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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佟婕

本書以十歲的普通小女孩為主角,通過孩童的眼睛用第一人稱講述成人世界裡因妄念而滋生各種慾望的故事,在天真懵懂的人性之初,冷眼旁觀過這一幕幕魑魅世事、魍魎玄奇的人間百態。

全文伊始,以極富江南文化的古江都城(揚州)里一條柳青街上的小飯館展開,飯館有位來歷不明的神秘美貌老闆娘,每日嚴謹勤勞親手烹調出各色人間美食,招待所有無論身份高貴的官紳還是三教九流、甚至靈妖餓鬼。平凡之中卻能覷見每個人自己立場都有的私心與慾望,她就是慾望化身的上古幻獸饕餮,因人心永遠不足而滋生的慾望才存在,也如映照慾望的明鏡,將世間無盡的美食填塞人類的口腹之慾。然而世道人間最終將面臨滅頂之災,江都古城亦要生靈塗炭,既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個人的安危命運也如落葉逐浪而去。人心的慾望膨脹,最終卻是走向互相覬覦與吞噬的不歸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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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古城,歡香館內,如花美眷竟是上古幻獸化身

魑魅世事,魍魎玄奇,珍饈佳肴無非人世慾望沉迷

目錄

01. 神仙醋

02. 薔薇糕

03. 阿膠肉

04. 鎮魂饅頭

05. 醉桃童

06. 芙蓉肺

07. 金絲粉

08. 紙花蜜

09. 明珠羹

10. 菊花骨

11. 雪花酥

12. 焦茶水

13. 鬼豆腐

14. 蓮心果

15. 蛇木耳

16. 蓮花豆

《饕餮娘子歲寒記》

17. 歲歲糖

18. 金谷酒

19. 阿官鴨

20. 青柳芽

21. 五色餃

22. 紅禧餅

23. 娘娘米

24. 奈何包

25. 九回腸

26. 後記

27. 娘子菜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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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神仙醋

江都近郊鄉下,有一處柳青街的「歡香館」,可是本地客如雲來的有名特色飯館。

這家飯館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來的,當家的是一位老闆娘,自稱姓陶,北方過來的人。她年約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瀲灧,嫵媚動人;夏日裡常穿一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廚時裹著一色的包頭,迎來送往間,大方得體,童叟無欺;待鄰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藹熱情,所以人戲稱桃花三娘子,後來又乾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廚藝很快在江都一帶有了名氣,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爾說起家鄉的什麼,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摸一樣的來,保證讓離鄉背井出來跑生意的客人吃得開心滿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聲大噪,甚至附近鄉里人們,都有想把女兒送來跟她學著如何操持烹調的。可桃三娘總是謙虛笑笑謝絕了,總說自家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倆,不值一提。

後來,街坊四鄰看她平日里不怎麼與人交際,沒有丈夫兒女,又不見任何親戚走動,手下幾個夥計唯有低頭做事,從來不問不答,性情木訥。時間一長,就有人議論起這桃三娘有點古怪。更離譜的,還有人傳言,桃三娘雖然擅烹調菜肴,可其實最喜歡吃的,竟是腦子,不止一次有人見過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豬還是牛的腦子,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當地人們對她,反就敬而遠之起來。只是來往客商歇腳打尖的,依然駱繹不絕。

惟有我,卻覺得桃三娘是最可親的人。我家就住歡香館對面的竹枝兒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里敲敲打打,沒有停歇的時候;娘則忙於許多針黹活計,十指穿縫間,日子也能更細密。

我從小兒總自己玩,沒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聞見隔路口對面歡香館飄過來的飯菜香氣,也看得見老闆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長大一點,有時就跑到歡香飯館門前附近,見桃三娘正攤開一些竹篾簸箕曬茄子干或豆角干,也過去幫幫她忙,她都笑著誇我懂事,臨了有時還在我嘴裡塞一塊梅糖。

天氣好的黃道吉日里,我看見桃三娘在自己院子里造醬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幫她搭把下手,聽她娓娓道來造醬的秘訣:「下醬的日子最忌諱『水日』,這一天造醬油肯定不成的,會生蟲。若已經長蟲了,可以拿六七個草烏頭,每個切四塊,排在壇底,醬里有蟲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後,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會生霉花子……蠶豆醬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蠶豆一斗,煮熟去殼,白面三斗,滾水六斗,曬七日,入鹽八斤……」

日子長了,我到歡香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客官裡面請,客客想吃點什麼?」

「嗨,都是老主顧了,桃三娘,來碟韭菜炒雞蛋,椒末麻油拌個豬耳絲,打個火腿豆腐湯,兩碗米飯!」

「好咧,跑堂的快給客官上茶!」

一迭聲吆喝下去,不一時,酒足飯飽,那客商把隨身帶來放在桌上的一個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桃三娘,買根簪子吧?我剛從金陵進的貨,賣給你,肯定是最實惠的價碼。」

桃三娘笑吟吟地過來:「知道你的都是好東西,但我不喜歡,我整天忙裡忙外的,戴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別人強百倍,叫什麼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

「得,吃好喝好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給你飯里下巴豆。」桃三娘從一排柜子底下端出一小口罈子,開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點嘗嘗。

旁邊有人看著好奇:「喲,桃三娘,又是什麼好東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這個時候,我正在巷子口閑晃,忽然見一人從路的一頭慢慢踱來。是個穿青布長衫的後生,卻是本地官洲渡頭擺渡張老漢的獨子張玉才,勤奮上進的讀書人,雖然長相干凈整齊,但黃黃瘦瘦的總有那麼點寒酸相。張玉才為人平日可是最謹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幫人寫個帖子、代筆一封信,也能聊以糊口。可今日見他,卻是眉結深鎖,神情懊喪,魂不守舍地就走進歡香館去,我出於好奇,便也往店門口挨近過去,只聽他甫一進去就喊:「跑堂的,去給我打斤酒來。」

跑堂的引他到一張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種酒啊?燒春還是梨花白?太雕竹葉青?」

「隨便隨便!」張玉才不耐煩擺手,自兜里抓出一把錢撒桌上:「你看著辦吧。」

跑堂的揀起錢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會,就捧來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個約半斤的錫酒壺:「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櫃檯那兒冷眼看著,只見他倒滿一杯酒就往嘴裡灌,一口喝乾,再倒一杯,一連灌下三杯去,那樣子就是不會喝酒的人,立刻就嗆得滿臉通紅,劇烈咳嗽起來。

「哎呀,你們怎麼都不認得么?不是和你們說過么?本地街坊來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鴨蛋拿兩個來。」桃三娘趕忙走過來,朝張玉才道:「你是張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別太猛了,得吃點東西墊墊。」

張玉才被酒嗆得暈頭轉向的:「你、你別來管我……」

我在外面聽見是桃三娘糟的鴨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鴨蛋味道和形狀都很特別,洗凈鴨蛋放進她密制的陳糟罈子里,存放七天後取出,鴨蛋就會軟弱如綿,再用小巧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著鮮味無比。

看那張玉才不領情,桃三娘也不生氣,依舊笑眯眯地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這裡過路行腳的人,來去匆匆,自然也沒人過多去注意這個後生。

我斯斯艾艾地在歡香館門口兩棵核桃樹下挪來挪去,不時拿眼或偷瞄一下店裡的情景。只見那張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兩杯,根本就是誠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樣,迅速就臉紅筋凸起來,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無從發泄,恐怕他喝醉了還要鬧事吧?桃三娘應該早看在眼裡了,怎麼她這會也不言語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見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兒啊,幾天沒看見你了。」說著,她就走到店門前來,聲音略壓低:「我剛點了一壺梅鹵茶,別人我可不給他喝,你來。」她伸手牽我手,我就跟著她進去了,到櫃檯旁一張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給我倒來茶。

我正要喝,突然只聽「哐當」一聲碎響,我們一齊看過去,只見那張玉才手上滿是鮮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滓,他卻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一陣,接著竟捶打起桌子並且嚎啕大哭起來。

店裡眾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時都不知該怎麼辦好。

只聽他哭著還糊塗不清地喊:「椒鹽、椒鹽……」

我一頭霧水,也聽得新鮮,小聲與旁邊桃三娘說:「三、三娘,他說什麼……椒鹽?」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回答我,有人結帳,她拿起算盤撥打起來,纖纖筍玉一般的手指飛快跳動著,煞是好看。

我卻害怕起來,我過去從未看見過,喝醉了會發這麼大酒瘋的,我死死盯著那張玉才,他滿手的血流不止,左右臂使勁揮舞著,旁邊一桌有個離他最近的客人,剛起身想避開他遠點的時候,不妨他突然過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這個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啊!你說啊,這人、這人、偏偏有人想得的得不到,想說的話,也不能說啊!怎麼就……椒鹽!……」

他繼續大喊大叫,把這倒霉的客人嚇得不輕,店裡夥計過去拉他,看他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這會卻一把將夥計甩得轉一大彎。

我嚇傻了:「三、三娘……」

回頭卻見桃三娘慢條斯理地把她方才嘗過味道的罈子打開,用舀子舀出一勺放進一酒杯里,然後拿著酒杯朝張玉才走過去。

那張玉才已經放開那倒霉蛋,「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繼續揮舞血淋淋的手大哭,桃三娘伸手一拍他:「張小哥,有話好說嘛,來,三娘再敬你一杯。」

張玉才原本誰都不搭理的,桃三娘這麼一句,他頓時就停下來,回頭眼睛發直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裡的酒,接了過去,又毫不猶豫一口喝盡,但霎那臉色一變,眼睛猛地一瞪,手裡的杯子掉落,『乓當』一聲,他整個人像只破口袋一般,往地上一歪倒,就失去知覺了。

「哎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周圍的人都驚叫起來,湊著頭過來看。

桃三娘卻不以為異,轉身吩咐道:「哎呀各位多多包涵啊!這位客官他不勝酒力,實在不好意思。李二,快把張小哥扶起來,他喝太多,醉倒了。何大,拿醒酒石來……」

眾人本來與張玉才不認識,也就散了不管這閑事了。當下也都差不多吃完了,眾人結帳的結帳,走人的走人,不一會店裡就清靜下來。

李二把張玉才扶到一個地方歪著,等何大拿來醒酒石放進他嘴裡,便也都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我看張玉才半晌沒動了,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桃三娘的身影依舊是忙忙碌碌的,那副處變不驚的氣度,讓我打心底佩服。她完全不像我娘或者其她我所認識的親戚嬸姨她們那樣,碰到一點點小事就總是大驚小叫,做飯的手藝,也不如桃三娘……我一邊自己胡思亂想著,桃三娘已經利落地把客人都打發完了,回到櫃檯前看我:「桃月兒,想什麼哪?」

我搖搖頭。

她笑眯眯地擰擰我的鼻尖:「三娘最喜歡小桃月兒了,知道為什麼嗎?」

我又搖搖頭。

「因為桃月兒長得又漂亮,人又聰明伶俐,不任性不多說話,還有名字呀,也和三娘的一樣,都有個桃字兒。你說,三娘能不喜歡你么?」

我愣愣地看著她,彷彿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那邊的張玉才忽然發出「哎喲」一聲呻吟。

我們一齊看去,他果然是醒了。

他咳嗽一下,吐出了口裡的醒酒石,李二周到地跑去拿來一條毛巾給他擦臉。他這一昏一醒,其實沒隔多大會兒功夫,可看他那樣子,酒瘋卻是完全過去了。

桃三娘又拿酒杯裝了點方才罈子里舀給他喝的東西,走過去:「小張哥,再喝一杯吧?」

張玉才趕緊搖頭擺手:「不、不喝了。」

桃三娘在他身邊坐下:「這個不是酒,是我剛釀好開壇的神仙醋,醒胃醒酒,剛才你讓喝了一杯,就把上頭的酒勁壓下去了,你這會子肯定頭疼,再喝一杯,興許能舒服點?」

張玉才只好接過杯子:「謝、謝謝桃三娘,叨擾了,我睡了多少時辰?」

桃三娘毫不在意:「一個時辰都不到,小哥兒好酒量啊。」

「開、開什麼玩笑……」張玉才臉上露出抽搐一般難看的表情,不知他是想擠出點笑,還是實在想哭。

「快喝吧,有什麼煩心的事,喝酒也不是個辦法。反正這會子沒人了,你就在這休息一下啊。」桃三娘親切備至地囑咐幾句,張玉才點點頭。

桃三娘走開了一會,我坐在這邊,見張玉才在那發獃,不知在想什麼,直到桃三娘捧著一大碗熱騰騰的面回來:「小張哥兒,你准餓了吧?來吃碗面吧?」

張玉才有些茫然無措地接過面碗,低頭一看碗里,是用肉絲豆醬、醋、芝麻油、椒末、腌筍、蔥花等諸料拌好的切面,突然眉頭一蹙鼻頭一酸,又大哭起來。

「哎?小張哥,你又是怎麼了?」桃三娘關切地道,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還是那般不緊不慢。

張玉才又哭了一陣,才慢慢抽抽噎噎止住,許是看這店裡也沒別人,我又是個小孩子,於是才把他的事情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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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上個月十五,他一個人無事,上了街上逛,正巧走到金鐘寺門前的時候,正有三乘轎子堵在路上,是當地大戶古董店老闆吳石芢的三位家眷,剛從廟裡進完香出來。

張玉才走過也只是側目一望,卻正好與抬腳走出門檻的一位著石榴紅裙的女子遙遙四目相對,鬼使神差般,兩人竟都刷地臉通紅一片。

張玉才的腳步都慢了下來,但那女子身周僕從甚多,她只略站住了腳,就從她身後又走出一綠衣黃裙女子推她:「嬌艷,走這麼慢啊。」

張玉才聽見,便知這女子名叫嬌艷,可那女子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再深深看他一眼,便走向轎子去,他想上前去說個話也是不能的,眼巴巴地看著三乘轎子抬走了。

原本接下來幾日,他自己單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罷了,可昨日卻突然聽人說,那日吳老闆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後,其中一個叫嬌艷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買來收房的,一直愛寵有加,不想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回去後也念念不忘,對她的丫鬟感嘆那位「美哉少年」,被吳老闆聽到後,一氣之下吊起來毒打一頓,後見她奄奄一息了,還乾脆將她人用繩捆住,連夜填到後山上一口荒井裡去了。

張玉才聽到這話,立刻飛跑到那後山的井去,卻見那井上被人壓了一塊恐有數百斤的大石塊,井周圍草木被踩踏凌亂,應是最近確有不止一人來過的,想要推開石塊,但力不從心,當時撫石大慟,就哭了一場。

桃三娘聽完始末,嘖嘖感嘆,可也疑問:「你怎麼就真的確定嬌艷是真的在那井裡呢?」

「不瞞三娘,當時我獨自在井邊待到深夜,竟碰見嬌艷的丫鬟叫翠紋的,她提著些銀白紙錢,說是好歹主僕一場,乘夜裡無人知曉才偷跑來祭奠一番的,我有何疑惑再一問她,也就都清楚了。」

「噢,原來如此呀!真真是情錯何堪痴兒女呀。」桃三娘搖頭苦笑一下。

張玉才說完,又不由得發起愣來。

「哎,面都涼了。」桃三娘敦促他快吃面,然後拍拍他的肩膀:「雖然已經很糟糕了,但是,也許還沒有到你想的這麼悲觀呢。」

「嬌艷……已經死了!」張玉才哽著聲音說。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壓低聲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訴你。」

張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面碗就狼吞虎咽起來。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麼意思。不知怎麼,想起曾聽老人講過的故事,像天仙下凡專門來配了窮小子,或者窮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後娶了天仙,但眼前這張玉才和那吳老闆的小妾,並不像那故事裡所講的……

桃三娘臉上帶著慣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讓李二收碗,又喚何大把梅鹵茶拿來,倒出幾碗來。張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剛才你說嬌艷可能沒死,是什麼意思?」

桃三娘反問:「你說的那口井,可是在吳家大宅子後面,那石半坡上大槐樹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幾年前剛來這鎮上,就開了這家飯館的,當時我為了找些好水,就把這一帶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別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實沒什麼水,就是潮潮的長了好些青苔子,我沒猜錯的話,嬌艷既然沒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張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騙你幹什麼?」

「可是……她受了傷……不行,我得去救她!」說著,張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這樣去啊?」桃三娘連忙喊住他:「這青天白日的,你要是幹什麼?再說了,你不是說吳家還拿塊大石頭壓住了井口么?你一個人去,能搬動?」

「可是……」

「別可是了,這樣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嬌艷也是怪可憐的,三娘幫你這個忙。你先回家獃著,今晚夜黑以後,你來我這,我讓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張玉才難以置信地看著桃三娘。

「當然當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羅嗦似的,把他連哄帶推送走了。

這天夜裡,我怎麼都睡不著,總在想著張玉才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在那口井邊,商量著如何搬開大石塊了,又或者已經搬開了石塊,正拿繩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來覆去,越是想卻越有點害怕。

娘被我擾醒了,翻身過來拍了我一下:「丫頭別亂動。」

「娘……我肚子有點疼,想去茅房。」我撒了個謊,然後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里靜悄悄的,偶有幾聲蟲鳴,沒什麼風,只有一彎下弦月,在絲絲雲中顯得若隱若現。

我隔著矮牆朝遠處的歡香館張望,夜幕之中,沒有房屋的輪廓,只有懸掛於飯館門前,那兩個夜裡長明的紅色燈籠,在發出隱隱若現的光火。

才過了小滿,天氣還是濕濕涼涼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氣還是青苔,腳下有點滑,我就是捨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們究竟回來沒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過,已經子時了,他們卻還未回來?

那一雙紅燈籠在那裡靜靜地亮著,我突然打了個冷戰,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推開院門,朝歡香館走去。

門緊鎖著,裡面沒有光,我詫異地想,難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轉而跑到歡香館的側門去,那兒有個小小的馬廄,是給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廚房外邊一個大缸里養魚外,卻不養其它任何動物,包括小狗。我從馬廄的小門往裡看,院子里有光,還有陣陣香味!

我伸著脖子深吸一口,是剛剛蒸熟的米飯香氣!

我試著推了推門,居然「吱呀」一聲就開了,我趕緊邁進門去,但不敢聲張,只是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幾步,正好有一個拐角,我伸出頭朝院里看,果然看見一口幾十斤的大鍋,裡面熱氣蒸騰的滿滿一鍋黃米飯。

還有一個平時專門掌管廚房叫何二的廚子,在地上已攤開鋪好了一張乾淨竹席,桃三娘圍繞著竹席四周,正分別點了五盞蠟燭,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幹什麼,便不敢出聲去打擾她,只見何二拿著葫蘆瓢,舀出許多黃米飯在席子上,桃三娘則正襟朝竹席和蠟燭拜了拜,才附身開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飯,熟練地先將一大團用手規整成圓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後我驚異地發現她竟然把所有黃米飯堆砌成一個人形!

何二在旁邊一聲不響,默默幫助她忙活著,一切都熟視無睹的模樣。

難道三娘又在做什麼好吃的?我興奮地想,也就沒了戒備心走了出來,只是挨著牆角站著,看他們忙。

桃三娘把整個人形做好後,轉過頭來突然看見我在,顯然嚇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嚇得一怔。

不過她很快又露出笑容:「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在自己家裡好好睡覺呢?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

「三娘,你在做什麼好吃的?」我抬頭望著她卻反問道,我不想回答她為什麼我沒在家好好睡覺。

「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牽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盤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讓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盤,我往後一仰,頭抵著石磨就睡著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腳步、說話的嘈雜聲吵醒。

張玉才一身黑頭土臉的,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懷裡橫抱著一個衣衫藏污破損、蓬頭垢面的小個子女人,何大何二點起好幾盞燈,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爐子上燒著一大鍋水,桃三娘拿著兩個小瓷瓶和一卷白紗布,招呼他們:「快進這屋來吧,這房間剛才李二已經收拾乾淨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著他們忙亂著進了院子角落頭一個房間,李二裝了一盆水也跟了進去,又聽得桃三娘說:「何二,去裝碗米湯。」

張玉才問:「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這裡什麼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擺了人形黃米飯的席子不見了,蠟燭也沒有留下,許是方才我睡著的時候,他們收起來了,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我也想跟進屋裡去看看那嬌艷的臉,究竟是長什麼樣,看來三娘說得沒錯,她真的沒死,這是何二從廚房端著一碗米湯出來,我就跟著他走進去,可才到門口,桃三娘就把張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來:「我要給她脫衣服料理傷口了,你們都出去。」說完順手接過何二的碗,門「砰」的一聲關上。

我實在是睏倦了,只想儘快回到床上去蒙頭大睡,張玉才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帶著我,從那個小偏門出去,將我送回到家門口,一聲不響沒有任何錶情地,才自己轉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進門,摸黑小心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著,根本不知道我離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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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再去歡香館,看到桃三娘身影還是一貫地忙碌,客繁流轉,與以往沒有任何異樣,直到過了未時以後,店裡客人散完,張玉才從柳青街的那一頭急匆匆走來,我看見桃三娘在櫃檯算賬,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門口前,給兩棵核桃樹澆水,於是走過去。

那樹上結著無數綠油油的小果子,濃蔭布下一片清涼,何大仔細澆完水,又拿竹竿趕逐樹冠里鳴叫的蟬,我對他的行動雖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見我,就親熱地喊我進去坐坐。

那張玉才一進店來,就要直奔向後院,桃三娘攔住他:「你怎麼跟個沒頭蒼蠅似的?」

「嬌艷她怎麼樣了?」張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帶她來的時候,只有胸口剩點熱氣不是,可是命大,今天雖然沒醒,但手腳都緩過來了。」桃三娘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引進去,我也趁機在後面跟著。

果然進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卻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個面帶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頭髮依然凌亂,看不清面目,只是換上了乾淨衣服,床邊擺著藥瓶和粥碗。

張玉才從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邊,果然是柔軟溫熱了,再伸手探探額頭,終於舒了一口氣般,回頭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謝三娘仗義相助,我張某人……」

桃三娘連忙拉他起來:「張小哥兒,使不得呀。」

張玉才回頭又看一眼嬌艷:「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嬌艷恐怕真得冤死井裡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動壓井的大石……」說著他又哽咽起來。

「張小哥兒,以後的路子還長呢,嬌艷在我這養好傷,卻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這樣說著,又拽他離開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點米湯,別在這說話了,吵著她。」

張玉才猶不捨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說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發現可就前功盡棄了。她在我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最後終於看桃三娘將張玉才哄走了,之後幾天,張玉才還是每日都來看一眼嬌艷。我因為好奇,也是每日跑來。

那嬌艷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轉了,第三日已經能睜眼看人,全身創傷處也都結痂,瘀血漸散;第四日就開口說話,認出張玉才來;第五日撐著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聽鎮上有人議論,吳家有人發現石半坡上井口的石頭被人移開,處死的小妾屍體不見了,於是亂成一鍋似的到處派人找,於是張玉才慌得像丟了魂兒一樣跑來,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計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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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里,那娇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娘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娘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团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和娇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娘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非比一般浓郁的醋香充斥满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一种迷惑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才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还是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的张玉才后,从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娘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的娇艳,如何在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与织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银河两边?只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望,让桃三娘钻了这个空子,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她把黄米做成人形,与那娇艳被找到的尸体一起,做出来另一个短暂活转的娇艳,满足了他的心愿……然而,待欲望酿出了神仙醋,娇艳也就烟消云散了。

谁都很难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时都觊觎着谁的欲望,伺机将它吞噬……

【神仙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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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薔薇糕

桂花饴糖般的中秋才過,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陽節了。

這些日子裏,桃三娘每日都忙著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松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樣式,吸引著衆多過客和鎮上的人們,都來爭相購買。

我因爲嘴饞,就也常常找借口說是跑去幫她的忙,替她搗搗染松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篩細。

我尤其最喜歡看她做重陽糕,往糕粉裏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黃、糖桃脯、松子肉、銀杏果等,面上再嵌數顆紅棗後入屜鍋蒸,糕熟便自然變得蓬發松軟,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賣,不一會功夫就被一搶而空。桃三娘說了,歡香館這美味一絕的重陽糕,只在重陽節前這半個月內有賣,逾期則不再供應,因此每日專程來買糕的人,可說是絡繹不斷,擠得門庭若市。

娘給我做了個紅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許弄丟了,要一直戴到過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熱天,才能離身。我不會在意這和重陽節的關聯,只是覺得這紅色香囊卻是我難得的寶貝,還拿去給桃三娘看。

已經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戶人家要趕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櫃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開始忙碌;娘也是忙裏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計,留下我一人包攬所有做飯灑掃之類的家務事。

于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來了。早上燒水、掃地、熬粥,擺好小黃瓜醬菜,自己吃完就馬上拿著全家人的衣服,到離家約百余步遠,柳青街南邊盡頭的小秦淮河裏去洗,待洗完回來晾上,就才拿著菜籃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買菜,然後回來做午飯,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間便沒什麽事了,通常是陪著娘做事,只是我的針黹女工又實在不好,惟有做飯還行,所以娘也沒辦法叫我幫她什麽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遞送點東西罷了。

這一日買完菜回來,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一行官府人家模樣的車馬停在那裏。

爲首騎一匹棗紅大馬的是一位年輕的大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極有派勢,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缰繩一手拿馬鞭。他旁邊一個同樣騎馬的跟班正畢恭畢敬地回禀道:“程大爺,這就是歡香館。”

“嗯,這兒看來倒也幹淨。”他說著回頭朝身後的馬車道:“夫人覺得如何呢?”

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掀開一小角,仿佛是丫鬟代回說:“太太說若就是賣前日送來那種重陽糕的那家歡香館,就試吃一次吧。”

那程大爺點頭,正好就見桃三娘從店裏走出來,朝衆人略一躬身笑迎:“這麽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爺也不答腔,由他身邊的那個跟班道:“午飯你給備下幾桌,不要圖省錢,揀你們這兒最好的上,我們家大爺帶了女眷,東西可得注意幹淨新鮮點的,我們先到別處還有事,午間就過來。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點頭,正恭送他們一行人走,那車夫才驅動了馬走,突然其中第二輛馬車裏傳出一聲嬌喝:“慢著!”

程大爺詫異回頭,只見第二輛馬車的簾子掀開,探出一點丫鬟的雙椎:“程大爺,三姨娘請您過來一下。”

程大爺趕緊撥轉馬頭過去,我因站在遠處,沒聽見那車裏的人說了什麽,只見那程大爺聽完,略點頭稱是,便朝第三輛馬車的車夫道:“你們和二姨奶奶留在這兒吧,三奶奶懷有身孕,畢竟不好亂吃外面的東西,請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細致飲食才是。”

說完,便調過馬頭,領著一衆下人、兩輛馬車浩浩蕩蕩繼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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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看著,說來歡香館一年到頭倒是常有些達官貴人會光顧,但這麽大個陣仗的還是少見。這些坐車的太太小姐們,算見識過一些的,但像這個要留下來做飯,卻也從來沒有過。

馬車裏走出來一個細挑兒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後再扶出一位著一身半新不舊青緞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婦,臉皮色有些暗黃,不算美豔,但儀容十分大方娴靜。

桃三娘喚來李二幫著馬夫帶車子去後院馬廄,自己則招呼那少婦和丫鬟進去。

我看完了熱鬧,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時一樣做好飯再端給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熱,咱們家院子的那些薔薇今早竟開了好些,方才對面的桃三娘還過來說,想買去做薔薇醬,我就答應了,她還說讓你明天清早摘了給她送去,錢多少無所謂,反正街坊鄰居的……”

我聽了著實詫異,記得入秋以後,院子角落的薔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我也沒注意,今天卻開花了?

我趕緊跑到院子裏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薔薇冒出不少骨朵兒,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鮮豔模樣仿佛現在仍是初夏,只是葉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著。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驚歎:“秋天還會開薔薇花!”我跑回屋裏急著追問:“怎麽會開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飯。”

我卻興奮起來,隨便吃了幾口飯,又跑出去看薔薇。

雖說已經是仲秋了,不過娘說的沒錯,天空總沒什麽雲彩,清藍氣爽的,說不定薔薇也就因此才開了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湊近花朵聞了聞,好看的鵝黃蕊心香氣很淡;這時節連蜜蜂蝴蝶都沒有,獨這花開……我心頭忽然又浮起一絲不安起來,踮起腳通過矮牆朝遠處歡香館張望,恰好看見那何二拉著板車,買回來一堆菜蔬米面,從側門進去。

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已經升起袅袅青煙,必是三娘親在裏面忙活了。我趕緊回頭待爹娘吃完飯,洗好了碗筷,便出門往歡香館去。

廚房裏熱火朝天,但奇異的是,除了桃三娘在,還有方才坐馬車來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著圍裙包著包頭,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只鵝,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稱好了三錢鹽巴,她拿來擦鵝的腹內,然後拍一小把蔥,塞滿其中,鵝的外皮用蜜糖拌燒酒塗滿,起大鍋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讓鵝身近水。火竈內燒的兩束各一斤八兩、粗細相似的木柴,據說也是她挑選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燒盡了便可,俟鍋蓋自冷以後,才可揭開鍋蓋,將鵝翻身,再將鍋蓋封好,改爲一束一斤八兩的柴繼續燒火蒸之,竈內不可用火棍去挑撥,鍋蓋也必須用棉紙糊好。

桃三娘啧啧稱歎:“夫人手藝實在好!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見三娘在做鴿蛋餃,便也過來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時鮮蔬菜和肉糜,鴿蛋十幾個打稠成蛋漿,分別煎攤巴掌大的在平鍋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漿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過來覆于另一半上,成半圓餃子形狀,蛋熟後自然合攏,就可一個個拿起來放置一邊待用了。

湯鍋裏燒的雞湯也已經翻滾良久,沁出濃香,三娘說上菜時只要將湯內放入蛋餃便可。

這時何二宰好了八只鹌鹑拿進來,桃三娘吩咐他仍舊用甜醬瓜和姜絲,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們府上的三夫人懷有身孕,喜歡清爽飲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裏:“不若你來試試我腌制的蘿蔔好了。”

正好看見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兒你什麽時候來的,三娘顧著忙也沒看見你。”說著還和那夫人介紹我,說我是多麽精巧伶俐,她喜歡我就當自己女兒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著我笑笑,但我這麽近地看她,卻覺得她神情裏仿佛隱含一抹哀傷,目光祥和卻又有點黯淡。

桃三娘的醬菜缸子都陳列在院子裏的屋檐下,她的糟醋蘿蔔,也是一絕。將整根蘿蔔的皮旋切開,但中間不可斷,仍包裹蘿蔔本身,一起風幹後,加入炒鹽、幹花椒、莳蘿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後再把蘿蔔切片晾幹,再加一遍炒鹽、幹花椒、莳蘿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幹淨筷子夾出一些給我們嘗試,味道簡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過蘿蔔下氣,孕婦不宜多吃點,我這還有前兩日挂起來風幹的菜心,現在用鹽腌一下,待會用蝦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連誇桃三娘周到。接下來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筍,她的丫鬟洗好了剛買回的蓬篙,准備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則在將數個大茄子切成兩半,挖出籽瓤,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早將茄子合並,用竹簽固定好,放入油鍋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廚房外,我對她說起明日一早,就把家裏的薔薇摘了拿來,她點頭笑道:“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你幫我去看看?”

我覺得她說這話有些奇怪,但也沒細想,爽快答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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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柳青街盡頭的這小秦淮,兩邊因植滿了柳樹和夾竹桃,一年中大半時光都有連岸的綠絲招拂、紅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時節,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裏洗衣,都常惹得會沾上數瓣花片。

夾竹桃秋季裏也會開花,只是遠不如春夏爛漫。三娘怎麽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著覺得奇怪,這條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邊的草木。

不曾想,夾竹桃一改秋風裏的頹瑟,花面重露紅顔來,垂柳之間,分外顯得腰肢妖娜,黃綠的葉裏,卻開出塊塊紅團錦簇。

我正驚訝于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見那程大爺騎著馬,領著馬車和一衆家丁遊玩回來了。

我趕緊跑回歡香館,何大李二已經把雅座和大廳的飯桌都擺好了。那位夫人仍系著圍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飯館門口,等待程大爺的一行。

我反正是個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呆在店門口一側的兩棵核桃樹下,看個熱鬧。

終于看見另兩輛馬車裏的夫人出來了。

第一輛裏出來的是一位年紀與程大爺相仿的威嚴婦人,身邊帶兩個紅衣的丫鬟,沒什麽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說話。其中一個丫鬟還從車裏拿出自帶的臉盆和豆皂,往後院去打水。

第二輛車裏出來的夫人卻是十分珠光寶氣,頭插幾支金钗珠钏,脖子挂著大顆的珍珠串,伸出來讓丫鬟攙扶的手腕上,也是锒铛作響、多得嚇人的金玉镯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紅的绫羅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爺一看她下車,連忙親自過來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進了店門,桃三娘引路到裏面,那被留下做飯的夫人也趕緊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兒,還不快去給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應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爺和三姨太的後面走。

那三姨太微皺著眉頭對程大爺嗔道:“今天天氣這麽熱,我都要吐了,虧你們興致還那麽高。”

程大爺說:“我讓他們趕快去做點酸梅湯來?”

“嗯……”她點頭,也不回頭就說:“請二姐幫我做吧?別人做的我怕不幹淨。”

“聽見沒有?快去做酸梅湯。”程大爺忙回頭大聲吩咐道。

我只能看見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麽表情,只是見她立刻就點頭轉身回廚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覺得她很可憐,于是溜到側門,重跑回到後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頭,也趕到廚房來安排上菜。見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裏猶自發怔,便回身去拿來自己腌制的一瓶梅鹵遞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會?”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過來,接過瓶子有點不好意思:“還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識趣地走開了。

我見人們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個燒水的小風爐,打算在那煮酸梅湯,便過去幫她撿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謝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湯,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爺和另兩位夫人沒有等她,飯已經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寶氣的年輕夫人每嘗過一道菜,就會問桃三娘,是誰做的。末了啧啧稱贊,果然歡香館是名不虛傳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藝本已是勝過一般廚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藝,卻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爺也點頭稱是,也問桃三娘道:“歡香館可有房間?你這裏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點爲難:“樓上倒是有四個房間,不過小店的確一般不留客過夜,除了我睡到房間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爾收留一些趕路又實在找不到住處的客人而已。後院也有幾個房間,但也是廚子和跑腿雜役們睡的……”

“哎,老爺,出門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樓上既然還有三個房間,那我們睡不也是正好麽?讓下人們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們自己也帶了幹淨的來……下人們讓他們在後院隨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爺撒起嬌來。程大爺只好轉而問那位不大作聲的大夫人,竟也沒有異議。

我不由得捂住嘴覺得好笑,他們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飯菜給留下來了。接下來幾日,歡香館比往常更加熱鬧起來了。

進出的下人、車馬,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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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程大爺原來是來自于松江的官家大戶。仿佛聽鎮上人議論說,他本身便考得舉子的功名,將來若再考上進士啥的,難保不是一位大官顯貴。歡香館來了這麽一位貴客,簡直是蓬荜生輝。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個下人混熟了,打聽到些這程大爺身邊三位夫人的事。

原來這大太太,是前常州陽湖縣知縣的千金,與程大爺同年,十四歲時便已完婚,只是婚後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確立,則又有點與別人不同。她母親是府裏廚下掌勺的廚娘,因此二姨太雖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與程大爺認識,程大爺小時候病了,惟就愛吃她母親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後來程大爺年長成家,又接連考上秀才乃至進士,阖府上下無比榮耀,當年重陽佳節時刻,廚娘比以往忙得還要不可開交,宴席不斷,便把女兒帶入府裏廚房幫手,誰也不知怎麽的,就被程大爺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衆人背後議論,程大爺喜愛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門烹調手藝罷了,況且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這三姨太進門,程家後繼香燈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煙花女子,但與程大爺結識的時候,年紀尚輕身子未破,卻還是個青倌人,兼之生得嬌俏可人,就被程大爺看中贖了身,沒想到進府不到一年,就懷了身孕,程大爺自然捧之如珠似寶,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夥食,還都得由二姨太親自伺候……想來二姨太心裏,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聽到不少這樣的議論,心裏不禁爲那位二姨太難過。

尤其是那程大爺一行人每天早出晚歸,四處去遊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夠早點,但總能看見對面歡香館的煙囪已經冒出炊煙,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廚房裏爲程大爺他們做早點,以及白天裏一家人要吃的糕餅點心。

恰好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邊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縫補,先一天晚上送來,我娘做好了,便著我第二天一早給她送去。

我做好早飯,自己急忙吃點,就拿了衣服跑去歡香館。

從側門進了後院,便聞到一股藥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風爐旁熬藥。二姨太自己則在廚房裏忙著,似乎是做糕。

我趕緊過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見是我,點頭笑笑。

我聞著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來,我流著口水問:“三娘,這是在做什麽糕?”

“薔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裏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醬,倒比用白糖做的醬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笑。

我忽然仿佛有種錯覺,她的笑讓我有點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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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11樓和10樓重複了,所以重新編輯一下,放上讀者的觀後感,算是小小的劇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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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樓羅火翼

饕餮:上古凶獸、不肖龍子,它沒有繼承神龍的威德聖睿,卻因爲永遠不知餍足而落下了“貪財爲饕,貪食爲餮”的惡評,其面目被銘刻在商周青銅器上,或爲象征、或爲警示,展現出的是一種令人敬而遠之的“獰厲的美”。

如果偏偏要在這似乎並不那麽親切可愛的“饕餮”後面,加上“娘子”二字呢?這便是作品之名了。《饕餮娘子》——這美女與猛獸的組合,恰恰並不流于香豔刺激,難得就難得在那份旖旎之中,滲透著一絲絲淒冷的無情味道。

《饕餮娘子》第二部《歲寒記》尤其徹底地體現了這種“無情味”。

當溫婉的童子謠,突然變成慘烈的鎮魂歌,那會是怎樣呢?平靜美好的江都城,濃香厚味的歡香館,柴米油鹽的桃月兒的生活,置身事外的桃三娘的視角,在這一部中全都被卷進朝代更叠的洪流,在曆史的車輪下紛紛碾碎,令人讀來目不暇接,驚愕于作者竟如此無情,急于親手將這美好的夢境破壞殆盡。

無情的何止作者,書中最爲舉足輕重的兩個角色,桃月兒和桃三娘何嘗不是無情之人。

身爲猛獸饕餮的幻形,桃三娘本是異類,又看盡千萬年人世滄桑,所以身曆險境仍舊談笑風生,目睹巨變不忘朵頤之好,她自然有這個余裕,所以無情得情有可原。

但桃月兒自小生鄉裏,雖然心肝通透聰明內斂,但到底是個愛嬌的髫齡稚女,在第一部裏她尚且懵懵懂懂,可在《歲寒記》中,她卻接二連三地經歷被鬻爲奴、家破人亡,乃至國破家亡的人間慘事。更何況她還親睹精魅冤魂、缢鬼妖獸,甚至去了餓殍地獄,可謂看遍此岸彼岸的窮形盡相。若是尋常小兒,嚇瘋都有可能,可她卻鎮定得讓人驚詫——少有焦急失態,少有驚聲尖叫,即便與親人死別後,她依然不忘照顧主人,連嚎啕痛哭都被藏進了她容身于這個世界的小小角落裏。如此無情的桃月兒,惟獨在經曆過生死一線的大劫,被“笑吟吟”的桃三娘搭救之後,才“一頭撲進她懷中,也不會哭不會笑,只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這小小的細節令人動容,非大性情、大筆力不能爲之。不哭不笑的月兒,與始終笑吟吟的三娘,可謂常理中的無情之至,可是這就如千鈞鐵橄榄,待到憑借巨力銅牙嚼碎之後,方能品出極苦極澀的無情中,那一縷多情的醍醐味。

多情的何止這兩位書中人物,作者佟婕何嘗不是如此。

看過第一部《饕餮娘子》,總以爲她是寫得一手清閑好文、做得一手精致好菜的書齋饕客,總規是性情中人,卻不想在第二部《歲寒記》裏急轉直下,竟如此驚心動魄地絕情了一回:一面站在桃三娘超然物外的視角,一面透過桃月兒置身其中的體驗,內外照映,將人間異界的種種淒苦慘狀白描得如此真實,纖毫畢現。可就在這如磐風雨般無法逆轉的大災難面前,有情生命的善與美的力量,即是那麽渺小、那麽微不足道,也如同星光一般脆弱但卻堅韌,始終照亮著饕餮之眼一直凝視的千萬年時空。

究竟是多情呢,還是無情呢?解到多情情盡處,就如水月空風般根本無迹可尋——就算墮下多情清淚,亦不沾染無形天衣。《饕餮娘子歲寒記》的言外之韻,恰恰就在這有情無情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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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娘子歲寒記》在這裡會一並奉上。

此內容已被編輯, ,由 闲烹山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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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牽著手,就不知不覺跟著往裏走。

蠟燭、香的煙霧,彌散得門口乃至屋檐底下,都白蒙蒙的,每個人臉上神情都罩在蒼白的陰霾裏,很少人說話,大家都在忙著做事,空氣裏還有一股更濃重的藥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藥,只是這藥氣和蠟燭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種不舒服。

我隨桃三娘到後面廚房,卻意外看見那位二姨太又在廚房裏忙活著,何二只是在院子裏收拾兩只活雞、幾條活魚;三姨太的那個丫鬟在守著藥煲。

我驚訝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問什麽。

只見桃三娘放下籃子,拿出一包東西走到廚房門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買來了。”

那二姨太點點頭,朝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謝謝你,三娘。”

“不謝不謝!”桃三娘擺手走開。

我朝廚房裏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兩個蒸糕的大籠屜裏同時也在冒出滾滾白煙,不知是做的什麽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櫃台這邊,拿出一包東西打開:“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陽糕,還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讓你爹娘也吃點,菊花泡茶喝……雙九重陽的這些日子,本就煞氣重……你的茱萸香囊還在嗎?”

我還是沒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話語和神情能讓我安心。我接過來並點點頭:“在。”

“嗯,感到不舒服了就聞一聞它。”

回到家裏,一日無話。我給爹娘吃了重陽糕、喝了菊花水,他們也沒在意和多問。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邊洗衣服時,路過歡香館,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升起袅袅炊煙,程府下人進進出出忙于備車和搬擡行李,我估計他們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擡走,據說是送到附近的寺廟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爺信邪,還花了不少銀子請來戲班,要在寺廟外面一個空地上搭台,准備唱三天晚上的大戲……這也是一種擋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思忖,恰好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擡頭望望身旁的夾竹桃樹,卻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話語——“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不少,你幫我去看看?”

我感覺到哪裏不對,但是又完全沒有個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鎮上也是流言蜚語,人心惶惶。

趕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借著去買菜的時間,我又跑去歡香館,從側門進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廚房門邊,低聲說著話,院子裏少了蠟燭香火的氣味,但熬藥的味道還是很濃。

我看見數個食盒放在一張桌子上,還沒蓋蓋子,裏面食物微微冒著熱氣,是茯苓餅、薔薇糕一類的點心。

我怯怯走過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輕輕點頭。

桃三娘看見我,也有點意外:“桃月兒你怎麽來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麽回答,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爲什麽要來。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麽笑道:“程大爺出錢請人在金鍾寺那邊街上搭了戲台子,今晚就有戲看了,你去嗎?”

“去的。”我點頭。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們這麽快就要走,我還真舍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給三娘添了這麽多麻煩,是我該抱歉的,只是……唉,這世間的緣分不過聚散別離的話,也沒什麽好再說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搖搖頭,我插話:“夫人真的要走了嗎?”

二姨太低頭看著我,她第一次這樣正眼看我,我心裏沒來由一陣發怵,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只是短短幾天的時間,二姨太卻仿佛變了一個人,雖然她表面依然如當初見到的那樣溫婉,話語聲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從她略顯呆滯的目光,沒有波瀾起伏的語調……像極了陰雲抑郁、神色灰慘的天空,隱忍著一股的雷鳴暴雨,不知何時就要發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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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從樓上跑下來,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來,剛想說什麽,卻募地看見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閉住口,站住腳步,才對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悶作嘔,想喝點梅鹵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會給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樓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至上樓,看不見了,她還在發愣。

她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卻不以爲異,還在看著我笑。

我實在害怕,桃三娘的笑甚至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趕緊回頭飛也似的朝外跑,歡香館這裏甚至都讓我心裏陣陣發涼。哪知,到了門口看見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還留有一大灘香燭燃過的痕迹,我生怕踩踏到,貼著牆邊繞行過去,一路就像身後有鬼怪在追趕一樣,我徑直跑過小秦淮,到了人群多雜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

甫卻聽到有人大聲吆喝:“賣糕!賣糕!……重陽登高,平安壽高!”

我驚得看過去,卻只是一粗矮婦人在那擺攤賣糕而已,我才長出了口氣。

這幾日連天氣都如此沈悶,我想起桃三娘的話,拿出茱萸香囊嗅了嗅,裏面仿佛還有幹薄荷葉子,氣味辛香,但不刺鼻,的確讓人感到安心許多。

程大爺一行終于走了。

他只是扔下錢給戲班子,並留下兩個下人料理善後,他自己便帶著一家子人,有點倉促而依然是浩浩蕩蕩地走了。

一台大戲在鎮上敲鑼打鼓鬧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陽正日,那天的戲唱得尤其鋪張濃烈,铿锵激昂,倒是便宜了鎮上的人們,平白增添了不少熱鬧。

我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卻看見店裏擠滿了慕名而來買糕的人們,有本地的,也有不是本地的……他們似乎都不知道、或者毫不記得,在這裏,幾天前才死過人?

何二和李二忙得不可開交,倒是桃三娘清閑。

她眼尖,不知怎麽就越過人群看見了我,立刻走出來叫住我,不由分說拉我進去:“來,三娘剛蒸好的薔薇糕,你也來嘗嘗!”

桃三娘蒸屜裏這次蒸出的薔薇糕,卻是不賣的。

她帶我進廚房,把白氣騰騰的糕拿出來,我看見糕上隱隱透出像是人身皮膚下,血紅色脈絡膨鼓延張般形迹的殷紅花屑……非比以往的花糕氣味,那種甜膩濃郁裏,有一股奇異的腥香,桃三娘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塊,用筷子夾了送到我嘴邊:“吃……”

我心裏“咚咚”地跳得厲害,卻不敢違逆她的話,只得張開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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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歡香館就恢複了往日的朝氣,仍舊是來往過去的,走路歇腳,熟人生客,羹燒酒熱。

我漸漸地也把那件事抛諸腦後了,我甚至沒有發現,程大爺他們走後,我家的薔薇架迅速退變回枯黃萎迹,小秦淮的夾竹桃也花蕊消靡,不複光鮮。

許久以後,她才親口告訴我,是她親手幫她做的,把夾竹桃的花瓣混入薔薇花瓣裏,專門做成一種花醬,再蒸制成薔薇糕給那女人吃……別人吃的只是純粹的薔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卻是夾竹桃花糕。

夾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塊……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恐怕已經胎滑血崩,一屍兩命了……

未必會有人就懷疑到二姨太身上,因爲那三姨太死相蹊跷,更沒人敢聲張,都只忌諱著是不是有丫鬟的冤鬼索命?

只是她也活不長了吧?二姨太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著得到丈夫百般寵愛的女人死去,其實也不能真就從中得到任何安慰啊。

“不過……”她對我露出一貫那種無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說道:“她的欲望我已經幫她滿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這豈不兩全其美?”

我想起那重陽日薔薇糕的腥香,不禁打了個寒顫……

【薔薇糕完】

此內容已被編輯, ,由 闲烹山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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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一些網友對於饕餮娘子的感想:

中國最古老最有代表性的兩種文化即是飲食與志怪,而能將兩種文化融爲一體、渾然天成的便只有《饕餮娘子》這一本了,我相信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在此書中尋找到只屬?你的那一道菜。

——王雨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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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民之質矣,日用飲食”,中華美食之道向來博大精深,佟婕的《饕餮娘子》便由此入手,巧運匠心,自一啄一飲間折射出浮生六道,善惡殊途。全書鉛華洗盡,清豔樸質,于夏日風前、冬夜爐邊讀來,尤惬襟懷。

——迦樓羅火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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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看此文是以為這是專為“吃貨”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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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阿膠肉

鎮上一些老人經常挂在嘴邊的俗話,說:“冬至馄饨夏至面。”

可日子還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場,歡香館裏熱氣騰騰的馄饨就出鍋了。

我站在鍋邊看著桃三娘拿勺輕輕攪動那一只只浮起、白脹脹的大馄饨,聞著那股帶有濃郁肉香的蒸氣,就喉嚨裏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對做馄饨也很有一套;做湯馄饨的話,白面二斤、鹽六錢,入水和勻後,得反複揉搓百遍,末了摻一點綠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飛,一片片馄饨皮特別薄,而肉餡必須是精瘦肉,去幹淨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醬、芝麻鹽、素油等,起鍋的開水不能太多,鍋裏先放竹制的襯底,這樣水沸騰了以後馄饨才不會破,後再加入鴨骨熬好的冬筍鮮湯,馄饨下鍋後,先不攪動,湯一邊沸騰一邊灑進冷水,也不蓋鍋蓋,直至馄饨浮起,這樣才能做到面皮堅韌而口感潤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點蔥花遞給我:“來,你也嘗嘗。”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急著往嘴裏送,不小心被燙到,三娘看見就笑。

三娘穿著一身白底紅邊的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鬓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栉,愈加映襯得人姿容明豔,神采風流。

這時何大背著一大包東西回來,桃三娘趕緊和他一起到後院去。

我聽說她要釀制羊羔酒,聽著新奇,忙捧著馄饨跟在後面看。

只見桃三娘已經預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裏,何大買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鍋,把它洗淨後加水一起放進鍋去,再枰了十四兩酒曲,和一斤煮過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同羊肉一起大火煮炖。

我極少見過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說因為她是北方人,從小羊羔酒卻是常見的。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極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會兒等到羊肉煮爛,約有七鬥的汁水,就好用它來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兩木香,只要這期間不犯水,蓋缸十日之後,出來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補身強腎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飄下一些細雪來,風不大,所以一點不冷。

三娘忙完了,見我捧著吃完馄饨的空碗還站在那,搖搖頭笑著趕緊拉我回屋裏去。

現在時候還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裏白日子短,外面又飄小雪花,反而顯得店裏愈發晦暗起來,桃三娘點起好幾盞燈,等著生意上門。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門口,卻見迎面進來一人。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頭東邊巷子裏住的薛婆子。

她兒子本是鎮上生藥鋪裏的夥計,她自個兒卻是我們這當地有名的藥婆子。平時專門走家串戶到各人家女人那裏,賣些私秘方兒、小藥丸子的;還兼會扶乩請紫姑神、掃帚仙,幫人求個神佑、問個吉凶蔔什麽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戶小人、甲乙丙丁之間說合買賣,甚至拐子拐來丫頭小子,她也幫人出手的……因此這裏人人都知道她的厲害,無不敬她幾分,不少年輕後生或小媳婦都有慣稱呼她一聲“幹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跑到歡香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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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好香的馄饨啊!”薛婆子一進來就吸著鼻子說:“桃三娘啊,人人都誇你的手藝,我今天可是專門來試試的。”

“這不是薛婆婆嗎!您老肯大家光臨,那真是給我天大地賞臉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過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別勞煩夥計了,咱們這鄰裏街坊的,還這麽見外幹嘛!”薛婆子擺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親自拿了茶壺和幹淨茶碗,給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麽?這一頓我得請客!您要是給銀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歡香館的飯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賣老,不客氣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見她嘴裏沒了個門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兩年也是掉了一顆門牙,幸好後來已經長上了,不然可真難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只野鴨子殺了,去骨切絲,配筍尖、木耳做一道羹;還有,那小瓷罐焖肉上一個來,還有松仁燴豆腐,雞油炒個白菜。”

“嗯。”李二點頭,照舊是一副悶頭做事,沒有喜怒的過多表情的樣子,轉身到後院廚房去了。

桃三娘又喚何大:“把我腌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來,再溫半斤黃酒。”

“哎呀,你也太客氣了,我一個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勢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連忙按住:“都說了,你這是看不起我這小店吧?”

“不是不是,豈敢啊!”薛婆子一個勁兒的咧嘴笑。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就上來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著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裏沒客人,這種霜雪天氣,時近傍晚,在路上走動的人是絕少的。

我得趕緊回家去做飯了,便朝桃三娘擺擺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會在意我這個黃毛丫頭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來歡香館吃飯,是想要幹什麽。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買些煮粥的芋頭和黃豆,卻意外地衝撞到一個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攤子前,剛裝上稱好了的豆子,沒留神一轉身正好一頭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嘩——”地一聲我手裏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灑出來許多。

我嚇了一跳,擡頭望向那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來,身形魁梧,我有點害怕,所以站著沒動,也忘記要說道歉的話。這男人低頭看我,竟一點沒生氣,反連忙俯身下來幫我撿起豆袋子:“小丫頭,你沒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裏散走掉了,我接過袋子趕緊又低頭去撿,好在跑出來的不多,那男人也幫我撿起來不少。

我讷讷地點頭朝他道一聲“謝謝。”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臉了,長得白面無須,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會讓人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我正要走,賣豆的攤主叫住我:“哎!小丫頭你還沒給錢哪!”

我才想起,連忙道歉並從身上拿錢出來,誰知那男人卻先一步掏出錢來遞給了那攤主。

我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拒絕,可擺攤賣東西的人卻不管這些,收了錢就不管了。我拿著自己的錢,結結巴巴地對那男人說要還他,他卻灑脫一笑:“這點點小意思,就當我剛才碰到你的賠禮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邊走,我一邊在旁邊跟上,手裏托著錢非要還他,他卻背著一雙手在腰後,怎麽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腳:“這、這位大哥,你這是幹什麽?我不能要你的錢,不然,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還我,倒不如幫我個忙如何?”

“幫你什麽忙?”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他又故意四處看看,岔開話題:“你還要買什麽?我們邊走邊說。”

我更加疑慮叢生,不肯和他繼續走下去了,只站在那裏:“你到底要我幫你什麽忙?”

那男人見我犟,搔搔頭沒辦法,只好蹲下身來:“好吧,拿你沒辦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歡香館你熟嗎?”

“熟啊,常去。”我點頭。

“嗯……桃三娘你認識?”他繼續問,但我感覺到他在繞圈子。

“認識。”

“嗯……好。”這男人停頓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時都是一個人住的?還是……她平時最喜歡什麽?你知道嗎?”

“她……店裏還有何大何二他們啊。”我完全不明白這男人話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說……唉,算了,那她平時最喜歡什麽?”

“最喜歡什麽?”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歡做好吃的東西……”

“喜歡做好吃的?”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點不耐煩起來:“唉,她開飯館的當然要會做吃的……算了算了,問你也是沒用。一小丫頭知道什麽呀。”

我更加陷入雲裏霧裏,這男人拍了拍自己腦門,似乎不死心再問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歡的還有什麽呀?比如說,她愛不愛打扮啊,你有沒看見她最喜歡買些什麽東西之類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

這男人徹底沒了耐心,勉強擠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頭,就轉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錢……”但那人已經走到街尾,一轉彎,等我再追過去,就看不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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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男人究竟要幹什麽,依然是懵懂無知,想了想沒結果也就丟開了。買完東西往回走,經過歡香館,卻發現今天那薛婆子不知為何又來了,手裏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門檻裏和三娘在說話。

我故意過去和三娘打個招呼:“三娘,早!”

“桃月兒啊!買菜回來了?”桃三娘看見我就笑:“過來過來,我剛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聽到有吃的,趕緊笑嘻嘻地挨過去。

桃三娘拉著我進去,那薛婆子還在和她搭著話,也就跟了一塊進到後院來。

只見院子裏血淋淋地躺著半邊豬,何二拿著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風爐上燒著滾水,桃三娘走到磨盤邊,那上面果然擺了滿滿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來幾把分給我和薛婆子手裏:“院子裏髒,你們還是到前頭去吧。”

“诶,我還想學學看你家廚子的手藝呢,這刀法喲!”薛婆子啧啧嘴皮,一手挽著那包袱,一邊剝著栗子殼:“這豬肉新鮮,紅白肉長得齊整,你真會挑啊。”

桃三娘莞爾一笑:“不是我會挑,我也是從鎮上張屠戶那兒買的。只不過是讓他專門給我找他家鄉下老鄉家裏養的。我約定了合同,這豬是絕對不能給它吃馊敗了或者肮髒的食物,得吃雜谷子、米糠這些,豬長起來才幹淨,豬肉也嫩,沒有那麽一股子腥臊氣。”

“難怪啦,這麽講究?三娘你可真是……啧啧啧,沒說的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誇你,真是會做生意!而且實在,人又賢惠。”薛婆子搖搖頭,一個勁兒感歎不停,又見何二割下連皮的長條五花肉,用炒鹽用力擦過,平放石板上,接著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趕緊問:“這是做什麽?”

“這是腌肉嘛,拍完再用炒鹽擦一次,就拿石塊壓緊了。現在冬月裏天冷又幹燥,肉壓一夜明天還會有一點水出,就翻過來下一點硝,如此翻腌七天以後,肉也半幹了,我柴房裏有專門儲備的甘蔗渣,加上未脫殼的稻米,在大鍋裏慢火焙了,肉則挂熏籠裏蓋嚴密再放鍋上……要以這種蔗米煙熏肉,肉的一種特別香味就出來,待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給婆婆您嘗嘗,”

“哎喲!這功夫我可學不來,家常裏熏肉,哪兒舍得放那麽些稻米?”薛婆子繼續啧著嘴:“難怪三娘你家的飯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喲……”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裏,究竟是心疼稻米,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

“哎,我說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事,一拍手:“你說我這腦子不是老糊塗了!”她擡手晃了晃一直提著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進屋去:“過來,給你看點好東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奇得不得了,趕忙也跟在後面一起進去瞧。到了屋裏櫃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攤開她的包袱,竟然是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和數件亮光閃閃的钗環首飾;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對鑲紅珊瑚的長柄雕花銀簪子,和一只上等翡翠玉镯子,像我這樣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這絕對價格不菲。

“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這樣的,我有個幹兒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過江都就順路來拜見我,給我捎了這些個東西,這幾件首飾也是他給我的,可我想啊,我一個老婆子哪兒還戴得了這些東西?特別這根簪子……”她拿起來,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

“這紅的太鮮豔,我戴了走出去不像個老妖怪?還不如送了給你戴。”說完,就遞到桃三娘手裏。

“這……”桃三娘為難起來。

“別客氣,婆婆送你的,就當我老人家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過去。

“不、不,薛婆婆,我無功不受祿,況且,”桃三娘連連推辭:“我每日裏只是在廚房裏打轉,煙熏火燎的,沒福氣也不配用這樣富貴的東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還非得你要!哼!難道這點小東西,我還送不起嗎?”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惱了的表情:“還是看不起我老太婆這點破東西?”

“怎麽會呢,這簪子怕也值一二兩銀子呢……”

“我還不止送你這簪子呢,這镯子,你看!”薛婆子順勢拉過桃三娘的手來,不由分說把镯子套上她的腕:“喲!手腕子白,這綠的配起來就是好看。”她竟攥著桃三娘的手,自顧欣賞起來。

“薛婆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麽能要呢。”桃三娘縮回手,忙的要褪下镯子。

“這不值什麽!”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這地界上,誰不認識我薛婆婆呀!我平日裏出入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房裏,這樣東西我見得多了,也有得是!說出來不怕嚇到你,那些小姐太太們,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裏去呢,我送你這點兒算什麽呀!”薛婆子啧著嘴,說到這裏更冷笑一聲:“那些人我其實還看不上呢,論起相貌人品,她們和你三娘子比,還差遠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歡你。”

“這、這……”

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桃三娘露出這麽尴尬的苦笑,不知是對薛婆子的過分熱情,還是因為她說的話。不知為什麽,我這次反而覺得有點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許桃三娘褪下镯子,又把銀簪子往她手裏一塞,就連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還有點事兒,達士巷的劉家請我過去……”又壓低了聲音:“他家的閨女得了怪病,脖子長了肉瘤,我去幫她扶乩問問怎麽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裏拿著銀簪子:“實在多謝您老的厚禮了,改天請上您兒子一起過來吃頓飯啊。”

“我兒子啊,當學徒的一年到頭還不得看他師傅臉色,保不准啥時候才能回家來。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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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過頭來,也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突然“撲哧”一笑,遂褪下镯子,和發簪一起拿在手裏,對我搖搖頭,走到櫃台裏隨手一扔,“砰”的一聲不知就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雖然並不能很明白這一切,但桃三娘的舉動我卻一點都不奇怪。

看她忙著去做事了,我這才想起我在這也耽擱太久了,便急忙自個兒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還沒回來,娘也忙著活計,忘了時辰,根本沒在意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巧了,吃完午飯,娘就讓我到達士巷口的王家去給送一套縫補好的棉襖棉褲,走到那裏恰正好看見了薛婆子,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尾隨她身後。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幾眼,只見他倆躲進了巷子裏一處背風的牆後,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麽。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幫我付了買豆子的錢的那個大個子男人。

早前聽那大個子的說話口音,絕對不是江都人!他們怎麽會到一塊兒去了?這男人向我打聽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歡香館來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麽原因了。

我怕他們發現,所以沒辦法跟過去偷聽,只好在巷子裏打一轉,打算還是先把這套棉襖褲子送到王家裏再說。

天很冷,雖然是大白天裏,風卻刮得“飕飕”作響。我從王家出來,再朝達士巷裏望望,卻一個人也看不見。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計也還沒出來,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說的,她是來幫劉家的閨女扶乩問蔔的。不過天知道這婆子,向來是狡猾多端的人,從小娘就告誡我,別和那婆子說話,看見她也最好當沒看見……因為她和那些拍花子賣小孩兒的人是一路的雲雲。

我又走到劉家宅子門前轉了兩圈,實在太冷,腳踩在青磚地上感覺硬生生的,腳底反而陣陣發麻,我還是趕緊回家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看見薛婆子又來過歡香館兩次,每次都是揀那客少悠閑的時間,她有時是自帶一壺黃酒,或一袋凍梨之類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癡不顛地東家長一下、西家短一點拉扯個沒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確寬廣,有時桃三娘這裏的客人與她都是舊相識,偶然碰見了,更是要好好敘舊談論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熱情,但也點到即止仍不會特別熟絡。

眼看著日子進了臘月裏,各家各戶的活計也都逐漸停止了。大雪下了兩場,再過兩天就要到臘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制兩大鍋臘八粥售客。

這天我伺候爹娘吃過午飯,收拾完家事後閑來無聊,便又習慣性地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正在後院裏炙豬皮,是將已經制幹的肉皮掃上醬油、麻油、椒末等然後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邊看著,那豬皮“滋滋”正冒著肥油,香氣撲鼻。我曉得這都是桃三娘為臘八粥專門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臘八粥吃味道尤其鹹鮮。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這股從不嫌麻煩的勁兒,另外還有一種灌餡蛋也是,將鴨蛋放入滾水略焯,約莫裏面蛋白剛剛凝結,就拿出鑿小孔倒出蛋黃,然後再灌入各種餡,或是切碎的紅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筍;重新上鍋蒸熟,剝殼裝小盤,客人買一碗臘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餡蛋。

“三娘,”我問道:“為什麽臘月八日要熬臘八粥?”

“因為我們要記住一定要辛勤勞動啊。”桃三娘笑著道:“從前有一對好吃懶做的小兩口,他們爹娘去世的時候,留給他們八囤子糧倉存糧,可他們卻因此就不肯再去種糧食了,總覺得自己家糧食多得吃不完。後來過了個三年兩載吧,八囤子糧倉的糧食終于被他們吃光了,他們餓了好多天,恰巧是臘月初八,小兩口饑寒交迫,只好再到八個囤子裏仔細清掃了一遍,居然掃出來不少五谷雜糧,于是他們煮了最後一鍋粥吃了,並且痛定思痛發誓,來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種地。于是從此以後啊,小兩口省吃儉用,辛勤勞動,又過了三年兩載,他們慢慢地富足起來了,八個大囤子糧倉也再被填滿。于是他們為了教育後人,每年到了臘月初八,他們都會熬制摻雜五谷雜糧的臘八粥給子孫後代吃,這個傳統也很快就傳開了,變成我們現在都要吃臘八粥的習俗。”

“哎喲!三娘在這說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聲音冷不丁的傳來,把我嚇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頭看不見你,我就這麽闖進來了。”薛婆子這麽說道,我轉臉看她,卻更驚訝看見她這次來,身邊居然帶著那個大個子男人。

桃三娘趕緊站起身打手勢讓何二過來繼續炙這些豬皮,一邊說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請裏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擺手,又向桃三娘介紹道:“這是我幹兒子,從徽州來,姓陳,也是生意行裏走營生的人。因隆冬臘月裏不好走遠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來喝酒,我就把他帶到你這來了。”

“噢,請坐請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裏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幾分凝重的樣子,便不敢作聲了,東摸摸牆西蹭蹭腳,也挨進屋去,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裏的。

桃三娘給他們上了茶,雙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還是沈著臉,也不說話。

薛婆子解圍小聲道:“三娘別怪他,他這些年忙于出來走生意,雖掙下萬貫家財,不曾想他家裏那媳婦卻沒福氣消受,一個多月前暴病死了,家裏寄信過來昨日剛收到,他心急如焚卻也沒辦法立刻就回去……”說到這,又竟然眼睛一紅,流下兩行眼淚來:“那是個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莊又賢惠,入門才五年,未生個一兒半女,就……”

“婆婆,您老別這樣,您越傷心,不是怄得陳哥兒更傷心麽。”桃三娘連忙勸了。

“哎,是、是。”薛婆子趕緊擦幹淨眼淚。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個真誠感謝的笑意,但還是沒有說話。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報以一笑,這時李二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一小碟炙豬皮和腌冬芥菜、兩個灌餡蛋。

“還沒問你們吃了飯沒,先用點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們,我看見只要桃三娘背過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會瞄過去她身子上下掃動,但桃三娘只要一轉過臉來,那男人的眼睛又會迅速老實地黯淡下來,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即使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還是覺得有點好笑。

接著那薛婆子就要了兩個小菜一壺竹葉青,拉著桃三娘陪坐下來,與她這幹兒子一齊對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來好酒量,幹了幾杯下去,還覺得這酒勁道不夠,而桃三娘喝了幾杯,臉色卻微微顯出酡紅起來。

很快喝完一壺,那男人說還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來一壺梨花白。

三人吃著小菜閑聊著家常,又幾杯下去了。

“唉,話說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體會到。想我那老頭,也死十年了。我守寡這麽久,養活大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喲……”薛婆子又習慣性地啧幾下嘴皮。

那男人點點頭,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見她也是一口飲盡了自己杯中酒,微歎一口氣,卻沒說什麽。

那男人便開腔道:“恕我冒昧,聽聞三娘子獨身一人到了此處開店做生意,想來也是許多辛酸勞苦吧?”

桃三娘搖搖頭:“還好吧,其實現在日子過得也是安心的,江都這裏安靜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舉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漸不加掩飾起來,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現在店裏沒別的客人,只有他們幾個人喝來喝去的要到幾時,我自己覺得實在無趣,而且天氣冷,還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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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這夜晚上,天氣無比陰沈,風止歇了,雪也沒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卻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是什麽,照得蒙蒙一層亮,難道是月光?

我怎麽也睡不著。

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廁。

隔著我家的矮牆,歡香館門口一雙紅燈籠懸在那裏,紋絲兒不動。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怎麽,我眼睜睜看見白天裏那個薛婆子的幹兒子,在我家牆外鬼鬼祟祟地跑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裏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確確看清了,正是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從我家門前過,徑直朝歡香館走去。

我雖然年紀小,不過也能隱隱約約猜到這是怎麽回事了。

但我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擔心,還是要為這男人害怕好……來不及多想,我也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積雪踩著居然軟綿綿的,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著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看見側門那裏,薛婆子一人站在暗處,看見大個子,才走出來兩步,她仿佛是從那門裏出來的,我愈加疑惑,怎麽薛婆子這個時候還會在歡香館?

看他們竊竊私語了幾句,薛婆子就蹑手蹑腳地開那道側門,帶他進去了。

歡香館在夜色裏靜穆的門面,襯上那一對燈籠,就像一只伏地肅然的獸。我心裏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實在冷得不得了,顧不得那麽多,惟有趕緊跟過去。

我走到側門邊,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面透出一絲光線。

我把雙手放到嘴巴呵熱氣暖一暖,便去輕輕扒開門。

何大何二李二估計已經睡下了,院子裏靜悄悄的,磨台上放著一盞風燈,我從牆的拐角裏偷看,沒有半個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我知道樓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獨自住著,他們二人究竟包藏著什麽禍心?

我心裏跳得咚咚直響,寒意也忘了,反而額頭一陣冒汗。

得馬上到樓上去,萬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個歹意,起碼我還能喊一聲何大他們。

空氣裏洋溢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我盡量放輕腳步,轉到樓梯口去,果然看見薛婆子和那男人摸著樓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樓梯在他們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下低啞到幾乎難辨的呻吟聲。

那男人似乎還有所忌憚,走了幾步,就停下,回頭悄聲問薛婆子:“幹娘……你確定她真喝醉了?那幾個跑堂和廚子……”

薛婆子不耐煩擺手:“我的陳大爺啊,那幾個早灌飽黃湯回去睡啦!老身袖子裏帶的十幾塊手帕子都濕透,這麽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塊塊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別說她……”

那男人厭煩薛婆子的啰唆,也就做手勢讓她閉嘴,自己繼續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聽見了這些話,如果說何大他們都喝醉了,那豈不是我叫他們也不會醒來?我想到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識往身周圍看看,恰看見樓梯旁邊的腌菜壇子上有一塊壓蓋的石頭,我就連忙拿在手裏。

忽然在此時,仿佛就在這幢房子的檐頂上,不知是什麽動物還是別的什麽,發出一聲低沈而震懾的獸吼——什麽東西在叫?比我聽過的老牛或者大馬的聲音還要大,我甚至感到就連腳下的地面,都傳來一陣震顫,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裏的石塊一下子滑了出來,掉在地上。

“呀!什麽聲音?”薛婆子在樓梯中央驚了一踉跄,差點滑了一跤,石塊落地的聲音引來她和那男人回頭,已經看見我了。

我掉頭就跑,耳後聽見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應必定也是要下樓來抓我了,據說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頭上一拍,小孩子就會一聲不吭地暈掉……會被她抓走賣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擇路,冷不防一頭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擡頭一看:“何大!”

何大雖然身上一股酒氣,但仍一如往常板著臉不說話,目光直盯著前方,我回頭看那追來的薛婆子,她也是駭然一怔站住腳,不過她還是隨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來茅房麽?”她剛說到這,後頭就聽見那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摔下樓來,口裏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趕忙轉身去扶那男人,接著卻看見桃三娘笑吟吟從樓上走下來了,同樣是穿著那一身幹淨整潔的白底紅邊的棉襖子,一絲兒不亂。

“三、三娘?”薛婆子讪讪地擠出一點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裏待客一般的柔和,沒有異樣,看見我就怪道:“都幾更天了?桃月你犯什麽淘氣?快回家去睡覺吧?天氣冷得很。”

我站在那裏,的確手腳都凍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這時何二和李二也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院子角落裏,桃三娘見我不動:“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記得我整個人被何大一把抱起來,最後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沈沈不知怎麽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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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來,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經起身幹活,倒沒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來呆坐一會,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趕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歡香館方向望去,還是與平時一樣平靜的袅袅炊煙。我懷裏還揣著昨晚的驚嚇,但不敢聲張,急忙回去做好早飯,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門,跑到歡香館門前,那何大在低頭掃著門檻前一塊地,沒有看我。我又轉到側門去,竟意外地發現到,馬廄裏居然拴著兩匹驢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會,兩匹驢子……一匹個頭矮小一些的,是已經皮肉褶皺了的老驢子,這種驢子恐怕也拉不動磨;而另一頭倒是身強體壯,高大結實。

正好桃三娘抱著一把幹稻草走出來,一看見我就笑道:“桃月兒?這麽早!”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你快看看我這兩匹驢子!終于可以不用自個兒推磨了。”桃三娘一邊把稻草均勻放進食槽裏,一邊笑著說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鎮上風風雨雨地鬧了一陣,失蹤了個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訪了多日,也絲毫找不到任何頭緒,漸漸也就淡化了。

可惜歡香館極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餅的面粉也是菜市買現成的,兩匹驢子養在馬廄裏,時間一長還費不少糧食。而且這兩頭驢的脾性還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們就會拼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別人越是躲開它們,它們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馬廄裏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著實累贅,過了除夕年節,就把其中一頭老的送到鎮上的生藥鋪子去了。

又一次因為幫母親送活計,路過那家生藥鋪時,還看見薛婆子的兒子在店裏。他娘不見了,他看來倒也不怎麽在意,聽聞他酗酒和賭錢,有時也曾把藥鋪裏的藥材偷出去變賣,他師傅不止一次趕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麽算盤,又過了好些時日,我走過歡香館門口,卻看見挂著一些菜譜的牌子裏,醒目地多了一塊新的菜牌子——阿膠肉!

我走進店裏,正是客人如潮的時間,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瑩酥香的肉塊。

我看見有客人點菜,桃三娘都會熱情地推薦他們吃一碗補身益氣血的阿膠炖肉。有人說:“桃三娘,那頭驢子殺了怪可惜的,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你這賣肉能賺回多少本兒來?”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諸位客官在我這小店都吃飽吃好,這阿膠啊,都是先前那頭老驢子送去藥鋪子,讓他們幫忙找的師傅,以最上乘手法專熬制的阿膠,這是我對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領了,那對我來說,可就不止那幾十兩銀子了!”

我眼盯著那每個人桌上一碗碗驢肉……反想到,她將老驢送到藥鋪,在她自己兒子眼前都不能相認,還剩生生就剝皮熬膠了;而那男人的肉,則如此讓世人瓜分食之……實在不由得我不膽寒。

【阿膠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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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鎮魂饅頭

陰雨連綿天,江都籠罩在一幕水煙裏。

自三月初三以來,到江都一帶遊春的人便沒有停歇過,我在歡香館曾聽一讀書人對他同行的朋友說:“即便是清明雨泥濺路,但青綠發芽花紅枝,一派好春氣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馬?”

他的話我雖然不是很聽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還是懂的。

因為桃三娘做的青團子實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過了許多日,鎮上乃至來往商旅遊客,每天專門來買青團子的還是絡繹不斷,她無法,有時忙不過來,就讓我每天幫她到山上去采嫩艾葉,每次回來,她便時而給我幾個銅板,或送我一些點心做報酬。

爹娘也覺得這樣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掙幾個錢和得到點心,自然就十分樂得效勞了。

這一天我采滿了一竹籃的艾葉回到歡香館時,恰好又看見那說“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馬”的讀書人,他們坐在靠圍欄邊的座位,身邊的同伴裏,除了兩個與他年紀相仿,一副斯文的白淨書生外,還有一個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紅衣、紅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後站著個丫鬟,手裏還抱著一大個用布包著的不知是什麽的東西。

我一邊走進飯館內,一邊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見她與兩個讀書人喝著李二上的茶,應該也是剛進來店裏坐下不久。

我見他們一徑談笑風生著,那女子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直到桃三娘喚了我一聲:“桃月兒!”

我才醒悟過來:“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過我手裏的籃子,把我拉到櫃台前桌子坐下:“怎麽?覺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點點頭。

桃三娘給我倒了一杯水,笑著道:“桃月兒喜歡紅裙子?”

我又用力點頭。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兒長大以後,穿紅裙子肯定比那姐姐還要好看。”正好這時那讀書人喚三娘:“掌櫃的,有什麽點心沒有?”

“來了。”桃三娘立即答應一聲走過去:“客官,我這裏有剛蒸好的青團子、青菰粽,你們想吃什麽?”

讀書人問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麽?”

那女子笑笑:“清明過了這麽些日子,還有青團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兩樣都來一點,如何?”

她說完,衆人都點頭,桃三娘便轉身親自去廚房,不一會兒端來點心,送到他們桌上兩盤之後,居然還不忘另外給我拿來一個熱乎乎剛出鍋的粽子。

她細心地給我把粽子解開紅繩,打開青葉,露出裏面圓滾滾瑩白如玉的香糯團子,然後再從櫃台邊的蜂蜜罐子裏舀出一大勺蜜糖澆上去。

我喉嚨裏的饞蟲頓時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夾了往嘴裏送,三娘連忙提醒我小心燙。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遠遠傳來一陣紅火爆竹的聲音。店裏所有人都下意識往外張望,只見一對舉著大紅雙喜的儀仗,從柳青街的一頭慢慢走來,只是惟一有點奇怪的是,那儀仗雖然不停點燃爆竹抛向路邊,可卻完全沒有敲鑼打鼓的喜樂吹奏,仔細一看,讓人覺得哪裏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親啊?”店裏有幾桌吃飯的客人中,有人問道。

另一人卻冷哼一笑搭腔:“可憐啊!達士巷的劉家閨女……”

我聽見是達士巷的劉家閨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陣子老來歡香館心懷不軌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說起過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脖子長了個肉瘤,她去幫她扶乩問蔔來著,卻不知後來怎樣了。

那人又好事地繼續追問:“他家閨女怎麽啦?”

這時店裏幾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來了,個個都在側目看那說劉家閨女可憐的人,聽他如何回答。

“劉家那閨女啊,生得是個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個怪病,才八歲……我也沒親眼看見啊,就是據說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來一個瘤子,起先不疼不癢,但是邪門兒的是,還越來越大,衣服領子的扣兒都系不上了。劉家人都愁壞了,還找過那薛婆子,你們記得吧?那個專門幫人扶乩問蔔,串門送藥的婆子,才幫他家去扶乩請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頭沒兩天,人都失蹤了,從此再不見下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嚇!這麽邪乎?”衆人咂舌,有知道這事的人,則紛紛點頭稱是。

我觑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頭笑吟吟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絲毫沒有異樣。

“那後來呢?你剛才說現在那嫁人的難道是劉家閨女?她不是才八歲麽?”

“錯了,現在已經滿九歲啦。”那人糾正道,複又搖頭歎氣:“可憐哪!聽聞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長得已經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幫她找了無數大夫,吃多少藥也不好呢。上個月呀,廣陵的張家卻遣媒人來說媒,更是緊接著送來一百兩白銀作為聘禮,急著還要下個月就得過門兒……你們以為是為啥呀?”這人故意賣個關子頓了頓,喝一口茶:

“這張家有錢,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個傻兒子,你們知道不?今年也十二歲了,原本傻便傻吧,家裏丫鬟婆子伺候著,還當個寶貝一樣。可約莫在去年,那劉家閨女脖子開始長瘤的時間差不多吧,他們家兒子沒來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藥好不了……估計啊,不知是請的什麽問,說要娶親衝喜,找個命格相征一樣的,就找到這劉家閨女啦!”

這人一直說著,那大紅搶眼的迎親隊伍就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去,不停地點著爆竹,“噼裏啪啦”的,聽時間長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下雨路滑,那些擡轎搬箱子的隨從們個個衣服都是透濕的,濺滿泥點子,臉上都是懊惱的晦氣樣,一路上甚至沒人說話玩笑,死氣沈沈的不像是送親,倒像是送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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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裏一時間鴉雀無聲,我看見那些走過去人們的一張張臉,竟然心裏一陣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點凝重,微皺起眉頭側目看著那隊過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時間,她又低頭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說話的人喚李二結帳,其他人還有那意猶未盡的說:“怎麽就走了?哎!你說,把他們兩家孩子湊一起去,會是什麽結果?”

那人有點不耐煩:“我怎麽知道,我就是有個親戚住劉家鄰居,沒事兒聽回來的事兒,誰知道真個究竟!”

桃三娘見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後院子去,只見院子裏一口小鍋裏煮好了數十個鹹鴨蛋,她轉身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小小的網袋子,把幾個個鹹蛋裝進去,然後往我衣服口袋裏一揣:“好好帶著啊,拿回去給你爹娘也嘗嘗,是三娘清明前腌下的,你回去看看,我腌的時候可是看准了日中時分,那一顆顆蛋黃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謝收了,曾聽三娘說過,腌鹹蛋時,若日中時分,則蛋黃會在正中。若是上半日腌的話,蛋黃就會偏上,反之則偏下;還有和草灰鹽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腳醪糟,不然蛋內的蛋白就會變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後,下廚做了午飯伺候爹娘吃過,沒什麽事,便一人靠在家裏屋檐下一張竹椅子上,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音,很快便睡著了。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連不斷的霹雳閃電刺破雲端,爆發出無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驚醒過來,大雨滂沱中,看見幾個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門前街道跑過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幾個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過去運河那邊……”

我一怔,隨即驚慌得趕忙跑回屋子裏去,雖說小秦淮以及下遊的運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離奇的事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天上雷鳴電閃的太嚇人,我的心咚咚亂跳。

傍晚時分,雷雨過去,天邊現出一幕彤紅的晚霞,我在院子裏收拾被風雨吹亂的東西,娘出門去,正好門口碰到鄰居的一位嬸子,兩人便站在那裏閑話了幾句。我起初沒有在意,後來卻聽見那嬸子說的什麽,讓我娘看好我,最近別讓我到水邊去,方才運河那裏,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跳河了……

我一驚,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廣陵的張家迎娶劉家閨女麽?”

“是啊,那閨女可憐哪!病了那麽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聽說他們送親的隊伍走到運河邊時,河面上夾著雷鳴閃電,平白無故刮起一股旋風,把擡轎子的都吹得七葷八素,就有人停下來了,更不曾想,那轎子剛一落地,劉家閨女就從轎子裏跑出來,別人來不及弄清楚怎麽回事,她就往河裏跑去,一頭栽水裏了……”

“嚇!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怎麽也知道這樣想不開?”我娘深深歎一口氣。

“誰知道這孩子,話說她的瘤子也長得玄啊,我聽說去年薛婆子給她扶乩問了,說她睡覺時嘴裏爬進了什麽東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嚨裏,可又不能硬割開吧……薛婆子讓她喝雄黃酒、熏艾,都試過了沒用,他們說啊,薛婆子就是因為這樣得罪了那東西,才失蹤的。”

“還有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過她急著要去個地方,天黑前趕回來,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嬸子聊到這,她就托辭走了。

我見我娘走遠了,便出門跑去歡香館,其實我也不是想問三娘什麽,只是覺得她什麽都知道,看見她便安心些。

歡香館裏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卻在後院廚房忙著,大鍋裏一條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魚在冒泡的油豆腐中發出誘人的香味;旁邊炖鍋掀開了蓋子,裏面有數個拳頭大的瓷罐,焖著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沒看見我,我也不敢打擾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裏的糟醋蘿蔔再裝出一盤來。”

我連忙在旁邊答應:“我來幫你。”

她才看見是我,隨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腌菜和糟菜,幾乎就像是自己家裏的一般。每一只缸子和壇子打開,就會有與衆不同而又熟悉的氣味。裝好了蘿蔔,我剛要幫她拿到大堂去,這是要讓李二去分給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裏的鍋鏟,邁出廚房,眼睛望向飯館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滿警覺,自語了一句:“有不好的東西混進來了……”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院子這裏雖然是緊連著大堂,但絕對不是直通的,屋裏出到屋外,還有一道比較寬的門,門上也挂著布簾子,進了簾子右手邊還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過了樓梯才是掌櫃和收銀子的櫃台和大堂。

那平時不作聲只是悶頭做事的何二,這時也慢慢擡起頭,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裏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時停下來了。

我手裏捧著一盤糟醋蘿蔔,卻不知該怎辦好,桃三娘走過來,從我手裏拿過盤子,便往屋裏掀簾子進去了,我趕忙跟在後面,雖然不敢進去,但拔開一點簾子,就能看見裏面的大半光景。

進來了一位身著富貴華服、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長得瘦削,臉色蒼白,眼眶有點凹,但手裏一柄折扇,還在悠然自得地揮著,他身邊一跟班小厮連忙找李二張羅桌子,讓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裏盤子遞給李二,然後過去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快請坐。”

那人一眼看見桃三娘,明顯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卻道:“呵,這小店竟然也有這麽美豔的尤物。”

桃三娘給他倒茶:“客官拿我說笑了。客官想吃點什麽?”

那年輕公子四下一環顧:“曾經聽說過你這家小店,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著實地道有滋味。老板娘你看著辦吧。”他語氣十分大度地說完,他旁邊的小厮還接口道:“把你這兒最幹淨最好的拿上來,我家少爺脾胃矜貴,銀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了走了。回到後院來:“何二,把剛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會送去給那客人。”

然後,自己就把現成已經做好的瓷罐焖肉、燒青魚等幾樣菜,裝了盤,我看著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來並沒什麽特別之處;而他的小厮,也只是那種常見的跟班,最多饒舌一點罷了。

桃三娘用一個大托盤端著菜出去了。那年輕公子正悠閑地喝著茶,眼看著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擺下,他的小厮問:“哎!掌櫃的,打聽個事兒!”

“噢,客官請說。”

“你這裏今天有沒來過幾個讀書人,還有一個帶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幾個讀書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這麽幾個人來這喝過茶,用了些點心,但沒吃午飯就走了。”

那小厮一聽,馬上湊到那公子身邊道:“少爺,您沒猜錯!必定就是那陳長柳,他真敢帶著嶽榴仙跑到這來啦!”

“哼!這事不要緊,還怕他們跑得了?現在頭一等最重要的……你別忘了。”那公子沒好氣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爺您在這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厮說完,又吩咐旁邊另外還有一人:“好生看著少爺,我先出去辦事。”

桃三娘給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這麽漂亮,做出來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當他低頭仔細看清那些菜的時候,卻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著那燒魚:“這、這些都是什麽爛東西?”

桃三娘一怔:“這是油豆腐燒的青魚……”

旁邊留下來的小厮立刻把那碟魚往地上一撥,“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粉碎,湯汁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這種東西怎麽能拿出來給我們家公子吃?”那小厮對著桃三娘大聲呵斥。

正好這時何二端來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顆顆鴿子蛋大的芋艿在盤中還絲絲升起熱氣。

那公子一眼看見這道菜,才又轉怒為喜:“這還差不多。”

他的小厮連忙又去拿來另一對幹淨筷子,恭敬遞到他手裏:“少爺請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興興吃了起來,桃三娘笑笑告了聲得罪,讓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後院來。

飯館裏,刁鑽凶惡的客人也是不難遇見的,不過在歡香館這裏,因為桃三娘的烹調廚藝,所以我見過的挑刺客人並不多。

桃三娘面色並沒有不悅,她只是急忙回來把籠屜裏蒸的粽子又拿出幾個來,一個小碗加了白糖,又讓何二端去給那公子。

我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就回家去了。

許多人圍在運河邊打撈那劉家閨女的屍體,卻足足兩天都沒有一點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從鄰裏閑話的嬸子們那聽來才知道,原來昨晚在歡香館吃飯的那富貴公子,是廣陵張家的大公子。

張家這一輩有兩個兒子,而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體不好,性質還總是吊兒郎當,長大一點還到處沾花惹草,把他娘親身邊的丫鬟都搞去了兩個;後來再添了那小兒子,本來剛生下來幾歲的時候,是聰明可愛的,哪知七八歲上下,就漸漸開始癡傻起來,張家求神問藥折騰了這麽些年都沒有成效,現在還索性來個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達士巷的劉家閨女,都派了大少爺親自去迎親了,哪知路上還是出了這樣不測之事,可想那張家兩位大人,必定是欲哭無淚、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們在運河邊找一家客棧住下來,他拿出不少銀子讓手下請人打撈屍體,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且既然劉家把錢都收了,這閨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轎出了門,那麽她也算是張家的人了,她的屍體也得運回廣陵張家祖墳去安葬雲雲。

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兼之每天在岸邊,劉家閨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攪得鎮上人們心裏都不好過。

張家的大公子雖然因為桃三娘端上魚而對她發了火,但是之後卻仍然每天過來歡香館吃飯。

他尤其最愛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蓮子粽,鹹的是火腿粽、蛋黃粽;還有專門配鹹甜不同醬料的竹葉白糯粽等,每餐有時猛吞下好幾個,然後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湯,別的菜點了再吃不下,也就飽了。我見過他有兩次吃完了,就嚷嚷胃裏難受,他的小厮把他攙著扶著,在店裏罵罵咧咧一陣才走了的,但下頓卻還來照吃不誤。

不知是恰巧還是注定的,我聽那些嬸子們閑聊,說起他們衆人合計一算,那劉家閨女死後的頭七那天,將會是端午節的正日,鎮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許多人竟還自發湊了點銀子,送給劉家讓他們買紙錢和做法事,劉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張家大少爺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後,找來幾個打齋的,在運河邊上每日裏燒香撒紙錢,日夜超度。

劉家閨女跳河之後的第三天,我意外地發現,桃三娘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在廚房裏做了許多的饅頭。

一屜一屜的饅頭,比我拳頭還大一倍都不止,而且個個包著黃鳝魚、鹹蛋黃、黃豆之類的大餡,蒸出來白白胖胖的模樣,特別誘人。

但三娘絕對不給我吃,也絕對不賣,只要是店裏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閑,就會呆在後院裏做這些饅頭,蒸好了就擺在一邊晾涼,然後裝進一口一口大布袋子裏……我每天采了艾葉回來,有時也會幫她的點忙,但問到她這些饅頭用來做什麽,她卻都是笑笑,說我到時候就知道了。

端午節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飯時刻,店裏客人不少,張家少爺也在,剛進門坐下,只見又有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飯,送娘出門,無意中望去,那車上下來一個美貌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和幾個讀書人來吃過點心,似乎叫嶽榴仙的紅衣女子。

那紅衣女子走進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起進了店裏來,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門前去,裏面桃三娘忙碌著,還未待她過來招呼,那紅衣女子就已經徑直走到那張公子面前。張公子擡眼一看,倒沒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個不無得意的笑,用手裏折扇一直面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這才過來拿茶杯給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視,只是盯著張公子。我在店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壓著怒火,我便隨意似的走進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面,我便過去幫他幾張椅子擺好,只聽那女子對張公子說道:“你不是想聽我談琵琶麽?我現在就來彈給你聽。”

張公子點點頭,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麽日子?你竟得空跑到這兒來?春林晚關門大吉了?不用接客麽?沒見過哪家青樓裏有你這樣沒規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陳公子已經幫我贖身了,你說這些話對我沒用。”

“贖身?”張公子冷哼一聲,他瘦得只剩下皮的臉上,終于顯出幾分怒氣,繃緊了十分難看:“陳長柳是什麽東西?幾百兩銀子就是他全副家當了!”

這時他身邊慣于幫腔作勢的小厮也說道:“我家少爺隨便就能拿出幾百兩給你贖身,再隨便拿出幾百兩,就讓你住大宅穿绫羅,你還不識擡舉!”

張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話,又向女子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她道:“不是說彈琵琶麽?彈吧!”

紅衣女子緊接著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陳記布莊鬧事。”

張公子切齒道:“你有什麽根據說我的人去鬧事?”

紅衣女子氣得雙目圓瞪,這時店外又有兩個人急急跑進來,我轉頭一看,卻是那書生,身後的像也是上回一起來喝茶的人。估計那前面的就是陳長柳了。

“榴仙,你到這來幹什麽?這種人你跟他有什麽好說的?”陳長柳拉起紅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來,但是腳下卻不肯動步,緊皺眉頭不說話,她的丫鬟在旁邊也不敢攔,只向陳長柳道:“姑爺,小姐也是想替你討個公道……”

“和他這種人說什麽‘公道’二字?簡直是有辱了這兩個字,何況你聽說過禽獸也懂人話?”陳長柳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張公子頓時臉色紫漲,‘砰’地一拍桌子:“你說什麽?”

陳長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見沒?我都說了它聽不懂就是聽不懂……”

紅衣女子也不由得轉怒為笑,那陳長柳也完全不管張公子,就牽起女子的手:“榴仙,我們回去吧,你還沒吃晚飯呢。”立刻張家的幾個小厮就擋住去路,陳長柳質問:“你們要幹嗎?”

“你剛才說什麽?”那為首的小厮喝問。

“難道你也聽不懂嗎?”陳長柳不耐煩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聲,一把拽住陳長柳的衣服,掄起拳頭就往他肚子揮去,陳長柳看來是手腳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結實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來了。紅衣女子趕緊去攙他:“長柳!”

那張公子氣得在旁邊直跺腳:“活該!打死他才好!”說完,也作勢過來要伸腳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裏虛晃一腳,卻一下子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後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衆家丁慌忙叫喊著少爺,衝過去扶他。卻看那張公子半張著口,兩眼向上發直,卻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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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愣了,幾個人搖著他:“少爺!少爺?……”

桃三娘突然走過來,仔細看了看:“你們別晃他,他這樣子像是中風似的。”

一句話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只有桃三娘鎮定:“你們快把他平著擡起來,那邊幾張椅子拼起來讓他躺下。”

衆人趕緊把他扶過去躺下,我也靠近過來看,離那紅衣女子不遠,仿佛聽見她嘀咕一句:“罪有應得……”

然後那陳長柳忍著痛,拉著那紅衣女子繼續往外走,那些家丁忙著照料少爺,這次沒人再攔他們,我眼睜睜看著他們上了馬車,實在不明白他們與張公子之間的恩怨是怎麽回事……

張公子半天還沒有一絲兒反應,店裏其他食客看見這樣的場面,怕事的都急忙算賬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則還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店裏鬧哄哄的,這時門口又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人,喚那張公子的小厮:“不好了、不好了!剛才河面上無端打閃了幾下雷電,有兩個在岸邊撈人的夥計被什麽東西拖下去了……”

衆人又是一片駭然,為首的還算鎮定:“那些打齋的和尚道士呢?”

“他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念經,道士就是撒米燒符,也沒見什麽效果……”

桃三娘眉頭一皺,忽然對那些家丁道:“你們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兒吧!大夫住得不遠,李二,你帶他們去。”一句話立刻提醒了這些人,他們趕緊招呼著把張公子擡的擡,扛的扛,要往外運,還是那領頭的有經驗,制止了他們不要亂來,然後再問桃三娘有沒長的門板之類,桃三娘便說後院有一塊,這些人就七手八腳地忙活著,終于把張公子擡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幫著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殘羹剩菜,過了一會,就聽見外面巡夜打更的人走過,三娘豎起耳朵聽道:“已經亥時了?”

我附和道:“到亥時了。”

“噢……”她若有所思應了一句,手腳麻利地收拾完東西,這時李二也回來了,她便連忙吩咐:“關門。”

李二照做了。

我還不想回家,但是又舍不得回去,總覺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桃三娘回身到後院去,我就跟去。

何二已經把屋裏准備好的數十大袋饅頭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見更加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著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仔細數了數,共有三十袋,每一袋裏分別裝有四籠統饅頭,一籠屜是二十個,她自言自語道:“少了點,不過應該問題不大。”

我有點結結巴巴地問:“三娘……這些要用來做什麽?”

桃三娘轉過臉看著我,莞爾一笑:“桃月兒你不困嗎?”

我搖搖頭。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沒想,用力點頭。

她對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對她就是會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心裏堅信她是不會懷有任何惡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東西我們走。”

“走?去哪兒?”我問。

桃三娘親切地牽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數十袋的饅頭,雖說李二他們都是結實的壯漢,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強吧?三娘拉著我在前面走,我卻不時地回頭擔心地往後看,不知不覺,腳下走起來輕飄飄的,似乎完全不費力氣,三娘的腳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著,也能毫不費力地跟著,夜色陰晦,看不見月亮,四面八方的風沙沙作響,更夫敲梆的聲音傳來,很空遠。

很快,黑夜裏前方傳來一陣淙淙的水聲。我疑惑地想,這麽快就到運河邊了?我依稀記得從我家到運河,得走好一陣子路程,小時候老人還曾給說過故事,這運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溝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吳王,專門派人修建……怎就這麽快到了?我的腳還一點不覺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別多,河水也特別漲滿吧,我雖然看不清,但能從聲音感覺到面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們一聲不吭緊跟我們身後,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裏的布袋子,足足在河邊堆起來一座小山那麽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壓在一個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壓垮到不能動彈。

“三娘……我們來這幹什麽?”我怯怯地問。但是三娘沒有理我,只是吩咐他們把袋子的口解開,望望天:“快到子時了。”

李二他們默不作聲地打開口袋,然後再把它們一字排開擺在河邊,三娘盯著河面,在等什麽,四下裏除了水聲,黑得看不見任何輪廓,我的恐懼油然而起。

水面仿佛忽然升起了熒熒爍爍的白點,像平時看到一大捧絨毛摻和的細灰散到半空中一樣;像是有一陣吹不動衣衫的風,無聲無息把整條河面帶過,沒有征兆,就募地冷下來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點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無的風裏,夾雜了飲泣似的嗚咽,似乎有糾纏不休的幽怨在缭繞和打轉……

原本就湍急的水聲,突然變得愈加急促起來,整個河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噼裏啪啦’的聲音,像是沒來由就從水底浮上面來的巨大魚群,不知怎麽就聚集在這裏了;另更有不止一個奇怪的,由遠而今卻低沈憨悶、猶如老牛的哞哞叫聲的東西,也在往這邊傳來,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緊緊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來了!”桃三娘回頭朝李二他們一示意,只見他們幾個立即把整個袋子提起,把裏面雪白的饅頭全部撒入水裏,頓時水面無數閃著白光的魚躍到半空,饅頭落入它們之中就不見了,但是隨即,水中顯現一條狹長的黑影,約莫比鎮上一般的大樹還粗,在水中蜿蜒而過,魚群自動躲避,“哞哞“的低吼聲就是它發出的,無數個饅頭還在不斷抛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強看清它的身形在水裏來回調轉盤桓。

桃三娘沈靜地注視著河裏,沒有說話,雙眼迥然有神。三十袋饅頭扔完了,魚群與那長形的黑影遂漸漸隱去,河面也慢慢平息下來。

桃三娘轉臉觑了李二他們一眼:“看來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聲,何大何二卻沒有回應。

我全身已經僵硬得沒有知覺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牽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顫,擡頭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麽……東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複了平素的溫和笑意:“我們回去吧。”便拉著我往回走,一邊路上給我講:“那些就是魚和蛟龍啊,明天就是端午節了,端午節要包粽子,就是要用來餵江裏的魚和蛟龍……為什麽?因為那都是流到江河裏的積怨變成的啊,就如餓鬼一般,它們會爭食所有落水者的屍首,而落水者的怨憤又會化作更多的白魚……聽說過西施的故事嗎?傳說吳國滅亡之後,西施身為亡國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樣也被魚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聽著這樣的故事,更加害怕,“那劉家的女孩兒也是被它們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沒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腳步慢了許多,雖然我的腳還是不會累。

忽然她又提起別的:“那廣陵的張家,占了一處山頭用來作為他們的祖墳,哪想到那一年大雨衝垮山泥,整座棺材隨之被滑入河裏,先人的骨肉被魚群分吃了大半,但幸虧發現得早,那些後人還能撈回來幾塊骨頭。”她說到這裏,似乎還覺得這事有點好笑:“把這群餓鬼一樣的魚群口裏食物奪走……可是很危險的,它們永遠都會纏著張家這些人,可惜……還連累死了那劉家女孩兒,和方才兩條人命;張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過不去端午節了,它們一直附著他,身體血氣都快被吃盡了。”

我擡頭看天,沒有一點星和月的影子,已過子時,便是端午節日:“三娘,剛才為什麽要來餵它們?”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讓這裏發生更多變故啊,我還得做生意嘛……蒸些饅頭又比包粽子還簡單點。”

“噢,就沒那麽麻煩?”我似懂非懂點頭,心裏卻猛然想起從前曾有人傳說,桃三娘喜愛吃白花花像是腦子一樣的東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欲吧……她滿足了別人的欲望,別人的欲望也就進了她的口腹……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遠處,歡香館門口的一對紅燈籠,在夜色中分外顯眼,快到家了,我還是有點疑惑:“三娘,劉家那女孩長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啰?”

“去年她家院子裏挖水池子,她貪玩把一只烏龜埋在那些挖出來的土裏,那烏龜卻一直沒死,只是壓在裏面不能動彈……”

我聽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來,這時已經到我家門口了,桃三娘輕輕推我:“回去睡吧。”

我腳底下輕飄飄的,不知怎麽就進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經睡下,難道我沒回來,他們都不在意嗎?正想著,緊接著就看見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來如此……我倒頭就睡著了。

端午節這天,江都難得出現了一片晴好天氣;碧空如洗,雲白風清。

歡香館裏今天來吃飯的客人不少,桃三娘專門做出一道紅焖鳝段的菜,就是把鳝魚切五寸長的肉段,之後油炸,再加入筍段、醬油、黃酒、豆粉,大火焖燒而成,出鍋之時香濃油亮,滿盤皆香;客人個個吃了都是交口稱贊。

運河邊上,據說還在做劉家閨女頭七的法事,昨晚死了兩個人,所以大家都無比小心忌諱,也沒人敢去湊熱鬧的;張家大少爺在鎮上大夫的家裏躺了一夜,也不知怎麽樣,倒還沒有咽氣,第二天一早家丁們就找來馬車,把他送回廣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話,那也是凶多吉少了。

終于五月初五過去,再無任何異樣。

之後又過了幾天,我總好奇,想盡了法子,才有了機會,隨著我家鄰居幾位嬸娘去了一趟達士巷劉家。

我混摸進去,假裝不在意,用跟事先拿在手裏的木棍,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邊、靠牆角的一堆泥,從底下挖了一會,就真的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用手掏出來,真的是一個烏龜殼!我對著光眯眼看看殼裏,竟正好看見裏面一對綠豆兒般大的黑點,也在看著我。

我怕人看見,也顧不得髒了,趕緊將烏龜一把藏到衣服裏,仍然假裝不在意地溜出劉家去。

自此,劉家閨女這只烏龜就陰差陽錯地到了我手裏,三娘說它會是我很好的玩伴,只要別惡作劇再將它埋入泥土裏就是。

還有那陳長柳和嶽榴仙夫婦,倒不愧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眷侶,他們絲毫不因張家大公子的事而介懷,反因為幾次來歡香館,而與桃三娘愈來愈熟絡。我之後也常常看見他們到歡香館吃飯喝茶,桃三娘這人同樣熱情不拘小節,他們一起談得投機,末了還成為好友,就更是難得想到的開心樂事了。

【鎮魂饅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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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醉桃童

夏日裏熱氣蒸蒸、蟬鳴聲聲,這日中時分,惹得人實在昏昏欲睡。

娘替鄰家嬸娘的孫女兒做兩件小繡花紅肚兜,按照她的要求,這手工還是很磨人的,當然銀子也收得貴一點。

我在旁邊看著,由不得誇我娘:“這條鯉魚繡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給你小時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樣子做的。”

我點頭:“但我的那件是桃花,這一件卻是荷花。”

這時突然聽見院子裏有開門聲,我趕緊跑出去,卻是爹回來了,我趕緊迎著進來:“爹,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爹一頭一臉的汗,背著家夥的褡裢鼓脹脹的:“活計提早忙完了,就回來了。”說著,從褡裢裏拿出裝錢的袋子和一壺酒:“丫頭,今晚多炒兩個好菜,待會爹有個朋友來家吃晚飯。”

“噢!”我給爹倒了水來:“爹今天賺了不少銀子吧?這麽高興。”

娘也放下了手裏活計,過來接了爹身上的東西,仔細一看錢袋子裏:“喲!足足一吊錢?這次的東家還挺大方。”

爹樂呵呵的:“是啊,累了這幾日。”他脫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問他吃了午飯不曾,他說吃過了,就扇著蒲扇,閉眼打盹兒去了。

我不敢打攪他,我娘顧自收拾東西,我就走到院子裏。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裏種了幾茬韭菜、生姜、蒜苔、白菜之類,還有兩棵黃瓜、葫蘆,現在順著牆腳綠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這一頭薔薇架了。

晚上就炒個韭菜雞蛋和拌個黃瓜好了,我在心裏這麽想著,習慣地越過矮牆,往歡香館張望。

桃三娘正送兩個客人出門,一身夏日裏常穿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潔大方。我忍不住開了院門,往歡香館跑去。

一進飯館裏,沒幾個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見靠櫃台的桌子上,擺了一大布袋,袋子口敞開,露出一個個青紅毛絨的大鮮桃。

我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見我進來,她就立刻眉開眼笑:“桃月兒?這個時候跑出來,你也不怕中了暑氣。”

我搖搖頭:“不怕。”

桃三娘過來拉我到櫃台前坐下,拿一壺水倒給我喝:“這是白菊茶,你喝點。”

我接過來道了聲謝。

桃三娘許是見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轉,就不在意的樣子說道:“這是一個客人剛才送來的,他上山挖些藥材,無意中看見幾棵野桃樹,結滿了果子,就摘了不少,還專門給我送來一袋。”

“噢……”我點頭,見三娘沒有給我一個的意思,有點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低頭喝茶。

桃三娘莞爾一笑:“你的小烏龜還好嗎?”

“還好啊!它喜歡呆在我家廚房井邊的木板下面,今天早上喝水吃飯粒的時候,還一直擡頭看我。”我答道,這只小烏龜就是達士巷劉家的泥土裏挖出來的,我也沒多想,拿回來以後,三娘就讓我好生養著它,而且它一點不會亂跑和吵鬧,只比我巴掌大一些,我娘爹也覺得好玩,就讓我養在家裏了。

“噢。”桃三娘點頭,轉過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這些桃子做些桃幹和醉桃,你來幫我嗎?”

“好啊!好啊!”我連忙答應。

不知道為什麽桃三娘總有那麽多做好吃的訣竅,不同的東西到了她手裏,只要她願意,就能做出許多不同的風味。

這一次她說做桃幹,我原以為是街上蜜餞幹果鋪子裏賣的那種,哪知她仔細把每個桃子拿出來後,選擇了一番,把壓在袋子底下,稍微有點熟爛和破碎的桃子先拿出來,放到一個甕裏煮著,到皮和核脫離出來,再加入洋糖,放緩火讓我慢慢攪拌。

自己則去把其它整個好的桃子上籠屜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動脫離的時候,拿出來去皮,再剖開兩半,去核,約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兩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內,兩半合成一個,然後依次放在篩內。

看我攪拌的桃鹵汁也行了,桃三娘把甕離開火,說是讓它自己冷卻,另外有用。

還說那些整個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們放在炭火上輕輕烘兩個時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陽曬幹,就好吃了。

我奇怪的是,看著我攪拌完的那一甕顔色糊塗的桃鹵汁,奇怪究竟什麽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驚訝,但是這時看看天時,已經將近日近黃昏,我該回家做飯了,便匆匆告辭三娘,回去了。

爹的朋友,也是一個木匠,家在廣陵,來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裏做活計,無意中碰見了爹,就邀了他來坐。

我做好了飯菜端上,不敢打擾他們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廚房吃了飯,我自己蹲在井邊和烏龜玩。

忽然有個聲音響起:“餵!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葉子餵烏龜,沒在意。

“餵!賊!偷了我的桃子!”

小烏龜停下了吃,一對綠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轉向一邊,我用葉子去撩它的頭:“乖,好好吃東西。”

烏龜把頭伸得長長的,望著我身後一側,一動不動。

“餵!你偷了我的桃子!我聞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廚房在院子一側,我的身後是一睹比較高的圍牆,不可能有人會站在我後面跟我說話的。

我疑惑地回頭,果然什麽也看不見,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但是我的烏龜卻把頭高高地昂起來,我循著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圍牆之上,居然站著一個小孩!

比我大年紀略小點吧,九、十歲的模樣,穿著一件樹皮一樣顔色的麻質衣服,頭上兩個抓髻,臉色圓乎乎、粉紅撲撲的,十分可愛,但他的神情卻是十分惱火,皺著眉頭緊抿著嘴這樣盯著我。

“餵,你怎麽爬那麽高,不怕摔斷胳膊嗎?”我好心提醒他。

“賊!你偷了我的桃子,還藏起來不讓我找到,還不快拿出來還給我!”那小孩完全不理會我的話,繼續這樣罵我。

我有點生氣:“我哪有偷過你的桃子,你別胡說。”

那小孩指著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聞就認出來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去了?我明明聞到就在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烏龜拿在手裏,這時,天還未完全黑,我對烏龜說:“我們進屋去,別理那怪孩子。”

娘在裏屋,點著油燈繼續在縫著活計,爹和朋友又在外間喝酒喝得興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難聞的酒氣,我只好帶著烏龜出門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兒巷口,又看見方才那小孩,他就站在路邊,似乎想要攔住我的去路:“偷桃的賊!快把桃子還給我!”

他來來去去還是說著那幾句話,咄咄逼人的表情讓我厭煩起來,所以我再不理他,徑直朝歡香館走去,那小孩突然緊走兩步追過來,伸出手作勢要拽我的衣服,我趕緊往前跑,但跑沒兩步,鼻子裏卻聞到一陣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歡香館裏飄出來的。

我回頭觑了一眼那小男孩,他應該也聞到了吧,這樣的香甜彌散的氣味能讓任何人都為之陶醉——他站在那裏,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隨即……突然大哭起來。

我驚了一跳:“嚇!你哭……什麽?”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就是在那咧嘴大哭著,我覺得太怪異了,又怕他接下來不知還要幹嘛,便趕緊走進歡香館去。

店裏沒什麽客人,桃三娘自己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壺,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飲著,我手裏捧著烏龜,聞著那香氣走過去,就是在三娘的壺和杯子裏散發出來的。

“三娘,你在喝什麽?”我笑嘻嘻地靠過去。

三娘一手擎著酒杯,側面看見我,還有我手裏的烏龜:“呵,把它也帶出來玩兒了?”然後把杯子遞給我看:“剛才你煮的桃鹵汁,我兌進去一半新蒸下來的燒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濃的桃子香味!”我看著她杯裏調制的桃酒,可能是因為桃子加了含有冰片的洋糖的緣故吧,更能透發出果香的濃郁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見桃三娘喝酒喝得雙頰微紅,煞是好看,便把烏龜放在桌面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滿,放在烏龜面前,烏龜居然也真的伸長脖子,往杯裏探頭,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趕緊把它拿開。

三娘笑笑:“讓它喝一點。”說完,隨手拿來一個裝醬醋調料的小碟子,倒進酒,烏龜竟真的搖搖晃晃走過來,在碟子裏喝起酒來。我驚訝地看著它,三娘卻把她的杯子又遞給我:“你也試試?”

我向來不敢喝酒,而且在家裏爹喝酒也總是熏得我難受,但……聞著面前陣陣誘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試著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帶有酒的辛氣,但是不刺喉嚨,反而有種舒適的暖意緩緩滑下肚裏去.“好喝!”我對三娘說。

三娘笑著看我,又看看烏龜,我這時已經完全把方才在外面罵我的小男孩忘記了,一邊逗弄著烏龜,一邊和桃三娘聊著閑話。

門口又進來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還未投向門口,我就看見她臉色一沈,但隨即又換為慣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應著走過去。

我轉臉望去,卻發現進來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見他手裏提著我家那只看來已經空了的酒壺,搖搖晃晃,看來已經有點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給客人打半斤燒春。”

那人滿意地點點頭,把酒壺給了李二,可能因為喝多了的緣故,他又對桃三娘搭起讪來:“我說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來看見你,你都是這麽漂亮呢!做飯手藝好,把自己保養得也這麽好。”說到這,酒氣湧上來,他打了個嗝,李二把打好的酒壺拿過來給他,他接過去:“嗯!錢你待會過來對面,竹枝兒巷口木匠家裏收啊……”他說完這句,就回頭走了,桃三娘回來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點頭。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遞給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這個酒勁其實還是厲害的,我咽下肚裏,就感到一股熱氣直衝上來,臉皮也一下子發燙起來。

“桃月兒,回去記得早點睡覺,不要理那個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頭,這樣囑咐我。

“好。”我點頭。

我又在歡香館待了一會才回家,安置好烏龜,我就進門去想要替爹他們收拾一下桌子什麽的,正好看見爹和那叔叔拿著一個金光燦燦的東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見我進來,就下意識捂在手裏,像是怕人看見。

我裝作沒看見,把茶壺拿到一邊泡上茶,分別給他們倒上,說一句:“爹,叔叔請喝茶。”就出去了。

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談到很晚,然後就在外間鋪了被褥,讓他將就一晚。

而我與娘在裏屋,早早就熄燈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總睡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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