他們倆人扶起來的,李珠兒現在還沒醒呢,譚承將信將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從小到大摔過那麽多回也沒昏過……”

我說:“你真羅嗦,方才差點沒掉進河裏,還讓我一個個子最小的來扶你們兩個人!”

譚承就不說話了,路過茶棚的時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裏空空如也沒幾個人,我這時才想起來,我和表姐兩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燈,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弄丟了,我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總之,今晚這中秋佳節,我什麽都沒玩成,就因爲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們,唉!

回去見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們,免不了又是一場驚慌,多虧了譚大夫還在,便趕緊把李珠兒帶回家去,譚大夫回藥鋪拿來銀針和藥,後來診斷說是什麽胸膈窒悶,自汗迫促兼有風熱表症,給她開了方子,又讓譚承回去抓藥來,一邊施針通穴,一邊熬湯煎藥,我們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桃三娘,給我把菊花糕、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又來買糕餅了,她仍是倚著門邊沒有進店裏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稱好,她又照樣是扔下一錠銀子不等找錢就走了。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充滿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坐到我身邊低聲道:“有什麽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冢裏幾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隨便化成人形出來走動,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連個人身都沒有。”

“可是……”那買糕餅的居然是狐狸,我頭皮一緊……其實表姐後來跟我說了,兩年前也是中秋節月圓之夜,表姐偶然看見的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嘗試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變做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卻被李珠兒窺見,那場景,如何說呢?表姐說,一輪圓月之下,四周粉蝶飛舞,那個全身發著光的少年看見她也並不驚慌,只是說,我們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覺得害怕了,後來,還約定說,第二年的中秋夜還要再見面!

桃三娘似乎對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點氣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說了,但她氣歸氣,卻還是爲表姐做了藥。

故紙花,據說是木蝴蝶樹的種籽,其實生得就像一片片輕巧的碟翼,三娘說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紙,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後一齊封入一盛滿蜂蜜的小壇子中,每日隔一個時辰便吃一勺,將此紙花蜜連吃七天,李珠兒的病就可無礙了。

桃三娘一邊將蜜罐和一包茯苓餅交到小姨的手裏,一邊囑咐著方法,並說這紙花蜜,可是十分秘驗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連連道謝。我在一旁看著,不敢吱聲,原來桃三娘還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確,他們對表姐擔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經能下地,看來暫時恢複了很多,偶爾還有幾聲咳嗽,我這幾天仔細看過我家周圍,竟沒看見過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啓程往鹽城走,我和娘送他們上車去,臨走時,譚承還跑了來,氣喘籲籲的叫住我表姐,從身上拿出一包鹽炒杏仁,搔著後腦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剛剛親手炒制好的,給她帶在路上吃,又說他會正式跟他叔父學醫,以後也要當一個大夫,表姐感激接過,沒說什麽只是道了謝。

譚承也同我們一起,目送他們一家上路,車子遠去,我心裏卻有一種怅然若失又說不清什麽感覺。

直至晚間,元府老爺不知怎地那麽好興致,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我在我家矮牆這邊望出去,卻正好看到他們的馬車在歡香館門口停下,車裏的人魚貫而出,當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陽的餓鬼弟弟下車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他的手中,卻正拿著我那盞青皮柚子燈!

那燈究竟什麽時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燈絕對就是我不見了的那一個,難怪那天晚上總覺得哪裏不對,他就是喜歡我那柚子燈了?

我胡思亂想,可雖然再不服氣,也不敢去向他要回來啊,自認倒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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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花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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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明珠羹

眼下已經是入冬時節,天冷下來,青黃都凋零了,晨早起來,看院子裏浸濕的泥都結了白霜,瑟瑟的風直鑽入人的衣領裏。

烏龜也總是慵懶地困倦了,躲在屋裏的水缸後面睡覺,隔幾天才會出來喝點水吃兩口東西,最近的白天都越來越短,晚上我經常幫著娘做做活計,縫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襖。菜油燈點到二更天才熄。

可這日子過得實在有些沈悶,我時常呆呆地望著天,寒冷的灰雲,沒有日陽的光影。

這天我替娘送一包東西到小樹巷的張家去,我出門的時候,看天色就特別陰,我獨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沒一個人,路兩邊的院牆顯得那麽高聳,生硬的黑塊上,附著一層深沈的死綠,那是在寒風中已然死去的苔藓。

我雙手蜷成一團藏在袖子裏,直覺得巷子裏穿行的風特別冷,發出“嗚嗚”的哨聲,像有無數只看不見的手迎面推著我,不讓我輕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東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夠抵擋一點冷風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張家的門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卻聽得裏面“咣當”一聲,什麽東西摔到地上的脆響,然後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說話聲,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還要不要敲門。

但是站在巷子裏,卻實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腳,還是趕快把東西送到人手裏,就回家吧!

屋裏吵架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樣子也只是兩口子拌幾句嘴吧?

我靜聽了一下,便伸手在門環上敲了幾下,門很快“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很多褶皺的半張臉,不耐煩道:“誰啊?”

“我、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給你家送這個。”我把手裏的東西舉到他眼前。

“噢,是我們家送去補的棉褲子和小寶的棉鞋。”屋子裏的女人答應一句,那男人才臉色好看了一點,從我手裏接過東西,扔下一句話:“等等吧,我去拿錢給你。”

“好。”我只得點頭,這男人轉身走開後,我順勢看見了門裏面的情景。

門裏面進去和我家一樣,是一塊空地院子,有兩棵小樹,然後就是屋子,那男人進屋去了一會,卻忽又聽見裏面“咣當”一聲,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後一個男孩子聲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撲過來了!小鳥的脖子被它放進嘴裏被咬斷了……嗚!不要,不要來咬我!”

然後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來:“小寶乖!大狗不會咬小寶的,啊?乖!別哭了,娘在這兒!”

男人半天才從屋裏出來,臉上神情比先更是煩躁,手裏另拿了個包袱,對我道:“這裏有一件棉襖子,撕破了的,請幫忙把裏面補一兩棉花再縫好,工錢也在這裏面了。”

我答謝一句,拿著包袱連忙走了。

時辰已經快到日入時分,但天已漸漸擦黑,風更冷了。

我惦記著早起時,看見歡香館何二買回一只剛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著做什麽好吃的?我回家放下東西,便又出門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今天穿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襖夾褲,系著白色的包頭和圍裙,站在一口熱氣滾滾的鍋邊,拿一個小碗盛出一點嘗味,看見我進來:“桃月兒!正好你來了,來嘗嘗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個院子裏都是帶點膻膻的香濃羊肉氣味,我走過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攪拌鍋內,告訴我說這裏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藥材黃芪和暖身的花椒,還有蕈子、白蘿蔔丁等,一起煮出來的,我喝了兩口,頓時覺得一道暖流直衝入肚子裏,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見何二正忙著在砧板上切肉絲,旁邊一張桌上擺著還是新鮮的羊腿、羊排骨、羊頭等,以及筍片、姜絲、蒜瓣等各種調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麽?”

“是啊。”桃三娘點頭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來銀子,今晚元老爺已經包下歡香館了呀。傳話的人還說,老爺專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見一小口壇子被架在爐上,壇子蓋下還壓著箬葉,我問:“三娘,這也是羊肉?”

“嗯,這是用茴香之類的調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壇子裏,得兩個時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訣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雲南茶葉,可以去膻氣。”

另外還有一道栗子紅燒羊肉圓已經做好,只在籠屜裏熱著;一大盤腌制了辣椒粉以及鹽、酒、醬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鍋油炸了,還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將它再油炸一下,然後切絲,配炒熟韭菜、椒鹽、油蒜汁一起拌勻做一道涼菜,讓我嘗了嘗味道,竟然很有嚼勁味道很香,我睜大了眼睛:“三娘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

“其實都不難做,”桃三娘擡頭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還是先回去吧?”

我一驚:“春陽要來?那我得趕緊走了。”

桃三娘點頭:“倒不是因爲他來你就得避開,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說到這,神情有點陰霾起來:“那個不安分的小家夥,淨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腦子裏總有爹在爲元府修船那最後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進河裏看見那兩個餓鬼的樣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樣背後,卻是暗藏那樣的殺機,每每想起我都會不寒而栗:“那我趕緊回去了。”

我有點慌不擇路地跑回家,卻見娘挺著個肚子正淘米准備做飯,我忙接了過來,讓她回屋裏去,烏龜不知怎麽醒了,正呆在廚房門的爐子邊上,睡眼惺忪地半睜著看我,我做著飯菜,聽著竈堂裏的火噼啪作響,心裏想著歡香館裏現在是什麽狀況。那元老爺好像自從嘗過三娘的廚藝後,就離不開了,一個月之中總要來吃兩回晚飯,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面宴請賓客,也常讓三娘做些什麽湯水點心之類的送去, 的確是歡香館現在的最大主顧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氣也更大了。

我端著飯菜經過院子走進屋裏去的時候,還不自禁地踮起腳朝矮牆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懸了“元”字燈籠的兩乘馬車停在那門口,依稀能看見歡香館門內人影來往的喧雜。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兩個人一起吃完晚飯,門外有人敲門,我心裏一驚忙問道:“誰啊?”

“是我!”隔壁嬸娘的聲音響起。

我心裏才暗暗松一口氣,過去開門,娘趕緊讓進屋座。嬸娘笑笑地道:“就是過來問你借點紅線,我家裏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對面歡香館好熱鬧的啊,那位元大人又來吃飯了,嗨,既然這麽喜歡桃三娘的手藝,幹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廚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顧著去找線,並不多搭這類閑話。

嬸娘又低頭看看我娘的針線簍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來的張家那件撕破的棉襖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經開始補了:“诶?誰家孩子這麽淘氣把衣服撕成這個樣子?”

娘隨口答:“小樹巷的張家。”

“張家?”嬸娘突然反應極大,一把將衣服扔開:“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麽?”我娘也被她嚇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嬸娘說到這,還跑到門口看了一眼,我娘著急了:“他家孩子怎麽了?”

嬸娘有點神秘地壓低聲音道:“他家的孩子聽說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時驚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張家的時候,裏面傳出的那些砸碎東西的聲音,以及那個小男孩的哭喊聲。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麽會……”我娘還有點難以置信。

“噓!可不能說出去啊,其實就這幾天才發的病,他們鄰居聽到響聲,好心去探問,卻反招人罵了一頓……啧、啧,想不到你還幫他家補衣服。”嬸娘的語氣有點憤憤的,也不知是同情還是什麽。

“唉,可憐孩子。”娘歎了一句。

“是爲什麽得病?”我追問,其實我還不是很懂什麽是癔病。

“誰曉得咧!”嬸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還當個差事麽,都十四歲那麽大個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這個幺兒,疼得什麽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來那天晚上就聽見他家裏鬧騰了,哭著嚷得跟殺豬似的。”

娘找出紅線團截出長長一根卷好交給嬸娘,嬸娘謝一聲就要走,我送她出門。

出了門口我和嬸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歡香館望去,竟然就看見了四個分別穿著白、青、黃、紅幾色衣衫的少年,飯館門前正踢球踢得起勁,我沒敢說什麽,倒是嬸娘“嘁”了一聲,嘟哝一句:“幾個小毛孩子。”就轉身走了。

我正趕緊待要關上門的之際,忽然一個細弱的聲音幽幽飄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轉身的眼角余光中,直對著我家對面,一堵罩在一棵樹下的矮牆前,站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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