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亞與《惶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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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瓦當 詩人、小說家、出版人

  

佩索亞(1888-1935)早年喪父,曾居住南非,用英語寫作。職員。喪父這一點非常重要,是成為思想者的先決條件。思想就產生于父親缺失的背景下或者緊張的父子鬥爭中。魯迅是這樣,加繆也是這樣,卡夫卡和克爾凱戈爾則是為擺脫父親的陰影而寫作。

要想全面和徹底地闡釋佩索亞和他的《惶然錄》幾乎是不可能的,是一種妄想。面對這樣一個浩瀚的詩人,任何自以為是的心得體會都只能是盲人摸象。

  

博爾赫斯的小說《沙之書》,裡面講到一本讀不完的書,在兩頁中間總有無數個頁碼,最後作家將它藏在了90萬冊圖書中。《惶然錄》就是一本讀不完的書,什麼時候閱讀都會像第一次閱讀那樣,字裡行間總有新的空地浮現出來。沒有一本書像《惶然錄》這樣使我產生淹沒其中的感覺。這種被淹沒帶來的不是恐懼,而是寧靜的迷失。

  

異名者與精神突圍。

  

佩索亞在葡萄牙語裡是個人和面具的意思。他一生用過70多個假名。早在五六歲的時候,詩人就開始同一個名叫派斯的小夥伴----一個他不但聽說過而且見過面而且為之命名的人通信,後來他把他許多最好的作品歸於他虛構的真人坎波斯(工程師,人道,惠特曼風格)、雷耶斯(伊壁鳩魯似的醫生,賀拉斯般恬靜和與之相應的享樂主義,內容是對愛情神靈信仰的思考)和卡埃羅(自幼失去雙親的牧羊人,僅僅受過小學教育,和一位姑奶奶住在鄉間,二十六歲便死於肺病。)名下。他們各有生平,都是單身漢,都寫詩,且相互書信來往,互相品評。《惶然錄》則託名一個伯納多.索阿雷斯會計名下。

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立意、思想、風格都大相徑庭。他為什麼這麼做?這麼做的意義何在,這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如果搞不明白這一點,就無法進入佩索亞的世界。

為了理解佩索亞的這一行為,我必須提到另外兩個人。一是克爾凱戈爾(1813-1855),一是魯迅(1881-1936)。

克爾凱戈爾9000多頁的文字裡,用了很多假名;而他的中文譯名之多,也是匪夷所思。克爾凱郭爾、克爾凱戈爾、祁克果、齊克果,基爾克哥、基爾克果……魯迅則在《文化偏至論》中稱他:「至丹麥人契開伽爾則憤發疾呼,謂惟發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魯迅也用過二十幾個筆名,更重要的是:是否也可以把魯迅的雜文、詩歌、小說看成是完全不同作者的作品?有很多人替魯迅感到惋惜,認為他不把精力寫在無聊的雜文上,該有多好。我想,這是由於不瞭解魯迅所致。那些雜文對於魯迅同樣重要,沒有它們魯迅也不成其為魯迅。

我想能不能分開,是一個大作家與風格作家的區別。大作家的內心與外部世界有對稱之美,有高山峽谷、激流平川,有自我否定、自我對話的能力,不是單純的激進或保守,而是容留的,它的內部保持著萬物參差不同自由生長的力與美。所謂純粹,只是二等才華的托詞。

佩索亞分身無數,才使他得以向著人類精神的所有方向同時突圍,也得以在卡夫卡停止的地方繼續長驅直入----「我是人群」。

卡夫卡是第三個和佩索亞接近的人。佩索亞在與卡夫卡即將交匯的地方,突然走向另外一條道路。卡夫卡所有的東西都帶有卡夫卡的烙印,而佩索亞的作品則擁有無數個化身。我有個感覺,在二十世紀的歐洲文學中,他是唯一有可能把卡夫卡甩在身後的人,儘管他被發現比卡夫卡至少晚了三十年。

與卡夫卡相比,佩索亞的世界更加接近無垠。卡夫卡凝結在他的作品深處,像一座雕塑,佩索亞則消失在他的作品中。卡夫卡在廢墟中成就了自己:「如果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不能應付生活,就該用用一隻手擋住對命運的絕望,用另一隻手匆匆記錄下廢墟中看到的一切,這樣……」佩索亞卻願意「在我不知道的旗幟下成為另一個死者。」卡夫卡在地洞裡思考著世界,佩索亞他在小閣樓裡思考宇宙。

佩索亞另一個有別與卡夫卡之處是:他有一種不可阻擋的溫柔。

  

不可阻擋的溫柔與抵抗地獄

  

佩索亞寫到:「我有一種如此不可阻擋的溫柔的感動,面對著我現實中的帳本,面對著我給他人記數的帳本,面對著我使用過的墨水瓶,還有不遠處S弓著背寫下的提貨單,我的眼裡充盈著淚水。我覺得我愛這一切,也許這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愛,或者,即使世上沒有什麼東西真的值得任何心靈所愛,而多愁善感的我卻必須愛有所及。我可以濫情於區區一個墨水瓶之微,就像濫情於星空中巨大無邊的冷漠。」在卡夫卡那裡,即使溫柔也是淒厲的溫柔,即使在k和弗麗達那迷人的愛情中,仍然讓人感到窒息的殘酷。卡夫卡也永遠寫不出像魯迅的《好的故事》那樣溫馨的散文。而在佩索亞這裡,溫柔就是溫柔。他對待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事和上司時,感覺到「我的某一部分將與他們共存,失去他們的我將與死無異」。「即便整個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會把它統統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

溫柔是對世界的軟化,對工業時代、戰爭、專制、粗糙的生活,對一切堅硬事物的最決絕的反抗。卡夫卡被譽為地獄裡的天使,佩索亞也當之無愧:「彷彿地獄正在我體內大笑,倒不是笑魔現身顯靈,而是僵死世界的狂呼,是物態領域諸多屍物的環繞,還有整個世界在空虛、畸形、時代錯誤中每況愈下的終結。沒有創造這個世界的上帝,沒有唯一的、創造萬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旋攪這黑暗中的黑暗。」

佩索亞的目光深入黑暗的核心:「如果一個人真正敏感而且有正確的理由,感到要關切世界的邪惡和非義,那麼他自然要在這些東西最光顯現並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來尋求對它們的糾正,他將要發現,這個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這個糾正的任務將耗盡他整整一生的時光。」 這是他對革命和改良的思考。

佩索亞反對一切暴力,視其為「人類愚笨品質的特有的瘋癲的特例,」這是無數血淋淋的生命證明的歷史真相。一個偉大的靈魂,一定會關切世界的邪惡和非義,當你不關切的時候,就成為邪惡和非義的幫兇。我理解的佩索亞這種從根部開始的糾正,其實就是踐行,這種行為類似基督的品質。這一點也讓我想到魯迅,二十世紀中國的長子,以一己之力掮起黑暗的閘門。歷史的黑暗,人性的黑暗,文化的黑暗。我感到困惑的是,佩索亞又似乎是一個無神論者,多處對上帝表示出懷疑和輕慢。「上帝是上帝本身最大的笑話,」這是出於內心的悲涼還是有意反諷?我不知道。

  

他身之感與時間停止之處

  

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只能活在一個生命裡,不能同時是甲同時是乙,不能既當皇帝又興兵造反,不能既在這裡聽課,又上班賺錢。過去發生的事情,也無法修正。這是由於時間的單向性和身體的唯一性造成的。我們被賦予了這樣的身體,努力接受了這樣的生命,當我們認清之時,生命也面臨結束,即將被召回。

每個人都認領各自的命運,我們分到了身體和時間----歌德所稱的最大的田畝。佩索亞說:「就像人類的幸運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他們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賦予成為別人的能力……因為我是無,我才能夠想像我自己是一切。」

生命短暫,時間永恆。進入永恆只有一個管道,就是時間停止。佩索亞吟詠著:「停下來,成為不可知的外界之物……停下來,一停永逸,但還以另一種形式存活,就像書本翻過去的一頁,像鬆開了辮結的一束散發,像半開窗子朝外打開的一扇,像一條曲徑上踏著沙礫的閒散腳步,像一個村莊高高上空倦意綿綿的最後一縷青煙,還有馬車夫早晨停在大路邊時懶洋洋的揮鞭……讓我成為荒誕,混亂,熄滅——除了生命以外的一切。」

佩索亞通過賦予自己他身之感和對時間停止的籲求,戰勝了此在的糾纏,進入了永恆。精神的最高境界不是凸現自我,而是捨棄自我,是化為陽光雨露滲入萬物,與萬物同在。他的語言也打破了能指與所指的界限,在看似鬆散的情況下,得以高密度地無垠地呈現。

  

語辭通往澄明之境

  

歷史上很多充滿智慧的思想小品,比如帕思卡的《思想錄》、蒙田的隨筆,但是在詩性美上,他們都沒有《惶然錄》這麼高。《惶然錄》與前二者最顯著的區別在於,它既是現代的又是高古的。《惶然錄》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波德賴爾和本雅明,《惶然錄》中的里斯本街景和波德賴爾筆下的巴黎拱門街都是非常經典的速寫,本雅明也寫下了柏林,這一點上,他們都是非常稱職的漫遊者、觀察者;另一方面,佩索亞又像普魯斯特那樣帶有孩子氣的自戀和傷感,他的目光深情撫摸著一個墨水瓶,一個陌生人,一場雨,他對睡眠臨近的描寫可與《追憶似水年華》的著名的開頭比美:「我感到半影狀態的優越正從我的身上滑離而去,我不時顫動的睫毛之樹下有緩慢的河水在流淌,瀑布的低語在我耳中緩緩的脈搏聲中和持續著的微弱雨聲中消失。我漸漸把自己失落在生命裡。」偉大的作品都有戀物傾向,紅樓夢裡如果去掉那些精緻的日常器皿,不可想像。金瓶梅裡對淫器的不厭其詳的描述,充滿了「物哀」。戀物不是把物占為己有,而是喚醒物沉睡的生命,使其自由的呼吸。佩索亞在這點上,和本雅明是一致的,他們都是收集者。斷片收集者、集夢人。可是,我如果由佩索亞聯想到特拉克爾和荷爾德林又有什麼奇怪,他們的作品豈不都透露著人跡罕至的「原鄉」的精神氣息?

《惶然錄》的語言典雅、精准、潔淨、優美,不是日常語言。海德格爾說日常話語是用罄了的詩,反過來說詩就是非日常語言。日常語言無法達成詩與思的完美統一。語言的形式和精神是一致的,只有這種語言寫出來的才是這樣的。從這點來看,語言其實是有位元格的。

《惶然錄》詩性的語辭,通向澄明之境,那裡沒有絕望、憤怒、怨懟、詛咒,只有無上的欣喜和這種欣喜帶來的不安與惶然。我想只有從這個意義上才能理解書名中的「惶然」,不是惶惶不可終日,而是一個謙卑者感受到秘密的幸福時的捫心自問:難道,我一個小小的大地上的子民,也佩領受到這屬於天國的寧靜這徹底的虛空?!

  

2006年5月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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