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螃蟹人〉 ◎甘耀明(建台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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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說是甘耀明老師最新長篇小說《殺鬼》中的一個段落。《殺鬼》由寶瓶出版社出版,約在本月底上市。甘耀明老師是苗栗市人,建台畢業後讀東海中文,後來當過記者、搞過劇場、在苗栗全人中學當過老師。

後生讀書會下學期也許有機會請到耀明老師來做新書發表,屆時歡迎各位參加。讀書會BLOG中有耀明老師的相關介紹及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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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人〉 (0703載於聯合副刊)

在苗栗遙遠的大安部落,有個這樣的泰雅族傳說:

很久以前,有個老巫婆生出了螃蟹,一個四隻腳的肉球。各種流言傳出,她不是被哈陸斯──泰雅傳說中擁有大陽具又好色的巨人──調戲,就是給熊占了便宜,肉球絕對是惡靈。於是,巫婆把小米稈墊在水缸底,養起小肉球;還用槌過的紅苧麻當線絲,要牠學習蜘蛛織布,房裡流出木梭聲,日夜都有,滴滴答比雨聲還快。巫婆死前,再三提醒小怪獸,一輩子把自己藏起來,千萬不要露出真面目,「你太醜,會嚇死人。」

巫婆媽媽死後,牠終於走出家門,遵照媽媽的遺言,身上罩著大木缸去採藥草、提水、種苧麻。這麼做是因為牠相信媽媽生前告誡的預言,要是被看到醜陋面貌,會給部落引來恐怖的殺機。十幾年來,族人只能看到四隻腳在爬的木桶,再靠近一步,牠蹲縮在桶裡,任憑外人大力敲木殼或潑最臭的山豬屎都不動。孩子亂叫牠:「Kagan(螃蟹),Kagan。」然後丟石頭攻擊。

有一天,一個醉鬼對螃蟹人有恨念,認為自己老是喝不飽酒的不幸是牠招來的,便趁螃蟹人餵雞時,一把推下山谷。無論螃蟹人如何哀嚎,都沒有人敢靠近山谷,覺得那聲音會鑽爛腦漿。夜裡,山谷飛上來用頭髮編的蝴蝶、葉子編的蚱蜢。它們沒生命,卻叫出奇異的呼喚,求人去山谷救螃蟹人。

「那是邪靈的舌頭,」部落的人好害怕,認為:「螃蟹人能降靈在沒血的東西上。」

一位叫巴鹿的年輕人忍不住了,半夜掄火把、拿番刀,胸前掛著茄苳製的防鼠板好避惡靈,下谷為民除害。他先斬了那個木桶殼,燒乾淨,灑泡尿澆熄,讓煙都冒不出來。再下到深谷時,被眼前一幕嚇慌了,勉力拿穩火把,祈求祖靈給他勇氣不要被眼前的虛美迷惑了,因為他看到一個美少女。巴鹿哪知道那是螃蟹人,三歲後被巫婆用香蕉葉、木桶藏起後,至今已十六歲,即使被爛泥、淚水和疲困搞得滿臉髒汙,比鬼好上些。無疑的,巴鹿仍看出她是附近大安溪八個部落中最美的少女,連她身後的影子也好美,美得暈人呀!

「拜託,給我們水,海亞娜一直哭,快渴死了。」碧雅蒂開口說話,大膽的向巴鹿求救。

「多虧我,不然螃蟹人會吃掉妳。」巴鹿說。

「我們就是可怕的螃蟹人,我們不吃人,只怕人。」講話的竟然是那個影子,它叫海亞娜。

巴鹿嚇著了,需要強光才能照死會說話的影子,便丟掉番刀,燒壯了一束乾草。他擎起火焰已有人高的草束,不斷揮動好讓火更大,轟隆隆燒,星渣也噼啪在跳。影子沒消失,還變成了人,皮膚凝滑,美得真糟糕,讓全世界的星星會掉落下來。看她呀!太可怕了,巴鹿跳向前,高興大喊,祈求祖靈給他智慧,好不被眼前的虛美動搖了,因為眼前不是一個美少女,是兩個一模一樣的,所有喝過大安溪水的女人都被比下去了。巴鹿懂了,部落長久以來傳說的「四腳惡靈」,其實是胸部相接的連體人,她們經過那麼多的詛咒、誤解和攻擊,仍活了下來。眼下,火光把姊妹照亮。妹妹海亞娜的頭上停滿蝴蝶,那是姊姊碧雅蒂用頭髮編織安慰她的。姊姊的頭髮也被自己編成花朵,甚至繚繞的蜜蜂也是編織物。她們編織的技巧太高明了,靠此忘記恐懼。

以月亮(byatin)為名的碧雅蒂,以星星(hyanah)為名的海亞娜,她們長得太美麗了,得活在黑夜,在螃蟹殼裡活了十幾年後,真面目終於示人。巴鹿發現螃蟹人的面目,費勁把她們背回家。從此,巴鹿常去探望螃蟹人,把獵得的最好獸肉掛在廚房,蹲在牆邊看織布。螃蟹姊妹織得好,任何圖案都行,快得眨眼就編好。他喊什麼,她們手裡就織出什麼。巴鹿甚至擠屁股或喉嚨一癢,話都不說,她們馬上織出一朵屁,或是狗熊打噴嚏。

「他等太久了,」巴鹿指著自己的下體,壯膽說:「就織個小巴鹿吧!」

螃蟹姊妹笑嘻嘻,拿著布梭棒,一棒打散他滿腦的腥煙。害他回家的路上見到什麼都笑,一坨豬屎也能勾魂,過家門都不知。兩個月後,巴鹿背了大獠牙的山豬當禮物,唱情歌助興,想娶她們為妻。姊姊氣得說:「我沒問題,但你不能這樣問海亞娜,她很害羞。」沒想到妹妹動手把山豬的硬毛編出錦花,邊織邊低頭笑,洩漏了心意,嫌起巴鹿少拿條山豬,將就把姊姊先娶走吧!

可是,巴鹿的家人極力反對他娶一對沒人敢紋面的螃蟹人,怕生出有蟹殼的後代。巴鹿堅持婚姻,也發誓不生育,好斷絕生出小螃蟹人。但是在無法獲得長老的同意下,他當夜背著連體妻逃走。兩位妻子用大量的紅苧麻,以巧繁的技法織出彩虹衣穿上身,又編了公帝雉的翅膀套在手上,外邊的兩臂揮動、內邊的兩手抓住巴鹿,三人飄起來,出奔了四十個山頭。他們逃得遠,躲到雲海上的山。但部落的獵人忌妒巴鹿能娶到一雙美麗的老婆,也忌妒螃蟹人的編織手藝,紛紛追捕。然而她們那種織工,連半個月後追來的獵人都害怕。

有一次,巴鹿穿上新編的紅衣,偽裝成熊熊的篝火,潛入獵人的露宿地偷走小米、鹽巴和弓箭。又一次,巴鹿背妻子靠近熟睡的獵人,把他們的頭髮編成一照到晨光就會醒來掙扎的幼羌,把腿毛編成螞蝗,把睫毛編成張眼就嚇人的毒蜂。獵人醒來後亂叫,卻樂得拿弓射對方的頭髮,直到看破幻象,快氣死了。恐怖景象反而激怒獵人,她們改用夢把敵人的戒心泡軟。

有一次,三人躲在織成小溪的長布下,由巴鹿吹口哨裝出溪水聲。溪蝦有半透明的身子,魚閃鱗光,連朱雀都上當的飛來。獵人踏過溪時,布絲如水濺起來,他們舒服的泡澡,忍不住抱怨溪水弄濕了火柴,不然可以烤魚吃。

另一次,獵人為著從天空落下的是瀑布或陽光,吵得快打架,結論是不管是啥,美就好,對美景讚賞了約小米發芽的時間,殊不知這是巴鹿和妻子躲在樹洞,把外頭溢滿厚苔的檜木披上亮絲。更不用提的是,有次獵人醒來後,看到杜鵑開遍,巨大的彩虹能流動,七彩的水鹿成群跑過,熊長出翅膀,而天上銀河從山崗往山徑流動成小河,清得沒有水,全是嘩啦啦流的星星。這些都是螃蟹姊妹用各種鳥羽毛編的夢境。

直到有一天,獵人喝晨露,發現那是蜘蛛絲編的,更仔細瞧,濃霧是塵絲編的,風裡有線,而風吹走的夕陽竟是一幅編織的畫,好遮去後頭皎亮得撩動殺機的月亮。獵人這才了解自己沉浸在螃蟹姊妹的夢境,深怕再下去連殺一隻飛鼠的勇氣都沒有,放火燒吧!最美的東西都有致人於死的嫌疑。假河流、假動物和假流雲都冒火燒起來,接著真野花、真動物也燒了,白雲燒成烏煙,森林狂燃了。巴鹿背她們逃竄。一路上,姊妹拔髮編螞蝗,丟下阻止獵人,編速之快連指甲都掉了。她們到這關頭還是像小螃蟹純真,老是丟鼻涕蟲,搞不死人,卻搞得自己禿頭和滿手流血。倒頭來沒逃路了,著火的彩虹翅膀讓她們飛不起來,只剩燒焦的手揮舞。當獵人追上時,用刀側上的太陽反光射向螃蟹人的眼睛,讓她們無法編織,並放箭射瘸巴鹿的腿。姊妹從巴鹿懷裡滾落了,像瘋婆子,表現人們眼中那種螃蟹人該有的惡狀,歪嘴吐口水,大吼大叫。她們用尖石割破了美貌更像鬼,這都是要保護巴鹿。

這時候,妹妹終於知道,她們的命運早就如媽媽預言,得斷絕愛人與被愛的能力,身藏在螃蟹殼中,無愛才能終老。如今她也體悟了,她與姊姊築起的人牆不是保護巴鹿,反而是害他,把他推向成怪物一族。無論逃到哪,仍是世人眼中的怪物。於是妹妹拿出藏在腋下的刀子,往胸口插,把自己的身體割給姊姊。她早就想這樣,讓巴鹿和姊姊成為一對夫妻,終止殺戮。沒想到刀子早就被姊姊用織布掉包了,插入胸口就變軟。姊姊拔下腋毛織成繩子,綁住妹妹的手,再拿出真刀刺胸口,呱啦響的切開胸骨,多分一些給妹妹,她口冒鮮血,微笑說:「我不痛,妳不要哭。」還像往日哄妹妹睡覺時唱歌,假裝死亡像惱人的蚊子,揮揮便走。妹妹自由了,眼見的是另一個更殘破的自己,抱著她大哭,被失控的淚水嗆死。姊姊隨後也失血死去。她們不曉得,她們不是受詛咒的螃蟹,徹頭徹底就是完美的人,該有兩個頭、四隻手腳,一雙好靈魂。

她們死後變成山,刀傷成了山谷,靈魂成了彩虹。落雨後,慈悲的螃蟹姊姊出現。如果出現第二道,那是比較害羞的妹妹,她終於穿上滿意的七彩衣出來見人了。螃蟹姊妹化成山後,用樹當作苧麻線,替每座山編織不同的綠衣。還有山谷飄起的雲,那是她們用自己的血──最軟、最乾淨的河水搓出的線,織成美麗的雲衣,要給天空穿的。

說明:這是長篇小說《殺鬼》中的〈螃蟹人與拋火蛋的大鐵鳥〉。一位來自遙遠的大安部落的長老,向火車上的螃蟹父女(google〈人鎖〉便有這篇文章),講述自己部落的螃蟹人故事,結果害死了螃蟹父女的父親尤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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