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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眨眨眼,再仔細看,以爲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個人站在那裏,是個小孩的身影,但此時夜已深黑了,從我家透出來的燈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東西,我只能勉強從比我還矮小的個頭,剛才飄來的聲音,覺得是個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細一點,便走出一兩步,的確是個人站在那裏,他頭上就是那棵樹的樹冠,不過現在葉子全都落了,只有一些枯瘦的枝條在風裏輕輕晃。

看不清他的臉,他站在那也一動不動的,我又走近兩步,他卻有點退縮地動了動。

“小弟弟?”我試探小聲問一句。

其實我心裏有點害怕,這麽冷的天怎麽會有小孩子呆在街上?也許是哪來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風竄入我的脖領子裏,我打了個冷顫,那個小小的人影還站著那牆根下,怕是早就要凍壞了吧?

“小弟弟,你怎麽一個人在這?”我又問了一句。

“小少爺們,風大太冷,老爺叫你們回屋去呢!”遠處攸忽間傳來好像是元府家丁的聲音。

“不要!一點不冷。”聽來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正好看見他狠狠一腳,把球踢向秋吾月,可這一腳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沒接住,球落地再滾一陣,在離我家矮牆十余步的遠處才停住了。

“你真笨!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撿回來!”夏燃犀指著秋吾月大聲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來是不多話的,但他也站在那裏也並沒有去撿球,倒是春陽支使那個家丁:“你去把球撿回來。”

“壞了!會被發現的!”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把身子縮回門裏,也幸好,只有飯館透出的光把門口那一塊地照得極亮,而我這邊整條竹枝兒巷,除了人們家裏的一點燈光外,都是極黑極暗的,他們應該沒看見我。

躲進來我又再望向方才那個小小人影站著的地方,卻除了搖晃的枯枝以外,什麽也沒有了,剛才那個小乞丐走了?我這麽思忖著,也就算了,沒再細想,關門回了屋裏。

第二天閑來無事,吃完午飯我就跑到歡香館,側門停著一輛馬車,我起初不以爲意,但甫一進門,就看見平素元老爺常坐著的雅座上,坐了兩位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還有幾個丫鬟和小厮在殷勤服侍。只聽其中一個正說道:“我總聽說老爺愛到這兒來吃飯,還以爲歡香館什麽地方,原來就是這麽一家小館子。”

我偷眼望去,兩個貴婦人年紀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但看起來有點凶巴巴的。這時李二提著壺過去,就要給她們倒水,旁邊一個丫鬟就大聲呵斥道:“大膽!你是什麽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說著就把壺奪過去讓李二走開遠點:“一點規矩都不懂!我們夫人只喝現泡的芽茶!還有,上菜遞東西就交給我們,知道嗎?你們老板娘呢?怎麽還不出來?”

說話間桃三娘就從後面走了出來,手裏端著一托盤盛兩碟小點心:“來了來了!怠慢二位夫人,真對不起。”

我閃到不顯眼的旁邊一張桌子坐下,不敢出聲去打擾。

那二位夫人見到桃三娘,眼睛就直勾勾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起來,其中一個手裏拿起茶蓋碗,翹起幾根指拈起蓋子,輕輕朝杯裏吹了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歡香館美豔的老板娘。”

另一個也點頭笑道:“是啊,難怪我們家老爺就愛吃歡香館的飯菜點心。”

我聽著這話,好像有點酸不溜丟的,只是又沒聽很明白。

桃三娘神情驚詫道:“敢問貴府上老爺是?”

“我們是元府的人,這兩位是元府的三太太和四太太。”旁邊那個丫鬟答道。

“哎呀,原來是元府的二位太太,失敬失敬!”桃三娘笑著道:“二位太太想吃點什麽?”

那個丫頭看來像是太太身邊最得力又最牙齒伶俐的:“今天十五,我們太太去金鍾寺上香,回來恰巧路過歡香館,所以進來歇歇腳,你這裏有什麽拿手的羹湯上一道,其它菜色不定,但必須做得幹淨細致。”

桃三娘點頭答道:“是,我這就去廚房爲二位太太做。”

桃三娘轉身走了,我見那兩個夫人喝著茶,那丫鬟又在那裏小聲和她們說著什麽,我便跑到後面廚房去看看三娘會給她們做些什麽好吃的。

昨天的羊肉還有,桃三娘正在做一道小炒羊肉絲,是將一斤的精羊肉切絲,然後用醬五錢、椒末一錢、鹽少許拌勻,熱了油鍋下韭菜段炒,臨好再加半勺黃酒,頓時噴香四溢。

盛好碟,讓何大端了出去,三娘見我在旁邊看著,便笑問:“幫三娘把那裏洗好的芥菜切小段好嗎?”

“好啊。”我到水缸邊舀水洗手:“三娘,外面那兩位是元府的太太?”

“是啊,元老爺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吧。”桃三娘不以爲意的口氣說道。

“金鍾寺又不在這附近,她們上完香還特地過來吃飯的吧?”我又問道。

“嗯。”桃三娘面帶著笑,絲毫不在意的低聲道:“這二位想是在家太閑了,而且吃春陽他們的幹醋,有火沒地方發去。”

“噢……”不知怎麽,三娘這話聽起來怪不自在的,讓我腦子裏更無法想象元府裏是什麽樣的情景,而且我也漸漸隱隱地了解“娈童”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桃三娘把我切好的芥菜放入滾水略焯,然後加入雞油炒的蕈丁和雞丁,麻油、鹽花一拌,就又是一道漂亮的小菜,我順便就幫忙端出去,到了那桌前,丫鬟從我手裏接過碟子,瞥了我一眼,就對兩位姨太太說:“太太您看,這裏原來還有這麽個齊整的小丫頭。”

我有點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兩個貴婦人皆轉臉來看我,那目光一瞬間好似銳利地在我臉上一晃,我嚇得低了頭。

“喲!你這丫頭,叫什麽名字呀?”其中一個問道。

“回、回太太,我叫桃月。”我小聲回道。

“哦?”那太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掃了一轉,鼻子裏出氣似的哼出一個“嗯”,旁邊那丫鬟又指著廚房:“快去催老板娘動作快點,菜上得那麽慢!”

“好。”我只得答應了回到後面去。

桃三娘正在做一道紅燒鯉魚,見我回來的樣子,好像就已知道我心裏想的什麽:“別理會她們。”

我點點頭。

她們一頓飯菜快吃完的時候,突然從外面火急火燎地跑進來一個人,進門就喊:“太太不好了!二少爺從假山上摔下來了!”

“什麽?你再說一遍!”兩個貴婦人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更是臉色煞白。

“二少爺和秋、秋少爺玩,從假山上摔下來了。”那人更詳細地說了一遍。

“什麽秋少爺?他是哪門子的少爺!”另一個貴婦人大聲呵斥道。

“快、快回府!”

一個小厮來櫃台結了飯錢,其他一衆人則手忙腳亂地出門上了馬車。

桃三娘恭送他們走了,站在那裏,嘴角彎彎地帶著慣有的笑意,我感到一絲寒意:“三娘,元府出什麽事了?”

“我也不知道。”桃三娘轉身回了店裏。

聽說元府大人那位今年才九歲的二公子,因爲玩耍而從園子裏的假山上摔下來,當場頭破血流,醫治兩天就夭亡了;還據說,元老爺雖然一生功名利祿事事順利,但門丁卻不很興旺,娶了一共四房妻妾,大太太生的兩個女兒,惟有三太太生養了一個兒子,元老爺一直愛若珍寶,卻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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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著街坊嬸娘們閑來無事磨牙,心裏惴惴地又有點難過,秋吾月不知道會怎樣,元老爺平素對他們幾個似乎很好,但畢竟這次死去是自己惟一的親生兒子,秋吾月也不像春陽和夏燃犀那樣,是神通廣大能隨心所欲殺人的餓鬼,他和我一樣,是普通的人類小孩。

時又近黃昏了,天已是深沈的藍灰色,風‘呼呼’的卷過街巷,我正打算關門進屋去了,忽然耳邊又聽到一聲:“姐姐……”

好熟悉的聲音,我下意識回頭去望,果然又在昨天那個地方,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姐姐……”像是壓抑著哀泣的聲音,在風裏那麽不清晰,好像風再大一點就能吹散了。

“是你?小弟弟?”我走過去:“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不回去?不冷麽?”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緣故,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于是我靠近過去。

“我回不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細弱。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他卻又後退一步:“姐姐我冷……我的衣服……”他指著我的身後。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回頭去望,身後什麽也沒有,就是我家大門:“你的衣服在哪?”

他還是一動不動地指著我家門。

“來告訴姐姐好嗎?”我去拉他那只伸出的手,但是緊接著讓我驚懼的是,明明小男孩的手在那裏,我想去拉他的手卻什麽也沒碰到,什麽也沒有!我的手什麽也沒碰到,就那樣從他的手中穿了過去。

“啊!”我一時間呆了,愣在那裏。

“姐姐……”那個小小的人影聲音更加可憐,卻靠近了過來,我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沒倒栽過去。

我的腦子裏卻下意識在想,該逃吧?逃回家?不行,看來他總是站在這裏,去、去找三娘!

我拔腿就往歡香館跑,客人不少,但何大、李二他們就可以應付,桃三娘正在後院腌芥菜,看見我的樣子,吃了一驚。

我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又飛快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三娘!怎麽辦?是不是鬼?”

“別急、你別急!”桃三娘洗了洗手用抹布擦幹,把我拉到一邊:“你說,他指著你家要他的衣服?”

“應該是吧。”我也不確定:“他、他就是指著我家。”

“你家還有別人的衣服麽?”

我想了想:“有啊,娘替人做針線,也有幫人補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家現在還有誰的衣服?”桃三娘仍緊追著問。

“有街坊劉大叔家的,還有小樹巷張家的……”我突然想起來了:“衣服是小樹巷張家的孩子的!”但隨即又想到:“不對,張家的小弟弟聽說是得了癔病,在家裏養著病呢。”

“得了癔病?”桃三娘也有點疑惑。

“嗯,隔壁的嬸娘說,張家的小哥哥在元府上當差,之前張家娘帶了小弟弟去過一趟元府,回來就……”

“月兒,快帶我去看看那孩子還在不在。”桃三娘一把將身上圍裙扯下,拉著我就往外走,連店裏的事也不管了。

跑到我家門口,除了風吹著枯枝搖晃,我什麽也看不見:“诶?剛剛還在這裏的。”

桃三娘微皺著眉頭:“沒事,你去屋裏看看你娘把那件衣服補好了沒有?好了的話,就拿出來。”

“哦。”我不曉得桃三娘是什麽主意,便依照她的話回屋去,娘正在伏案休息,我看著她身邊正放著那件小棉襖,看樣子是剛剛做好了的,我腦袋裏一轉,順勢編了通話道:“娘,歡香館的三娘讓我去小樹巷幫她跑趟腿,要不、要不張家這件衣服我也一起送去?”

“噢,好啊。”娘不疑有它,隨口答應了,我臨出門她還叮囑一句:“早點回來,晚上太黑看不見路。”

“好。”我心裏發虛,抱著棉襖都忘了要拿東西包一下,桃三娘並不碰我手裏的衣服,這時候街上偶有一些人走動,所以她也不動聲色,只是笑笑道:“走吧。”

“去哪?”

“元府。”

元府距離柳青街不算遠,三娘好像前面有一個看不見的向導在帶路一樣,她牽著我的手,徑直穿街過巷,走得很快,但我卻還能跟得上。

今天是十五,但天上的月色卻是半明半昧,不斷飄來的絮狀雲朵在月上掠過去,勉強能看清地面上的方磚格子輪廓,但張開嘴巴呼吸,卻是一口口讓人難受的冰涼寒風。

路的盡頭就是一團巨大的深黑模糊,桃三娘略一站住:“到了。”

“元府?”我問。

“是啊!”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前面就是房牆了,我們走到盡頭再拐右過去,會有一個小門,待會你就跟著我,不要輕易出聲。”

“嗯。”我雖然不明所以,但我沒細想就應允了。

“嗷、嗷、嗷嗚——”遠處傳來幾聲拖長尖銳的狗吠。

“你把這件衣服拿好,別丟了。”桃三娘繼續囑咐道:“張家的孩子恐怕是被人嚇掉了生魂,所以回到家裏就像得了失心瘋或者撒癔症一樣,他穿的衣服恐怕就是被狗撕咬的,元府側門管家住的院子裏,養了幾只凶惡狼犬,平時必定是拴著的,可夏燃犀那小鬼總故意把它們放出來。”

“元府的人難道看不見他這麽做嗎?”我詫異道,但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完全多此一問。

“他們可以做到讓別人看不見啊。”桃三娘還是答了我一句。

“可是,”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既然春陽和他弟弟的能耐那麽大,爲什麽他們還要留在元老爺身邊?”

桃三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讓我微微一怔,但她還是笑了笑:“法力再大,但是想要得到長期生存所需的東西,還是需要付出還能換回啊。”

我頓時明白了,就如桃三娘也一直在做各種人間美味的飯菜去滿足人們的胃口和欲望是一樣道理。

“春陽……雖然年紀還小,但他天生個性卻也是餓鬼裏面萬年難得見到的,不願意過多無謂的殺戮,要知道餓鬼一出世就會感受到五內俱焚一般的饑餓,也嗜血……他天生的能力就很強大,但出娘胎的時候看見兄弟姊妹相殘,他卻很痛苦難過,這一點就特別奇怪,或許也因爲他本身就禀賦威德福報的緣故,所以才與一般餓鬼的想法不一樣吧。可雖然他不願意去靠燒殺搶奪,但換這種方式……哎,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餓鬼。”桃三娘微微眯起來,她似乎突然有點感慨,也許春陽真的讓她感到如此驚異?我腦子裏對餓鬼道的情景完全來自于桃三娘之前說過的話,其實也可以說沒有任何理解,所以她現在說的這些,我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一扇小小不起眼的側門禁閉著,桃三娘說這裏進去是穿堂,但穿堂去側院,還有門也是鎖著的,這孩子的魂不齊,還有一個許是留在了這附近,另一個離開軀體,但也跟著回家去了,只是生魂太弱,根本進不了門去,後來你去拿了這衣服走,他才下意識跟了你到了你家,可同樣進不了門。

“噢。”我想起之前看見過那個來歡香館買甜食糕餅的狐狸,也是只站在門口沒進去,可她又不是魂,我還來不及多問,那小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沒有人。

“我們進去吧。”桃三娘說道:“側院就有上夜的人,不過他們不是打牌就是打瞌睡,走路輕點就不用擔心了。”

窄小狹長的穿堂裏風聲呼嘯,特別地冷,我縮著脖子跟在三娘身後,走進穿堂中間,又看見左右各有一個小門,桃三娘過去輕輕一推其中一個,就開了。

我們走進去,有一間小屋亮著燈,好幾個人在裏面說話,還有打牌的聲音,桃三娘做個手勢,我大氣不敢出,繼續跟著她走,卻聽得屋裏一個人說:“別打了,小少爺才剛……老爺難過得什麽似的,要是被人發現我們還在這打牌取樂,不把皮給我們剝咯?”

“哎,巡更的還有一個時辰才過來,你怕什麽?”一個人駁了一句。

“就是!他們不是都去南邊柴房看守著那個秋、秋什麽的小子,嗨,老爺取的名真拗口!”

“老爺是滿腹經綸的學士,哪像你這種草包!”屋裏的人互相說著閑話,一時又發出笑聲,聽到秋吾月被關起來了,我暗暗吃驚。

桃三娘淨拉著我挨牆角走,穿過了這個小院子,通過一條長廊又拐到另一個院子,我很冷,但好多疑問憋著,還不知道怎麽樣呢,而且這麽走下去,會不會讓人發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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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又有幾聲狗吠好像就隔著牆的那一邊響起。

“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嗎?”我低聲問。

“應該是,但今晚好像沒什麽人在,可能都去了南邊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腳:“而且聽起來,好像少了幾只,都管家被帶走了吧。這樣更好,方便我們找那孩子。”

“噢。”我答應一聲,但心裏卻有點擔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爺會怎樣懲罰他?正要繼續往裏走,桃三娘又拉住我:“應該就在這幾個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當差,他娘來看他,肯定不會進到老爺太太們生活起居的地方,這條路再往裏走,就到府裏的花園了。”

“三娘你來過?”我奇道。

桃三娘卻沒答我,突然一指:“你聽!”

我住了口,仔細聽來,耳邊都是‘嗚嗚’的風聲,但再仔細一點,好像又不完全是風聲……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噓”的口型,我聽了半天,卻還是什麽也沒聽見。

“過來這邊。”桃三娘拉著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麽又繞回那條穿堂裏,弄堂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微微發光——

終于看清楚了,是三只身形高大,顔色漆黑的狼狗!

“老板娘,都這麽晚了,你到這來幹什麽?”一個稚氣的聲音帶著一種威脅的口吻問道。

我循聲望去,就在三只狗頭上方約兩丈高的半空,一個人形身影浮在那裏,借著一點月光,終于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來找我要找的東西,小鬼,別擋道。”桃三娘卻似乎並不很把他看在眼裏。

“老板娘,這裏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氣也越來越冷:“不管你想幹什麽,可我都勸你最好不要多管閑事。”

“你?就憑你?”桃三娘不屑地笑道:“小鬼就不要說這種大話。”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默了一下,又冷笑道:“這裏是元府……”他說到這的時候,那幾只狼狗喉嚨裏發出低沈的悶吼聲,數只眼睛熒熒綠綠的閃著凶光,夏燃犀的話慢條斯理地接著道:“既然你不守規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過分!”他同時伸手一揮,嫩聽見寬擺的袖子‘呼’地一聲,整條穿堂裏猛然亮起好幾團顔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幾只狗猙獰地龇著牙,露出獠牙的口流著白沫,這同時間,齊聲發出吠叫,縱身撲了過來,我嚇得大喊起來。

就在我因爲前方幾只狼狗撲過來而驚恐萬狀的時候,突然腦後一陣寒意,好像鐵鈎一樣的東西一把鉗住我的後頸,我一點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一股力扯走了。

“燃犀大人,我遵照您吩咐抓到這個小丫頭了。”我雙腳懸空著,好像已經離開了地面很高,耳後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

原來那狗只是虛張聲勢,而我霎那間卻被人從後帶離了桃三娘足有幾丈遠,她似乎也出乎意料,回過頭來想要拉住我,但已經晚了一步。

我離地面恐怕有一丈多高……勉強借著穿堂裏那鬼火一樣的青白光才看清了我自己現在的情形,脖子好痛!我全身都吊在半空,只有脖子被那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了,我要喘不上氣了,……我身後抓住我的是元府家丁麽?

“細鬼,做得好!”夏燃犀贊了一句,頓了頓又道:“老板娘,那個小丫頭上次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沒有殺了她,如何?”

“小鬼,你要挾我?”桃三娘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調已經變得不是我平素所聽過的……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麽?夏燃犀叫他‘細鬼’……頸子好痛,連帶著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聽不清他們說話了,反而是越來越大的嗡鳴聲響,但我身後那‘細鬼’好像還急著要表現,一個更加堅硬冰冷的東西杵到我的喉嚨上:“燃犀大人,讓我喝點這丫頭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發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聲,還是笑聲。

“呼”地沒來由刮起一陣大風,好像穿堂子裏那幾團青白色火焰也被風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經漸漸發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住手!”有人一聲喊。

我突然只覺得脖子上一松,然後身子控制不住地墮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頓時眼冒金星,一時間反而沒感覺到疼,拼命擡起頭想看究竟是怎麽回事,黑茫茫之中,只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嚨冷飕飕地又幹又疼,用手捂住脖子,可手也都凍得僵了,沒有一點知覺。

“啪——”緊接著一聲清脆的耳光響,驚得我也睜眼望去,卻見夏燃犀正以難以置信的神情瞠視著春陽,他的鬓發也有幾絲散亂了,慢慢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邊臉頰:“你打我?”

春陽寒沈如冰的一張臉,眼中還抑著更大的盛怒,我甚至好像能聽見他咬響的牙關,但他沒有回答夏燃犀的話,而是回過身來,他那身在夜色中泛著微微銀色光芒的白衣,衣襟顯得如此一絲不苟地肅正,且他接下來的舉動更讓我吃驚,他伸出自己緊攥住拳頭的左手道:“老板娘,你要的東西就在我這裏。夏燃犀有所誤會,因此十分無禮,還請老板娘不要見怪。”

穿堂裏的大風立刻止息下來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她背對著我,因此我看不見她是什麽表情,但夏燃犀不服,爭辯道:“這裏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憑什麽還要看她臉色?”

“你閉嘴!”春陽的樣子已經完全被激怒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細鬼它們幹的,一直以來秋吾月就總是失手打爛那些名貴的東西,什麽水晶碟、琉璃碗、骨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來,卻讓人以爲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過你,到人間來就給我安份些,你不聽,難道是當真以爲我不會殺了你麽?”

他們說話之際,桃三娘過來把我扶起,給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頭發,有點歉意地道:“哪兒疼?”

我搖搖頭,現在感覺已經好多了,張家小孩的棉襖我剛才失手掉到地上,現在我才去又把它撿起來。

春陽那只一直攥住的左手,繼續對夏燃犀道:“門房姓張那人的母親帶著他弟弟來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嚇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嚇掉了!”又一指我們:“老板娘是來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虛,卻以爲別人會來管你的閑事?”

夏燃犀終于語塞了,但他的樣子卻像是要吃人。

春陽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們走了過來,而且徑直走到我面前,我心驚膽戰地盯著他,大氣不敢出,但他面無一絲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頭,慢慢放開,但我從他的手中什麽也沒看到,然後他後退兩步,垂手恭立對桃三娘道:“您請回吧。”

我擡頭看桃三娘,她正好低頭對我一笑:“我們回去吧。”

“嗯。”我點頭。

仍從方才的原路,我們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麽大的響動,居然也沒有驚動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後我們又去了一趟小樹巷,站在張家門外,就聽見裏面傳出男孩子失腔變調的哭喊聲,還是像在元府一樣,張家的大門自然無聲地打開了,桃三娘示意我拿著棉襖進去,然後輕手輕腳放到他家半開著的窗台上,就趕快離開了。

聽街坊嬸娘們說,小樹巷張家那小幺兒已經病好了,話說那病來得突然,但去得更快,聽他家隔壁的說,那天晚上聽著孩子鬧著鬧著,聲音就突然沒有了,別人還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見他爹提著籃子出門,說是去屠戶家買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聽著議論,心裏竟也覺得暖和寬慰,到了歡香館,桃三娘剛做好一爐子芝麻餅,老遠就聞到一股焦黃酥香,三娘又把剛剛腌好的一壇子冬芥菜打開,夾出一碟脆響鹽鮮的葉杆子,拉我坐下一塊吃些,我便和她講起方才在外邊聽到的,但我還有些疑惑地問:“三娘,你向來不愛管別人閑事,這次卻還專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臉色一如往常帶著淡淡笑意:“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燒眉毛地跑來找我?他雖然無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丟失在外的生魂,過不了幾日勢必就會被冬寒銳氣消蝕殆盡的……我就當作是行善積一件功德吧,說到底也舉手之勞罷了。”

我們正說著話,門外進來一人,是常來傳話的元府家丁,原來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頭七,一時間府上各項事務繁雜,元老爺兼之痛失獨子,悲恸欲絕,因此接連幾日都幾乎水米不進了,所以今天才讓人傳話來請歡香館老板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湯水飯送去。

桃三娘連連應允了,又說了些請轉告節哀之類的客氣話,打發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麽送去?”我好奇問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笑笑:“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從先前好幾日,歡香館一直在賣羊肉類的飯菜,我也記不得何二買回過幾只全羊了,院子裏巨大的鍋還熬著羊骨湯,桃三娘把另一只煮著沸水的大鍋蓋掀開,讓我往裏看時,我才驚悚地看到鍋裏白水煮著三個整只羊頭,被煮熟了的羊臉上,眼皮子還半翻不翻地睜著,裏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層灰翳,我嚇了一大跳,逃離了鍋子老遠。

桃三娘把大鍋移開了火上,然後用勺子把幾只羊頭分別盛出來,放置砧板上晾。

“三、三娘,這是做什麽?”我背貼著牆角,再不敢靠近過去,更不敢目視羊頭。

桃三娘選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讓何二去把幾只羊眼仔細挖出來,然後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後把一塊帶皮的肥鴨肉同樣切絲,蔥姜末一起也在鍋裏炸熟,再加上切絲的冬筍、火腿,拿一只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濃湯,幾色材料一同滾煮,待那湯色更濃時,最後放入切片的羊眼和鹽,臨出鍋前還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邊把羹盛好,芝麻餅和腌冬芥也各裝了一碟,看我還是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好笑:“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嘗了必然覺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誰叫他有眼無珠,耽于色欲乃至把鬼怪養在身邊竟不自知,現在他兒子遭受連累喪了命,恐怕都還不能讓他明了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話,讓我從頭涼到腳底,但我更想起還有一個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爺不知道是餓鬼殺的他孩子,會不會反而要殺了秋吾月?”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我也管不著。”桃三娘提起裝好的食盒:“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作聲地走到院子裏,從桃三娘手裏接過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頭說:“我先出門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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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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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菊花骨

東北風吹著,天色昏晚,李二點起一盆炭火在屋中央,火盆邊熱著幾錫壺的老黃酒,桃三娘正在把她用炒鹽腌的帶皮花肉用鐵釺子穿了,在炭火上慢慢地烤著,不時還灑上幾滴酒和油醬,待熟了入碟的時候,還放上切碎的蔥絲或椒末。

歡香館裏到處彌漫著肉香,客人們都紛紛側過頭來,爭著要點上一盤。

“哇!好香!”循聲望去,已經是老熟客了的陳長柳和嶽榴仙夫婦,正走進門來,深吸著一口氣然後大聲贊道。

“喲!是你們二位呀!”桃三娘無暇丟開手去應酬,便連忙示意李二去逢迎。

“三娘又在做什麽好吃的?出來這半日,我可是餓壞了。”嶽榴仙一邊脫下素黑色外氅一邊笑著道。

“客官請用茶。”李二拿茶壺給他們倒水。

“嗨,謝了!不過,今天在元府一下午,我就喝夠了一肚子茶了。”陳長柳皺眉道:“好酒好菜有什麽趕快上來吧!”

“說起來,元府上下也是有夠亂的了。元大人身體欠佳,那位姨太太又整日瘋瘋癫癫尋死覓活的。”嶽榴仙也接口道。

“何大,去叫何二炒把新鮮的冬芥菜,少放油;再要一碟麻油拌豆腐,還有雞炒個糟冬筍。”桃三娘一邊吩咐著,一邊把手上鐵釺子烤好的肉撥到碟子上給他倆人端過去:“元府少爺的頭七不是早就過了麽?”

“但府上的人商議過。好像要做到‘三七’才能完,唉!那孩子我們上次還見過,機靈可愛的,怎麽就沒了。”嶽榴仙道。

“來,吃這肉還得喝上熱熱的黃酒才好。”桃三娘又拿錫壺給他們倒酒。

我蹲在炭火邊,用鐵釺子去撥一下燒紅的炭,濺起幾點小火星,好像有點困了,想睡。

“三娘的手藝太絕了,每次來還都有不一樣的新菜!”陳長柳拿起筷子夾肉送進嘴裏:“聽說元大人還特別喜歡吃三娘你做的飯菜呢!”

桃三娘的臉上帶著毫不在意的淡笑,又忙著去招呼另一桌客人,我覺得無趣,天氣又太冷,還是早點回家的好。

正想向桃三娘道辭,忽無意中聽得陳長柳和嶽榴仙二人說話,陳長柳似有些感概:“元大人一生在朝爲官多年,也是顯赫有名,結交天下,可惜如今,確是晚景未免淒涼。”

嶽榴仙掩嘴笑道:“今日我看那白衣少年,小小年紀倒還是謙恭知禮,與著元管家一起,迎會周到,聰明靈透,不是據說也深得大人所愛麽,也許大人就將他收爲義子了……”

“你小聲點!別亂說。”陳長柳連忙止住她。

嶽榴仙只是笑,我看她對元老爺似乎並不十分恭維,話中仿佛還有別的意思,但我沒聽很懂,不過她口中的白衣少年,應該就是春陽吧。那位元少爺死去到現在已經過了九天了,但他的喪事似乎還沒辦完,也是,像元府那麽聲名顯要的官家,必定是這樣行事作派的。

不知是不是旁的客人也聽見陳長柳二人的談話,便也在那裏低聲聊起來,一個男子道:“聽聞元府向來是最寬厚待下的,丫鬟奴才也不輕易打罵,可這次小少爺跟元大人那個貼身的小童兒玩耍竟摔死了,好像那童兒還關著呢,元大人現在恐怕還騰不開手,卻不知道元大人會如何發落?”

另一個人笑答:“其實早打死了埋了,你都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一堂弟跟元府上采辦很熟,他們常一塊吃酒,什麽事他們不知道?”那人冷哼道。

“嘁!”那人發出一聲不屑的笑,正好李二來給他們上菜,兩人就低頭去專心吃菜了。

我覺得心裏有點難受,說不出的滋味,桃三娘正好走過來,我就跟她說一聲我先回家了,就走了。

竹枝兒巷裏風呼呼地吹,巷子深處看起來黑憧憧的。我不自禁打了個冷顫,趕緊跑回家去。

“聽說了嗎?元府昨晚又死了個丫頭!”

“聽說了,怪嚇人的!是三姨太身邊的丫鬟吧?一大早被發現飄在池子裏的。”

“哎,也太邪門兒了!莫不是那三姨太發了瘋病把丫鬟推下去的。”

“別瞎猜,三姨太身邊不是好幾個人看著嘛,夜裏還那麽多上夜的家丁,推個人到水裏,也能聽到啊。”

“也是……”

我正要出門去給人送一對棉鞋去,不經意卻聽到街上人這麽說,怕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春陽和夏燃犀一天還在元府,那府裏恐怕就一天也不得安甯的,怎麽又死一個人了?

我抱著包袱獨自順著柳青街走過去,這個方向也是去元府的,不過我是到生藥鋪去,給譚大夫送的鞋子。

不曾想,藥鋪裏竟有人哭天喊地亂成一團;只見一個穿著藍灰襖子的女人在那嚎啕大哭著:“娟兒!娟兒啊!你怎麽就死得不明不白啊……”旁邊好幾個男男女女對她不住勸,卻也勸不住,但我看她只喊了沒幾聲,倒抽著幾口氣,居然翻著白眼就昏過去了,譚大夫手上還拿著針,我站在藥鋪門口看著他們,像是這女人來的時候就是昏著的,也是這些人擡她來的,譚大夫施針剛把她治醒,她又大哭大喊,結果又昏過去了。

做生藥鋪跑腿,又與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後生譚承這時從外面回來,看見我站在這裏:“咦,小月妹妹怎麽來了?”

“噢,我給譚爺爺送補好的棉鞋。”我讓他看我手裏的包袱。

“哎,那你先進來坐吧,這裏風口冷,待我叔忙完了這會子。”譚承帶著我進去。

我小聲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娟兒她娘啊,哎,娟兒不是才進府沒幾個月麽,派到三姨太房裏,本來這是個肥差,好不容易才進去的,哪知道竟出了這種事,好像倒巴巴的進去送死似的了。”譚承歎口氣,七七八八一下子就說明白了,我再看娟兒她娘的樣子,心裏酸酸的,也自覺得難過。

譚大夫忙活了一陣,才終于抽出空兒過來,他向來仔細,以往看他抓藥寫方什麽的,都是來回斟酌,慢慢量度,每回托我娘縫做的衣物,我送來給他,也都得要看過針腳什麽的。雖然我娘幹的活從來挑不出毛病,但他就是這樣的性子。

“好,你等等,我去拿錢來給你。”譚大夫說著,就拿著包袱進去櫃台裏,他的確年紀大了,我看他手腳越來越慢。

突然有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闖進生藥鋪來,看見娟兒她娘及那幾個陪著她的人,爲首一個指著罵道:“你們帶她到這來幹什麽?府上難道沒有休息的地方?你們是故意要把府上的臉面丟到外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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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個人中一個答道:“不是怕她真出什麽意外麽,府上過來這又不遠……”

“還犟嘴,還不快把人帶回去!大人恩典,要給她幾十兩銀子呢!”那人說著,一邊催著他們趕快把娟兒她娘帶走,娟兒她娘好像已經哭得沒力氣了,癱在那只是掉淚,他們扶她起來慢慢走了。

“譚爺爺,那我回去了。”我向譚大夫告辭,又跟譚承擺擺手,譚大夫卻叫住我:“诶,小月啊,去跟桃三娘說一聲,晚上我想去歡香館喝一盅,請她替我把酒溫好啊。”

“好!”我點頭應道:“您老愛喝竹葉青,而且燙熱的壺裏還要加上幾朵菊花,我都知道了。”

“呵,叔叔貪杯,連小月妹妹都知道了。”譚承在一旁擦嘴笑道。

譚大夫只是笑笑點頭讓我走了。

柳青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大抵是因爲這一路的兩旁,都是數十年的柳樹吧。春夏日裏,條條垂滿柳葉青青,風拂著蔭涼,可現在冬天,只是根根蕭條,禿光的黃灰,即使是白日裏,看著也是這麽枯萎衰落。

那個叫娟兒的女孩子,不知道是遭遇到什麽才死的,又是因爲夏燃犀那個餓鬼嗎?他好像還故意嫁禍害了秋吾月?爲什麽?

歡香館裏桃三娘在忙著做菜,但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豆腐;有芙蓉豆腐,是把豆腐都用模子印出花型來,然後菇丁筍片湯煨熟,我看見那幾個花型的銅制模子:“三娘,這是哪來的?好漂亮!”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來的,要我做幾道豆腐菜給送去。”桃三娘答道。

“元府那樣大的官家,自己應該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卻還巴巴的來找三娘做這幾盤。”我笑道,順便也替譚大夫傳了話。

桃三娘手上正把一張蒸軟的幹荷葉展開在碟子上,然後在油鍋裏把面筋、素海參和豆腐略煎黃又配上調料勾好芡,才倒在荷葉上,說這道是荷葉豆腐;何二則把一壇子糟的腐皮,卷上熬沙了的紅豆、香菇、糯米,像包的粽子似的,名爲如意卷;另外還有松仁燒豆腐、素菜煨面筋、豆腐白菜餡餃子等好幾樣形狀風味各異的豆腐菜,雖然材料仍然是稀松常見的,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烹制出來,就是特別的美味獨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請了有道行的人來,許是近來禍事連連,所以請來看風水或是驅邪的吧。”桃三娘這麽低聲告訴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制住春陽他們。”

“三娘你也不知道嗎?”我有點疑惑。

“呵,所以待會正好去看看啊。”桃三娘有點促狹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來,不耽擱。”

“好、好啊……”我總覺得現在去元府,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事情發生,但還是不由地答應了。

我後來怎麽也想不明白,爲什麽這次桃三娘會主動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湊那個熱鬧。明明元府上下已經亂成那個樣子,有兩個殺人不眨眼的餓鬼,還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點後悔跟三娘來了,腦子裏一下子湧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畫面,這些日子我連想都不敢想,夜裏甚至都會做惡夢:“三娘,上次、上次那個叫抓住我,他們管它叫什麽鬼的?也是餓鬼妖怪?”

桃三娘手上挎著一個籃子,今日她著了那身冬天裏常穿的白底紅邊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鬓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能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栉的,十分明豔光彩,聽見我問,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曉得元府吧?那宅子從元家祖上發迹到元老爺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書香門第,宅子也百年有余,裏面有些東西年長日久了,都成了精魅,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呀,可現在倒好,兩個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麽亂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們的喽羅了。”

“啊?”我全身打一個冷戰。

“那個細鬼,原本是元府廚房裏的一根燒火棒,在人們手上用了幾十年,後又被扔在柴房角落裏,既沾了人的精氣,後再慢慢通了一點性靈罷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娘的話輕輕淡淡的描述出,我卻聽得一陣陣地心驚肉跳。

因爲元老爺特別看重桃三娘吧,所以我們沒有在元府門口交下東西就走,而是被小厮直接引至元府的一個偏廳,現在已經過了午飯的時候,但元大人和一個瘦長個子、皮膚粗黑的男人在那坐著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邊還跟一個梳個朝天小辮的小童,年紀好像還沒我大。

桃三娘向元老爺問了安,他的神情看來疲乏沒有神采,拄著拐杖,略點頭,便與那男人說:“道長忙了半日,請先用飯吧?”

那人唱一聲喏,然後看著我把食盒裏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又有小厮端上似乎是元府廚房裏備下的豆粥和米飯。

這一回,我從進府以來,都沒看見春陽或夏燃犀,府裏到處挂著白條,還有燒香的氣味,沒什麽人說話,家丁們的腳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輕。漂亮的雕梁和紅漆的大柱,長長的迴廊,井然有序的富貴官家架勢,讓人甚至都不敢大聲喘氣。

元老爺一邊嘗著那幾道豆腐菜,一邊和桃三娘閑話了幾句,說起這幾日仍是胃口不佳,惟獨只有吃桃三娘做的飯菜,才合適一些,桃三娘笑答:“冬季裏人的身子原本就會乏力感覺虧虛,大人已經連著這麽些天吃素,恐怕身子會更加有損,待我明日煲一鍋丹參當歸的牛腱肉來如何?牛腱肉不會油膩,大人權且當藥,一次不必吃多,隔一個時辰吃一小塊肉喝一口湯,統共一日也就一到兩碗,但這樣吃兩日,看或許對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權且試試。”元老爺點頭應允了。

這邊那道士和童兒吃著飯,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兒,只見他長得尖尖瘦瘦的,頭發有點稀稀拉拉黃黃的,眉心長一顆鮮豔紅痣,眼睛也是小小的,只顧低著頭狼吞虎咽,身上穿的舊棉襖磨得發亮,但腰上卻很威武地綁著一張小弓和一個短小的箭筒,我暗暗在覺得,他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不知道會不會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碼是捉住那個細鬼?

那男人和童兒居然同時扒完碗裏的最後一口飯,然後同時放下碗筷,再一齊向元老爺雙手合什唱一喏。旁邊伺候的丫鬟小厮連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倒上茶。

“大人,沒什麽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娘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爺道辭。

“好、好。”元老爺點頭,這時恰好管家來回話:“老爺,道長列出單子上的東西,小的們都已經買齊了。”

元老爺和那道士同時點點頭,然後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兒:“你去指點他們把法壇架好,我和大人還有話說。”

那童兒就隨管家走了,桃三娘也帶著我跟他們後面一起出門去,偏廳外沿著長廊走一段,就是一個分岔的口,左邊是個半月門,我們原該轉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擡手示意我們往右去,卻突然半月門中走出一人:“咦,歡香館的老板娘來了?”

說話的聲音帶幾分慵懶而沈穩的語調,絕不像出自一個少年之口,我第一反應過來,是春陽!

他倒背著雙手在身後,如往常般一絲不苟地束著素白刺繡的綸巾和袍衫,慢慢走過來,桃三娘站住:“原來是春陽少爺,多日不見了。”

管家對春陽,看來還真有將他看作府上的少爺似的恭敬,他正要轉過去半月門的,看見他便站住恭立著,讓他先走。

春陽微微一笑點頭道:“老板娘什麽時候再來?最近我正想起許久沒吃到老板娘做的紅豆餡山藥包子了。”

“嗳,難得有少爺想吃的,不過今天恐怕來不及了,明兒一早我做好了就送來。”桃三娘殷勤地應道。

“還得等到明天啊?”春陽笑笑,又顯出有點爲難的神色。

管家在旁邊搭話:“不如請老板娘回去做了,等過兩個時辰,我派人過去取?”

我心中有點疑惑,蒸一籠山藥包子並不是很費事,爲什麽桃三娘竟說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來。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板娘既然今天不得空閑,就等明天吧。”春陽這次卻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說話,他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語氣緩慢溫和。

管家便又向他禀告了一聲,說是要帶那童兒去園子裏擺法壇,然後才告辭先走了,春陽點頭:“知道了。”但管家離去後,我卻看見春陽的目光隨著他們移過去,桃三娘若無其事地也朝春陽道:“那麽我就告辭了,少爺但凡有什麽想吃點,就打發人去歡香館說一聲就是。”

我半低著頭,跟在桃三娘後面,桃三娘說完這句話,就轉身往右邊的長廊走去,沒走幾步,春陽突然又叫住:“老板娘。”

桃三娘站住,我也站住,桃三娘回過頭來,面帶微笑道:“少爺還有什麽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過頭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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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覺的穿行著的風,春陽站在那裏,垂下的衣袂在輕輕地擺動,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換上了以往慣常看見的那種倨傲和冷淡,他盯著桃三娘半晌,才道:“老板娘,今晚不到元府來看看熱鬧?那道士要開壇作法呢。”

“看熱鬧?歡香館裏每天都很熱鬧,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熱鬧,也不必看了。”桃三娘不動聲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還拉我陪她去了一趟蜜餞幹果鋪子,要去買兩斤榧子,我一徑走著,心裏卻不由有點擔心:“三娘,春陽說的什麽意思啊?”

“你說剛才啊?”桃三娘笑了笑搖搖頭:“哎,也不知是因爲什麽,到元府彙聚來的,沒有一個是善類……月兒,今夜如果電閃雷鳴,你呆在家裏可不要出門,知道嗎?”話說著已經走到幹果鋪子門前,我還追著問:“爲何?三娘?”

桃三娘卻不理會我,自顧著進店裏去了。

傍晚間,歡香館裏炭火烤著肉,溫著酒,可冬天裏客人不會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裏來來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沒把白天春陽的話當一回事。但我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雖說春陽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餓鬼,也害死過不止一條人命,但如果那個道士真的很厲害,今晚就把他倆捉住呢?不知道又會是怎麽情形,也會把他們殺死嗎?可……又萬一那道士不是他兩兄弟的對手,又死在他們手裏呢?

譚承陪著譚大夫一道喝酒,兩人不時碰一碰杯飲一口,碰三次杯就空了,譚承再趕緊給他滿上,我伏在一張桌子上,看著他倆人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外頭天已經很黑了,也很冷,還是回家吧,再晚一點爹也該回來了,這麽坐著都開始犯困了,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兩棵光禿禿的核桃樹在‘呼呼’的風裏擺著枝幹,柳青街兩端望去都是一團漆黑,沒有一個人影子,只偶爾街角或對面的房屋發出一點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氣,喉嚨裏澀澀的卻差點想咳嗽,擡頭看天,天也是那麽快就黑透了,連月亮也沒有,那弱弱的幾點淡黃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來,這麽多天沒有聽到關于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樣,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們幾個人裏,似乎只有春陽是惟一讓元老爺最看重的,嶽榴仙還半開玩笑說他也許說不定會成爲元老爺的義子……可是開什麽玩笑,他是會害人的餓鬼,元府現在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爲他和夏燃犀造成的麽……可桃三娘又說,是元老爺自己有眼無珠之過……

我就走到家門前了,正欲推門進去,忽然就在這時,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

我一驚,下意識擡頭望去,恰好天空劃破一道閃電,一霎那照得像白晝一樣亮!——跟桃三娘說的一樣,天上完全沒有下雨的征兆,卻出現電閃雷鳴了!

“嚇!”我呆在那裏半晌,緊接著又一道更長的閃電,如張牙舞爪的白龍一般在天幕爬過。我趕緊退後好幾步到柳青街中間望去,那閃電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陣黑沈一陣白亮的半空中有“隆隆”的悶雷滾過,這樣的景象以往只有在暑熱的仲夏才看得見……桃三娘告誡過我要回家好好待著,難道這霹雳雷電,就是春陽所說的“熱鬧”?

就在我還沒回過神來之間,原本空無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而來一股怪風,好像風裏還有個什麽東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覺得什麽在我眼前一晃而沒,然後我聽見歡香館門前的兩棵核桃樹也發出“嘩啦啦”的奇特搖晃聲——

歡香館裏有人扔出一個東西,“嘩啦”一下在門口處摔碎了。

我循聲望去,一開始什麽都看不見,只不過那兩個紅燈籠搖晃得厲害而已,門外的地上幾塊瓷碎片,但我再仔細看看,卻有個異樣的東西立在核桃樹前的陰影裏,是什麽東西?我下意識走過去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歡香館裏傳出譚大夫的聲音,問桃三娘說幹嘛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則大聲答道:“我剛晃眼間好像看見門外跑來只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過去了,大冬天裏打雷,真是少見,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嚇得出來亂竄!”

我終于看清了,絕不是什麽貓狗,而是一個碗口粗,和我個頭那麽高的怪東西,像一根木棍一樣杵立在核桃樹幹倒映下的暗處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時候,那棍子上面好像也顯出一只像人一樣怒目圓瞪的眼睛!

我心裏‘咯噔’一沈,卻未來得及反應,隨即又是一股怪風打著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頭頂卻一陣襲人的寒意罩下來,然後我就讓什麽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肩膀,一瞬間這種感覺很熟悉,但我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整個人就被猛勁兒一甩,登時頭一暈,什麽都不知道了。

“噼啪——”一道閃電募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簾,我的眼睛一花,隨即那震耳欲聾的雷聲又震得我耳朵直響。

“……我這是在哪?”我第一反應就在想,我現在仰面向上,正對著天上那一道緊接著一道的橫雷閃電,好冷!我原來一直睡在地上?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卻又發現這個地方是斜的,我差點站不住,又連忙彎下身扶著地,綻亮的白光把四下裏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環顧四周,我怎麽會躺在這裏?……腳下都是一塊一塊相連的瓦片,這裏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頂!

我手腳冷得都要僵了,這是哪兒?……剛才,我看見了那個好像長有眼睛並且像一根長棍子的怪東西,然後就暈過去了?究竟怎麽回事我實在想不明白了……壞了!難道是個妖怪?我想到這裏,全身更加一顫,這裏周圍,沒有一個人影的樣子,這是哪裏?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這吧?他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趕緊下去,我摸索著想要從這個屋頂下去,這屋頂看來也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經碎裂,我一動它們就發出不穩固的響聲,小碎片還一直往下滾,我也顧不得手要被劃破,沿著這屋頂下去好像有一道牆的牆頭,我雖然又冷又害怕得發抖,可還是小心翼翼地試著往下爬去——“噼啪”一聲,一道閃電在上方炸亮,一個聽來很熟悉又奇怪的聲音響起:“小丫頭,你要跑哪去?”

我一驚,就在這時,身下的瓦片幾處同時‘嘩啦’一聲,穿出幾只堅硬如鐵的……像是手一樣的東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腳踝,我嚇得大叫,但完全掙不脫它,說話的聲音也就是在我面前的這些瓦片下面傳來的!

“放、放開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扭動手腳,一個接一個震得人心驚肉跳的雷電在頭頂上翻滾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開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聲,還是什麽東西互相磕碰著,從瓦片底下發出來,我頭腦裏惟一能反應過來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著顫六神無主之際,不遠處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開了,好像是一棵大樹的樹幹,起初只是火星四濺,可那火星沒有熄滅,反而迅速就燃起紅紅的火苗來,我駭異地望過去,卻看見了更加難以置信的情景,但我起初並沒看清,好像是兩個人影,遠處有些房屋,可能因爲雷電,屋裏的人都關緊窗門熄了燈,而那兩個人影在那些屋子上面,時隱時現,兼之還有雷電的霹雳巨響,所以我看那兩個影子速度飛快,卻沒有任何聲息地移動著……鬼,又是鬼來了麽?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掙脫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邊盯著那兩個影子,千萬別過來、別過來!

“咯咯咯”瓦片下面那奇怪的聲音,但這次又有一點不一樣,似乎還有人在低聲說話,但我只能聽見一點含混不清、希希索索地響,我俯低身子下意識想要聽一聽究竟怎麽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腳的東西猛地一緊。

“啊——”我一聲大叫,我身下這一片屋頂的所有瓦片正同時自動碎裂,露出一個大洞,瓦片徑直向洞中泄落下去,我的整個人也被那個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起扯著往裏墮去。可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以爲自己已經掉下洞裏去的時候,一晃神,卻發現自己還兩腳懸空在原處,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擡頭望去,是我萬萬不能預料到的,一個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陽?”

一直緊緊箍住我手腳的東西松了,春陽一只手就輕而易舉地把我提起來了,然後放到一邊,我驚訝地望著他,其實我第一眼就知道面前這個人就是春陽,多半卻是因自他身著的這一身白衣,白天我隨三娘在元府裏看見他時是穿著一樣的,他把我放開的時候,我就看見他移開的那只手,是長著黑色尖長指甲的、蒼白骨節的利爪,他的臉,只在閃電照亮的一瞬,我就看見他那張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臉,噙了血般鮮紅的唇邊,還露出一點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任何知覺地癱坐在那,春陽就站在我面前,但他立刻就轉過身去,飒飒的白衣在風裏,我整個都凍透了,反而暫且沒了寒冷的知覺,這時只聽頭頂突傳來一聲嬌叱:“孽障,哪裏跑!”

半空中數道耀眼白光一閃,只聽‘嗙’地巨響,我擡頭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見過的道童兒,雙手舉一把形狀怪異的大刀迎頭砍下,春陽竟然徒手正面接住了,我驚得看呆了,他兩人看來勢均力敵,也有點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鋒一偏,身子一個倒翻彈了開去。

不遠處那棵著了火的樹幹上,火勢越來越烈,這時已經燒成一個熊熊的大火團,道童單腳便落在對面一堵牆頭上,一手橫刀在胸,他那雙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著火光,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我看見居然是泛著紅色的,連他眉心那顆痣也是一樣,因此遠遠看著就像長了三只眼似的。

“咯咯咯——”方才我差點掉進去的那個洞裏,又傳出那奇怪的聲音,有什麽東西正從裏面探出頭來,我借著火光,終于看清了,就是剛才在歡香館前陰影裏看見的那個怪東西,一個長有一只雞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陽大人!”那個木棍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說話的聲音我頓時知道了,是細鬼!桃三娘所說的元府一根燒火棍變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來的嗎?用她擋雷?倒是挺會想的。”春陽頭也不回,冷笑著說道。

細鬼連忙答道:“是、是的,春陽大人。”但它只是把頭露出來一下子,那個道童正從腰間的箭筒裏拿出幾支箭,箭尖似乎都挑著黃紙的符咒,他口中念念有詞,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著,細鬼一眼看見,就迅速縮回洞裏去,大叫一聲:“不好!”

春陽的身影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細鬼這樣大叫,我還未反應過來,才側目去看,卻眼睜睜地前面有三團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著這邊飛過來,我都來不及喊出聲——

春陽沒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後所以看不見他做了什麽,那火團發出的刺眼的紅光,讓人不能正視,待我眼睛勉強適應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雙臂接住了火團。暴突著的火舌和‘剌剌’四濺的火星,春陽連武器都沒有,卻能就這麽擋住火團,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燒著了,我差點嚇得大叫,連忙掩住口,卻不經意觑見對面那道童又從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預備搭弓再射,洞裏的細鬼又探出一點來,正好也看見這一情景,立刻大聲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這丫頭扔去砸他好了!”說著,一只像是鐵枝黑杈一樣的手就從洞裏伸出來,那顆大得異乎尋常的眼睛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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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摸爬著就站起身,下意識往屋頂的另一端去靠,天空又是一顆巨雷炸響,近得就像緊挨著我頭皮一樣,我一個踉跄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頂讓人很難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聽不見別的,身體不自禁就要順勢往下滾去了,忽見得那道童身形矯健,躍至半空大喝一聲:“孽障!休再頑抗!”

眼看著三支燃著的火箭離弦飛來,我一著急,整個人失去重心,就往屋檐下滾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頂去一瞬間,只聽“咣——”的一下巨大撞響,屋頂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紛飛四散。

從屋頂摔下來並不是很疼,但我的肩膀被掉落的東西砸中了,卻是生疼,幸好還穿了棉襖……呼呼的冷風貼著臉皮吹過,這裏真黑,還有很重的塵土味,掉落的磚頭瓦片比我想象的要少,但我這會子肯定灰頭土臉的了。我嘗試動了動腳,雖然有點麻,但沒受傷。

正想爬起來,突然一個低沈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別動!”

我頭皮一僵,第一反應過來就是:“春陽?”聽說話聲,好像就在我身後很近的地方,但我怎麽沒聽到他的呼氣聲?餓鬼不需要喘氣嗎?……我一想到這裏,就不敢動了。

但我這愈是不敢動,心裏卻愈是開始害怕起來,不知道那個細鬼會不會也在我身邊附近,看春陽和那道童打,似乎不占上風啊,不會這下子一生氣起來,就先一口把我咬死吧?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氣,側耳傾聽,外面依然是隆隆的雷聲滾動。一個閃電劃過,我才看清原來我的上方已經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給蓋住了,閃電的白光從木頭的縫隙間透進來,這雷電已經橫七豎八鬧了快有一個時辰了吧?卻仍是這麽幹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動,只悄悄扭頭往後面看,眼角瞥見那個白色身影,他一動沒動,是在躲避那個道童吧?剛才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可惜我什麽也沒看見。

過去了快有半刻鍾了吧,我不敢動但是全身已經冷得不自禁地發起抖來,好像外面聽不見那個道童的聲音了,他走了嗎?我轉動著眼睛在木頭的縫隙間看外面,但是這麽久了卻什麽都看不到,也沒有任何人的走動或者發出別的什麽聲響。

春陽的身子似乎向後靠了靠,我趁這時機轉過頭去看著他,房梁木頭透下來的那點依稀微弱光,讓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傷,深色的應該是血樣的東西,從手背到衣袖濕了很大一片。

我實在冷得太難受了,手腳凍得也很痛,牙齒打著架,但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極小聲地問一句:“他……已經走了吧?”

春陽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擡頭盯住我,雙目露出一股精銳的凶光,整個人就向我撲過來,我嚇得頓時大叫,但還未有所反應,就感到一邊手臂被用力鉗住,然後耳邊響起風聲,緊接著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閃,“轟隆”一聲霹雳的炸響,身體就隨著一股強盛的大風甩出好遠,再重重摔在地上,不過還算幸運的,我的頭沒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才我們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梁木頭瓦片,已經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著煙塵,那個道童半懸于空中,滾滾的煙塵就在他腳下四散開去:“孽障,乖乖就範吧。”

春陽把我推開一邊,站起身來,還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你們爲了抓我,也鬧得太大了吧?竟不怕驚動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所以要盡快解決你!”

隨著話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陽一擺寬袖:“你就沒有別的招數了?”

眼前的地面上忽然變得恍惚起來,我還以爲眼花,閉一閉眼再睜開,卻蓦然被一幕混沌一樣的情景布滿了,不知從哪就伸出一只蛤蟆一樣黑糊糊長有瘤子、比蒲扇還大的大手:“餓——”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只手上,發出“絲絲”燒灼的焦煙:“餓啊!給我吃的……”緊接著數個大大小小黑糊糊的東西,喊著餓地發出各樣低吼咆哮,憑空就這樣在半空間擠出來:“餓啊!吃的……”

我嚇得完全呆了,眼睜睜看著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裏蠕行爬出,其中有的體型尤其巨大,看不清頭臉。

三支火箭插在這些憑空出現的怪物身上,便紛紛熄滅了,但仿佛半空中被打開了一道無形的門,那些怪物就這麽一邊喊著餓一邊源源不斷地從中爬出來,

“啊?孽障,你還有隨意打開人間與餓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驚:“看來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後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只見他舉刀大喊一聲,天空一道霹雳橫過,黑暗的夜空中出現一個發紅的東西,很快飛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個人,身周盤桓著紅光。

“啊?那是什麽?”我驚呼出聲。

春陽回頭對我道:“你呆在這別動,千萬別亂跑!”

“哦……”我雖然疑惑他居然會救我,但這時也來不及多想別的了,連忙答應。

道童喊的雷鬼的這個從天而降的東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遠遠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別地高大魁梧,而且長著五六尺長的角,在閃電照亮的瞬間,我還看清了他額頭凸出很高一大塊,臉色卻是青綠,身體也幾乎是精赤,只在腰間圍著像是麻織的布,然身後還有一對蝙蝠一般展開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長寬,手中還執著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見的門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餓鬼衆仍在往外爬,他們都朝著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邊伸出手喊著餓,道童急得連連射出火箭,也只能把它們其中的三兩個燒死,但無奈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像我見過那種水邊一群擠著上岸的癞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頭砸死了一兩只,也絲毫不會讓它們退縮。

“雷鬼,快把它們都解決掉!”道童指著餓鬼衆對雷鬼喊道。

“好!”雷鬼舉起手裏的巨斧大吼一聲,頓時在他四周電閃雷鳴,他以居高臨下之勢朝餓鬼衆猛揮一斧,立刻“轟”地一聲雷鳴,一道白光閃電向餓鬼衆狠狠劈來,衆鬼立即血肉橫飛,紛紛倒斃。

“啊!”我嚇得捂住耳朵大叫,春陽就站在我前面,但他始終背對著我,不知道他此刻什麽表情,我直覺就想從地上爬起來逃跑,但是手腳都根本不聽使喚。空氣中彌散了奇怪而濃烈的氣味,熏得人胸口翻騰,想要作嘔……嗯?春陽去哪了?

就在我剛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陽卻不見了!

“餓——”被攻擊的餓鬼衆死傷過半,七倒八歪地發出嘶啞低沈的吼聲,我擦著地向後挪,不知道是撲面而來的那股難聞的氣味,還是因爲實在心裏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幹嘔起來,地上有很重的塵土氣,我吸入喉嚨裏,又幹又疼。

忽又聽得道童驚呼一聲:“雷鬼!”隨即半空中一道響雷震耳欲聾,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時間什麽都聽不清了,我連忙擡頭望去,雖然橫七豎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個仍一手高高舉著大斧的雷鬼,動作卻僵住了,再看他的頭,卻被結實地扣上了一個看起來很熟悉的東西——

馬桶?

我又被驚呆了,只見汙濁肮髒之極的東西順著他的頸肩往下淌……怎麽回事?我把目光轉向道童,只見他臉上的驚詫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更沒有發覺到他的身後,一道白影鬼魅般飄然出現。道童猶在盯著雷鬼,卻有一雙尖利黑甲的蒼白骨節瘦手輕輕從他腦後伸出,折斷了他的頭。

被扣上了汙穢馬桶的雷鬼,突然拼命慘叫掙紮起來,手裏斧頭始終沒有松手,可一把就甩去了頭上的馬桶後,那頭到身上竟冒出青煙來,然後我就看著他在半空中不停扭動著仿佛被燒灼著的身體,細鬼不知從哪跑出來大聲嚷道:“春陽大人,這家夥已經解決了!”

“餓—餓—啊!”餓鬼衆無意識地仍朝著他們的方向前行,眼看著那雷鬼漸漸不支,從半空掉下來了,恰好被餓鬼衆圍上去……而我借著雷電的白光中,看著春陽一手拎著道童軟軟耷拉的身體,他一身的白衣破損不堪,燒焦一大半還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擺,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頭,那雙眼睛還睜著,眉心的紅痣依然顯眼——

“桃月兒……”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個人被嚇得跳起來:“啊!”猛回過頭去,才看清:“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穿著繡有梅花、紅白明豔的棉襖,頭上挽著整齊的發髻,笑吟吟地對我說: “月兒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麽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頭撞到三娘的懷裏,環著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場。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頭撫著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

電閃雷鳴都一時間止歇了,四下裏突然安靜了,只剩下餓鬼們蠕行的細碎聲和喊餓低吼聲,這樣的夜深人靜處,聽起來更加可怕!我雖然眼眶裏淚水熱滾滾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來,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過去看時,卻見何大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那群餓鬼沒有繼續往前擠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板娘,多謝了。”春陽從半空中落到地面來,道童的頭在他手中不停滴著血,那雙眼睛還睜著,死時恐怕連痛都不曉得。

“不客氣。”桃三娘對他這幅模樣絲毫不意外,仍笑著答道:“也謝謝你救了這孩子。”

……三娘說的是我吧,但我卻一直盯著春陽的手,他一路走過來,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還拽在他手裏,那下半截軟軟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條血道。我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陽,他把道童的身體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往身後一扔,正好丟到那一群餓鬼身上,那群餓鬼立刻聚集起來爭搶屍體,發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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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畏懼地望了一眼春陽,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嚇得我全身一震。

細鬼一跳一跳地跑過來:“春、春陽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道他解決那老道沒有……”

春陽沒有說話,反而擡起頭看看天,我也循著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雳閃電,恢複甯寂的夜空中,重現出了那幾點微弱的淡黃星光,寒風瑟瑟。

“你們如何招來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問道:“這樣召來雷鬼的旁門左道,想抓你們兩個回去煉丹不成?”

春陽擡起手,他那尖長黑色利甲的拇指順勢杵進道童頭顱的耳孔中,頭顱的鮮血染滿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著頭顱半晌:“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來跟班裝樣子的罷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修出這麽一副童顔的人。”春陽冷哼一聲,才把這頭顱也往身後一扔。

後來,桃三娘告訴我,才知道這道童是專門靠煉煅妖鬼的精魂靈體做補藥以延年益壽的道士……和我一樣是人,但他少說也有幾百歲了,修行的法術就跟那些傳聞中吸取人精氣的妖精一樣,他則是靠汲取妖鬼的靈力爲食……說來也是斬妖除魔的,但其實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經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裏作誘餌,引妖鬼上鈎的把戲,他們雖然不吃人、不殺人,但也從來都不救人。

“這麽說,你也不擔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著春陽,不知怎麽的,她那種目光讓我心底湧起一陣不好的感覺。

春陽正拉開衣袖驗看自己手上的傷勢,桃三娘的話讓他微一怔:“擔心什麽?”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這道士的道行,惟恐稍有不慎兩個一齊死在他手裏,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開,孤自與他周旋,讓你弟弟也可以有個逃生的間隙吧?”

春陽臉色一沈,但我看他緊抿著嘴轉過去卻沒搭話。

“而且你還讓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亂放了秋吾月,脫離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說到這,就停住了。

“可惜什麽?”春陽神情驚疑望向桃三娘,但這一問也是多余的,接著他好像已經想到什麽,回身就走,細鬼也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後面一疊聲喊:“春陽大人,您這是去哪?”

春陽跑出兩步卻又站住,朝細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細鬼嚇了一大跳,頓時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將要作法之時,燃犀大人就叫我等離開府上了,還、還說到哪家去抓個小孩兒來頂在頭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總不能放著它們不管就走啊。”桃三娘無視春陽此時的急躁,反慢條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樣的餓鬼衆,滿地淌著他們口中嘔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輕輕掩住鼻子:“這些餓鬼根本吃不進東西,食物送到他們口裏也沒用。”

這話說得聲音不大,但春陽卻全身一震,猛轉過頭來,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詭魅的紅光,凶狠地盯著桃三娘。

“怎麽?小鬼?忌恨別人說起這些生爲餓鬼的痛苦嗎?”

桃三娘今天怎麽看來與以往完全不同……她爲什麽對春陽說出這麽刻薄刺人的話?我驚訝地看著她,再看看春陽。

“只不過你生有威德,因此雖然身爲餓鬼,卻相貌、禀賦都比他們那樣無德無能的低級餓鬼強大許多罷了。”桃三娘繼續說道,她的口氣帶著輕蔑和傲慢。

我看見春陽的拳頭都緊緊擰著,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還是他的指甲已經掐入掌心的肉裏,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這樣身份的眼裏,三惡道中卑賤的衆生比人間蝼蟻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陽不怒反笑,觑了一眼旁邊不作聲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備地盯住他,春陽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飯館門口那兩棵核桃樹其中之一吧,怎麽?也想要交手試試?”

“你錯了小鬼,我並不爲說你這個。”桃三娘打斷了他的話,但目光卻直望向遠處:“你到人間尋供養血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既然你有足夠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讓自己到了這步田地,還對三惡道對人類蒼生有憐憫心?”說到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見了什麽:“哎?你還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陽鐵青了臉,不作聲朝餓鬼衆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揮手,便再不耽擱轉頭就朝來時的方向跑去,那細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咦?”我看著他的背影倏忽間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數不清數目的餓鬼,也一下子也不見了,只有地面一灘灘汙濁的痕迹,我還是沒明白,方才是怎麽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陽說的那些話,都是什麽意思?

“三娘?他怎麽……”我急得想跺腳,拽著她的衣袖問:“出了什麽大事了嗎?三娘?”

桃三娘眉頭微皺:“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陽看見他,氣極了真鬧出什麽事來,別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們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開他,春陽要找他弟弟,也許還沒我們快。”說著,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悠遠傳來熟悉的敲梆子聲,已經三更了。

整座鎮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異不絕的驚雷閃電給嚇怕了,那雷電停歇這麽久,鎮上除了那敲梆聲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們都睡沈了吧?

這段路是通向哪兒?黑黢黢的前面什麽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長。

跟著桃三娘的腳步,我也走得飛快而不費絲毫力,也不覺得冷,只是頂著呼呼的風,刮得臉上木木的。

“嗷嗚——”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犬拖長的嘯聲

我心裏一驚,腳步有些遲疑便不自覺地停了停,擡頭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徑望著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見了什麽,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處河畔了,那裏沒有橋,也沒有路。

“嗷嗷——”又一聲狼犬叫聲,聽聲音相隔著還有數十丈遠呢,但這次能清楚聽到一只狼犬被什麽打著了發出吃痛的聲音。接著我隱約聽到一聲音喝罵道:“……跑?你跑不了的!”

這聲音十分耳熟,我頓時知道是誰:夏燃犀!

緊接著,憑空傳來“喀嚓”一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嗷嗷——”好幾只狼犬一齊發出狠狠的吠叫,掩蓋了人聲的慘叫。

我好像已經能想象到,那些狼犬龇出森然的尖牙,隨時就要撲噬過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裏湧起很不好的感覺,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覺就甩開了三娘的手,住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著什麽,發出悶聲低哼咀嚼,夾雜著斷斷續續、淒厲得不像人發出的慘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這時耳後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我擡頭就看見一道白影晃過去,桃三娘卻在我身後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來,趕緊!”

她話音未落,我一腳就踩空了,整個人被帶著蓦地飛起來,瞬間我就看見前方,剛剛從我身邊掠過去那道風一樣的白影,春陽!

“啊!”我捂住口忍不住還是叫了出來,幾只狼犬同時四分五裂的甩開去。夏燃犀就站在那離地一丈高的半空中,還未反應過來,春陽甫一現形在他面前,“啪”一掌,只見夏燃犀整個人被他扇的重重彈開,身子撞倒旁邊一墩土石上。

春陽的神情暴怒之極,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很難看,此刻更是猙獰可怕,尖長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數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樹的樹幹上,那樹幹“咔嚓”一聲被撞斷了。

“秋吾月!”我想要衝過去看看他傷的怎麽樣了,不曾想桃三娘卻緊緊拉住我不許我過去。

“春……陽哥哥……”秋吾月顫巍巍的擡起手來。我喉嚨裏湧出難以壓抑的嘔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湧上來,急忙掩住口,我蜷緊了雙臂仍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寒風將幾絲撕成碎片的金黃色衣帶吹起,飄落到遠處,那只手無力的垂下了。

秋吾月整個人鮮血淋漓,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摸樣了,衣服變成一堆金黃色碎片——

春陽站在那兒不動,他瞠視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過去,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

“吾月!”春陽伸出雙手想要扶起他的身體,但是卻遲疑地停在那兒。

“哥哥”夏燃犀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笑哼道“秋吾月已經咽氣了!”

春陽成了泥塑般一動不動。

夏燃犀的臉,在夜色裏青白的可怕,他的周身散發熒熒綠光,一雙眼眸卻是血紅的,嘴角還挂著長長地血痕,陰森地笑著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蠟一樣難吃……不像這孩子,好久沒嘗過這麽嫩的肉了。”他猶在發出得意地笑,神情卻是異常猙獰。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景,寒冷的風裏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聲如此刺耳讓人懼怕,可他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 ,從娘的肚子裏爬出來時,就那麽餓,第一眼就看見比我先出出世的姐姐的腿,雖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頭,可咬下去,骨頭還是軟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閉嘴!”春陽狂吼著撲過去將他按倒在地,尖長的利爪一把鉗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頭顱,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雙臂攤開,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春陽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的說道,能聽見夏燃犀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

夏燃犀還想笑,但他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他的眼睛還彎著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從他眼眶中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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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陽將他整個人舉起,然後再一次舉起扔的遠遠地,夏燃犀的身體“噗”的一聲重重摔在那裏,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掙紮著又站起來,他劇烈促喘著,但他望著春陽,那神情卻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變得如此悲涼,半晌,才用勉強著嘶啞的嗓音說:“哥……你永遠狠不下心腸殺我的。”

春陽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繩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陽面前,春陽的利爪好像五支黑色的利劍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裏湧出一大口黑血,他低頭看看自己,在慢慢擡起目光,盯著春陽,啞然道:“你……殺了我吧。”

我嚇得把臉轉到桃三娘的手臂後面,不忍再看。

我以爲春陽會真的殺了夏燃犀,但是沒有預想的骨頭崩裂聲,耳邊除了風聲掠過,一切都靜默。我抑制著狂跳的心口,壯著膽子睜眼看去,卻見春陽掉了魂魄似地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著目光望著地上的春陽,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沒有一絲痛覺。

春陽戴的綸巾早就掉了,此時“嗖嗖”的冷風把他及肩的長發吹得蓬亂,遮住額頭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但他還是沒有殺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說的,他絕下不了這個狠心。

夏燃犀看著他的目光,卻都是深切的痛:“你、你總說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說我任性妄爲……其實,最任性妄爲的是你!是你!你殺了我吧!只要能要你清醒點,殺了我……”他說這時,你是難以自抑的發狂大吼,向所有孩子最傷心的時候那樣撲在地上,拳頭捶著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春陽卻沒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見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幾步走到秋吾月的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屍體,抱在懷中,沈默,四下的風聲卻像在替他哭泣。

他這一舉動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雙溢血的眼眶瞠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要迸出燃燒的火來,激怒交加之下,夏燃犀嘴裏吐出一大口血,青筋在他額角和手背如藤枝一般贲張虬起,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指著春陽吼道:“你爲他的死可惜?他只是個人!你自己是什麽?是餓鬼!你和我一樣都是下三惡道裏蝼蟻不如的雜穢餓鬼!無衣無食,業深罪重,即使有數萬人間年壽卻也是爲承受更多劫難果報!你身爲餓鬼,連羨慕人間的資格都不配!你卻還要對一個人類心生憐憫?”

不管夏燃犀怎麽樣瘋了一樣對自己大罵,春陽都不吭一聲,只是更加抱緊懷中殘缺的屍骸。他的臉用力貼著秋吾月的頭,我卻看見他臂彎裏露出的秋吾月那半邊面上,耳朵連著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風把他的亂發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飄飛起來,他的鮮血漸漸濡染擴散到春陽身上的衣服。春陽想要用手去撫平他的發,卻摸到滿手的血汙,他再低頭去看秋吾月的臉,終于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崩潰狂吼——

平地升起蒸騰黑霧,半空中的風霎時扭轉方向,刮起淒厲的回旋,就見頭頂的黑風攪做重重的鉛雲一般的凝結。我身旁的桃三娘一聲:“不好!”

只見她挺身揮袖往前邁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這樣的神通,若驚動到五方揭帝和四值功曹,你就完了!”

黑風中間的春陽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我再看向一旁離著不遠的夏燃犀,他似乎也被春陽的氣勢嚇到了,愣在那裏。但一聽到桃三娘的話,他立刻就醒悟過來,露出驚恐神色,轉而朝春陽大喊:“哥!”

春陽一手摟著秋吾月的屍骸慢慢站起來,此時他的面目變得比之先前更猙獰,一雙如鈎獠牙突出唇外,白裏透現青光的鬼臉上雙目血紅。他睥睨著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厭棄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將我隨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獄,永世不必超生……”他說這話時,頭頂一團旋狀黑雲中隱隱顯出靛藍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嘯的已不是風聲,而是仿佛有無數孤魂怖鬼在齊聲尖嚎,夏燃犀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想要靠近春陽卻一下又被旋風的勁力掀翻在地。

桃三娘終于發怒,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聲色俱厲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屆天仙也要遵法天地,無力扭轉任何命數,你禀賦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頑不靈!”

就在這時,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驟然隱隱顯出一股紅光來,我起初沒有注意,但是鼻子忽聞到微微香氣,正疑惑是不是錯覺,卻見遠處站立的夏燃犀擡頭望向天空,臉上現出從未見過的驚恐之色,我再遁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聽的陣陣悶雷似地聲響,夏燃犀回頭即朝春陽大喊:“哥!”

但春陽對他充耳不聞,只見他昂首對天,絲毫沒有畏懼,反倒像是再期盼什麽出現,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陽,春陽是想死嗎?秋吾月已經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許再說話,然後轉過臉看著天,喃喃道:“來的這麽快?是值日功曹報告的玄壇哪位神君吧?這倒不妨……”她忽然轉向春陽朗聲道:“小鬼!不若我們打個賭吧?”

桃三娘的話讓春陽有些意外:“打什麽賭?”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現一貫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賭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贏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嗎?我可以幫你殺了他……如果我輸了,我就幫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麽樣?無論怎樣來看,都對你有利。”

春陽身周的旋風減慢了些,看來是桃三娘的話一時之間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說完這話,便好整以暇的雙手交纏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

春陽怔了怔,忽然怒喝一聲:“你別想戲弄我!”

這句話一出口,他揮起利劍的尖利鬼爪,身體像一支挾著勁風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飛來,我來不及驚呼出口,他一爪已經逼迫到桃三娘的頭頂。桃三娘似乎只來得及把頭微微一側,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沒有動手,但春陽卻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硬生生彈飛出去,落在七八步遠處的地上------

或許是方才春陽的爪尖勾到她包發的頭巾,三娘的頭巾散開飄落一邊,別髻的長簪也應聲落地。迎面而來的風把桃三娘披散的發吹得揚起,她慢慢走向春陽。春陽這一跤看來摔得很重,但他卻仍然沒有放開秋吾月的屍身。桃三娘走到她面前,絲毫不留情的一腳踏在他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陽擡頭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齒道:“你殺了我吧。”

“小鬼, 你就這麽想死?”桃三娘冷笑道,“還是說,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換他的命?”桃三娘說到這裏,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還愣在那裏,聽到桃三娘的話才好像終于醒悟過來,這時天已經罩下來一幕紅光,雲中遠遠傳來一聲金鑼敲響:“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連忙朝桃三娘和春陽所在的地方跑過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面前一頭匍匐到地,急切的說:“老板娘!求你放過我哥,要吃我也可以,那我交給他們也可以,只求你救他……”

我一時也嚇糊塗了,當真以爲桃三娘想要餓鬼兄弟的命,趕緊過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別殺他們啊!”

“你別來添亂。”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開,這時候天空中紅光大盛,似乎天神隨時就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來不及了!”說著放開春陽,隨手從自己頭上扯下三根頭發,略一虛晃,頭發立刻變成三支點燃的檀香,緊接著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雲霄。

春陽身上發出的氣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臉上原本無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錯愕代替,頹然的坐在地上。我與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做聲,反倒是他擡起頭看看我,又低頭看看秋吳月的屍身,我越過他的肩看到他身後那個仍跪在那裏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憂心忡忡的仰頭望天。

我忽然覺得很生氣,對春陽說:“你太自私了!你不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難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來,都是你對夏燃犀太凶了,他才會恨秋吾月……”說到這裏,我住了嘴,因爲春陽血紅的眼睛瞪著我,那樣子好像想要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裏發出紅光的雲團還在積聚,雲裏雷聲不斷,春陽突然起身,過去把夏燃犀一把從地上拽起來:“你快走!回餓鬼道!”

他說著便用力一揮手,旁邊的一塊地面上景象頓時變得搖晃不定,就如方才他與道童激鬥時做的那樣,一扇無形的門打開,春陽把夏燃犀往門裏推:“快!”

夏燃犀卻緊緊抵著身子不肯進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陽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我們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將照樣可以追到餓鬼道去,他們是我引來的,與你無關。”春陽急道。

“人是我殺的,我才是罪魁禍首!不管你的事,不要替我頂這個罪孽!”夏燃犀大聲反駁,“你說過,生爲餓鬼,還不如死了下地獄!反正……”說到這卻流下淚來,“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時候不該吃了他們……但是……我哪裏知道那麽多,我只覺得很餓……”

春陽一把把夏燃犀攬進懷裏:“別說了!我不該怪你,是我的錯!”

但天空的陣陣雷聲容不得人多想,春陽又趕緊推開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對母親和弟弟妹妹說,也不要再來找我。”

夏燃犀還要爭辯什麽,春陽已經用力一把將他推進那道門去,然後一揮手,門立刻消失,地面又恢複了原樣。春陽看著門完全消失,才松了一口氣,我驚問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會救你的……”

春陽轉過頭來看著我,雖然鬼臉猙獰,但是他的目光並不凶狠,打斷我的話問道:“你叫桃月兒是吧?”

“是。”我點點頭。

春陽似乎輕歎一口氣:“這一世都不會再見了吧,小丫頭,謝謝你。”

說完這句話,他全身再次迸發出方才那樣龐大的氣焰,刮起的黑風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睜開眼時,春陽的身影看不見了。

這片空曠的地面只剩我一個人站著,我才發現自己對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覺已經很久了。

不,面前的地上還有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那,是秋吾月。

我不敢正視他那副殘缺的屍骸,但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黃衣布條還在飄動。我不由想起他平素的模樣,第一次在逍遙客棧看見他時,他穿著一身绫綢衣衫抱著皮球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笑容,讓我以爲他是多麽養尊處優又傲慢的貴族小公子,卻不知道他不但身世飄零,下場又如此可憐。

春陽對夏燃犀一直心存怨恨吧?他親眼目睹夏燃犀殘殺手足,所以對夏燃犀無法原諒,更因此有意無意間便把秋吾月像親弟弟一般的愛護,只是彌補他心底那想珍惜手足之情的缺憾罷了,不曾想竟讓夏燃犀起了殺心……可秋吾月死了,春陽到最後,也還是無法割舍夏燃犀,他只能自己痛不欲生。

而夏燃犀呢,他在最危急關頭卻原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春陽,他何嘗又是十惡不赦的惡鬼?

空氣裏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血味,那破碎的黃衣看起來卻像菊花的瓣,金黃帶血的菊花包裹著一具幼小的屍骨。也許是我太累,所以有這樣的錯覺吧,悄不做聲的何大不知從哪裏走出來,對我說:“我帶你回去吧。”

我搖搖頭說:“我想等三娘和春陽回來。”

我坐到地上,腦子裏在想,她肯定很快會回來的,春陽也會平安無事的,我就在這裏等。

……過了不知多久,當我醒來睜開眼,才發現我此刻正睡在桃三娘的懷裏。我一動,她就發現了,低頭看著我一笑:“醒了?我們現在回家。”

“回家?”我還迷糊著,半晌才發現原來桃三娘正抱著我走著,我不好意思起來:“三娘,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仍是笑著:“沒關系,月兒不重。”

“可是……”我連忙又問,“春陽呢?”

“他回家去了。”

“回家?”我疑惑道“回哪個家?”

“當然是回到他母親還有弟弟妹妹一起的那個家去。”

“他沒事了?神將放過他了?”我驚喜問道。

“嗯。”桃三娘點點頭。

“太好了。”我一把摟住三娘的脖頸,但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急忙問道“三娘,那秋吾月呢?”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我讓何大把他帶回去,埋到核桃樹下,總不能讓他抛屍荒野。“

“噢……”我聽到這句話,雖然還是感覺酸楚難過,卻意外地心裏安定下來,終于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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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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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雪花酥

昨夜裏下了些小雪,現在那些屋瓦牆頭上,上都有一層白白的雪霜。

冬日裏雖然來往客人比平時少些,但歡香館每日還是熱熱鬧鬧的。

大鍋裏剛剛熬好的臘八粥冒著騰騰的熱氣,我一邊和三娘說著話,一邊挨著竈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點心,烙的脂油餅,裏面摻上切碎的蝦米和幹蔥,油鍋裏一煎,青紅色就顯了,相間在酥黃的餅子上。

“好香!”我盯著鍋裏流著口水說。

桃三娘笑笑:“幫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幹椒、芝麻鹽、洋糖一塊舂成末,就讓你吃餅。”

“好!”我趕緊過去按著她說的去做。把小茴香、幹椒混著芝麻鹽、洋糖舂碎,這必定是要做椒鹽餡兒的點心,但我其實並不愛這種混雜口味的,鹹的我只喜歡芝麻餅或蔥油餅,要不就是各種香甜的糖餡餅。

有人在裏面喊:“兩碗臘八粥!”

桃三娘便趕緊盛出來,配上事先裝碟的冬芥菜讓何大一齊端出去。

突然有個人“噔噔噔”的從屋裏走出來:“哎,三娘啊!”

我擡頭一看,是個穿一身半新不舊紅棉襖、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頭上簪著絹花挽著不大莊重的松散斜髻,白細的長臉,嘴邊一顆黑痣,原來是住在菜市那邊悅記茶館的老板娘。人那茶館他們夫妻合夥開了也有好幾年她丈夫名叫陳大悅,手藝不算好,但爲人寬厚老實,因此鎮上同輩的人都喊他陳大哥,陳大哥愛喊他媳婦叫大姐,因此鎮上的人也就順勢地叫她陳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來不大熟絡的,陳大姐爲人也有點刁鑽潑辣,我有時還聽過鄰居嬸娘嚼舌根子說她風流什麽的,怎麽今日她突然來找三娘?

“陳大姐早啊!”桃三娘顯然也有些詫異,但連忙熱情放下手裏活計迎過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說三娘的手藝好,我還一直沒福氣嘗過,今天來這一看,才知道真的傳言不虛。”陳大姐滿臉堆著笑說道。

“哎,哪兒的話。”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幾個餅,拉起她的手:“來,我們屋裏喝茶去。”

我看著她們進屋裏,有點嘴饞三娘拿走的餅,一邊手裏舂著椒鹽,一邊朝屋裏張望。

她們坐在櫃台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何大倒上熱茶來,桃三娘請陳大姐喝口茶、嘗嘗剛出鍋的熱餅,那陳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時咱們街坊鄰居的卻也很少走動,今天來有點冒昧了。”說著,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潤潤嘴,又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來,是有事請你桃三娘幫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問。

“這樣的,我想請三娘幫我做二十斤點心,面酥果子什麽的都行,只要是甜的。”陳大姐又壓低了聲:“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們家鄉下人古怪,本來送點心只是討個意思,三斤五斤包個匣子好看點就是了。他們別的卻都不要,非得專門送這甜點心果子,三五十斤都不嫌多。”

“呵,面點心才顯得豐實嘛。陳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面點嗎?”桃三娘不在意地這麽一說,陳大姐卻好像被說著了什麽心事似的,連忙接口道:“嗳,他那手藝粗啊,誰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點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兒的!今年中秋節,我們家還買了你兩斤月餅呢。”

“那就謝謝了。”桃三娘只好點頭答謝,並且給陳大姐杯裏倒茶。

陳大姐又說笑了一些閑話,吃了個餅,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廚房來,我把舂好的椒鹽餡兒給她看,桃三娘接著把些蝦米脂油餅烙完:“月兒,今天你可得留在這幫三娘的忙了,待會午飯你拿幾個餅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過來。”

“好。”我爽快答應。

我手裏抱著一包餅興衝衝地從歡香館出來,正要往對面家跑去,這時候才是正午時分吧,柳青街上怎麽也沒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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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又下雪了?

我擡起頭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滿是厚厚的鉛雲,輕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絨毛般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贊歎地呼出一口白氣:“好漂亮!”

斜刺裏突然刮出股風,把我的額發吹得一亂,我循著風的方向下意識別過臉去,不經意間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過去的那一頭,一位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懷裏抱著個嚴嚴實實襁褓的女人走了過來。

我本不會留意她,因我聞著手裏脂油餅熱乎乎的香味,心裏就迫不及待地要趕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飯呢,我低下頭繼續往家跑。

“小妹妹……”這個女人卻先開口問我話了。

我只好收住腳,擡頭看看她,不認識,這女人不是這一帶的街坊,但看她一臉愁容,面色有點慘黃,雙眼中間的眉頭深深擰著,我有點害怕地問:“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著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情,低頭看看手裏的襁褓。

這麽冷的天還抱著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凍著?我疑惑地看著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裏的襁褓:“能不能……”她把襁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讓我看她的孩子:“這孩子餓了。”

孩子餓了與我什麽相幹?我一愣,難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麽幹淨整齊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戶人家媳婦的打扮!可她乞求的那種目光,看著我心裏很過意不去的。

“這是油煎的脂油餅,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動吧?”我還是想推辭。

“可、可是這孩子餓了啊。”女人低頭看著襁褓,更加顯得不安地道:“他餓了,會哭……怎辦?”她乞求地望著我。

我後退了一步,這女人愁苦著一張臉卻越是湊近,我心裏發毛起來,只得從包裏抓出一個餅遞過去。

女人伸出一只手接了餅,我回頭拔腿就跑,徑直跑回到家,關了院門進了屋裏,娘看我的樣子還很有點詫異道:“幹嘛急急忙忙火燒屁股似的?”

我支吾幾句過去了,過一會我又到院子裏隔著矮牆向外張望,那奇怪女人已沒了蹤影……問我要東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把細白面粉用洋糖、雞蛋清、脂油和水拌勻揉好,然後印出花樣,入籠屜蒸熟,桃三娘說這在北方叫甜饽饽,一籠屜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十蒸屜來。

“陳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來問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來了?好像沒聽說過。”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紅糖水拌著,是打算做紅糖年糕的,聽到我問,想了想:“我也不曉得她家的人,平時也沒有交際過,只是認得罷了。其實,要說到生孩子送點心,我還聽說有的地方是必須帶一斤重的饅頭二十個呢,上回金華來一客人,還說起過他們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還是生女,回娘家報喜就送公雞或者母雞去,娘家回禮些赤豆、糯米、紅糖就行了。”

“可送紅雞蛋的還是最多吧?”我一邊幫三娘幹活,一邊半懂不懂地問。我們也忙了足有兩個時辰才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完。廚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著店面,到後院來也只能幫忙一些粗重的活,細致點做飯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時停時落,桃三娘讓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點心送去悅記茶館,並留我坐著喝碗臘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鍾,就看見陳大姐隨他一起急火火地回來了,陳大姐一進門就大聲喊著桃三娘:“嗳!三娘啊,真是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桃三娘不知她什麽事,趕緊起身去拉她過來坐。

“二十斤點心還不夠!剛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話說啊,再要二十斤來。”陳大姐似乎有點懊喪的樣子,“那就煩請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來的我都看過了,正好讓我妹妹派來的人先帶去了!”

“這有什麽難的,我再趕著做出來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兒一早我也肯定讓夥計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哎,那就勞累你啦!”陳大姐說完,一邊放下點心錢,也來不及喝口水就起身走了,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還得忙活一晚上。”我笑道。

桃三娘也搖頭:“天色也晚了,你便快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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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提著籃子到菜市去買些糯米,經過悅記茶館門前,陳大姐正倚著門邊磕著瓜子,看店裏的小雜役與門口一路過賣香油的老頭在那討價還價。

小雜役許是因爲陳大姐看著他,所以一直較著勁要跟老頭壓個最低價,那老頭有點不耐煩道:“買二斤香油罷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罷咧!罷咧!”

老頭擺著手挑起擔子就要走,小雜役爲難地回頭望望陳大姐,她“呸”地把嘴裏瓜子殼吐出老遠:“給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說完,手裏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轉身進店裏。

就我所知,悅記茶館的生意只有夏季裏最好,日陽炎熱,街坊都願意湊熱鬧到一處,喝茶吃點小食閑話一下,或過路的客商小販也常常在店裏歇腳的,但大冬天裏冷,來菜市的人都少了,我這時望進他們店裏,都是黑暗暗的,沒半個客人的影。

我正要繼續往前走去,卻忽然發現悅記茶館對面的街角下處,站著一個似曾見過的人,是昨日碰見過的那個抱著襁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與昨日一模一樣,只是臉色更略顯蒼白些,緊擰著眉頭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著悅記茶館的門裏。

咦?那個女人怎麽在這?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孩子那麽小,她怎麽還總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已經站有一陣子了……哎,好冷!我雙手蜷在袖子裏,縮了縮脖子,這麽冷的天氣,女人卻一點不在意的樣子啊,看她穿的也不是很多。

我一邊走一邊這麽想著,差點被地上凸出的石絆了一跤,就這麽一低頭再一擡頭的工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她竟然就不見了!

哪兒去了?我循著街角四周一圈,卻連她半個人影也沒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見鬼了麽?算了,和我也不相幹的,趕緊去買糯米是正經。

我買完了糯米回家再到歡香館,廳裏烘起了一盆炭火,桃三娘剛點了一壺冰糖橘餅芽茶,看見我便招手讓我到她旁邊一張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這麽悠閑?”我笑著道。

桃三娘給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趕著做那二十斤點心,直忙到半夜。”

她正說著,李二就回來了,把一些錢交給桃三娘,都是陳大姐的點心錢,桃三娘起身接了錢並收入櫃台裏:“說起來,最近沒看見城外的狐家姐妹來買點心了。”

桃三娘說的狐家姐妹,我知道就是住在城外荒冢裏的狐狸。據說已有幾百年了,也不知她們一家共有幾口,只曉得她們常到歡香館來買點心,她們喜歡甜食尤其油炸得酥香的那種。每隔個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見她們其中某一個提著籃子來,有時是個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妖娆女子,有時是個年方及笄的綠衣丫鬟。

向來悶不作聲的何大這時在旁搭了一句腔:“她們家有親戚來了。”

“來了親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沒聽說過的,遠親吧?”

我聽著十分驚訝:“狐狸家也有親戚?”

“沒有誰是平白無故就能長出來的呀。”桃三娘對我的話也覺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親人骨肉。”

“噢。”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喝完了茶,我隨桃三娘到後院廚房去,院子裏有一堆新買回的冬筍,我幫著桃三娘一起剝筍皮做糟冬筍,一直忙到午飯時,店裏暫時沒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飯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歡香館,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應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腌冬芥菜配冬筍、臘肉炒一道菜,然後豆腐、醬菜苔梗點幾滴麻油做一大碗湯,我和三娘坐一處吃飯。

店裏忽進來兩個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兩個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來走了不少路,進來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給他們倒上茶,只聽那年輕的說:“真是晦氣!這大夫居然也回鄉探親去了,找不來大夫,回去可怎麽交代?”

我心忖:“鎮上明明有大夫,還要跑去很遠的地方請麽?”

那中年男人喝著熱茶:“這方圓百裏,只有他專治婦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麽,家裏那位姨娘的命還不知道如何呢。”

年輕人“哼”了一聲:“可不是麽,磨死個人。”

“快隨便吃點,趕回去是要緊。”中年男人說著,喊來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麽,只讓廚房盡快上兩個菜。

桃三娘由著何大李二去張羅,自己仍坐著喝茶並看著我吃飯,又問我:“快過年了,你娘給你做什麽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問:“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時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給你爹娘嘗嘗?”

我點頭:“待會吃完了飯,三娘是不是還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醬油裏放了貯存的霜雪水,味道就變好了。”

“今天的雪,還不夠大。”桃三娘笑笑:“其實,要是嫌找幹淨雪太費事,也可以用臘月裏的河水代替,貯存在埕子裏,待到三伏天再拿出來做酸梅湯,也是極好的。”

“噢。”我驚歎地點頭。

那二人匆匆吃完飯,結了帳便走了。

我起初也沒在意,下午回到家裏,卻看見隔壁家的嬸娘來我家串門子,正和我娘在那閑聊天,我給嬸娘問聲好,便慣常地坐到我娘身邊替她弄些針線,那位嬸娘東家長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無意間說起悅記茶館的陳大姐。

“哎!我說,最近聽別人講那陳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嬸娘逮到新鮮事情,就會特別興奮的樣子,我娘搖搖頭。

“那陳大姐啊,她家是寶應的嘛,她有個妹子比她小七八歲的,是在我們這裏的王員外家當丫鬟的,後來沒多久被王員外看上了,就開了臉做了房裏人,本來我們也沒人知道的,陳大姐好像跟這妹妹不好,我們常一處說話時,她也從來沒提過,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們這裏街坊還沒人知道這事呢。”

“得了什麽大病?”我娘奇道。

“咳,懷孕小産呗。”嬸娘歎一句:“懷了個男胎呢,已經六個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氣還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斷地流,胎也下來了,可就是不見血住,把王員外氣得在家裏打雞罵猴的,他本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可兩個兒子裏大的那個只會吃喝玩樂不爭氣,小的那個才四歲,長得倒乖,可惜又從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員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興旺呢,聽說也挺寵這姑娘的。”

“血崩這症可不是玩兒的。”我娘搖頭道。

咦……陳大姐不是說她妹妹要生孩子嗎?我心裏狐疑地想,還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點心要送去的,怎麽這會子嬸娘卻說她妹妹小産了?

“我還聽說啊,她妹妹怕不是因爲懷了身孕讓別的姨太太怨恨了,給她氣受,或者吃的喝的裏面動點手腳,哎,要說王員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這妹妹年紀又輕不知道穩重,難保的呢。”嬸娘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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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王員外,我知道的,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據說都有四五百畝,宅子也有好幾處,最大的一幢自己住著,其余都放著收租,菜市那邊有一家最大的茶莊也是他開的……說來真是奇了,昨天陳大姐來找桃三娘的時候,還說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賀禮除了面點果子其它一概不要,可按道理哪會有這樣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幾句,她手裏一直不停地給我縫著一件紅的新棉襖,她說還好我長得慢,現身上這一件棉襖穿了兩個冬天,今年才顯得短了,所以趕著年前做完這件新的穿著過年便是,我看著娘手裏快做好的棉襖,心裏喜孜孜的,也就把嬸娘剛才說陳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嬸娘又扯了一會別的話,看窗戶透進來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辭走了。

到了小秦淮橋邊時,天空又開始飄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橋上的欄杆,還停著細粉一層的白,這雪要這麽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橋,朝橋下張望,水面已經結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澈澄淨的顔色。

咦?那不是陳大姐麽?遠遠就能看見她身上那半新不舊的紅襖,在街道中間往這邊走來,特別顯眼,到這裏上了橋,過去橋那邊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歡香館找三娘?

陳大姐眼裏根本看不見我這個小孩子吧,她徑直在我身邊走過去了,白細的面皮今天看上去卻怎麽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幹幹的沒什麽神氣,就這麽走過去,看樣子是要去找桃三娘吧……不經意一回頭,一張緊擰著眉頭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小妹妹……”

我嚇了一大跳,眼前站著的是抱著襁褓、著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後退一步:“幹嗎?我、我沒帶餅……”

說著這句話,我就睜開眼醒來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來還躺在床上,天已經亮了,爹娘都在院子裏說話收拾東西呢。

我長長籲了口氣,原來是做夢!

真是奇怪的夢,怎麽就夢到陳大姐了呢?

歡香館裏,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著點心,是炙面酥。

用化開的酥油攪勻炒熟的粉面,大約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著余溫,在木案上攤開並且擀平,最後用刀切小方塊,我走過去看著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勻:“三娘,一大早就趕著做這個?”

“是啊,今晨天才剛亮,陳大姐就來拍門,讓我今天內無論如何再幫她做二十斤點心,最好還有面酥,還說其實她妹妹從小就最愛吃這個,先前的點心她們親戚都分完了,還嫌不夠。”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邊的爐子,爐子上再加上平鍋,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面酥一塊塊排到平鍋上,讓爐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來找過你了?她……還記得她妹妹從小就愛吃面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地把昨天隔壁嬸娘在我家說的那些話大概複述了一遍,桃三娘聽著,神情漸漸地有點肅穆下來,只是默不做聲沒有答腔。

“三娘,怕不是陳大姐魔障了?”我有點擔心,眼前廚房裏堆著許多粉面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給她做那二十斤點心的。

“這……”桃三娘沈吟了一下,又繼續彎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面酥:“不管怎麽說,把這點心做出來給她送去再說。”

炙好的面酥,因爲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輕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夾起排放在一個食盒裏時,也得十分小心,要不很容易就夾碎了。

“這叫雪花酥,陳大姐給我說,既然先前那些點心親戚們都分完了,那這一趟做的就專門是給她妹妹的,她妹妹也最愛吃這個,小時候她們家大人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做這種面酥點心。”桃三娘給我這麽說道,做面酥花費了不少時辰,等面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籠屜裏蒸的豆沙大饅頭也好了,全部都裝進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現在只是中午時分:“月兒你先回家吃飯,這會兒還早,等傍晚的時候,我們再把點心送去。”

爲什麽要等到傍晚才送點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這麽說,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應著便先回去了。

冬天日頭短,暮沈沈地壓在天空,看不見雲也沒有風,地面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讓何大拿著食盒,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往菜市走去,這時候早都關門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燈火,卻鮮少有人在街上流連。

悅記茶館沒有關門,垂著擋風的帷布,我們掀簾子進去,陳大哥不在店裏,小雜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見我們趕緊起來讓座,並進去喊陳大姐,屋子裏好冷,他們怎麽也不燒個炭火盆?

突然門外有人喊道:“陳大姐在家麽?”隨著話聲,那人掀簾子進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小雜役認得他:“噢,是王員外家的胡大哥來了!”

我望望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有一張細長俊秀的臉,十分笑容可掬的樣子。

陳大姐這時才從裏面急急忙忙跑出來:“哎,三娘來了!哎呀,胡小哥兒也來了,你還不趕緊倒幾杯熱茶,站著挺屍哪!”陳大姐最後一句話是罵那雜役。

桃三娘謙笑道:“不必麻煩了,我就是把點心送來放下就走。”

“哎,那我趕緊拿錢給你啊。”陳大姐一邊說著一邊到櫃台裏去拿錢,又使喚小雜役去給王員外家的人讓座喝水。

那人卻是奇怪,居然走過來向桃三娘一揖道:“這位是歡香館的老板娘吧?勞煩您做的點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這沒什麽。”

陳大姐拿出錢來要遞給桃三娘,那姓胡的卻連忙止住道:“其實今天來,是要請陳大姐以及做點心的師傅一起到員外家裏去坐坐,先前兩次做的年糕特別好,我們老爺也愛吃,我們姨太太這幾天雖還在坐月子,但也是高興,總想當面向二位道謝並且回贈些禮物呢!所以讓我務必要請做點心的人一起到家坐坐,外邊都已經准備好馬車了。”

我有點疑惑,先不論王員外究竟有沒有吃過三娘做的年糕,怎麽這麽巧,這員外家的人一來就立刻說要請桃三娘去家裏坐?還預先就備下馬車了?要說原本只是來接陳大姐一人才對,桃三娘不過幫他們家做點心而已……但看那人邀桃三娘說那些話的神情,卻又並不只是出于客氣。

陳大姐也有點錯愕,但嘴張了張,還是沒說什麽,便吩咐雜役道:“你看著店,待會陳大哥回來就跟他說我去王員外家了,晚點就回來。”

王員外家仿佛是住在仁豐裏南端的街口,我從小就聽老人說故事裏講過,仁豐裏北端西側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當年曾侍郎被奸臣讒害,不但人斬首,房子都抄沒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馬上給曾侍郎平凡昭雪、還了他清官的名聲,並且把那幢房子仍讓曾家的子孫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屍身還敲鑼打鼓地送回來江都西邊的金匮山上風光大葬。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顛得我有點想睡,我心裏數著馬車拐了好幾道彎,該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開一點窗布往外看,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一雙大紅燈籠,是一座大宅的門,兩只石獸伏在燈籠的光下,我小聲問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員外的家了吧?”

陳大姐也往外觑了一眼,答道:“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卻沒有做聲,方才因爲我們幾個女的坐車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這會子她好像有點累,一直是閉著眼似睡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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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窗布放下,准備好馬上就要下車了,但奇怪的是馬車又走出好長一段還沒有停下來,我又揭開窗布看看,馬車則已經走過了剛才那個大門,我看了看陳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樣往外張望了一下,看她的樣子,莫不是也沒到過王員外的家?

馬車終于停了,姓胡的年輕人掀開簾子讓我們下車,我跟著陳大姐後面下去,卻發現這是一個小門,姓胡的抱歉道:“從這個門進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較近,從正門走人太多。”

陳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做聲,這種大戶人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吧。

門裏閃出一個人來,脆生生地問道:“接來了?”

我轉眼去望時,一個青顔色的衣服一晃,我手裏正提著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過去。

“請進。”姓胡的年輕人做個手勢。

陳大姐先走進去,桃三娘一路都沒說話,這會子我看她微皺了眉頭,進到門裏,就是一個狹小的空地,分別有兩條長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著食盒一溜煙就看不見了,年輕人帶著我們走,不知何時,他的手裏多了一盞燈籠,從長廊甫一轉過去,就是一幢二層小樓,樓裏燈光通明,似乎有許多人,傳出許多歡聲笑語,間中還有嬰孩的啼哭呢喃聲。

“姨太太就住這院子?”陳大姐似乎帶有疑惑地問道,她一邊環顧四周,我也循著她的目光到處看,雖然天黑得深,但借著燈光還是能看到四下裏十分荒涼,院子裏好像沒擺什麽像樣的盆栽,我們腳下也踩著許多枯草,地面看來是許久沒人打掃收拾的了。

這裏就像個極少人來光顧的偏廳角院,難怪陳大姐會疑惑問這裏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輕人呵呵一笑,忙解釋道:“因爲這邊安靜,不比前面人多口雜,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養一段時日,況且産褥也是血光,宅子裏的其他人也得避諱一點不是麽。”

他似乎說得有理,陳大姐也就不好再問了。

有個下人打扮的女人從樓裏伸出腦袋張望,然後驚喜地回頭朝屋裏喊:“來了來了!請到了!”

年輕人則繼續畢恭畢敬地把我們引到那幢小樓前,樓裏就走出幾個女人,我一眼看見其中一個個頭最矮站在暗處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剛才接過點心盒的那個,但她總沒有露出正臉,我卻還是覺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貴客了!”爲首一個女人說著,趕緊讓出路請我們進去,我看她也就二十來歲模樣,穿著一身鮮豔的粉色桃花長襖,頭上簪滿了珠環,眉眼十分妩媚。

“這位是我們的二姨奶奶。”年輕人告訴我們,但明明是陳大姐走在前,我看著這二姨奶奶眼睛卻一徑望著三娘,完全不把陳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見著您了!”另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這麽殷勤地笑道。

屋裏便是一個待客的大廳,點著好幾盞紅蠟,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個二姨奶奶又對我們說:“這就叫她們抱孩子下來,今天老爺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還是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陳大姐面子上也很難看,但她也沒有再說話,估計是想等她妹妹下樓來見面了才見分曉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嬸娘說的不是假話的話,那陳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産了的呀。

這一屋子人坐著,陪著我們喝茶閑聊幾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們,她們就提著話頭跟陳大姐說,又問她有沒有孩子,茶館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來一盤鮮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紅彤彤的大柿,我正驚訝于這種季節居然也能有鮮果待客,果然是富貴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讓我們吃,我正想伸手過去,桌子底下卻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皺著眉搖搖頭。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陳大姐揀起一顆青梅,我看著她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倒沒什麽異樣。

一個抱著襁褓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讓我頓時驚呆了。

她穿著蜜色的襖子,一臉喜悅、親親熱熱地對陳大姐喊一聲:“姐!早就想讓他們接你過來了!”

陳大姐似乎對她熱情的模樣有點失措,連忙站起身走過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見,怎麽看著卻是完全兩個人?前兩日我明明看見她在飄小雪的天裏,手抱著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淒涼無助的神情,還向我討吃的,可今日怎麽又這般滿面春風,身邊還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圍攏著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還是沒有做聲,見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個女人,記得隔壁嬸娘說過,陳大姐的這個妹妹比她小七八歲,但與陳大姐的關系卻似乎生疏,平時街坊也沒見過她們走動,甚至陳大姐連話語間也未有過提及,可這會看那女人對陳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親近,一邊讓陳大姐看她的孩子,一邊不間歇地說道:“早就說想接你來我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鋪裏的事多,姐啊,我就說你也別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讓姐夫去忙……送來那麽些點心也真是讓你破費了,我那裏有一匹榴紅的緞子,待會裁一塊你帶回去,應該還趕得及年節前做件襖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陳大姐好像不知該說什麽,只得嘴上一直答應,接過襁褓來看裏面的孩子,倒是連誇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邊那個二姨奶奶也站起來:“對了,你們吃晚飯沒有?”說著就過來拉我,我身子一歪躲開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樣,陳大姐也笑著將襁褓側過來,這時旁邊還有一個青衣的身影跑出來,似乎想要攔住她——

襁褓包裹得裏三層外三層,正中露出一顆黃毛絨絨、正酣睡著的小腦袋,尖尖的小嘴,眯著細長的眼,我還以爲看錯了,閉一閉眼再看時,還是一樣,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裏,陳大姐還說:“看這孩子細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著襁褓脫口而出。

陳大姐驟然變色,低下頭再去看時,一聲驚喊,這時旁邊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襁褓奪過去,陳大姐下意識擡眼看她,我也循著她的目光看時,恰好看清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見過不止一次到歡香館買點心的城外荒冢裏狐狸家的!

陳大姐再轉過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還是穿著蜜色襖子的人頸上,卻赫然變做一張長長鼻子嘴巴的狐狸臉!

“啊……”陳大姐連驚帶嚇,怔忡之中看著便臉色煞白,雙腿抖著,兩眼便直直泛白地倒插上去,慢慢身子軟了。

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看她坐到地上我才俯身去想要拉她,但她已經不省人事了,旁邊那二姨奶奶過來拉我:“沒事的、沒事的,她就是昏過去了。”

我也驚得仿佛手指尖都冰涼了,不由往後一閃,便往桃三娘身邊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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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奶奶還是一張笑眯眯的人面,她不緊不慢地道:“哎,嚇著了,怪不好意思的,這媳婦剛生完孩子,陰陽還弱著,連原型都顯出來了。”

那穿蜜色襖子的狐臉女人掩嘴笑笑:“小小的障眼法還是迷不到這小丫頭的眼睛啊,都說人的孩子眼睛幹淨,人大了才受蒙蔽了……”她笑的樣子更叫我毛骨悚然。

“哎,桃娘娘真是抱歉!”二姨奶奶真的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不但勞駕您做點心,還來這一趟,真是不易。”

桃三娘見陳大姐真昏過去了,她才冷笑道:“在江都這地界上我們各不相幹的,何必虛禮客套?不過,”她眼光一掃四周牆壁天花:“你們不該占了人家房子,還把這家的女人弄得小産只剩下半條命!”

二姨奶奶連忙擺手:“絕沒有的事,這員外的小老婆系被他三姨太下墮胎藥給害的,兼她原有宮寒的症候,所以血光至今不散,且如今人已經不中用了,魂魄都是虛散的。”

桃三娘並不相信:“她自有她的生死命數,怎到你們霸占進人家家裏來了?”

二姨奶奶再一躬身行禮道:“這裏雖是在王員外家宅裏,但這樓也丟空許久無人居住,他們家人平時更不常來這小院的,我們住進這裏,也實是不得已,因我表妹一家遠道而來,卻即將臨盆,城外那幢老墳裏再住不下,便占他這一空樓暫避風雪罷,王家姨太太之間那點爭寵鬥狠之事,我等只看在眼裏,但決無插手他人之意。”

我聽著她們說話,這時已經漸漸心定不像方才害怕了,聽到這裏忍不住道:“我見過陳大姐的妹妹,她抱著個小孩……還問我要過吃的。”

其實我不確定那白衣女人是否陳大姐的妹妹,但既然那狐狸用幻術把自己變成與她一般的模樣,也是爲了給陳大姐看的她妹妹的模樣吧?

“哦?”桃三娘也是一怔。

狐狸家的二姨奶奶這時才笑道:“這小妹妹的眼睛真是犀利,連生魂都能看見呢。”

“生、生魂……”我又結巴了。

“她妹妹在這一帶只有陳大姐一個親人,她的靈竅灰佚,一段生魂離了體,家鄉太遠回不去,就自然會去找她最近的血親。”二姨奶奶忙道。

桃三娘道:“這些人,左右不過都是一個欲念虛妄之心,或害人害己,再去強求一個得不到的,將真的也置若罔聞,只把假的惟恐失去,有時是看著他們實在可憐,但實際上即便幫了她一時,也不能保得住她以後。”

“桃娘娘說得是。”二姨奶奶附和道。

我看看她,又望望三娘,雖然不大懂她的話什麽意思,但看樣子是說陳大姐的妹妹要死了吧?陳大姐還歪在地上呢,那二姨奶奶就讓她身子靠在桌腳上,才不致倒地……如果她知道她妹妹要死了,會怎樣反應?即使兩人從小感情不太好,但陳大姐還是記得她妹妹自小就愛吃雪花酥呢……我油然心裏一陣酸楚,但看看桃三娘,她臉上只是漠然的神情,這樣的事情,她看得根本就不在乎了吧?

這時襁褓裏的狐狸孩子醒了,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那青衣丫鬟趕緊把襁褓交回那穿蜜色襖子的女人手裏,但她的臉還是毛茸茸的狐狸樣,我不敢看。

孩子的聲音似乎讓桃三娘想起什麽,她忽然一笑:“你說你們沒有插手這王家之事,可說到底你們還是假借了那女人的名義,找陳大姐要點心了吧?陳大姐還是花了六十斤點心的錢,按這個說法,你們卻該因此救她妹妹一命的。”

二姨奶奶也是一怔,然後臉上有點尴尬:“桃娘娘說得是啊……哎,這寒冬臘月裏,一屋子老老小小的……”

桃三娘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月兒,我們走吧。”

“走?那我們扶她一起回去?”我指著陳大姐。

“不必了,人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自會把她好好送回去的。”桃三娘笑道,她好像了了一樁事情,便覺安心了。

“可是……”我還想說什麽,二姨奶奶也過來挽留:“桃娘娘,可是我們怠慢了,您這就急著走?”

“你我本就井水不與河水同,若愛吃我做的糕餅,便使世間的銀子去找我買就是,其它的我們不必交際。”桃三娘的一句話把那二姨奶奶回絕了,我看她欲言又止卻不敢再說什麽,我隨著桃三娘出門,門外領我們來的年輕人要送我們,桃三娘也擺手不必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對我說,不必擔心陳大姐,狐狸會送她平安到家的,剛才看見的事也會忘掉;至于狐狸他們想吃糕餅,其實也沒必要大費周折讓陳大姐幫忙買,他們是有事想找桃三娘求問些事,但什麽事卻不告訴我,看樣子她是不打算幫忙的了。

我笑說三娘既然什麽都知道,爲什麽還要走這一趟?

“那女人要是死了,我做的雪花酥就沒人吃了。”桃三娘答:“讓狐狸去救她,也省得我麻煩了,陳大姐其實對她妹妹還是十分記挂的,她妹妹心底裏也仍是把她當最親的人,生魂都懂得去找她,興許陳大姐自己心裏有感觸,但無奈看不見罷了……唉,這人心,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時候就這麽簡單道理,但人在其中就是看不清明。”

“噢。”這些話三娘即使告訴我,我聽完也似懂非懂的。

一方一方的雪花酥潔白地鋪陳在食盒內,桃三娘阖上蓋子遞給陳大姐手裏:“你幫襯我這麽多回了,這一盒酥就送你吧,眼看也過年了,大家街坊,你非要給錢可就是看不起我。”

陳大姐有點不好意思接過去:“哎,那我就收下了。”

“你妹妹要是愛吃啊,我下次再給她多做些,不過有你這個做姐姐的這麽貼心照顧,她也能好得更快。”桃三娘看她臨走時,還叮囑一句:“替我帶問聲好。”

陳大姐笑著答應去了。

我在一旁看著她走遠:“三娘,她妹妹沒死,真是萬幸了。”

桃三娘摸摸我的頭:“狐狸救她,也是幫他們自己的修行積德了。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死,並不代表害她的人就會甘休,她只要還活在那家人家裏,就不會有安生日子過,所以她或者這一次活了,沒准下一次還得死,總歸都還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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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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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焦茶水

阳春三月间,新雪一般的柳絮飘满江都城。

小秦淮畔的野桃、香兰、春鹃都开了,嫣红嫩黄的顺着河岸延绵开去。

最近一些日子,柳青街欢香馆的客人多了起来,游春走路、商旅驹车的都络绎不绝。

这天,一个年约三十,白面微须的男子,带着个斯文干净、背包袱的书僮进到店来,店里已有两桌客人在喝茶,他便择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李二过去招呼,那书僮一摆手:“我们家先生在等人,你也不必倒茶了,就请借一风炉来一用吧。若有上等松炭,也请一并拿来。”

李二也不多言,答应一声就去了,不一会便将他们要的捧来。

只听那书僮对那男子说道:“公子,不若小的到门外去看看,那王员外该到了。”

男子点头:“那便去吧。”

书僮走出门口,不晓得是不是飘过的柳絮进了鼻子,他大大地打个喷嚏。

我抓着自家养的乌龟在竹枝儿巷口地上玩,柳絮满地打滚,我攒起一把在手心揉成一个棉团,方才那男子和书僮进店我已经看见了,但没在意,这会儿书僮又走出门外来,朝着柳青街两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果然有一辆马车跑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我看看天色,已时近正午,桃三娘肯定在后院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了,不知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我带着乌龟一块溜到欢香馆侧门,从侧门进到后院。

新下来的嫩芽笋,切一指宽的小片配木耳、火腿丝,以及麻油、盐、酱油、酒炒,便最是新春里该尝鲜的小菜!

我吸着鼻子道:“好香!”

桃三娘正将菜装碟:“呵,月儿,帮我把那边青的、红的苋菜都拿起来沥干水,待会要用的。”

“好!”我爽快答应着去帮忙。

这时从屋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口里念道:“古人云:茶之味浓香永,恰如灯下路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王员外,你说品茗莫不是品人一般?”

“是!和公子说得才是至真道理,我虽卖茶,但与公子你相比,却是粗俗人一个!”接话的人比先说话的看起来要年长不少,我抬眼一瞥,才发现他就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王员外。

说话的人,也就是方才带着书僮进店那男子,他这么顿着腔调讲的那些,我都听不大懂得,想必是个读书人吧?可他们到后院厨房来干什么?

桃三娘殷勤迎上去:“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人礼貌作一揖:“久仰欢香馆桃三娘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桃三娘摆摆手:“哪里哪里,客人实在见笑了。”

那人的目光审视一番厨房,看见炒好的笋,更高兴道:“笋乃是天下蔬食第一品,当年陆放翁一首《野饭》诗里就把笋喻白玉,觉得素馔更胜荤腥鱼肉。我等虽然没有古人的风骨,但对道理却是认通的。今日不若就请桃三娘给做一餐好素菜,我和员外清淡了口舌,才好品茶啊。”

王员外连忙附和道:“和公子说得有理,就劳烦桃三娘你做些干净素斋来吧。”

桃三娘笑着答应了。

既然是做素菜,桃三娘便把铁锅在火上烧干油腻,并且水洗了三遍,才另切笋片加木耳清炒一碟送去给王员外与那位和公子,又吩咐何二,将我洗好的青、红二色苋菜分别切小段,过一下滚油之后,青配豆腐皮,红配冬菇丝,酱油麻盐拌好,盛上碟子显得青红相间的,清香诱人。

看着他们做好了菜,我便把乌龟放在大石磨盘上,然后帮忙把菜端出去。

风炉子上煮着一罐茶水,书僮正盛出两杯,由王员外的一个小厮把杯子递到桌上,王员外做个请的手势:“和公子,尝尝这水,这可是我年前贮藏的一埕新雪,皆是让府里的丫鬟清早时从松枝上扫下来的。”

我把托盘拿到桌边,然后轻轻端起碟子放到桌上,只见那和公子细细饮一口茶,品味一番点头道:“嗯,水是好水,只是新水味辣,若能放置三年再用,必定味甘如饴。”

这时旁边的书僮把水罐从风炉上移开,我忍不住伸长颈子瞥了一眼罐内,不知他们烹的是什么茶叶,水面一泓青翠如碧的颜色,我隔着几步远,也能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但我不敢停留,对他们道了一声请慢用,我便回到后院。

桃三娘已经又做好一道松仁烧豆腐,看见我走回来的神情,便笑道:“那人似是个茶戏的高手,说不定待会还能看见他变戏法呢。”

“变戏法?”我一听就来了兴致:“什么是茶戏?”

“呵,我也只是听闻过,但也不太懂得。”桃三娘摇摇头,将豆腐也放到我手里的托盘上。

正走出去,听得王员外又在说道:“我那不肖的犬子脾性浮躁,最是不通礼节章法,更读不进书,我请和公子来这一趟,也是想让他跟你学习一二,和公子是这样大家风范,才能使得他那顽劣之徒自惭形秽啊。”

我心忖:早就听说王员外的大儿子不务正业,花钱散漫,原来他老子现在要请来老师教导他,不过这人看来也就三十左右,年纪并不很大。

饭菜很快就上齐了,桃三娘从里边出来,亲自替王员外他们布菜,那姓和的男子对饭菜自然是赞不绝口,又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斯文话,王员外原本没有正眼看过桃三娘的,但因为和公子一径夸奖,才对桃三娘仔细一望,露出真正惊讶的形容来,连说妄住在江都这么些年,这方圆一带竟有这么一位美貌厨娘也全不知道。

突然门外跑进来一个人:“员、员外,找见大少爷了,他昨夜喝多了几杯酒,方才我们才在大太太的佛堂里发现他的,用蒲团做枕头,地上躺着睡了一夜。小的们已经请他起来了,待梳洗一番就来。”

王员外顿足道:“这不肖的东西!让他立刻过来!”

“是。”那人应着又跑了。

我一心想等着看变戏法,店里还有好几桌客人,李二和何大忙着,桃三娘还要到厨房去替王员外他们做些小点心,我去后院石磨上把乌龟拿回来,然后自己到柜台前找一张空桌子坐下。

那男子和王员外却一直在聊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伏在桌上听着,这时间一长,眼皮子渐渐觉得发酸,便想睡,乌龟也是没精打采地缩着头一动不动。店里的其他客人们吃完饭,都接二连三结帐走了,我趴在桌上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直到一阵脚步声把我吵醒,我睁眼看去,是几个人急急进了店来,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站在王员外他们面前,眼睛只敢望着脚面,十足像是做错事的模样:“爹……”

这位王公子说话声音很小,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这位传闻中极不中用的大公子,看起来身量削瘦,对王员外的态度也十分畏惧恭谨的,咋一看来并不如别人说的那样顽劣不堪。

“嗯,你来见过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和公子。”王员外道,又转向姓和的:“他就是我那不肖犬子,名叫葵安。”

“和公子好。”王葵安拱手一揖。

那人略一点头,抬手示意:“请坐。”

王葵安坐下,半耷着头,也不说话。

王员外气得斥道:“不是才睡醒来?大白日里就这么没精打采的?”

王葵安一只手局促地抓了抓耳朵:“昨、昨夜做了个恶梦,被鬼追着满屋子跑,直进了娘在生时的佛堂里,才得安生了。”

“当着这么多人也敢胡说八道!”王员外更加生气:“下人说你昨夜又喝醉了?”

“爹,我没骗您,昨晚真的邪了门,今天醒来的时候,还有更奇的事呢!明明你说过除了清明或初一、十五、忌日,平时不许烧香的,可今天供桌上不知哪来的香灰,堆起三座坟包似的形状,还有一条黑蛇盘在那里,尾巴是分叉的……”

“闭嘴!”王员外真的生气了,厉声喝道。

王葵安这才住嘴不敢再说下去,但还有点不忿的样子,嘀咕一句:“下人们也看见了的。”

姓和的男子回头对自己书僮说道:“把我做的那茶煮来。”

“是。”书僮答应道。

我见那书僮在包袱里拿出一只锡罐和三个黑色的茶碗来,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后,又问何大要了个干净砂铫煮水,我看他手脚麻利娴熟,一把随身带的扇子把风炉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炉子旁盯着铫子里一动不动。

这时桃三娘手捧着托盘走出来,是她刚做好的芝麻饼,热热地散出诱人香味:“来,客官请再用些点心。”

王葵安的样子好像还没吃饭,桃三娘手里的碟子还没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礼节,伸手就抓起一块饼送进嘴里,旁边的小厮赶紧给他倒茶,就是方才书僮先在风炉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气就喝个底朝天,然后啧啧嘴巴,继续吃饼。

王员外一张脸涨得紫红,似乎想骂的话到了嘴边,却反骂不出来了。

书僮将锡罐里的茶末倾入铫内,盖上铫子,侧耳听铫里的水声,不到半刻钟就把盖子掀开,拿一支自带的木质勺子去轻轻搅一下茶水,再盖上,少顷便离开火。

王员外露出惊讶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和公子,这是什么茶?”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季池塘里采的莲花、焙香了的龙凤团、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齐舂碎混合而成。”

“这里面还有龙凤团茶?怪道有如此兰桂一般的香气。”王员外惊叹一句,觑了一眼旁边那仍顾着吃饼的王葵安,忍不住斥道:“蠢材!还不快向和公子多学着点。”

我趁着没人注意,也挨近了他们的桌子,只望着那书僮,他正用木勺将茶水舀出,倾入黑色茶碗中,一时间说不清是茶香还是花香的馥郁四处弥散开来,那男子从袖笼中取出一把同样是木质的长柄小勺——

他扬起那织着暗蓝云纹的衣袖,缓缓闭目慢慢松下一口气,袅袅的茶烟在他面前似有若无,我才发现,他的指骨修长,手掌光润,木勺是一种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转动,口中娓娓道来:“茶兮余香,霜露之茗,不奢求凉台静室,也不必面对明窗曲江,茶人独处,亦恍有竹月随行,打坐行吟,轻兮醍醐……”

他说的是什么,我其实并不很明了,但他语调委婉,声音轻得像风,仿佛能拂去尘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点水一般触动几丝涟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见他腕转轻柔,几下勾画,那汤纹水脉便显出物象来,男子继续说道:“太极浑圆,两极四象,森罗万千……”随着他的话,那水面跃起一颗水珠,竟是一条小小鱼儿的形状——

“啊!”周围诸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冬去春来,鱼燕往返,”那鱼儿才落入水里,随着他的话音:“新雨歇,画楼头上燕归迟。”水面一只剪尾燕子,滴溜一飞转,但波纹一散又不见了。

“到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争烂漫。”黑茶碗中,长勺之下,一瞬之间画出兰花樱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游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时显出桃花一时又化作模糊女子的侧面,摇曳了几下,便又消失得只剩几圈涟漪。

“苏轼曾有一赋《月兔茶》云: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月兔儿。”水纹中立即现出一只兔子,茶碗又是圆形的,真的就像月影里蹲着一只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听见我叫,回头来对我一笑,手下却驾轻就熟:“小妹妹,我觉得这只月里兔子不如你来得开心快活,所以,应是:伐桂不如种桑麻。”

水面最后变出一竖竖的小树枝干,他甩勺点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树梢叶上,长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转,复收入袖笼,看样子这戏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视着茶碗之内,我这次发现,他方才虽然那样搅动茶水,但桌面却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为点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员外终于发出一声感叹。说完他又望了一眼王葵安,王葵安脸上在惊讶之余,带着一点呆滞神色。

“怎么?像你这种毫无根器之人,得见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员外恨得又骂了一句。

王葵安却不忿道:“有句话不是说熟能生巧吗?我若拜和公子为师,也必定会勤学苦练的。”

王员外似乎更加生气:“和公子收你为徒?你这是痰迷心窍了,你娘生你之时难产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这孽畜!”

虽然王员外一直在叱骂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却丝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递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请。”

王葵安一怔,连忙接过去:“谢、谢谢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边:“月儿,随我到厨房来一下。”

“是。”我赶紧跟了她去。

到了后院,灶台上还有一碟芝麻饼,桃三娘让我吃,并且压低声告诉我说:“看完戏法就好走开了,这王员外家接下来恐怕要出坏事的。”

“嗯?出什么坏事?”我脑子里还想着茶碗中那只兔子。

“刚才那王家少爷说他看见佛龛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坟包,还有尾巴分叉的蛇,这可都是大凶的恶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边这么跟我说。

“啊?那位会变戏法的和公子呢?王员外是想请他来给王少爷当师傅的吧?”我有点急了,“他不会出事吧?”

“这事我怎么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晓得这种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后来王员外他们吃完饭又喝完了茶,便结帐走了,并将那位姓和的男子毕恭毕敬请回了家去。后来我又听旁人说,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举子身份,但不愿做官,乃是禀赋才华高山流水的人物,当地一风流才子,兼之对茶道又是研究颇深的,这王员外许是想让儿子能真正开始学着继承家业,不会算账管钱也就罢了,但起码把他作风处事能调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么与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计请了他来,让王大少爷跟着他身边熏染几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说到此,又唏嘘不已,终是可怜父母心肠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殇,虽娶了几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却再没动过念头,每每对他这孽子,也是既爱又痛恨的……

此后,每相隔一天两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带着王葵安到欢香馆来吃饭,亦师亦友的模样,时常拿出好几种不同的新旧茶叶来烹调尝试。王葵安虽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难改,但却很听从和公子的训教。

这一日,适逢春雨连绵,午后和公子并王葵安乘马车又来到欢香馆,这时店里没客人,何大赶紧让进来,李二进去拿他们常用的风炉,桃三娘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衫,正在柜台算账,看见他们进来便过来招呼:“二位这个时候来,是用过午饭了吧?”

和公子回头去向马车夫吩咐几句话,王葵安则对桃三娘笑道:“请老板娘准备几个点心,我们吃茶。”

我蹲在核桃树下看蚂蚁做窝,看着他们进店去,那马车夫又驾着马跑了,应该是去接什么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么点心,便从侧面溜到后院去,却发现磨盘上摆了两竹筒,上面有红纸写了一个大字,我认得的,与茶庄门上的大字一样,竹筒内的是桃三娘新买回的茶叶吧,我也没在意。

过一会桃三娘从前面回来,我扒着磨盘问她:“三娘,要做什么?”

桃三娘道:“我刚和了面,卷上豆沙蒸一笼卷子,另外还有野鸭子肉,做成馅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着她忙活,豆沙卷实际很简单,就是把和好的面擀薄,上面铺满一层点了玫瑰糖卤的豆沙,然后卷起来再切成小段,上笼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会不会又耍一趟茶戏?我想到这,就觉得呆不住了,转身往前面去,当我踏进屋里时,店门口恰好也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进来,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们:“就等你们来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爱月姑娘!”

二名女子缓缓地坐下,其中一个上下打量王葵安:“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并不曾见过。”

王葵安如同获了珍宝似的忙答道:“两位是杨春阁数一数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仰芳容,只是还远不够资历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两位女子听了他的话都以袖掩口笑起来,其中一个头簪红蓝二色宝石花、穿一袭紫衣、系金腰带的女子又转向和公子:“今天唤我们来有何赐教?”

和公子一边指点着书僮煮水,一边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刚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尝尝新茶,便请你们来了。这么不断下着雨,你们待在家里也是睡觉罢了。”

杨春阁我好像听说过,是江都一带最有名的妓馆吧?据说建得金碧辉煌的,好像街坊哪位婶娘家里的亲戚在那里的二门做一个门房,每月除去工钱,单单赏银就有三五两。

书僮给众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说:“这雁荡山上的叶芽儿才发,就被你们采来了?”

王葵安惊羡叹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试便知是哪里的茶?”

和公子却道:“叶芽太嫩,反清苦了点。”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面酥,王葵安又连忙拿起筷子问那女子想吃什么,作势要夹给她,紫衣女子仔细看看碟子里:“什么馅的?”

桃三娘答:“鸭肉。”

女子皱眉摇摇头,又看看豆沙卷:“面食吃着烧心,不要了。”

王葵安顿时火大了,把手里筷子往桌面一拍,对着桃三娘大声嚷道:“再去做别的来,就没有精致点的?这么粗糙的东西给谁吃?当我们是什么人?”

我被吓了一跳,但桃三娘丝毫不恼,把两碟东西收回,并对王葵安陪笑道:“抱歉了,两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王葵安会发这样大的火,便对桃三娘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红豆糕也好。”

“是,这就来。”桃三娘说罢转身回厨房去,我见那和公子手端着茶杯,别过脸去与另一女子说话,对王葵安的举动充耳不闻。

我跟着桃三娘后面回的后院,见她不作声地就去拿出一包粉来,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分量加水搅拌,我挨过去她身边,不敢说话只是支着头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样对我说:“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间的水红菱,把长老了的菱肉晒干研末而成的。”

“噢。”我答应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后,前面李二又来回说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点头道:“行,这个也简单。”

我在一旁忍不住问:“这人确是有点讨人厌。”

桃三娘抿嘴笑笑没有答我,自顾忙去了,我却犹自觉得愤恨不平,于是又溜到前头来,店里又来了几个歇脚喝茶的客人,我便帮着去倒个水什么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说说笑笑,两个女子又轮番唱了支小曲,我正无趣间,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响,两个女子接着惊叫起来。我转头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脸色发青、牙关紧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颤。

煮茶的书僮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双目倒插向上,只看得见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赶紧附身去为他把脉,眉心一拧:“坏了!经脉壅滞,这是痰迷心窍,这病来得凶险,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施针或许才能好。”

众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厮更是两腿发软,跪在王葵安身边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经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来,十分吓人。

另一个小厮却机灵点:“我去找大夫来,让马车回去接员外!”

和公子也点头:“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闻声也跑出来看了看,赶忙回去,不一会又捧出一碗浓浓的姜茶水:“刚好我烹了一点,给他灌下去试试。”

但王葵安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何大拿一把汤匙好不容易才撬开他的嘴,然后王家的小厮那勺子给他灌姜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间一阵作响,当下呕出许多痰水来。

桃三娘又让李二在后面厨房搬出一块平时压腌菜缸的旧门板来,让人们把王葵安放到门板上躺下,王葵安呕完几口,身体便软一些了,嘴唇也缓过来一点颜色,但脸上还是青白。

不一会儿谭大夫被请来了,掰开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过脉,便拿出几根银针往他的手上扎了,又写个方子让小厮跟他回药铺去抓药,临走拔针时,王员外也赶来了。

一看见王葵安这幅模样,王员外忙问谭大夫情形如何,谭大夫摇头说没有大碍,不过也是奇怪,他这样子像是受惊而气机逆乱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体内水湿不化,聚而成了痰浊,所谓惊则气乱,痰浊或随气逆,一时蒙蔽心窍因而发病的。

小厮一旁道:“公子刚才好好的,坐这喝茶说话根本没受惊吓,根本没来由就倒地上了。”

王员外没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摆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于是众人把王葵安连门板抬上了马车,又另外找人雇车送那两位女子回去,小厮正在交付桃三娘点心钱,王员外正迈腿上车之际,却听见车里王葵安一声大喊:“爹!”

然后就看见王葵安忽然从马车上冲出并跳下地上,把王员外撞得个陀螺似的差点摔倒, 幸好小厮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后,却看得清楚,只见他跺着脚朝着王员外继续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还在那里!要出大事了!”

王员外被他吓懵了,叫身边小厮:“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却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躲得飞快:“我们家里有条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问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头对我笑笑,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王葵安的样子太吓人了。

几个小厮一齐上去,终于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脚踩在地上的积水中,溅得衣裤满是泥点子。王员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后强行架上了车。一行人匆匆忙忙离去

据说王葵安这一病倒便总是好不转了,连日高烧低烧反复不断,嘴里说不完的胡话,还时常发作下癫狂,王员外命人把他专关在一座院子里,让七八个年轻体壮的小厮轮番守护,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乐得照样清闲,隔三几日的,便到欢香馆来喝茶小坐半日,约着一些新知旧友或那两个青楼娘子,品尝桃三娘做菜的手艺,有时点一桌鸡鸭鱼肉,众人就着喝热黄酒,吹拉唱曲;有时则只吃豆腐白菜、春韭脆芹等,喝些清茶,说一通我听不懂的话。

春季里乍暖还寒,快要到清明这日了,这天居然又看见王葵安与那和公子二人来了店里吃饭。

王葵安本就生得削瘦,这一连将近一个月,面色更是蜡黄憔悴的,披着厚厚的大毛披风,坐在风炉旁边,却还非要自己亲自抖擞着手去烹茶。

从一块茶饼上费劲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块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却很久都默不作声。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对,赶紧挨到桃三娘身边,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样发疯。桃三娘却不在意,为他们送上了杏仁酪和精致的枣糕。

那碗杏仁酪摆在王葵安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变化,抬头望着桃三娘:“这是?……”

“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终于痊愈,但也得好生保养,正好这个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道:“三娘不但厨艺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过,这春桃也是解语花。”

“和公子莫拿我开玩笑了。”桃三娘摆摆手。

王葵安低头吃完了一整碗,然后扔默不作响地去把烤过的茶块研成粉末,架起铫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壶好茶,自己尝过之后,才倒出一碗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摇摇头:“我自出生便没了娘,是奶娘养大的,小时候奶娘也给我做过这酪,便是和三娘做这碗一样的味道,我多年没再吃过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义之人。”桃三娘叹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点点头。

王葵安却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声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让她有苦无处诉,最终悬梁自尽!”

我听见不由一怔,王员外家还发生了这种事?王葵安素来只是一个纨绔少爷的德性,在王员外面前还算收敛有礼,但又总是摆出乖僻且颓丧的样子,别人只说他不懂学好,偌大家业交到他手里也白费的……可莫非,就因为他心里却一直深藏了这样的愤恨?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师又更像兄长,葵安没齿难忘兄长的教诲。”

和公子双手接过:“兄实不敢当。”

“唉!”王葵安深深叹一口气:“我卧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总梦见自己走进那间佛堂,据说我娘在生之时礼佛虔诚,她死后我爹也一直留着并没有换作它用,可我八岁那年,奶娘却吊死在那屋里,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总来引我到那屋里去……”

“葵安,这恐怕是你思虑过深之故。”和公子宽慰他道:“你爹对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别处有过错,但为人子女,哪有为此记恨的?”

王葵安又长叹一口气,摇着头,目光落到茶铫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几亩良田,与我家的田地紧挨,我爹便顺势说要连她家的地一起买下。我奶娘家里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却有点强买的意思,后来还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脚。我奶娘相与我爹理论,但她平素又是个贤德少话的妇道人家,几下论理,都被我爹出言驳回,一时激愤想不开……唉!我总是梦见走进那屋子里,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坟……”

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着小秦淮一径出到城外,都是车马和游人。

桃三娘绞了青青的艾叶做出许多青团,又掐了最嫩的草头拌成小菜待客。

这一日的欢香馆当真是门庭若市,三三两两的人,车马喧嚣路过。我因帮着店里生意,不停跑出跑进地斟茶递水,送点传菜,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午后,就见王员外领着王葵安及一众家眷竟也来了,桃三娘连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旧是让小厮转话准备风炉,他要亲手烹茶。而王员外看来情绪也颇佳,笑容可掬地对桃三娘说:“我们都逛了半日,她们平时都少出门,也吃惯了家里厨子做的饭,今天也让她们来尝尝你的手艺。有什么现成的小菜快先上些来。”

我在一旁赶紧先把青团和草头各拣了两碟拿上来,桃三娘再领着我到厨房去,将现成的糟鸭蛋、春笋干丝鸡汤又各送了一大碗来。

王葵安从自带的包袱里拿出茶饼敲开,以炉炭轻轻烤过,没有预备的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边一个小厮打下手,他独自守在炉边烧茶,王员外身边一位随行的女子许是口渴,见他这样太慢便嗔道:“大少爷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怜我们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道:“那你就喝店里的茶水罢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向王员外道:“老爷啊,你最爱吃鲤鱼的,让小二去传厨房做道鲤鱼上来如何?”

王员外点头然后吩咐小厮:“照四姨奶奶的话去传。”

小厮刚要走,坐在王员外桌对面的一女人却叫住:“慢着。”

小厮站住,那女人道:“老爷和我都爱吃鸭骨熬的粥,你让厨房做来。”

“是。”小厮应了跑去。

王员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却发觉方才说话的两个女人之间却很有点不对付的颜色,小厮们都是小心伺候,拿捏着不敢有错。

舀出的茶分别放到王员外和几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员外尝了,皱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么又问道:“和公子几时回来?”

王葵安低头答道:“是,和公子是回临安老家几日,恐怕还得五六天。”

这时方才点鲤鱼的那个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厮道:“这青团子好吃,带几个回去给二少爷。”

王葵安自从那次发病卧床好了之后,我再看见他时,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过去放荡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这会儿王员外不和他说话了,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户外还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烟气蒙蒙的,他也不知在看什么。

吃过了饭,那位姨太太就问桃三娘有没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壶花茶来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连说有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却就用王葵安刚才用的风炉子,看那煮茶的铫子里还有茶叶,桃三娘也不倒出里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开手里那包东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叶,用筷子夹了撒进去后,她一边等着水开,一边还笑说道:“王老爷是最懂茶的人,可晓得我这茶是什么名堂?”

王员外也觉得稀奇:“不知。”

“我这炉子里面,烧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叶,正是齐全的岁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哦?是了、是了!”王员外笑着点头:“想不到老板娘还是个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随口胡说着玩儿的。”桃三娘待水慢慢开了,再放几颗冰糖进茶里,一时间店里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来看。

王员外连夸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艺也这么好。

“其实啊,还多亏了大少爷的茶叶,第一回的汤太浓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这点东西算什么呢?若只有干花和竹叶,哪能来这样的茶色和香气?”桃三娘一迭声说着,舀出几杯捧到众人面前。

众人喝了,也是没有说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够了脚,没什么特别的情状,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听街上的人们议论说,王员外家里昨夜出大事了。

天刚擦黑上灯那会儿,先是园子里闹蛇,一条比人胳膊还粗的黑蛇突然从花丛里游出来,把路过的四姨太和二少爷吓坏了,一干下人追着打半天,足闹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打不到。

王员外和管家则一直在西厢房里谈话,外面闹蛇时他们也没在意,后来一个小厮给送进一杯茶,员外喝时说了一句,茶怎么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张罗给他换一杯茶时,就听“扑通”一声,员外翻到地上,管家过去扶他起来,却见他脸都黑了,吓一大跳,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头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来的小厮还在门外,便过去一脚把他踢了,问他端来的什么茶,可谁知不曾想这一脚踢下去,那小厮栽在地上也不动了,扒过来一看,额头太阳穴正好触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着灯赶过来时,这人已经断气了,管家白白气得跺脚也没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报了官府,请来医生,王员外这时已经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力了,几位姨娘顿时哭得震天响。管家也被锁了,幸亏大少爷王葵安出来与官府来人周旋几句,送些银两不叫为难管家,才被带走的;请得离家最近的谭大夫来之后,仔细看过了,也说不清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好叫人熬些芦根甘草水来灌下去,都没见起效,再在内关、外关、足三里等穴位处施针,半晌人还是不醒,谭大夫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便说出还有一条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问,他才说员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须让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条古方,三国时候郭汜大将军就用过的,十分凑效,乃是用粪汁灌饮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陈年地下贮存的粪液,其性苦、寒凉,效果亦更佳。

一众家人听得大骇,纷纷摇头绝不赞同。惟有王葵安,最后还是认为活命重要,自己亲自跑到茅房舀出粪汁去灌他父亲,结果王员外还真的吐了一地,体内的毒也发了出来,面色终于由黑转红,虽然发起高烧,但还是醒了过来。

这一折腾足足闹到天亮,因为一整夜王家的小厮就满城跑,官府差人也是来回几遍,早就被好事爱打听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给传得沸沸扬扬。

王员外喝茶中毒,当时虽救活过来了,但也从此再没下过床半步。

管家误杀了人命,后来官府彻查,竟都不知道这小厮是哪来的,似乎是个冒名顶替进府行凶的人,官府查访好几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后使了不少银子,又帮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审理并最终草草结案之后,仍然判了他个流徙罪。

这王员外家,一时间没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员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过幸好店里还有几个年长的老伙计十分忠心又有份量,这才把几家分号的局面稳住,没有太大失损。

看着王家接连遭逢坏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后谈论,说这苗头从大少爷王葵安发疯卧病起就有了,那时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听见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里有条黑蛇云云,看来是早有预兆啊,只可惜无人觉悟到而已。

时日过着,不知不觉,花落叶茂,立夏时节,天就慢慢热起来了。

欢香馆的生意照旧是红红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间,那带着书僮的和公子与王葵安二人,竟来了店里。

进门之后,坐到他们以往惯常坐的位置,仍然是书僮招呼何大要风炉煮水,但看起来不同的是,王葵安面色淡然,似乎一改以往的神情和做派。

和公子让桃三娘做些素斋菜,两个人便喝着茶,低声说话。

我随桃三娘到厨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烧面筋,我便帮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道:“他们第一回到店里来时,你就说过王员外家会出坏事的吧?”

“说过?”桃三娘将一把干金针泡进碗里:“我忘了啊。”

“你说过的。”我争辩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坏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见桃三娘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饭,临走时,王葵安还送了桃三娘一小篓茶饼,说是答谢她的厨艺和茶艺。

后来,桃三娘有一次无意间才和我说起,王员外喝的毒茶是王葵安亲手烹制的,也是那姓和的教他的。先将毒物掺到茶团里,火焙略焦后,茶气就能掩盖住毒物的怪味了,那天白天他们在店里喝的就是,但因为人多,他也不敢下很毒的,只是稍微试验一下,到了晚上才买通人帮他端一杯剧毒的给他爹喝。

我说,那王葵安怎么下得了手?姓和的究竟又是什么人?

桃三娘摇头笑笑却不答了。

再后来,那王员外因长年离不了病榻,王葵安身为长子,便自然就承担起了家业,却仍是乖张放荡,总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作派,花钱无比散漫。他爹也已经管不了他了,家里上下全都只有讨好他的份儿了。他唯一的好处,就是与那位教养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许是因为有他,王家的茶庄生意倒是一直不错,人们都说,有这一点,他还不算十足的败家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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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干裂,草木都无精打采萎黄在路边。

听说大人们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来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闹过蝗灾,颗粒无收,就看江都这儿的米铺里,那一石米的价钱比起往年都高了几成。

有时在街上看见些乞丐,全是风尘仆仆模样,说话口音也听不懂,还记得就上月,菜市那边大清早有人发现路边死了个女人,也许是饿死的,他们说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我没敢去看。

就连这阵子到欢香馆吃饭的客人,比往时也明显少了好些,挟着行囊货物的路过客商,个个看来都神情深锁、行色匆匆的,有时还听见他们低声议论说,北方不敢去了,饿死人了。

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饭,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发现家里盐酱没了,便提菜篮子到菜市去买,出门正好看见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一身莲青色衣衫,手里也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去菜市走走么?”因我知道欢香馆里平时买办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厨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闷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说着,便携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里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摆的不过都是些茭瓜笋芋之类,一路走进来,这街中间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小豆腐店,还没钉招牌,低低的屋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锅豆腐旁边,另外一个黑糊糊的小炉上还煮着热腾腾像是卤子的东西,她一手擎着锅勺,不时看一眼的人群,却没见有人停下来要买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看来面生,决不是本地人,怎么这会子就一个人料理生意?难道也是从北方下来的?

我买了盐,桃三娘说起她早腌了一大缸酱,让我不必买酱了,她回头给我半斤就是,够吃很多日子的,正说着话,前面一阵敲锣响。

路边一棵大梧桐树边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汉子一边卖力敲着锣,旁边一个七八岁梳着两个角螺小辫的小孩子,向着众行人叩头,我拽着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戏法的吧?”

“是啊,耍戏的。”桃三娘张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由自主就拉着三娘的手往那挤去。

小孩子叩完头,又在地上来回翻了好几个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时,敲锣的汉子才停下手,去将他们事先放在一边的五六张长板凳拿过来,一一递给小孩子,小孩子接过去,一张张铺开间隙排好,活动一下腿脚,突然娇叱一声,一口气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轻盈没有重量一般,细长板凳丝毫没有晃动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虚晃几个花招,打一路飞腿,把地上尘土都扬起不少,围观的人又都拍手。接着,小孩子向众人恭拳一揖,汉子抬脚用脚尖挑起一张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灵巧一个漂亮的翻身双手接住,众人又称好之际,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汉子再踢过一张,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张板凳叠起来,看着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了,汉子大声吆喝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小纸点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几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围摇头摆脑打几个筋斗,等他念完了,朝众人露齿一笑,便双手攀着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吓!不会摔下来?”

汉子抿嘴微笑不语。

那板凳的凳脚看着也就不到一尺长,六张叠起来,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稳稳当当地爬到顶上,就蹦来蹦去地跳起舞来,几张板凳虽然有点晃动,但就是不倒。

汉子从地上的行囊里又取出一捆麻绳,口中念念有词,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将绳子一端抛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头又往自己头顶抛去,原本都以为那半空中什么都没有,绳子仍要掉下来了,但奇异的是,绳子抛上去就那么竖直着空中了,众人惊讶一呼,小孩子却顺着绳子就往上爬去,将要到顶时,便双腿夹着绳子,双手松开朝地面众人乱舞。

汉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来,向众位大叔大娘讨赏啊!”

小孩子点头,便继续往上爬几步,到了绳子尽头,手中便捻诀式朝空虚画几下,汉子又在下面敲锣,那孩子就伸长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状,少顷一朵连枝的白花应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着,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头扔向地面,汉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给众人验看,竟是一朵盛开的白茶,娇艳欲滴,花萼便还衬着一片绿叶。

有人惊问:“这时节也有茶花?”

汉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从板凳上翻跃而下,落回地面时,口里仍咬着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众人掌声顿时如雷响动,纷纷从身上摸出三两文钱扔给他们,小孩子再朝众人叩头,然后附身捡钱,有的人再三问那汉子,花是哪儿得来的,汉子都只摇头不语,旁边有位婶娘还拉过小孩子去,拿过他手里的白茶反复看着,再拿出几文钱给他手里:“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摇摇头,回头看那汉子。

汉子脸色一暗,正好旁边又有几个起哄喊问:“我说老哥,你们耍的什么把戏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来不?”

汉子又转身过去对他们陪笑道:“这是古靺耠国传下来的棘鞨技,并不是真的能上天宫。”

一人还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个下来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诉你家母老虎去。”

众人笑着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无奈我身上一点买盐酱剩下的钱,是不敢给出去做赏钱的,看见他们耍完把戏,就不自觉往桃三娘身后靠,桃三娘低头抚着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点头,任由桃三娘牵着我的手走,但又有点舍不得,回头去望,只见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钱,正交予给那汉子收起来。

“哎,天热,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个人推小车卖梅子,桃三娘便连忙过去:“回去做点酸梅汤吧。”

天气热得实在难以忍受,明明已经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里,还是热得汗水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滴。

桃三娘皱着眉头从厨房里捧出一碗东西:“早上买的白豆腐,泡在水里才几个时辰就有馊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凑近去闻闻,的确有一股夹着很重豆腥的酸馊气:“那晚上不卖豆腐了?”

桃三娘摇摇头:“有豆皮,有客人点豆腐菜就给他做一道煮干丝好了,或者跟荠菜切碎了做菜羹,这嫩豆腐是决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们做豆腐的都是半夜里磨豆子,点好卤等凉了结块,就正好天亮拿出来卖,可现在时气不好,夜里的露水也带着霉气湿毒,这豆腐难免会粘到一点,然后再放上大半天,就沤坏了。”

正说着话,门口进来两个人:“请问……”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头望去,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见卖艺的那汉子与那孩子,门外还停着一辆小手推车,上面放着板凳、麻绳什么的,他们则一脸尘土和疲累,脸都晒得通红。

“这儿还有饭吗?……刚才一路走过来,店都关门了。”那汉子问道,声音干哑的。

“噢,客官里面请。”桃三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碗过去招呼道:“饭菜都有的,两位先喝口水。”说着,又给他们拿杯倒水。

“谢、谢谢老板娘。”汉子似乎对桃三娘的热情招待有点意料之外。

“大热天的,也难得你们爷俩在外面跑了,两位的技艺精湛,今早在菜市那边还看见两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来如此。”那汉子点头憨笑,两人坐下。

“两位想吃点什么?”桃三娘继续问。

“呵,不讲究,有剩饭就来两碗。”汉子答,顿了顿,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坏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汉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刚才听见你说要倒,觉得怪可惜的,要不麻烦你给换上热水泡一泡,再有两碗饭就行了。”

“这……好吧,我去给你加点佐料。”桃三娘略一迟疑,还是很爽快就答应了,端起豆腐进了后面,不一时再拿出来,果然已经换了个干净碗,豆腐烫过,上面还铺了一层香气诱人的豆面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还有一小碟子里盛几片咸肉,两碗米饭。

桃三娘有点不好意思地讪讪道:“加些佐料这豆腐味道会好点,肉不要钱,是给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纪身手这么好,平时练功很辛苦的吧?”

汉子愣了愣,连忙道了谢,两人便低头默不作声吃起来,我在一旁偷觑那孩子,看起来个子真小,比我起码矮半个头,小脸灰涂涂的,小我两三岁,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饭,对汉子说:“爹,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汉子“嗯”了一声,没搭话,正好桃三娘又端来一碗切碎的腌菜干豆角汤,听到小孩子的话便问道:“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俩出来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汉子点点头:“我们是一家三口从庐州来,荆人身体不好,恰好盐城有亲戚,便留在那家养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头,让他吃慢点别噎着,里面还有饭,吃完了可以再盛。

我回到家里,娘在烧火要熬粥,我连忙过去帮忙,恰好看见我养的乌龟没精打采缩在水缸旁边,便把它抓出来,喂它点儿水。

娘刚给人补好了一件长袍,是住在菜市那边一户人家的东西,叫我赶紧送去天黑之前回来。

我只得拿了东西跑出门,日近黄昏了,天上的云彩镶着一层金边,地面还是蒸热的,我的额发都被汗粘得贴在头上痒痒的。

小秦淮的水也干涸了大半,桥下还有好几个满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样的人坐在那乘凉,我走过之际,还恍惚听其中一个操着我勉强能听懂的口音,在说自己是从凤阳来的,另外一个说:“你们那可好,税租子少多了。”

这人反驳道:“这几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几倍,日子没法过了……”

我抱着包袱朝菜市紧走,这一行过去的石板路,两旁的屋檐在斜阳下拉得老长,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做饭,还有打孩子骂男人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街上。

要送东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对父子卖艺的大梧桐树附近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我今天来回绕了几遍,怎么却找不到他家门了?二层的小楼……这里怎么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风吹得煞白的屋檐,显得那么陈旧而破败,这会子竟连一只鸟雀都看不见。

我正站着发怔,恰好看见一个屋檐下走出一个端着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着我,可我并不认识她,她那种眼神让我不知怎么心里发怵,转头朝另一边走,我再往那边找找看好了。

“嗳,小妹妹!”

后面一声叫住我,我只得回头。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张消瘦菜色的面庞,反让人看着难受,只见她手中的水盆里飘着一大块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见我答应她了,更欣喜点头地道:“你……是不是看见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想起是谁,我再仔细望着这女人和她手里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见过她的,在一家豆腐店里,她好像是掌勺的老板娘。

“我没见过你家男人。”我摇摇头。

女人并不在意我的话,只是说:“哎,他爷俩总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还是没明白这女人在说谁,但是想起以往在这种情形下,若碰见莫名其妙的人说这种听不懂的话时,总不会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赶紧回头就走,那女人赶紧喊我:“嗳?小妹妹别走,若再看见他,烦带句话,奴家已经投奔了来,盐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卖,奴家、奴家现就在这儿等他……”

我吓得疯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从路口走出来,我差点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脚一缓过神来,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样了,好几个人推着班车口里叼着草根走过,有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和邻居家说话,我再一抬头,眼前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层小楼!

送到了东西,我立刻往欢香馆跑,从侧门进了厨房,桃三娘正忙着做饭,看见我便道:“月儿,帮三娘把那边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脚:“三、三娘,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她跟我说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还让我转告一声。”

桃三娘不以为意:“你又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嗯,没事,月儿,帮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对耍棘鞨技的父子一连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间流连,他们懂得的戏法还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还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个样子,一天换着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场,有时候碰到大户人家宴请,还被带进府里表演,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们便会来欢香馆吃饭,想许是欢香馆的饭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调又很对胃口的缘故。每次进来坐下,汉子都会点与第一天来时一样的拌豆腐、一碗汤配米饭,偶尔他还会点几两酒,独自闷声不响地喝着。

时间一长,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带他去欢香馆门口的核桃树下抠蚂蚁洞玩,桃三娘有时给我个煎饼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给他吃,然后让他翻筋斗给我看。

这一天我看见他手上破了皮、结了鲜红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块,便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小声告诉我,他爹说他是男人,所以不许哭也不许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着,等赚了多多的钱回去好给娘治病,末了,还说娘亲不在眼前,不然她会帮他找药敷。

我想了想,家里好像还有以前爹用过的创药,他做木工活也容易伤手,便拉着小孩子回我家,问我娘要了药来,我娘却说这药得用热酒化开了敷,才能出药效,于是我又拉着他跑到欢香馆后院,向桃三娘要一点热酒,桃三娘帮忙热好并给小孩子正敷着,那汉子却突然走来,一句话没说朝着小孩子就踢了一脚。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声,桃三娘急忙拦住:“客官有话好说,孩子小。”

汉子喝得眼睛红红的,看来很凶的神情,魁伟的身形让人惧怕,我缩到一边去不敢说话,何大则走过来戒备地盯着他。

“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汉子指着小孩子:“出门在外,你何时就学得这般矜贵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我哪有!”

汉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面杖在那里放着,他随手就抄起来要打:“还犟嘴!”

小孩子倒是灵活,赶紧往旁边躲闪:“爹!别打,孩儿知错了!”说完转身就跑,汉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揽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何大的手劲,汉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过来夺了擀面杖:“客官别生气!孩子还小,骂两句就罢了,何苦来的?”

汉子怔了半晌,突然叹一口气,转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还是害怕,没敢跟着,可过了一会儿等他再到前面去时,那汉子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儿。问李二,他说那男人从后面出来就一声不响地往外走了,那么多行当还放着,以为他反正不会走远,所以他也没问。

小孩子跑出门口去四下里张望,可夜色茫茫里街两头一个人影也没有:“爹!”他大喊了几声,同样没人答应。

小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桃三娘赶紧出来把他往屋里拉:“别哭了、别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会儿就回来的。”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能过去和桃三娘一块拉那小孩子的手,带他进屋里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泪,衣服袖子又脏了,他还一边抬手蹭了几下,脸上几下就被泪水和袖子的尘土晕出一道道黑来。我又不晓得该怎么劝他,只得陪着他坐在那儿。

可干等了快有一个时辰,那汉子都没回来,小孩子哭着哭着,许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也有点打瞌睡,挨在桌边一手撑着头,差点没坐稳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睁开眼,冷不丁却看见一个人站在店门外。

我还以为是小孩子的爹回来了,可再仔细一瞧,却是个女人,并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见过的那个开豆腐店的女人!

只见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显削长,瘦骨嶙嶙的手中还是端着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着店里,我连忙去看李二、何大他们,可这会子不知是不是到后面去了,都没了人,我突然一阵寒颤涌起,坐在那不敢出声。

那女人的神色有点焦急,但她就是没有走进店里来,等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问道:“请问……老板娘在吗?”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声。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见店里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这才从里面走出来,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门口等着似的,问:“谁在外面?”

那女人赶紧答道:“多承老板娘照顾,奴家来谢谢老板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带他去休息一宿,孩子还烦请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带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热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难处,还烦请老板娘……奴家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说得情真意切,有点悲悲切切的,但我还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这么一点小事,她怎么就说到要来世也要报恩那么严重的话?不过,她说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吓了一跳,觑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着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亲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盐城的亲戚家里么?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应了一句,那女人称谢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抚着我的肩膀:“没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门外黑暗的街道,虽然家就在对面不远,可我却不大敢踏出这店门,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让何大送我回去。

我进了家门,娘有点埋怨我回来得太晚,我胡乱答应了几句,犹心有余悸,那孩子留在欢香馆是不会有事的,不过他爹呢?

……我蜷缩在娘的身边,娘拿着针线仍忙着缝缝补补,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来,案子上那盏灯快没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着。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地面,蝉躲在树荫里都没力气叫喊了。那些连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桥边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时气生病,没钱医治就死了几个,因此这一上午都听见那边有人凄凄惨惨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从外面跑回来,一进店里看见小孩子就急着问:“你看见你娘了吗?”

小孩子云里雾里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摇摇头:“没有。”

桃三娘走过来道:“客官您也真是的,这大半日是到哪了?”

汉子记得跺脚,完全不理会桃三娘的数落,对小孩子喊:“我看见你娘了!她说盐城那家人起了坏心,竟将她捆了上车卖给人牙子,她连夜跑了出来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么不测了!”

我从我家院子里都能听见那汉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疯了似的,来回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跺脚,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劝慰。

我不敢过去,娘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有人得时疫,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有板车拉着盖了破席的尸身出城去,可城外还有源源不断逃荒的人进来,官府都禁令也是越来越严,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视。

我想,那汉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见了他家娘子,就是那个昨晚送来豆腐又跟桃三娘说话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那汉子拿好行当,便带着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细查问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总会有人见过的。

又过了几日,外来逃荒的人中不断有人死去,每日总有三两个躺倒路边,也都无人认领,只有待官府出面着人收了尸,才一齐运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渐渐开始议论,说近日常在小秦淮河边或菜市一带的街上,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在卖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个好心人,常端个水盆盛一块豆腐送给路边那些逃荒而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但后来很快就有人发觉,那些前一天吃过她给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无一例外会发作疫病死掉,而且这个女人的行踪神秘,只在傍晚黄昏以后才会出现,于是有人开始怀疑这女人别有用心,于是去寻访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说看见过在哪个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点和印象去找,把个菜市街巷来回走好几遍,都再也找不见。

“荒年逢疫鬼,唉,劫数……天地之异气秽气所感而生啊。”有老人这样念叨,人们都害怕起来,家家户户赶紧在自家门前挂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时间里生药铺的朱砂、雄黄、檀香都一下子被抢着买完了。官府也没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临街把守,一有异常好及时通报。

欢香馆里这几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气又热,买回的蔬果放一两日就要变坏,桃三娘很有点懊恼,我只能帮着她一起将那些快坏的瓜茄剖去蔫黑之处,洗净水烫过后,一天里用炒盐擦三次,然后用拌姜的黄豆酱盖坛封固,这样存七日后打开,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坏的酱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绝佳小食。

那对父子却是有几天看不见踪影了,不过江都那么大,他们要找一个人,肯定不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我总觉得那个古怪的卖豆腐女人与他们父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最近人人都在传言那个女人是疫鬼,来江都散瘟的,我问过桃三娘,但她对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丛生,又不敢再问了。

这天晚上,意外地,那对父子又来了欢香馆。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十分肮脏憔悴的模样。

他们仍旧只问桃三娘要一碗汤和两碗饭,小咸菜拌了吃着。我恰好走出店门打算回家去,却一眼瞥见街对面有个人影站着,仔细一看正是那个端水盆的女人,吓得我一惊赶紧跑回欢香馆里拽着桃三娘说:“三娘!外面……那个女人站在外面!”

“谁?”桃三娘被我也吓了一跳,被我拉着跑出门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核桃树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豆腐。

屋里那汉子本在吃着饭,一听这话也“噌”地跑出来,一眼看见那只水盆,赶紧过去低头端详半晌,猛地想到什么似地回头来一把拉住我:“你刚才看见一个女人了?”

我点点头。

那汉子瞪圆了双眼,立刻四下里去寻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发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后。

无人答应,汉子继续喊:“我到盐城一趟,已经知道了,那家人把你卖了,但你又逃了出来,我晓得你肯定来了江都,但你为何不出来相见?我认得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还是没人答应,倒是引得对面竹枝儿巷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我抬头看桃三娘,她却是面色如常,也不过去劝解那汉子。

小孩子也跑出来,但他只是一脸惊惶不定地看着那汉子,没有作声,但看见地上那水盆时,他走过去默默端起来,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进嘴里,便“呜呜”地哭起来了。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看见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说道:“快叫孩子别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汉子回头看着小孩子,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水盆,也抓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嚼着,附身抱着小孩子也哭着道:“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爷俩,哎!咱也随她去罢了……”

我听着他们的话,不由得鼻子阵阵发酸,这时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唏嘘,忽又一个人从中走出来:“哎,我说,官府最近将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边树林子里埋着,你们不如去有没有?”

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直骂他晦气,净出些馊主意,再说现在天热,死人都烂了,万一这爷俩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听了,却真的去问那人往城外树林子的路怎么走,那人被旁人数落得有点讪讪的,便也劝他还是算了,兴许他娘子未死,虽说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怜,桃三娘走到孩子身边,用出一块帕子给孩子脸上擦眼泪,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怜见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见你这样可不心疼死?”

众人也在规劝那汉子,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从柳青街的一头小秦淮的方向,走来几个差役,他们用锁链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众人无事不要出来聚集走动,注意门户,但那个被锁链牵着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啊!那个女鬼!又是那个女鬼!”

众人都吓呆了,一个差役用手里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么神经!嚷嚷了半日,哪来的鬼?你装疯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发癫狂,在地上来回滚着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卖的我,要索命就索他们……我不过做门生意糊口……”

差役一边打着还一边喝令他赶快起来,可那男人直着喉咙没喊几声,就倒噎了一口气,眼睛翻白不动了,再踢几脚也没有动静,另一个没打人的差役说:“吓,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个打人的赶紧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没了气,在场众人都傻了,当着众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无可抵赖,哭丧了脸说道一番,还是被同行的差役带上链子押回衙门去了,这么一闹,才把那汉子要去寻尸首的心思搁下,桃三娘已经把小孩子带进屋里去,给他舀水洗脸,刚才的饭没吃完又帮他重新热了吃。汉子回来神情怅然若失的,看着孩子吃完饭,又看着那水盆及里面的豆腐,终于叹息一声,拿上水盆并带着孩子走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那晚是不是去了树林子找尸体,不过我却知道,那对父子与所有围观的人走后,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站在欢香馆门口,但手里没了那个水盆,只是垂着双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烟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诉我,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时疫并饿死在菜市那边的那个,她死前是被人卖给了人牙子,然后又千辛万苦从那里跑出来的,所以心里怀着巨大的怨气,死后也不得瞑目遂成了专门索命的疫鬼,但又因为死后仍然记挂丈夫儿子,想要与他们相认,所以便还是以生前做豆腐的营生模样出现,但那些豆腐除了给她丈夫孩子吃是没事外,别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难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会祭一回“豆腐菩萨”。大多人口中不说,但实际祖辈口中传下的,那豆腐菩萨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还用五斤以上的猪头一个,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过现在好了,机缘巧合那卖她的人牙子还在江都,她故意候着差役带那人走过,才当着丈夫的面杀了他,虽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愿这样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觉得心里很难过,那女人死得这么惨,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样悲惨的人,那些逃荒来江都的人,不过……这样的疫鬼在这样的世道里绝不止一个吧?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再问桃三娘。

桃三娘这一次在这对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她更不可能帮助他们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团聚的,她一开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观的吧?在目下这样灾荒的年代,人心的欲望有时候也渺小得这么一无是处,她也就无法与之换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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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豆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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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莲心果

江都七八月间,藕风香荷铺满塘,水红菱、鸡头米当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着板车卖这些生冷时鲜的小贩。

听说,菱角还是那些池中自种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却不太粉。

欢香馆里的桃三娘则善烹一道鲜菱鸡汤,整只小母鸡、火腿熬出白汤,再放入剥壳菱肉,极其美味。又有性补的鸡头,桃三娘说用防风熬出的药水浸泡,就能保得经月不坏,一斗鸡头用防风四两即可。

近来天气着实炎热,但小秦淮河里也长出不少荷叶浮莲,附近一带的小孩午间常去那水边游戏,我便也跟着一块去,有时还能采到莲蓬,摸到小螺。不过娘是不许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说女孩子大了,就得有个女孩子样,再热也不能跟那帮野小子似的脱衣服,让人看见很不成体统的,以后找不到婆家……可我并不太在意。

竹枝儿巷中一户林家,有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为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愿意带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门来,只爱待在家里的,后来他娘亲年初没了,爹很快又娶了个后娘,那后娘对他倒也不错,还常常鼓动他出门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头,看见他独自坐在水边发愣,太阳光晒得他额头都是汗,脸膛红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叶让他顶在头上:“挡着头,别中暑了。”

他接过叶子,见我还站在水里,突然好像想到什么,用荷叶捧起水来,朝我‘哗’地一泼,我反应过来也连忙用手划水泼向他,他身上都湿了,一脸的水却很开心地笑,自此就把我当成最可亲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边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时摘了莲蓬,也带着他一块把莲蓬送去欢香馆,桃三娘帮我们剥出莲子并晒干攒起来,待攒到约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筛磨成粉后,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来给我们吃。

小永起初对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惧,看见桃三娘总不敢作声,但第一次尝到莲子蒸糕后,对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亲近起来了。

这一日,何二买回半篓子鲜鸡头,桃三娘便让我和小永一块坐核桃树下剥壳,难得今天有风,这一行街道望去,满眼都是杨柳翠绿,荫凉丝丝拂动了生气,我把乌龟也带来了,头靠在核桃树身上,看着乌龟在身边温吞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会剥,拿着个鸡头在手里跟我说:“像我家种的酸石榴。”

我把一个放到乌龟的背上,龟背隆起驼不住,又滑下来了,差点砸到它的脑袋,它伸长了脖子睁着小绿豆眼儿看着我,好像瞪着我似的,我把它抓起来放到头顶:“你生什么气呀?”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微弓着背的婆子,到欢香馆欢香馆门前就停下了,我抬头看着她,只见她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计又不识字,低头正好看见我,就问道:“小妹妹,这儿是欢香馆么?”

我点头。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语了一句,抬脚便走进里面去。

整个儿的鸡头要剥开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让我们用刀怕割了手,只拿个小竹刀让我们弄,小永没几下就烦了,拿着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蚂蚁洞。

不一会儿,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来,一边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记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须得少盐少油、新鲜干净。”

婆子点着头,走到门口低头正好又看见了我,像是想起什么,拍手道:“这丫头是你家的么?我老糊涂差点忘了最重要一节,夫人守寡多年,谨守妇道,这多年来就没出过家门半步,家里无论劈柴、烧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绝不许踏入招家半步,就因为知道欢香馆是你老板娘亲自掌勺,她才愿意给你做这个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饭菜啊,我们家夫人是必定不会碰一指头的,你可记住了,做好饭菜送去时,不能带你家伙计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门外候着……嗯,这丫头看着还挺讨喜,你去的时候就带着她吧。”

桃三娘陪笑道:“多谢婆婆提醒,我晓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着那婆子慢慢走远:“三娘,她方才说让你带我去哪?”

桃三娘俯下身来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头笑着道:“别把核桃树的根挖坏了,树会疼的。”

“诶?真的吗?”小永惊讶地睁大眼睛。

桃三娘点点头,把盛鸡头的篮子和小竹刀拿着往后院去了,我起身跟进去:“三娘?又接到什么大买卖了?”

“也不算什么大买卖吧,住在羊巷那边一户姓招的人家,要款待远道而来的亲戚,所以让我给做一些饭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妇?”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来跟我说定了。”桃三娘点头。

招寡妇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婶娘在一起议论过她。说起来那招家是做绸缎庄生意的,城里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处,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连几代人丁单薄,上三代都是单传又短命,才把家当交到这一代手里,还不到两年光景,少当家年纪不过三十岁,却突然得了天花恶疾死了,身下半个子嗣也没有,惟遗下个孀妇带着一岁的独生女儿自守家业,而这位招夫人倒是谨守妇道,料理完丈夫的丧事,此后便呆在家中再没出过大门一步。我还记得隔壁婶娘说起她时,摇头感慨,那招寡妇原是位大户人家知书达礼的小姐呢,她刚嫁进招家那年到庙里上香,她就曾亲眼见过这招寡妇,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这么年轻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妇待在家里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艺好啊?”我兴奋地问。

桃三娘淡淡一笑:“说起来,这两年收成都不好,天灾不断的,肯多花银子吃饭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进来,双手里合着一只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惊恐万状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刚才从核桃树上飞下来的。”

我说:“别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摇摇头:“方才我捉它的时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给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儿吃?”桃三娘也凑近来看。

小永又摇摇头:“那些哥哥们经常捉雀儿回家吃,但我不喜欢。”

“但是你已经把它翅膀弄伤了,它飞不起来了吧?”我让小永的手稍微打开一点,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确是折了。

“那我把它带回家养伤。”小永有点懊丧。

这时一向不多话的何二也走了过来,桃三娘便问小永:“你还想让它飞吗?”

小永点点头。

桃三娘指着何二:“这个叔叔会变戏法,你把雀儿给他。”

小永听话地过去双手把麻雀递到何二手里,何二神情淡漠也不作声,双手接过麻雀,他静默了半晌,忽然双手松开,只听得“哗”的几下扑腾展翅声音,麻雀径直飞上了半空之中。

“呀!麻雀飞起来了!”小永惊讶地望天大喊。

“好厉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只麻雀,只见它飞快地绕了两圈,就停到了屋檐上头,‘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句,然后又跳来跳去,十分精神活泼的模样。

桃三娘对此情景却并不在意,回头去对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窝菜,你先去把我叫你收起来的那点找出来,先发好备用吧。”

芙蓉鸡燕窝羹:隔水清炖一盅燕窝,然后另取小母鸡一只,去骨刮下肉剁碎成茸,配山药条、绿菜丝,加勾芡盐水作稠羹;但它吃法略有讲究,做好羹后且暂与燕窝分器皿盛装,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时,才在每碗羹里分别舀入燕窝。

蜜鸭:洗净后去头颈,腹内填进去皮和苦芯的白莲子、红糯米、鸡头米、火腿片、去核红枣后,棉线缝严,整只浸入香料酱汁中一个时辰,取出后周身用姜汁调蜂蜜涂满,便置于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黄,再入砂锅同海参块同煨至熟烂。

糟蒸肉:用陈年香糟滤去渣滓,切里脊肉片,洒陈年太雕同蒸。

我静静地待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着身边与我个头一般高的水缸,闻到三娘放在缸沿上一簇青水芹所散发出的淡淡沁凉气味,还有一尾大鲤鱼在水里游得正欢。

除了这几道肉菜,最重要的还有点心。

桃三娘将冰糖、荸荠切小丁调入藕粉白浆中,表面淋一层糖桂花,进笼屉蒸时间不到一刻,拿出来就是一甑晶莹的藕粉桂花糖糕,闻起来已经十分香甜,我咽着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凉,又转身去忙着舂茯苓:“三娘,我帮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开,让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证都舂细了就行。”

“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问。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现成的,待会儿按份子加白糖一拌,上蒸笼就行了。”桃三娘说着,又去做最后一道咸点心杂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经和好面团、剁好馅料了,现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馅闻着很香,是将盐揉过的芥菜挤水,然后同配油炒过的豆腐干、冬菇一块儿切碎,拌的时候还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很别致,她总将包子上的褶儿捏得像个元宝,然后再在元宝的中央撒几颗炒得金黄的芝麻。

“已经申时二刻了?”桃三娘低头看着日阳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时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儿,帮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来,就是柜台旁边架子上那个白瓷瓶子,瓶口已经用蜡封好的,待会儿要一块儿送去的。”

“噢。”我答应着赶紧到前面去,轻易就找到了她说的醋瓶,忽然小永跑进来:“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莲蓬!”

我回头看见他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衣服湿漉漉的,一只手里果然拿着几枝长茎的绿莲蓬,便问他:“哎?好大的个儿,怎么找到的?”

“藏在叶子底下,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带了小永一块儿到后院去,桃三娘已经在做茯苓糕了。正说笑间,那江婆婆从外面跑了进来,一看见桃三娘就用夸张的语气赞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闻到啦!”

“呵,婆婆您怎么来了?”桃三娘连忙笑着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刚到生药铺去抓药回来路过,人年纪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里的一包东西。

这时何大倒了一杯茶送过来,江婆婆并不伸手接,只是让他放在那里,然后才过去拿起来喝着。我起初对她这一举动没有在意,但后来去了招家,才知道这是招家的规矩。

桃三娘提着盛菜的食盒,我尾随其后捧着盛点心的食盒,通过两道门,穿过招家气派的前厅,来到后面一幢二层精致小楼的院子里。我发现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干洒扫杂役的都是婆子。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正在搬一架屏风,在院子右侧搭着一座

郁郁葱葱的葡萄架,架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椅子,两个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围拢在一个穿一身白衣裙的妇人身边,其中一个为妇人扇着扇子,另一个则正递上一碗茶,嘴里还说着:“奶奶请用茶”。

江婆婆上前禀道:“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送菜来了,奶奶先过目吧?”

我捧着点心盒子总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径看着地,这时站定,才抬起头望向那妇人,这一看不要紧,倒把我给吓得手差点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妇长得像夜叉,她年纪看起来与桃三娘相仿,长着一张瘦削的瓜子脸,显得颧骨挺高,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涂着白粉,双眉细长,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头不期然间与她对视,顿时心里一惊,好像犯了错似的连忙又低下头去。

桃三娘掀开食盒,笑吟吟地道:“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请过目吧,若有什么不满意,我马上回去重新做了来也行。”

招寡妇这人看起来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几眼,微皱着眉头道:“那道羹看来还不错,蒸肉这么油腻腻的,谁吃?”

江婆婆赶紧说:“换了这个,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妇不做声,桃三娘又从我手里接过点心盒打开来,招寡妇又看了看,突然指着其中一样问:“这是什么?”

“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尝尝。”招寡妇吩咐道,旁边丫头便去拿来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来盛在小碟里,与筷子一齐送到招寡妇手中,招寡妇夹起糕送进嘴里,我仔细看她吃东西,只见她的口只是轻轻张开一点,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进去,我暗地思忖:“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大户人口的礼数吧?”

招寡妇抿着嘴,我几乎看不见她咀嚼,过了半晌,她才点点头:“嗯,这糕点味道不错,比我们家厨房里做的好多了,欢香馆老板娘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桃三娘谦虚笑笑:“哪里哪里,这微末伎俩,糊口罢了。”

招寡妇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没看见她嘴巴上沾了什么,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东西,就得拿手绢擦擦吧?话说起来,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长长的,又白又细……那头上的发饰也好漂亮!额角别了几颗圆润素白的珠串,头上斜插着几支银花嵌玉的钗。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爷……”

“咳!容儿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写好了没有。”招寡妇眼角也不瞥地打断了江婆婆的话,侧头去对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领命走了。

江婆婆语塞,许是当着我们这些生人面,很是丢了脸,那张长满摺子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么僵了半晌,招寡妇端起茶碗要喝茶,举到一半,看见江婆婆还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没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们都不作声地站在那。

招寡妇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板娘,你还会些什么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荤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板娘做的点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来。我爱吃些莲子菱藕这样的东西。”招寡妇说话的语调声音缓慢低沉,但却像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命令,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她可怕。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也该准备些东西,送去高邮露筋祠里供奉。”招寡妇想起来什么,便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帐房会准备的,我再去吩咐他们一声别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

当桃三娘带着我退出招家,一齐往回去的路上走时,我还十分疑惑不解:“三娘,为什么要去供奉高邮的露筋祠?只听说过供奉神佛的,却没听过供那里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问我。

“听说过的呢,那里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为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不肯进屋里去男人共处一室过夜,所以被蚊虫咬死了。”我回忆道。

桃三娘点头笑道:“招家奶奶是个寡妇,她当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为她是寡妇?嗯,对了……我听说烈女寡妇都要立贞节牌坊的,死后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桥了,一辆马车轧着桥上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往我们这边走来,这条路很窄,我们本能地往边上靠了靠,马车是往羊巷进去的,从我们身旁跑过,掀起一阵尘土,我捂住口鼻,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马车。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觉得她的嘴角上扬,似乎透露出一丝莫名叵测的笑……

桃三娘用莲子做的一道甜点小食,叫莲子缠,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因为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莲子拌薄荷霜、洋糖,让莲子在其中滚过沾满整颗,然后微火炉上满满烘干,这其中糖会慢慢融化,能拉出丝丝缕缕的粘丝,这就像缠住莲子一般,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时也须注意,不要用老藕,因为它一煮成泥,没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头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签封口,加糖与桂花煮半个时辰,以软熟为宜。桃三娘让我尝尝,告诉我这糖藕必须以牙咬就断但不沾牙为最好。

至于不好吃的藕节,桃三娘也告诉我一个诀窍,把藕节洗净淤泥,晒干攒收起来,可以加红枣煮藕节茶,能开膈补腰肾,和血脉,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产后妇人和吐血病症者饮用最好。

山药糕,我也会做的,先熬出甜红豆馅,再把山药去皮蒸熟、捣烂,和上一点糯米粉,冰糖化水后调匀,拿糕模子印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红豆馅山药糕,再上笼屉蒸熟即可。

我问桃三娘说,招寡妇家里真的一个男佣人都没有呢,寡妇守寡要守一辈子,那些大人都说,这是命,一品诰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坟上都会冒青烟……

桃三娘笑笑:“冒青烟?谁看见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桃三娘指着厨房屋顶的烟囱:“烧柴禾才有青烟,寡妇的坟头为啥有青烟?寡妇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了?烧成这样?”看见我惊诧的神情,又摸摸我的头:“说笑的。月儿,贞洁性灵对于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对这话半懂不懂,也就不以为意。

做好这几道点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头炎炎,知了虫在柳荫间聒噪,没有一点风,青石板的地面都晒得发白。

我走到竹枝儿巷口的家门前,无意间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巷子里很安静,远处的拐角一块凸起的石板上坐着一个小个儿身影:“小永?”

小永光着上身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双脚来回蹭着,我走过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永把一颗石子儿踢得‘咕噜噜’滚出好远,抬头看看是我,又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却不说话。

我更觉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发现他额头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着,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滚了下来:“弟弟没了。”

“什么弟弟?”我更惊讶,据我所知,小永并没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着,用手背擦了眼泪:“二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没了,刚、刚才她在院子里晒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呜呜呜,二婆婆说是我贪玩把水泼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亲,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说话肯定十分难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几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着嘴唇低着头,双脚胡乱地踢着地面。

这时娘从院子开门走出来喊我:“月儿、月儿!”

“哎!”我赶紧答应了一句,然后拍拍小永的肩膀说:“下午再找你玩儿啊,别乱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着我进屋,我正纳闷娘干嘛突然叫我,娘小声说:“小永他二娘刚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灾,你这两天先别近他了,怕会沾上秽气的。”

“噢……”我被娘那种神秘兮兮的语调和神情吓到了,只能点头。

饭桌摆着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俩人坐下喝粥,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怜。”

我娘点头:“她才嫁进来半年吧?人挺好的,对小永也不错,唉,怎么这般不小心?她老娘气急了刚才一个劲儿骂小永,我们家都能听见。”

“哦。”我想怎么在欢香馆没听见,又或许因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后院做点心吧,锅瓦盆叮当响,所以听不见了。

我跟娘说,下午还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妇家,娘又问了我今天学做了什么,我便告诉她,现在我爹娘已经把我当桃三娘的学徒看待了,常念叨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艺更好,我跟在她身边干点事,总比到外面疯跑瞎玩的强。

午后,老天突然变了脸,不知从哪飘来一大团阴云,“轰隆隆”滚过一声闷雷的震响,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起初以为雨会下得很大,然后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钟,那雨珠子只是不紧不慢地往下落,连不成线。

“来,打伞走吧。”桃三娘找出两把油纸伞,一把是新的,印着淡淡的黄色花纹,一把则是旧的,伞纸一处边沿都被撕开了小口,但却是漂亮的淡蓝色。桃三娘让我用新伞,她自己打那把旧的。

“嗯。”我接过伞并拿起一个食盒,这里面盛着四只黄酒清蒸鸽子雏,我不晓得桃三娘怎么突然想起做这道菜来,但也没多问。

我跟着桃三娘身后,我俩各撑着伞走过柳青街,过了小秦淮,转过两条巷,再穿过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这条路绕远了?”

桃三娘站住脚,回头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撑着的旧伞上,伞被雨水打湿了,颜色就变深了,反而与她身上那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听她淡淡地说:“这里可以到羊巷的后头,我们从那边进去,我听说那边野生着很多好看的茑萝,还有紫红、大红的牵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茑萝?就是爬藤开小红花的茑萝吗?还有大红色的牵牛花?”我惊讶问道。

“是啊。”桃三娘点头,又无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牵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们还可以改天一早过来看。”我笑道。

我其实从未走到过羊巷的巷尾,这一代似乎原来有过个宅子,但已经坍塌破败得十分厉害了,只剩下几面矮墙根还立着,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树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更显得绿叶葱郁。果然有好多牵牛花爬满了这里,树干和泥墙上到处都是,但花的确都蔫了,看起来都是脏脏的紫颜色。

我张望一下,没看见桃三娘说的茑萝,便打算走到泥墙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牵牛的绿叶藤蔓铺满了,我要走过去的话就得踩在它们之中。

桃三娘连忙喊住我:“别进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说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说道,抬起脚小心地往里走。

雨已经渐渐小了,轻轻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地响,我不想把牵牛的藤蔓都踩烂,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开一些才把脚跟下地,其实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浆,我有点后悔往里走了,这鞋子是娘亲手给我做的呢,专门拣出爹做活儿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这样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脏了回去洗还是麻烦。

桃三娘笑着说:“回来吧,那边好像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

“噢。”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伞,又怕被藤蔓绊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脚乱的,桃三娘在前面走:“这边、这边,这条小路应该是通往羊巷里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阵风吹过,把梧桐树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来,飘到我脸上,差点溅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却听见耳后的“沙沙”声更加急促起来,不像是风,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脸,才回过头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叶藤蔓被一个黑影带着扬起,我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长颈子上,撑着一颗笆斗大的黑脑袋,一对足有鸽蛋大的黄色眼睛瞪住我!

我顿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里怔怔地盯住它,手里的食盒“咣当”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过神来,大喊:“蛇……有蛇!”我想迈开步逃,脚却软得跑不动了,想迈开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这是一条大得离奇的黑蛇,不知道是从哪窜出来的,吐着血红的信子,张口欲噬的样子,我顾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撑着赶紧再爬起来,一边往后跑一边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没跑两步,我脚下一软又摔倒了。我惊恐地回头望向那蛇,但还好那蛇并没有追着我来,反而是低下了头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倾倒着,那里面装的几只鸽子雏滚了出来,大蛇张开大口咬住其中一只,津津有味地吞咽起来,完全也不理会我了。

“月儿!怎……”桃三娘似乎闻声赶了回来,但一句话说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后退。

我慌乱之中,手里还拿着那把伞,桃三娘拉着我走,我就顺手朝那蛇头上用力掷过去,然后跟着桃三娘头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远,进了羊巷,我们才停下脚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东西,俯下身仔细摸摸我的脸和手:“月儿,你没受伤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头往来路看看:“还好,那蛇没追来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让你别走进去,你偏不听,你看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再次发觉手上少了东西:“三娘,那鸽子被蛇吃掉了……伞也丢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没怪我,只是说算了,不值什么。说着话,我们就走到招家门口了,我说我这副样子,就不进去了,桃三娘说也好,便让我在门前等她。

看门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给了我一张小板凳,让我坐在大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凶巴巴的,我一句话不敢问,完全听她的话坐在那儿,可我身上脏兮兮的泥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赶我到别处去,只是扁着嘴用鄙夷的目光来回扫过我几次。我只好低头去拧我的衣裤,假装没看见,可不曾想这更触到她的霉头,她终于大声说道:“哎!哎!小丫头,这里我中午才冲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这些黑脚印哟,还把脏水都拧到这儿,待会还得我再冲洗一遍……”

她唠唠叨叨地说教着,不比骂好听多少,我没办法,只好摊开手哪儿也不敢动了。

这时由远而近驶来一辆马车,车上盖着油布,马蹄子和车轮碰地发出的声响使得那守门大娘立刻从门里探出头,马车果然在招家门口停住了,守门大娘拿出一把伞上去迎接:“表少爷来了。”

车门帘子掀开,走出一个戴着斗篷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他,他是江都这一代有名的富户茶庄王员外家请来的点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欢香馆吃饭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来他就是招寡妇的表弟啊。我心里暗忖道,也难怪啊,招寡妇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跟和公子家里是亲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大门里去,桃三娘还未出来,我只好坐那继续等。

不一会儿,桃三娘出来,这时雨也停了,她提着空食盒带我往回走,我想问她要不要回去捡那被我扔在牵牛花丛里盛鸽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还是后怕,就没敢说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这回事,我便问她有没看见和公子,我刚才看见他进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没有啊,我也没看见招寡妇,就看见她的丫鬟,听她说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楼上房间里没下来,我只是去了趟厨房,在那顺便和江婆婆聊了两句而已。”

“噢……”

自从那天我在巷子里看见小永并知道他二娘小产的事之后,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看见他,因为娘告诫我这段时间别太去亲近他,所以我心里虽想起不免担心,却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里收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多想,把手里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门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经被人救起来了,河边围着好几个大人,都是这附近认识的街坊,一个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出几口水醒来了,正“哇哇”哭着。

“我说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边玩儿的。”一位婶娘在一边絮叨:“水里阴气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边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见有个比我小的弟弟在水里玩,我就……呜呜呜……那个弟弟一转过来,他居然没有脸!呜呜呜,我吓一大跳,就掉水里头上不来了……”

“没脸的弟弟?”我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周围的几个大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反而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小永的爹赶到了,他连连谢了大伙儿,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个婶娘还提醒他,最好带小永去找生药铺的谭大夫看看,开个压惊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个卦姑、师婆看看,小永的爹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远了,我见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着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继续留在这里,便习惯性地就朝欢香馆跑去了。

欢香馆里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柜台打着算盘算账,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异:“月儿,又怎么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讲了一遍,桃三娘点头:“难怪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小永是看见鬼了吗?”我问,说到这个字眼,我就心里不由地一阵寒毛耸:“为什么是个没有脸的小孩子模样?”

“那河里……”桃三娘继续打着算盘,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东西没有?哪些人家里吃打胎药把孩子打下来的,因为胎儿和胞衣都还小,不至于像那些已经下地的孩子那样,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里啦……没长成的孩子,哪有脸?”

“啊?”我听傻了。

“老板娘!来两碗阳春面!”有两个个客人进来,一边坐下一边嚷。

“哎!”桃三娘连忙过去招呼。

我犹在发怔,难道说,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进河里去了?但我只听说过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没有见过,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里偶尔能看见飘过淹死的鸡,但绝没见飘过死孩子……我又打了个寒颤。

刚才叫阳春面的两个客人是两个脚夫模样的男人,说话声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后院去给他们张罗吃的,他们俩人喝着茶,就说起来:“你听说没有,羊巷后面那片荒地里闹妖怪?”

另一人说:“听说了,那后面原来不是有一幢祠堂么,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败了,现在也没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过上月就有人晚上经过那儿,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来看,身上什么也没丢,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脸黑气,回家以后就病了,现在还躺着呢。”

“他们有人说是女蛇作祟。”挑起话头的人压低了一点声音神秘兮兮说道。

“什么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兴趣。

“女人呀,心里面存着念头呗!就是那种……”这人说到这就笑起来,笑得很难听,两个男人凑到一起,说话声音更小了,我虽然听不见,但也觉得那人很恶心。

何大端着面出来,桃三娘过来拍拍我:“来,帮我去剥点菱角肉,待会儿做汤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后院去,方才那二人说的话桃三娘估计也是听见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后面来的,但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不问了。

招寡妇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吃不下什么油腻荤腥东西。有时候想吃桃三娘做的点心了,便会叫江婆婆来欢香馆传话让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后院帮桃三娘剥莲子,听她站在磨盘边和桃三娘闲话:“请过好几位大夫来看过病了,说是心肾不交,所以哕逆不止,什么伤中,乃至心虚赤浊,十二经络血气不畅……唉,我都忘了还说啥了,数了一大堆病兆,总之都是心病难治,就开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药都不见起效,银子还花了不少!啧啧,我家小姐也担心得什么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边伤心难过……”

桃三娘也唏嘘道:“小姐今年才七八岁吧?希望夫人病体尽快痊愈啊,虽说人命天定,但夫人是个贞洁守礼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么!”江婆婆咂着嘴皮子摇着头:“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来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应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来,我问:“三娘,招寡妇是得的什么病?很难治好么?”

桃三娘俯下身看着我剥莲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难治。”

“是什么心病?”我还追着问。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拨了拨簸箕里我已经剥好的莲子:“这儿该有半斤了,足够用的,你先歇歇吧。”

“没事儿,我不累。”我伸了伸懒腰,然后看着桃三娘把这些莲子拿去倒进一只砂罐里,加入水和几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晓得她这样煨熟莲子,是要煨出整颗不散的粉甜莲子,必定是做点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没有去掉莲子里的苦芯,我觉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吗?”

桃三娘笑笑摇头:“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愣在那里,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来,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刚点了一壶梅卤茶,我就看见有一个男人拉着小永,一边低头和他说话,一边在欢香馆门前的街上走过去,但那个男人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我完全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拉着小永走?是他家远道而来的亲戚?

我走到欢香馆门口去,喊了一声:“小永!”

小永完全都没听见我叫他,跟着那人继续往前走,我又更大声喊:“小永!”他还是听不见,桃三娘也走出来:“怎么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顾不得对她说清楚,就喊着小永的名字跑过去,带着小永走的人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似乎一惊,然后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来,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别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这一喊就引来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药铺做学徒的谭承正好走过,看见这个阵势便上前去一手挡住那抱着小永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走开!关你什么事?”

谭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么啦?”

那人抬脚就要踹谭承,这时旁边又有别的街坊喊:“哎哎!怎么回事?”

这人终究还是心虚,突然就把小永像扔个麻袋子似的朝谭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谭承被推得踉跄了几步,还好总算接住了小永,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小谭哥哥,小、小永他……”

谭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过来一看,只见他牙关咬得死死的,口角流着涎,眼睛翻白半闭着,谭承惊道:“呀!刚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让他下了药了。”

这时已经惊动了好多人,周围街坊都围拢了过来,看见小永这副形状都说:“赶快送他去药铺找你家谭大夫。”

“噢噢!”谭承答应了赶紧抱起小永就往药铺跑,好几个大叔和婶娘也跟着一道走了,但我没跟去,想来那么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没什么用的,桃三娘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月儿,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没有看见似的,也不在意,我晓得她向来如此的,也不觉得怪异,坐下来后,她又拿出一块早上蒸的松糕让我吃,我一边吃着一边问:“三娘,小永不会有事吧?”

桃三娘摇摇头:“会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我担忧地说。

“没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长大,总有一些磨折,但过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时骗过你?”

五成的稻米舂磨为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温水调匀和出软面,再用擀面杖摊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颗粉甜莲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扎成一个小肚子口袋形状,袋口处捏出好看而平整的褶子,就如缩进绳子般模样,十分可爱,整整做出一笼屉来,约数十个一齐上锅蒸。

“三娘这叫什么?”我流着口水问。

“点心果子,名字也是随意取的罢了,就叫莲心果吧?”桃三娘笑着说。

“莲心果,好听!”我点头,在锅边巴巴地等着看莲心果何时做好。

还有一道鲜菱鸡汤,桃三娘也盛好一蛊放到食盒里。这汤和点心,待会儿都是送去给招寡妇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做声地揉着白面,他是在做晚饭要卖的馄饨,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几句,就带着我出门了。

招家今天静悄悄的,进门的时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给我们开了门,也不做声就回去继续坐到她门房的椅子上。我随着桃三娘走进去,修葺地井井有条的院子里看不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人声,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从哪儿突然拐出来,上来招呼我们:“咦,三娘你来了,我正想到大门去迎接你呢。”

“来了。”桃三娘笑着简短答应道。

“我们奶奶今天难得精神好了点,刚搬了桌椅在院子里坐着呢,跟我来。”江婆婆边说边引着我们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里。招寡妇还是穿着一身白,头戴着抹额,但额角却包着一小块纱布,端着杯子正在喝茶,我们来了,只是冷冷地觑了一眼,没有做声。

“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把点心送来了。”江婆婆回话道。

“好,放着吧。”招寡妇懒懒地答。

我不禁盯着她的额头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破的?

丫鬟把食盒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莲心果端出来放到招寡妇面前。招寡妇没有去看,只是半闭着眼养神,幽幽道:“给她们钱让她们走吧。”

一个丫鬟就去屋里拿银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对她谢过,接过丫鬟的钱,便告辞走了。临走时,我还在看招寡妇,她额头的伤……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究竟什么感觉。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一手提着空食盒一手牵起我往外走。就在我们跟着江婆婆后面,要转出这片院子时,突然听见葡萄架那边传来一声像是瓷碗类砸碎的响,然后听到有丫鬟在惊呼:“奶奶!奶奶你怎么样了?”

江婆婆顿时一惊,转身往回跑,口里说着:“哎呀,奶奶怎么了?”

桃三娘也带着我一块儿折返回去看,远远就看见招寡妇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的茶盖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里,她本人则捂着额头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身边的丫鬟扶住了她,正吓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搀住她:“奶奶怎么了?”

招寡妇似乎眩晕得厉害,脸白如纸,一只手盲无目的地举起乱摆着:“和、和……”

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到桃三娘身后。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个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头疼得厉害,自从那天一个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伤了,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妇大呼一声,一手推开身边的人,江婆婆没站稳一个四仰八叉倒地,别的丫鬟还要近身去拉,可招寡妇却像疯了一样拼命去推搡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惊得还没回过神,身边的桃三娘却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朝招寡妇走了过去。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慢条斯理地走到那张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莲心果恐怕都沾了泥了,她捡起一个托在掌心,她的举动似乎也让招寡妇愣住了。只见桃三娘抬头笑吟吟地望着招寡妇,然后把手掌中的莲心果递到招寡妇面前,笑着问道:“招夫人,你怎么了?是心里不舒服?”

招寡妇一时间似乎着了魔似的不做声,也不闹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桃三娘,半晌,目光又移到她手上,最后,更让人惊讶的是,她突然把桃三娘手中的莲心果夺过来,狠狠地送进嘴里,腮帮子顿时涨得鼓鼓的,但仍恍然无知地咀嚼起来。吃完之后,她看见地上那碟莲心果,立刻又疯了似的扑上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个个点心狼吞虎咽起来。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她们肯定都没见过招寡妇这般模样。但桃三娘此刻的脸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即无的笑。然后她还不忘提醒丫鬟:“快给你们奶奶倒水吧,别噎着了……待会儿就扶她上楼去歇息吧,她必定心里有事不爽快才这样的……”

看她们七手八脚终于把招寡妇搀上楼去了,桃三娘把江婆婆扶着坐下,宽慰两句,这时楼上又传来“哗啦啦”的东西倒塌摔碎声,还有招寡妇厉声的叫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丫鬟们张皇失措地急急被赶下楼来,个个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只有桃三娘看着她们的样子,神情漠然,带着我转身退出了招家。

一路上,我都在问招寡妇究竟怎么了,桃三娘似乎本不想说,但拗不过我,才道:“你那天不是看见了姓和的那人么,其实那人怎么会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仿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桃三娘点头:“守寡的女人,其实真是可怜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她们的欲望又有谁能知道?就算大家心里都晓得,但也没人肯承认。最基本最小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慢慢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无法遏制……不过,”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边要干出格的事,一边又自己骗自己,矛盾之下,就难免不出意外。欲望永远只会越来越大,这个心病治好了,但另一个更大的心病又来,如果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那最终只会把自己逼疯。”

我忍不住问:“招寡妇会疯掉?”

桃三娘摇头道:“那天,其实我是特意拐到羊巷后面去看的,我听到店里不止一次有客人说,在羊巷后面有一条大蛇盘桓出没。本来人多密集的城里,哪会有蛇能长得这么大?分明是招寡妇心病衍生而出的怪物……那些人传的话没错,就是女蛇……你盯着她头上的伤看觉得奇怪吧?那就是被你的伞砸到的。是那姓和的把这女人的心变得像蛇一样。”

“那姓和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蛇爱吃青蛙、田鼠,你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桃三娘反问,我便答不上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姓和的男子竟是条修炼数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灵气,且蛇性最淫……招寡妇由心中生出的欲望,再沾染了蛇精的邪气,便化现成真蛇的模样,但即使她明知如此,却仍不能够改变自己,心中积聚的痛苦可想而知……在这种痛苦让她不能自己的时候,就会化为女蛇。

不过,招寡妇吃了桃三娘的莲心果后,不知是否有所好转了,后来我见她常派江婆婆来请桃三娘做莲心果等点心。还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得生药铺的谭大夫说,莲子主治心虚不宁、哕逆不止、十二经脉血气不畅、烦热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难道是因为深知招寡妇的病症,才专门做出这点心为她治病的?但若她真想帮她,就应该不只做这些,况且她又晓得招寡妇与那和公子的事……又或许,她觉得这样的事情,除了招寡妇自己以外,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帮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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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心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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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蛇木耳

从山东贩粮远道而来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欢香馆吃饭,临行时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来的小米,据说这是当年第一茬的黄熟,所以叫“赶麦黄”。

桃三娘便把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将黄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浆煮开然后才和面,面和得稍稀一点,然后待它发酵半日,晚饭前就在笼屉上摊好一块蒸布,小米面摊在蒸布上,面上还印入八九颗蜜枣,大火蒸半刻钟,掀开盖,一大盘黄澄澄、热腾腾的,且还有一种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着锅里一个劲儿地流口水,桃三娘连布把整个糕拿出来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块,一边对我说道:“帮三娘去把风炉子里的炭点着,点好了给你一块糕吃。”

我一听,二话不说赶紧去给炉子点火。

桃三娘看着我一径笑,我把纸折子点着了扔到炭里,再用扇子轻轻扇着:“三娘,用风炉做什么?”

桃三娘随口道:“待会有客人来,正好要用。”

“什么客人……”我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前面跑进来一个小厮:“老板娘原来在后面忙,我们家少爷来了。”

桃三娘点头笑道:“我洗洗手,就来!”

我朝里面偷望一眼,原来是江都有名的王员外家大公子,王葵安来了。看见他来,就知道必定还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难怪桃三娘让我先点好风炉子,原来是未卜先知他们要来,所以事先准备好给他们烹茶用的。

我点好炉子,何大就过来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着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里没人,就过去抓起一块糕,在手里吹了吹就送进嘴里,忽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噗哧”一下的笑声。

我口里咬着糕,睨视了四下里一圈,何二不在,这个院子里除我之外,没有别人。

听错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继续吃着糕,这时何二从侧门进来,他背后驮着一大袋木炭,手上还抱着一大捆木柴,我看见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来啦!”

何二向来比何大还要寡言少语,我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什么特别惊异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见我,却顿时一双眼睛瞪圆了,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连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后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旧没变,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着我,我疑心骤起,他好像在看着我后面——

我回过头去,我身后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里养一二尾活鱼、种几片浮莲的,然而这一刻,我却看见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边沿上,用一种得意的神情也正看着我。我吓了一跳,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黑黑的皮肤和晒得粗糙又隐隐带青苔色的齐眉短发,好像没有眉毛,只有一双傲气的大眼睛正微微带着一丝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着脏兮兮的脚丫,却那么稳稳当当地蹲在水缸边沿,好像完全没有失去平衡掉下来的危险。

这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喜欢欺负人的德性,刚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里的糕还没咽下去,但已经从刚刚的惊讶里回过味来,他看来和我一样大罢了,是刚才从前面趁我没注意的时候溜进来的吧?

诶?我想起什么,我的乌龟呢?方才我带着我养的乌龟一起来欢香馆,并把它放在水缸里的浮莲叶子上的,这会儿怎么不见了?平时它就算不在叶子上,也会游到水缸沿边扒着边慢慢浮游在那的……不会是沉进水底去了吧?

我顾不得许多,连忙跑过去朝水缸里看,翻起叶子下不见,水底也只有那黑鲤鱼在默默地一动不动。

“哟!在找什么?还是要照照自己的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美人。”男孩子口吻夸张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

我不由心里一阵无名火起,抬头直望向眼前这男孩,他还那么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着他,却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馋猫一样的丑八怪丫头,别盯着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气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还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做出赶紧避开我的样子,惟有一点奇怪的是,他好像杂耍高手一样,不需要扶助任何东西,脚下就是能站得那么稳,然后他又轻巧地一跳,从水缸沿上落到地面,

我真的生气了,冲着他喊:“要你管!你才是!脏小孩!讨厌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头发,不怀好意地笑道:“哟!丑八怪骂人了。”

我气得差点捏碎了手里的糕,但我还想找我的乌龟,便不理他,低下头去看水缸周围一圈的地上,也许乌龟刚才爬出来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没有。

一定是那个讨厌鬼把我的小乌龟藏起来了!所以他才故意说话激我!我平素都躲着这些男孩子远远的,就是知道他们爱恶作剧欺负女孩,坏透了的!

转头去望那男孩,他已经蹦到何二面前,何二脸上的惊诧神情已经褪去,恢复以往的冷淡,正弯腰把手里的柴放下,然后解开捆柴的绳子,开始把粗的和细的挑拣开来,男孩兴致勃勃地搓手顿脚:“哎!终于换了过来,果然轻松不少。”

何二觑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一阵悠扬的琴声飘来,是前面的客人中有人带了乐器吧?

桃三娘急匆匆走来:“何二,上次没用完的干荷叶你放在……”桃三娘说了一半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看见了那个男孩。

男孩也转过头去,嘴角上翘地望着桃三娘。

桃三娘只是一愣,但随即恢复常态:“哎,变成这样子,差点没认出来。”说罢,就自顾着忙去了。

男孩子好像本想着桃三娘会说点什么,但桃三娘的反应似乎让他失望了,他撇撇嘴。

我抱定乌龟必定是被他拿了的,拣了处干净的地方,把手中的糕放下,然后气势汹汹地走到男孩面前:“讨厌鬼!是不是你把我的乌龟藏起来了?”

男孩子双手叉着腰上,挺着胸脯:“什么乌龟?哪有啊?”

我盯着他身上看了两圈,的确,他穿着那么薄又没袖的褂子,怎么看也没地方能藏住我的乌龟:“那你是把它捉了藏什么地方去了?你、你肯定是把它藏到哪个旮旯里了!你快还我!”我气急了,我从来不敢和男孩子吵架,但我的乌龟就这么不见了,这里除了他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会动它。

桃三娘找出了干荷叶,拿到水边去冲洗,见我在这嚷嚷居然也没在意,就跟何二说道:“把糟的花肉拿出点来,还有那晒的茄子干,对了,赶紧泡上虾米,待会要用……还有,他们要吃鸡爪子,你配上酱瓜、生姜,拿菜油给他们炒一碟去。”

男孩子不安分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道:“我可没藏,有本事你自己找啊!我没拿你的,怎么还你?”

“别抵赖了,肯定是你拿了,还我的乌龟!”我气哼哼地追着他后面喊。

忽然,男孩子站住,我跟着他后面走差点一头撞在他背后,连忙也止住步,只见男孩竖起一个指头做侧耳倾听状:“慢着!”

我一愣:“什么?”

男孩子回过头来,他竖着的手突然在我额上大大地弹了一个暴栗:“听!响吧?”

我的头“噔”一下,眼前差点一昏,待回过神来,那男孩子又跑远了,还不忘朝我做个鬼脸:“哈!好响!”

我气得差点想哭,摸摸额头,碰到这种男孩子,我果然还是只能躲得越远越好,想到这,我不作声,讪讪地去拿回我咬了几口的米糕,然后坐到一边吃着,并留意一下地上到处哪里有乌龟的踪影。

又有个小厮跑到后面来:“老板娘,我们少爷喊你来一下。”

“好。”桃三娘应声出去了,我怕那男孩再跑来捉弄我,便也跟着桃三娘一起往前面去,在靠柜台的一张空桌子前坐下。

只见那和公子与王葵安正在围栏边的桌子坐着,一起还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以前曾见过的,是江都有名的杨春阁里数一数二的娘子,叫桂卿和爱月,和公子随身带的童儿在一旁风炉子前扇火烹茶,那穿黄衣裙的爱月在弹琴,桂卿则嘴里嚼着什么,一边听琴一边唇角带着微微笑意。

桃三娘走过去,桂卿便对桃三娘说了两样她想吃的点心,问桃三娘会不会做,桃三娘答会的,王葵安就赶紧催促桃三娘快去给桂卿做来,桃三娘走了,王葵安就问桂卿嘴里吃的什么,桂卿说是盐饯的橄榄,王葵安就非要她拿出来几个给他吃,桂卿开玩笑地说不给,王葵安就非要抢,还起身走去搜她的身上,弄得桂卿一径地笑,一边躲闪开去。

爱月忽然发起脾气,把琴弦用手一拨,道:“你们太吵了!我不弹了!”

和公子笑着招呼她:“茶烹好了,过来喝一杯吧。”

爱月便坐到和公子的身边:“这两人总跟小孩子似的,那么闹。”

和公子不以为意,笑着安抚她,并让童儿先给她倒茶。

我吃完了米糕,觉得口渴,就到放酒和茶壶的架子去找水喝,却不知怎么和公子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我,就对我招招手:“诶?小妹妹,你在这儿啊?过来、过来。”

他向来给人感觉温和,他此刻对我笑的样子,也十分善意没有害,我有点怯,但还是走过去:“你叫我?”

和公子点头,旁边的爱月却掩嘴笑:“你招惹这孩子干什么?”

桂卿在旁边搭腔:“你没看见这孩子生得可标致了?你看她那脸皮子嫩得!”

和公子不理她们,只是示意童儿把自己面前一只空杯子倒上茶,然后端杯子递给我:“小妹妹,你也尝尝?”

“啊?”我没反应过来。

“呵,这是武夷熬片。”和公子说了一个我不懂的词。

我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好,那爱月便走来,从和公子的手里接过杯子,然后俯下身把杯子送到我眼前:“尝尝吧,小妹妹。”

我觉得要是再不接受,就有点太没礼貌了,但我向来只喝过三娘点的梅卤茶、花茶,却从未喝过这种烹制过的茶,只得接了过来,这碗茶汤颜色很深,黑中透着朱红,闻起来气味也没有花茶那种清香,我只得喝了一口,哪知入口顿时苦涩得皱紧眉头。

爱月笑起来:“怎么?”

“苦……”我勉强咽下去,只觉得舌头到喉咙里,像是喝了煎药的味道,赶紧把杯子还她。

旁边的桂卿和王葵安看着我的样子大笑起来,爱月起身把茶杯还给和公子,和公子的神情没变,还是与方才一样,温和善意地看着我,但那杯让我喝过的茶,我起初以为他换倒掉或者换个杯子,但他却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来喝了。

爱月则一直以袖掩嘴微笑着,看看我再看看和公子,重走到我身边,一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捋了捋我的额发:“哟,这孩子还长着个美人尖尖,要是好好打扮一下,真是小美人呢。”

我被她弄得很不自在,往后缩了缩,忽然就在这时,从围栏外飞进一个东西,“砰铛”一声,煮水的童儿“哎呀”一声喊,只见那风炉上的砂罐被一块飞进来的石头砸得一歪,差点没整个翻到地上,里面茶水也溅出不少,我与屋里其他人一齐望出去,只见刚才还在后院逗我的那个淘气男孩手里拿了几根长长的柳枝,末梢各绑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他就在那把石块甩来甩去,柳条吃不住石块,就顺着惯性飞出去了,刚才一块就正好砸中风炉。

“哪儿来的野毛孩!”王葵安骂了一句,他的小厮则作势要冲出去把那男孩拽住打一顿。

和公子摆摆手:“算了、算了。”

我正想趁机跑开,不曾想爱月一把拉住我:“小妹妹别走啊。来,陪姐姐坐这儿吃点心。”

不由分说,就将我拉到他们的桌子前按下,我推辞说刚吃过了,王葵安就不耐烦道:“这孩子怕生,你让她在这干什么?”

爱月也只是和我开玩笑,便放开我:“我是看和公子喜欢她,才留她在这。”

“爱月真大方……”桂卿和王葵安故意打个眼色,两人又笑。

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他们笑得我浑身不自在,赶紧溜掉了。

桃三娘正在炸肉圆子,就是剁碎成酱的半肥瘦肉加香蕈、荸荠一起调好味道,然后捏出的圆子再油炸作金黄色,见我走来的模样,便笑问:“怎么?”

我指指外边:“刚才和公子要我喝他们的茶,好苦!”

“呵,他们那些茶喝多了会醉的。”桃三娘答道。

我又想起我的乌龟来了:“对了,三娘,有没看见我的乌龟?刚才我把它放水缸里了,后来怎么看不见了?”

“你的乌龟?”桃三娘奇怪道:“它刚才还在这里的,不过好像又出去了?”

“出去了?爬去哪了?”我诧异道。

“喏,从侧门出去了。”桃三娘继续低头炸她的圆子。

“啊?它能爬那么快?”我听说赶紧追了出去。

出了侧门,就是柳青街,街上有几个人来回地走过,但石板路面上光溜溜的,没看见有乌龟的踪影。这么一小会,它能爬多远?

我往草丛里找,也没有,不会是被人捡走了吧?

我一路找回竹枝儿巷口,却意外地看见乌龟就在我家门口趴着一动不动。

“诶?怎么跑回家来了?”我立刻欣喜地过去捉起它,它半昧着眼睛,好像在打盹,我把它举到眼前:“你自己跑回家来干嘛?”

乌龟的眼皮子翻了翻,却没理我。

我抱着它推门进家:“现在会知道乱跑了,把你关家里面。”

娘听见我的声音,便喊我进去,拿了一包包好的衣物,让我送别人家去,我便答应着走了。

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残暑昏昏沉沉的热似乎每一天都在消退,大街小巷都有了点秋意,走过一家小小的祠堂,那熏黑了的门庭里飘出袅袅的线香气味,有一些白薄的帘子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好些天没有下雨了,路边几棵桂树上的叶子都蒙了尘土,我也没心思留意它是否开了花。

包袱送到保扬河畔的一户张家,我就回来了,这一段路不算近,但我一边看着路边景致一边走,也不觉得累。

路过一家门前,还正好看见个婆婆给一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修面,我认得那婆婆,是这一带有名的梳头婆,上午总能看见她梳笼着光洁的发髻,背着家什在街上急匆匆地走,原来她家住这,此刻那婆婆是用嘴咬住一根细线,两手使长线交叉,在女孩脸上来回拉扯,听娘说很疼的,所以我还从未修过。

回到柳青街,恰好看见羊巷招家的下人江婆子,她也已经看见我了,我连忙对她打声招呼:“江婆婆好!”

“呵,小丫头是你啊。”她咧开嘴皮子对我一笑。

“招家夫人又来请桃三娘做点心么?”我问道。

江婆婆举起手里的一个包着盒子的包袱给我看:“是啊,喏!我们家出了个稀罕事儿。”

“什么稀罕事?”我好奇心起。

“就在我们家奶奶住的的那楼后面,今早上我们家一下人在那扫地,却看见围墙根下居然长出这么大一朵木耳,你说奇不奇?”江婆婆夸张地把手比作个水盆那么大。

“啊?这么大的木耳?”我惊异道。

“是啊,生得又黑又嫩的,别说我们奶奶看着稀罕,就是我长这么大年纪,也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唉,不过么,”江婆婆又笑笑:“奶奶说,咱们女人没福气吃这样好东西,表少爷今天正好说跟朋友来欢香馆吃饭么,奶奶就让我送过来让桃三娘给表少爷做了吃吧。”

“表少爷?”我脑子里显出方才和公子、爱月的脸:“对了,是和公子吧?他与王员外家的少爷都在欢香馆喝茶呢,刚才还看见他。”

“呵,是了,是了。我们家奶奶说过,与他是姑表亲的。”江婆婆和我一行走一行说,这时已经到了欢香馆门前了,我先从侧门跑到后院厨房去,她则去给和公子请了安,说明来意。

桃三娘的肉圆都炸好了,现在又在收拾青鱼,何二在收拾鹌鹑,何二的一道茶油炒鹌鹑是最让客人叫好的菜。我兴冲冲地说:“三娘,江婆婆来了,在前面跟和公子说话呢,她带来个稀罕的东西,招家的墙根今早上长出了个大木耳,招寡妇让江婆婆带来,给和公子吃。”

“她家墙根长木耳?”桃三娘也有点诧异道。

正说着,江婆婆就进来了,她一边和桃三娘寒暄着一边把手里的包袱放在磨盘上,解开结子掀开里面的木盒,果然是盛着有洗脸水盆般大的一片鲜木耳:“三娘你看看!啧啧,这木耳长得漂亮哪!”

桃三娘惊讶点头:“真没见过,用鸡汤、面筋去煨熟了好,要不就焖鸭子肉里。”

“嗯,随三娘你处置吧,我还有事,唉,想在这闲聊多会儿都没功夫,先走啦!”江婆婆说着话就走了。

我想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特别好吃的,就跟在后面也进厨房,桃三娘把那木耳放到砧板上,却不急着弄它,而是转身去看灶台上滚着的一锅羹汤,我凑过去看,是用菇丝、笋丝、金针菜等材料做的素羹。

这时,前面传来王葵安大声吩咐小厮的声音:“你们快去茶庄帐房那里支五十两银子,就说我要的。”

一个小厮可怜巴巴地说:“可是,老爷吩咐过……”

“你让帐房随便挪个数把帐填了就是啦!五十两银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数目!快去!”说着一叠声把那小厮赶出门。

桂卿的笑声则在一旁响起:“王大少爷不怕回去挨员外的板子?”

爱月的声音又道:“话说王少爷身子不好,之前府上还因为闹蛇,给闹出了人命,现在可好了?”

“那蛇啊,说来也是奇怪,你们没见过呢!不然肯定吓死!”

桂卿揶揄他:“说得这么大口气,就你不害怕?你敢把它打死不成?”

“我看见过它不止一回了!”王葵安气哼哼道:“我当然不怕!”

桃三娘听得不由抿嘴一笑,低声道:“蛇一口就能把他给吃掉。”

我小声问:“三娘,真有那蛇吗?”

“当然有。”桃三娘正说着,忽然前面王葵安大喊:“老板娘!”

桃三娘应声出去,我扒在门外往里看,只见一个好像是王家的小厮,手里捧着个东西,我仔细一看,竟吓了一跳,那也是个盒子,里面同样盛着一朵大木耳,王葵安得意洋洋地说:“还以为只有和公子的表姐家那富墙贵宅里能长大木耳,不曾想我们家今天也长了一朵,我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这凉滑食物,倒便宜了我!老板娘,你今晚索性给我们做一顿木耳大菜好了。”

我再去看那和公子,却意外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阴沉凝重着,也不说话只是端着茶杯喝茶。

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安,为什么与和公子有关的两家人家里都长出这样奇怪的大木耳?看和公子的神情,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桃三娘一叠声答应着,去接过那一盒木耳回到后面,看见我愣在那里,便笑道:“怎么?”

我摇摇头。

桃三娘把盒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说这木耳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这东西怕不会有毒吧?”

正说着,和公子忽然走了进来,桃三娘忙对他笑道:“诶?和公子别到这儿来,仔细油污弄脏了衣服。”

那和公子阴沉着脸,走到面前低声道:“把这两个扔掉,换别的木耳做菜。”

“这是为何?”桃三娘的语调我听着却像是明知故问。

“你就按我说的做好了,反正你是开门做生意的,问那么多没用。”和公子冷冰冰答道,这与他平素待人的淡定完全不同。我在一旁看着,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桃三娘把盛木耳的盒子放下,远处忙着活的何二忽然也停了手,望向这边,但桃三娘面上并没有愠怒神色,还是微笑着道:“我开这店做生意,这店里的事情自然还得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做就对了。客人是来吃饭的,我就做客人想吃的东西罢了。”

和公子想再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一甩衣袖转身而去,我看他走进前面,赶紧扒到门边往里偷望,只见他也不坐了,跟王葵安道:“王兄,我刚想起今日还约了从临安来的一位知交,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位现正在临安府衙供职的好友,他申时左右应该就能到邗渠畔的逍遥客栈了,都怪愚兄健忘,我们现在启程吧?”

“噢,那赶紧走吧!”王葵安也立刻站起身,让小厮快备马车,然后又喊桃三娘,要拿回那两个珍奇木耳,和公子阻止道:“不若这样,让老板娘烹调好之后,把做得了的木耳菜直接送到逍遥客栈去好了?”

“也好,逍遥客栈的厨子手艺也未必就比这儿的老板娘好。”旁边桂卿接口道。

于是一行人便急急忙忙上车走了。

我十分诧异:“三娘,和公子怎么这就急忙走了?”

桃三娘摇头笑笑:“怕他的尾巴被夹着了。”

“他的尾巴?”我完全不懂桃三娘在说什么。

傍晚我在家里厨房做晚饭,炒的我们自家种的黄芽菜,凉拌一碗蓬篙,我娘念叨说:“你爹说今天天黑之前就回来,这会子也不见人。”

正说着,爹就推门进来了,娘赶紧迎出来,我爹放下褡裢,我把热菜端到桌上,爹想起什么,道:“方才我路过运河边上,在逍遥客栈门口正好碰见了欢香馆的老板娘,她和伙计是去送饭菜给客人,我和她正打个招呼,不曾想就看见个怪事,你们说有多稀罕?”

“什么怪事?”我娘见我爹卖关子,便拍了一下他肩头。

“那逍遥客栈里,吃饭睡觉的都是那些有钱人,那门口也总是停着不少马车,河里也听着那么多船,今天不知哪里吹来的邪风,竟从水里冒出好多条蛇来,大大小小都往岸上爬,个个都是乌黑的身子,吓得那些人乱喊乱叫,把不少马都惊了。”

“啊?闹蛇?”我娘顿时吓了一跳:“没咬着你吧?”

“没有,我到那的时候,蛇都被打死了,那些家丁杂役个个都够狠的,把打死的都扔到一堆去,我看足有七八条,欢香馆的老板娘还说,可能是哪条船上带来的,我说哪有人会在船上带蛇呢?而且我只听过耍猴戏的,却没听过耍蛇的呀!”我爹哈哈大笑。

“欢香馆的老板娘可比你见多识广呢。”我娘笑道,只要爹没事,她就不担心了。

“瞎说!我觉得是现在入秋了,蛇都出来找食吃呢,养肥了好过冬睡觉不是。”

我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不知道桃三娘是不是真的把那两个大木耳做成了菜肴送去给和公子、王葵安他们吃了,那和公子似乎很不想让他们吃那木耳的,桃三娘也说过那木耳可能有毒。

与爹娘一起吃过晚饭,我收拾好碗筷,天还没全黑下来,隔着我家矮墙望过去欢香馆,桃三娘应该早就回来了,那烟囱一如平日地青烟袅袅,饭馆里人影憧憧。

我推门出去,忽然头上被个小东西打中,我一惊,回头一看,却看见我家矮墙上蹲着个人。

我吓了一跳,待仔细一看,却是白天看见过的那个淘气男孩。

淘气男孩顶着一头硬得有点倒竖的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根长树枝,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怎么又是你?”我撇嘴道:“讨厌鬼!”

那男孩也不生气,从墙头轻巧地跳落到地上:“小丫头,这么晚了去哪?”

“你这么晚了干嘛还不回家?”我反问道,其实不想理他,所以我继续往欢香馆走去。

他跟在我后面:“在家里呆着有什么意思,你不也跑出来了。”

我当没听到,继续往前走,忽然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站住!”

我吓了一跳,回头望他:“干嘛?”却见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前面的地上,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我方才还差两步就要踩到的地面上,竟然有一条一尺长的黑蛇在那游过。“呀!”我顿时全身的寒毛一耸:“蛇!”然后连退几步。

“嘿,走路不看路,还知道怕。”男孩子嘲笑我道,又用手里的树枝去故意撩起蛇,回头看着我道:“蛇有什么可怕的?”

那蛇的身子很滑,被他的树枝挑起,但略一挣扎,就又掉回到地上,继续往前爬去。

蛇的前方就是欢香馆,这时候饭馆里的客人正多着,饭香酒气不断飘出,难道蛇是朝着那光亮去的?男孩子见蛇挣脱了,就又用树枝去挑它的身子,又打它的头,拦住它的去路。

我对蛇很害怕:“有毒的吧?小心它咬你。”

“我不怕它咬我。”小男孩似乎玩儿得正高兴,这时他终于把蛇惹火了,蛇便不再继续往前行,反而回头朝这男孩吐信子,并且还把身子渐渐盘起来,男孩子笑哈哈地继续用树枝把它盘起的身子拨开:“想盘身子窜上来咬人?门儿也没有!”

我虽然不喜欢这男孩子,但我也不想看到他被蛇咬伤:“不要惹它了!它真要咬你的,这蛇怎么是黑色的,不是菜花蛇吧?我爹说只有菜花蛇是没毒,呀……”我见他把蛇挑起来,然后扔出几尺远——

当那条蛇‘啪’一声摔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大叫出声的时候,更让人惊异的事发生了,只见那蛇一落地,就好像跌散了似的,一条身子竟分散出三四条来,我眼睁睁就看着一条蛇当场变成了四条!

它们并没有比现在一条的时候瘦小多少,但是齐刷刷地,这四条一同昂起头朝着那男孩发出“咝咝”的声音,假如我没看错的话,那蛇的眼睛都在渐渐变成血红色。

男孩子看见蛇分成几条,一点不惊讶,反倒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跺了跺脚,喝了一声,然后又向前跳了一步,四条蛇的脖子也往后退了退,又挑衅地往前探了探。

男孩子把手里的树枝横着扔过去,那几个蛇头就好像训练好了一样,同时一低头避开,树枝飞到它们后面的地上,接着四条蛇更威胁式地吐出舌信,眼睛已经变得滴血一样的深红,我已经觉得很不对了,刚想叫喊,但男孩子好像已经知道我要干什么,连忙朝我一摆手,笑眯眯地指着蛇叫我:“别急!你快看!”

我把手捂住嘴巴,再去看那些形象可怕的蛇,却见那地上的树枝,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忽然自动变长并柔软起来,就好像一股有生命的绳子……或者就像也变成了一条蛇,而那四条蛇作势就要扑上来之际,那树枝一下子就跳起来,自动围成一个绳圈,然后自动收紧,把四条蛇都捆成一束。

四条蛇顿时着慌了,四个身子没有章法地挣扎起来,蛇尾拍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男孩子看着笑得直拍手:“哈哈!绑住就分不开咯!”

我彻底吓住了:“你、你使的什么障眼法?树枝怎么变成绳子了?”

“这不是障眼法,这是变戏法。”男孩得意地摇摇头,蛇在地上扭成一团,他好像特别开心,我却不敢再和他说话,拔腿就往欢香馆跑去。

桃三娘不在前面招呼,必定还在后面厨房忙着,我从侧门进去,桃三娘正倚在磨盘边看何二做凉拌虾米茭儿菜,看见我来,便道:“吃了晚饭了?”

我看见三娘这么一如往常的样子,心里才定了定,点头答:“吃了。”

这时前面恰又有人喊桃三娘,她朗声答应着去了,我刚想说话的嘴张开一半,只好闭上。不经意间一回头,却发现刚才那男孩子竟一直跟在我身后,好像是捉迷藏似的,脚踩着我的影子,跟在我身后一步左右的距离,也不作声,我又吓了一跳:“你、你在干嘛?”

男孩子笑嘻嘻地:“来看这里有没有蛇。”

“这里怎么会有蛇。”我反驳道,但忽然又想起爹说逍遥客栈闹蛇的事,对了,我来本是想看看桃三娘到底有没把那大木耳做成菜送去逍遥客栈呢,逍遥客栈闹蛇……怎么柳青街也会闹蛇?平素我只在小秦淮里偶尔看见过水蛇或菜花蛇,但还从未见过像方才那样黑色有一尺多长的大蛇。

桃三娘走回来,大声吩咐何二道:“要一份笋油鳝丝、鸡油炒蓬篙!”然后就把刚做好的两碟凉菜端出去了。

我泄了气,看来桃三娘还得忙好一阵子,我想跟她说话还要等,瞥了一眼旁边那男孩子,他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的,一会看看这里堆满腌菜缸的墙角,一会又翻那边盖菜的罩笠,好像真的在找蛇一样,我觉得他太古怪了,既不是这一带的街坊邻居的孩子,怎么还一整天都在这附近闲逛不回家?

我挨到磨盘边坐下来,何二的笋油鳝丝已经下锅了,发出‘“吱啦”一声,我看那男孩子也进了厨房去,我正寻思着,怎么何二没有赶他出来?就听得厨房里传出“哗啦”一下,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看,只见一个木盒子在地上摔裂了,估计是原本放在架子上的,男孩子个子不够高,勉强去拿,就掉下来了,裂开的盒盖露出了里面黑亮的木耳,何二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扔自顾着炒他的菜。

我急道:“你弄坏东西了!我去告诉三娘!”

不曾想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正笑吟吟站在我身后,看见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便摸摸我的头:“不打紧,不打紧,盒子坏了也不怕。”说着她过去把东西捡起来,那男孩子丝毫也不畏惧她的样子,只是望着她。

桃三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该叫你什么?”

“名字?”男孩子略一愣,觑了我一眼,答道:“没有人给我取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小武。”

“小武,”桃三娘重复了一遍,然后把盒子端起来,又问:“你想要这个?”

小武摇摇头:“不想,只是想看看。”

“好。”桃三娘说着就把盒子递给他,他又摇头:“已经看到了。”

我在一旁觉得桃三娘和这男孩子怎么好像认识,而且说话都在绕圈子打哑谜似的?

男孩子又蹦蹦跳跳地出了厨房,在院子里抻了抻胳膊和腿,我对桃三娘道:“三娘,刚才我看见蛇了,你刚才没有把大木耳烧菜送去逍遥客栈吗?我爹说那里闹蛇来着,三娘……”

桃三娘好像被我慌叨叨的样子逗笑了:“你急什么?慢慢说。”

我看了看那男孩,忽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指了指他:“他刚才变戏法来着,把树枝变成绳子把蛇捆住了。”

“噢?”桃三娘听了,不由抿嘴一笑,却不多说什么。

我看看桃三娘,又看看那个自称叫小武的男孩,才发现似乎他们认识,所以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而桃三娘对于小武变戏法的事也一点不觉得奇怪……我顿时有点沮丧。

桃三娘看出了我的心思,便附身对我笑道:“天晚了,月儿回家早点睡觉吧,明天我还要送好多东西去逍遥客栈,不如你一早就过来帮帮我?”

我一听又来了精神:“好啊,那我先回去了。”

桃三娘点头:“小武送月儿回去?”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就赶紧跑了,幸好街上再没看见蛇,方才那被树枝绳捆住的蛇也不见了,我回到家中,娘还在忙活计,我对他们说桃三娘明日叫我过去帮忙,就睡下了。

桃三娘说,鳜鱼性味皆不适宜香糟或腌制,冬天时,可以把它切块加豆豉、酱油、盐巴、酒酿一起煨熟然后做鱼冻,而夏秋两季,除了蒸、脍的烹调方式外,还可以做拌鱼丁,就是把鳜鱼起肉切丁油炸,然后另用鸡油把甜酱瓜、酱茄丁、姜丝、豆腐干子等炒熟,再一共拌入鱼丁,并还需调好一碗姜霜和酱油的味料,待吃时淋到鱼丁上便可。

红煨鸭掌,是把鸭掌去甲后,用盐水稍煮,再入火腿片和炸排骨、笋片、姜片、料酒一起煨近半个时辰就成了。

我帮桃三娘砸银杏果的壳,银杏果是焯熟后用来配凉菜的,何二将辣酸笋和芫荽、白菜叶、虾仁等拌成咸酸味,再撒上银杏果和青葱,倒是一盘好看诱人的小菜。

那个叫小武的男孩子在水缸边沿上站着,我总觉得他为什么还不摔下来?在那种地方居然也能站得稳,太奇怪了。他似乎也发觉了我在看他,转过脸来朝我做个怪样,我看到他那副德性就讨厌。

帮着桃三娘做完几样菜色,可奇怪的是都没有木耳菜,我明明记得昨晚小武把盛木耳的盒子搞坏了,里面还有木耳的,难道桃三娘真的按照和公子的话,不做木耳菜了?

桃三娘在把食物装盒的时候,对小武说道:“今天你就陪我走一趟吧,何大就不要跟去了。”

“好!”小武爽利地答应一句。

最后,桃三娘还拿出一碟事先已经做好的、数十个表面印出鸡鸭模样好看的糖饼子来,以硬纸包好,让我拿着,我们一行三人便出发了。

逍遥客栈是座落在运河边上,是江都本地专供来往富商游贵打尖落脚、宿寝歇息的所在,因此修建得金瓦红墙,十分气势。

我因随桃三娘送饭菜来给这里的客人,曾来过这里一次,这一回才是第二次,看这门前停着的马车、河里泊着的船舫、来往穿梭的家丁佣人,我想起爹说昨日这里闹蛇的情景,可想而知会引起多大的响动。

有一条大黄狗似乎闻到了我们提的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吐着舌头一直跟着我们后面走,我跺脚去吓它,它却也不怕,桃三娘笑我:“它许是知道你拿着糖饼呢,别惹急了扑你身上。”

和公子一行人似乎刚刚才睡醒起身,在逍遥客栈二楼一间开窗对水的包间里,点着香,童儿烹着茶,桂卿、爱月只是薄施了点脂粉,样子看起来倒是比往常清秀且容易亲近些。

逍遥客栈的伙计已经为他们摆上清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有时候着实不明白像他们那样富贵有钱的人,为什么这里吃着这家的饭菜,那边还要另叫别的饭馆送东西来,他们的肚子居然也能装得下?

王葵安看见替桃三娘拿食盒的小武,便打趣道:“老板娘,你的儿子吗?都这么大啦?”

小武听见,做了个鬼脸。

桃三娘笑道:“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啊,王公子真会说笑。”

“哎,这么标致的老板娘,还怕没福气?”王葵安冷哼笑着说,正好桃三娘为他们端上红煨鸭掌去,他的眼睛盯在桃三娘的手上:“啧啧,这双手居然还这么白嫩,老板娘怎么保养的?张兄,你说是不是?”

他问的是旁边一个穿黑衣的男子,应该就是昨天和公子说的那个从临安来的朋友吧,他听王葵安这么说笑,又看看桃三娘,却脸上有点不自在,勉强干笑了笑,转去看和公子的脸色,和公子面无表情,似乎故意地望向别处,王葵安觉得无趣,只有桂卿可能是怕他面子挂不住,连忙打圆场道:“老板娘的风情绰约,还不是早就看见了的,你今天才夸这话,真是后知后觉了。”

爱月挨近和公子身边:“你大早的,怎么不高兴了?”

和公子摇摇头:“没有。”但他的神情明明就是很不悦,脸板着。

我见桃三娘把食盒里的菜都端出去了,正想把手里的糖饼包递给她,但她却好像视而不见一般,根本不接,我有点诧异,突然这时楼下有人喊:“哎!哎!蛇……”

又闹蛇?

屋子里靠近窗户的人,都循声去看,我也正想到窗边去看怎么回事,桃三娘转身一把从我怀里拿过糖饼包,然后走到另一扇窗边,低头朝下望去,我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手好像一个不小心,一包东西飞了出去——

楼底下一阵“唧唧呱呱”活鸡活鸭的直着嗓子的叫喊,有人喊:“谁把鸡鸭从楼上扔下来?把大爷的衣服都弄脏了……”

我赶紧也跑到窗边往下看,只见下面已经乱成一团,十多只鸡鸭受到惊吓,拍着翅膀在那又跳又飞,好几个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那赶,地上还有数条黑色的蛇,好像是从运河里爬上来的。

爱月这时也伸出去看见了下面的情形,顿时花容失色,尖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没看见桃三娘方才把糖饼扔下去的动作?我去望爱月,却正好触到和公子投到桃三娘身上的目光,那一瞬我觉得那目光冰冷异常,不像是一个人惯常会有的……桃三娘真的得罪他了?我不明所以,心底油然生出害怕来。

王葵安正看热闹看得高兴:“哟!谁家的鸡鸭笼子坏了?”他旁边那个黑衣的人霍地起身,大跨步走出门去,王葵安一愣:“诶?张兄去哪?”可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但我却瞥见一直不作声的小武跟在那人后面也出去了。

我继续扒在窗台看楼下,只见那些受惊的鸡鸭不知怎么的,一径灵活地躲避人们的追赶,一边还用嘴和脚爪去啄那些黑蛇,黑蛇也很怕那些鸡鸭,五六条分别四散着逃窜,那些追赶鸡鸭的人们,也被搞得团团转,不是互相撞到一块,就是被鸡鸭飞起用翅膀扇了眼睛,我看着反觉得挺滑稽可笑的,旁边同样在引颈观望的桂卿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有些刺耳,再看桃三娘,她则面带着惯常的那样微笑,看着下面,知道我看她,便转过脸来对我宽慰点点头,低声说:“放心,没事的。”

刚说完,这边和公子“呯”地一掌拍桌,把旁边的爱月吓了一跳:“怎么?”

和公子站起身,面凝重霜盯着桃三娘半晌,爱月不知他究竟怎么了,也起身拉他:“菜做得不合胃口么?干嘛这么看着老板娘?”

和公子也许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把话出口,又或者碍于爱月、王葵安他们在场,这时王葵安也觉出异样来,放下了手里筷子:“和兄,你这是?”

楼外忽然响起比先前更强烈的喧哗,有人大喊:“蛇……好大、大……”声音失腔怪调,接着还有‘哗哗’的好像什么东西拍在水面发出的声音,屋里所有人都一起聚集到窗边往外看,我一看不要紧,吓得差点腿软,只见运河水中,浮出一个巨大的怪物,不、不是怪物,是巨大的蛇!

一条头像笆斗般大、身子如木桶粗的大黑蛇,从水中探出头来,一双黑瞳的红眼睛,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映得锃亮。此刻它好像被惹急了似的,一根大尾巴拼命甩,我们站在楼上,才能看清,它那尾巴上竟还有个东西——

“啊!小武!”我指着惊喊。只见小武整个小小的身子正紧紧蜷住抱着蛇尾,大蛇似乎是为了摆脱他,因此不断将尾巴乱甩的。

“蛇……”岸上所有人都唯恐不及地逃跑了,那些鸡鸭还在“呱呱喳喳”地乱飞乱跑,逍遥客栈里也是人声鼎沸起来,可能都在往什么地方躲去了吧。

“三娘,那蛇是……?”我急得去拉身边桃三娘,但抓了个空,我才发现桃三娘已经走开了,我再去看其他人,只有爱月和桂卿两个还在,但都是被吓呆了的神情,跌坐在椅子上,王葵安与和公子也不见了踪影。

我赶紧追出门去,客栈里的客人都被惊动了,走廊里小厮丫鬟们慌慌张张地出来进去,都在嚷嚷说外面有蛇怪,快找地方躲躲,我从二楼下去,大厅里也没看见他们。

我跑出客栈的门口,河面一时间看不见那蛇了,但水纹涟漪还是荡漾得很大,停船都撞得“咯噔咯噔”地撞着岸边,应该是沉进水里去了?小武呢?也被蛇拖进去了?这里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我急了,望向四周围想求助,却发现大人都跑光了,只有那些鸡鸭在,有两三条黑蛇都被它们啄死了,瘫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只鸭子还用脚掌去踏其中一条蛇的头,我看那蛇都快被它踩扁了。

不行,还是得去找桃三娘,让她想法子救小武!我正想到着,打算回头去找人时,水面又“哗 ”地一声分开,我望过去,顿时头发又一阵发麻,只见一截粗黑的身子露出了水面,我连连后退,然而身子又下去了,再甩出一段尾巴,尾巴上却没有了小武,我忍不住大喊了两声小武的名字,可答应我的却是更大一个水花,蛇头从水里冒出来了。

蛇头距离我大约只有二三丈远,笆斗一样大的头,水桶般粗的脖子和身子,蛇的双眼已经红得溢血……是真的溢出血来,小武的一条手臂正死死地箍住它的颈子,大蛇看样子已经挣扎了很久,但就是不能把小武甩开,反倒是被他箍得舌头都耷拉了出来,我惊慌地喊他:“小武!你没事吧?”

小武满脸满身都湿透了,那一头隐隐带青苔色的齐眉短发因为湿了水,几乎根根倒竖起来,但见他咧开嘴大笑:“什么事也没……”一句话没说完,蛇头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了,溅起大大的水花,我赶紧后退几步,这大蛇是想把小武溺死吧,怎办?我得去找三娘!

我没头苍蝇一样围着逍遥客栈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他们的踪影,倒是看见后院那边集结了一帮人,都拿着绳索、棍棒要去打大蛇呢,乱哄哄的,我去拉他们其中一个说:“大蛇把个男孩子带下水了,你们快去救他啊!”其他也有人附和说刚才看见个男孩子在水里拽住了蛇尾,众人听说赶紧往那边走,我自己仍继续去找桃三娘。

从逍遥客栈的后院有个小门出去,是一条荒僻的小巷,通往一小片林子,我只是伸出头去张望了一下,本以为他们不会在那,哪知正好看见远处穿着一袭白衣袍的和公子,还有桃三娘的背影,我跑过去,却发现和公子此时正一手扣着王葵安的喉咙,王葵安整个人被他轻而易举地双脚离地提着,并且双眼翻白,似乎已经厥过去了。

我不敢喊出声了,只远远在一旁看着,桃三娘此时正抬起左手,捋了捋左鬓的发,没有说什么,反而那和公子气急败坏道:“莫逼我,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况且我也照顾过你的生意。”

桃三娘的声音听来不紧不慢:“住在城郊荒冢的狐狸曾拜托过我帮她们调停和你的事情,你不该来了江都之后,仗着道行比它们高些,便去占了人家的地方。”

“我已经让她们搬到王家的院子去了,还不够么?”和公子恶狠狠道。

“那荒冢是数百年前贵人的埋骨之处,也算是有天地风水的地穴,你随便找来个人家的房子,又怎能相比?况且狐狸一家住那也有百年,你来了未免坏了这里的规矩……我本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你也未免太过于嚣张,还张势惑乱这里的人,那寡妇如果死了,恐怕你都要招来雷劫,只怕你牵连到这里其它无辜,我在这一方土地上,也不得安生。”桃三娘斯斯然地说着,语气并不重,但那和公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但我觉得那王葵安的样子更可怕,和公子再不松手,他就得死掉了吧?

我脚底发软,差点就想坐到地上去。

和公子终于一甩手,那王葵安像一个破口袋一样扔到脚边地上,他全身蜷缩着像是在抽搐,也缓不过劲来:“好吧,我走就是。”他似乎隐忍着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对桃三娘说这句话,忽然他又想起什么:“还有,你叫那个小鬼放了我的朋友!”

桃三娘又摇摇头笑道:“你的朋友?我可没有想对他怎么样,那小鬼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啊。”

和公子听到这,脸色顿时变黑——是整张脸顿时浮现出一片片黑色鳞甲状的东西,以至于看起来变成那种可怕的青黑,同时他的身体也在发生奇特的扭曲,我吓得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只见他的手脚缩进衣服里,但身子却无限拉长,他的脑袋也涨起轮子大,桃三娘回头看见我,喊了我一声:“月儿!”并且连忙返身到我身边来,摇着我的肩:“别站在这,你快回客栈里去。”

“噢……”我如梦初醒,这时只见那和公子已经完全变成一条和外面河里一样粗大的黑蛇,我不敢再多问,听桃三娘的话转头没命地逃回客栈的门里。耳边只听见一阵“淅沥沙拉”的树和草被翻动的声音,我临进门里回头瞅了一眼,那大蛇似乎朝着这边过来了,我吓得拼命跑,径直跑到客栈的后面厨房,那还有好几个人在忙活,他们倒没在意我,但随即只听见几丈开完的一堵墙“轰隆”一声倒塌,那蛇似乎就朝着运河岸边去了,我连忙也通过院门过了回廊到前面大厅去,那边没有传来水花翻腾的声音,反倒是人声沸腾,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到客栈大门口去看热闹了,我根本挤不出去,没办法,就往上跑到二楼去,方才和公子、王葵安他们吃饭的房间还开着门,我进去一看,爱月和桂卿也不知去哪躲起来了,我赶紧扒到窗户上一望,只见下面岸上躺着半截黑皮大蟒,另外一半身子还垂到水里,此刻它不知怎么,瘫在那里根本不动弹了,一群人原本围在那,但这时不晓得哪里刮起一阵怪风,我在二楼,那风也把窗户吹得“砰”一下阖上,我用了好大力气才推开一点,往下看去,怪风吹起一股沙尘,我勉强能看清是和公子变成的那一条大蛇窜了出来,伸长的尾巴把路面的马车一扫,马匹也都惊慌起来,拉起车拼命撩蹄子,人群又吓得四散逃命起来。

小武呢?我脑子里转念就想到,大风吹着那蛇,也不见它动了,难道死了?可小武去哪了?掉进水里没爬上来?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就见和公子变成的那条大蛇用头将那不动的蛇往水里拱,两条相比起来,竟然和公子变的蛇比水里那蛇还要大,只见他几下就把那蛇的身体推进了水里,这时风又“砰”地把我面前的窗户给吹关上了,我再用力去推开,却一下子灌进了一股风沙,我只觉到不少沙粒撞到我的眼珠子上,我的眼睛一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好俯下身子去双手捂住眼,眼泪水止不住地就涌出来,我又不敢用手去用力搓,只能不断眨着眼皮好让沙子随眼泪一起流出来,好半天眼睛才缓过来,我再起身去推开窗子,外面的风却已经停了,楼下一片狼藉,几辆马车也因为马受惊而相互撞到一起,有的帘子也被大风掀翻了,杂七杂八的什物散落得到处都是,更重要的是,那两条蛇也不见踪影了!

我仔细到处张望了一下,好像也没人敢走到外面去,估计都躲进楼里面了吧?我这才转身下楼去,果然下面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客栈的门也被关上了,不少人隔着门缝在朝外面看,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其中我还听见有人嚷嚷说,方才那水里的蛇好像被一个小孩子弄死了,那孩子在水里箍着蛇的脖子,蛇挣扎了没几下,他把这蛇的脖子扭断了,还在蛇的颈子里抽出一条白白的东西来,怕是蛇筋咧;旁人则也有反驳的,说那蛇水桶那般粗,一个小孩子哪有那样的力气?但又有不少人附和说,的确是看见了,那小孩以前从未见过,绝不是这附近人家的小孩……这时有大胆的人开门出去了,我踮起脚尖想在人堆里找找见不见桃三娘,但一想桃三娘应该不会在这里,还是去后院看看,哪知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低头看着我,我高兴地过去抱住她的腰:“三娘!”

桃三娘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回去吧。”

“好。”我赶紧答应,但立刻想起:“不对啊,三娘,小武呢?”

桃三娘笑道:“不必担心他,他一早就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实在缠不过我问的一堆问题,终于松口告诉了我关于和公子的事,其实他是杭州西湖附近山上的一条黑蛇,凭依在一株数百年的老茶树底下,已经活了好几百年的时候,又得了那瑞山梵钟的灵气和教化,修成了人形,只是蛇性最淫,他晓得了些人间世道,就不甘寂寞跑出来行走,又不知怎么扮成个贵族公子模样,专去与年轻男女交结,谈论风月,品茶论道,这样其实倒也不过分,可他来了江都后,愈发大胆起来,把城外荒冢住的狐狸们给扰了,硬是要别人搬了家,自己又住到王员外家去搅风搅雨,弄得人家不得安宁,以及迷惑那招家寡妇,所以这两家人家中,才都生出了那黑木耳来的。

我最感到奇怪的,就是这么大的黑木耳,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桃三娘神秘笑笑:“蛇性最淫,也是最毒,这畜生是卵胎里就带出来毒气,况且他已有了几百年的身子,那毒性就更是厉害的,只要他的蛇涎或蛇精若落到哪,哪里就会生出这种毒物来,只是它生得像木耳菜罢了,人若是吃了这东西,必定化为脓水而死的,除非是天上的琼浆仙水,不然是绝对救不活命的。”

“啊……”我连连咂舌,桃三娘看着我的样子笑道:“跟你说这个,你可不能告诉人去。”

“懂得了。”我点点头:“三娘,那和公子,不那蛇精他现在去哪了?木耳你怎么处置呢?”

“他回去了吧,怕是不会再来江都的了,至于木耳,你就别问啦。”桃三娘拍拍我的头。

我们回到欢香馆,果然看见小武在欢香馆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低头手里专注地搓着什么东西,我们走近前去,我才看清是一根细长的黄黄白白的东西,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朝我们咧嘴一笑,我好奇地过去:“你在干什么?”

小武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护起来,朝我撇嘴:“臭丫头,看什么看!”

“嘁!”我对他嗤之以鼻,同时一走近他,也立刻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我赶紧避开,跟着桃三娘进了欢香馆。

傍晚我从欢香馆回家,都一直没看见小武的踪影,我还想问他白天那大蛇是不是他一个人打死的,我问桃三娘,桃三娘却只是抿嘴笑笑不回答我。

家里娘已经做好了晚饭,爹还没回来,我坐在院子里发呆,乌龟慢腾腾地从菜地里爬出来,我不经意瞥了一眼,总觉得乌龟哪里有点不对劲,一把抓起它,再仔细看了看,是错觉吗?乌龟好像长大了一圈,而且乌龟背上的纹理似乎变了,出现了一条打旋儿的白圈,是弄脏了?我用衣袖去蹭了蹭,弄不掉,又摸了摸,好像是龟壳上自己生出来的,我再看看乌龟的脑袋,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倒是很精神的样子,我用手指去弹了一下它的额间:“你干嘛去了?”乌龟伸出爪子拼命想要抓我的手指,似乎在抗议我弹它的头,无奈龟壳限制着,它的爪子只有那么短,我看它这么着急的样子,不禁又去弹了一下它额头,笑着道:“乖乖的,别再到处乱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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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木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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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莲花豆

立秋时节的江都城,却找不见一丝秋意,旱了一个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阳昏热的。

柳青街上的两行柳树,根根枝条低垂,全没有风吹动,若不是蝉的声声嘶鸣,真是没多少生气。

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处树荫底下的篱笆边掐凤仙花,紫的红的花瓣被我揉来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这么蹲了半天,我额头上、颈子里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后背都痒痒的,唉!这样热的天,人也实在提不起兴头的,我便挨着篱笆边坐了下来,正想着乘会儿凉,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原本我是不会注意路人的,但这人走着有点奇怪,我不禁仔细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好看的绿绫裙子,手里抱着个包袱,可她走几步,就扶着路边的柳树树干歇几口气,然后再走几步,似乎很累的样子,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我正看着她这当儿,她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幸好倚住身边的柳树,身子靠到树干上,就顺着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坐到地上后就没站起来,只一直在那喘粗气,虽然疲累,但她的头发却梳笼得很整齐,看来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又似乎病着,仍打算要走很远的路,我正觉得好生奇怪,盯着她看时,却被她发现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种倨傲和戒备,让我心中一凛,赶紧转开脸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这个方向啊,前面过了桥是菜市,不过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顺着前面那条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门了。”

“哦,谢谢。”那女孩十分有礼地向我道谢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觉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强,但她的神情却很倔强,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似的,我看着她再走出大约数十步远时,终于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时,那女孩已是牙关紧咬,禁闭双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发烧那样的滚烫,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欢香馆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门口,我便喊来他一齐将那女孩暂且扶进欢香馆去。

欢香馆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晒着一些早上鲜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听见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连忙出来看,看到女孩的脸色,再去摸她的额头:“哎!烧得厉害,快先让她到床上躺下吧。”转头去,又对尾随她身后出来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绿豆汤来,记得放点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让我打来清凉的井水,用干净的布蘸湿井水然后给那个女孩擦脸和手脚,她果然很快就醒过来了,但还是头晕目眩得很厉害,所以刚一坐起来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宽慰她,让她还是好好安心在这里休息一下,可问到她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孩却是缄默不语,皱紧了眉只是摇头,末了,又流下泪来,对桃三娘说,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找她,请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帮忙遮掩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主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朝这里探了探头:“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用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是家喻户晓的,而玉莲自己,也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跟着学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来戏班出来跑生活,她们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闯北,这一次戏班跑到江都来,则正是赶中元节当晚这里的戏。

可为何玉莲要带着病跑出来,她不肯说,桃三娘也就不追问了,只是让她先在这里养养身体,等着的暑烧散退了才好出门,那玉莲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强着要下床,可根本脚步轻浮,晕眩得站不住,才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晚间,欢香馆里来的贵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爷,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晋举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才气风流,当时就传遍街头巷尾,为人称赞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为人又十分和善,从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过他恩惠的,因此任谁都晓得他的声名。

与他同车而来的,另还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们进来,并引着他们落座,李二帮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们寒暄几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连忙跟着到后院去。

何二已经准备好几色凉菜了,尤其是一种新鲜翠绿的蕹菜,据桃三娘说,在夏天里吃对身体很好,但就是种的人少,所以比较少见难得,把它洗净掐出嫩茎叶,与菜油细盐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会十分不错;还有醋拌的萝卜、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萝卜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带酸,萝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亲手来做虾的主菜,倒不难,只是将她坛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咸肉拿出来,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铺在一个钵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虾,便入锅慢火蒸熟。

桃三娘说,糟香的肉带有咸味,再加上虾天生的鲜味,就会十分相得益彰,这时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鱼圆羹,任谁都会食指大动。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鱼肉打成细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出圆子来,再放入事先备好的清汤锅里烫熟,这时前面彭少爷的小厮又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家公子问有没有青鱼,想再加一道人参豆腐烧青鱼,只放酱油和酒干烧,不能加水。”

桃三娘点头应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门边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与客人一起谈论着诗文,说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还提起什么青草骷髅冢,我听着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觉得无趣打算不听了,却忽然其中一个秀才说道:“新来的戏班中有个叫银鱼的旦角儿,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等几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肠断啊。”

“哦?我晓得她,听说附近乡里的社戏不也有请他们班子去唱么,中元节晚要在金钟寺外边搭台唱庙戏的,也是他们啊。”彭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

“对的,彭兄到时可有兴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为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举行家祭,我就不出门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赞道,我诧异地想,玉莲的娘亲居然这么有名气?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轻,却有玉莲这么大的女儿了?我想到这里,便转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莲。

玉莲醒着,小屋子里也没有窗户,暗暗的,我拿着一盏小灯进去,却照见她满脸是泪,桃三娘先前摆在床头的米粥她也没动,我吓了一跳:“玉莲姐,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玉莲用手背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月儿啊,我没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还没退烧呢,这大半天你就喝了绿豆汤,饿吗?再吃点粥吧?”

玉莲摇摇头:“我吃不下……月儿,”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说道,“帮我个忙好吗?”

“玉莲姐,你说就是了……”我被她认真的表情吓到,连忙点头。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晋城去,你能帮我问问,去晋城哪个方向吗?只要知道是哪个方向,我就能一直朝着方向,走回去,我必须回去!”玉莲斩钉截铁地道。

“晋城……问桃三娘的话,她应该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会帮我吗?她也是大人,她难道会帮我?”玉莲质疑地说。

“会的!今天你娘到欢香馆来问起,桃三娘不也帮你遮掩过去了?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玉莲还是一脸狐疑,她又压低了声音问:“你可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我要去晋城啊。”

我忽然觉得玉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她这么直盯着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应:“我不会告诉人的。”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的时候,隔着矮墙朝外张望,正好看见玉莲的娘——那个叫银鱼的女人站在欢香馆门口,穿着一件鲜艳的橘红衫子,手臂挎着个提篮,桃三娘从屋里笑着走出来,手中拿一包东西递到银鱼手上,银鱼从钱袋数出钱给她,就走了。

想来是取莲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节,很多人都会去庙里烧香,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是这样打算,不过……玉莲姐不是她的女儿吗?玉莲不见了,她虽然来找过,但似乎竟并不十分着急的样子,而玉莲,在提及娘亲的时候,也没有丝毫依恋的样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这,忽然脚上一阵搔痒,我低头一看,是我养的乌龟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脚背上,我觉得好笑,附身抓起它:“想干吗?”

乌龟瞪一双小黑豆眼看着我,两只爪子凭空抓挠着,我问:“想游泳么?带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里游吧?”

乌龟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兴的意思,我便赶紧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里跟娘说了一声,带着乌龟就去了欢香馆。

欢香馆的后院里还弥漫着炒豆子的香气,我却看见玉莲坐在磨盘边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盘上还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细盐的蚕豆子,我讶异道:“玉莲姐,你怎么了?”

玉莲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在和她说话,只是一径地哭,哭得气噎喉堵,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似的,桃三娘有点无奈地对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见我做蚕豆,就开始止不住地掉泪,刚才她娘来了,她又躲起来,她娘走后就哭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玉莲姐,”我放下乌龟去拉玉莲抹泪的手:“玉莲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会心里好过点。”

玉莲抽回手,用衣袖使劲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边舀来一瓢水:“洗把脸吧?”

玉莲洗了脸,才慢慢好些,对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说起来,她娘买了莲花豆,必定是去庙里为她爹烧香去了,她爹已经过世有七年,是个卖炒货做小本营生的人,当年专在晋城一带戏台子边拉一辆板车卖炒货,据说他们俩人在一起时,银鱼也才十六七岁大,当时在戏班子里,虽还远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已生得十分出挑,乃是姝丽明艳的可人儿,嗓子又极好,多少风流看客的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银鱼看不上那些有钱有势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卖炒货的后生了,整日银鱼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辆小车就会跟着推到哪,很多人还笑说他们是妇唱夫随,但银鱼都不介意,照样我行我素……说到这里,玉莲又忍不住哭道:“其实我从小也没看见他俩怎么好,把我生下来就扔在吴家村我奶奶的家里,我在奶奶家长到六岁大,娘来接我时,说我爹已经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戏不就得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桃三娘一手搭在她肩膀,忽然道:“你自己就这么跑出来……是想回去见你奶奶了?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玉莲咬了咬嘴唇,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不肯再说了,我与桃三娘面面相觑,只好不再问。

下午的时候,娘打发我到菜市去买盐,一路上看见不少人家在门口坐着扎纸灯、纸马等物,到处都闻见烧香的气味,我买到盐出来,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桥下时,却恰好看见玉莲的娘,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然后她独自往桥上走,那人与她道了别才自顾折返回去了。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短短时间里也没看清他的样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银鱼她此刻一手轻轻搭着那桥栏,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阶去,小秦淮两岸这时的杨柳翠绿繁茂,穿橘红衣衫的银鱼在青青枝条其中,被显映得格外娇娆夺目,正好这时,桥下水里几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鱼儿,她站在桥上往下望去,一个尤其长得胖乎乎的男孩为了追一条鱼差点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溅起好大水花,银鱼看见就在那掩嘴笑起来,我却想起了白日里,玉莲说起身世时哭肿眼睛的模样,但看银鱼那年轻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态,如何也觉不像是已经有个如玉莲这般大的女儿了,倒像是个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大姐姐而已。

我离着银鱼大约几丈远的距离,慢慢走在后面,也过了桥来,循着柳青街再往前走,远远见那银鱼到了欢香馆门前时,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斜落到西边去了,大约到酉时了吧?不知道玉莲今天身体是否痊愈,我还没帮她问到去晋城该走什么方向呢,但我爹又没回来,我娘恐怕也不晓得这事的……或许还是问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这主意,也走到了欢香馆。

两株核桃树的荫凉底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端一壶茶喝着,我看那马车似乎眼熟,朝里面一望,才知道原来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带着几个客人又到这里来了,银鱼这时则已经进去,站在他们桌前与他们说话。

我从欢香馆的侧门进到后院,桃三娘正在那里炙响皮肉,是将带皮的半肥瘦猪肉切小方块,酱油、盐、糖等腌制过后,在炭炉的阴火上炙烤,一边还不断在肉皮上抹麻油和蜂蜜,因此满院子都是麻油和猪油混合的香气,只是天气太热,这炭炉子再长时间这么烧着,就感觉更热了。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见玉莲,可能是知道她娘来了,所以躲起来了吧?

桃三娘抬头望见我,便笑道:“热吧?去舀水洗洗脸。”她正说着,就看见银鱼从前面走进来:“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这丢不开手来。”那炭炉上的猪皮“吱吱”地冒油,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她抬头望了一眼银鱼,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银鱼有点不好意思道:“老板娘,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呵,其实也没什么。”她臂上仍挎着那个篮子,手里攥住一条手绢,在指尖绕了几绕:“我是想说,老板娘你炒的莲花豆子的味儿真好,好多年没尝到这样手艺了……”说到这,银鱼的眉宇之间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对了,我得赶紧走了,晚上还要赶场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帮我炒二斤啊?”

“这还不容易,你明天来拿就是了。”桃三娘答应完,那银鱼高兴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个盆边,逗里面游着的草鱼,那银鱼的背影还没走远,我无意间却觑见桃三娘的脸上,她神情有些阴晦。我感到有些不对,急忙问道:“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把炉子上炙好的响皮肉夹起,忽然略叹了口气:“她今天去庙里烧香来着?看来却沾惹到不好的东西了……”

我一怔,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见银鱼的情景,还有当时与她一起走的那个没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而已。

“三娘?你说的不好的东西是什么?”

桃三娘把炙好的响皮肉盛碟,嘴角带着一抹深意的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端着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莲的房间里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门后面,刚才银鱼来这里,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么事,所以在那儿发愣。

今天她已经好很多了,身上的热已经退下,只是还很虚,觉得头重脚轻地犯晕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问:“你打听到去晋城怎么走了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我听大人说,去晋城起码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么方向,他们也说不清,不过城里有些贩货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着他们的路子走,应该就能到了……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其实你问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莲低头想了想,眼眶又湿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还为我治病,我无以为报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烦扰到她了。”

“玉莲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过戏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问道。

玉莲摇摇头,哽咽着,终于说:“我想……回去见一个人。”

“玉莲姐,你别哭啊。”我赶紧伸手去擦她脸上滑落的泪水。

“我的小哥哥……月儿,你不会明白的。”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咽着喉咙哑声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时候有别的孩子欺负我,都是他去把他们打跑,村子里年年摆戏台,他都拉着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还带一张板凳,让我坐着……我奶奶家太穷,他就把他家里给他吃的豆包子省下来带给我……夏天里,他到河里摸小鱼小虾,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给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带着走,他追着我们一直出到村口,我当时就跟他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回去找他的……”说到这里的玉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感到一阵难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丢下你娘一个人……”

“我娘根本不会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许根本不是她生的,她这些年与那么多男人在一起,哪里会在意过我?我对于她而言,就算做个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气弱啊!”

我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玉莲这番话打断,我再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第二天,娘带我去金钟寺里进香。

中元节这几天,金钟寺的香火实在旺盛,天再热,这里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喧繁的庙前街上,都弥漫了浓浓的香味。我跟着娘一路走,看到路边好多卖瓜果的摊子,摆满了西瓜、葡萄、黄梨、青桃,还有新鲜糊着塘泥的脆藕、风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脚步都不知不觉慢了,娘发觉,便故意说:“天太热,回来买个瓜带去。”

我一听,这才踏踏实实跟着娘往庙门赶。

正走到离庙门还不到十丈远处,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槐树,一对看着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荫凉底下说话,我东张西望之余瞥见,惊讶地自言自语道:“那不是玉莲她娘亲么?”

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银鱼,她还穿着昨日那件橘红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边那个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桥看见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树荫里光线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约二十出头,穿一身整洁的蓝衣白裤,却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约莫觉着那人的脸生得很白净,眼睛黑黑的,个头比银鱼高,所以一边低着头与她说话,一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不知是树荫底下的凉气,还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没来由一阵发寒,明明我离着他们也有七八步远,但总觉那男人好像也发觉我在看他们,因此下巴略耸了耸,眼皮子翻过来一些望着我。

我心里一惊,脚下被个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娘拽住我的手:“月儿,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头,跟着娘进到庙里,随着她后面一起烧香、磕头,站在大雄宝殿前仰望着那大殿里披袈裟、戴宝冠的菩萨像,才算是定了神。

待到我们再出庙门的时候,就看不见银鱼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娘带我去买了瓜,便回家了。

欢香馆门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在空地上摆了个陶土盆,盆里烧着纸做的衣帽和金银,旁边又供着一碟白面馒头和一个西瓜、几个桃子,看见我和我娘走来,便打招呼道:“去金钟寺烧香回来了?”

“是啊,人太多,热。”我娘笑着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庙里烧了,就在这供供。”桃三娘一径把我们往店里让:“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坐坐,我用凉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汤,你们也喝碗来解暑。”

我娘说还得回去赶活计,就让我留在这里玩会,自己却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进店里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儿,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没有啊。”

“不对,月儿,”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将我额发往上拨去,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刚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里烧香?没干过别的?”

“没、没有。”我被她追问的样子吓到了。

“那路上有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

桃三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噢!对了,我看见玉莲姐的娘,她和个男人站在金钟寺门外那棵大槐树下面说话来着,我就是多望了他们两眼。”

“银鱼和男人?”桃三娘眉头微皱:“难怪,来,跟三娘进来。”

我随着她到后院,正好看见玉莲从那屋里穿戴整齐并抱着她的包袱走出来,我惊问道:“玉莲姐,你这就要走?”

玉莲面有难色,点点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娘,玉莲谢你救命之恩。”

“唉,你别这样。”桃三娘连忙去扶她起来:“三娘晓得,你离开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乡去的?”

玉莲咬着下唇点点头。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晋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况且……”她叹息一声:“我听说,其实你娘她这几日也托人到处找你的。”

玉莲听完,起初没有作声,我想到方才看见银鱼的情景,忽然问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时就得开戏了吧?玉莲姐,你为何不能过了明日再走?我听人说,瓜节出远门不吉利。”

“月儿,我……”玉莲显出为难之色,似乎也有点动摇。

“月儿说得不错啊,城里或有去晋城的商队,但他们也不会在这两日内启程赶路的,中元节这几日到处都热闹,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见么?不如由我去帮你打听过再定?”桃三娘这样说出来,玉莲也就只好应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实我知道就算我没告诉她玉莲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对她的来龙去脉都清楚的。

然后,桃三娘拉我和玉莲一起去喝酸梅汤、吃西瓜,据我所知,每年中元节吃的瓜,也是有讲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灯,因此吃时只能把它剜出一个口子来,用长柄勺子挖出瓤来吃,瓜皮必须保存好完整的形状,待吃完瓜瓤后,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里刮干净,待晚上就点瓜灯了。末了,她还告诉我们说,老祖宗之所以流传把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或瓜节,是因为当年释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这位弟子的母亲死后,却因生前罪业而堕入饿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为母亲念《盂兰盆经》,并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兰盆祭以为其母超生,这一方法在人间流传开后,人们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这时也为自己的亡友逝亲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时,又正好是瓜果尝新的季候,所以人们也常将挖空的瓜来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莲,你今晚何不与月儿一起去金钟寺附近的河里放灯?只要你不靠近戏台,那河边又黑,是没人看得见你的。”桃三娘这样劝玉莲道:“就当是为了你爹去放一盏灯吧?”

玉莲沉吟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这晚上,数不清的河灯在小秦淮水面上飘飘忽忽地游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来,特有那大户家的扎出考究的大船,上面还用纸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仿佛就是持禅杖的佛子目连一般,巡视沿岸,顺河而去。

我和玉莲把两个瓜灯小心翼翼放到水里,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侧掉了,又忙用双手扶着,随着水流轻轻推去,玉莲只是不说话,许是在想爹吧?我从衣袋里拿出临行前桃三娘给的莲花豆,拈出一颗放嘴里“咯嘣嘣”嚼着,这时旁边放完灯要走的几个人说道:“庙那边戏锣敲得真热闹,快去看吧?这会子只能爬墙上看了。”

看那几人急忙走了,我觑了觑玉莲,其实我心里很想去看戏,但玉莲又最怕让戏班的人看见的,所以我除了陪在她身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玉莲站在河边出了一会神,不远处有个婆子在那点香烛烧衣纸,不知是不是纸潮了,那烧出的烟特别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莲的衣袖:“玉莲姐,别站这,快走快走。”

玉莲就好像丢了魂的壳一样任由我拽着走了,我觉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莲姐,你还不舒服呢?”

玉莲摇摇头,有点迟疑:“其实……我想我还是再去见我娘一面吧?就远远地,朝她磕个头?”

我对这事根本没主意,再说她临行前去向娘亲磕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我便带着她朝金钟寺跑去了。

庙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个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拼命踮起脚尖望,只能看见很远处那戏台高起的杆子,上面垂一条白幡在风里飘罢了,四下里人声嘈杂,我几乎听不见那边唱的是什么,只得问玉莲:“这是唱的《窦娥冤》么?”

玉莲点头:“是,我娘在唱呢……月儿,戏台下面估计里三层外三层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难行,没有别的地方能看得见么?”

我指指街两边的楼上:“那酒楼里都是有钱大人们喝酒看戏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会让你进去,恐怕没别的地方可看了。”

正在这时,走在我们旁边的一人朝路边的小摊喊一句:“哎!卖炒货的,有莲花豆卖么?”

这人一句话,让我和玉莲下意识一愣,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时,那路边一辆手推车上,果然摆满着各色炒货,一个年轻男子立在旁边,正殷勤答应道:“莲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们不由都定住了脚步,看着那人将一包豆子装好,称过、收钱,那买的人走了,玉莲却靠过去,她盯着那卖炒货男子的脸看个不住,我连忙拉她:“你认得他?”

玉莲摇摇头,目光有点迷惑:“你们这里管炸蚕豆也叫莲花豆不成?……这人看着却眼熟。”

我说:“我们这没这个叫法。”

这时卖炒货的人也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想买点什么?”

玉莲怔了怔,才又摇摇头,那人便笑笑并不在意,转开去望其他来往的人,兜搭生意。这时不知哪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问他道:“莲花豆给我包半斤。”

怎么又一个买莲花豆的?我诧异地嘀咕一句,玉莲也听到了,有些惊慌地觑了我一眼:“这个人……这个人我见过……”

“啊?这人是谁?别让他看见你……”我正想把玉莲拉到一边去,玉莲却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像发抖一样,目光一径看着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戏班子路过开封的时候,这人是个裁缝,给我娘补过行头,我娘还直夸他手巧……不对,他那时候因为我们戏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却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里就喝醉失足掉河里了……怎么会……”

“啊?”我对玉莲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是说?”

那人买完豆子,高高兴兴地揣在怀里往前面戏台走去了。那卖炒货的低头整理下秤和坨,又继续四下里张望。

我感到什么地方不对,拉着玉莲道:“玉莲姐,我们快走吧,不要待在这里。”

“嗯。”玉莲点头,我们两人便慌不择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个方向挤走,远处戏台上锣鼓的声音敲得震天响,好像是窦娥已经被押赴刑场,正哭丧着自己的冤情,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汹涌。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赶紧靠得戏台子更近些,有人被绊倒了,在那骂喊:“不长眼睛,你踢到我了!”整个台下乱作一堆。

玉莲急着想见她娘最后一面,便好走了,可她的个子虽然比我高些,却也比不过现下四周那些人去,这专程出来看戏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们夹杂在他们其中,不止是被汗酸气熏得难受,更是找不着路子,我俩只能紧紧拉着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说:“看戏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旷地方给你娘磕头了。”

玉莲正想说什么,就脚下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绊,向旁边倒去,旁边一人连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头一看,只见是个年轻白净的男子,奇道:“咦?你不是白天那个……”

男子将玉莲扶起,关切地问她有没摔到,两人并没注意到我惊异的神情和脱口而出的话。

“谢谢,我没事的。”玉莲连忙向那人道谢。

“你们走得这么急,是想去看银鱼的戏么?”那人继续问道:“这里好多人都是来看她的戏的。”

“都是来看她的戏?”我不禁四下里去张望一眼,这大晚上会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子是绝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见的大都是男子,间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间穿梭奔跑……

“我知道个地方能靠近台子看戏,不如你们随我来?”那人邀我们了,可玉莲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这么近看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觉得他在低头看着我俩,神情似乎微微带笑。

我没敢答应,玉莲也迟疑,那人见我们的样子,又解释道:“我从苏州玄墓山妙蟠寺来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贵青。”

我看这人梳着发髻,衣着看来也的确不是和尚,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玉莲和我一样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却热情起来:“很近的,就在这边,再不看戏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说,他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玉莲看着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也就跟着去了,我只好在后面追上。

贵青带我们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明明整条庙前街这么多人,但跟他后面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小巷口,巷里也很窄,只够一个人的宽松,看起来应该是两幢房屋之间的间隔空隙而已,走进没几步,就有一道楼梯,贵青回头说,那楼梯通往墙头一小片空地,现在那里肯定没人。我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庙前街这有过这样一条小巷,但上到墙头的空地,发现这里的确是个看戏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戏台就在约莫十余丈开外,台下拥簇着黑压压一片人头,银鱼唱一句,他们就在下面大喊叫好,银鱼一身惨白的囚服,戴着镣铐枷锁,痛声唱道:“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

“好!唱得好哇!”贵青突然用力拍起手来,这时“呼啦啦”半空里旋起一股怪风,那戏台高处挂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地剧烈晃动起来,台下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个人!”

这句话一出来,戏台下的人群们顿时骚动起来,我循着那人的话望,果真看见那挂白幡的竹竿顶上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形一样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声道:“呀!那是什么?”

我正想拉玉莲往那看,那戏台上更让人惊诧的情景出现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阵风似的飘落到戏台上,站在银鱼身边一个扮演刽子手的人,就像着了魔魇一样还没等银鱼唱完词,他就举起大刀,一声不响朝银鱼身上砍去,我身边的玉莲发出一声惊呼:“娘……”

一串血珠像蓦然抛起的红绸一般挂在那飘落戏台的白幡上,霎那间锣鼓拉弦的乐声都静止住,台上的银鱼无声地歪倒在地……

“杀人啦!”一个憋得失腔变调的嗓音猛地喊出来,戏台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闹起来,幕后好些人冲出来围住那刽子手和银鱼,我们在这边隔着远,因此看不清情况。

“玉莲!怎么办?”我急得转头去问玉莲:“你娘她……”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玉莲已经倒在那贵青身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了,但那贵青虽然双手扶着玉莲,却没有一丝惊慌,只是低着头看着玉莲的脸。

“玉莲姐!”我急忙伸手去帮贵青一起扶她的身体,却听见耳边那叫贵青的男子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还怎么看戏?”

“看戏?”我被这话搞懵了。

不知哪里飘忽传来小贩叫卖的吆喝:“炒货——油蹦脆酥的莲花豆啰……”

我这时已经确定有什么不对了,贵青的面目在这夜色里总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独一双黑色的眼瞳,盯着我,我惊骇得不由后退几步,那贵青见我害怕,反而更高兴似的,裂开嘴笑起来,紧接着他那蓝衣白裤的身子也慢慢变淡,我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大笑着凭空消失,玉莲的身子歪到一边,但斜刺里一股子冷风吹过,带着那阵笑声“咻”地飘飞向戏台而去。

那戏台上正还乱作一团,戏台下的人群也拥簇着没有人离去,只是都在那引颈望着想要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我却见那股子怪风在那戏台上半空打转,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摇晃起来,只是人声太吵,恐怕近处也不会有人听见那“咿咿呀呀”的声音。

戏台上的人堆里这时忽然又向四周围散开去,有人大喊:“他疯了!快拉住他!”

我循声望去,还是方才那个挥刀砍银鱼的刽子手,手里举着大刀在那见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么?快按住他啊!”

于是数个穿着戏服画着脸的男人去抓那刽子手,没几下就将他擒住,刽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乱中折断,但那人却抵死都在拼命挣扎,其他人很勉强才能按他在地,但我却更担心那戏台靠后的一大排竹竿,这时也动得更厉害,戏台下看热闹的观众里都有人发现了,一边转身跑并且喊道:“快躲开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这么喊,戏台上的人都犹未察觉,但当他们抬头发现竹排摇晃的时候,竟已经晚了,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将近数丈高的竹排全部压倒在戏台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尘灰,我离着这么远也被那飞灰溅了一头一脸,眼睛里都进了砂子,好一会儿睁不开。

当我流着眼泪能够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火光冲天,悲呼声此起彼伏,玉莲把我揉眼睛的手拉开,我看见她泪流满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彻底呆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玉莲没有回答我,只是望着那片火光,

四散逃走的人,哭爹喊救命的人,声音像翻浪一样,我摇着玉莲:“倒塌的戏台里肯定压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里面呢!”

但她还是摇摇头:“她逃不过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实,我总听得村子里的人议论她,我爹是因为别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来被推到楼下摔破头死的……我奶奶哭得几次昏死,但也无济于事啊,人死不能复生。”

估计那竹排底下还压着点灯的油锅,这时竹排中又窜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压着的人更是发出尖利的惨叫。金钟寺里也是嘈杂起来,原本都在宝殿里诵经的和尚们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奔走喊着救火救人,我吓得完全呆了,看见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过来:“玉莲姐,起来!我们快逃吧!”

玉莲被我拽着,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里,哪知回头一看,却没了台阶,这墙头也只是一处近乎颓倒的砖屋屋顶,我们慌不择路的,差点踩空掉下去。

“我们见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来,幸好就在我俩都惊魂不定又无计可施之际,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起初以为是幻觉,但当这个声音喊我第三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赶紧往墙外望,借着远处的火光,果然看见了桃三娘的身影:“三娘?你怎么来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砖墙下,身边照旧跟着不多言语的何大,此时她正踮起脚朝我们所在的地方看:“月儿?你俩怎么到那里去了?快下来!”

我急得想跺脚:“我不知道怎么下去啊!”

何大却走过来,朝我们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来,何大能接住你们!”

“跳下去?”我看看玉莲,她面有迟疑,我说:“这里到地恐怕也有两层楼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气,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于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后把我安安稳稳放到地上,我抬头朝玉莲摆手:“来吧!没事的。”

等玉莲也安全到地之后,桃三娘才责怪地对我们嗔道:“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莲面面相觑:“并不是爬上去的,我们上去时明明有台阶,那个叫贵青的人……”

桃三娘皱眉看着我俩,我赶紧又反问道:“三娘你怎也来这?出了什么事吗?”

桃三娘摇头:“只是这里热闹,晚上热得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罢,想不到一来就看见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她刚说到这的时候,玉莲突然惊呼道:“我娘!我娘还压在棚子里!”

说完她扭头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你别去,我刚从那边过来,现在着了火,很多人都在那救人,你去了根本帮不上忙,而且乱糟糟的,恐怕你也会受伤。”

这时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锣,喊着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你去看看什么状况,我带她俩先回去。”

玉莲还要反抗,桃三娘手扶着她肩膀:“玉莲!”

玉莲看着她,神情渐渐木了,随之又昏倒过去。桃三娘让她的头垂在自己的肩上,将她好似孩子一样轻巧地抱起,然后带着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一直怦怦乱跳。

回到欢香馆后院里,看她把玉莲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时,我也感觉到一阵困倦,桃三娘拉我出来坐,又叫何二给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着,我的心才渐渐定下来。

“方才你们看见个叫贵青的?”桃三娘问我。

我手里的杯子差点掉桌上,我连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三娘,他是鬼吧?他刚才一下就变不见了,然后那戏台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没事了,别怕。”顿了顿,她又冷哼笑道:“贵青……情鬼才是,那个女人自找的,逃不过。”

我诧异道:“先玉莲也这么说呢,我们刚才还看见卖炒货莲花豆的贩子,还有个买莲花豆的人,玉莲却说她认得,但那人应该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节啊。”桃三娘这么接口道,我却被她的话吓得又是背脊一阵寒。之后桃三娘打发我回家去睡,我虽然不太情愿,但眼皮已经完全不听话,酸得只想闭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钟寺庙前街那边发生的事,仍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我倒床上就睡着了。

中元节晚戏台倒塌着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里外都传得沸沸扬扬,死伤了好几个人,据说连官府老爷都吓得赶紧拿出钱来请和尚做法事超度。

戏班的旦角银鱼死了,人们在废墟之中找到她时,她的脖子已经断了一半,于是当时目睹的人都说难怪看见那血溅起竟有那么高,但戏班的人都说那刽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钝木片,怎么可能将人的脖子割开?

我在事情发生的第二日看见玉莲时,她却出奇地平静,她主动回到戏班去,那些人让她将银鱼生前的东西都整理了一下,包括银鱼积蓄的一些钱物都交还给她手里,并且问了她的打算和去处,最后托了认识的又恰好要去运城贩货的商队带携了她一起上路。

玉莲在临行前一天来了一趟欢香馆,向桃三娘和我辞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伤心坏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饭她也不愿意,因此在她走后,桃三娘便急忙把几斤白皮大蚕豆用温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时,我帮着她一起,用小刀细心地把豆子一端划裂开两下,晾干之后才入胡油锅里炸,我看着那蚕豆慢慢在油里熟了,像朵小花一样爆裂开,不由问道:“三娘,玉莲和你当时都说过,银鱼她是逃不脱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节晚会发生什么的对吧?”

桃三娘看着我,笑了笑:“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没必要去想它,玉莲呢,跟着她娘身边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这样说。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难以摆脱的,就好像人们常说那藕完全切断了,却还粘连着那么多理不清的丝……两个人表面上即使决绝地分割了,其实暗里究竟还有多少纠缠牵绊,恐怕连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觉得很有道理。后来,我还跟她说起那个贵青,她却告诉我说,这世间的人因贪情成痴,不论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说痴情话,却不知道那都是鬼话了。这样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视为同类,甚至将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银鱼是个风流纵性的女子,来了江都都没两日,便与那贵青邂逅生情,却不知他竟是这样因情痴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时节,幽冥与人世的间隔也会变得模糊,庙戏本来就是人鬼共赏的,她过去众多冤亲债主机缘巧合之下一起化现,因了前缘怨愤纠缠,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听桃三娘说这些时,却想到了玉莲,她的心里不也是一直痴痴地记挂着同村的小哥哥吗?情鬼专找痴情之人……所以中元节晚上贵青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吧?他或许也斟酌过是否把玉莲也带走?那卖莲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莲他爹亡魂,还是幻象?这人世间种种情景,真假难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莲随商队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并且将新做好的莲花豆给她路上吃,她捧着莲花豆又哭了,说这豆子在她口中,却是五味陈杂,再吃不出原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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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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