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10,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10, 2012 屋裏的燈都熄了,靜得沒什麽聲音,爹怕熱,夜裏不願意到裏屋睡,這會子應該也在外間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聽見他傳來那陣陣熟悉的鼾聲,還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還要濃重。院子裏同樣也是靜悄悄的……我明明已經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撐不開,但就是腦子裏清楚得很,耳朵聽得見屋裏屋外哪怕一點點響動。忽然,有一個奇特的聲音——仿佛就在我睡覺的房門外,是什麽東西正在抓撓門上木頭……可當我努力仔細去聽的時候,這聲音仿佛又來自于窗戶外的院子,可能是烏龜在爬動,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頭?不對!還是就在房門外,像是有著長指甲的手指在門上使勁摳,恨不得戳穿了門好進來……我全身的寒毛逐漸都豎了起來,不會是鬼吧……?我心裏著實害怕,但還是一直聚精會神想要分辨那個聲音,究竟是院子裏烏龜弄的,還是真的就在睡房門外。可心裏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個聲音一會像是在窗外,一會又是在門外,甚至還好像從房頂上,指甲抓的不是木頭,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連原本的睡意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睜開眼睛,眼前卻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卻又下意識害怕會不會摸到別的什麽……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是哪個方向響起一聲雞叫,我聽到那聲音,才撐不住終于沈沈睡著了。次日清晨,我起晚了,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打發爹和那位叔叔吃著。我到院子裏隨便洗了把臉,看見烏龜好好地待在那裏,拿起它來仔細看看它的爪子,幹幹淨淨,不像是撓過磨過東西的樣子,難道昨晚的聲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爹的朋友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來也很不好,眼睛有紅絲,面帶疲態,根本沒有睡好。我回到屋裏,娘塞給我錢讓我到菜市買面和雞蛋,我只好提了籃子再出門去。買完了東西回來經過歡香館,看見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裏說話。老的我認得,是鎮上生藥鋪裏開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五旬年紀了,但腿腳還很硬朗,經常帶著藥鋤背著藥筐上山去挖藥的。不過我記得他只有一個孫女的,怎麽這會子手上拉著一個小男孩?我仔細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牆頭說我是偷桃賊的那個小孩,但他今天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粗麻布衣服,沒有昨天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邊,一聲不吭的,半低著頭。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看見了我,我趕緊過去向他們道了聲好。那小孩也絲毫沒有反應,眼睛只是看著地面,緊抿著嘴唇。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又轉向桃三娘說:“所以我說三娘啊,這個孩子我也不知道怎辦好,他也說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這裏人來人往的,還好打聽事,就幫我留意一下吧?”桃三娘滿口答應,老郎中便牽小男孩:“好了,我們走吧?”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執拗地不肯離開,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唉,你這是怎麽了?”老郎中拉他不動,就奇怪地問。小男孩還是不說話,眉頭緊皺。正當老郎中低頭去哄小男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笑著走過來,大聲招呼:“桃三娘,早啊!”我們一起望去,卻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剛從我家走出來,到歡香館這裏。我又趕緊道一聲:“叔叔好。”那男人點頭笑笑誇我一聲乖,便又去繼續和三娘搭話,無非是些天氣如何,看你今天氣色如何的常話。旁邊那老郎中還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還是不動,老郎中就佯裝生氣道:“我走了,你自己在這兒吧。”但這孩子還是不理會。桃三娘便過來拉小男孩:“要不就進來坐坐吧?譚大夫,您老也進來喝杯茶?”老郎中讪讪笑道:“這怎麽好意思。”桃三娘還招手叫我:“桃月兒也進來吧,大毒日頭底下站著,會曬出毛病。”“桃三娘就是體貼。”我聽那叔叔說著這麽一句,也跟著進去了。我不由得心裏琢磨,這位叔叔不會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過一年到頭,在歡香館吃飯的來往客人裏,對桃三娘喜歡的也是不在少數,倒也不怪。桃三娘泡了一壺白菊茶,拿來一碟炒瓜子,請大家坐下休息。我坐下來,一直在看著那小男孩,我總覺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歡香館做什麽?我想試試他,便過去和三娘說:“三娘,昨天做的桃幹怎麽樣了?給我看看?”桃三娘回說:“就在後面院子曬著呢。”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臉,只見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著桌面,臉憋得漲紅,又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這時,一直在吃瓜子的那個叔叔,似乎對我們的話有點不耐煩了,就搶過話頭:“我說桃三娘,今天廚房裏又做了什麽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沒睡好覺。”“身上有蟲子吧。”桃三娘像是開玩笑地說,就起身走到櫃台去。那男人也跟過去:“忙什麽呢?我幫你。”正巧這時,有客人進門來,桃三娘轉身又去招呼,我見沒什麽特別的事,也就不作聲回家了。我忙完一點家務,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廚房做好了韭菜雞蛋面,那叔叔卻還沒回來,我和爹娘說剛才看見他在歡香館,爹娘就讓我去喊他一聲,問他回不回來吃飯。我去到歡香館,果然看見那人還在店裏,叫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一個人喝著,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卻一個人在角落裏待著。我走過去想和那男人說話,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氣,臉色酡紅,我連叫了幾聲叔叔,他才慢慢轉過來沒好氣道:“什麽事啊?”我有點害怕:“我爹讓我來問您,回去吃飯不?”“不吃了,我在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過來咱一塊兒……喝。”他舌頭打了個結。我答應一聲趕緊走開,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個小男孩,讓我很感興趣,我走過去哄他:“你怎麽還在這裏?”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指著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誰嗎?”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這次與昨天一樣,充滿了憤恨。我忽然想到了什麽:“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別人送給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種的嗎?”小男孩還是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三娘已經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過。”我突然冒起個促狹的念頭,存心想要用話去激他。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還未待他說什麽,就聽得身後那一直顧自喝酒的男人一聲大喝:“酒沒了!夥計,打酒來!”店裏客人不少,李二正在為一桌客人點菜,走不開,那男人就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到放滿酒壇子的櫃子去,紅紙上寫著“燒春“或”梨花白“的幾個大壇子,他都打開了,各聞一聞,擡頭又看見櫃子裏有一口小壇子,仿佛嘀咕了一句:“這是藏的什麽好東西……”說著就要掀開蓋子,桃三娘不知怎麽忽然出現在他身邊,一手按住蓋子:“對不起,客人,這個不能打開。”那男人一愣,但見是桃三娘,就一下沒了脾氣,連忙放下:“好吧好吧,還你……不過,你得過來陪我喝兩杯啊?”桃三娘笑著點頭,接過壇子:“好啊,我給你再打半斤燒春。”那男人心滿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倒了兩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開話題,我聽見像是說每天店裏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該注意不要太累著,桃三娘不答話,繼續倒了一杯酒,與他幹了,這男人還在念念叨叨,又說起聽聞到桃三娘已經守寡好些年,怎麽也不見她招贅個女婿幫忙?還得自己每日裏抛頭露面地出來忙活……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說什麽。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聲地盯著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與他圓紅面團一樣的臉蛋實在不配,我甚至幾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臉,不過又害怕惹火了他。算了!我想起爹娘還等著我回家吃午飯的,沒時間理會那麽多,那男人和這小男孩愛在這呆著就呆著吧,我向三娘告辭一聲,才走了。一直到晚上,這個男人都沒回來。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12,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12, 2012 我爹終于有點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裏所有壞了的桌腳、木凳、水瓢等東西,但那位朋友還不回來,看看天色將晚,:“是不是睡死在那裏了?”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約好了明天一早就啓程去廣陵的,爹在廣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這位朋友向來都是名副其實的酒鬼,經常因為喝酒而誤事。“不會妨礙了老板娘做生意吧?”娘也有點擔心,再讓我過去瞧瞧。我只好再次跑去歡香館,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說那個男人雖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經離開飯館,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我道了謝再跑回家告訴爹這個消息,爹深深皺了眉,半晌才道:“這個人……究竟想幹什麽?”娘寬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還怕他走丟了……”“你不知道!”爹打斷了娘的話:“這個家夥……他之前在一家幫人修衣櫃子,那家人有一只多年沒用,又壞了鎖打不開的舊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時候,他無意間摔壞了盒子,裏面居然有一只金镯子……他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腳不幹淨,最近又缺酒錢,就把那東西擅自藏起來了……他那天晚上拿給我看,我勸了他半日,他嘴巴答應我說會還給人家,可這會子不知道會不會拿去當鋪……?”爹說完,擔憂地看著外面的天色:“我還是出去找他一趟吧。”爹出門去了,娘搖搖頭歎口氣,也沒多說什麽,重新拿起針線做起活來。我在家裏百無聊賴,站在院子裏,往西還可以看見天邊最後一小抹晚霞,透著金絲的紫雲團,十分美麗。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能依稀看見裏面來回走動的人影,廚房的煙囪炊煙不斷,有種能吸引人的氣息從那裏流出,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怎麽樣了?他昨天在歡香館外面那麽大聲的哭鬧,也沒見桃三娘理會他;今天讓他進了店裏,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聲,桃三娘向來待人熱情,可這次似乎也不怎麽在意他……究竟是哪來的小孩?真的很奇怪!我不知不覺地踱到歡香館去,店裏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應該在廚房,因此不敢從正門進去,就折到側門,打算去後院順便還能看看她曬的那些誘人桃幹……可是,後院只有何二一個人在忙碌,居然不見桃三娘的身影。三娘去哪了?我心裏忽然一涼,那個小男孩也不見了,難道他們是一起出去了?我隱隱覺得這裏面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但是又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會去哪裏?那個小男孩,究竟是什麽人?他口口聲聲說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別人送給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在意,不過是幾個桃子嘛!天角邊都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風,吹得人身上發涼,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我是不是該回家去等爹?忽然,小秦淮的方向傳來一個異樣的聲音,聽來好像是接連有重物落入了水裏,緊接著還有一個男人發出夾雜不清的慘叫。我嚇了一跳,站住腳,但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往慘叫的方向跑去。水面半沈半浮著一個壇子,酒香四溢,離奇的是,水面上亮著一團淡淡藍綠的光,剛好能看清有一個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撲進水裏,只有一雙腳還在岸上,一動不動。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那個半截身子在水裏的人,難道是死人?那團光,看起來也如此詭異……我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隨即就一幕空白了,眼裏只有那團光在爍動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淡淡藍綠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裏面居然像是有個飄忽的人形,風不停在吹,光也在風裏隨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腳再也不聽使喚了,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響,下意識想要用力挪動身體,卻整個人往後一倒跌坐在地。不知怎麽,風漸漸聚集到我身邊周圍來,呼呼地打旋,那團光向我靠近來,光裏……真的有個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讓我麻木,那光就要籠罩在我頭上了——“桃月!”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緊接著發生什麽異樣的事,我不知道,只聽見“铛“的一聲金屬銳響,我面前那團光團募地就四散熄滅了,我還呆在原地反應不過來,直到桃三娘跑過來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我醒悟過來,轉臉看清是她:“三、三娘?”“你沒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讓我一下子無比親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頸項:“三娘!”“好了,沒事了。”桃三娘說話的語音還是一貫的溫和,沒有一絲慌亂,她輕輕拍我後背的感覺,也能讓人安心。這時又有一個人走過來,從距離我不遠的地面,撿起一樣東西。我望過去,居然是那個小男孩,他手裏拿著的東西,在夜裏之中還會反射出一點微微的金光,圓形的,像是一個镯子。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給我拍拍身上的土,笑著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來遲了。”“桃童?”我驚詫地看著那小男孩。他圓乎乎的小臉依舊板著,沒有過多表情,只是盯著手裏的金镯子,然後遞給桃三娘。桃三娘接過來仔細端詳:“凶死的亡靈,關在桃木盒子裏幾十年了……可憐見的。”我想起爹說的,難道小秦淮裏那半個身子浸在水裏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快走吧,有人來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還有那小男孩,我們沿著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閃入一條小道。抄小徑七拐八轉,快到歡香館的後門這邊了,已經能聽到街上沸沸揚揚的,很多人聽見慘叫,開始聚集到小秦淮去。桃三娘停下來,看著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墳上我也拜祭過了,桃子是那個采藥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讓他來找我好了。”小男孩不作聲,看著桃三娘,半晌才略一點頭,隨後後退幾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裏。桃三娘再轉向我,露出輕松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鬓角的頭發:“剛才嚇壞了吧?回去千萬不能告訴你爹娘啊。”我點點頭:“可是……”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說什麽,她把镯子拿出來給我看:“方才那個死了的男人,都是貪念太重的緣,他在別人家裏偷來了這只金首飾,其實是幾十年前那戶人家一個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遺物,這女子的魂魄附在這件東西上,那家人就請來道士把镯子封閉在一只專門鎮邪的桃木盒子裏,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來,還帶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橫死的,他還趁我不在的時候,偷走了一壇酒,真是賊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頓了頓,笑笑:“生藥鋪的譚大夫到金山一帶去采藥,卻不知怎麽誤入了一個地方……那其實是一座百年的無名老冢了,據說是一位遊方四海,在此地圓寂的高僧吧,他圓寂之前,吃了一個桃子,口裏最後含著那顆桃核……在他圓寂之後,山上的山神因為曾領受過他的講經和說法,將他奉為自己的師傅,還為他身上蓋土修冢,只是沒想到三年之後,冢上更長出一株桃樹,此後仍是三年才得開一次花、結一次果,算是凡間難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譚大夫許是迷了路,走到了那個地方的,還摘回來許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樹的童子,也是桃樹所結的一個桃子的化身。”“桃子……?”桃三娘的話讓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給我講,一些仿佛是從小聽到的那類傳說故事一樣不可思議的事情。“是啊。”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來是看不見歡香館的,可他聰明,知道找那譚大夫,通過他,才找到我那裏……我是實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鬧,只好陪他去山上祭了一趟墳。”“他看不見歡香館?”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現的時候,的確說過聞到桃子的味道,卻找不到桃子的話:“你還去祭……祭墳?”我聽著她的話,猶如聽著天書。“對了,”桃三娘又把手裏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聽見了怪響動?這個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來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帶回去的家神……它才沒有得逞。”她說到這裏,又笑著摸摸我的頭:“桃月兒生來就不簡單呢,雖然是個人類的女孩兒……但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終會和我們在一起。”桃三娘的話,讓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帶回了什麽家神?”“呵,就是那只烏龜,桃月兒,它可是會保護你的。”桃三娘說著,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們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見你,要著急的。”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來驗屍之後,斷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歡香館的跑堂雜役都能作證,他還偷走了一壇酒,就是在他屍首旁邊那只壇子。這讓爹著實懊惱了好些時日,還親自把他隨身的行裝遺物帶回到廣陵,他朋友的家裏。我每日還是一如平常那樣,幫家裏做些洗衣做飯的家務,時而也跑到歡香館逛逛;不過奇怪的倒是,那個總是抿著嘴一副不樂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兒,也經常會出現在店裏,像是因為桃三娘始終不肯把桃子還給他吧,他就非盯著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幹還是自己收貯起來,只分過一塊給我吃。還有她用釀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時候,桃童適時出現在面前,看見了那酒,他又在店裏大哭大鬧一番,桃三娘卻也奈何他不得。那只附著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會做什麽用,我雖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為何幾十年來還那麽大的怨氣,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麽強烈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吧?桃三娘讓那個酒鬼男人在店裏喝那麽多酒,也是已經知道他會很快送命吧?我都是猜的,其實我都不清楚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只是覺得能夠像現在這樣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經是很開心滿意的了。【醉桃童完】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12,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12, 2012 06. 芙蓉肺沒幾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氣還是如此悶熱。我看到歡香館門前兩棵核桃樹上,結出了一個個小巧的綠色果實,果然是秋天就要來到了。歡香館裏每日照樣是客如流水,迎來送往;這日我到歡香館,湊巧看見桃三娘讓何二去買回了二十斤的生姜,說起來,目下確是該到生姜交新的時節了。所有的生姜,桃三娘都必須仔細挑選過的,首先要做的是姜霜,這東西是專門以備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姜塊擦洗幹淨後,帶濕就將它磨碎,放在絹布上濾過,日陽下曬幹成霜狀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裝好,有時還可以賣給一些長途走遠路,又有脾胃虛寒症的客人,讓他們平時飲食之中加進去,便還能省卻掉不少養生保養的繁瑣。把老姜都做了姜霜,剩下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蜜姜很簡單,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燙過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姜,則得仔細,小心不能傷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幹布擦幹淨之後,晾半幹,准備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陳糟,鹽二斤,拌好了入甕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鮮紅好看,那還的加入當天早晨開放的紫紅色牽牛花,去蒂拌糖再與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後就可以開甕來吃了,風味尤其特別。 我幫著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甕放置好,看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我還得回家做飯,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見兩輛氣派的馬車停在店門口,分別下來了幾位衣著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紳模樣男人。桃三娘趕緊上前去招呼,而我則連忙靠邊走避,往家走去。正午的天氣實在熱得讓人難受,娘近來身子也總不太舒服,沒什麽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裏只剩下我和娘倆人。我熬下粥,然後摘了一把自家院子裏種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雞蛋,另外還有腌制的小黃瓜醬菜,吃起來還是蠻開胃的。可是做好了,娘卻伏在案上睡著了。我不敢驚擾她,只好自己去隨便吃了些,然後呆在院子陰涼裏和烏龜玩。烏龜也沒精打采的,我對它說什麽,它最多也只是看著我眨眨眼,我用菜葉子去搔它的頭,像是終于惹得它也煩了,索性縮進去徹底再不理睬我。“哎,好悶。”我靠在牆角,牆壁和地上都是涼涼的,我望向頭頂上的屋檐和天空,那朵朵白雲飛過,它們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呢?說起來雖然歡香館裏天天都能看見來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聽到他們說話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們來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麽樣子?我卻一點都不清楚。比如曾經有一位自稱四川來販賣藥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飯菜口味寡淡,三娘就專門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鍋,菜面上鋪滿了那麽多的花椒顆粒,一汪重重的紅椒油,聞到那樣刺鼻的辛辣,就已經讓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卻吃得無比高興……還有幾位據說來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讓桃三娘專門去買來整只羊羔,在後院子裏直接升起火堆,當場剝皮燒烤的情景,也真是夠讓人驚訝的。“烏龜……你從哪兒來?你也真是頑強啊,曾經被埋在泥土裏都有半年多時間,還能活著……”我摸著烏龜的背,對它嘀咕幾句,卻漸漸感覺到困了,牆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進來繁茂的枝幹,時而飄落的葉子似乎帶著一點風的清涼……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大鳥的尖叫,把我一下子驚醒了。我懵然睜開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還是在我家院落這窄小的一角,烏龜乖乖地待在我的手邊,不知過多久時辰了?梧桐樹的葉隙透出斑斑的陽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塊空地上。方才在夢裏——好像是什麽很奇特的景象……有衆多錯落有致、筆直高高豎立的樹木,其中有一條蜿蜒的林間小溪,水光在透進森林的陽光下,顯得碧綠明亮,兩邊還有很多長滿青苔的黑色石頭,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可是,好像江都沒有過這樣的地方吧?我眼睛還有點酸酸的,腦袋裏只能想到這裏,愣了一下神,我才慢慢爬起來,回到屋裏。娘早就已經吃完了午飯,碗筷放在桌上,繼續回去忙她的活計去了。我好像睡著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眼看太陽都往西邊偏去了,可不能這樣癡懶,我趕緊把屋子裏裏外外重新好好打掃一遍,又倒了杯水去送給娘。娘喝了一口,卻微微皺起眉頭:“桃月兒,幫我在水裏放點鹽……最近口裏總是淡淡的。”“娘哪裏不舒服?”我看她的神情,只好給她把水拿到廚房去,放了鹽再拿回來:“我去向三娘要一點蜜姜來給娘吃吧。”“算了,別去麻煩老板娘。”“沒事的。”我知道她會反對,轉身就跑出門去。歡香館裏,今晚似乎來了地位尊貴的客人。我興衝衝地跑過去,卻看見三輛馬車停著,其中兩輛還是中午就來了的,飯館大堂內靠一側圍欄處的雅座,雖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裏,但桌子還是加拼多了一張,幾個小厮圍著他們,忙不叠地布置張羅。我只是掃了一眼,但卻被當中的一人的排場震懾住了。只見他面前的桌上擺著幾套精巧別致的杯盞,我不懂看那是什麽質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貴;他的一個小厮把桃三娘院子裏燒水的風爐直接拿到了屋裏來,在那燒著水,然後那人還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紹:“那是我從惠山帶來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負了這好茶……”我不敢站在那,見李二他們也都在忙,我就自己走到後院去。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廚房忙著,還有一個像是那些人帶來的小厮,他正在那指指點點地說道:“我們家老爺最喜歡吃的就是這道魚翅炒蘿蔔絲,但這個蘿蔔絲必須在雞湯裏出水兩次,魚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細必須與蘿蔔絲相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們。”桃三娘則正在挑揀豆芽,看見我走過來,便笑道:“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幫忙三娘挑幹淨這個。”“噢。”我答應著忙去洗手。“把豆芽的兩頭掐掉,太細太長的都不要。”她說完,就走開去做別的菜。我一邊挑著豆芽,一邊拿眼去仔細觀望四周的這些備菜,好些都不認識,像剛才那個小厮說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東西是魚翅……幾個大海碗裏面,有泡發的像是海參、冬菇一類的幹貨。這樣高貴的食物材料,我是極少見過的,不要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就算是歡香館裏,平時也是鮮少運用。我看桃三娘去挑揀一碗同樣是泡發的白色細絲條狀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麽,等我的豆芽就已經挑完,她便又讓我去洗苋菜。一口大鍋裏面,飄出誘人的火腿野雞湯香氣,我洗好了苋菜,何二就接過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後再用泡發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個個小荷包形。我擡頭看看天色,不知不覺,又忙去了一個多時辰的功夫了,天色漸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熱火朝天的,整個院子裏彌漫的食物香氣,簡直是從未有過的。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魚翅炒蘿蔔絲,然後終于桃三娘也起了油鍋,她做的是燕窩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窩原來是就是她挑出那一碗細條子半透明的東西,看起來並不顯眼。炒的時候,調料也並不能放多,濃白的野雞湯將燕窩先略煨,待湯汁快要收盡了,再另外用雞湯勾一點芡,入豆芽翻炒,炒出來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東西,盛盤之後,上面才滴幾滴香油。我站得遠遠地看著,猜測著那是什麽味道。燕窩炒豆芽、湯煨甲魚和腐竹包苋菜肉糜,桃三娘帶著何二親自端出去了。只見那幾位客人都似乎對燕窩炒豆芽感到極大興趣,各人夾了一箸細細品嘗之後,隨即無不露出驚羨的神情,但他們在說什麽,我是聽不大清楚的,但他們頻頻點頭的模樣,想來是十分滿意的了。桃三娘回到後院來,我興奮地跟在她後面:“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見啊!那桌客人吃的東西都好名貴,連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厲害了!”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個缽子裏早已和好的面團拿出來,在砧板上一邊揉搓一邊低聲和我說道:“那中間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爺,其他也是金陵來的侯府大爺,當然吃得特別講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別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類,還有銀的、象牙的筷子。”“哇!”這些東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貴的東西:“三娘,那你做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還有象牙筷子?會讓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嗎?”“這個……”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沒試過,不知道呢。”“噢……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麽面食?”我盯著她手上的面團,繼續追問。桃三娘有點無奈笑笑:“其實他們也吃不下很多東西,我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餅……對了,天都黑了,你還不回去嗎?”她一邊揉著面一邊問。“呀!”我才想起來,我是來向三娘討蜜姜的,怎麽就忘了?我只好向她說出來由,桃三娘搖搖頭笑,喊過何二來,給我裝了一碗蜜姜,我不敢再絲毫耽擱,跑回家去。娘卻沒有責罵我,或許是因為她知道我只會呆在歡香館的緣故,吃了幾片我拿回的蜜姜,笑笑說味道很好,便讓我趕快去做飯。爹忙到很晚才回來,我已經快睡著了,豆油燈裏,映出爹疲憊的身影,我爬起來去給他熱飯,娘則去打水給他洗臉。但爹在吃晚飯的時候,娘卻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麽事急著要和爹說。我關上門,卻忍不住好奇伏在門上偷聽,一開始他們說話很小聲,但忽然爹很大反應地“啊”了一聲,緊接著說話聲音就大了一些,爹問娘:“多久了?”娘說:“恐怕有兩個月了……”“若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原來是娘懷了孩子了。我倒沒覺得有什麽特別好興奮的,轉身回到床上躺下,還是睡覺吧……第二天我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見了桃三娘,她也提著個籃子,仿佛早就看見我了,站在那笑吟吟地。“三娘早!”我向她問好。“嗯,桃月兒真是勤快呢,這麽早就出來了。”桃三娘習慣性地誇我幾句。“三娘想要買什麽?”我問,因為歡香館裏買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專門出來菜市買東西。“昨天的客人訂了明天還會來呢,好像還要多請幾位客人,哎,他們都是獵奇嘗新的想法……所以我得出來看看,還有什麽特別的菜。”“好厲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來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麽菜沒有?”“沒有啊,看來看去不過是這些東西。”經過米鋪的時候,桃三娘想起什麽:“是了,差點忘記,桃月兒待會跟我回去,我剛做好一壇子醪糟,你拿點回去給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點補身體的東西。”“啊……?”我怔住了:“三娘怎麽會知道我娘懷孕了?”桃三娘擺擺手:“呵,猜到的……”“這種事情怎麽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著她,她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見張屠戶的豬肉攤檔,就連忙過去打個招呼。“噢,是桃三娘啊!”張屠戶“砰”地一聲把手裏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六副豬肺可是我今早活活開膛破肚拿出來,就立刻讓夥計送去給你的,怎麽樣?夠新鮮吧?”“好,謝謝了。”桃三娘笑笑:“你辦事我肯定信得過。”“豬肺?”我詫異地看著張屠戶的案板上,血淋淋的豬心、豬肝、豬腸都擺在那兒,就是沒有豬肺,看樣子他今天的豬肺讓歡香館全包了。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三娘,豬肺要來做什麽菜?”“呵呵,你要這麽好奇,待會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桃三娘一手提著籃子,今天看來心情不錯。雖然時近正午,太陽越來越毒,但她素潔的蓮青色包頭下露出的鬓角卻絲毫沒有汗水。“桃月兒來店裏喝杯梅鹵茶再走。”到了歡香館門前時,桃三娘不由分說就拉了我進去。三娘點了一壺梅鹵茶,和我一起坐下喝著,讓李二拿一海碗給我裝了醪糟,何二則過來說豬肺已經灌洗幾遍了,現在仍泡在盆裏。我覺得離奇,連忙跟著桃三娘到後院去,只見幾對整只肥大的豬肺,在一盆水裏:“三娘,要做豬肺湯嗎?”“不是那麽簡單,而是要做一道有點複雜的菜。”我看著已經洗盡所有血水,一團粉白在水裏半沈半浮的豬肺,桃三娘要說是有點複雜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細複雜的做法了。告辭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飯,可娘只是沒有胃口,我只好又給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烏龜很悠閑地呆在院子一角的陰涼裏,旁邊就是薔薇花架,現在這時節怕是太熱,花也沒幾朵開著,顯得蕭條。我過去坐在地上,看烏龜在那嚼著一根青草葉子,它嘴巴嚼著,卻時而又停一下,側起兩顆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輕輕觸一下它額頭,它也只是把眼睛略閉一閉,並不縮回頭去。“每天和你這樣待在一起,倒也是滿舒服的呢。”我這樣對它說:“……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個弟弟呢,你到時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它好像能聽懂,看著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專心嚼它的草葉子。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29,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29, 2012 (已編輯) 雖然沒有人看,不過還是再發一些吧。如果有喜歡的同學,也可以幫忙貼文。 此內容已被編輯, June 29, 2012 ,由 闲烹山茗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29,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29, 2012 我傍晚再看見桃三娘的時候,她還在不斷把水用管子灌進豬肺裏,每個肺幾乎都要用一小桶水,灌了又瀝出,瀝出再灌入,反反複複。我看她接下來還要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豬肺的包衣,把豬肺來回的輕輕撲打、拍敲、倒挂,放到摻了白酒的滾水裏泡滾。我實在是想象不出,豬肺竟然還有這樣精細的做法。反複的鹽抓、酒水滾,據她說,只有經過這樣不厭其煩的制作工序,最後才能使這整塊豬肺逐漸越縮越小,所以必須提前一天准備,待到明天才能達到肉質細膩潔淨,色澤白嫩且形質如花的效果。“三娘,這樣做不是太麻煩了嗎?就沒有更加方便的法子?”我看著她做,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你今天一整天都花在做這道菜的功夫上啦?”桃三娘甩幹淨手上的水,又忙著去看那口熬湯的大鍋,一邊說道:“古人不是有一句話叫‘食不厭精,燴不厭細’麽。”“噢。”這句話我聽著也是似懂非懂。“他們對食物,有一種特別偏執的欲望……色、香、味、形,幾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對待他們,我當然得更加當心在意了,去滿足他們的想法啊。”桃三娘在湯鍋裏攪拌著,裏面有整只的野雞和炙烤過皮肉的水鴨、豬大腿骨,據說熬湯的水,還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這樣熬制出來的肉骨湯色才能清澈,氣味才會不濁。“好了,進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著我回到前面大堂來,今天沒什麽客人,我在櫃台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一邊給我倒梅鹵茶,一邊問道:“怎麽了?一副無精打采的的樣子?”我一怔:“沒有啊。”桃三娘把我額前一縷頭發捋開,笑著說:“是不是熱壞了 ?”我又搖搖頭,剛想說什麽,就有客人進門了:“三娘!”我們同時轉過頭去看時,只見陳長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長衫,手裏搖著一把折扇,嶽榴仙一襲紅衣白紗裙,身後跟著那個抱琵琶的丫鬟,儀態翩翩。“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麽今天突然大駕光臨?”桃三娘一邊給他們安置座位,一邊說道。“就是因為好些日子不見了,今天才過來的。剛拜訪過附近一位長輩,想不到異地任職十幾年,才剛剛告老還鄉不到一個月的元老爺,都知道歡香館老板娘,不得不說三娘你實在是芳名遠播啊。”陳長柳歎一句笑道。“元老爺?”桃三娘想了想:“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元老爺?”“是啊,他與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幾年他調任到京城為官之後,與我爹就再不曾見面,這次他回來,就讓人送信給我,邀我見面以敘與我爹之舊情吧。”陳長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嶽榴仙掩袖一笑:“方才長柳在他家可是水都不敢多喝。”“嗨!別提了!”陳長柳擺手。“那又是為什麽?”桃三娘疑惑問。嶽榴仙只是笑,陳長柳忿忿地道:“說什麽一杯茶慢慢飲下,才是品茗,但若一口氣喝幹一杯接著一杯的,則是牛飲的粗鄙蠢人的話,簡直是偏執老儒!”“那位元老爺著實嚴肅講究呢。”嶽榴仙也歎道:“不過他卻說起嘗過桃三娘的廚藝,就連京城裏一等的禦廚,也不是不能拿來相提並論的。三娘烹調的用心,就能從菜品的口味中充分感觸到。”“呵,那實在是過獎了。”桃三娘笑笑:“不過,今天兩位想吃點什麽?”“聽你安排啊,只要是經桃三娘手做出來的,必定都是人間美味無疑。我肚子裏的饞蟲都在往外爬了。”陳長柳笑著道。不知為什麽,我聽到“饞蟲”的時候,卻心裏一震,“好吧。”桃三娘答應著轉身忙去了,可我就在她甫一轉過臉去的時候,卻看見她原本一副笑臉盈盈的神情,頓時就十分凝重下來。我下意識便也跟著三娘到後院去。天幾乎全部黑暗下來了。有一點風,比白日裏涼快許多。桃三娘做菜,她的埕子裏有事先蒸好的鹹魚肉餅、瓷罐焖肉,糟醋蘿蔔也都是現成的,她再做個蝦米拌白菜絲,青綠鮮脆的菜葉子在水裏焯過,淋上熟油,紅紅的蝦米配上,散發著有一種誘人的光澤——食物這樣的光澤,絕對能一下子吸引起任何人的口腹之欲。但不知為什麽,在我眼裏,看得那一條條小小的蝦米久了,卻仿佛看見它們動起來,就像一條條小蟲子。“三娘,”我看著桃三娘的神情,有點不大敢問她:“看見有好吃的東西,就會很想吃到,是因為肚子裏有饞蟲嗎?”“饞蟲?你怎麽想起這個來了?”桃三娘有點詫異地回答道:“這是沒有的事。”“只是因為肚子餓了嗎?還是本來就很想要吃到好吃的東西,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吃的,都吃進自己的肚子裏?”我還是不明白。“桃月兒,今天真有點奇怪呢。”桃三娘看著我笑:“如果真的有饞蟲,其實也可能是餓鬼吧。”“餓鬼?”我一驚,感到全身的寒毛一豎,頓時後悔不該問起這個話題。“是啊。身在餓鬼道的餓鬼,只要活著一天,都得忍受餓肚子,它們能聞見世間所有美食佳肴的香味,但因為它們口中會不斷噴出火焰,把送到嘴邊的食物全部燒成焦炭,所以它們從來都沒有一次能真正把食物吃進自己肚子裏的。”桃三娘說著這些令人膽顫的話,卻還是那麽一副淡淡的語調。“而且,餓鬼也分不同級別的,雖然大多都得承受諸如冷、熱、饑、渴、疲累不堪等苦楚,但在餓鬼道中,其中一些餓鬼也是頗有福德,天生具有神通力量,喜歡欺壓別的同類,甚至跑到人間,依附在一些與它們有相似特征的人類身邊,利用那些人類的陰暗心理,激發他們的各種各樣的欲望,從中伺機侵害更多人類……最終好讓他們,也變成和它們一樣的餓鬼為止。”“太、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桃三娘忽然停下手裏的活,轉過來看著我,半晌:“你剛才也看見什麽了?”“我……我什麽也沒看見啊。”我被她的樣子又是嚇了一跳,連忙搖頭擺手。“是嗎?”桃三娘依然不信的樣子,但看我的樣子,隨即才又笑道:“那看來是桃月兒感覺到什麽了吧?誰叫他們倆跑到元老爺家去了,沾回來那東西。”“什、什麽?”我結結巴巴地問。“沒什麽。過來幫我一塊把菜端出去吧。”桃三娘又恢複了一貫的笑顔。陳長柳看來真的餓壞了,雖然向來一派書生斯文相貌,但這會子吃相可以說是狼吞虎咽,完全沒了平素的條理。嶽榴仙一旁看著,也不由得有點尴尬笑道:“好久也沒見你這般餓了,好歹吃慢一點,當心噎著。”“就算是再普通的飯菜,但經過三娘的手藝,不知怎麽就變得那麽好吃。”陳長柳把剛吃幹淨的碗又遞給桃三娘:“麻煩再來一碗米飯。”“胃口真不錯呢。”桃三娘示意李二接過碗去盛飯,一邊說著話,好似不經意地走到他倆人的身邊,忽然大呼一句:“好大一只蟲子!”接著一巴掌拍在陳長柳肩膀上。“什麽蟲子?”所有人都被她的舉動一愣。“哎,跑掉了。”她微皺起眉頭遺憾地說。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29,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29, 2012 我在一旁完全看不見有什麽蟲子,空中地上都沒有,但既然桃三娘說看見了,那必然是有的。吃完了飯,他們還要趕回家去,桃三娘送他們上了馬車,也催促我回了家。其實我並不明白,那天晚上元老爺一行來店裏吃飯,我也沒看見什麽異樣,怎麽反而陳長柳他們來了,就說我感覺到了什麽呢?我只是問了她關于饞蟲的問題而已啊。今天菜市上有新鮮青綠的蘋果,我買回來幾個,因為娘向來喜歡吃蘋果,最近又嗜酸。午間就開始下雨,天上先是一股勁兒地霹雳閃電,大塊的鉛雲看似緩慢,但氣勢洶湧地越積越厚。我趕緊把烏龜抱回屋裏,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大雨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了。我原以為這夏日裏平常的雷陣雨一會就過去,卻不曾想它竟一直下到日沒時分,才逐漸停歇下來。我家院子裏種的瓜菜,都被風雨打得亂七八糟,薔薇架子的花葉更是七零八落,地上全是一汪一汪的泥水,沒辦法,我只好把它們一一扶正,重新收拾齊整。無意中透過我家的矮牆觑了一眼對面的歡香館,看來那些尊貴的食客並沒有因為暴雨的天氣而改變來行程,四輛馬車已經依次停在那裏。今晚來的人好像比前天晚上更多了,不知道三娘會忙成什麽樣。我很想要看看她還會做出什麽精美絕倫的菜色,于是迅速把院子裏歸整幾下,趁娘不注意的功夫,便開門溜到歡香館去了。原來今天的歡香館已經是被貴客們整個包下來了,正門前或坐或站了好幾個小厮,我不敢從正門進去,只好繞到側門去後院。我在想著,也許桃三娘想著對待那些刁鑽的客人,就得用刁鑽的菜式吧。但去到之後,正好看見做好一盤涼菜的何二,是以黃瓜絲、炒芝麻、香油拌煎香的蝦仁,表面還撒一撮姜霜。我進來的時候,他正把菜端出去。我不作聲就站在一旁,繼續看往後由桃三娘做的熱菜;第一道是用打成細膩白茸的雞肉炖燕窩;第二道是醉鯉魚腦;就是取四個重八兩的大鯉魚腦殼,入酒釀調料中煮熟而成;第三道是煨三鴨;就是把江甯産的肥鴨、野外打的野鴨、普通家養的家鴨三種鴨肉去骨切塊,姜蔥起鍋,然後加以自制的醬油、醪糟、鹽、椒粒煨熟;第四道則是叫鮮筍菌子煨雞皮的小炒菜;但這雞皮卻是事先糟制過的,配上鮮筍菌子旺火油炒出來,色香氣味都特別誘人。我在一旁看著桃三娘做好這幾道菜,一一裝盤,整個院子裏都彌漫著香氣,不過這些菜,倒沒我原本想像的,會特別繁瑣和奇特。桃三娘一早就已經看見我來了,這時她一個人端這麽多菜有點吃力,便叫我幫著她一塊拿托盤端菜出去。我答應一聲趕緊過去。我端六個盅子分別盛著的雞茸燕窩跟著三娘出去,原來今天來的客人,除了前晚那四位官老爺模樣的男人以外,還多了一位衣妝鮮豔、風情妩媚的女子,和一個坐在那元老爺身邊,年紀看來比我只稍大一點的白淨少年。李二幫桃三娘擺好三碟熱菜,桃三娘則轉身將我捧的一盅盅燕窩分別奉給每一位食客。我在這麽多大人面前,緊張得氣也不敢出,生怕出什麽差錯。但那元老爺今天仿佛心情很好,在桃三娘上菜時,他還注意到我:“老板娘,你這裏還有這麽一個清俊俏麗的小丫頭啊。”桃三娘笑道:“回大人,這丫頭也是我們這條街上的鄰居罷了。”“噢!”元大人點點頭,問我:“幾歲啦?叫什麽名字?”我不安地看了看三娘,才學著她的話答道:“回、回大人,我叫桃月,十歲……”我的聲音越到後面就越小,連我自己都要聽不清了。“呵,這孩子還很生澀呢。”我聽見那元大人這樣說道,忍不住擡眼看他,他的話是對他身旁那個少年說的。“春陽,她比你還小兩歲。”“是的,大人。”那叫春陽的少年儀態恭謹地回答一句。我起初以為那少年是元老爺的兒子,但現在離著近看,那元老爺體貌黑瘦,精神幹練目光炯炯,而那叫春陽的少年……有一張冰棱一樣蒼白而俊秀的臉,松鶴綸巾一絲不苟地束著額,神態帶有不可輕易靠近似的冷淡,只是那雙眼睛,卻隱約閃爍著與年齡全不相稱的一絲妩媚。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少年,他與平素在街頭巷尾都能看見的那些孩子全然不一樣。“呀!老板娘,這一道鴨子的味道,確實不盡相同啊。”忽然一個人的說話打斷了我的思忖,是在座的客人嘗了鴨肉後發出的驚歎。元老爺一邊掀開燕窩盅蓋一邊笑道:“你們幾位也是京城裏那麽多年的了,這次卻也算見了世面了吧?”“元大人果然見識不凡,想不到江都這裏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飯館子,竟也會有如此手藝,烹出如此美味佳肴!”那個大人有點誇張地點頭附和道。“對了,要說有如此美味佳肴,又怎可沒有美女琴歌呢?金雲兒,你也來唱兩曲助興如何?”那元大人這樣對同席吃飯的那女子說,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原來那個女子是妓女,就在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桃三娘牽起我的手,低聲道:“走吧。”我才醒悟過來,跟了她回到後院去,只聽見屋裏響起歌聲和陣陣笑語。何二已經在處理豬肺的最後工序,只見在接連一天一夜繁複的拍打、滾泡之後,豬肺終于縮小成巴掌大一點的白片,桃三娘小心翼翼用鍋勺將六塊細膩白嫩的肺塊放入香濃的野雞湯裏,那看起來的確就如一大朵綻放的白花浮出水面。然後,她端了進去給那些客人,我扒在門邊朝裏張望,只聽桃三娘恭謹地向那幾位貴客介紹:“諸位客官,這便是我起先與諸位說的芙蓉肺。”“芙蓉肺?”我吃驚得睜大眼睛。桃三娘用六個瓷碗盛了,分給衆人一邊說給大家制作它的功夫,元大人仔細看著碗裏:“這是整個豬肺?灌洗揉搓一天一夜縮至這麽小?”“是的,各位大人請品嘗。”桃三娘笑道。我也很想嘗嘗那芙蓉肺是什麽味道,單說那個雞湯,聞著就夠香的了……還有幾道菜沒上呢,不過都得等桃三娘來操持,我見何二在那裏默不作聲地做鴿蛋膏,是把去黃的鴿蛋打稠加入冰糖和脂油,然後上鍋炖的,估計是後面才上的甜點。我一徑在門外朝裏面偷看,屋裏雖然伺候的小厮不少,但又不能離飯席太近,所以都是四散開的,他們看來都十分倨傲,我生怕他們瞅見我,只聽見那個叫金雲兒的女子又唱了一支曲子,不過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我遠遠看著他們一邊大加贊賞地吃著那碗芙蓉肺,一邊高談闊論;一霎間我覺得他們那一張張臉上那種滿意的笑容、相互顧盼說話的模樣,怎就那麽討厭?那元大人正襟危坐在當中,衣飾華貴,桌面五光十色的杯盞陳列,周圍人似乎都在對他說一些奉承的話,但他都並不十分在意,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一直在旁邊為他斟酒,元老爺會高興地一飲而盡,他們無論怎麽看,都不像一對父子,甚至有時,元老爺還把自己的酒杯遞到少年面前,讓他就著他手中杯子喝酒——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就在那少年略低下頭去喝酒的時候,他的目光竟然瞥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恰與我的視線撞上,難道他知道我在這裏窺看他們?我一時間懵了……而他那種若有深意,又帶有一絲玩味輕蔑的眼神,只一瞬間,就讓我渾身一涼!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29,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29, 2012 “桃月兒?”“啊?”我嚇了一驚,連忙回頭。桃三娘一手拿著鍋勺一手叉著腰:“天黑了,你該回家去了。”“啊……是!”我猛然醒悟過來:“我忘記時間了!三娘你忙,我這就回去了!”桃三娘低頭看著我的表情,不知為什麽,沒有了平素的笑容:“快回去!”“是!”我趕緊腳底抹油就要跑,但她突然又叫住我:“等等。”“啊?”我站住,她走過來,附身看著我,這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四周,院子裏只有風燈和爐火在發出光芒,跳動的光的影子映在桃三娘的臉上,半晌才道:“沒事了,你回去吧。”我心裏“咚咚”地有些不安,回到家裏,娘已經把飯菜做好了,她責備了幾句,說我不該總在外面瘋玩到這麽晚才回來,我不敢作聲,吃完飯,在院子裏繼續收拾那些吹倒了的蔬果架子,烏龜呆在一灘泥水邊玩水,弄得一頭的泥沙,看見我來了,還試圖躲到一叢冬瓜葉子下面,我過去一把抓起它,徑直到井邊打上來水,將烏龜整個浸到水裏———一個語調慵懶的聲音響起:“嗨!你叫桃月嗎?”我先是一怔,隨即擡起頭,我家的牆上,一團飄散蒙胧白霧般的影子,而且夜幕之中,什麽也看不清,我驚訝得用力閉一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明明就是一個垂下長長裳裾的少年站在那裏,松鶴綸巾一絲不亂地束在額上。“啊!”我吃驚不小,就是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少年,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他此刻的神情,與方才在元老爺身邊時所表現的樣子,完全不同,仿若換了另一個人。他的身周依舊環繞著那股白霧般慘白模糊的光華,他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我:“你啞巴了嗎?我在和你說話呢。”“什、什麽?”我已經感覺到什麽不對了,他不是一直和元老爺在一起吃飯的麽,這個叫春陽的不可能走得開,更不可能會出現在我家牆頭!“哎,我說,你好像跟那些人不太一樣,要不,我叫元老爺把你買回家去,咱們倆呆一塊兒吧?”那少年看著我驚疑不定的樣子,似乎覺得很好笑。聽到說叫元老爺把我買回家去,我真的害怕了:“誰、誰要和你呆一塊兒去……”“呵!元老爺的家裏很好玩噢……歌舞伎和小戲子就有幾十人,還有數不盡讓人眼花缭亂的金銀珠寶、绫羅綢緞,大家在一起又熱鬧又開心,如何?”“我不要!”我雖然不是很懂他說的那些是什麽,但是他本人就是讓我越來越感到心中發怵。“呵呵,小丫頭,你的肉看起來比較好吃的樣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頭,肯定強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為樂,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更顯出一絲垂涎的猙獰,不像是只是單純要嚇唬我的。“你……”我已經駭異得說不出話來,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怎麽?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他咧開的嘴角一直拉長到兩邊臉頰上。“咕噜咕噜——”就在這個時候,我腳下的水桶裏冒出一串氣泡,水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我下意識低頭去看,但水桶裏只是我的那只烏龜正緩慢艱難地從桶沿爬上來,我甚至有點不敢再擡頭去看那少年的臉了,但我嘴上還是不想承認:“誰害怕了,你擅自跑出來,就不怕元老爺責罵?”那少年的神情怠惰地笑著,我的話絲毫對他起不了任何的反應,俯視著我半晌,似乎終于還是意興闌珊了,道:“其實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類小丫頭,沒意思……再說這裏也終歸是別人的地盤,我不會逾越規矩的。”他話音剛落,就完全沒有征兆地,整個人在我眼前憑空消失了,連方才牆頭上一直有如一團彌漫霧氣的白光,也完全不見了……就像任何東西都沒有出現過,只剩下我一個人傻了的站在那裏。當我醒悟過來,再去隔著矮牆往歡香館張望的時候,元老爺一行吃完了飯,由一群小厮簇擁著,正魚貫從飯館裏出來,桃三娘把他們送上馬車,八匹馬拉著四輛馬車在馬夫的吆喝聲中絕塵而去……但即使看見他們走遠了,這一晚我卻再不敢踏出家門一步。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我接著買菜的時候趕緊跑到歡香館去找桃三娘,不知道為什麽,昨晚到現在,我心裏都一直忐忑不安的。桃三娘看來也是剛剛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樓來,看見我略微顯出詫異,但在聽完我的話之後,她沈吟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就擔心這個事來著,我明明一直盯著他的……哼,真難纏!”“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這裏面的究竟的,但她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我看著她,只見她眉頭蹙起,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唉,這麽說吧,”她終于開口道:“那個男孩,其實是餓鬼。”“餓鬼?”我吃了一驚,想起那天陳長柳和嶽榴仙來吃飯的時候,桃三娘說過的話。“但他現在的身份,是元老爺的……娈童。”“娈童?”這個稱謂讓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麽是娈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對這些的無知,她笑了笑:“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總之,元老爺在京城做官那麽多年,那裏是天底下最繁華,也充滿最多聲色欲念、奢迷豔毒的地方,那裏夜晚的燈火,都能把天照亮。”“有那樣的地方……?”我睜大了眼睛。“嗯,不過就因為是那樣的地方,精魅魍魉才會特別大量地聚集起來,被人們成百上千倍的欲念熱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說道:“那裏,自然也是餓鬼尋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們可以直接明目張膽就出現在人們面前……反正,沒有人會去分辨。”三娘的話讓我很難受,其實她的話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娈童,我雖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覺到它隱含的東西,讓我心裏很難受!“我為這些人做出來的飯菜,可以說就是和這些人的欲望是相等的一樣,他心裏對食物是如何的欲望,我就會做出與之一樣的食物來。”桃三娘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懂嗎?”我看著她,點了點頭,不由自主就聯想到,做工如此複雜的“芙蓉肺”,原來就是因為如此複雜的欲望吧……【芙蓉肺完】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ne 29,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ne 29, 2012 07. 金絲粉秋蟬的鳴叫聲已經漸漸虛弱下去,午間篩落院子裏的陽光,也和煦了許多,少了火氣。爹在運河邊接了新活,據來找我爹的人說,是那位退休回故裏頤養天年的元老爺有一位在京城同朝為官的同僚,因為丁憂回鄉,將坐船路過江都,于是元老爺便買了一艘遊船,就停在運河邊上,好像又嫌著遊船內外過于簡陋,連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時期內把船身內外都重新修葺一遍。開出的報酬倒還算不錯,除了每天包吃喝,還給三百文錢,爹便興然應允去了。話說回來江都一帶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們也常是平頭百姓、街坊鄰裏之間的談論話頭,所以對于那位剛回到這裏的元老爺,我這些天在附近幾家嬸娘那裏,就聽來許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間房,一共幾位家眷、多少兒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費用度之類,只有我每次一聽到關于他家的事,就心裏一陣惴惴不安——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娈童,竟是會吃人的餓鬼,他還曾經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而娘近來卻害喜得厲害,總是嘔酸水又吃不下什麽東西,我沒辦法,只能去菜市經常買回些青橄榄讓她含著,或者桃三娘有時給我一些她自己腌制的梅鹵,讓我拿回給娘泡水。可娘自己更擔心的是爹,總是念叨說現在雖然天氣有了點秋涼意,但那船整日間曬在日頭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熱,兼之還得禁受著船周圍水面蒸上來的水氣,那樣很容易生病,再說工期緊迫,工匠們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還有風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娘說這些,我也只能默默聽著,看她做針線活熬凹了的眼眶,臉色萎黃又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能幫她的惟有盡量承擔家務活而已。想起有一次聽桃三娘說起過,蓮子可以養心益氣,于是這天我專門去買回蓮子和桂圓,煮了點蓮子桂圓甜湯,給娘補身。娘先是問我吃了沒有,我答說吃過了,她才低頭只吃了半碗,卻又想起我爹,說要是我爹這時候能回來一趟,也吃點蓮子甜湯就好了。“娘,你如果不好好保養自己,爹也會因為惦記你的身體而不好過的。”我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湯,然後勸她躺下休息一會,睡個午覺。柳青街上很安靜,歡香館裏好像客人不多,但廚房的上空還在持續不斷地飄出炊煙。我徑直走到歡香館的側門進了後院,桃三娘正在炖湯和做糕點。桃三娘告訴我,原來這都是給元老爺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運河邊巡視那艘船的工程進度,不曾想曬了日陽,引得有點老毛病複發,于是暫時安置在了河邊的客棧,之後因為就近,府上人便送來了上等天麻和活鲫魚,要桃三娘給做一鍋炖湯,另外還要幾色鹹甜點心,晚飯前一齊送去。“那位元老爺身體陽虛呢,而且上了年紀,恐怕偶爾也會感覺眩暈和手腳麻木,還有風濕和偏頭痛。”桃三娘這麽對我說道。我很驚訝:“三娘怎麽知道的?元老爺這都跟你說過?”“他當然不會說啊,不過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這味藥材又專門是治療這類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著道。“嗯!三娘好厲害!”我佩服得不行,趕忙央求她:“三娘也教教我吧。”“嗯,等閑的時候。”桃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停不下來,不斷揉搓著面團,旁邊何二則將剛剛搗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藥加進她手中的粉團裏,這是准備包紅豆餡的山藥包子;後來我也試著幫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雞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後灑在攤薄雞蛋面餅上,卷作一條,兩頭包好後,再略煎焦黃,出鍋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複雜,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間中,我還對桃三娘說起我娘擔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會就與我一道去運河邊好了,你給你爹送點蓮子甜湯,只要你別跟著我進客棧看見元老爺就是了。”“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說。”我高興著就雀躍地跑回家去了。娘聽說是跟著桃三娘一起,自然沒阻撓,讓我洗幹淨家裏一個帶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蓮子甜湯,便急急出門了。等我們到了運河邊時,已經日頭偏西,水面殘紅了。元老爺所在的客棧,其實是本地較大的一家名為‘逍遙客棧’的,裏面據說寬敞的中庭還搭有戲台子,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遠遠看見,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紅瓦、琉璃屋面,仿佛宮殿一般。我從不曾進去過,此時更不敢靠近,便與桃三娘約定,她帶著李二去送東西,我則自己到河邊船上找我爹,待會在河邊最大一棵柳樹下碰面就是。我沿著河邊走過去,那艘船就停在距離客棧不遠的小碼頭那,不少像是監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動,我不敢問人,只站在岸邊看著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鍾的功夫,我爹就正好從船艙裏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工具,和人說著話,我連忙喊他,爹看見我,有些詫異,趕緊上岸來。我把陶罐給他:“爹,這是娘讓我給您送來的蓮子甜湯,她念著您辛苦,怕您生病了。”爹接過去:“嗯,還有三天就能完工了。”“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歎道,“爹負責做什麽?”“船裏面的家具啊,船艙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進去的話,會比較困難,我們只能都在裏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還有床,說起來,還真是熱呢。”爹說著話,聲音有點沙啞,像是渴得厲害,隨即就把陶罐蓋子打開,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來。我看著爹痛快地喝完甜湯,驚訝道:“爹真厲害!喝完這麽多,都不用吃晚飯了吧?”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遞回我手上笑道:“幹活累嘛!何況你大老遠送來,對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不是,還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遙客棧:“她去給元老爺送點心。”“噢,一塊回去嗎?路上可要小心。”爹還有點不放心,看看把運河一徑映照得通紅的斜陽:“天就要黑了。”“知道了,還有李二,我們三個人,路又不是很遠。”我提著空罐子准備走了:“爹回去工作吧。”“嗯。”爹點點頭,朝我擺擺手。三娘給元老爺送東西應該已經送到了,不過她還沒出來,不知道還要在裏面耽擱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還特地朝逍遙客棧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約定的那棵柳樹去,也得經過逍遙客棧的正門。那裏出出進進的人真多,好幾輛馬車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厮模樣的人,一邊車上車下的收拾東西,一邊嘻哈說笑。夕陽的光籠罩在這幢富貴堂皇的樓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紅色飛檐更加上一層金燦燦的外衣,讓人既看不清晰,卻更生畏懼。但一想到那個餓鬼……我低下頭只想盡快走過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來事,忽然一個什麽東西從天而降,“啪”地一聲砸到我身上,我嚇一跳,回過神來看,落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人們蹴鞠玩的那種皮球。球是從客棧裏面飛出來的,我循著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跑出來,他一身金黃的绫綢衣衫,仿佛與他身後那幢流溢金紅琉璃寶色光芒的房屋是一體的。他俯身撿起球,觑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纖細的肩膀顯得偏于瘦削,河面上吹來的微風拂開他的額發,比一般女孩還要白細清秀的臉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沒什麽表情,也不說話,抱著球就自顧回頭跑回客棧去了。富家小公子都是這樣傲慢任性的吧,把個皮球在人家客棧裏面亂踢,也不管會不會砸壞人家的東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齡的男孩子,雖然都是竹枝兒巷裏的街坊鄰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嚇唬女孩,大有不把別人嚇哭了就不罷休的,因此我向來躲得他們遠遠的。我這麽一邊想著,一邊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卻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個東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點火了,回頭看時,還是那個皮球,但仍球的人,把我驚得呆住——只見那個身著飄逸白衣,名叫春陽但其實身份詭谲的少年,就站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看著我,旁邊還有方才那個神情淡漠的黃衣少年。我感覺自己的頭皮一硬,早知道不回頭,趕快走掉就好了……看樣子他是故意把球扔過來的。“嗳,小丫頭,怎麽又是你?”他擡起手:“把那個球給我們送回來。”我心裏害怕,但他的樣子更讓我生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說什麽,繼續趕快走。哪知道就因為我心急快走,沒仔細看前面路,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也沒看清楚是什麽人,就緊接著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個潑辣的女人聲音罵到:“沒長眼睛的東西!”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隨著一塊摔在地上,“乓”一聲脆響,我的身下好像還有小石子兒,硌得我生疼,等我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著翠綠色衣裳,丫鬟模樣,眉宇還帶有幾分凶狠勁兒,罵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開了。我愣了愣,臉霎時間發燙,趕緊爬起身,但低頭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處,被摔崩了一大塊,我傻眼了,怎麽辦?“哼!你要是聽話,給我乖乖地撿球,就不至于摔這一跤了。”耳邊傳來那個少年的冷笑和話語,他走過來撿起球。是看到我的笑話高興了?他到底想幹什麽!我這麽想到,只覺得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今天真不該到這來……我鼻子有點酸,也不理他,提著我的陶罐爬起來,顧不得疼,繼續往前走。“呵,還挺犟。”我聽到身後,那個少年這麽說了一句,然後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彈起來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離開這裏。“桃月兒!”我一愣,是桃三娘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只見她和李二從逍遙客棧門裏出來,正下台階,我這才站住腳。那兩個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見到她,卻並沒有特別的改變,互相踢著球,從她身邊跑過去,照舊興高采烈的樣子。桃三娘走過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無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這一身土。”她給我仔細拍打了一下衣服:“來,趁天沒黑之前,我們回去吧。”“嗯。”看見了三娘,我的心裏終于稍稍安定下來。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著手裏殘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個黃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點說不出那個“鬼”字。因為這在我看來,仍然是很難以理解的,我也只能問三娘:“他們看起來和我是一樣的呀!”“你說那個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樣的,是人。”桃三娘低頭笑吟吟看著我。“他是元老爺的孩子嗎?”我不解。“不是啊,元老爺這把年紀,他的兒子也該和你爹一樣歲數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咦,那他也是娈童啰?在元老爺身邊幹什麽呢?”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娈童是什麽意思,看他們漂亮的衣著,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書童或者下人。“唉,是啊,不過,怎麽和你解釋呢?”桃三娘有點作難的樣子:“你以後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實在是如墜雲裏霧裏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這孩子是人……”“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還是覺得這一點很欣慰。“呵,應該是吧。”因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裏只剩下何大、何二兩人張羅,看樣子著實忙得夠嗆。大約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點菜吆喝不絕。他兩人又是悶葫蘆一樣的人,只會做事不會說話應酬,因此一些客人這個嫌菜慢了,那個叫人來不及答應了,眼看就要亂起來。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ly 5,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ly 5, 2012 我本想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著我說讓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進了店。果然,桃三娘甫一進屋,就聽有人喊:“老板娘終于回來了。”“哎,桃三娘,難得今天我又經過你這,來吃頓飯,你怎麽才露面啊?”有一個樣子風塵仆仆的男人朝桃三娘這麽嚷道。“唉,沒辦法,有事耽誤了。”桃三娘連忙走過去給他倒茶:“今天要吃什麽?還是老規矩?茄子炒五花肉、燒豆腐還是蒸魚?”“都上!老子可餓癟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好。”桃三娘點頭記下了,一邊吩咐李二:“去後面把菜名告訴何二。”一邊繼續招呼好幾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櫃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靠窗戶的一張桌子,獨坐著一個客人。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坐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綢面衣裳,四十多歲年紀,端起茶杯飲一口茶時,能看見袖子裏手腕上纏著一串顆顆都有鹌鹑蛋大的珠串,儀態和神情都與在場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好像又是個有錢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又沒帶跟班。“這位客官,吃點什麽?”桃三娘走到他面前問道。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聞大名了。”“哦?這位客官看來倒是眼生,卻不知從何處聽說過我這小店?”“呵,我是長沙人,曾聽不止一位朋友提起過,江都有家歡香館,不但老板娘聰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哎,實在過獎了。”桃三娘擺擺手:“那麽客官想吃點什麽?小店會盡量為您做到。”“那就請做一道骨頭肉吧?就是豬身上,長在一起的骨頭和肉,能一齊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隨你。然後,還有一道如意圓子,不過可不是那種剁碎了再捏出來的豬肉圓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塊,裏面挖空再放入餡的。”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麽做嗎?那人是什麽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裏的陶罐拿過去,用水衝衝幹淨:“我剛想起有腌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謝謝三娘了。”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三娘,方才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就這麽簡單?”我驚訝道。“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圓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噢。”我只好點頭:“我先回去了。”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圓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屋子裏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但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去看到爹的情形。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把它正過來。……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麽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其實我甯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麽惡作劇,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裏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第二天下午,我閑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閑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裏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面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厮,在周圍或站或坐。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三娘這是做什麽?”我接過來橘子問。“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讷讷地說。“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看什麽東西?”我更奇怪。“那個長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國王棺材裏拿出來的呢。”“噢,是賣骨董玩意兒的……”我知道骨董是什麽,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裏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面,“他有很多寶貝啰?”“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裏不停地收拾青橘皮。“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雕、鹽、醬油腌制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這時屋裏的小厮過來傳話:“老板娘,我們老爺有請。”“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幹淨手去了。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裏面人舉動。只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就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嘗嘗,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那長沙人卻笑道:“老板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哦?是什麽菜?”元老爺來了興致。“骨頭肉和如意圓子。”“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作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著,你想吃什麽?點個菜名。”黃衣少年擡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麽:“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陽,上茶。”“是,老爺。”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只店裏的瓷杯,給倒上茶並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爺擡手作請:“老板娘請嘗嘗,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雨前上品。”我不是很聽的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麽。“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他這麽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顔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麽。桃三娘這時便托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看,她也沒制阻我。“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裏,因為精致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只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裏,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纰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待他走了,只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裏拿起一個五顔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元老爺笑笑:“此人削颌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打扮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ly 5,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ly 5, 2012 “呵,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麽樣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麽?這人倒賣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裏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他能與我何幹?”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只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我在旁邊看著,只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麽?紅燒肉?”“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裏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松仁、椒鹽、豆醬等料,腐幹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這是如意圓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我看得羨慕不已:“三娘好厲害!”“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沈嚴肅:“嗯?”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于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撲哧”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麽也沒說。我更覺得離奇,吃驚地問道:“三娘……怎麽了?”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歎一口氣:“沒什麽,只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三娘這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說出這麽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好人啊……”我說到這裏,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裏去拿什麽東西,我傻子一樣站在那。鹵雞,用囫囵整只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裏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鹵煮至熟即可;如意圓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裏放入剩下的松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挂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當當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給傳菜,只是留在廚房裏幫著打下手,間隙觑見那長沙人拿回的骨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缫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副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滋四射,彩麗斐然,甚至毫不怕風吹雨淋。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麽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是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面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沈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與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只曉得個大概而已。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厮也在忙于布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娘正走出院子裏來,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麽些青黃的藤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我答應道:“好。”就准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一打開,卻是個小厮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裏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麽突然到我家來了?“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那人彬彬有禮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這人還有點尴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只是禁不住又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挂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而且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中樂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裏著實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這閨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麽見識,只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只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欺勢淩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卻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個小事也辦不利,以後我卻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連忙只好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換件幹淨衣裳再出門。我雖然心裏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回頭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麽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看起來較寬敞。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裏拿著個球,坐在那裏默不作聲,春陽則整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幾分醺醺然了。一看見我,元老爺便和藹笑笑招手道:“來,先坐下,還沒吃飯吧?”我心裏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著凳邊,凳子帶著我整個像是要往後倒了,我趕忙雙手扶住凳沿。“呵,別怕。”元老爺笑著寬慰我,示意小厮給我擺上碗筷,我連頭都不敢擡,這個時候桃三娘怎麽也不在跟前?還在廚房裏忙著做什麽?我心裏不停嘀咕。“來,先吃點菜。”元老爺讓人把鹵雞和點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給我盛飯。“謝謝……”我小聲道了謝,拿起筷子,卻聽那春陽問道:“這位妹妹也喝點酒嗎?”我一驚筷子差點沒掉了,連忙搖頭兼擺手:“不、不用了,我不會喝酒。”元老爺擡手止住他:“春陽你還故意嚇唬人家。”春陽笑答道:“大人,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再次見面,也不必過于生疏。”“呵,也是。”元老爺舉起手裏空了的酒杯,春陽又順勢給他斟滿:“趙先生,這料絲燈一千兩銀子我買下如何?”“這……”長沙人似乎低頭思慮了一下,他身旁站著的小厮一徑為他杯裏倒滿酒,終于他下決心一般用力一點頭:“好吧!一千兩就一千兩,大人快人快語,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後舉杯:“就當與大人交下這個朋友了!”元老爺也舉杯與他相碰:“好!”他們剛幹了一杯酒,就見桃三娘捧著個托盤從後面出來了:“二位都好酒量啊。”我好似見到了救星:“三娘!”桃三娘看見我,卻似乎不以為怪異:“咦?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嘗嘗我這蟹黃湯包子如何?”說著,就把一碟灑了姜霜的醋和一個大蒸籠擺放到桌上。“老板娘!你來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長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還是喝酒喝的,特別高興,起身親手拉來一張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厮趕緊拿來一個酒杯:“來、來、來!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桃三娘只好陪笑著接過來,與那長沙人和元老爺幹了一杯,見我一徑看著她,便拿筷子給我夾來包子:“快!趁熱吃。”我點頭,拿著筷子,這時聽見那元老爺也在叫那黃裳男孩子:“吾月,先過來再吃點東西。”那男孩子開始不動,春陽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裏,那男孩子雖還抱著球,但也順從地把包子吃了。那盞料絲燈一直亮著,照得歡香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長沙人這時不知是喝多了兩杯還是怎地,忽然大聲感慨起來,滔滔不絕說起了自己兒時故鄉的事,聽來是十六七歲時,便離鄉背井出來,只覺得天下之大,看之不盡數之不完,因此多年來足迹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靜下來想想,也經曆過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卻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傷之類。我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倒酒,又連喝了數杯,嗓音也越來越放粗。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爺面帶微笑,時而輕微點頭附和,而那春陽,那眼睛裏在我看來卻是帶著點似笑非笑,那黃裳男孩子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漣漪。他又來敬桃三娘喝酒的時候,桃三娘勸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點菜吧。”那人不依,好說歹說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滿了,兩人再幹一杯。春陽站起身對我說道:“你吃飽了嗎?我們去玩球吧?”看我還愣在那裏,他又指著黃裳男孩子說:“他叫秋吾月,比我小,但也比你年紀大。”他說話的語調溫和,目光與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他那如鬼魅一樣浮現在我家牆頭半空,說那種吃人恐嚇的話,那種讓人打心裏不寒而栗的詭異猙獰表情……不然實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少年。元老爺拈須點頭:“好,去吧,小心別摔跤。”元老爺的話甚至都讓我感到一絲寒意,他對待兩個少年,就像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們是他的娈童啊……桃三娘被那個喝多了酒的長沙人牽住衣袖,總不能掙脫,春陽竟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我眼睛一直瞅著三娘,腳不得已地跟著春陽走出店門口,接著店裏發出的燈光,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照亮。我站在那裏,畏懼地看著春陽,不敢動。春陽從秋吾月的手裏拿過球,果然臉上又換回那種帶點慵懶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讓你陪吾月玩球而已。”“只是玩球?”我看著他手裏那個球,那個叫秋吾月的黃裳少年,桃三娘說過他和我一樣是人,但他為什麽看來卻是冷冰冰的,幾乎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而且那春陽好像還很照顧他……這時好像看那秋吾月頸項上戴的金項圈有點歪了,他還伸手幫他正了正,並整整衣領,那秋吾月的臉上這才顯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好了,你站在那個位置上,球踢過去你就接著再踢回來。”春陽這樣吩咐我道。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ly 5,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ly 5, 2012 其實我根本沒玩兒過球,只見過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兒,怎辦?我看著他們分開兩邊站好,然後球放在秋吾月腳下,他擡腳,球滾向了春陽,春陽再一腳,踢向了我,球滾得飛快,我雙腳好像釘在地上,竟無力擡起來,于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你怎麽不接住?”春陽喊道:“快踢回來!”“真是呆子。”是秋吾月口中說出來的,語氣淡淡的,但從沒有人那樣說過我,何況我實在受不了他也那麽一副連表達鄙夷都不屑的樣子,一咬牙,腳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他用擡起膝蓋就把球擋下了,然後再一腳踢回來,我這一次終于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遙客棧的時候,我被這球踢中兩次了……憑什麽這麽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我又把球接住,奮力一腳,球朝秋吾月的面門飛過去,我卻一時失了腳下重心,身子往後一仰,結結實實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樣子嚇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臉上了,我顧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著那球。“吾月!”就在那球與秋吾月的臉只差幾分的時候,只聽那春陽喊一句,那個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動了。我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東西上一樣,連反彈都沒有,就那麽垂直泄氣地輕輕落在了地上。壞了……我腦子裏下意識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個餓鬼了,他生氣了……會不會想要殺了我?“呵,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犟。”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挂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與此同時,從歡香館裏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響,然後就聽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麽特殊表情,只是從春陽手裏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怎麽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這時店裏緊接著又是“咣當”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只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幹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裏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裏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麽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裏好難受……這時店裏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府的車馬最後從我面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裏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剛才……?”“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裏面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噢……他怎麽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剛真的很難受,現在想起來猶心有余悸。“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呵,那只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桃三娘歎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裏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據說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而且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麽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饑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只手轉磨,一只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只覺得全身冰涼。“但其實餓鬼道衆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歎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于被他制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只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應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裏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麽可憐……”“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裏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的人,與打進地獄去沒什麽分別。”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面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三娘,這是要做什麽?”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麽新菜。“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噢……你也知道怎麽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裏,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裏,又一陣害怕。“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夥打的什麽主意。”“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麽辦啊?三娘!”“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裏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我似懂非懂點點頭。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煩冗的。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運來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只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裏載沈載浮,舒散好看。另外兩只大鍋裏,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幹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面上一層,辛香撲鼻。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來嘗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麽放這麽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哦!你是做給那個賣骨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裏吃飯嗎?你去請他了?”“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麽多,仍只是笑吟吟道。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杆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麽端正,而是拿出幾吊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桃三娘端出了紅旺旺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裏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麽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嘗嘗,趙先生那麽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麽味了。”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道:“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贊歎,時不時再幹一杯酒。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那人大搖起頭:“喝酒的時候,才能是我最輕松開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您還能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麽!”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麽?”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麽?”“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到。”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麽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麽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想到這裏,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吃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裏和烏龜玩兒。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只能對烏龜說。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ly 5,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ly 5, 2012 我把它拿起來托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忽然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娘從屋裏驚魂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麽了?你醒醒啊娘!”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麽啦?”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只能答道:“我娘暈倒了。”“那你快來開門!”“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面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鋪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鋪去幫忙跑個腿什麽的。“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麽?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麽樣了?別動了胎氣啊!”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斯斯艾艾地答道。“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裏,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麽會這樣?是春陽幹的麽?……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裏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裏面人影幢幢。我在井邊打了水,煲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裏一塊重重的擔憂,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我想也沒想,就衝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那長沙人面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幾兩銀子不算什麽……”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沈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我點頭:“我擔心我爹。”桃三娘略歎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裏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死那麽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啓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餵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裏,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餵河裏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飒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裏,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綠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爺的娈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當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說道,“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制服了他,之後卻也並沒有舍得殺他,唯有把他帶在身邊。”“原來是這樣。”我心裏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我腦子裏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沈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只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缭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于飛檐樓閣的各角,衆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裏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仿佛還有嘤嘤哭聲,只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裏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裏潺潺的水流響……“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娈童?……究竟什麽是娈童?”桃三娘沈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台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娈童。”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麽是娈童,但此時面對的那屋裏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只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靥。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他還未說完,後面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裏到處挂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顔色各異的盆花,香氣彌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裏雖然沒什麽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麽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裏面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嘎然而止,裏面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只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面。“咦?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聽聲音,是長沙人趙先生。桃三娘對衆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面,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裏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擡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裏的碗碟。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麽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只希望這船趕緊完工,爹能夠平安回家。“呵,這小姑娘總是這麽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這麽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ly 5,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ly 5, 2012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面,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裏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歎了口氣。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這船,竟有什麽不詳嗎?”只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麽?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于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裏。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貴重物件……”“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麽。”長沙人擺手。我忍不住觑了一眼對面的春陽,他臉上卻是一如平時的冷漠,沒有一絲特異神情。屋外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小厮:“禀告大人,衙門那邊人來報,仵作已經驗明張五的屍身,確系由倒塌木梁砸碎頭顱蓋骨身亡,並無異樣。船內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們已經撤離船上,大人是否親去視察?”“好,知道了。”元老爺點頭:“”“諸位,元某失陪一會。”那元老爺說完就往外走,春陽也站起身,元老爺卻按住他肩頭:“你們都留在這裏,不要亂走。”“是,大人。”春陽並不贅言,複坐下。“噢,歡香館的老板娘還在哪?”元老爺似乎這時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這:“實在怠慢了,快請坐,看茶!”桃三娘不緊不慢答道:“叨擾了,不用坐,我這就該回去了。”“快給老板娘拿銀子來。”元老爺呵斥一句旁邊伺候的下人,恰恰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喧嘩。“又發生了什麽事?”元老爺有點像驚弓之鳥一樣。小厮衝到窗邊朝下面張望,似乎也看見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麽回事?”有人答:“船晃得厲害!剛才一陣風,船就自己晃起來了……”元老爺轉身下樓去了,那長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幾個男子、小厮也下去了,妓女金雲也走到窗邊,手裏拿著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張望:“這麽多人在這……也會鬧鬼?”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裏陣陣寒意:“三娘……”“老板娘還不回去嗎?”桌上有人忽然開口道。我下意識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紀看來與秋吾月相仿,兩鬓用綠色絲縧結了及肩的小辮,面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紅若胭脂,頸項上也與秋吾月一樣戴著金項圈,略不同的是,上面顯眼地鑲嵌一塊翠綠色玉石,他說話聲音稚氣,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還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他。“大人還未給錢,我怎麽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時屋裏還有一個小厮留守,金雲也在。“呵,看來味道不錯的樣子。”他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這邊,勉強才夠到一塊蜂蜜松糕,就吃了起來,還氣哼哼地說:“春陽哥哥壞透了,每次去歡香館吃飯,都不讓老爺帶我,只帶吾月去。”春陽只是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秋吾月不在,我感覺到他對這個親弟弟,卻似乎並不太照顧。站在窗邊的金雲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小心啊!”春陽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還有那個小厮,幸好這屋裏不止一扇窗戶,我忍不住走過去,在金雲身邊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岸邊黑壓壓站著許多人,整條河面泛著浪,‘啪啪’地拍著船身,而水裏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劇烈搖晃,甲板上還有幾個人,但許是因為搖晃,船上挂著一盞風燈,也是隨著船身半明半滅的。“啊!那是我爹!”我驚呼出聲,來不及多想,我轉身朝樓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聲,我也來不及搭理她了。元老爺帶著人站在岸邊,明明岸上平靜如常,但河面卻刮著古怪的大風,系在岸上的纜繩不知怎麽松了,船已經在離開岸邊足有一丈多遠,但船又沒有順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驚的馬,在原地前伏後仰地打著轉,船上的人連站都不能站穩,有人想抛過去繩子,但試了幾次仍滑脫了。“爹!”我大聲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與其他人一起勉強扶著欄杆站起來,完全顧不上聽到我。岸上扔繩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抛過去,你們盡量接啊!”那人在繩子上拴上一個鐵錘:“你們小心,別被砸到!”我爹伸出手:“抛過來吧!”繩子終于接住了,爹趕緊把它纏到欄杆上,但岸上“呼——”地也開始刮起大風來,卷了許多沙塵徑直衝入人的眼睛裏,我見爹他們幾個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繩子纏繞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太好了,繩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樁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衆人顧不得風大沙子入眼,便開始一齊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過去幫忙,但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大聲呵斥:“小孩子不要過來添亂了!”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卻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發出一聲木質的脆裂聲,人們喊:“不好了!欄杆要斷了!”元大人大罵:“怎麽可能新裝上去的欄杆就斷了?你們買的什麽木頭?”旁邊小厮則勸他:“大人先回屋裏去吧!這裏風太大……”我只覺得自己置身在無比混亂的境地裏,滿耳充斥的是呼呼的風聲和人們喊叫的話音。,大船上面還有一座二層小樓,都拼命搖晃起來。只聽“嘩——”的一聲,船上的風燈終于掉到地上,摔碎了又發出聲響。我眼看那欄杆被繩子扯得斷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識地就想過去,卻忘了我與船之間還隔著河水,只覺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頭栽入黑暗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徑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過來。“爹……”我手腳拼命亂劃,想要把頭伸出水面,但張開口卻什麽也喊不出,只嘗到河水的味道。“桃月兒……”我的頭露出水面一瞬間,聽見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還什麽都看不清,一個浪頭蓋下,我重又沒入了水裏……腳下不到底,我僅存的意識是,雖然我掉進河裏,但這明明還挨著岸邊,我伸手亂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腳蹬,都碰不到任何東西……這裏好黑,耳朵裏也灌進了水,聽不見別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聲,我越來越慌,越來越怕,吸不了氣,好難受……直到我感覺頭發被人揪著,好幾只手抓住我,將我重新放到堅硬的岸上,我都還有依稀的記憶,有人不斷用力拍著我的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張神情擔憂的臉,有人說:“醒了!醒了!”“爹……”我在這些臉中尋找我爹的模樣,但怎麽都沒有?難道爹還在船上?三娘呢?“爹!”我猛地用力撐起身,擡眼卻看見元老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兩邊站著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呵,好了,小丫頭醒了。”元老爺看著我,和藹地笑笑。“桃月兒!”是我爹的聲音。爹原來就在我的身後,我掙紮著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樣,都是濕漉漉的。“啊?爹!你沒事吧?”我看見他,終于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傻丫頭,你怎麽能亂跑到這來了?”只聽元老爺吩咐旁邊的人道:“把他們帶到屋裏去休息一下。”“謝、謝謝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爺道謝。“咦?風……停了?船也沒事?”我的腦子逐漸想起剛才的畫面:“三娘呢?”爹拉著我站起來,跟著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遙客棧大門:“桃三娘?你是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塊兒到這來的嗎?”“啊……三娘不在這?”“還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剛才是爹跳到水裏救我的嗎?”我看著他身上的衣服,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是啊,當然了,我聽見你喊我,但我剛看清是你的時候,你接著就掉進水裏了,可是嚇到爹了,你怎能這麽全都不顧就跑過來?”爹的笑容很溫暖,他雖然在責怪我,但我一點也不會覺得不開心,只是……為什麽不見了三娘?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uly 5, 2012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uly 5, 2012 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腳下走過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來過了多久?風怎麽說停就停下了?還有就是我身上都濕透了,為什麽卻一點也不覺得冷?我停下了腳步。“怎麽了?快走啊,我們快到屋裏去。”爹催促我道。我回頭望向河岸,還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燈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爺的背影看來,正在那裏對手下的工人們指點,卻只有那一襲白衣,在夜色與火光之間,反而顯得那麽不清晰……好像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忽然側過臉來,他在看我,他那種眼神——我突然驚覺,不對!這裏不是……霎那間水“咕噜咕噜”地直灌入我的口裏,我想大叫,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四周還是一樣地黑,我還在水裏,剛才那都是餓鬼的幻術!但我能感覺到頭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應該是人們舉的火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我頭頂的方向掙去,終于冒出了水面。“桃月兒!”是桃三娘的聲音,但我一頭一臉的水,什麽也看不見。“快,抓住這根繩子!”我聽見桃三娘這樣說的時候,有個東西正好落在我的頭上,我連忙一把緊緊抓住。“拽緊別松手!”桃三娘這樣說,繩子已經帶著我往岸上靠,風還是那麽大,浪一個接一個,像還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幾個大人伸手一起將我拉上了岸。“桃月!沒事吧?”桃三娘用手給我抹開粘在臉上的頭發和水,我拼命咳嗽著,她向下按著我的頭用力拍我的背。“三、三娘……”我緊緊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船剛才被衝走了好遠,不過現在好了,趁著剛才有陣子風小很多,他們已經綁好了繩子,現在已經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聲安慰我道。我又咳嗽又拼命大口喘粗氣,實在難受得很,待緩過來一點,才發覺周圍圍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遙客棧裏的雜役,有男有女,唧唧喳喳,七嘴八舌的。有人催促三娘道:“把這女孩帶進屋裏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說:“要不要請大夫?”忽然人們向兩邊閃開,元老爺走到我面前來,他身邊跟著那個長沙人:“嗯?醒了?沒事?”“哼!這風刮得邪氣啊!”那長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聲罵道:“莫不是惡蛟作孽?”“噢?趙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爺奇道。我這時已經清楚過來,留心聽他們說話。“我自小在湘水邊上長大,一直聽老人的故事裏,常說到水裏住著蛟龍,時常興風作浪,甚至伺機吞噬人畜,其實蛟不如龍,龍乃是天地間的聖靈神物,而蛟實則是頑劣水怪……元大人,這水中,莫不是有蛟?”“啊?”元老爺嚇了一跳:“可是蛟獸食人,方才這丫頭掉進水裏,卻並沒有發生意外啊。”“這……”那長沙人也一時語塞。我與桃三娘對視一眼。不知是不是覺得面子上挂不住,那長沙人倒背著手,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走到水邊,盯著水裏沈吟半晌。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衆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麽?”“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我心裏一驚,腦子裏回想方才的一幕:“那麽說,方才我在水裏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誰?”“噓——”風募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面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沈悶的仿佛是雷聲在滾。船終于靠岸了,爹下了船來。“爹!”我喊一聲,跑過去。“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麽到這來了?”“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裏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裏石頭落地的感覺。“是你娘叫你來到?”“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裏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只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落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裏。逍遙客棧本來是只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會兒事出非常,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沒有辦法阻止。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姜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兒?元大人有請!”大堂裏的人都面面相觑,這裏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難道還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麽大的風雨,去哪兒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裏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發,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擡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沒再露面,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面。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拜托他們送我回去。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蕩蕩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三娘,那個人死了嗎?”我忍不住問道。“應該是。”桃三娘沒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對這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但我心裏好怕。“為什麽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麽這麽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麽可以隨便就殺人?”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只是望著前方。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裏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麽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麽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麽……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裏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裏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我覺得,他那麽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餵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麽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麽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可在我看來,最低限度,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我就很滿足了。回來之後,因為落水著涼,我病了一場,但之後回想起來,我掉進水裏春陽卻沒有要了我的命,也還是萬幸!當時在幻象之中,差一點就進了那屋裏去……也許進去就沒命了,但我發覺是假的,是因為他當時回過頭來看我時那微皺眉頭那種目光,似乎在叫我快點離開這裏。我撿回一條命,其實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春陽的眼神裏竟有種悲哀,隨意就能奪走人類性命的餓鬼,如此可恨……卻又如此悲哀,我實在是想不明白。【金絲粉 完】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點點兒 10 發表於 August 17, 2012 檢舉 Share 發表於 August 17, 2012 真好看!!!謝謝你的分享~~~之前貼的那個長篇我那時候也有在發簍呢!!!只是現在好像大家少用深藍了:(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雲淡風輕 10 發表於 December 11, 2012 檢舉 Share 發表於 December 11, 2012 一直都沒有發現在恐怖故事中有這樣一篇好看的故事謝謝分享!!!請問還有嗎?好想再看喔!!!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真好看!!!謝謝你的分享~~~之前貼的那個長篇我那時候也有在發簍呢!!!只是現在好像大家少用深藍了:(哈哈,我見過的最冷清的論壇了……而且越來越冷清了水至清則無魚……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一直都沒有發現在恐怖故事中有這樣一篇好看的故事謝謝分享!!!請問還有嗎?好想再看喔!!!有的哦!唉呀,是在想不起來過來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08. 紙花蜜中秋佳節將至,菜市飯館裏桂花蜜酒、酥饴小餅飄香,栗子、紅棗交新,一派香甜熱鬧。娘姨捎來書信,因重慶節前要趕到夫家鄉下鹽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經過江都,數年不見,到時必定要來家小聚等話。爹掐指算過日程,大約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這兩天就能到了,但他手裏還有活計要忙,就讓娘好好把家裏打掃一番,沒有多余房間,只有進屋左手邊一間小房,本來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雜物都搬出來,裏面原有一張舊木榻床,也讓我擦拭幹淨,鋪上幹淨被褥。他也沒太多時間陪著招待,也不知他們會留住幾天,所以囑咐娘不要太省銀子,多買點糖果回來才是。爹出門忙活去了,我陪著娘,娘滿心憂喜參半,給我說起小姨,是從小兒一塊吃一塊睡感情最好的親姊妹,長大後卻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賣茶葉的,開一家店鋪在金陵,這些年各自忙于家庭生計,就少了往來;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歲那兩年相繼病逝後,我娘就連娘家也鮮少再回去了,只是過年節時候,會捎封書信或者一點土産與娘舅互道問候一下罷了。“你那表姐李珠兒,還記得嗎?比你大三歲,那時候比你就高大半個頭,很細挑兒個頭的,那年你六歲她九歲,你老黏著她,她卻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們倆又抱著一塊睡覺,真逗!我和你小姨看著你們兩個就好笑。”娘摸摸我的頭,我因爲之前那次晚上去河邊找爹而掉進水裏,回來發了好幾日的燒,吃了幾服苦藥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麽似的,還習慣了似的,總沒事就摸摸我的頭,好像怕我燒還沒退幹淨一樣。“我記得的,珠兒表姐那時候喜歡掐鳳仙花染手指,我也學著她做她就嫌棄我。”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玩,不知道爲什麽,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掐鳳仙花玩兒了,甚至不太喜歡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見她們跳皮筋,我也從來不去參加。“可惜後來聽說你小姨和表姐的身體都不好,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珠兒小小年紀,還得了哮喘症……他們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勞頓,身體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搖搖頭歎息一句。八月十三這日午間,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個傭人張媽,坐著雇的一輛馬車,姨父在給車錢,娘和我就忙著幫把卸下的行李拿進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歲,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許多,又是在金陵開店鋪做生意的緣故吧,穿著顔色光鮮許多,深紅的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金钗,看起來比我娘也年輕不少。小姨看我娘要幫她提包袱,趕緊制止住,說她還有個肚子,搬東西不怕傷了腰,我卻拿眼看表姐李珠兒,小時候她就比我個頭高,現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個頭去,很素淨斯文的模樣,只是瘦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不時用手背擋著嘴輕輕幾聲咳嗽,往屋裏走去,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我,目光甫一對視,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屋子裏早已擺好了桌椅,一邊安置他們坐下我一邊趕緊去泡茶。見我拿茶壺小姨又連連叫住我,讓表姐去拿包袱裏帶來的茶,說是姨父才托人去雲南帶回的茶團,還有一包幹菊花,兩樣一塊烹煮放一點冰糖,滋味才好。我不太會烹煮這樣的茶團,表姐笑笑看我的樣子就說:“爐子在哪兒?我來做吧。”我和她在廚房門口的風爐邊煮茶,她手裏忙著,卻靜靜的不多話,我故意抓起我的烏龜給她看,她笑說她在家裏也養了兩條小魚,我忽然覺得我自己真像個沒長大的黃毛丫頭,表姐笑起來都那麽溫柔可人,我卻還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頭發也懶得梳幾根辮子,仍是分成兩股盤結成雙角髻罷了。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劇烈咳嗽起來,伴隨有點急促地喘,我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你、你沒事吧?”屋裏張媽聽見聲音出來,拉了她進屋去,我守著爐子,聽見屋裏他們在找藥,低頭看看烏龜,烏龜也在擡頭看我,一雙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著它說:“姐姐病了,你說怎麽辦?”烏龜眨眨眼,這時不知哪裏飛來一只小粉蝶,輕輕飄在烏龜上方,烏龜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驚訝地看著它,它卻若無其事,嘴巴開合幾下,把粉蝶吞吃進去了。我急得抓起它來:“你怎麽亂吃東西啊?快給我吐出來!”烏龜不理我,翻了翻眼皮,還一副吃完了很惬意的樣子。這時水滾了,我還得煮茶,只好放下它。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說話圓滑世故,送給我娘幾塊衣料,送給我一包豬肉脯,又給我們說起金陵的衆多風土人情,以及喧囂繁華市道,實在不如江都這裏水靈清秀,這麽安靜,更適宜養人。表姐又咳嗽起來,看她的樣子似乎很難受,額角都滲出汗珠來,我娘擔心道:“這是怎麽回事?珠兒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小姨皺眉道:“已經兩年了,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有時這個醫生說是冷症,要吃人參,後來換一個醫生,又說熱症,得吃玉竹甘草……總之沒把人治好,反把人折騰得夠嗆。”“什麽病症怎麽會一時診出熱、一時又是冷的?”我娘奇怪問道,但小姨也只是搖頭,娘過去摸摸珠兒的頭,才想起什麽,拿出一把錢給我:“去歡香館買些點心來,月餅蒸糕什麽的。”“好。”我巴不得這一聲,看表姐的咳嗽已經緩過來很多了,便拉著她問:“表姐跟我一塊去嗎?表姐去看看喜歡吃什麽?”娘笑道:“是啊,一塊去看看!”“桃三娘,請給我把菊花糕、茯苓餅、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一個窈窕身姿、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來買糕餅,看她的衣著很是富貴,頭上挽著堆雲般的發髻,斜插幾支鑲大紅寶石的金簪子,眼角下還有一顆妩媚異常的淚痣,手裏拿著一把繡花團扇輕輕扇著,露出手腕上一串锒铛作響的金镯子,倚在門邊說話,聲音柔軟得可以讓人骨頭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爲什麽不進店裏去。桃三娘答應著,在給她一一打包,我帶著表姐走進店去:“三娘!我來買糕!”“噢?”桃三娘擡頭看是我,露出笑顔:“今天來客人了?這位姑娘是誰呀?生得好標志!”表姐羞澀地笑笑。“這是我表姐。”我連忙介紹,這時幾包糕餅已經裝好,李二送到門口那女子的籃裏,那女子隨手拿出一錠銀子來:“小李二哥,謝啦!”然後也不等找錢,擺擺手就走了。從那女子身旁走過,我就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會讓人心神一怔的那種馥郁勾人,絕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薔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爲我從未在附近見過她,可她卻只身一人提著籃子來買糕,再說足足一錠銀子,不要說買幾斤糕,置辦一整桌魚肉宴席都夠了!我有點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無其事一如平常的樣子,從李二手裏接過那一錠銀子放回櫃台裏,忽然她有點詫異地指著門口:“诶?哪裏飛來那些蛾子?掉進糕裏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趕走。”我循著她指的方向,就在我們進來的門口,有幾只與方才烏龜吃下的那種粉蝶在團團繞繞地飛著,李二拿著蒲扇連忙到門口揮著趕走了它們,我覺得幾只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應未免有點過度了。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桃月,你想買什麽糕?”桃三娘完全沒在意我的奇怪,說來日子將近中秋節這段時候,歡香館裏每天都擺出各種糕餅售賣,她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這些糕餅點心。“噢,表姐,你看想吃什麽?”我拉著李珠兒讓她看桃三娘擺在桌面盤子上的各種糕餅。可表姐的眼睛卻在望著門外,李二去趕走粉蝶不見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搖搖:“表姐?”李珠兒收回目光,見我擔憂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沒什麽。”然後轉臉去看那各色糕點,桃三娘則拿一茶壺過來,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給我們兩人面前一人一茶杯並倒上清茶,表姐道聲謝然後拿起喝了一口:“這是金陵的雨花茶。”我十分驚訝:“你怎麽一喝就能知道?好厲害!”桃三娘用碟子給我們揀了幾樣糕點:“這位姑娘真是不簡單呢,湊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幾兩,來,”她把筷子也遞到我們手裏:“先嘗嘗看再買也不遲。”“謝三娘!”我用筷子夾起已經刀切成小方塊的薔薇糕:“表姐,嘗嘗這個,是薔薇糕。”“嗯,謝謝。”李珠兒接過去聞了聞,也笑著說:“真香,薔薇糕我還是第一次見。”我不經意間擡頭看桃三娘,卻發現她正仔細端詳著表姐,我心中一凜,桃三娘很少這樣看人的,每日面對五湖四海來往的客人,她一般對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樣子。難道表姐身上有什麽不對?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塊薔薇糕,見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是啊,三娘的手藝可好了。”我連忙附和,但說著這話時,我卻有點緊張又看看桃三娘。忽然這時又有人進店來:“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給你送來了。”是住在竹枝兒巷尾的譚承,和生藥鋪的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只見他捧著一個看起來沈甸甸的大陶罐進來,李二過去幫他接過放到地上。“噢!謝謝譚小哥兒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櫃台裏拿了錢來給他,又給他倒茶,他歇下來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他自從因爲那次在巷子裏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驚嚇到暈過去的事之後,每次看見我娘或我就臉色都有點讪讪的,有時嬉皮笑臉地打聲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譚哥哥。”譚承很自然的就看見李珠兒,她正雙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邊,不知是不是她側面神情的清淨,還是看她的儀態娴靜,譚承的眼珠子一瞬間定住了,表姐這時卻忽然又咳嗽起來,別過身去手背掩著嘴邊,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桃三娘指著門口喊:“那幾只蛾子怎麽又飛回來了?李二快去把它們拍死!”“別!等等!”李珠兒顧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連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別……咳咳……把它們趕走就好了,別弄死它們……”我驚訝地看著她,李二站住回過頭來,望著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門口,果然方才那幾只粉蝶又在那裏袅袅地飛著。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呢,好吧,那就讓它們飛吧,別飛進來髒了吃的就行。”我總覺得三娘的舉止說話很怪,她平時都不會這樣,對幾只小粉蝶就如此大驚小怪。表姐還在咳嗽不止,我趕緊拉她坐下:“你怎麽樣了?很難受嗎?”“這位姑娘是什麽病?可曾看過大夫?素來吃什麽藥?要不我這就去藥鋪給姑娘抓藥?”譚承一疊聲十分關切地問。李珠兒咳嗽慢慢緩定下來,微微喘著笑道:“我沒事,不用擔心,千萬別麻煩了。”最後一句是對譚承說的,她臉色蒼白,但笑容依然溫和,話語柔軟。我看譚承的樣子,又是看著我表姐看呆了。“來,茶裏放點姜會好一點。”桃三娘拿來裝姜霜的小瓶子,給李珠兒的茶杯裏倒一點:“待會買點茯苓餅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著也能有點好處。”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們把茯苓餅、薔薇糕、棗泥月餅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會那個譚承,就回家去了。晚上爹回來,我們一家子吃晚飯,因爲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離開桌子,到院子裏休息。烏龜待在井邊,嘴巴不停嚼著,嘴角還沾著一片粉蝶的翅膀。這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家院子裏竟飛來不少粉蝶,在薔薇架周圍上下飄旋,表姐走過去,伸出手來,就有一兩只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裏一動,想到下午桃三娘大驚小怪的樣子,俯身拿起烏龜,便故意道:“你怎麽又亂吃東西?”李珠兒回頭來看,見到烏龜嘴邊的粉蝶翅膀,臉色一變,但沒說什麽,又低頭咳嗽起來。我更覺得她肯定有什麽不對,就靠過去笑道:“表姐,你平時都愛玩兒什麽?在這多住兩日吧?過了中秋再走?”“住兩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趕回去,其實離著重陽還有好些日子。”李珠兒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手上的粉蝶,不知爲什麽,我覺得她眼裏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著三歲,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情……吹來一陣風,花架上半枯萎的薔薇搖晃,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觸,低頭看著手裏的烏龜,它也正伸長著脖子,看著我。 忽然牆外有人說話:“小月妹妹!吃過飯啦?”聽聲音就是譚承,我踮腳隔著矮牆朝外望:“是小譚哥哥啊,吃過了,你呢?”“沒哪!剛才從藥鋪回來。”他也踮著腳朝我們張望,看見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後腦笑,手裏拿著一小包東西舉給我看:“吃嗎?炒杏仁!”“不用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我謝絕了,原本以爲他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他神情閃過一絲失望,但還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說的……”話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尴尬地撓著頭。我這才明白過來,看看身邊的表姐,她仍舊面向著薔薇架,好像沒聽見一樣,但可能也是裝的……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有點不知該怎麽辦:“可、可是……”譚承臉上挂不住了,讪讪笑著:“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說著就快步往巷子裏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我看著他跑遠,忽然覺得好笑,把烏龜放回腳下地面,見李珠兒正看著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只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麽呢?”不曾想李珠兒見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诶!你幹什麽?”她的反應強烈,我一時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開它啊!”“噢……”我嚇得松開手,那粉蝶輕飄飄一片小小枯葉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傷了還是也被嚇到了沒回過神來,輕輕巧巧地就要往烏龜頭上落去,那烏龜睜著一雙黑豆子的小眼看著,還未等李珠兒意識到,它擡頭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這樣進了它的嘴裏。李珠兒呆了,睜著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烏龜,我更加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彎腰撿起烏龜,拍著烏龜的硬殼背:“烏龜也不是故意的!”李珠兒半晌不作聲,我心裏忐忑地看她臉色,但她木然到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對不起!你別生氣啊?”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李珠兒也沒法,終于深深歎了口氣:“其實,這也不能怪你。”“怪……烏龜?”我試探地接話。李珠兒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閉嘴了,這時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飛舞著,晚霞紫紅的暮色映照之下,那麽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態如此輕靈,我不由得歎道:“好美!”李珠兒點頭笑笑:“嗯。”我見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氣,仲秋時節,晚間風清氣爽,我與表姐陪著娘和小姨,談笑至一更方睡。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第二天,姨父教我們去菜市買回兩個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兩人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只割開蒂上一塊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摳出花樣子來,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繩子,用一根長竹棍挑著,裏面點上蠟燭,就成了一盞漂亮的柚子燈籠了。據說是姨父到南方去販茶時恰逢中秋節,便看到學來的。而江都這裏,平素過中秋節,人們都只用竹枝和各種花紙,做許多五顔六色的紙紮燈籠應景,我從沒有見過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氣,我拿著愛不釋手。而娘和小姨,又幫著我們一塊用紙折出小船,說讓我們到時候在小船裏點上蠟燭,然後放到水裏順水流走,許個願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帶走。明日就是中秋節了,聽說小秦淮上遊一處較寬敞的河邊,元府與其他幾家鹽商富戶一齊,花錢准備要放一場焰火,到時就肯定更加熱鬧了,爹娘也興致勃勃地說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時去河邊看焰火。只有我……卻頓時間從頭涼到腳,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說元老爺和春陽那幾個餓鬼娈童到時也會在咯……怎麽辦?萬一又碰面了怎麽辦?他們這一次又要吃人怎麽辦?我一想到這裏,就全身發怵,不過明晚的人也會很多吧?我們一家人混雜在人群裏,和那些官府富家離開很遠的,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就看得見的,但願中秋節他們不要作亂才好,讓江都人都好好過個節吧!我心裏一徑這麽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說,只得一個人憋在心裏。傍晚我帶表姐到小秦淮邊散步,還湊巧碰見了譚承,他也問起我們明晚要不要去河邊看焰火,我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覺得好笑,他的年紀看起來其實也就比表姐再大個兩三歲罷了,所以他才會第一眼看見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這裏,就故意說道:“小譚哥哥,明晚我們一塊兒玩吧?我們要在水裏點蠟燭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時候天上又有焰火,水裏還有燭光,一定很好看!”“好啊!”譚承一口答應:“ 明天晚上,在河灘邊見!”可在他走後,李珠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時候,飛來的粉蝶就會特別多,她站在小橋頭,仰望橋上飛來飛去衆多的粉蝶,看當看著它們,好像那才是讓她最開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問她了,也許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並不是我現在能了解的。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熱鬧,許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經聚集到河邊,楊柳樹堤間,束上了長長一行的大紅燈籠,歡歌笑語不斷。一眼望去,賣煮芋頭、炒栗子、紙紮花燈的小攤,也尤其多。自從小姨來家以後,娘這幾日的心情也明顯地大好,一直有說有笑,小姨雖然總說金陵遠比江都繁華,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賞玩不已。看了公告,大約戌時二刻焰火才會開始,爹和姨父拿著那包紙船和蠟燭,娘和小姨則提著食籃,我和表姐提著柚子燈走在最前,這兩盞刻了花的柚子燈,特別引人注意,我有點得意,拉著表姐的手走,聽見有小孩啧啧稱奇,我也故意裝作聽不到。天上那一輪中秋圓月,已經越來越現光亮,我簡直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金黃大月餅,只是不知道裏面包什麽餡的,偶爾幾片雲掠過,也像盛餅的布絨,我這樣跟表姐說,表姐卻笑我就是嘴饞。河邊有人設台子供了香燭瓜果,還有不少書院裏成群結隊出來的學生,遠遠地就聽見有人議論說他們那些讀書人在作詩,要賽文,可我們都是聽不懂,只有李珠兒因爲有時看家裏收支賬本,認得不少字,她告訴我說聽聞金陵不少妓女還都是認得字的,據說還常和那些學生文人寫歌作詩,我腦袋裏就想起那元老爺身邊見過兩次的金雲,還有那陳長柳和嶽榴仙夫婦,他們都懂識字作詩的吧?我正在東想西想,迎面就看見譚大夫和譚承走過來。那譚大夫在我們鎮上一帶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趕緊上前去和譚大夫打了招呼問好,那譚承就看著我們笑:“小月妹妹的燈真別致,是柚子皮做的?”我笑著答是,那譚大夫拈須笑道:“今夜月明風清,在水邊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讀書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們不如也找一塊地方等著?”“是啊,我們還要放船呢。”我跟爹說,但娘大著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們和譚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讓譚承與我和表姐在離他們不遠的水邊放船幾只硬紙船上放一小截點著的白蠟,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只我就說一句:“表姐的病根飄走啰!”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覺著好玩才這麽說,那譚承衣兜裏還裝著炒杏仁,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倚著一棵柳樹根坐著,炒杏仁已經去了殼,鹽炒得很幹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幾顆,眼睛卻望著水面那幾只打轉的小船發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徑是流的,又吹著微風,怎麽這幾只小船半天還在這裏沒有飄走?這是有人一陣歡呼,幾聲“砰砰”的悶響,天空炸開了五彩斑斓的花!“放焰火了!”譚承指著天上興奮地喊。“砰砰——”又是幾聲,幾朵金黃帶紅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驚呼道:“表姐!你快看!”李珠兒卻突然又咳嗽起來,我起初沒在意,譚承在一旁關切問道:“怎麽樣?很難受嗎?我明天拿些膏藥來給你熱敷一下後背試試?”“不用了,這兩年吃過很多藥,試過好多方子都沒治好,你別費心……咳咳……”河面上一直有數只粉蝶在飛來飛去,紙船在水面打繞,它們就紛紛在小船上落下,卻可惜紙船太小,蠟燭燃著的火苗竟把它們的翅膀一下子就給燎焦了。“哎呀!”李珠兒一邊咳嗽一邊看見了,顧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裏去把粉蝶救下,譚承喊一句:“小心!”卻不敢去拉她,我連忙拽住她的手臂:“別滑到水裏了。”幾只紙船雖說就在我們眼前的河面上,但離著岸邊也有兩尺多遠,起碼我和表姐倆人的胳膊接到一塊,才有可能夠得到,我勸她說:“紙船放進水裏就不要再去撈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李珠兒卻還是著急了,這時天空的焰火“哔哔叭叭”地炸響,我看她卻是根本沒有一點觀賞焰火的心思,不知哪來又一陣風,紙船不再原地打轉,開始慢慢順著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著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著紙船一直飛,她也就跟著紙船一直走,我還想看焰火呢!可發現她跟著紙船就要走遠了,譚承也跟了過去,懊惱也沒用,我一跺腳只好也跟了過去。……不知道是我合該倒黴,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我跟著表姐譚承、跟著紙船,走了一段沒多遠,就見河邊依水有一座簡陋開闊的茶棚,裏面燈火通明坐著一些人,茶棚門口的水邊也有幾個人,我一邊走一邊只顧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沒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們停下來了,我差一點撞到譚承身上,才回過神來——只見一個戴著金項圈的青衣少年從水裏撿起一只紙船,好像一臉好奇,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朝我們望過來,我頭皮一緊!譚承開口喝道:“那是我們放的紙船,你不許動!”譚承這一聲喊,水邊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那個一襲寬袖白衣,頭上绾髻,額上齊眉勒著抹額的人,天啊!是春陽!我徹底傻了!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元府的人怎麽會在這裏出現?他們不是只會待在茶館酒樓那樣的地方嗎?這麽簡陋到連泥磚牆都沒有的茶棚子附近,怎麽會看見他們?青衣少年手裏拿著紙船,船上有燒死的粉蝶,他臉上是促狹的笑,朝手裏輕輕一吹,紙船上那蠟燭火苗熄了,幾片粉蝶的殘骸像碎葉子般飛起來,又緩緩飄落地面。“你……”譚承有點生氣了,走上前去兩步,聲音更大:“我說這是我們的紙船,你沒聽見?”一個皮球在地上不遲不徐地滾了過來,金黃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過來,他足足比譚承的個子低一個頭,但他完全沒看見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譚承面前撿起球再轉回去,然後把球一腳踢了,對面一個穿深紅色寬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腳踢向此時仍面對我們站著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麽?”我手有點發抖,從後面拉住譚承和表姐的衣服,低聲道:“別、別惹他們,我們回去吧。”“有錢人就了不起啊!”譚承的聲音還是沒減弱,不知是不是因爲李珠兒在旁邊,他才不肯示弱。數只小紙船流到這裏,就被凸出水面的石頭羁留在那裏不動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恐懼或威脅,慢慢也四散著飛開了,李珠兒望著它們飛走的身姿卻不說話。青衣少年並沒有理會別人踢給他的球,仍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這時後面那人再喊一聲:“夏燃犀!”青衣少年還是沒理會,反笑指著我道:“小丫頭是你?總能看見你?”又指著地上那些粉蝶對我表姐說:“你是跟著這些妖蛾子過來的?剛才我看見它們飛到前面林子裏去了。”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聽著卻是一驚:“你說什麽?”李珠兒忽然急切地問道:“你真的看見它們飛過去了?”“是啊。”青衣少年臉上挂著一慣的笑,但那笑裏我直覺得充滿奸邪……李珠兒也不理會我們,就往他指著的方向跑去,我來不及反應,譚承也已追過去:“哎!你去哪?”我雖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這餓鬼的話是什麽意思,表姐的行徑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還說起什麽妖蛾子,她卻二話不說就朝他指的地方跑過去了:“你、你對我表姐說什麽?你、你別想害她……”青衣少年挑眉睥睨著我:“小丫頭說什麽大話?我想做什麽你管得著麽?”這時茶棚子裏走過來兩個元府的家丁:“老爺請少爺們回去喝杯茶再玩。”黃裳的秋吾月那幾個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還站著不動,從剛才就一直沒作聲的春陽喊了他一句:“走吧!”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這才跟著走了。他們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那種狂傲的樣子,簡直能把人氣瘋!但我不敢再說什麽,而且可以斷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麽異常不對的地方了,那青衣餓鬼說什麽妖蛾子,難道那些粉蝶真有什麽問題?表姐跑到前面樹林子裏去找它們,豈不是很危險?我也循著那方向跑過去,這一路雖然三三兩兩的遊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麽也看不清,他們再往那邊跑,只怕人會更少。“砰砰”的焰火持續炸響,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蔭和雜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這是哪兒了,但表姐他們就在前面,還能聽見譚承在喚表姐別跑,小心摔跤什麽的,突然前面隱隱出現了一團光暈。不會是林子裏著火了吧?還是那個餓鬼故意引我們到這來然後放的火?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表姐!”我大喊著跑過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卻驚呆了,一大片發出熒熒淡黃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著似乎是因它們翅膀不停扇動而飛散的粉末,它們聚集在水畔的兩棵柳樹之間,像是盡力想要緊緊擁簇在一起,又像是它們吸收著今晚月亮的光芒,數之不盡地在月光下樹叢間飛舞,並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發出和月亮一樣的黃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蓋大一點的小粉蝶,這麽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個人高了。譚承和表姐就那麽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團前,一動不動:“表姐!小譚哥哥!”我跑過去,越是接近,空氣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癢癢的,我拼命搖著他們:“你們怎麽啦?”譚承這才醒悟過來:“小月妹妹,這是什麽?”“我怎麽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們快回去吧!爹娘他們還在等我們哪!”“我不回去!”李珠兒忽然一把甩開我的手,緊接著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我鼻子很癢,味道越來越濃,一說話好像也有很多毛絨絨的東西飛進嘴裏,喉嚨也癢起來,譚承忽然後退幾步,指著前面驚恐地說:“什、什麽東西出來了?” 我回頭望去,只見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團之中,竟然顯現出一個人形!沒有眼耳口鼻,但頭、脖子、身體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斷揮舞翅膀,撒出淡淡黃光的微粉,這個人的形象就在光與彌漫的粉末裏,很快雙手也顯現出來,光越來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這是?”我看傻了,李珠兒忍著咳嗽,看著這人形,卻掩飾不住欣喜的表情:“終于……回來了……”“表姐……?”我望向李珠兒,原來她早就在等著眼前這一幕情景的出現嗎?難怪她身邊總是出現這樣的粉蝶,難道是什麽鬼怪?我腦子裏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見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來了,剛才那個餓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卻還故意指點表姐到這來,他是存的什麽壞心眼啊?“妖、有妖怪!”譚承發出驚恐的喊叫,我醒悟過來,繼續拽著表姐的衣服:“快、快走!”李珠兒的雙腳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樣,她就是不肯挪動一步:“我不走!我等了這麽久終于再見到他!我不走!”“小譚哥哥快來幫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譚承幫忙了,並且下意識想到什麽,就附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粉蝶光團中間的人形扔過去,‘嘩’地一聲,石頭的確打散了幾只粉蝶,那人形的腦袋似乎歪了歪,但石頭還是徑直穿過了光團,落到後面的水裏,激起一聲響。“你幹什麽?”李珠兒突然瘋了一樣回頭一把推開我,我沒站穩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來,繼續用力拽著她衣服:“快跟我走!”譚承也過來幫我,一塊把她拉著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掙開我們,哭喊起來:“我不走,我終于再見到他了,我不走!”李珠兒平時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氣這麽大,若不是譚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譚承這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李珠兒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個人扛起來,兩個人就在地上撕扯,這時那團光,忽然大亮,我擡頭望去,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睜開了眼睛,而且對我們是怒目圓瞪。我嚇了一跳,空氣裏的黃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揚起一陣煙塵,我眼睛都快給迷住睜不開了,只能捂住嘴繼續去拉表姐,可與此同時那個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要長,一伸出來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譚承的肩膀,輕而易舉就把他甩到一邊去。李珠兒擺脫了譚承,便又回頭再一次用力把我推開,我張口想喊她,卻吸進一口充滿那奇怪粉末的空氣,頓時嗆得咳嗽起來。我下意識想到,必須離開這些包圍的粉末才行,于是一邊咳嗽著一邊往身後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約都有兩丈遠,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淚水總算是把粉末衝掉了,我才能勉強看清,但當我看清後,那情景又是嚇得我驚叫:“表姐!”金黃的光煙彌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團裏的“人”,朝李珠兒伸出的長長手臂,李珠兒的雙手緊緊握著它,我因爲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卻覺得她很開心,她也許在笑……“唉……”我忽然好像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從我身後幽幽地發出來,我又嚇得猛回頭,看見的卻是桃三娘和提著食盒的李二!“三、三娘!”我一時間有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感覺湧出。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沒摔著?”我搖頭:“三娘,你怎麽會來到這裏?”“還不是元老爺讓我做幾個菜還有月餅點心的送來,我剛來的時候,就看見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還笑,我想你必定出什麽事,所以過來看看。”桃三娘說話間,皺起眉頭用手捂住口鼻。那團光越來越亮,李珠兒旁若無人地只是癡對著那光裏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卻說不出她是怎麽了,旁邊譚承也從地上滾爬過來:“桃三娘!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的樣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沒事的,別擔心。”可她說著話,譚承卻忽然無聲無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後邊李二適時過來接住他,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對這些再感到訝異了,空氣裏漂浮著發光的厚重塵末,那個光團之中的人形的雙腿也完整顯現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輪廓也出來了,李珠兒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臉,我驚叫:“他要出現了?三娘,怎辦?”桃三娘擺手止住我的話,她望向李珠兒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讓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兒:“你表姐不是告訴過你,她等著見這個‘人’,已經等很久了?”我怔了怔,才點頭。桃三娘搖頭笑道:“也真是奇怪呢,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倆卻是怎麽認識到一塊兒去的?”桃三娘的話聽來,好像只是好奇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別的倒一點不擔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會有危險嗎?他們……”“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們互相都不願放棄對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現,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類的能力,實在是太勉強了,而且這麽多的粉末遲早會把人給嗆死的。”天空一個特別巨大響亮的焰火爆開,天地仿佛一瞬籠罩在萬道霞光之中,那團黃光中的“人”伸出雙臂,將李珠兒抱在懷裏,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驚,立刻警覺望向我們,他懷中的李珠兒也察覺,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終于也回頭看著我們,那“人”有所忌憚地用力將李珠兒抱得更緊。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道:“你們也適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爲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借著月光才把那點微薄的妖力發揮到這個程度,你連個人身都還未修成,如何就敢與這人類的孩子産生感情?”桃三娘這句話說完,我就聽傻了,定定地看著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驚慌,看來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說的話是什麽意思,蛾妖的臉,現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發出黃色光芒的臉上,是一種人類神情中的悲傷,原來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淺薄的蛾妖?“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撐不了多久吧?過不了一個時辰,就還不是得打回原形,變回一只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繼續說道,她對蛾妖說這些話的語氣甚至有點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擡手就能拍死的蟲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開口說話了,之前我還以爲他是啞巴:“但是,我沒有過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頭看著懷中的李珠兒:“每天都能看見對方,這樣就好……”“身爲妖怪,卻說想要和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話語卻更加犀利:“這女孩的痨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們認識多久?一年?兩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夠了,你住口!”蛾妖大聲打斷她的話,但桃三娘頓了頓,仍然繼續說道:“你自己也應該很清楚。”“我自己甘願的!”李珠兒這時也大聲道。“你這狠心的丫頭,完全也沒想過你還有父母?”桃三娘有點生氣了似的,她的話也讓李珠兒又劇烈咳嗽起來,蛾妖緊緊抱著她:“珠兒!”好像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聲說道:“把這個丫頭留給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這繼續添亂了。”“你……我怎麽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說到這,聲音有些畏懼。“我不會隨便害人,況且這丫頭對我也沒任何用處。”桃三娘冷哼說道:“倒是你!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驚動了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來他們,你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還不如省點力氣,好好繼續修行。”蛾妖終于沒有任何話再反駁了,他長長歎息一口氣,低頭看著李珠兒,李珠兒忍住咳嗽說道:“你又要走了麽?我又要看不見你了!”我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雖然我並不是很了解表姐和這個蛾妖之間究竟是怎麽了,但此時此刻,我看著他們就是覺得很讓人難過。蛾妖沒再說話了,也許以它的能力,做到開口像人那樣說話,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著她,低頭望著她在笑,我看見她哭了,她低聲說著什麽,但我聽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這焰火能夠放得更久一點就好了,不要那麽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團黃色的光,漸漸暗淡了,許多只粉蝶已經在開始四散飛離開去,我驚訝地脫口而出:“開始散了!”李珠兒哭得更厲害,一邊咳嗽著一邊急切地說:“別走!再等等,等一會兒……”蛾妖的笑容依然還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剛開始出現的時候一樣,慢慢模糊了,手腳也看不清了,他整個人形與那團黃光重新融爲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後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見了。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氣也就要喘不上來似的,甚至幹嘔起來:“表姐!”我過去想要扶起她,空氣中那煙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還是引得人鼻子喉嚨都癢癢的:“表姐、表姐,別哭了。”我爲她拂著背想要勸她,但這些話說出來,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沒用。桃三娘走過來,扶著她雙肩將她拉起來,柔聲道:“來,回去吧,等治好病,你會再見到他的。”“真的?”這一句話讓李珠兒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樣。“嗯。”桃三娘點頭。但起身走了沒兩步,表姐還是身子一歪昏過去了,她的樣子實在太虛弱。幸好有三娘在,幫我扶著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費力,而那倒在李二手裏的譚承,在我們還沒見到我爹娘他們之前的半路上,便醒過來了,只是有點迷糊,方才的事一點記不得了,只想起在水裏放船,然後三娘就告訴他方才和李珠兒兩個人走著不小心,一齊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過看見,幫我才把他們倆人扶起來的,李珠兒現在還沒醒呢,譚承將信將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從小到大摔過那麽多回也沒昏過……”我說:“你真羅嗦,方才差點沒掉進河裏,還讓我一個個子最小的來扶你們兩個人!”譚承就不說話了,路過茶棚的時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裏空空如也沒幾個人,我這時才想起來,我和表姐兩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燈,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弄丟了,我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總之,今晚這中秋佳節,我什麽都沒玩成,就因爲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們,唉!回去見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們,免不了又是一場驚慌,多虧了譚大夫還在,便趕緊把李珠兒帶回家去,譚大夫回藥鋪拿來銀針和藥,後來診斷說是什麽胸膈窒悶,自汗迫促兼有風熱表症,給她開了方子,又讓譚承回去抓藥來,一邊施針通穴,一邊熬湯煎藥,我們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桃三娘,給我把菊花糕、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又來買糕餅了,她仍是倚著門邊沒有進店裏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稱好,她又照樣是扔下一錠銀子不等找錢就走了。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充滿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坐到我身邊低聲道:“有什麽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冢裏幾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隨便化成人形出來走動,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連個人身都沒有。”“可是……”那買糕餅的居然是狐狸,我頭皮一緊……其實表姐後來跟我說了,兩年前也是中秋節月圓之夜,表姐偶然看見的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嘗試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變做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卻被李珠兒窺見,那場景,如何說呢?表姐說,一輪圓月之下,四周粉蝶飛舞,那個全身發著光的少年看見她也並不驚慌,只是說,我們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覺得害怕了,後來,還約定說,第二年的中秋夜還要再見面!桃三娘似乎對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點氣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說了,但她氣歸氣,卻還是爲表姐做了藥。故紙花,據說是木蝴蝶樹的種籽,其實生得就像一片片輕巧的碟翼,三娘說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紙,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後一齊封入一盛滿蜂蜜的小壇子中,每日隔一個時辰便吃一勺,將此紙花蜜連吃七天,李珠兒的病就可無礙了。桃三娘一邊將蜜罐和一包茯苓餅交到小姨的手裏,一邊囑咐著方法,並說這紙花蜜,可是十分秘驗的方子,有奇效。小姨和姨父都連連道謝。我在一旁看著,不敢吱聲,原來桃三娘還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確,他們對表姐擔心死了。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經能下地,看來暫時恢複了很多,偶爾還有幾聲咳嗽,我這幾天仔細看過我家周圍,竟沒看見過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啓程往鹽城走,我和娘送他們上車去,臨走時,譚承還跑了來,氣喘籲籲的叫住我表姐,從身上拿出一包鹽炒杏仁,搔著後腦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剛剛親手炒制好的,給她帶在路上吃,又說他會正式跟他叔父學醫,以後也要當一個大夫,表姐感激接過,沒說什麽只是道了謝。譚承也同我們一起,目送他們一家上路,車子遠去,我心裏卻有一種怅然若失又說不清什麽感覺。直至晚間,元府老爺不知怎地那麽好興致,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我在我家矮牆這邊望出去,卻正好看到他們的馬車在歡香館門口停下,車裏的人魚貫而出,當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陽的餓鬼弟弟下車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他的手中,卻正拿著我那盞青皮柚子燈!那燈究竟什麽時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燈絕對就是我不見了的那一個,難怪那天晚上總覺得哪裏不對,他就是喜歡我那柚子燈了?我胡思亂想,可雖然再不服氣,也不敢去向他要回來啊,自認倒黴吧!-------------------------------【紙花蜜 完】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闲烹山茗 10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作者 檢舉 Share 發表於 January 24, 2013 09. 明珠羹眼下已經是入冬時節,天冷下來,青黃都凋零了,晨早起來,看院子裏浸濕的泥都結了白霜,瑟瑟的風直鑽入人的衣領裏。烏龜也總是慵懶地困倦了,躲在屋裏的水缸後面睡覺,隔幾天才會出來喝點水吃兩口東西,最近的白天都越來越短,晚上我經常幫著娘做做活計,縫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襖。菜油燈點到二更天才熄。可這日子過得實在有些沈悶,我時常呆呆地望著天,寒冷的灰雲,沒有日陽的光影。這天我替娘送一包東西到小樹巷的張家去,我出門的時候,看天色就特別陰,我獨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沒一個人,路兩邊的院牆顯得那麽高聳,生硬的黑塊上,附著一層深沈的死綠,那是在寒風中已然死去的苔藓。我雙手蜷成一團藏在袖子裏,直覺得巷子裏穿行的風特別冷,發出“嗚嗚”的哨聲,像有無數只看不見的手迎面推著我,不讓我輕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東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夠抵擋一點冷風也好。好不容易到了張家的門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卻聽得裏面“咣當”一聲,什麽東西摔到地上的脆響,然後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說話聲,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還要不要敲門。但是站在巷子裏,卻實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腳,還是趕快把東西送到人手裏,就回家吧!屋裏吵架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樣子也只是兩口子拌幾句嘴吧?我靜聽了一下,便伸手在門環上敲了幾下,門很快“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很多褶皺的半張臉,不耐煩道:“誰啊?”“我、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給你家送這個。”我把手裏的東西舉到他眼前。“噢,是我們家送去補的棉褲子和小寶的棉鞋。”屋子裏的女人答應一句,那男人才臉色好看了一點,從我手裏接過東西,扔下一句話:“等等吧,我去拿錢給你。”“好。”我只得點頭,這男人轉身走開後,我順勢看見了門裏面的情景。門裏面進去和我家一樣,是一塊空地院子,有兩棵小樹,然後就是屋子,那男人進屋去了一會,卻忽又聽見裏面“咣當”一聲,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後一個男孩子聲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撲過來了!小鳥的脖子被它放進嘴裏被咬斷了……嗚!不要,不要來咬我!”然後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來:“小寶乖!大狗不會咬小寶的,啊?乖!別哭了,娘在這兒!”男人半天才從屋裏出來,臉上神情比先更是煩躁,手裏另拿了個包袱,對我道:“這裏有一件棉襖子,撕破了的,請幫忙把裏面補一兩棉花再縫好,工錢也在這裏面了。”我答謝一句,拿著包袱連忙走了。時辰已經快到日入時分,但天已漸漸擦黑,風更冷了。我惦記著早起時,看見歡香館何二買回一只剛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著做什麽好吃的?我回家放下東西,便又出門溜到歡香館去。桃三娘今天穿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襖夾褲,系著白色的包頭和圍裙,站在一口熱氣滾滾的鍋邊,拿一個小碗盛出一點嘗味,看見我進來:“桃月兒!正好你來了,來嘗嘗這羊肉羹味道如何?”“噢。”整個院子裏都是帶點膻膻的香濃羊肉氣味,我走過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攪拌鍋內,告訴我說這裏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藥材黃芪和暖身的花椒,還有蕈子、白蘿蔔丁等,一起煮出來的,我喝了兩口,頓時覺得一道暖流直衝入肚子裏,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我見何二正忙著在砧板上切肉絲,旁邊一張桌上擺著還是新鮮的羊腿、羊排骨、羊頭等,以及筍片、姜絲、蒜瓣等各種調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麽?”“是啊。”桃三娘點頭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來銀子,今晚元老爺已經包下歡香館了呀。傳話的人還說,老爺專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噢……”我又看見一小口壇子被架在爐上,壇子蓋下還壓著箬葉,我問:“三娘,這也是羊肉?”“嗯,這是用茴香之類的調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壇子裏,得兩個時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訣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雲南茶葉,可以去膻氣。”另外還有一道栗子紅燒羊肉圓已經做好,只在籠屜裏熱著;一大盤腌制了辣椒粉以及鹽、酒、醬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鍋油炸了,還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將它再油炸一下,然後切絲,配炒熟韭菜、椒鹽、油蒜汁一起拌勻做一道涼菜,讓我嘗了嘗味道,竟然很有嚼勁味道很香,我睜大了眼睛:“三娘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其實都不難做,”桃三娘擡頭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還是先回去吧?”我一驚:“春陽要來?那我得趕緊走了。”桃三娘點頭:“倒不是因爲他來你就得避開,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說到這,神情有點陰霾起來:“那個不安分的小家夥,淨想要惹是生非!”“他弟弟?”我腦子裏總有爹在爲元府修船那最後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進河裏看見那兩個餓鬼的樣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樣背後,卻是暗藏那樣的殺機,每每想起我都會不寒而栗:“那我趕緊回去了。”我有點慌不擇路地跑回家,卻見娘挺著個肚子正淘米准備做飯,我忙接了過來,讓她回屋裏去,烏龜不知怎麽醒了,正呆在廚房門的爐子邊上,睡眼惺忪地半睜著看我,我做著飯菜,聽著竈堂裏的火噼啪作響,心裏想著歡香館裏現在是什麽狀況。那元老爺好像自從嘗過三娘的廚藝後,就離不開了,一個月之中總要來吃兩回晚飯,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面宴請賓客,也常讓三娘做些什麽湯水點心之類的送去, 的確是歡香館現在的最大主顧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氣也更大了。我端著飯菜經過院子走進屋裏去的時候,還不自禁地踮起腳朝矮牆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懸了“元”字燈籠的兩乘馬車停在那門口,依稀能看見歡香館門內人影來往的喧雜。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兩個人一起吃完晚飯,門外有人敲門,我心裏一驚忙問道:“誰啊?”“是我!”隔壁嬸娘的聲音響起。我心裏才暗暗松一口氣,過去開門,娘趕緊讓進屋座。嬸娘笑笑地道:“就是過來問你借點紅線,我家裏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對面歡香館好熱鬧的啊,那位元大人又來吃飯了,嗨,既然這麽喜歡桃三娘的手藝,幹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廚娘不就好了。”“噢。”我娘顧著去找線,並不多搭這類閑話。嬸娘又低頭看看我娘的針線簍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來的張家那件撕破的棉襖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經開始補了:“诶?誰家孩子這麽淘氣把衣服撕成這個樣子?”娘隨口答:“小樹巷的張家。”“張家?”嬸娘突然反應極大,一把將衣服扔開:“他家孩子的衣服?”“是啊,怎麽?”我娘也被她嚇了一跳。“他家孩子啊……”嬸娘說到這,還跑到門口看了一眼,我娘著急了:“他家孩子怎麽了?”嬸娘有點神秘地壓低聲音道:“他家的孩子聽說得了癔病啊。”“癔病?”我和娘同時驚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張家的時候,裏面傳出的那些砸碎東西的聲音,以及那個小男孩的哭喊聲。“可是小小的孩子怎麽會……”我娘還有點難以置信。“噓!可不能說出去啊,其實就這幾天才發的病,他們鄰居聽到響聲,好心去探問,卻反招人罵了一頓……啧、啧,想不到你還幫他家補衣服。”嬸娘的語氣有點憤憤的,也不知是同情還是什麽。“唉,可憐孩子。”娘歎了一句。“是爲什麽得病?”我追問,其實我還不是很懂什麽是癔病。“誰曉得咧!”嬸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還當個差事麽,都十四歲那麽大個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這個幺兒,疼得什麽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來那天晚上就聽見他家裏鬧騰了,哭著嚷得跟殺豬似的。”娘找出紅線團截出長長一根卷好交給嬸娘,嬸娘謝一聲就要走,我送她出門。出了門口我和嬸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歡香館望去,竟然就看見了四個分別穿著白、青、黃、紅幾色衣衫的少年,飯館門前正踢球踢得起勁,我沒敢說什麽,倒是嬸娘“嘁”了一聲,嘟哝一句:“幾個小毛孩子。”就轉身走了。我正趕緊待要關上門的之際,忽然一個細弱的聲音幽幽飄入我的耳朵:“姐姐……”我一怔,就在我正轉身的眼角余光中,直對著我家對面,一堵罩在一棵樹下的矮牆前,站著一個人。 鏈接文章 分享到其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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